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4章 陷害
石庆按住腰间的刀,缓步走在唐府里。
几名巫门弟子跟在他身后,警惕地巡视着。
忽然传来的声音,让他们迅速做出防备。
“谁?”
脚步声凌乱传来,一个身穿华服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出现,扶着假山石,低头“呕”地吐出来。
酸味迅速弥漫,巫门弟子不由皱起了眉头。
原来是个喝醉了酒的客人。
“护法?”询问的目光投向石庆。
石庆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巡逻。
他的阴阳阵受到对方压迫,只剩后院那道是完好的。
前院这边,阴阳阵已经破坏得零零散散,落入了对方的掌控。所以必须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小心被人侵入。
待他们走到下一个院子,那个喝醉酒的男人忽然被捂住了嘴巴,一把薄刃捅进了他的腰间。
一声没出,就这样死了。
一个黑巾裹头蒙面的人,出现在他身后,幽暗的气息,在夜色里如一条蛇。
他忽然扭头看过去,指间薄刃一闪而过,两只飞虫掉了下来。
……
藏书楼里,温秀仪眼睛忽然睁开。
“有动静了?”明微问。
温秀仪点点头:“西院里,有个人被杀了。凶手很厉害,我的蛊虫被发现了。”
明微点点头:“正主出现了。”
温秀仪面露犹豫,张了张嘴。
“你想说什么?”明微端起海燕刚煮好的茶水,闲适地饮着,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你知道对方是谁,对不对?”温秀仪说,“看你布局,不像对他们毫无了解。”
明微赞道:“温小姐不愧是巫门门主。”
温秀仪冷冷道:“你少说废话,到底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这些人是不是你引来的?”
明微摇头失笑:“温小姐也太看得起我了。如果我有这么强大的朋友,还会被你劫过来吗?而如果他们冲着我来的,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路上多的是动手的机会。”
这么说也是……
等下!这女人满口谎言,千万不能信她。
明微继续道:“从老夫人的梦魇开始算起,对方已经布局数年之久,这怎么可能跟我有关。他们一开始,就是冲着唐家来的,到底是唐家哪个人,我原来不确定,现在倒是猜得差不离了。”
温秀仪不由问道:“你知道多少?”
明微倒了杯茶,示意她也坐下,说道:“他们先在老夫人的意识里种下梦魇,让唐家人心里蒙上阴霾。然后,利用送亲的机会,在唐家人聚集的时候,让他们看到,想让他们看到的。”
“这些人,想让他们看到什么?”温秀仪追问。
“不知道。”明微说。
“你……”
“你傻不傻?”纪小五嗤了一声,“费这么大劲,自然是陷害啦!这种剧情,话本里都写得不要写了,你是不是从来不看书的?”
温秀仪怒视他:“你说什么?话本也算书?”
“话本当然算书。”纪小五理直气壮,“你以为只有经史子集才叫书吗?话本里的世界,虽然荒谬扭曲,但却是现实的投射。好看的话本,既要描写真实,又要表达人性,揣摩通透,一样能够看见人生。当然,像你这么迟钝的,看了也不会有什么感受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温秀仪被他一长串话堵下来,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明微倒是惊奇了一下,笑道:“表哥,跟着希诚道长学了几年,大有长进啊!”
纪小五哼了声,昂着头道:“我本来就懂,别小瞧我好吧?”
“是是是,是我看轻表哥了,对不住。”
纪小五既高兴又得意,道:“对方明摆着,要陷害唐家的某个人,让他担上罪名。这种剧情,一般来说,要么是坏人甩锅,要么就是刻意将对方逼入邪道。看唐家的布局,是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
明微叩了叩栏杆:“表哥是说,对方要逼唐家的某个人,众叛亲离?”
“对!”
温秀仪莫名其妙:“害师兄众叛亲离?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要是有仇,杀了不就好了?”
明微与纪小五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
不杀人,而选择栽赃陷害,这背后的原因肯定很复杂,就不是随便两句话能猜透的了。想得到答案,恐怕要等这件事了结。
明微心里有隐约的猜测。
她顺水推舟留在宜都,为的便是那张地气图。
现在北齐没有空子钻,星宫的人是不是来了宜都,想要从这里找到一个能够扶持的对象?
若是如此,陷害唐劭的理由就找到了。
……
石庆走出几步,忽然有一只飞虫停落在肩上。
石庆愣了一下。温秀仪的蛊虫,他当然认得。
那蛊虫见他留意到,马上往回飞。
石庆略一犹豫,返身回去。
“护法?”
“走。”石庆按着刀,跟在蛊虫身后回到原来那个院子,很快看到了藏在假山后面的尸首。
“护法,有人潜进来了!”
石庆眯起眼,看向那个院子:“走!”
他们刚刚进入院子,便看到了举刀的凶徒。
“大胆贼人!”石庆喝道,“敢在唐家行凶!”
对方见行踪被发现,不但不退,反而面露凶光,向他攻了过来。
石庆只来得及放出信号,就被缠住了。
……
唐熙一看那信号弹,面色大变:“红色弹,石先生发现敌人了!”
唐劭抬头看了一眼,问他:“按你们的部署,这个时候谁会去援助?”
“是梁师傅。”
“那边就让他们去。”
“我们不用帮忙?”
唐劭摇头:“会去那边的,都是小喽啰,他们能拖住就行了。”
唐熙领会过来:“他们的主力会来这里?”
唐劭点点头。
唐熙有点着急:“秀仪姑娘怎么还不来?”
“你们原定支援这里的,是秀仪?”
“对。”
唐劭若有所思:“秀仪精通蛊术,对方的隔绝之法,对她没什么用。照理说,她早该过来救援了。可到现在,她都没来……”
“难道秀仪姑娘被人拦住了?”
唐劭看向院门爬着的一只蜘蛛:“不对,秀仪的蛊虫在这里,她没事。”
“这么说……”
“十叔,你怕是被骗了啊!”唐劭笑了起来,“帮你布局的那位高人,好像是把我们当成诱饵了。这才是真正的引蛇出洞啊!”
645章 不动
梁护院浑身都是血,与石庆背对背,应对黑衣人的围攻。
“石老弟,这样不行啊!”他气喘吁吁,“这些人武功太高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现在除非援兵到来,不然……”
“放心吧。”石庆安慰他,“宜都守军那边,十爷早就打过招呼,看到信号,他们会立刻赶过来。”
“原来如此!我就说十爷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准备,”梁护院信心大增,大吼一声,“弟兄们,撑住啊!援兵马上就会来了!”
梁护院喊完,却听为首的贼人嗤笑一声。
此人手里握着一根九节鞭,鞭身缠绕着一圈圈的金线与银线,仿佛一条金银环蛇。
“你们想得可真美,”他说,“整座唐府,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宜都守军?他们现在大概还在等消息吧?可惜,这信号他们绝对看不见。”
石庆手中刀光翻飞,冷声道:“少说废话,先打倒我再说!”
“不信?”黑衣人笑了一声,“想想这都过了多久了,他们如果发现了的话,怎么会还没到呢?”
石庆听得心一凉。
这话倒是不假。宜都守军就在城外,如果看到信号就来的话,这会儿已经到唐府门前了才对。
但是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
对方的玄术,居然高明到这个程度?因为石庆自己的阴阳阵,是阻挡不了信号的。
他越想越是心凉,不得不相信此人所说,不禁在心里叹道:技不如人啊!
明明他们已经事先察觉,明明己方做出了各种应对,然而事到临头,却发现一点用也没有。这是实实在在的实力差距,怪不得姓明的女人有恃无恐,因为她知道这种层次的较量,唐家除非依靠她没有别的方法。
可问题是,她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就连秀仪也没有出现。
不对,秀仪不会抛下他不管的。她的蛊虫还能行动,说明她并没有被那女人控制。
还有希望,熬下去,就有希望!
“休要妖言惑众!”石庆厉声喝道,“诸位!他这是在动摇军心,叫我们不战自退。我们食唐家米禄,现在危难当头,岂能后退,将主家置于危险之中?十爷早有承诺,此战过后,论功行赏!若是不幸蒙难,家中老幼唐家一力承担,我们怕什么?拦住他们!”
……
主院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黑衣人很快到来了。
唐熙安排的护卫,在对方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唐熙喃喃自语:“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不来援?”
“所以说,十叔你被骗了。”
唐劭看了一圈,从堂屋的架子上,取下用来当摆设的长剑,拔出来试了试,满意地点点头。
“二郎,你这是……”
“等人来救不如自救。”唐劭说,“看样子,那位不把我们逼到绝境,是不会出手的。”
“但是你……”
唐劭反手将陶埙抛给他:“十叔会吹我那首曲子吧?来,吹曲鼓鼓劲。”
……
藏书楼上,温秀仪紧张地利用蛊虫探知动静。
“阿庆那里损失惨重,快撑不住了。”
“师兄……师兄自己上场了。”
她焦急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出手?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明微摸着自己的箫,平静地说:“急什么?背后主使还没出手,等他们动了不迟。”
“可是……”
“如果你的师兄只有这点本事,那他也太没用了。”
“你……”温秀仪怒道,“你要是不想帮忙,那就早说!”
明微笑了,问她:“西边的角门,你感应了吗?那边情况如何?”
