118章 抓人
蒋文峰到了大门,焦志正和东宁驻军对峙。
只听焦志大喊:“你个小千总,有什么资格与爷爷说话?叫屠大虎过来!”
蒋文峰转头问:“果然是袁坤?”
“是。皇城司的人晚到一步,叫吴宽鼓动他杀了屠大虎,夺了兵权。”
蒋文峰眉头一皱。
杀了上官,这可麻烦了。
若是没杀,还可以徐徐图之。既然杀了,说明对方没了退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大人。”雷鸿提议,“不如属下拼一拼,擒贼先擒王。”
蒋文峰摆手:“你武功虽高,但在弓弩之下,占不着便宜,何必浪费性命?”
“可是……”
蒋文峰沉思:“这袁坤,我记得是建安侯袁氏子孙?”
“是,他的祖父便是建安侯袁啸。”
蒋文峰点点头,出了大门。
“大人!”
“蒋大人!”
衙外,因为他的出现而起了骚乱。
围衙的东宁军士,看到这位巡按御史竟然真的现身了,不免有些胆怯。
非是蒋文峰多厉害,而是他代表了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尊。
不管先前喊得多起劲,真正面对权威,多数人还是会露出畏惧的心理。
蒋文峰向己方守卫的军士颔首,排众而出。
焦志手一挥,立刻有一排持盾的兵丁冲上前,围成一圈。
蒋文峰笑着摆手:“焦将军,叫他们退下吧,我相信他们不会对我动手的。”
“大人……”焦志面露难色。刚才他已经知道,屠大虎被杀的消息。既然对方敢杀屠大虎,再杀一个蒋文峰又怎样?事都已经犯了,不在乎再严重一点。
蒋文峰道:“我相信建安侯的后人。当年太祖深感黎民之苦,愤而起兵反抗暴政,建安侯舍弃家财,托付老母,生死相随。这等忠义之士,其后人怎能与暴徒相提并论?”
围衙的军士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气氛为之一静。
蒋文峰神态自若,转身面对叛军,含笑问:“不知哪位是建安侯的后人?”
一位骑在马上的高大军汉沉声道:“某就是。”
听蒋文峰对自家先祖大加褒奖,袁坤却没有半点喜意,目光沉沉,警惕中而透着淡淡的厌恶。
“阁下以为,夸先祖几句,就能安然脱身么?先祖高义,何需你来肯定?青史自有公论!”
“好个青史自有公论,将军果然好气魄。”蒋文峰抬手轻轻拍了拍掌,笑问,“那么将军现在在做什么呢?建安侯追随太祖起兵,为的是民生疾苦,将军为何为他人私心驱策?”
……
箱子里摆放着一叠叠整理的书册。
杨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搁到一边,再拿起一本。
如此看了三五本,他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明微伸手在箱子里点了点:“这么多的产业,居然都是柳阳郡王备下的,这么多年,得有多少出息?这位要谋反,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柳阳郡王,跟祈东郡王可不一样。”杨殊道,“我那位晋王舅公,论能力及不上另两位,倒是他的儿子,当年很是得宠,便是皇长孙都要排到他后面。”
皇长孙是思怀太子的嫡子,也死在了那场动乱里。
明微又捡出一本册子,发现里面写的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暗记。
“这是什么?”
杨殊接过去看了眼,便道:“是密文,记的是一些地址。”
他盯着密文眼睛发直,心中在飞快地计算,不一会儿,从另外那些书册里找出自己想要的,一本一本摊开,最后连成一句。
“这记的应该是他的秘库。”抬头吩咐卫队长,“记下来。”
“是。”
能到他身边当差的,都是识文断字的。侍卫飞快地取了纸笔过来,卫队长听他说一句就记一句。
明微撑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看。
一边看,一边寻找其中的规律。
听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这说的应该是第三十四页吧?”
杨殊怔了下,仔细再看一遍密文,翻到三十四页,果然……
他狐疑地看着她:“你也懂密文?”
明微回视:“刚才你教的呀!”
大眼瞪小眼。
“滚滚滚!”杨殊没好气,“你这种女人生来干什么的?叫男人都不用活是不是?”
难得见他露出如此真实的情绪,明微哈哈一笑,不去打扰他了,低头继续翻看起其他东西来。
数不清的产业,或许藏有兵甲物资的秘库,还有众多官员的把柄,遍及朝中文武……
柳阳郡王的谋反,还像回事。当初如果没有及时端掉,还真是个大隐患。
相比起来,祈东郡王的谋反简直就是过家家。
一个假死的明三就是他的智囊,身边那位清客伍先生便是左右手,再加上东宁一些官员,宝灵寺的地下粮仓……
就这些,离谋反成功可远着呢!
真是奇怪,明三那样的人,难道看不出这点?投靠柳阳郡王还有说头,投靠祈东郡王简直是逗乐。
他鼓动祈东郡王造反,难道不想成功?
不想……成功?
明微忽然想到什么。
她拿出那枚阴沉木的平安符,翻过来,看到背面画着简陋的星图。
“鬼金羊……”她喃喃道。
杨殊的解读已经告一段落,听得声音,随口反问一句:“什么?”
明微将那块平安符递过去:“你看。”
杨殊的学识不包括这方面,只得问她:“有问题?”
“这是鬼宿,”明微道,“二十八星宿中的南方第二宿,也就是鬼金羊。”
杨殊模模糊糊意识到什么,但还不是很明确:“你的意思是……”
“记得那个来救明三的玄士,叫他什么吗?”
“老鬼!”
明微点点头:“我先前还以为,只是一个称呼罢了,现在想想,或许是个特定的称谓。”
鬼金羊,老鬼。
明微想起前世,他们师徒三人被追杀时,曾经听到过两个人对话。
他们互相称呼对方,斗木獬,壁水貐。
同是二十八星宿。
她的手有点发抖。
前世,师徒三人一直弄不懂,那些人为何要追杀他们。
现在,她来到了七十年前,难道会揭开这一切的真相吗?
没等她再说什么,有侍卫急步而来:“公子!大事不妙,东宁驻军围衙,蒋大人正与他们对峙!”
119章 圣谕
衙门口,蒋文峰的声音在回荡:“令祖建安侯,昔年征战南北,立下汗马功劳。可惜在南征之时,功亏一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袁将军,你以令祖为傲,为何今日却为人所驱,行此令人不齿之事!”
听他喝骂,袁坤手下按捺不住,便要出阵,结果却被袁坤挡下。
“大人如此夸奖先祖,袁坤深感荣幸。既如此,末将想问大人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凝着寒霜,森然问,“先祖既有如此功绩,为何他却一点情面不留,叫我满门缟素?!”
袁坤话里的他,指的是先帝。
十九年前那桩惨事,牵涉进去的,不止太子与二王,还有许许多多功臣良将。
建安侯袁啸战死,其爵位传给了长子。
新任建安侯与晋王关系甚厚,便也搅了进去。
案发,晋王自尽,太祖大怒。
袁家获罪夺爵,涉案者伏诛。
自此,袁家一蹶不振。
袁坤这样的将门之后,本身颇有实力,又是三十来岁这样当打之年,只能窝在东宁当个千总。
蒋文峰轻笑:“将军深夜围衙,便是因为心中这点不平?那我问你,当年袁家所行之事,是否有罪?”
袁坤一顿。
“既然有罪,为何不能问责?”
袁坤眯起眼睛,看着他。
蒋文峰毫不回避,问出下一个问题:“先帝感念建安侯功绩,只杀有罪之人,不及妻女后辈,难道不是恩情?”
袁坤闭口不答。
蒋文峰轻轻吐出含着的那口气,最后一击:“所以,将军今日是为私怨而弃公义,敢问,将军可有面目去见令祖?”
“……”
“大人。”袁坤的心腹压低声音,在旁提醒,“别忘了吴大人……”
“够了!”袁坤喝止。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有退路。现在,屠大虎已经身死,杀了上官的罪名已经落在他的身上,还有什么退路?
这样一想,袁坤目光一厉,再不与蒋文峰争辩,扬起手来:“什么私怨还是公义?你们这群冒充钦差的贼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小子们,将他拿下!”
袁坤是个有实力的,在军中极有威望,他这一喝,手下军士当即大声应道:“是!”
弓弩当即架上,刀枪举起。
这边眼见不妙,盾卫立刻上前,将蒋文峰团团护住。
“大人!”焦志压低声音,“袁坤已经无路可走了,必然奋死一搏。您已经拖了这么久的时间,下面就交给我们吧。末将带来的都是黎川军精锐,人数虽少,但不一定比他弱!”
蒋文峰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他也知道,仅凭几句让对方退去,根本不可能。
怪只怪,吴宽那个狡诈的,逼得袁坤先杀上官,现下明知眼前是条死路,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袁坤扬起的手即将落下,却听马蹄声急急,由远及近。
离得略近一些,马上骑士便大声吼叫起来:“天子剑在此,谁敢放肆!”
天子剑?
两方都是一怔。
昔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持剑赤霄。
其后数百年,此剑不知所终。
后来,本朝太祖为军侯之时,得此剑而自立,故称天命所授。
开国后,这故事传得人尽皆知,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三岁小儿,都能讲上一段。
天子剑指的就是这把剑。
谁都知道,北齐国运自此而始,天子剑的意义非同一般。
一眨眼的功夫,那骑士就到了眼前。
他目光凌厉,扫过叛军:“还不恭迎天子剑!”
叛军围衙的理由,是他们冒充钦差。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但很多时候,有这个借口在,才好办事。
现在对方搬出了天子剑,袁坤的理由就完全站不住脚了。
但在此刻,叫他伏首认输吧?
袁坤咬咬牙:“何来天子剑?我怎么没看到!”
“天子剑在此!”
又是一声断喝,一队侍卫拱卫着一名少年公子疾驰而来。
快马奔至衙前,他站在两军之中,抬起手中大伞。
只听“咔嚓”一声,伞柄裂开,那把闻名青史的天子剑,从中滑了出来。
他接剑在手,高高举起:“圣谕:见天子剑,如朕亲临!”
……
明微这时才赶到衙外。
她没有上前,就这样远远看着双方对峙。
“明姑娘,”奉命护送她的卫队长道,“此处危险,卑职先送你回明府如何?”
明微看着杨殊手中的赤霄,仿佛看到了七十年后,那位启动大阵,送她回来的剑神。
剑在此,不知人在何方?
师父称他为前辈,算起来,此时应该正当年华。
文帝之后是前废帝,然后是灵帝。这两位帝王,将北齐国运毁得一干二净。
她既然要更改国运,自然不能让这两个败家子坐上至尊之位。
发现自己来到永嘉十八年,明微心中早有计量。
只是不知那位剑神是姜氏哪位子弟,与嫡支血缘远近……
明微深深看了几眼,调转马头:“走吧!”
天子剑现身,叛军围衙不足为虑。
哪怕袁坤死硬到底,他们围衙的底气已经不在了。
历来刀兵之事,士气为先。
士气一泄,就已经输了一半。
想必不用到明天,这场战斗就有分晓。
……
东宁西南,一座小矮丘上。
一个黑衣身影,窝在草垛里一边打蚊子,一边念念有词:“什么鬼!才四月蚊子就出来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哎哟我的药,怎么就全掉光了呢?连个蚊子都熏不了……”
忽然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哟,好大一只老鼠!”
黑衣人猛地拔出刀来。
对方格格笑了起来,身姿一展,从远处树梢飞近,却是个极妖娆的女子。
她在草垛旁落下,斜睨着黑衣人:“死老鼠,你居然空手而回?那只羊呢?”
黑衣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羊?让人吃了!”
“你出马,居然没把那只羊弄回来?啧啧啧,”女子嘲弄,“这样都失手,还不赶紧把虚日鼠的名头让出来!”
“呵呵!”黑衣人皮笑肉不笑,“想要?叫你师弟来抢啊!被我砍成十八段可别后悔。”
“冤家,这么凶做什么?”女子抛了个媚眼,换了腔调,“我不过开开玩笑。怎么回事,你真失手了?”
黑衣人唉声叹气,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听过命师吗?”
120章 机会
已近子夜,明家无人安睡。
今日去宝灵寺的人那么多,当然不可能全都扣在府衙。
无关之人一一被放回。
但明家有三个人没有回来。
二老爷,四老爷,明晟。
二老爷是长房主事,四老爷是二房家主。现下六老爷已废,明晟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留在东宁的成年男丁。
等于家里一下子没了男人,明家从上到下都慌了。
明微进入正堂,明老夫人几个只是脸上略微带出点笑,便让她去歇息。
明微给了二夫人一个眼色,两人到隔壁说话:“二伯母是在担心二伯吗?”
二夫人情绪低落:“只有你二伯便罢了,连你四叔和四哥儿都留下了,只怕……”
明微懂了。二夫人所担忧的,是失去男人对家族的影响,而不是二老爷的个人安危。
她斟酌着道:“伯母,我今日正好与杨公子在一处,知道一些事情……”
二夫人眼前一亮,抓住她的手:“小七!你知道什么?若是能助我们度过危机,伯母一辈子都感念你的恩情!”
明微道:“伯母,实话与你说,四叔和四哥并无大碍,过后就会放回家来。可是二伯……”
“你二伯如何?”
明微摇了摇头:“可能回不了家了。”
二夫人听得一怔,好一会儿没动弹。
良久,二夫人眼中泛泪:“我可怜的孩子!”又抓着明微问,“是不是你三哥不能下场了?”
若是二老爷入罪,他的孩子便与仕途无缘了。
明微沉默。
二夫人懂了,掩面哭了两声,不禁咒骂:“我早知道他要害死我的孩子,恨只恨,血缘之亲无法割离!当初他那样对大姐儿,我就知道他这人是没心肝的!”
明微目光一闪,低声问:“二伯母,大姐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这个时候,二夫人也没什么好瞒的,对她道:“当初大姐儿去王府赴宴,不知道怎么的被黎家公子看到了。大姐儿见他无礼,斥了两句,谁知道就这么给惦记上了,后来被他暗算遭了轻薄……”
二夫人提起这事,恨得咬牙切齿:“那黎家公子早有妻室,竟想叫大姐儿给他做妾!他做梦!只是有郡王给他们家撑腰,奈何他不得。我只能将你大姐远远嫁了……可怜的大姐儿!”
明微早有猜测,只是不知轻薄大姐的人是谁。此时在心中一叹,问道:“二伯就没什么表示?”
二夫人冷笑不止:“他就是个没骨头的!因郡王说合,他居然真的动过让大姐做妾的心思。那黎家公子是个什么货色?便是娶妻大姐儿都看不上他!”
对一个母亲来说,自己的孩子是最珍贵的。大小姐遭了这般奇耻大辱,难怪二夫人这么恨二老爷。
待二夫人情绪稳定下来,明微慢慢道:“二伯母,若说救二伯,我是做不到的。不过,眼下有一个机会,或许能救一救三哥和六弟,您……”
二夫人猛地抬头,眼中饱含希望:“你说!若是能救他们,二伯母这辈子连下辈子,都给你做牛做马!”
明微委婉道:“只是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不能成,我不敢保证。这事我也插不上手,伯母还要去求其他人。”
“有机会就成。”二夫人哪敢要求太多,“小七,你教教伯母,要怎么争取这个机会?”
明微叹了口气:“伯母可舍得二伯?”
二夫人愣了下。
“想必您早有察觉,二伯背着您做了些事。明家眼下的危机,就是二伯做的这些事曝光了。这事牵连太大,将会上达天听,没有人能保住二伯。惟今之计,只能戴罪立功,或许能保住余下之人。”
二夫人怔住:“竟然这么严重?”
明微点头:“二伯母还是和伯祖母商量商量吧,如我所料不错,在京城的大伯和五叔也逃不了干系,夺职都算是皇恩浩荡了。”
二夫人一颤:“如果我们不能戴罪立功呢?”
“最严重的后果将是,”明微轻轻道,“抄家灭族。”
二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呆住了。
“您好好想想吧,时间不多了。”明微向她施了一礼,回到余芳园。
多福已经送回来了。
因有命令在身,阿玄亲自护送她回来。
明家知道他的身份,什么内外之别都暂时放下了,任他长驱直入。
“多福怎么了?”看她脸庞扭曲,七孔流血,冰心和素节吓懵了。
明微接了帕子,仔细给多福擦掉脸上的血,又叫她们备下纸笔,拟了张方子出来,说道:“叫人去抓药。”
两个丫头傻愣愣地接过药方,心道,小姐什么时候会医术了?
医道明微只是略懂,这张方子,是克制邪煞用的。
“嬷嬷今日可受了惊吓?”
听她问话,冰心忙道:“小姐放心,嬷嬷没事,那些官兵并没有相扰。”
明微点点头:“多福今日为了护我才受伤的。你们找两个细心的丫头,好生照顾多福。每日擦身喂药,不可马虎,她可能还要昏迷数日。”
素节答应一声:“我与冰心轮着来盯,定然叫她们不敢怠慢。”
这两个丫鬟稳重可靠,把多福交给她们,明微很放心。
她回屋梳洗换衣,却没有立刻睡下,独自提了灯笼去灵堂。
远看一盏孤灯闪闪摇摇,守灵堂的老苍头差点给吓傻了。直到她走近,一颗心才落下地:“七小姐,这么晚了您还来看三夫人?”
明微含糊应了一声,便要入内。
老苍头忙道:“七小姐,天这么晚了,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明微转头看着他。
老苍头怕她误会自己不尽心,解释:“四老爷白天来过,说是梦见三老爷想见三夫人……小的怕屋里阴气重,伤了您的身子。”
明微眯起眼:“你说,四老爷白天来过?”
“是啊!小的听着四老爷哭得好伤心,似乎真的是三老爷回魂……”
明微面无表情。
“虽说是一家人,到底阴阳有别。七小姐您年纪小,身子又弱,还是不要沾阴气的好……”
老苍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明微的心思早就飘走了。
有些事,她原来没留意的,现在终于知道了。
121章 自尽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又是崭新的一天。
衙役们开始清扫街道。
尸首抬到板车上,铠甲、武器、细软全都扒掉,冲刷地上血迹……
大牢里人满为患,从半夜开始,就不停有犯人送过来。
蒋文峰一直忙到日上三竿,才有时间停下来歇口气。
他一进屋,却发现杨殊一副刚醒睡的样子,一时无语。
“公子可真是悠闲,倒叫我们一阵好忙。”
杨殊一边刷着牙,一边含含糊糊与他说话:“出来的时候说好了,要动手的事归我,别的事归你。架打完了,由你收拾善后,很公平。”
蒋文峰想想,昨天先是山火,再是密道,然后飞仙石……他确实没闲着。
到后半夜,收拾完袁坤,他连找屋子都等不及,就在自己办公的屋子里睡着了。
平日看他行事极有章法,总忘记他的年纪,仔细想想,还是个未弱冠的少年郎啊!
两人趁着用早饭的功夫,将昨天发生的事互相通个气。
“所以关键在明三身上。”蒋文峰剥着蛋壳,口中道,“祈东郡王案,有关键的三个人。第一,明三,第二,吴宽,第三,伍益。这三个人中,伍益的所做所为,就是个投机者。所谓谋反,只是借机捞好处,根本没想付诸行动。”
杨殊接过他手中剥好的鸡蛋,蛋白自己留下,蛋黄挑到他碗里。
“伍益不值一提,他这样的人,也就是祈东郡王看得上。”
蒋文峰望着他不说话。
杨殊看看自己的碗:“和你一样的粥。”
蒋文峰指了指:“这蛋是我剥的。”
“一样嘛,蒋大人何必这么小气。再说,我不是把蛋黄留给你了吗?你年纪大,吃蛋黄多补补。我年轻,吃蛋白就够了。”
“……”他好像听阿绾提过,公子吃水煮蛋只吃蛋白?
于是话题继续:“然后就是明三,如果不是被他鼓动,祈东郡王不会有这个念头。”
杨殊“嗤”地笑了:“你就别给他留脸面了。他就算有这个念头,也根本没能力施行。姜家居然出了这么个蠢货,真是叫人唏嘘。”
评论皇家这种事,也只有他这个血缘后人可以做,蒋文峰没接这话茬,继续道:“吴宽那边,似乎是有把柄落在祈东郡王手里,才会上了贼船。”
杨殊摇头:“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明三所行之事,有一条很明显的线,动机也足够充分,反而吴宽这里很模糊。他一个四品大员,两榜出身,年纪又正好,只要积累够了政绩,回京高升不在话下,何苦跟着一个没实权的郡王混?不合常理啊!”
是啊!蒋文峰看着浸在粥里的蛋黄沉思。
明三的心路历程非常清晰。
明相爷的盖世之功,让他向往祖父的功绩。一个文人,最大的追求莫过于扶助一位帝王登上帝位,开创太平盛世。而他又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来实行这个理想。偏偏因为旧事,他不得重用。
所以,他参与柳阳郡王谋反案,动机足够。
可惜,今上帝位已稳,他们所做的一切终究付诸流水。
谋反案发,明三借着出使乞胡这件事脱身而出,秘密回到祖籍东宁。
他这时的心态,已经不在于实现理想,而在于报复。
那吴知府呢?谋反这件事,可是要搭上全家性命的,他日子过得好好的,何苦蹚这浑水?