温秀仪忿忿地驱使蛊虫去探路,这一探,不禁怔了下:“西边的阵法……好像松动了。”
她欣喜若狂:“师兄果然早有准备,一定是他带来的帮手。”
“比我想象的要快啊!”明微点点头,“此人实力确实不凡,论玄术恐怕在你之上。”
温秀仪难得不怒,反而很高兴:“他能不能破除阵法?只要禁锢一解除,宜都守军就会过来,到时候就不怕他们了!”
明微笑着摇头:“我都说了,背后主使还没出现,现在说这个太早。依我看,此人玄术虽强,但跟布阵的人比起来,还略差一些。”
话说到这里,主院那边忽然传来埙声。
“咦?”明微诧异,“难道还有布置?”
埙声轻缓苍凉,传遍唐府上空。
随着乐声,阴阳阵中再次发生变动。
明微抬头看去,就见一道光芒从角落亮起,升至半空。
此物看起来像是烟花,散开来却是符的形状。
“封灵符!”纪小五惊奇,“居然可以用这种方式画符?厉害啊!”
明微跟着点头:“确实奇思妙想。”
原来乐声引动烟花,这个机关的本意并不在新婚贺喜,而在于此。
唔,如此说来,这位唐二公子早就发现府中的异动了?
难怪,前世并没有听说唐家有这么一桩惨案,可见最后赢的还是唐劭。
乐声继续,又一道符光升上半空。
如此接二连三,总计九道灵符,汇集一处。
府中的阵法开始松动,譬如西边的角门,那位帮手已经突破阻拦,进入府中。
温秀仪大喜:“我就知道,师兄很厉害的!哎,我们现在能动手了吧?”
“不行。”明微拒绝,“主使还没动手,我们再等等。”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绝情?”温秀仪急了,“你难道感觉不到,对方有多少人手吗?”
明微冷酷地说:“我管他们有多少人手,反正主使不动,我们就不动!”
其实快了。
明微按住自己的箫,盯着主院的位置。
阵法松动,再加上帮手进入唐府,胜负的天平正在慢慢转移,再拖下去,对敌方不利。
他们忍不了多久。
果然,明微很快看到,有人往前院去了。
……
金道长一路砍瓜切菜,长驱直入。
抵达主院的时候,他大笑道:“唐二,道爷这个时辰就进来了,你输了吧?”
唐劭刚把一个黑衣人捅了个对穿,平静回道:“要是还不进来,在下就要怀疑道长的本事了。”
“你少激我。”金道长一脚踹翻一个黑衣人,不屑地说,“就这些人,还想拦住道爷!你等着,道爷这就把这些喽啰全收拾了!”
唐劭刚要说话,忽然收住,抬头看向院门口。
唐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禁一愣。
一名黑衣人,推着个红衣女子从那边过来。
“凌小姐!”
646章 迟了
凌小姐没戴凤冠,喜服勾破了好几处,神情惊慌,泫然欲泣。
“十爷……”她哽咽了一下,强行忍着眼泪。
可正因为如此,看起来更是可怜。
“对不起,我……”
唐熙再也忍不住,喝道:“放开她!你们冲着我唐家来的,不要连累无辜的人!”
那黑衣人冷声道:“无辜的人?两位才拜了堂,这位凌小姐,难道不是唐十爷的夫人吗?”
“那也与她无关。她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事?你放了她,我来当你的人质!”
“十爷!”
“十叔!”
唐劭皱眉,说道:“你不会武功,这不是找死吗?不如我……”
“唐二公子,”黑衣人打断他的话,“你就别想了。明知道你会武功,还找你当人质,当我傻么?”
唐劭默了默。
“那就我去。”唐熙道,“我不会武功,你拿住我也是一样的。”
黑衣人笑了起来:“好好好,唐十爷果然重情义。也罢,看在你们夫妻情深的份上,那就成全你们一回。只要你来了,就把十夫人还给你!”
“你说话算数?”
“当然。”黑衣人又道,“就算不算数,难道你不来吗?”
这倒是……
唐熙咬咬牙:“好,我去!”
“十叔……”
唐熙摆摆手:“你别说了,万一有事,唐家还有你。至于凌小姐,你把她送回家,别留下来了。”
凌小姐面露动容:“十爷……”
唐熙不再多说,一步步往前走去,直到站在黑衣人面前。
“放了她。”
“十爷果然守信。”黑衣人目中露出笑意,“既然如此,我们也守信。”
他飞快地换手,将唐熙拽过来,推开凌小姐。
凌小姐得了自由,愣愣地站在那里。
“走!”唐熙喝道,“唐凌两家婚事就此作罢,过后凌小姐回家去,与我唐家再不相干。”
“十爷……”凌小姐泪光点点。
“走啊!”
凌小姐低头抹了把泪,慢慢往唐劭走去。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住,转身:“十爷,我们拜过堂的。”
唐熙有不好的预感。
就听凌小姐继续道:“既然拜了堂,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管是生是死,我都陪你一起!”
说着,返身奔了回来。
唐熙没料到她会这样,还没来得及说话,凌小姐已经跑回来了,抓着他的袖子,一脸坚持。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黑衣人也是愣了一下,说道:“还真是感天动地啊!两位既然如此情深,那就成全你们?”
唐熙还想再说,却听凌小姐喊了一声:“十爷!”
锋利的刀刃就压在脖子上,性命之危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
这种情形下,一个姑娘说要跟他同生共死,而且这姑娘还是自己刚过门的妻子,很难不叫人心情激荡。
唐熙动容:“凌小姐……”
凌小姐已握住他的手:“十爷,你会和我一起的,对吧?”
唐熙除了点头还能怎样?他道:“好,我们一起。”
金道长啧啧道:“真是情深似海感天动地。我说唐二,你就别羡慕了,我看你这个冷心冷肺的样子,肯定找不到这样的姑娘的。”
唐劭瞥了他一眼,淡淡哼了声。
那边凌小姐笑了起来,主动去抱他:“有十爷这句话,芳若终于可以安心了。”
唐熙抚了抚她的肩,刚想安慰两句,忽然神情一僵,尖锐的疼痛从小腹传了过来。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还抱着他的凌小姐。
挟持他的黑衣人已经退开了,凌小姐还埋在他胸前,听起来深情的语句,却带着难以言说的诡异:“放心,我以后会带着你的骨灰的,哪怕你死了,我也是你的未亡人。”
“你……”唐熙张了张嘴。
“十叔?”唐劭发现异常,奔向前去。
凌小姐抱着唐熙一转身,将他当成挡箭牌,唐劭不得不停下。
“十叔?”他没看清,心里还抱着希望,“你怎么了?”
唐熙顾不上回答他,低头看着凌小姐,眼中充满困惑:“为……什么?”
凌小姐此时的神情,哪还有之前的柔情。她轻声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当初在京都的时候,就喜欢你。可是,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如果你之前没有那样,或许我可以带你走,但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居然对别的女人动心。”
唐熙终于明白了明微的用意。
她早就怀疑凌小姐有问题,所以故意刺激她,让她嫉妒。
这是她借刀杀人?
这个女人……
箫声响了起来,仿佛是她在为自己送终。
唐熙心里却没有过多的恨意,反而充满了困惑。
有好多事情,他还没想清……
凌小姐神情满足,摸了摸他的脸颊:“以后你再也没法变心了,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呜呜……”箫声离得更近了,仿佛就在耳边。
当箫声停下,那个可恶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吗?凌小姐好像太一厢情愿了。”
凌小姐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
一条绳索飞过来,缠住檐角,有人顺着绳索滑了过来。
“师兄!”温秀仪开心极了,迫不及待跳下去,奔向唐劭。
另外两个人却没下来,就那样站在屋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凌小姐不屑地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你能忍多久,终于忍不住了?可惜,大局已定,你还是来迟了。”
明微的目光投到唐劭身上。
凌小姐嗤笑一声:“你以为我要杀的人是他吗?用不着。”
明微若有所思:“你要杀的人,是唐十爷?”
凌小姐似笑非笑。
“哦,我明白了。”明微点点头,“你的目标确实是唐二公子,但是要杀的人,却是唐十爷。等这些人醒过来,就会指认唐二公子杀了唐十爷,对不对?”
凌小姐挑了挑眉:“能猜得出来,倒有几分本事,难怪明宵都栽在你手上。”
“明宵……”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明微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你是星宫的人。”
凌小姐得意地笑了笑,刚要说什么,却听明微慢吞吞道:“不过,你确定大局已定?”
嗯?凌小姐刚想问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那位金道长忽然动了。
剑光闪过,直取她的脑袋。
凌小姐不得不松开抱着唐熙的手。
唐劭便在此时抢上前,将唐熙拉了过来。
凌小姐皱了皱眉,有些不快,但又觉得他们多此一举。
抢回唐熙的尸首又怎样?大局……
“真的已定吗?”
唐熙低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647章 劝服
看着唐熙醒过来,凌小姐慢慢拧起了眉头。
她抬头看向明微。
明微回她一个笑。
凌小姐似乎想到了什么,合掌掐了个指诀,周围阴阳流转。
待灵息再次平复,她转头四顾,终于明白过来了。
“你在我的阵里动了手脚?”
明微指向温秀仪:“驱使蛊虫的,是这位秀仪姑娘。她的蛊术,传承自上古巫门。利用蛊虫与阴阳的结合,渗透进你的阵法,恰是正好。”
凌小姐懂了:“那个大个子设的阴阳阵,只是摆在明面的幌子,你趁着我和他角力的时候,让她反过来渗透。所以,反倒是我进了你们的阵。”
明微笑道:“魇术,不是只有你会。”
她不过利用了凌小姐的自负,精通魇术的人,没想到会被别人魇住吧?
“魇术?”纪小五摸着下巴想了想,“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你叫我爬绳子,是不是就是魇术?”
明微点头夸奖:“表哥真聪明。魇,就是让人进入一段梦境。凌小姐自己的魇术太厉害,我只敢做一点小小的拼接,不像表哥,爬一晚上都没发现……”
纪小五“呸”了一声。
这女人心真脏,之前在那瞎念诗的时候,大概就已经在动歪脑筋,等着凌小姐自己掉进来了吧?
唐劭意味深长地看了明微一眼,问凌小姐:“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冒凌小姐之名?”
凌小姐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唐二公子真的甘心这样虚度一生吗?”
唐劭拧了拧眉:“何意?”
“意思是,你不应该这样埋没。”凌小姐说道,“论文才论武艺论能力,你都不输于人,可为什么现在别提起唐家,只知唐熙与唐珞?有唐珞在,爵位最终还是会由他继承,不干你的事。而唐熙已是天子近臣,连文职你也必须让他一步。纵情山水,抱负成空,你甘心吗?”
唐劭眯起眼,没有回答。
金道长摸着自己乱糟糟的胡子,说道:“女娃,你可别说,做这些是为了他!”
凌小姐似笑非笑:“道长为何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不是为他,还能为谁?”
“……”金道长摇了摇头,问唐劭,“唐二,道爷刚才是不是听错了?这女娃其实喜欢的是你,不是你小叔叔吧?”
不料凌小姐一变脸色,冷声道:“道长不要信口雌黄,我可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女子。”
“哈?”金道长觉得自己三观都崩了,“你喜欢他叔叔,却为了他杀他叔叔?女娃,你脑壳没坏吧?”
凌小姐不屑道:“凡夫俗子,岂知我辈志向。”
纪小五抓了抓头,问:“表妹,你不是凡夫俗子,你懂吗?”
明微点点头:“凌小姐想让唐二公子挣脱唐家的束缚,成就一番伟业。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放弃一切。哪怕十爷的性命,也可以拿来铺路。”
纪小五思索一番,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个凡夫俗子。
“她不喜欢唐二公子,为何要助他成就伟业?”
“自然是为了心中的志向。”
“……好难懂。”
明微一笑:“那就不用懂了,懂也没什么好处。”
凌小姐赞许地道:“果然还是你明白。”
而后她道:“唐二公子,你看,其实我是来帮你的。你现在受到的束缚太多了,这让你无法施展抱负。反而是这个女人,她之所以懂,是因为她也在做一样的事。但是我要提醒你,就像我选择了你一样,她选择的是别人。为了那个目标,她同样不惜一切,包括除掉你这个潜在的风险。这敌我如何划分,你最好想一想。”
“……”金道长只想说,这个世界真是疯了,这年头的女娃子都在想什么?动不动出来杀人就算了,还什么志向啊目标啊,他都听不懂了。
那边温秀仪叫道:“我师兄才不需要你帮!你好端端的算计唐家,杀害十爷,还想将罪名推到我师兄身上,还说什么帮他?你把我们当猴耍吗?”
听到这番话,金道长很欣慰。
也不是所有女娃都脑壳坏掉的,看看这个,不挺正常的?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嘛!
凌小姐却不搭理她,继续对唐劭道:“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不仅仅是北齐越王的未婚妻,更是命师人选之一。你或许没听说过命师这个称号,但这无妨,你只消记住,她和我有着同样的目的,都在选择未来的天下之主。我择的是你,但她择是越王。这些话,你可能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将来你一定会懂。”
说到这里,她垂目看着唐熙:“抱歉,刚才牺牲了你。你没死,我既难过又开心。希望有缘再会吧!”
说到这里,她扬声叱道:“翼火蛇,星日马!”
“在!”那位凌三爷,还有手持金银鞭的黑衣人,从她身后冒了出来。
“走!”
“是。”
三人转身欲退,却听身后传来:“慢着!”
明微从屋顶下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是朱雀星官?”
凌小姐转回头来,诧异地扬了扬眉:“你比我想象的聪明。”又道,“你的父亲鬼金羊,也属于朱雀管辖。不过,我才继任不久,没见过他。要是早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女儿,我一定先处置了你。”
明微冷冷道:“处置我?怕你没这个本事。现在事败,想走就走,也太容易了吧?”
凌小姐笑了笑:“就算事败,这唐府我还是想走就走。不相信,你来试试啊!”
话音落下,唐府的阴阳之气滚动起来。
明微拿起箫——
“等等。”
她暂停下来,看向发声之人。
唐劭道:“让她走。”
明微眯起眼,他这是信了凌小姐的话?若是如此……
唐劭看着她,似在解释:“她在后院还埋伏了一些人手,如果动起手来,会有无辜伤亡。”
后院,都是女眷。
明微松了下来,转了转手中的箫,说道:“既然唐二公子有命,我还能说什么呢?毕竟这是你们唐家的地盘。”
唐劭点点头:“多谢。”
凌小姐深深看了唐劭一眼:“如果你想通了,我随时会来。”
648章 烤肉
这些潜入唐家的黑衣人,转眼退得干干净净。
中了魇术的宾客们,也都沉沉睡去。
唐劭低下身,扶起唐熙。
唐熙面色苍白,虽然睁着眼睛,神情却很恍惚。
唐劭看向明微:“姑娘?”
“放心吧,他只是受了魇术的影响,休息两天就好。”
唐劭伸手摸了摸,唐熙的小腹并没有伤口。
他松了口气:“多谢。”
温秀仪白了明微一眼,迫不及待向唐劭邀功:“师兄,你不用谢她。她可把我们骗惨了,会出力把人赶走,还不是因为对方也是她的敌人……”
那边明微已经回身上了屋顶,和纪小五两个欲走。
“你去哪里?”唐劭扬声问。
“藏书楼。”明微摆摆手,踩着绳子滑了回去。
唐劭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语。
直到温秀仪的声音唤醒了他。
“师兄!你看什么呢?”温秀仪气鼓鼓的,不放心极了。
“没什么。”唐劭看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准备收拾残局。”
他扶着唐熙走了,温秀仪莫名心慌,偏偏金道长又在旁边说了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温秀仪一急,追了上去:“师兄!等等我。”
……
明微和纪小五回到藏书楼,光明正大烤肉吃。
“你果然在做这件事。”纪小五说。
“什么?”明微专注地翻着肉片。
“造反啊!我早就觉得你们怪怪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夹起一片肉,丢进嘴里大嚼:“唔唔,你烤肉的手艺不错!”
“这是当然。”明微眼疾手快,抢下一块熟得刚刚好的肉片,“表哥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害怕什么?”纪小五眨了下眼,“多刺激的事情啊!”
明微笑:“果然还是表哥有趣。”
纪小五把剩下的肉片都吃了,一边喝茶解腻,一边说:“我有点明白过来,表妹你到底是什么人了。”
“哦,什么人啊?”
“那个凌小姐不是说了吗?你是命师人选之一。”
明微笑吟吟,听纪小五天马行空放纵想象:“之前国师被诬杀人一案,我就琢磨出来了,表妹你肯定有一个特别的身份。那个叫明宵的,就是带人来玄都观抢宝贝的人,我没记错吧?”
明微点点头。
纪小五是希诚道长的亲传弟子,跟她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那些事并没有瞒他。
“这个命师,是个独特的传承,对吧?拥有这个称号的人,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明宵、凌小姐、还有表妹你,三个人都在做一样的事。所谓择取未来的天下之主,就是一场比试。你们这些命师人选之一,谁选的人成功了,那么谁就继承命师称号。我猜的对不对?”
明微忍笑,一本正经地点头:“表哥你真是太聪明了!就是这么回事!”
纪小五得意洋洋:“那当然,你们刚才说了那么多,哪能猜不出来。啊,择取天下之主,助他登上帝位,真是太带劲了!你选的人就是越王?如果他成了,那你岂不是成皇后了?有点难以想象,表妹当皇后是个什么样子呢!”
明微问:“表哥,你不觉得现在应该担心另一件事吗?”
“什么?”
“我的来历已经被凌小姐揭穿了,你说唐家会怎么处置我们?”
纪小五拍了拍头:“对哦!这怎么办?那个唐劭,不一定会信她,但肯定不会信我们!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把我们……”
他比了个手势。
明微点点头:“所以,我们的处境,比之前更危险了。”
先前虽然也是敌对状态,但她功力尽失,又治好了老夫人的病,唐家并没有想拿她怎么样。
反倒是现在,明摆了立场不一致,又算计了唐熙。唐家再好的脾气,也不可能当没发生过。
纪小五贼溜溜地看了一圈,压低声音:“要不我们现在溜吧?趁他们没反应过来。”
明微笑眯眯地一指楼下:“怕是来不及了。”
纪小五趴在栏杆上,探头出去一看。
结伴而来的,不就是唐劭和金道长吗?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吧?
纪小五深思:“你说我现在投降有没有用?怎么说我也是你表哥,你的情况我最了解了。唐家能不能看在我提供情报的份上,把我当个屁放了?”
明微随口道:“那表哥没希望了,你再了解,能有我自己了解?”
纪小五瞪眼:“你自己投降啊?有没有点骨气?”
“骨气能有性命重要?”