“吴宽人呢?”杨殊问了一句。
“在牢里。”蒋文峰答道,“昨天险些让他溜了,要不是皇城司的人一直盯着他。”
杨殊点点头,吃掉最后一个花卷,将剩下的橘子塞到袖子里:“回头我去会会他。”
蒋文峰道:“还是我去吧。他是官场上的老油子,这些事我比你熟。”
杨殊笑了:“我是干什么的?要论官场阴私,没有谁比皇城司更熟。”他起身漱口,“你先去睡吧,年纪也不小了,哪能跟我们年轻人比。”
说着出了屋,扬长而去。
蒋文峰瞪着门口半晌没动。
好一会儿,他问:“茜娘,我真的老了吗?”
袖子里飘出一道烟气,在他身上慢慢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脸颊旁,温柔地蹭了蹭。
……
杨殊出了衙门。
街上的尸首已经搬走了,留下大片大片的血迹,一时冲刷不干净。
“公子!”阿玄跟上来,“我们去大牢?”
杨殊点点头,看着阳光下的东宁。
这是他见过最安静的一个早上,连出来吃早点的人都没有。
偶尔门缝里探出一两个脑袋,偷看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
黎川军还在一家一家地搜查叛逆,仿佛是这座古城里唯一的声音。
“你昨天送多福回去,情况还好吧?”
阿玄答道:“明姑娘很好,明家没有为难她。”
“……”杨殊恼道,“我问的是多福,谁让你说她了?”
阿玄眨了下眼。不对吗?他跟在公子身边十几年了,公子随便说句话就能猜得到他的真实意图,这次居然猜错了?
当然,他不会把这个话说出来……
“哦。”阿玄答道,“多福姑娘挺好的,脉相很平稳,就是看着吓人。”
杨殊从袖子里掏出那个橘子,却不剥开,就那样两只手倒来倒去地玩。
“阿玄,你说她的话有几句是真?命师,真的这么神奇?”
阿玄老老实实地摇头:“属下对玄术了解不多。”
杨殊叹了口气:“其实当年,我也有机会学玄术的。可是那个愿意教我玄术的家伙,被我骂了一顿跑了……”
阿玄道:“您说的是您那位师父吧?”
杨殊斜睨着他:“他算我哪门子师父?不就是教了一套剑法吗?我的功夫都是祖父祖母教的。”
“是。”阿玄怎么会跟他唱反调,“属下说错了。”
看他这样,杨殊又觉得没意思,索性不说了。
两人闷不吭声到了大牢,刚说要提审吴知府,那边一个狱卒大呼小叫地跑出来:“不好了!犯人自杀了!”
阿玄揪住那狱卒:“哪个犯人?怎么自杀的?还有气吗?”
狱卒一脸惊恐:“是吴知府!他拿自己的发簪,从眼睛里戳进去,已经没气了。”
122章 借人
阴暗的大牢,像是另一个世界。
铺在地上的稻草早已腐朽,老鼠蟑螂等物爬来爬去,墙角的尿桶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公子。”阿玄道,“要不您出去等,属下在这盯着?”
杨殊摇头,将橘子剥开,扔了一瓣到嘴里,权当提神。
仵作在给吴知府验尸。
他死得不算惨,但有些吓人。
那是束发用的一根玉簪,簪头圆润,并不尖利。
可他就是用这根簪子,从自己的眼睛里插进去,穿透大半个脑子,生生把自己扎死了。
杨殊拧着眉:“怎么搜的身?连簪子这种利器都没收走。”
阿玄道:“从昨天半夜到现在,一直没停过送人来,想必是人手不足,出了这样的谬误,下回我们自己派人来。”
杨殊瞟他:“我说的是你们!这样重要的犯人,居然没有及时接手。”
阿玄立马低头认错:“属下知罪,下次再不犯了。”
杨殊叹了口气,将剩下的橘子递给他,踏进牢房。
吴知府就坐在墙角里,脑袋半垂,那根玉簪深深地插入眼睛,整张脸庞都扭曲了。
“死得很坚决。”杨殊摇了摇头,失去了继续看的兴趣。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附近几个牢房间转来转去,仔细问明关的都是谁。
好不容易转完,他出了大牢,站在门口一瓣一瓣默默吃橘子。
暮春的阳光,照得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大牢里的阴冷。
阿玄站在他身边,细心剥掉每一根丝络,才递给他。
“事情不对。”杨殊说,“从他关进来开始,把所有接触过的人清查一遍。”
阿玄马上领会他的意思:“您是说,有人给他报讯了?”
杨殊点点头:“这个死法,太果断了。他犯下谋逆大罪,自身固然难逃一死,但以圣上的仁厚,说不定会饶过他的家人。他何苦在这个时候自尽,触怒圣上,给家人带来灾祸?”
当年柳阳郡王谋反,除了自家全部入罪,从犯都从轻处置了。
柳阳郡王尚且如此,何况祈东郡王。
吴知府这个自尽,很没有必要。
除非他不自尽,有更严重的后果。
阿玄点点头:“属下这就命他们去查。”
“嗯。”
本来想审一审吴宽,结果来了这么一下,杨殊兴致全无,懒懒散散地回衙门。
走到衙门附近,他停在运尸的板车旁边,皱着眉头看。
一个不起眼的民夫走过来:“公子。”
杨殊认出他是守在明家的暗探,眉头拧起:“怎么,出事了?”
暗探道:“明姑娘想见您一面。”
“知道了。”
两人错身而过,好像根本没对过话似的。
待进了衙门,他立刻吩咐:“备车。”
阿玄问:“去醉仙楼?”这家酒楼就是皇城司名下的据点。
杨殊摇头:“不,直接去明家。”
“……”阿玄道,“公子,您可别乱来。明姑娘是闺阁千金,这样去见她,要惹麻烦的。”
杨殊嗤笑一声:“麻烦?还能比昨天更麻烦?偷偷在宝灵寺幽会,却被山火困在一处。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做来着?”
“咳!”阿玄偷瞄他一眼,“一般男方要负责。当然,公子您不负责是出了名的……”
“……”杨殊揉了揉额头,“反正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
也对。
于是阿玄放下心理负担,去备车了。
马车一路疾奔,到明府大门停下。
明府今日也是死气沉沉的,阿玄去敲门,好一会儿才有门房出来。待他报上姓名,对方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了,急忙忙去禀报二夫人。
二夫人一夜没睡,听得报讯,愣了好一会儿。
“夫人,这要怎么办?”胡嬷嬷忧心,“这杨公子也真是的,约出去见就算了,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大喇喇上门来,叫我们怎么做?难道真让他去见七小姐?”
二夫人挥了挥手,声音沉闷:“他要见就让他见吧,让人带他去余芳园。”
胡嬷嬷吓住了:“夫人!这怎么成?就算要见,也不能让他直接进内院……”
“都什么时候了?讲究这个做什么?”二夫人淡淡道,“嬷嬷,你没看出来吗?我们家往后如何,就在这杨公子一念之间。”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
“明家要倒啦!”二夫人惨淡一笑,“险些抄家灭族的人,没什么好在乎的。何况,我们该感谢他这样上门才对。”
胡嬷嬷醒过神来。
对,夫人说的没错。杨公子这样过来,是给那些人一个讯号。他还顾念着七小姐,叫别人不敢落井下石。
只是,经历过明家的鼎盛时期,看到这一幕的胡嬷嬷不免伤心:“竟落到这样的地步了……”
二夫人笑笑:“大家族有起有落,这都是寻常事。嬷嬷别太难过,只要三儿和六儿保得住,我们还有以后。”
“夫人说的是……”
……
阿玄跟着杨殊长驱直入,不禁嘀咕:“这明家,居然就这样放您进来了?”
“不然呢?”杨殊道,“他们现在应该感谢我愿意上门才对。”
余芳园里传来幽幽的箫声。
杨殊驻足听了一会儿,才踏进去。
行不多远,就见明微坐在廊前吹箫。
“这曲子叫什么?挺好听的。”
听得声音,明微抬头,眼中闪过讶异:“来得这么快,出乎我的意料。”
“毕竟我现在是你的裙下之臣,佳人有约,怎么能不赶紧来呢?”杨殊一边说着,一边抽出折扇,挥了两下。
瞧他这样,明微想笑:“看样子,你的伤没什么事。”
“放了点血而已,能有什么事。”杨殊不以为意,走过去,在另一边坐下,“说吧,找我什么事。”
明微抚摸着箫:“两件事。”
“嗯?”
“第一件,想向你借人。”
杨殊挑眉:“什么人?”
“明二和明三。”
杨殊眼中流露出一两分兴致:“什么时候?”
“明四回家的时候。”
他点点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知道,他们是重犯,没人看着可不行。”
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想看热闹么?明微道:“你一起来。”
杨殊便笑了:“好。说第二件事吧。”
123章 贼船
明微摊开手。
洁白的手心,躺着一枚平安符。
昨夜发现这枚平安符有异,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被叛军的事打断了。
杨殊没懂她的意思:“这东西怎么了?”
明微道:“我做这些事,一则为母亲报仇,二则替明家妇孺挣一条生路。而你与蒋大人允许我参与,是因为我替你们找到了关键的线索。”
“所以?”
“现在,庚三之死水落石出,祈东郡王谋反案大白于天下,我们之间的关系,论理可以结束了。”
杨殊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怎么看都像暗送秋波:“我们之间什么关系?明姑娘可否说来听听?”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
明微面无表情:“要不要我把这件事编个书,让人到处宣讲去?某公子为了查案,勾搭一个无辜小女子,害得她家破人亡,名节丧尽。明家指不定要抄家,能进侯府的门,名分什么的好像也无所谓。”
“……”杨殊作揖,“算我说错了,现在开始不打岔。”
明微扯了扯嘴角。
她也是不懂,口头便宜有什么好占的?每次都不学乖。
“此案了结,公子先前予我的便利,也该收回了吧?”
杨殊支着下巴:“完事我就回京城了。”
明微点点头:“我也得去京城。”
杨殊睨着她,眼神带了一点点不确定:“不舍得我?”
明微气笑了:“我是关键证人,你确定不用我随同进京?再说,犯官家眷也要一同押回去吧?”
“哦,对。”杨殊脸上有点发热,纳闷自己怎么变傻了。
“不管在东宁发生什么事,回到京城,你还是侯府公子,而我就是犯官家眷,八竿子打不着,应该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听她这么说,杨殊心中竟有两分惆怅。
一开始,他所抱的心思无非就是,这是一个有用的人,那就看看好不好用。
随着来往渐多,了解渐深,不知不觉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或许是因为,相处得太舒服了?虽然彼此各怀鬼胎,从没向对方交过底。
可这样结束,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浑然不知他的千回百转,明微顿了下,话题一转:“所以,我想告诉你,事情还没有结束。”
“嗯?”
杨殊有点懵。
她说什么?这转折来得太快,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明微再次亮出手心的平安符:“如果我告诉你,我见过其他的星宿呢?”
“……”好一会儿,杨殊才把自己的心思调回来,“你是说,明三不是一个人?”
明微颔首:“我见过两个人,他们分别是斗木獬、壁水貐。如我所料不错,昨晚来救明三的,应该也是星宿之一。”
杨殊马上道:“你说的见过,不是现在这个年代吧?”