“这倒也是……”
表兄妹俩胡扯一通,唐劭和金道长已经来了。
他们俩的话,全都入了这两人的耳朵。
金道长上来,大马金刀地一坐,说道:“你们两个娃娃,真是会享受。快,先给道爷烤两块肉吃吃,吃爽了帮你们说好话。”
明微十分知趣,立刻着手烤肉:“是!”
落后一步的纪小五:“……”
唐劭从坐下来,就没说话。
他先把明微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她烤肉。
不多时,烤熟的肉片放到了金道长的碗里,另外还夹了一片给他。
“二公子尝尝?北齐的风味,和南楚有所不同。”
唐劭默不作声,夹起这片烤肉,放进嘴里。
唐二公子吃过的珍馐多了,倒没觉得好吃得惊天动地。不过看这手艺,这位明七小姐是个无论在哪里,都能让自己过得很好的人。
“不错不错,”金道长竖起拇指,“这味儿挺正,可惜缺了酱料,不然更相配。”
“道长果然很懂啊!”明微不轻不重地拍着马屁,“条件有限,只能将就。若是有朝一日去了北齐,我可以尽尽地主之谊。”
“哈哈哈哈,”金道长笑着瞥了她一眼,“女娃娃心眼挺多,你能不能去北齐,还不一定呢!”
明微道:“道长这就说错了,我觉得我一定能回去。”
“哦,怎么讲?”
明微搁下筷子,说道:“老夫人的梦魇之症,是我治好的。”
此言一出,唐劭抬起头,冷冷看着她。
明微笑得亲切:“二公子如此敬重老夫人,我又多了几分把握。”
“……”唐劭淡淡道,“这世上不是只有你懂玄术,金道长的实力不比你差。”
明微点头:“这是自然,但二公子敢冒这个险吗?”
她抬起头,与唐劭对视。
视线交汇,他们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杀意、警惕与试探。
唐劭若无其事地收回,说道:“明七小姐,凭你先前的作为,并不值得信任。”
明微笑了一声:“信任?我要它何用?身为齐人,哪怕没有凌小姐那番话,二公子也不会信任我的,对吧?既然如此,再可疑一些,又有什么差别呢?我只要知道,自己手里有足够的筹码,让你们不敢动,就够了。”
649章 留下
唐劭和唐熙不同,他在外面浪迹多年,熟知江湖那一套。
而且,他的性格明显冷酷多了,不是唐熙那样的斯文公子可比。
所以,她不能用同样的法子对付唐劭。
在唐劭面前,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截了当把筹码摆得明明白白,别玩那些虚的。
威胁的话说完,明微又笑了下,一边给他们斟茶,一边温言软语:“唐二公子,远来南楚,并非我的本意。如果不是秀仪姑娘将我劫了来,如今我好端端的在北齐当着千金小姐,岂不畅快?您不高兴留下我,我又何尝高兴留在这里?于我而言,保住自家性命,安全回到北齐,就是第一要紧的事。”
唐劭注视着茶杯。
她斟茶的动作很好看,无论挽袖,还是倾杯,都有着世家小姐该有的优雅仪态。
但凌小姐不也是世家小姐么?玄门中人,很难用世俗身份去定义他们。世家小姐,不一定就是柔弱女子。
“我与凌小姐不一样,”明微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凌小姐的性子,更为刚强。如果换成我,心悦唐十爷,就绝对不会牺牲他。”
“是吗?”唐劭淡淡应道,显然不怎么相信。
明微取了一朵晒干的菊花,放进杯中。
杯子里的水,已经搁置了一会儿,只剩余温。她张开手,覆在茶杯上。但见烟雾腾腾,片刻后挪开,那些菊花就在他们的注视下舒展开花瓣,如同活了一般。
她笑着说:“我功力已复,真的下定决心,又有谁能拦下?”
这句话说得极为自负。
唐劭去看金道长。
金道长撇了撇嘴,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表情。
明微又将话往回收了收:“只不过,唐府高手不少,真到了翻脸的地步,两败俱伤就不好了,毕竟我还要回去成亲呢。”
听她说到成亲两个字,唐劭不禁想起凌小姐的话。
“北齐越王的未婚妻?”
“不错!”
“所以你要助他登上帝位?”
“当然。我说过,我和凌小姐不一样,她为了目标,可以牺牲爱人。但我爱谁,一定会给他最好的东西。所以我不会轻易让自己涉险,出事的话,他会难过的。”
她说这句话时,目光柔和,终于有了年轻姑娘该有的模样。
唐劭不禁想起一个时辰前,她站在屋顶的样子。
居高临下,一切尽在掌握。
而现在,她的眼神与笑容,柔和如春水。
唐劭很久没有说话,久到金道长都觉得奇怪了,才听他道:“所以呢?明七小姐想叫唐家放了你?”
明微笑了:“不。”
她抬头看着唐劭,清清楚楚地说:“恰恰相反,我想在唐家寄住一段时间。”
……
唐劭走后,纪小五小声和她说话:“你疯啦?现在我们俩功力已经恢复,真想逃出去,不过付出一点代价。你不走还留下来?”
“对不起了,表哥。”明微柔声说,“为了我,连累表哥流落异国,吃了这么多苦。”
纪小五有点不好意思,道:“你别扯这些虚的,就直接说吧,为什么要留下来?”
明微说:“其实真想走,也没那么容易。那个金道长,实力不下于我,就算他一个人拦不住,与温秀仪、石庆二人联手,总能压制住我们。”
“那样就是翻脸了吧?可你早就做了准备对不对?唐老夫人那里……”
明微摊手:“表哥怎么把我想得这么坏呢?我再无耻,也不至于对一个老太太下手。”
纪小五忿忿,事情明明是她干的,怎么他问一句还错了?
但看明微的表情……
他问:“你真没干?”
“真没有。”明微动手熄了炉火,说道,“刚才那个话,就是吓唬唐二公子的。”
“哦……”纪小五相信了,心想,表妹确实还是有点节操的……
“不过,石庆那边,我确实动了手脚。”
“……”他要收回那句话!
“你到底干了什么?”纪小五有点崩溃,“快点说清楚,别让我七上八下的。”
明微忍笑,一五一十和他交待:“教石庆的功法,有一点点问题。如果他正常修炼,察觉不出来,但如果跟我动手,我就能轻易制住他。这个原本是为了逃跑做准备的,哪知道我们又一头钻进唐家的窝里。”
纪小五理解地点头。
逃到一半让唐家捡回去,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至于留下来,是因为我要等他们现身。”
纪小五脑筋转得飞快:“凌小姐?”
明微拨着炭火,确定已经熄了,盖上炉盖:“确切地说,是星宫。这个星宫太神秘了,想弄清楚他们的底细,无处可寻。这次虽然没有成功,但唐劭也没有完全拒绝。所以,我觉得他们一定还会再来。”
纪小五明白了:“这些星官,都是你的对手?”
“可以这么说。”
纪小五仔细想了想,说道:“留在唐家,虽然有危险,但确实是个办法。毕竟你要扶持的是越王,如果这个唐二公子真的有那个念头,也可以就近……是吧?”
明微笑着点头:“正是。”
纪小五一拍掌:“好!那就留下吧。”
明微挑眉:“表哥愿意随我冒险?”
纪小五眉飞色舞:“这才叫江湖啊!”
明微失笑。
她差点忘了,纪小五对江湖有多向往。
不过,还有一个理由,明微没讲。
那也是最重要的理由。
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师父?如果不是,他和师父有什么关系?
她思来想去,这个世界最有可能和师父有关系的,就是明宵了。
他的武功路数,他的玄术秘技,无不是自己的翻版,他甚至知道命师令牌的存在,还自称命师。
这是不是代表着,他可能是“师父”的弟子?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什么既懂得本门功法,还会杨殊的武功。
因为师父懂。
明宵是星宫的人,那么“师父”呢?他是不是也在星宫里?
出于以上的理由,她必须找到星宫的所在。
现在星宫盯上了唐劭,那她就留在唐劭身边。
等着他们自己找上门!
650章 多余
月儿渐渐向西,唐宅慢慢安静下来。
唐劭站在小楼上,手里握着酒杯,却没有饮。
他盯着月亮,直到金道长出来,才动了动。
“天都快亮了,你小子还不睡?”
唐劭笑了笑:“睡不着。”
“因为那个明七小姐?”
唐劭点点头。
金道长觑着他说:“你都这个年纪了,思春很正常。明七小姐年纪刚好,长得也好,人又有趣,不怪你想。她是齐人也没关系,反正到了楚国,婚约也不作数了。只要成了你的人,还不处处为你想?”
“……”
唐劭搁下酒杯:“道长觉得,应该留下她吗?”
他问得正经,金道长也不好继续开玩笑了,便也正经地回:“这女娃厉害得很,如果她真的要走,想制住她必然两败俱伤。不过,我也提醒你,她不走肯定另有目的,是敌是友,很难分说啊!”
“嗯。”唐劭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陶埙上轻轻敲着。
金道长“啧”了声:“要说今天晚上的经历,道爷可真是开了眼界。你相信那凌小姐是为了帮你吗?”
唐劭把玩了一会儿,回道:“听起来不像假的。”
金道长惊奇:“对方暗算唐家,先对你祖母动手,再杀你叔叔,你不但不生气,还相信她?”
唐劭说:“生气和相信是两回事。她这样做,我自然是生气的,但这不代表她的话没有可信度。”
金道长笑道:“唐二,你不是因为被她说中了心事,才有所偏袒吧?”
唐劭不以为意:“我是那样的人吗?”
金道长摇头:“这倒不像,你就不曾瞒过我。”
唐劭说:“若是没有一点企图,我也不会派人去北齐了。只不过,有一点她还是看错了。”
“怎么?”
“唐家从来不是我的障碍。”唐劭平静地道,“只要我愿意,十叔必定会站在我这边,辅佐于我。至于大哥……”
“你是碍于手足之情,或许还有母子之情,不愿意走到那一步吧?”
金道长看似粗豪,其实心思细腻。何况唐劭在他面前向来坦率,他几乎知道唐劭所有的事。
唐劭慢慢点头:“现在还不到那个地步,没必要动手。”
“那你会动手吗?”
唐劭没再说话,重新端起酒杯,将冰凉的酒液灌进口中。
金道长就道:“那个凌小姐,还真没有说错。如果不是事先治好了老夫人的梦魇之症,又安排了人手保护宾客,你现在会是什么处境?”
要是这样,今晚死伤会很严重,哪怕他救回唐熙,也会因此与唐家决裂。
——梦魇的存在,再加上那些宾客的幻觉,他这个凶手的罪名,也洗不脱了。
“那样的话,你就必须做出选择了,甚至可以说,没有别的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从这方面讲,说明七小姐救了你也没错。”
唐劭瞥了他一眼:“道长好像很不希望我走这条路。”
金道长嘿嘿一笑:“我是不希望你这样一个通透的人,却被名声所累。哪怕你要走这条路,也得是你自己想去走。这样被人逼着,有什么意思?”
“道长这是站在明七小姐这边?按凌小姐所说,她应该是我的敌人才对。”
金道长笑道:“我瞧明七小姐行事,却远不及她狠辣。其实粉碎凌小姐的阴谋,只消破除她的魇术便可,并不需要保住你叔叔的性命,明七小姐的做法,不免有多此一举的嫌疑。看人的品性,不是看她说什么,而是看她做什么。凌小姐说是帮你,但只在乎她的目标,你的情感别人的性命,她并不在意。而明七小姐,行事却柔和得多,明知你是她的敌人,仍然以人命为重。”
唐劭摆弄了好一会儿,才道:“看来你真的站在她这边了。”
金道长并不否认,而是说道:“你信不信,她根本就没在老夫人身上做手脚?”
唐劭没说话。
金道长点到即止,伸了个懒腰:“奔波一路,够累的。道爷先去睡觉,不陪你小子玩了!”
……
新娘子丢了这种事,便是唐家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来的宾客里,不乏凌家的亲戚,两个大活人没了,能不知道?
何况,发生这种事,唐家和凌家还有好大一笔帐要算,自然是先发制人,占住理再说。
于是,婚礼的第二天,唐家闹了个不可开交。
唐老夫人知道新娘子丢了的事,差点厥过去,还好唐劭早有准备,立刻叫了大夫进来。
唐老夫人缓过来,一定去看唐熙。
唐熙还没恢复过来,懵懵地应道:“母亲你哭什么?儿没事,真的没事……”
唐老夫人看他这样,哭得更厉害。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她明明在这,这孩子却对着他大嫂叫母亲,都糊涂了!
“祖母,”唐劭赶紧扶着她安慰,“大夫已经看过了,十叔没有大碍,就是一时气狠了,过两天就好。您可千万别气坏自己,不然十叔清醒过来,又要伤心了。”
唐老夫人听他这么说,连忙擦掉眼泪:“好好好,十儿,你安心休息,母亲不哭了。没事了啊,二郎在这呢,凌家这样欺你,我们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一定给你出气!”
母子俩说了一会儿,唐老夫人擦着眼睛出来。
到了前堂,唐老夫人脸色一下沉下来,说道:“二郎,给你爹写信!凌家欺人太甚,休想就这么算了!”
唐劭应了声,劝道:“祖母,这些事我会处理,您休息去吧!”
唐老夫人又要擦眼泪:“还好你及时回来了,二郎,你十叔命苦啊……”
唐劭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劝慰,好不容易将唐老夫人安抚下来,叫丫鬟们扶回去休息。
他送走唐老夫人,回到前堂,刚一进屋,一个巴掌迎面而来,“啪”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唐大夫人压着声音,喝问:“又是你引来的对不对?我早说过了,不要把你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带回来,你就是不听。现在可好,惹出大事来了吧?还连累了你叔叔!你回来干什么?又想害谁?”
唐劭抬起头,看着双目喷火的母亲,幽幽道:“在母亲的心里,儿就是这么一个多余的人吗?”
651章 耽误
唐大夫人在他的目光下,竟有些心虚,只能色厉内荏地斥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道不是吗?你敢说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唐劭笑了一下,平静地承认了:“是,是我的错。”
听他这样说,唐大夫人心里松了口气,继续严声道:“你真是一次比一次过分了。这次刚回来,就把你叔叔害成这样。新婚夜丢了新娘子,这事怕是要跟着他一辈子,以后都抬不起头来。算了,事到如今,骂你也没用。你赶紧把事情办一办,该去哪去哪!”
说完,唐大夫人转过头,背对着他,不想搭理的样子。
唐劭垂下目光,轻声回道:“是。”
出了院子,唐劭站了一会儿,收拾好心情,去找石庆。
安抚宾客、收拾残局,这些事多的是人可以办。他要弄清楚,那些人在唐家还埋伏了什么手段。
走到过道,却听隔墙有人在说话。
“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是秀仪的声音。
另一个带笑的声音,便是昨晚听过的:“我不在这里在哪里?温小姐这话好生奇怪。”
温秀仪道:“你功力已复,想走就走,干嘛要赖在唐家?”
“因为我不想走了啊!”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应该问温小姐自己吧?难道不是你把我劫来的吗?”
又来了又来了,温秀仪气得够呛。
她现在后悔了行不行?能不能不要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好像在说她蠢似的。
虽然她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太蠢。早知道,当时就应该弄死她拉倒!
“你够了啊!”温秀仪忍着气说,“算我走错了一步,你别这样阴阳怪气的行不行?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那伙人有仇。现在你功力已经恢复,想找他们麻烦就去啊!赖在唐家有什么用?”
明微笑吟吟:“温小姐一眼就看到了实质,真有眼光。不过,你也说了,我跟那伙人有仇,他们实力又那么强,这种时候,我不应该巴着唐家当靠山吗?”
“呸!”温秀仪怒道,“想让唐家当你的靠山,做梦去吧!我们也有仇!”
“哦,温小姐还记得我们有仇啊?”明微话意又转了,“虽说我功力已复,可身陷唐家,想毫发无伤离开,是不可能的事。先前温小姐还想着怎么磋磨我,怎么……”
她瞟过来一眼,温秀仪当即有不好的预感,她刚张开嘴:“你住……”
可惜迟了,明微已经说了:“唐二公子一回来,你就赶我走?是在怕什么吗?”
温秀仪哪里肯在她面前认输,哪怕是真的怕,她也不会承认。
“你胡说什么?没有的事!”
明微笑眯眯,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温小姐,其实你不必这么担忧,我是有未婚夫的人,哪能随便勾搭别人?虽说唐二公子一表人才,行事又这么有派头,还懂音律,而且……”
“你够了!”温秀仪喊道,“姓明的,你别得寸进尺。”
明微哈哈一笑,半转过身:“唐二公子,你再不现身,秀仪姑娘要气死了。”
唐劭在心里叹了口气,绕墙走过来。
“师兄!”温秀仪看到他,先是欢喜,再是委屈。
唐劭对她笑了笑,转身道:“明七小姐,秀仪心思单纯,你就别再逗她了。”
明微嘴边露出半讽刺的笑:“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温小姐这样的脾性,在唐二公子眼中都是心思单纯,这世上大概没有深沉的人了吧?”
“你什么意思?”唐劭的到来,温秀仪腰板都硬了,梗着脖子冲她喊,“对本姑娘有意见就直接说,成天指桑骂槐的干什么?”
明微一摊手:“我哪敢对你有意见啊!温小姐现在有人撑腰,我只能退避三舍,闭嘴不说喽!”
说罢,真的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温秀仪又气又怒,回身道:“师兄你看,这个女人总是这样。把她赶走好不好?不然留下来,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哟,还会撒娇了。回想先前的温小姐,真是想象不到……”
“你够了!”温秀仪脸上不可遏制地浮起红霞,偷瞧了唐劭一眼,斥道,“刚才不说闭嘴了吗?”
“对对对,我可真是言而无信。对不起了,温小姐,我这就滚蛋,让你们俩好好叙旧。”
她在叙旧两个字上刻意加重语调,目光在唐劭脸上一掠而过,笑着转身走了。
这要是以前,温秀仪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但是唐劭在这里,她的心思根本不在明微身上,也就懒得跟她斗气了。
她刚想跟唐劭解释一下刚才的事,扭头却瞧见他脸颊上有淡淡的红印,再想到他从哪里过来,不禁一惊,问道:“大夫人打你了?”
唐劭淡淡笑了笑,回道:“没事,你别大惊小怪的。”
“师兄!”温秀仪又心疼又着急,“你多久才回来一次,大夫人怎么就舍得打你?亲生母子,又不是仇人,她怎么就……”
“秀仪。”唐劭打断她的话,“那是我母亲。”
温秀仪只能收住话头,问他:“疼吗?”