“对。”
杨殊道:“照你说的,命师已经失传很久了,想必你活着的年代离现在很远。你就这么肯定,明三是其中之一,而不是恰巧得到了这枚信物?”
明微笑了:“凡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难道你们皇城司不是这样做事的?当然有可能是我猜错,但只要有一丁点对的可能,就不能等闲视之。实话告诉你,我师父就是死在这些人手里的,他们甚至逼得我不得不动用最后一招,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
“……”
看他拧眉苦思,将手里的折扇不停地展开合上,明微招手叫来一个小丫头,让她端茶水点心过来。
等杨殊回过神来,她和阿玄正在讨论杏仁酥怎么做好吃的问题。
“喂!”杨殊很不满,“你们就光顾着自己吃?”
阿玄一脸老实:“公子您在沉思,属下不敢打扰……”
然后殷勤地把点心盒子挪到他面前:“肉干和杏仁酥味道都不错,公子您尝尝。”
杨殊不耐烦地推开:“我又不是你们,吃什么甜腻腻的茶点。给我倒杯茶!”
“是。”
刚端了茶在手,就听明微说:“我们家穷,泡茶的只有井水,可没有山泉水,更不用说储了一冬天的雪水。”
“……”杨殊一口喝干,决定不理会。
“如果你说的是真,这事很可怕。”杨殊道,“仅仅只是一个明三,就搅出这么大的事。最最可怕的是,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
他掌管的可是皇城司,负责刺探敌国、监察内政,却不知自己的国家隐藏着这么可怕的人物。
“其实,”阿玄插了句,“只要抓到那个救明三的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人是个玄士。”明微道,“所以,你们应该还有用到我的地方。”
杨殊睨着她:“这就是你的目的?”
明微笑:“我方才已经说了,他们是我的仇人。让仇人不好过,不是理所应当吗?”
“而你力量太弱,所以要拉我们上贼船?”
“这怎么是贼船呢?”明微语重心长,“难道没有我,你们就不追查了吗?放任这些危险人士游离于法度之外,皇城司岂不是白吃饭了?”
“呵呵,我们白吃饭几十年了。”
明微知道他心情不太美好,便不再刺激他:“救明三的那个人离开前,记得我跟他说过什么话吗?”
“你不是玄士,而是命师。”现在说这句话,他都不用过脑子。
明微就笑:“那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找我呢?”
“……”
过了会儿,他低咒一声,忿忿合起折扇:“算你厉害!”
天下这么大,就算知道有这么一些人,又到哪里找去?如果对方会来找她,那么只要守株待兔就行了。
“以后还会再见到我,公子是不是很开心呀?”明微笑眯眯。
“呵呵,开心死了。”杨殊站起身,“阿玄,我们走!去查查吴宽的死是不是和这些人有关!等等!”
他想了想:“你留下来,等阿绾过来跟你换再走。”
这是要他贴身保护。
阿玄答应一声。
明微则道:“别忘了赶紧搜查明家。那些人不弱,皇城司盯得再紧,也有可能被他们钻了空子。”
“放心,你不说等会儿也该来了。”
杨殊很不开心。
佳人有约这么美妙,最后还是绕回到不美妙的事情上。
124章 搜检
明老夫人一梦惊醒,听得外间有低低的说话声,便问:“谁在外面?”
不多时,丫鬟带着二夫人进来了。
“老夫人,是二夫人来看您了。”
明老夫人露出个虚弱的笑,便要坐起来。
二夫人上前,细心托住她的腰,轻轻扶起来。
“母亲睡得可好?”
明老夫人恹恹道:“老二他们还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二夫人欲言又止。
婆媳相处二十多年,明老夫人一看就知道她有话想说,便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藏着掖着做什么?”
二夫人虚应地笑笑,对丫鬟道:“母亲的药怕是凉,你且去看一看。”
“是。”
老夫人看她支开丫鬟,不由问:“到底什么事?”
二夫人也是想了一夜。
她与二老爷早已感情破裂,舍了他救自己儿子,根本不用犹豫。但这话怎么跟老夫人说?二老爷可是她亲生儿子!
“方才,那位杨公子上门了。”斟酌片刻,二夫人说。
老夫人怔了下:“他上门来做什么?”
“见小七。”
老夫人垂下眼皮,好一会儿才道:“他的路子能走通吗?”
二夫人仿佛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继续道:“儿媳从小七那里探了些话,来求母亲拿个主意。”
老夫人觉出不对。
她的话点得那么明,二夫人不可能听不懂,这样避而不谈,是为什么?
老夫人的心思慢慢沉下来:“你说。”
“老爷犯了事。”二夫人轻轻道,“抄家灭族的大事。”
“……”
老夫人的沉默,让二夫人心里七上八下。
三夫人那件事,逼得她们跟着演了场戏,心里多多少少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好一会儿,她道:“你接着说。”
“是。”二夫人定定神,“现在事发了,不止老爷,京里的大伯和五叔,也会受到牵连。小七说,夺职抄家都算是皇恩浩荡了。”
老夫人神情一片漠然。
她已经猜到二夫人想说什么了。
“杨公子的意思,叫我们配合检举,戴罪立功。那样的话,或许能保住小辈,留住希望。不然,可能全家都会交待进去。”
二夫人故意将这话说成是杨殊的意思。
这样,分量才够重。
谁知她说完,明老夫人半天不说话。
二夫人心中忐忑,又不敢催。
好一会儿,才听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这也是你的意思吧?”
二夫人一惊:“母亲。”
“自从大姐儿那事,你与老二就相看两相厌。舍了他保住孩儿,你定是愿意的。”
二夫人沉默片刻,低声道:“母亲明鉴,我对他确实失望至极。但他是三儿和六儿的父亲,为着孩子,我也盼着他好。只是,这事太大了,想把他摘出来根本不可能……”
明老夫人挥了挥手,打断她的话:“你不必辩解,这里头什么内情,我知道得比你清楚。”
二夫人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又听老夫人问:“老二媳妇,你进我们家多少年了?”
二夫人回道:“二十五年。”
“都已经二十五年了。”老夫人笑了笑,“这二十五年,明家待你不薄。家里你管着,你说一句是一句,怎么也不算亏欠你。”
“是……”听着这话,二夫人更不安了。
“人生终有聚散。”老夫人闭上眼,“只盼你日后念着这点情分,好好待三哥儿和六哥儿。”
二夫人一怔之后,便是大惊:“母亲!”
老夫人神情木然:“你是母亲,我也是母亲,你的心思我焉能不知?老二犯的什么罪,我心里清楚。你这么选,虽说薄情了些,也不算对不起他。念在你一片慈母之心,我不与你生气,日后你也别到我面前来了。那些事,你做主吧。”
说完,她便转过头去,再不发一言。
二夫人怔怔听着,不由泪流满面。
她嫁进明家二十五年,与老夫人相处二十五年,婆媳之间甚为相得,情分深厚。听着老夫人这些话,焉能不伤心?
可她此刻能说什么呢?放弃丈夫救孩子,这个决定不能动摇,她必然要对不起老夫人。
二夫人慢慢跪下去:“多谢母亲体谅。”
行完大礼,她站起来,神情坚决地走了出去。
老夫人转过头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亦是老泪纵横。
她也是个母亲,她也想救孩子,可是她不能救,救不得!
回想起那天,老二带着人来向她请罪的情形。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明家完了。
……
下午,搜检的人来了。
带队的是雷鸿。
他一到,便派人来请明微。
“七小姐。”雷鸿站起来行礼。
明家现在没有男人,只有二夫人在这里。
明微回了礼,又给二夫人见礼:“二伯母。”
二夫人面上没有半点笑容,只僵硬地点头回应。
“时候不早,我们这就开始吧!”雷鸿直入主题,“二夫人,您带路?”
二夫人点点头:“大人请随我来。”
路上,两人听二夫人说:“十年前,老爷忽然叫我收拾一间院子出来,给他当书房。别的都是其次,一定要够僻静。这十年时间,除了在这里伺候的马婆子,谁都不许踏进去,连我都不成。”
二夫人顿了下,露出个嘲弄的笑:“男人家到底粗心,他也不想想,这屋子是我收拾的,这家是我管的,便是不能踏进这院子,我又岂会一无所知?这屋子里藏了个人!”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到了那间院子外面。
雷鸿使了眼色,身后的官差破门而入。
二夫人慢慢踏进去。
“这里,我虽然十年没进来过,但有些什么东西,不一定比他知道得少!”
院子不大,正房三间,外加厢房和下人房。
二夫人打开正房:“你们要的东西,应该在这里。那人住进来没多久,这里动过工,你们留心是不是有暗室。”
明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二伯母……”
二夫人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时,搜检的官差大声禀报:“大人,发现密室!”
125章 只恨
明微仔细看过去。
房子的布局平平无奇,中间是小厅,右边是卧房,左边是书房。
小厅里摆着棋盘茶具,卧房除了床铺衣柜并无他物。书房里倒是有不少书籍,经史、诗词、游记应有尽有。
可惜翻遍了,也没找到只字片纸。
桌上还有笔墨纸砚,明三不可能十年间不写一个字,显然是他事先处理了。
密室就在书房下面。
明微顺着窄窄的石阶下去。
“只有一些杂物。”雷鸿对她说,“你来辨一辨,这些有没有用。”
明微点点头,一样样看过去。
“都是些练习玄术的小物件。”没一会儿,她就失望了,“看来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他处理了。”
雷鸿拧着眉头:“真是只老狐狸!”
明微翻着一本练习符术的册子:“他要是不狡猾,怎么会假死十年,无人知晓?”
是啊!雷鸿暗暗点头。
他早上才知道明三没死的,看到侍卫押来的明三,简直目瞪口呆。
明明死在他们面前的人,居然还活着!
他当差七八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
要不是明微警觉,明三大概就这样逃之夭夭了。
“七小姐,我们上去?”
“等等。”明微捏着那本册子的最后一页,翻来覆去地看。
雷鸿瞅了两眼,没看懂。
上面以不规则的方式,画了一些小圈,怎么看都看不出联系。
“这是什么玄术?”
明微摇头:“这不是玄术。”
雷鸿不懂。
“不是玄术才奇怪。”明微解释,“这本册子,画的都是灵符,为什么这一页这么突兀?”