唐劭摇头:“母亲能有多大力气?再说,她打得也没错,这些人,确实是我招来的。”
“这怎么能算在师兄头上,明明是别人……”
“别说了。”唐劭淡淡制止了她,顺着过道往前走,“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挂在嘴上。”
温秀仪更难受了,默默地跟着他。
唐劭的心情缓了缓,问她:“你和阿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温秀仪耷拉着脑袋,回得有气无力。
“阿庆这些年,对你不离不弃,也算痴心不悔。你现下也大了,有没有想过……”
“师兄!”温秀仪抬头喊道。
往常如果这样,唐劭八成会纵容地笑笑,就这么算了。
但是这次,他的反应出乎温秀仪的意料。
他半侧过身,看着她,神情严肃:“以前你还小,总觉得长大了会明白的。现在你够大了,不能再这样骗自己了。秀仪,你记着,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也不会娶你,不要再耽误青春了。”
652章 拒绝
温秀仪愣住了。
她仰头看着唐劭,想从他的脸上找到说笑的痕迹,但是没有,此时的唐劭是严肃的,从来没有过的严肃。
“师兄……”她的语气带着祈求。
一定要这么残忍吗?一定要这样戳破她的希望吗?他明知道,自己喜欢他这么多年了啊……
唐劭回身,继续往前走:“这次你们在北齐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温秀仪仿佛找到了原因,迫不及待打断他的话:“师兄,你是不是怪我把长生寺的桩子给毁了?是我的错,我当时太冲动了,没办好这件差事……”
“秀仪!”
温秀仪继续喋喋不休,不敢让他有机会说话:“阿庆提醒过我的,但是当时我被仇恨蒙蔽了。是我沉不住气,没把筹码利用好。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就是……”
别这样残忍。
这次唐劭没打断她,就这样听她说完了,两人也到了石庆的住处。
温秀仪还想再说,但她实在找不到话了。错她认了,还要怎样?
就不能看在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还有她为他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给她一点幻想吗?
至少他还没成婚是不是?
但是这次,她注定要失望了。
“我不生气。”唐劭说,“你做得并不差,功亏一篑也是对手太强大了。”
温秀仪心一沉,想到他说的这个敌人……
“这些年,你为唐家做了很多事,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要说起来,是唐家给你的东西太少,不足以回报你的付出。”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
“因为这是两码事。”唐劭平静地看着她,“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也不能给。我不能骗你。”
温秀仪试图在他脸上找到开玩笑的痕迹,但是没有,他很认真。
师兄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和她说过话,不给她任何幻想的空间。
温秀仪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自己要的东西,真的得不到,完全没有机会,一点点都没有……
他甚至不让她逃避,强硬地将这个现实塞给她,要她接受。
可叫她怎么接受……
温秀仪哭了。
可即使她哭了,都没能得到半句安慰。
温秀仪越哭越难受,更加不想面对他,转身往外面跑。
然而她连一句挽留都没得到。
石庆听得声音,从屋里出来,看到的就是温秀仪跑远的身影。
“秀仪!”石庆叫不住她,有些气急败坏,“二公子,是不是你说了什么?”
唐劭“唔”了一声,举步迈进院子。
石庆在追温秀仪和跟进来之间,艰难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了后者。
“二公子,你到底说了什么?秀仪怎么会伤心成这样?”
“我只是跟她说,我不会娶她。”
石庆一愣,急了:“你知道秀仪的脾气,就不能委婉一些?”
唐劭叹道:“我委婉多久了?阿庆,没有用的,她只会继续自己骗自己。都这个岁数了,再拖下去耽误的还是她自己。”
“二公子……”
“真相有时候很残忍,但除了接受,还能怎么样?骗自己没有好处,多做几年的梦,反倒越陷越深。想要的得不到,久了会更难过,不如当断则断。”
他说的明明是秀仪,可石庆听着,总觉得意有所指。
凝神看去,唐劭的脸上分明有一个清晰的五指印,石庆心中一惊:“二公子,是大夫人打你了?”
唐劭没有隐瞒,点了点头,在堂屋坐下。
石庆就道:“便是大夫人打你了,你也不该把气撒到秀仪身上,这又不干她的事。”
唐劭说:“我不是在她身上撒气,只是看明白了一些事,不想叫她跟我一样,继续沉迷下去。”
“你……”
“这几年,我避到外头去,看不到母亲,心里总念着她的好。其实小时候,母亲待我还不错,每每去祖母那里看我,会带着我喜欢吃的小食……她对大哥那么好,我就总是在想,是我做得不好,才叫她厌恶的。”
石庆与他也算一起长大,深知唐劭的个性。他说不上惜字如金,但极少会这样剖析自己的内心。如今在他面前说这些,想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唐劭自嘲地笑了笑:“见到母亲,我才知道,根本就是我一厢情愿。她就是厌恶我,就是不爱我,能怎么办呢?我骗自己也没有用。所以,你也别纵容秀仪了,总是不舍得伤她,只要她一闹脾气,就什么都顺着她,让她一直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伤得更重。”
“二公子,”石庆忍不住道,“你真的不能给她一点机会吗?老夫人已经说了,只要你喜欢,不拘门第出身。你娶那些世家小姐,一样没有感情,何不娶了秀仪?至少你们多年情谊,秀仪又那样喜欢你。”
唐劭摇了摇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娶她。哪怕娶那些没有感情的世家小姐,也不能娶她。”
“为什么?”
唐劭低下头,看着掌心错综的纹路。
“人是贪心的,因为爱,所以想要更多。也因为秀仪这份厚爱,我不愿意让她守着无望的感情,最后变成面目狰狞的样子。她值得一份完整的感情,而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石庆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本来,他的口才就不如二公子。
“何况,不是还有你吗?”唐劭笑着看向他,“你对秀仪才是一心一意的,怎么就不为自己争取一下?”
石庆摇了摇头:“她不喜欢我,强求不来。”
“那我也不喜欢她,一样强求不来。”
石庆看他平静的样子,不由有些生气:“那二公子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对谁都不冷不热的,是自己没心吧?看起来倒像是厌烦了秀仪,不想叫她缠着似的。”
话一出口,石庆就后悔了。他知道唐劭在意被母亲厌恶的事,这话不免有戳他痛处的嫌疑。
然而唐劭对他的话没有过多的反应,甚至承认了:“是,她这样子,确实让我很困扰。这样夹缠不清,我很厌烦了。”
说这句话时,唐劭想起了那姑娘说的话。
我爱谁,一定会给他最好的东西。
那样干脆利落、热烈明快。
653章 进城
南安。
这座位于南国的古都,不如云京巍峨,但多了一分古朴。
南安建城比云京还早,已有千余年的历史,曾经是数朝古都。
前燕灭国,姜氏建立北齐,而旧臣高冕成了南楚开国之君,建都南安。
五十年来,两国都惦记着吞并对方,完成统一大业,然而数次交锋,谁都没能如愿,渐渐的便不再起战事,就这么划江而治。
明微被劫,杨殊从云京出发,一路追到边境,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偷偷到了南楚。
他想着,派人潜入北齐挑拨离间,只有南楚权力顶层的人物会做,因而毫不犹豫直奔南安,如今藏身在南安城外的农家小院里。
一个身穿粗蓝布衣,手里拿着破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字的算命先生,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
“算命的,讨口水喝。”他扬声说。
过了会儿,门打开了,头发包着布巾的村姑笑着说:“先生会算命?一卦多少钱?”
算命先生摆摆手:“烦请大姐给口水喝,鄙人送你一卦,不要钱。”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先生请进。”
算命先生进了院子,门重新关上。
两人眼神一对,村姑引着他往屋里走,压着声音说:“公子正等着先生呢!”
堂屋里,坐着两个人。
一个衣着已经尽量简洁,但还是掩不住公子模样,眉心的朱砂痣鲜明醒目。
“公子。”算命先生侯良低身行礼。
杨殊打了个呵欠,摆手道:“别多礼了,打听到消息没?”
侯良羞愧道:“小的什么也没打听到……”
杨殊一点也不意外:“连皇城司的探子都没听到风声,你这样去打探,没消息也正常。”
“公子……”
杨殊叩了叩桌子:“行了,本来也没指望你。能干这种事的,肯定是南楚的顶层人物,除了皇家,大概也就那几个权臣了吧?听说现下这位南楚国君,是个很有志向的人,可惜世家势力太大,被压制得没有发挥的余地,会不会是他派的人?”
这问题,侯良不敢随便答。
换成三年前,他连想都不敢想,自己能参与到这样的家国大事里。
虽然自觉有几分才智,可长年混迹于山贼中间,大事上不免露怯。
倒是阿玄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公子想从这方面入手?”
“嗯。”杨殊没有瞒他们,“皇城司在南楚的人手不能随便动,我们打探消息的途径有限。人海茫茫,想要找人何其难也,不如因地制宜。”
侯良琢磨了一下:“公子是想,混到贵人中去?”