想了想,她拿张白纸把小圈描下来,才把册子还给雷鸿:“我留着琢磨。”
雷鸿没意见。
他已经很习惯把明微当成自己人了……
将搜到的杂物全部封存,雷鸿出了密室。
“二夫人,”他抱拳道,“我们还需要对贵府二老爷的财物进行查验。”
二夫人早有心理准备。明家与郡王关系密切,财物来往必然要查。
或者说,这才是明家定罪的关键。
……
“嬷嬷,喝点粥吧。”素节端了小米粥过来。
童嬷嬷打起精神,勉强咽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嬷嬷……”素节想劝她多吃一些。
“我来吧。”
听得声音,素节才发现明微进来了。
“小姐。”她站起来。
明微接过她的粥碗,坐到床前。
“怎好劳烦小姐?”童嬷嬷轻声道,“还是奴婢自己来吧。”
明微摇摇头,舀起一口粥,送到她嘴边。
童嬷嬷只得张口吃下。
吃完粥,漱了口,明微与她说话:“嬷嬷,我娘走了这么多天了,您还放不下吗?”
童嬷嬷眼中满是伤痛:“奴婢对不起夫人,看着她吃了那么多苦,除了劝她忍耐,什么也做不了。到头来,夫人还是……”
明微明白这种感觉。
本来以为,总有一天能熬到头,谁知道明三夫人还是含冤死了。
这么多年的忍耐,有什么意义?
童嬷嬷满心悔恨,以至于一病不起。
明微沉默片刻,说道:“嬷嬷最恨的,还是没法为我娘报仇吧?”
童嬷嬷偏开头,眼里浮起泪花:“奴婢只是一个奴婢,没办法为夫人做什么。就连仇这个字,都不该提。”
明微转头吩咐:“素节,你去守着门,不要叫人靠近。”
素节答应一声,出去了。
明微握着童嬷嬷苍老的手,轻声道:“嬷嬷有什么话就说吧,别闷在心里。在我这,最亲近的人除了娘就是嬷嬷了,没有什么主仆之别,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听得这话,童嬷嬷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小姐!”
明微扶着她的肩,听她哭得伤心,只能默默地陪着。
童嬷嬷哭了一会儿,情绪慢慢平稳下来,眼里终于出现不加掩饰的恨意:“他们,全都该死!”
四月的风已经有了热度,童嬷嬷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夫人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啊!一个又一个男人,便是最下贱的半掩门,想不见还能不见,可是夫人呢?”
“这个家,有谁是真正清白无辜的?二老爷和六老爷是两个畜生,其他人呢?他们难道真的一无所知?”
“四老爷对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他不知道内情?”
“老夫人待夫人不冷不热,她早就看出六老爷对夫人有心思,可她说六老爷了吗?说不定心里还怪夫人招蜂引蝶。”
“还有二夫人,平时和夫人亲亲热热的,遇到事就冷眼旁观。”
“四夫人面上做得滴水不漏,事实上呢?总约束着八小姐和九公子,不让他们到余芳园来。”
“六夫人看着面人一样,心里其实恨夫人恨得要死。每回见到夫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谁无辜?他们每个人都是推手!”
“他们一个个,都应该到夫人面前赔罪!”
明微轻轻抚着童嬷嬷的后背,听着她发泄心中的恨意。
虽然有些话,并不完全对,但她的恨有理有据。
就算四老爷真正爱的是三夫人又怎样?十年来的袖手旁观是事实。
其余的人,哪怕不知内情,又有什么理由恨三夫人?
她是个受害者,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凭什么被人恨被人怨?
千错万错,受害者没有错。
“奴婢只恨自己做不到啊!”童嬷嬷老泪纵横。
哭声中,明微幽幽道:“我做得到。”
“小姐……”童嬷嬷呆呆地看着她。
明微笑着给她拭泪:“为了等到那一天,嬷嬷要好好保重自己。我向你发誓,不用等太久,你会看到的!”
……
明微回到自己屋里,看到明七小姐的魂魄静静地坐在角落。
找到了失去的二魂四魄,她的灵息旺盛了许多。
“你也不甘心吗?”明微轻轻道,“死去这么多天,仍然保持灵性不失。人人都说你是傻子,可谁说傻子没有心呢?”
明七小姐神情木然,一动不动。
“别急,玄女娘娘惩恶锄奸,你们的愿望,一个个都会实现的。”
她手里握着一枚阴沉木的平安符,慢慢地抚摸着……
126章 因私
因为雷鸿的约束,也因为二夫人的配合,对明家的搜检很快结束了。
官差们带着一箱箱的证物与帐册离开了明家。
二夫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发现六公子明皓在等她。
十三岁的明皓,快和她一样高了,只是此时神情迷茫,透着无所适从。
二夫人心里一酸:“六儿。”
“娘!”明皓快步走过去。
“晚饭用过了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娘!”明皓打断她的话,“这个时候我怎么睡得着?您告诉我,爹是不是回不来了?”
二夫人勉强笑道:“说的什么话?你爹怎么会……”
“我都听到了!”明皓喊道,“那些官差,过来就是查爹的。娘,你不要瞒我了,我不小了,有资格知道真相!”
“六儿!”
明皓意识到自己太激动,稍微缓和一下,降低音调:“对不起,娘。我只是太着急了,发生这么大的事,爹和四叔四哥全都不在,我是家里最大的男人。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让我分担一些?”
听着这些话,二夫人恍然发现,心目的孩子,已经不能当成孩子对待了。
他说的没错,穷人家这个岁数的孩子早就开始干活挣钱了。
何况,他要是没了爹,可不得懂事起来?
二夫人这般想定,说道:“六儿,你真想知道,娘就告诉你。”
……
蒋文峰深谙实务,短短三天时间,东宁便重新平静下来。
快马已经去往京城,只等上头旨意过来,他们便可带着罪证、押解相关人士进京。
杨殊从外面回来,看到蒋文峰一脸倦容,道:“又一晚没睡?瞧你这样子,老人家少熬夜!”
蒋文峰揉了揉脸:“劝我少熬夜,你倒是多做事啊!自己不做,可不得我来做。”
杨殊不平:“我哪里少做事了?吴宽死之是谁在追查?”
“那你查出来了吗?”
杨殊点点头:“现在能确定一点,吴宽之死确实有人为因素。他之所以插手这事,应是受别人驱策。那人手段很高明,查不出太多痕迹。”
蒋文峰沉思片刻,说道:“这事,不可小视。明三背后有人,吴宽也是,如果是同一支势力,相当可怕。”
怎么会不可怕?要不是这次查到庚三之死,再拖个几年,祈东郡王可能真的被鼓动着谋反了。
能不能成功尚在其次。谋反这个事一出,政局难免动荡。政局一动荡,北齐就不会太平。
要知道,北齐建国至今,还未完全统一,南边有南楚,北边有胡人,一旦自己乱起来,很容易就会被吞掉。
“我琢磨着,会不会是南楚那边派来的。”杨殊压低声音。
北齐乱起来对谁最有好处?当然是临近的两个势力。北胡是牧民,做不来这些,也只有南楚有这样的人才。
前朝覆灭,齐楚取而代之。北齐太祖出身低阶军官,异军突起,南楚却是前朝旧臣,谋夺了主位。
因此,南楚皇室名声上不大好听,但他们的底蕴要厚得多。前朝那些异人,指不定全让他们接收过去了。
“有这个可能。”蒋文峰道,“这条线日后肯定要追查,我们如实禀报圣上就是。”
杨殊点点头,又问他:“你审过明三了吗?”
蒋文峰摇头。
“咦,你居然忍得住?”
明三死而复生,蒋文峰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杨殊赶回,解了围衙危机,他才看到了抓回来的明三。
蒋文峰这性子,最爱追根究底,如此玄妙之事,能忍住真是出乎杨殊的意料。
“事务太多。何况,我不觉得审问明三有用。”
“怎么讲?”
蒋文峰道:“这天底下,骨头最软的是读书人,骨头最硬的也是读书人。二者区别何在?就在于他们心中有无信念。伍益那样的人,自然是没有的,所以吓一吓就什么都说了。明三这样的人……”
他摇了摇头:“他虽然与寻常读书人不同,心中没有什么成仁取义的念头,但比一般人意志更坚定。看看他做的事,投靠柳阳郡王,假死脱身,潜回东宁,鼓动祈东郡王……十年时间,他就像一只老鼠,活得谨慎且小心。如果没有坚定的意志,根本不可能忍得住这样的日子。”
“我思来想去,那些审讯手段,对明三没什么用。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索性先冷着他。”
他一边说,杨殊一边点头。等他说完,笑道:“正好,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用一下?”
蒋文峰疑惑地看着他。
杨殊面不改色:“这个办法,需要再借几个人。”
“谁?”
“明氏一家。”他想了想,“最好把祈东郡王一并带过去。”
蒋文峰摇头:“明家其他人,你可以随意处置,但祈东郡王你不能动。”
“我不动,就是借来用用。”
“不行。”蒋文峰不为所动,“吴宽死得莫名,祈东郡王万万不能出差错。”
杨殊知道他什么脾气,见他如此,也不好再争,叹着气退让了:“行行行,你是主官,你说了算。”
蒋文峰心中略一思索,便道:“这是七小姐的主意?”
杨殊扬了扬眉:“这么好猜?”
蒋文峰笑笑:“能指使得动你,除了她还有谁?”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我本不该管你的闲事,可我们同行了一路,也算略有交情……”
“想问就问,”杨殊不以为意,“你蒋大人何时这般婆婆妈妈了?”
“好。”蒋文峰就道,“这些日子,七小姐因你之故,名声败坏得差不多了。虽是为了查案,可她一个姑娘家,总不能不管。你打算怎么办呢?”
杨殊奇道:“什么怎么办?难道叫我娶她不成?她又不是寻常女子,哪里会在意这个。”
“她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吗?”蒋文峰道,“这事虽然隐蔽,可多多少少还是会有风气泄露出去。除了与你不清不楚之外,还有勾结外人害了家人的嫌疑。你知道世情对女子更苛刻,因私情而害家人,这名声有多可怕。”
127章 归家
“四公子!”明家下人看到从衙门出来的明晟,急忙迎上去。
时隔三天,重归人间,明晟恍如隔世。
他是重要人证,这几天一直扣在衙门里。虽然待遇还不错,但失去自由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差大哥。”明晟连忙叫住送他出来的官差,“不知我父……”
官差知道上头看重他,对他还算和颜悦色:“大人吩咐放你们父子归家,令尊很快就会出来,在此等等吧。”
“多谢差大哥。”明晟作揖。
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明四老爷也被押解出来。
“爹!”
“老爷!”
四老爷的样子,比明晟更憔悴几分,但精神还算不错。
他点点头:“先回去。”
父子俩上了车,马车往明家驶去。
“爹!”马车上,父子相对,明晟欲言又止。
他有很多话想问四老爷,但他们父子的相处模式并不亲近,一时问不出口。
“想问什么就问吧,以后未必有机会了。”四老爷的态度,与往日有很大的区别,不知道是不是经此一事,想通了许多。
明晟张了张嘴,眼睛一闭,终于把那话说出来了:“那天爹和娘吵架,我听到了……”
四老爷怔了怔。
“爹,你与三伯母真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四老爷打断他的话。
“可是,爹你出来作证了。”明晟压低声音,心情复杂,“是……为了三伯母吗?”