杨殊点了点头:“这样的事,不是普通人能知道的,必须身份够高才行。”
侯良思索道:“南楚把控朝政的,便是那几大世家。其中唐家势力最大,但是管制严格。庞家居于其次,家风相对张扬,公子……”
杨殊显然对他的主意不大满意,没有接话。
多福给他斟了茶,说道:“公子,要不奴婢卖身去唐家?一个丫鬟,他们应该不会查那么严。”
杨殊摇头:“世家大族,多的是家生奴仆,到外头买丫鬟的机会很少。何况,这样进府的丫鬟,一般到不了主子身边,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那怎么办?”多福着急,“小姐有伤在身,对方又阴险狡猾……”
“别担心,”阿玄安慰她,“明姑娘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再说还有阿绾在呢,那丫头会的东西多了,不会让你家小姐吃苦的。”
多福半信半疑。
阿绾能干她知道,但她讨厌小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算了。”杨殊暂时放弃,“我们进城再说。”
“公子!”几人齐声唤道。
进了南安城,危险性大大增加,万一被人识破身份,就很难脱身了。
“找不到人,总不能这样白等。时间拖得越久,他们就越危险。”
“让属下去吧。”阿玄说,“您在这等消息。”
杨殊摇头:“我哪里等得住?何况,想混进高层,你们不如我有优势。”
他决心已下,阿玄等人劝不动,只能顺从。
一行人乔装改扮,当天傍晚,进了南安城。
……
守城的军官看看路引,又看看杨殊,迟迟没有松口。
杨殊露出几分不耐烦,问道:“看够了吗?”
京都的守城军官,大小是个人物,平常人人追捧,几时被人这么吆喝过?那军官脸一沉,便要喝斥。
打扮成管家的侯良急忙上前,将一枚银子塞到他手里,满脸堆笑:“军爷见谅,我家公子今天赶了一天的路,精神不佳,这脾气就……您多担待!”
那军官掂了掂银子,神色缓了一些,说道:“这里是京都,不管是哪家公子,都得照规矩行事。你们的行李还没查,可能还要一会儿。既然公子等不及,先到值房等一会儿吧!”
这意思是,他们的东西还得查,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让他们坐着等。
侯良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于是,除了看车的阿玄,三人都进了值房。
人太多打眼,杨殊让其他侍卫化整为零,分散进城。他自己只带了三个人,阿玄、多福和侯良。
阿玄是护卫,多福是丫鬟,侯良是管家。连同他这个公子,像模像样的四人组。
他们的行李不少,阿玄驾的车上,塞得满满当当。
官兵们围着一件件翻捡。
搜完了,他们也没见放人,阿玄便问:“军爷,我们没带违禁之物吧?怎么还不能走?”
那军官说:“没有,你们带的东西太多了,照规矩得登记。”
阿玄又塞了块银子:“还请军爷通融,这天都快黑了,我们还没找到投宿的客栈呢!”
那军官语气又好了几分:“你在这等会儿,我这就叫典簿去。”
“有劳了。”
侯良瞧着外头,山贼的直觉让他很不安,小声道:“公子,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杨殊漫不经心:“什么不对劲?”
“就是……”侯良一句话没说完,那边整队的官兵跑了过来。
“就是他们,围起来!”随着一声吆喝,值房被围住了。
654章 暴露
侯良吓破了胆。
“这、这怎么回事?我们哪里露馅了吗?怎么办啊,公子?”
杨殊还在那喝茶,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多福反倒杀气腾腾的,按着腰间的匕首说道:“不行就杀出去。”
侯良哎哟,叫了一声姑奶奶。他们三个人都有武功,可他不行啊!就他这三脚猫功夫,来个正经官兵都打不过。
外头阿玄跳下车,警惕地看着军官:“军爷,您这是做什么?我们犯了什么事?”
刚问完,一个锦衣公子摇着折扇过来,说道:“你们没犯什么事,就是身份可疑。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阿玄看看他,又看看那军官,没说话。
军官喝道:“这是文山侯府的常大公子,禁军都尉!你们还不老实招来!”
“我们不知道招什么!”阿玄道,“我家公子好端端的来京都玩耍,哪里就可疑了?”
那锦衣公子笑了一声,看向军官:“人家不服呢,还不说清楚?”
“是。”军官瞟了他们一眼,抖开路引,说道,“你们的路引,是化州的。可化州是南蛮之地,当地人多数皮肤黝黑,看你们的样子,像吗?再说,你们公子丫鬟的,怎么个个有武功在身?丫鬟腰间藏着利器,公子竟然虎口有茧。哪个世家公子这么凶啊?”
“这……”阿玄一时答不上来。
军官面露得意:“没话说了?还不老实招来!”
“公子,怎么办?”侯良急得满头大汗。
他们是北齐来的,路引自然是假的。这事是阿玄办的,没有过侯良的手。
侯良不禁腹诽,这个阿玄,看着办事挺稳妥的,怎么连这个都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一个漏洞!
那位常大公子笑着看向杨殊:“这位公子,看你这般高挑,像是北人,难道你是从北边来的?别紧张,我就问问。其实冒领路引,也不是多大的事,毕竟你还没来得及干坏事,对吧?”
侯良在心里道,这还不叫多大的事?北边来的,这句话的内涵丰富着呢!到底有多北?是不是过了江?公子可千万被套了话,那样的话……
在他希冀的目光中,杨殊终于开口了:“没想到南边的人这么警觉,倒是本公子失算了。不错,我们是从北边来的,路引是路上买的,先前只想着进南安要路引,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讲究。”
常大公子眯起眼,上前一步:“原来是这样。那么公子高姓大名?来我们南安做什么?”
“当然是来玩的!”杨殊站起来,从腰后摸出扇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常大公子是吗?看你这样子,对南安很熟悉了?能不能说说南安哪里比较好玩?”
什么时候了,还问人家哪里比较好玩?侯良恨不得捂住杨殊的嘴,可惜没胆。
常大公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围着他们的禁军稳住,口中笑道:“南安好玩的地方多了,不过你们要是不说清楚来历,那便寸步难行。这位公子,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居心叵测的。你也别为难我,职责所在,要是你的来历没什么问题,大家皆大欢喜,是不是?”
杨殊想了想:“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出门前,我家老祖宗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随意泄露身份……”
“这怎么是随意呢?南安城可不是想来就来的地方。这位公子,如果你还不肯实言相告,那我们只能按规章办事了。”
“这……”
常大公子说完软话,又强硬起来:“京畿重地,若有可疑人士,一律从重处理。你要不说,我们只能得罪了!”
围着他们的禁军上前几步,枪尖对准四人。
“公子!”阿玄喊了一声,手按在腰间,随时动手的样子。
杨殊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围着四人的禁军,叹了口气:“也罢,打起来怪麻烦的。阿玄,把我们的路引拿出来。”
这个路引,自然指的是真路引了。
阿玄犹豫:“公子……”
“叫你拿就拿!”
“是。”
阿玄从衣服夹层里,取出一叠文书,递过去:“喏!”
那军官看到封面,小心接过,奉给常大公子。
这路引,是北齐的样式啊!竟然真是北齐来的人,这胆子够大的。
齐楚两国对立,会来偷摸来京都的,多半是走私的商人,他们躲躲藏藏的,还真没哪一个这么大大咧咧的。
常大公子拿起路引,翻看两下,面色变得极为古怪。
军官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有问题,那就抓了关起来,没问题,敲上一笔再驱逐出去。不都是定例吗?有什么好为难的。
常大公子终于看完了,抬头道:“杨公子?”
“不错。”
常大公子斟酌道:“你是齐人,不好放你自行进城,不如这样,我在京郊有座宅子,杨公子先在那里落脚如何?待我禀明,再请杨公子一游南安。”
此言一出,军官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齐人,为什么要这么宽待他?如果他是齐国的王公贵族,那更要抓起来啊!怎么还这么客气?
杨殊皱眉:“这太麻烦了吧?我自己住客栈就行了。何况我在京效已经玩了两天,现下只想进城。”
常大公子笑道:“眼看天要黑了,杨公子就算进城,也没处玩去。我京郊的宅子离得很近,睡一晚明日进城,不耽误什么。”
杨殊想了想,点点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哎,你们南安是不是不让齐人进?你这样放我进去,会不会连累你?”
“所以要先去禀报。杨公子放心,你又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相信上头会批的。”
“好吧。常大公子这么客气,总得给你个面子。”
“多谢。杨公子请。”
三言两语,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常大公子挥挥手:“你们都退下。”
“大公子……”军官想问个究竟。
“退下!”
军官只得让下属退开,眼睁睁看着常大公子带着这四个人出了城。
“真是邪门了,这几个是什么人?齐国来的,大公子还这么客气?”
655章 常氏
什么人?
马车上,常大公子翻着那几份路引,对自己的随从说:“还真是不得了的人,至少我们没资格处置。收藏本站”
随从奇道:“总不能是齐国的皇室吧?”
常大公子嗤笑一声:“皇室算什么?如果是北齐皇室,我刚才就叫人抓起来,送天牢去了。”
“那他们是……”
常大公子将路引推过去:“自己看。”
随从接过去,念道:“……玄武山?公子,这有什么玄机?”
常大公子道:“要说我们楚国,有哪里不如北齐,大概就是地势了。北地辽阔,山势峭拔,地气聚集,那些玄门的驻地多半选在那里。这玄武山,就是玄门大派之一。你看这位杨公子,跑这么远游玩,还领着随从丫鬟,带这么多行李,可见娇生惯养。但要说他是贵族子弟,又古里古怪的,不但自己身负武功,连随从丫鬟都是高手,那管家倒是没有武功,可油滑的作派,看着倒像贼不像官……”
随从恍然大悟:“您是说,他是玄门子弟?”