没想到明晟会直接问他这样的问题,四老爷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心中千回百转,许久,他道:“这件事,本不好对你们小辈出口。但你既然心有疑虑,为父不说清楚,恐你一生难安。晟儿,你知道的不假,当年我与你三伯母更早相遇,只是阴差阳错,叫你三伯先说出口。后来,我们各自成家,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与你母亲成亲后,很快有了你,爹就没想过事了。不管先前如何,我们已经各自嫁娶,又有叔嫂名分,还惦记旧事做什么?只是爹爹脾气不好,待你母亲多有疏忽,不曾顾念她的心情……”
说到这里,四老爷垂下目光。
不知想到什么,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只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为父愧疚不已。整整十年,日夜煎熬。是我对不住你三伯母,明知她受辱却袖手旁观。我是为了她,但不是只为她,晟儿,你明白吗?”
明三夫人所遭遇之事,明晟并不清楚内情,只是他聪慧敏锐,隐约猜到其中有内情,不仅仅被六叔调戏这么简单。
此时得到父亲剖心相待,他心中一松,低低道:“爹是为了良知,为了道义。”
欣慰不止明晟,四老爷听得此话,也是心中一松,轻轻道:“爹没有你说的这么高尚,只是不想余生再活在自责愧疚中。情爱之事不由己,我已经对不起你娘了,不想再对不起你们。爹一生懦弱无能,不能给你们树立好榜样,但至少不能叫你们蒙羞……”
“爹!”明晟眼睛红了。
四老爷拍了拍他的头:“是爹的错,总以为严厉管教你们,就是对你们好,却忽略别的事情。我从不知你娘竟如此怨恨于我,细想想,这事实实在在是我对不住她。只是这歉疚,无法弥补……”
经过这几日的动荡,明晟也想明白了许多事,轻声道:“这怪不得爹爹,就像您说的,情爱之事不由己……”
少年时的心动,是一生的白月光。他已经尽力去做一个丈夫和父亲,只是造化弄人,明三夫人的不幸,叫他这辈子都放不下……
“我先前只想着娘的心情,却没想过爹的。对不起……”
看明晟这番悔恨,倒叫四老爷格外自责:“是爹做得不好,叫你们都受苦了。”
……
父子俩回了家,先去见了明老夫人。
老夫人看到他们,格外惊喜,强撑着说了几句话,就叫他们赶紧回去休息。
二人回到西院,四夫人已经备好衣物食水。
先洗浴再用饭,父子俩总算安心吃了一顿。
明晟看着眼巴巴盯着自己的明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四哥说了没事的,阿湘这下信了吧?”
明湘点点头,揪着他的袖子问:“四哥可有受伤?听说那些官差刑讯很厉害……”
“放心,我不是犯人。”明晟柔声道,“蒋大人待我们很客气,留在衙门只是为了作证,现下案情已经理清,就将我们放回来了。你看,四哥好得很,一点都没受伤。就是衙门里饭食不好吃,这些天都没好好吃过一顿。”
明湘被他逗笑了,便问:“那四哥还吃不吃?”
明晟摸了摸肚子:“不吃了,一下子吃太饱,不易克化,留着明日慢慢吃吧。”
“嗯。”明湘忽然上前一步,抱着明晟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四哥吓坏我了,这几天,我好怕你们挨打。娘也是,担心得睡不着……”
明晟含笑安抚:“这不是没事吗?别担心,都会过去的。”
“嗯。”明湘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正房里的四老爷和四夫人,又是另一番情形。
先前夫妻二人大吵过,又是分居好一段时间,四夫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服侍四老爷用完饭,两人就有点尴尬。
好一会儿,还是四老爷先说话:“这几日累坏了,早些歇了吧。”
“嗯……”四夫人答应一声,亲自去铺床。
夫妻二人躺下,却没一个人睡得着。
四夫人心中百转千回,满腹心思,忽然听得旁边传来声音:“你睡了吗?”
她惊醒,便问:“老爷可是要喝水?”
正要起身,却被四老爷拉住手:“你别忙,我只是……有些话要对你说。”
煎熬这几天,四夫人早就后悔了,此时见他有些低声下气的样子,便也心软了:“老爷有话请说。”
四老爷轻叹一声,道:“那日是我不对。”顿了顿,又说,“这些年都是我不对。我总以为,不像老六那样胡闹,就是个好丈夫,却没想过,你需要更多的情感。日后我尽量改改脾气,再不那样对你了。”
半晌没听到声音,他触手一摸,却发现四夫人泪流满面。
128章 有请
四老爷回来没几日,明微终于等来了杨殊的消息。
她吩咐素节:“去请老夫人,二夫人,四老爷和四夫人,还有六老爷和六夫人去灵堂。”
素节怔了下:“小姐,老夫人现下身体不好,六老爷又卧床不起……”
明微道:“你就说,我娘请他们去。”
这说法,素节汗毛都竖起来了。
阿绾在旁边嗑瓜子,这时插了句话:“放心,我叫人跟你去,他们不去也得去。”
“……”
阿绾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日子,素节知道她手里有暗卫。听得这话,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便不再多问,答应下来。
明微又叫来冰心:“给嬷嬷多穿件衣裳,与我们一起去灵堂。”
然后问阿绾:“能否借个人看着多福?”
阿绾自然应允。
如此这般安排好,明微便带着人去了灵堂。
……
明老夫人刚刚用过晚饭,听说余芳园的丫鬟来了,便吩咐请进来。
素节进屋,恭敬行过礼,将明微的话说了一遍。
明老夫人的贴身丫鬟黄莺听得皱眉:“老夫人身子不好,这都入了夜了,怎好出去?何况又是灵堂那种地方。你去回七小姐,等明日再说。”
素节含笑:“小姐说了,是我家夫人请老夫人去的。”
“……”明明屋子里暖和得很,黄莺却觉得后背冒着阵阵寒气。
再看明老夫人脸色不好,她怒声斥道:“三夫人已经过世,你说这话吓唬谁?还不出去!”
素节不动,仍旧态度恭敬:“老夫人,请您务必去一趟。”
“你这丫头……”
黄莺没说完,明老夫人已开口:“黄莺,取衣裳来。”
“老夫人……”
二夫人那边,素节派了别的丫鬟。
听她这么说,二夫人愣了下,问:“现在?”
得到肯定的回答,二夫人道:“知道了,等会儿就去。”
正好明皓进来,听得了齐全,问了一句:“七姐有事?娘,我陪你一起去吧。”
二夫人刚要拒绝,想到前几日他说的话,又改了口:“好。”
四老爷那边,正好一家人在用饭。
四夫人听得眉头大皱:“好端端的,去灵堂做什么?若要祭拜,也要等白天。”
大晚上的叫人去灵堂,这不是吓唬人么?
四老爷却搁了筷,详细问她:“小七这么说的?她可有说什么事?”
丫鬟回道:“小姐只说,是我家夫人有请。”
明湘吓得揪紧哥哥的衣袖:“什、什么?”
丫鬟又重复了一遍。
四夫人吓得一哆嗦,忙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拧眉沉思片刻,道:“知道了,我们用过饭就去。”
丫鬟屈了屈膝,便退下了。
人一走,四夫人就问:“老爷,小七这是在做什么?好端端的拿三嫂来吓唬我们作甚?”
四老爷也不知道,只说:“不管她要做什么,我们去一趟就是。她日后无父无母,我们当叔婶的就多顺着她一些吧。”
丈夫都发话了,四夫人只得同意。
明晟道:“爹,我也去吧。”他本能觉得里头有事。
四老爷没反对:“行。”
明湘也喊:“我也去!”
最小的明昆刚张口,就看到姐姐被母亲瞪了一眼:“去什么去?你在家看着弟弟,不许乱跑!”
“可是四哥……”
“你哥哥是大人了!”
“哦……”
六老爷那边更干脆。听说余芳园派人来,六夫人连门都没让人进。
她性子再软,对着丫鬟可不用客气,直接就是一句:“七小姐脑子糊涂了吗?说的什么话!就说没空,把人打发走。”
六夫人可知道六老爷是怎么受的伤。他小腹那一簪子,就是明微刺的。
她平时不敢对明微怎样,现在人家送上门,哪会客气?
六夫人的丫鬟答应一声,便出去赶人了。
谁知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丫鬟的惊呼声:“你们干什么?夫人说了请你们离开!”
“停住!不许往里闯了!哎呀!”
六夫人愣了下。怎么回事?还动上手了?
刚这样想罢,阿绾便带着人进来了。
她笑着行过礼:“六夫人,我家小姐说了,请您与六老爷务必到场。”
务必两个字,加重了音调。
六夫人大怒:“你们欺人太甚!小小一个丫鬟,也敢闯进我的屋子。来人,把他们打出去!”
便有强壮的仆妇应声而来。
谁知她们还没碰到阿绾,她身后带的不起眼的妇人,就把人全打趴了。
“六夫人,得罪了!”
阿绾说完,喊道:“来人,请六老爷和六夫人去灵堂!”
“是!”
六夫人目瞪口呆,就见阿绾身后跟的两个妇人扑上来抓住自己,外头又涌进来好几个男人,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担架,将六老爷挪上去,抬起来就走。
“你们干什么?放手!”
她再挣扎也没用,抓着手跟铁爪似的。有丫鬟仆妇敢上前,随手就被摔出去了。这如狼似虎的样子,竟没人拦得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六老爷和六夫人被抓走了。
……
灵堂。
明微站在灵位前,点了香,低头拜了三拜。
第一个到的,是二夫人。
“小七?”
明微将线香插进香炉,回身见礼。
“二伯母,六弟。”
她没想到二夫人会把明皓带过来,就问了一句:“此处阴寒,六弟要不先回去?”
二夫人还没开口,明皓已道:“谢七姐关怀,我没事。”
明微想了想,点点头。
也好,让他知道真相,也省得日后埋怨错人。
第二个到的是四老爷一家。
看到明晟过来,明微面露微笑:“我先前还想,要不要叫四哥一起来,一犹豫,就没吩咐。没想到四哥自己过来了,这太好了。”
这话听着很奇怪。什么叫太好了?明晟便是不来又怎样?
不等他们探究,明老夫人也来了。
众人纷纷见礼。
明老夫人皱着眉头:“到底什么事,非要大半夜在这里说?”
不等明微回答,外头已经传来六夫人的喊声:“你们干什么?放手!老爷!老爷!”
老夫人听得声音,脸上变了色,质问:“你这是做什么事?你六叔病成那样,还将他弄到这里来,是想要他的命吗?”
129章 公道
明微含笑不语,看着阿绾将六老爷和六夫人弄进灵堂。
她就知道,这种事让阿绾去最好。
“母亲!”看到老夫人在,六夫人冲过去告状,“这丫头好生无礼!冲进我们院子,打伤好多人,强行把老爷带过来了。老爷病成这样,怎么能挪动,这是要老爷的命啊!”
阿绾轻蔑地扫过他们一眼,理都不理,回身禀报:“小姐,奴婢幸不辱命。”
明微想笑。
这个丫头,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我啊你的,现下为了看戏,都愿意自称奴婢了。
心里这么想,她面上还是一片平静:“做得好。”
六夫人更气了:“母亲,您听听这叫什么话!这样对自家叔叔,她居然还说好!”
明老夫人也生气,六老爷再怎么不好,也是她儿子!
“小七,不管什么理由,你这样做太过了!还不速速送你六叔回去,这里太阴寒了,他不能久留。”
明微含笑:“伯祖母见谅,事情还没解决,六叔不能走。”
“什么事情不能等明天再说?”老夫人提高声音。
明微笑而不语。
她不想跟这些人浪费口舌。
“来人,来人!”老夫人气得大声喊道。
可惜外头没人回应。
阿绾懒洋洋道:“老夫人,您还是省省力气吧!这外头的人,已经叫我清了。”
“你……”
二夫人看着不好,连忙过去劝慰:“母亲,您别生气,小七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先等等看她怎么说……”
老夫人这几日本就生她的气,这会儿看到她说这话,更恼了:“你别开口!你的心思早就被这丫头勾走了,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
二夫人面色一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不再说了。
明微只冷眼看着。
她身后的童嬷嬷、素节、冰心也都一言不发。
六夫人哭闹,老夫人生气,她们都不理会。
反正阿绾说了,这周围已经被她的人控制了,她们再闹也没用。
最后还是四老爷看着不像话,说了一句:“小七,你到底有什么事?现下人都来了,早些说了吧,你伯祖母身体不好,不能久留。”
明微对他点点头:“四叔稍等,还有两个人没到。”
四老爷一怔,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忐忑起来。
哭闹没用,六夫人渐渐歇了。
灵堂里谁都不说话,安静得可怕。
就这么等了一会儿,外头传来声音:“人都在这了?倒是我来迟了。”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那位杨公子含笑从外头进来。
没等他们表示惊讶,他回身一招手:“带上来。”
就见他身后,侍卫押着两个人进了灵堂。
这两人都是一身囚衣,头发披散,很是狼狈,被侍卫一推,跌在堂中。
其中一个头发散到一边,露出脸庞,明皓看得真切,大惊:“爹?”
众人定睛看去,可不正是二老爷?
明皓想要上前,却被侍卫阻住。
杨殊笑道:“他可是重犯,能让你们见一面就不错啦!”
明家众人心思各异,不禁将目光投向另一个。
这个是二老爷,那另一个是谁?
杨殊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扬了扬下巴,便有侍卫将他拉起来,拂开覆在脸上的乱发。
第一个认出来的人还是明皓,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四、四叔?”
这么喊着,他转头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好端端地站着。
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明皓懵了。
灵堂上的众人,知情的人沉默不语,不知情的大吃一惊。
明皓从没见过明三,虽然知道四叔有个双胞胎兄长,却想不到那里去。
其余的人,早年却是见过的。
“三、三叔?”二夫人难以置信地开口。
明微淡淡道:“二伯母,你也没想到吧?那个被二伯藏在院子里的人,就是他。”
二夫人按住额头,脑子乱成一团。
四夫人和六夫人也是满脸震惊,就连担架上的六老爷,先前一直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会儿也露出了情绪波动。
只有老夫人,露出复杂的神情。
明微冷眼扫过,轻声道:“好了,人来齐了,就开始吧。”
她走到正堂,看着母亲的灵位:“娘,您睁大眼睛看好了,该给您的公道,终于来了!”
听得这句饱含煞气的话,众人本就觉得阴冷,此时更加寒意逼人。
就见明微转过头来,面带微笑,眼神却锋利得像把刀,一一扫过他们。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她想了想,“不如就从园子里那个恶鬼开始吧。”
她顿了一下,缓缓开口:“大约在去年冬天,有人在余芳园里布了一个局。他找了许多死物埋在园子里,然后藏了许多老物件。死物生阴气,只要阴气旺盛起来,那些通灵的老物件就会显灵,别人不知道的,就以为是见鬼。”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现在你们知道,余芳园所谓的见鬼是怎么回事了吧?”
没人回应。
明微也不需要他们回应,继续说下去:“可是啊,布局的人并不知道,园子里早就有只恶鬼了。那只恶鬼被阴气激发,不小心叫我撞见了,于是,我吓病了。”
听到这里,众人才明白过来。
先前余芳园里挖出一具尸骨,他们知道了恶鬼的事,却不知道明微到底怎么被吓到的。此时听她这一说,才知道还有这样的前因后果。
“布局的这个人,其实没有太大的恶意。他所布的这个局,并不是杀局,只能吓吓人而已。只是他没料到,园子里会藏着只恶鬼,因而引发了不可知的后果。我不知道他知道真相,是不是后悔过,或许有吧?就因为这一念之差,引发了后面诸多事件。这并非他的本意,而原因并非如他想像。”
明微说到这里,向某个人看过去:“是不是,四哥?”
四夫人听得一怔,质问:“小七,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微看着明晟,重复:“是不是,四哥?”
明晟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长叹一声,走出来:“是。这事是我做的。”
“晟儿!”四老爷大惊,“怎么会是你?”
130章 不配
明晟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能够回到四个月前,他一定会打醒自己。
明家发生的这一切,就始于他四个月前的一念之差。
先是小七吓病,然后三伯母自尽,再到今天,面对抄家灭族的危机。一步步走下来,竟是毫无回转余地。
“晟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父亲的质问,明晟幽声道:“因为,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的目光从父亲身上,挪到母亲身上,最后看着灵堂上那硕大的“奠”字。
“爹,其实我并不是现在才知道您心有所属。”
四老爷一愣。
“可能您已经不记得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您有一回吃酒回来,一个人在书房里……”
明晟记得,那时候自己只有七岁。
对,就是三伯“去世”的那一年。
他时常会去父亲的书房玩耍,那天也是。然后就看到了父亲醉后痛哭的情形。
他哭着唤一个名字,重复地说着对不起。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个名字叫阿瑜。
那时的他懵懵懂懂,隐约知道父亲心里挂念着一个人,那个人可能应该是个女子。
所以很多事情,落在他的眼里,很容易看穿背后的原因。
比如父亲对母亲的冷淡,比如母亲的伤心幽怨。
整整十年,他绝口不提。这本来就不是他应该管的事,父母的感情,他哪里插得上手?
直到四个月前,他从京城回来过年。
小七从小身体不好,天冷天热容易生病。
那天他们一家团圆,刚刚坐下吃饭,余芳园里就传来消息,说是小七有点发热。
父亲放下碗筷就去张罗请医了。
起初明晟没觉得有问题。
父亲身为家长,照应亡兄妻女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直到晚上,他去找母亲时,听到她和余嬷嬷说话。
“我就知道,只要余芳园里有个风吹草动,他能把所有事都放下。”
“我能怎么办呢?都忍了这么多年了,只能继续忍着了。”
明晟意识到什么,偷偷贿赂了余芳园里一位老嬷嬷,得知了三伯母的闺名。
瑜,果然是个瑜字。
那天,明晟以会同窗为由,在外面喝了个大醉。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蠢得可以。
因为这些线索,就误以为自己的父亲与寡嫂有不可告人之处。
可他能怎么做呢?长辈的丑事,不能揭开。难道当做没发生,叫母亲继续苦熬下去?
正好他在外面碰到个江湖术士,忽然有了个主意。
他打算得很好,先弄出闹鬼的事,时机成熟再乔装一番,假装是三伯显灵,以此来警告三伯母,安守本分。
他容貌肖父,气质却更斯文,从小就被人说像三伯,乔装应该不难。
为了这个,他又多请了两个月的假。
可谁知道,他的计划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就出事了。
小七吓病了。
重病,几乎濒死。
那段日子,明晟惶恐极了。
他生怕这个妹妹出事,每天都在后悔与反省中度过。也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幼稚。
直到明确听到小七好转的消息,他才鼓起勇气来看她。
再后来,就是那些事了。
“是我的错。”明晟喃喃道,“是我,造成了不幸的开始……”
明微怜悯地看着他:“四哥是做错了,甚至惹出了人命。但这并不是不幸的开始,早就在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十八年前,不幸就已经注定了。”
说到这里,她看向四老爷:“是不是,四叔?”
四老爷动了动嘴唇,没有回答。
明微却不放过他:“是你先与我娘相遇,却不敢与兄长争,眼睁睁看着她所嫁非人。你早就知道我娘受到怎样的侮辱,却袖手旁观,看着她在地狱挣扎。你以为最后站出来就没事了?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了?日后还能一家团圆,幸福地在一起?要是这样,那我娘这十年来受的苦算什么?我们母女的命算什么?!”
最后一个字落地,灵堂里响起几道抽气声。
童嬷嬷站起来,眼里透着茫然之色:“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四老爷……当初怎么会是四老爷?”
明微冷笑,看着四老爷:“是不是,让他自己来说!四叔,你敢不敢亲口回答呢?”
四老爷闭了闭眼,嘴唇抖得厉害。
听到这些话的明家人,除了四夫人和明晟,全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从老夫人,到二夫人,再到六老爷和六夫人,无一不是瞪大眼睛。就连摔在地上的二老爷,都露出了迷茫之色。
当初居然是老四?他怎么都不说呢?早年,这可是东宁的一段佳话,说明家三老爷乐于助人,才成就了这么一段美满姻缘。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原来,内情是手足易位,兄长夺婚?
四老爷的沉默,等于承认了这件事。
童嬷嬷还是不能接受,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不是都说,明家三公子谦逊和善,四公子暴躁无礼么?”
伏在地上的明三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才会有这样的事。但凡做了好事,就是明家三公子的,做了坏事,才是四公子的。可谁说暴躁无礼的人,不能做好事?何况他遇到的是个年轻姑娘,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得好一些,不是很正常么?”
“但……”
童嬷嬷还是不能接受。她一直觉得,四老爷根本无法与自家老爷相比,结果现在告诉她,三夫人原来倾心的是四老爷?
“够了。”四老爷终于开口,“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谈它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明微冷冷道,“不提它,怎么让你知道,自己有多蠢?当初你要敢争,我娘会嫁给明三?”
“为什么不会?”四老爷被她逼急了,“就算她真的知道,又能改变什么?明三公子博学多才性情好,如同天上的明月!明四公子白长了一张和兄长一模一样的脸,却是个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正常人都会选他不会选我!”
明微冷笑:“就因为你这样想,才会有今天。明三配不上我娘,你也不配!”
131章 受辱
灵堂内一片沉默。
良久,老夫人长叹一声:“老四,你当时要是说了,伯母定会问个清楚,她到底属意谁。”
明微淡淡道:“伯祖母,当时四叔要是说了,您恐怕对我娘更不喜了吧?还没嫁进门,就惹得同胞兄弟为她争风吃醋。”
明老夫人张了张口,终究说不出否认的话。
别说当时,就算现在,她对三夫人还是不喜。
明微已经移开了目光:“反正你们俩都是一路货色,我娘嫁谁都是嫁。倘若你们披好身上那张皮,就这么过一辈子,倒也不失为一桩美好姻缘。”
她扬了扬嘴角,露出个讽刺的笑:“可是,偏偏就遇到了那么一个契机,让你们一个个,脱下了身上那张人皮!”
她用冷静克制的语调,说到明三假死,说到三夫人携女归乡。
“她以为丈夫身死,怀着满腔思念回到祖籍,只想好好将女儿抚养长大。谁知道有个禽兽,竟对寡嫂起了不轨之心!”
明微的目光落在担架上的六老爷身上:“六叔,明家这么多披着人皮的禽兽,唯有你是一股清流——你连人皮都不披!”
“偷入园中污辱寡嫂,十年时间逼迫她含冤忍辱。就因为她想护着痴傻的女儿长大,连死都不敢死!”
“什么?”明晟闻言大惊。
他听到父母吵架,猜到三伯母遭遇到的,可能不止小叔的调戏,但还是没想到,真相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得多。
十年,也就是说,三伯母从京城回来没多久,就被……
另一边的明皓也吓坏了。
他一直以为自家亲人和睦,六叔就是不争气些,万万没想到,撕开来竟是如此丑恶!
“怎么会这样?居然是这样?!”明晟六神无主,悔恨交加,“我错了,我大错特错!竟将这一切怪到三伯母身上……”
明微神情冷漠:“你以为仅仅只是这样吗?更过分的在后面。”
“事情发生后,二伯赶来处理,将六叔痛责一顿。我娘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虽然恶心了些,可她一个寡妇,要怎么去求公道?可笑她太天真,一个美貌的寡妇,又失了贞洁,旁人怎么会放过?如同一块美味的肉,叫一只狗咬了,旁的狗便也想咬一口,他能咬为何自己不能咬?”
“好了!”一直沉默的明老夫人,这时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略顿了顿,语气既有不赞同,也有几分恳求,“小七,伯祖母知道你娘受委屈了。可这些事,到底不光彩,她终究是个女人,你这样抖出来,叫别人怎么看她?你要让晟哥儿和皓哥儿,一辈子都记着她被侮辱的事吗?这样的丑事……”
“这是丑事!”明微截口道,“可做出丑事的不是我娘!”
她声音冰冷而坚硬,像是藏着火焰的冰山:“被侮辱的是我娘,为何她反倒要忍气吞声?如果受辱的不能喊冤,作恶的不能受惩,这世间公道何在?”
“你……”
“我今天就是要把这些丑事抖出来,看看明家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里面是什么货色!”
“七姐……”明皓颤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爹也……”
二夫人听着不对,急忙喝止:“小七!”
明微却不理会她,毫不客气戳破明皓最后的希望:“不错,你爹也是其中一只狗!”
明皓一脸崩溃的表情,看着地上的二老爷,语不成调:“怎么会?我爹怎么可能……”
在他眼里,爹虽然不是十分好,可一向端正自持……
“不过是衣冠禽兽。”明微冷冷道,“甚至,他比你的禽兽六叔更过分。六叔自己是禽兽,他倒好,还把我娘送给别的禽兽!”
明皓瞪大眼,他的三观完全被颠覆了。
他求救似的看着母亲:“娘,七姐说的是真的吗?”
二夫人默然不语。
她不忍心儿子的世界崩塌,可今天这形势,由不得她了。
到现在,她算是看明白了。小七把他们全都叫来,为的就是将遮羞布全都扯掉,叫他们只能直面这赤裸裸的丑恶。
“谁?”另一边,明晟如梦初醒,喃喃问,“二伯还将三伯母送给谁?这怎么可能?这也太……”
不要脸。
这三个字在明晟舌尖滚动,实在是说不出来。
“有什么不可能?你以为明家这些年凭什么与郡王走得这么近?”明微毫不留情戳破他最后的希望。
明晟惶然失措:“难道不是因为三伯么?”
明微冷笑不语。
童嬷嬷后来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她。三夫人本以为,二老爷惩戒了六老爷,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二老爷后来将她迷晕,送到了某个大人物的床上。
童嬷嬷不知道这个大人物是谁,但这事太好推测了。
整个东宁,能让二老爷这样巴结的人,除了祈东郡王还有谁?雷鸿从明家抬走的证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明家和郡王府的来往,逃不过这件事。
明晟接受不了,痛苦地抱住了头:“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在没有证实的情况下,就想当然地以为,三夫人与他爹有染!还因为这个,自以为是地去警告她!
“十年了,我娘连死都不敢死。因为她怕她死了,我就没人照顾了。”明微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会忍不住狂性大发,将这些人全都杀了!
“一个女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羞辱,她都忍受了。可即便这样,都没能让这些禽兽放过她。因为无意中撞破了一个秘密,她就这样被杀了。也许她曾经想过死,但在这之前,她刚刚生出对未来的期望,想要离开这泥潭,去过新的生活。然而,那些禽兽连最后的仁慈都没给她……”
灵堂里发出一声抽泣,却是童嬷嬷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一哭,连素节冰心也一起抹泪。
“夫人,夫人!”童嬷嬷哭倒在灵前,“您听到了吗?您的委屈小姐看到了,您的苦心小姐也明白,小姐会给您公道的,迟了十年的公道!”
132章 帮凶
明微冷笑着转过身来:“好了,说完了前因后果,我们该算帐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六老爷身上。
看着她往自己轻轻踏步而来,六老爷面上现出惊惧之色。
而他的子孙根,是明微亲手废掉的。看到她,便觉下腹一阵抽痛。
“你干什么?”他哑着声音说。
明微垂下目光:“第一个该死的,就是你。要不是你这没有伦常的畜生,我娘不会落到那样生死不能的地步。”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听得六老爷心里一阵阵发寒。
还好,只一瞬间,她的目光就移开了,看着地上的二老爷。
“你是第二个,将她彻底推入深渊!”
二老爷垂着头,没敢与她直视。
明微低嘲一声,看着披头散发的明三。
“你,当然是最该死的那个!为了自己的野心,假死脱身,眼睁睁看着妻子身在地狱,不但不伸手,甚至还推了一把!”
她轻轻道:“明三,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你的罪。”
此时,明三反倒是最淡定的。
他坏了一条腿,琵琶骨又被穿透,杨殊有意让他吃些苦头,虽然给他治伤,却又不往好里治,就那样半死不活地拖着。
可他此时却神情平静,不管明微怎么说,都不言不动。
因为他深知,现下人为刀俎,自己说再多也只能任人宰割,不如不说。
明微也不需要他回答,明三这样的人,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击溃的?
眼下要收拾的不是他,等会儿才是收拾他的时候!
她抬头看向其他人。
老夫人、四老爷、二夫人、四夫人,还有六夫人。
“还有你们,没有一个无辜!”
第一个反驳的竟是六夫人,她面露怯意,却又不服气:“与我们何干?她与我夫君勾三搭四,我还没有找她的麻烦呢!”
话音刚落,只怕“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六夫人的脑袋撇到一边,脸颊红肿,竟是生生挨了一耳光。
她愣了一会儿,“哇”地吐出混着血水的牙。
“你、你……”六夫人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直愣愣地看着明微,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事实上,这一耳光甩得太干脆,屋里没一个人反应过来了。
明微抽出帕子擦手,面色如霜:“这一巴掌,是替我娘打的。你这个是非不分的蠢妇!自己没胆子反抗男人,便把过错推到别的女人身上。”
好一会儿,六夫人才反应过来。她嘴巴都麻了,又被明微痛骂,一时间又疼又羞,哭了起来。
明微的目光缓缓移过,最后落在四老爷身上,吐出几个字:“袖手旁观,便是帮凶!”
四老爷早就自责后悔了,此时听得她这句话,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脑袋里隆隆回响着“帮凶”两个字。
帮凶,他是帮凶,害三夫人落到如此境地的帮凶……
“老爷,老爷!”四夫人急得大喊,又对明微道,“就算你四叔有错,他已经够自责了。你要怎么样,我来替他!”
“娘!”明晟脸色苍白地喊了声,“不,是我的错,我来承担!”
“晟儿!”
明微冷漠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直到他们说完了,才道:“四婶,你虽然心中有怨,但没有冤枉我娘,算你是非分明,我不记恨你。至于四哥,先前做事糊涂,后来有所补救,我也不想继续计较下去。四叔论起来,在明家这些禽兽里,勉强算是个人。”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才幽幽地续下去:“可是,我很看不惯你们一家情深义重的样子。我娘死得这样惨,凭什么你们后悔自责一番,就一家团聚,幸福快活?”
四夫人呆怔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那你想怎样?”
明微冷声一笑:“应该问四叔想怎样!”她一步步走到四老爷面前,沉沉地看着他,“四叔,你来告诉我,我娘冷冰冰地躺在那里,生前受尽苦楚,你一番痛陈是非,就算抹掉先前所有过错,从此以后,妻贤子孝,享尽天伦?这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四老爷脸色白得可怕,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明微冷漠回视。
四老爷终于撑不住了,喃喃道:“我……我不能……我没有资格……”
他捂住脸,嚎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明微终于退后一步。
“我说过,四叔你在这些禽兽里,还算是个人。要怎么做,我便不多说了。你的余生要怎么过,是忏悔弥补,还是抛到一边,都由你。”
四老爷失魂落魄,看到明微身后的童嬷嬷,用复杂难辨的目光看着他,最终低低“呸”了一声,扭开头,顿时觉得心空落落的。
若是她还活着,知道了内情,是不是也这般态度?
他终于失去了内心最珍贵的东西……
明微走到老夫人面前。
“伯祖母,”她轻声问,“我想问您一句,这么多年,您知道内情吗?”
面对她的目光,老夫人低叹一声,垂下视线:“你娘过来请安,偶尔与老六撞到一处,老六总是偷偷瞧她。我知道那畜生心有邪念,只是没想到他竟敢……直到那日,你娘吊死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
明微点点头:“您知道得晚,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护子是人之常情,接下来您要面对的,就已经够残酷了。”
她在二夫人面前站定。
“二伯母,您呢?”
二夫人低声道:“我早知道他们之间有染,也知道你娘不情愿。只是……”
“你没管。”
二夫人点头:“我无话可说,你要如何,都随意。”
她可能是在场心情最平静的一个,对这事早有预料,也早就心生悔意。更因为明微先前指了条路,让她有机会保全孩子,现下更是心甘情愿承担任何后果。
明皓忍不住:“七姐,这事怪不得我娘。她也是没办法,我爹根本不听她的。”
明微已经走开。
她再一次停在担架面前,垂下视线,看着六老爷。
“帮凶都已经受到报应了,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