常大公子点点头:“只有这个解释是合情合理的。”
“就算是这样,公子为何对他这么客气?说穿了不就是江湖人吗?”随从眼中露出几分不屑。
真正的贵族,是看不起江湖人的,哪怕他们的随从。
常大公子笑道:“如果是别的江湖人,本公子还真不需要在意,但这位是玄武山的……”
“玄武山怎么了?”
“玄武山历来出神算……”
……
一行四人,被客客气气送到一间大宅子安顿下来。
那位常大公子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表示自己要去禀报,便走了。
侯良心里长草一样,迫不及待地问:“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的身份被揭穿,那位常大公子还更客气了?”
杨殊笑了下,看向多福。
多福点点头,表示他可以放心说,没有人监视。
杨殊就道:“我们伪装进南安城为的什么?南楚重出身,我说不清来历,想混到贵族中去,是不可能的。”
“所以?”
“所以要另辟蹊径。”杨殊冲阿玄扬了扬下巴,“那个化州的路引,只要不是草包,就能看出有问题。至于那个真路引……谁说就是真的呢?”
“啊……”
“啊什么啊?”阿玄白了他一眼,“公子可是掌过皇城司的人,怎么可能连这点事都出纰漏?那个所谓真路引,早在我们离开云京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在齐国,另有一个身份。”
“什么身份?”
“玄武山掌门外孙,杨云飞。”
侯良张着嘴,半天没明白过来,只好虚心求教:“公子,这个身份有什么特别的吗?”
杨殊端起茶杯喝水,给了阿玄一个眼神,示意他来解说。
阿玄道:“玄武山是玄门大派之一,他们家闻名于世的,是算命之术。据说前燕真宗期间,玄武山曾经欠下一个官员人情,当时几位皇子争位争得厉害,玄武山掌门为了报恩,指点那位官员投靠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皇子。后来,那位皇子果然登上大位,这个官员因而一步登天。”
侯良被这一点拨,恍然大悟:“这事小的听过,玄武山掌门历来有神算之称,传承百余年,这个头衔从来没落到别家。”
他将这事想了一遍,连声赞道:“公子真是神来之笔。以假身份引出‘真’身份,他们肯定不会怀疑。南楚旧规矩极重,对命运之说更是深信不疑,公子这个身份,在南楚定然无往不利。”
阿玄道:“我们进城之前,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以为要花点心思,才能见到贵人,哪知道就遇到了常大公子。”
杨殊笑道:“老天到底没有亏待我到底。常家,这个目标很好,比我想象中还好。”
“公子为何这么说?”侯良问,“南楚几大世家,常家似乎不在其中?”
“选几大世家,目标太明显了。”杨殊说,“文山侯的势力不大,但是有一个好处。他家女儿,是南楚皇帝最宠爱的宸妃。”
侯良“啊”了一声,明明已经有多福的保证了,他还习惯性压低声音:“公子的目标,是那位?”
说着,他以手指天。
杨殊笑了,转头道:“多福,接下来要麻烦你了。”
“公子放心,”多福拍胸脯保证,“奴婢一定不会让您露馅的。”
算命嘛,小姐教过她的。
……
常大公子回了府,不多时,便与父亲一起进了宫。
南楚国君天成帝此时刚刚回到寝宫,听说文山侯父子求见,有点奇怪。
“常爱卿,怎么这个时候来见朕?可是有要事?”
天成帝刚刚二十岁,继位却有十年之久。
正因为如此,他饱受臣重君轻的苦恼。
几个世家把持朝政,他这个正经的皇帝反而被撇到一边。说是让他亲政,可会交到他手里的政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常家倒是他的心腹,可惜力量太弱,与唐家根本不能比。
文山侯禀道:“回圣上,是正明遇到了一件事,臣以为,这事还是让您拿主意比较好。”
“哦?”天成帝奇道,“正明居然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他在说笑,要是往常,文山侯父子一定会附和,但是今天,常大公子完全没有玩笑的心情,拱手道:“圣上,今天臣当值的时候,遇到了几个用假路引进城的人……”
他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将“真”路引呈了上去。
天成帝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才叹了口气:“神算又如何,对我们又没有实质的帮助。万一他说天命不在我们这边,岂不是……”
文山侯忙道:“圣上,立国才五十年,如今天下承平,天命岂会轻易转移?何况,玄门历来有运比命更重要的说法。若是能有他们相助,替我们算一算运势,说不定更顺利些。”
天成帝沉默良久。
常大公子得父亲示意,开口:“圣上,这位杨公子与我们差不多大,想必能谈得来。您最近心情烦闷,不如到京郊踏青游玩一番?抒散抒散心情也好。”
听他这么说,天成帝有些心动。
他确实心情不好,能出去走一走也不错。
656章 偶遇
杨殊一行四人,住进常家别院,好吃好睡,十分惬意。
常大公子担心他等不住,第二天又来相陪,说是京郊有几处很好玩的去处。
杨殊又跟着他玩了好几天,同时,“无意间”被他探了不少话。
比如,他是玄武山现任掌门长女之子,从小在外祖身边长大。因天分极高,外祖有意培养,甚至动了心想叫他继任。
但是杨公子对此不感兴趣,找着机会偷溜出来,四处玩耍。
听说南楚更好玩,他便买了假路引,一路玩到南安来。
如此玩了几天,常大公子自觉和他混熟了,笑着请他算命。
杨公子一挥手:“今天我手感不大好,叫多福给你算吧。”
常大公子犹豫:“这……”
杨殊说:“你别瞧不上多福,她从小跟在我身边,比那些相师强多了。”
常大公子心想,也行,丫鬟有没有本事,不就可以看出他有没有本事了?
多福便摸了卦筒出来,请他摇卦。
待他倒出卦筒里的铜钱,多福看了一眼,便道:“常大公子上头有位兄长吧?”
常大公子一惊。这事自家都没什么人知道,别人叫他大公子,都以为他是长子。
多福说:“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其他人息息相关,尤其是亲人。从卦像上看,常大公子命里有一劫,似乎来自上一辈。奇妙的是,这个劫又被化解了,没有应到您的身上。奴婢斗胆猜测,您上头应该有一位兄长,应了这个劫。”
常大公子默了默,翘起大拇指,真心赞道:“姑娘好生厉害,连这个都看得出来。”
多福谦虚地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稍通命理,就能算出来。”
见她算得准,常大公子不禁有几分期待,问道:“姑娘可否再看看,将来我是不是还有别的劫数?”
多福掐指推算,好一会儿,摇头道:“大公子的命不大好啊!您这运势一路走低,几年后恐有杀身之祸。”
常大公子听得一愣。
多福又道:“而且您这运势,与亲人息息相关,祸事应该也来自这方面。大公子最好留意一下,免得……”
全家遭殃。
常大公子听出言下之意,默然许久。
第二天,杨殊出门踏青,在水边遇到了一个和他一样出来游玩的年轻人。
两人正好顺路,便结伴而行。
路上,那位荣公子与他谈论路边碑铭刻的诗词,杨殊摆手道:“诗我倒是念过几首,鉴赏还是免了,不会!”
他说得这么坦率,荣公子很意外。南楚的世家公子,哪怕真的不学无术,在外头也会装一装。
于是就问:“杨兄不爱念书?家中也不管束?”
杨殊笑道:“管束什么?我们家学的就不是诗词。”
“哦?”
杨殊凑过去,小声道:“我们家学的是算命。”
“算命?”荣公子的目光有些奇妙,“居然还有学算命的?这我倒是没听说。”
杨殊笑道:“不信,我给荣兄算一卦如何?”
“好啊!”荣公子指着路边的亭子,“正好歇歇脚,走这一路也累了。”
一行人进了亭子,杨殊道:“多福!”
“是。”多福取出卦筒,将铜钱放进去,推到荣公子面前,“荣公子请掷卦。”
荣公子拿了那卦筒,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确定是个普通的卦筒,便摇了起来。
待他倒出里面的铜钱,笑道:“还请杨兄帮忙看看,小弟这命是好还是不好啊!”
杨殊笑吟吟的,目光瞥过去,却是越看越凝重。
荣公子见他这样,心里直打鼓。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命不好吗?
“多福。”他听这位杨公子唤了一声。
那丫头应道:“奴婢在。”
“你看这卦象如何?”
丫头凝神看了两眼,颤着声音道:“奴婢、奴婢不敢解读。”
杨殊点点头,收了卦筒与铜钱,说道:“抱歉,荣兄,你这命我是真不敢算,要食言了。”
荣公子目光闪动,说笑:“杨兄方才是逗小弟的吧?瞧你这样子,必是大家出身,哪有不学诗词学算命的。”
杨殊却没有反驳他,面上也不见笑容,起身向他施礼:“小弟还有事,不好再陪荣兄游玩,就此告辞。”
荣公子看着他深揖下去,又叫多福送上自家的美食,才客客气气地带着人走了。
看着他们主仆离去的背影,荣公子问身边的随从:“他是不是算出来了?”
这随从面白无须,声音带着古怪的尖锐感,细声细气地回答:“公子何不亲自去问问?奴婢瞧着,这位杨公子确实有几分稀奇。”
说不敢算,半途抽身,又这么恭敬,真的很古怪。
杨殊直接回了常家别院。
才歇了一会儿,那边常大公子带着客人来了。
杨殊看到常大公子身后的荣公子,吃惊极了:“荣兄?你怎么……”随后想到什么,一副明白了的样子。
常大公子笑着向他行礼,说道:“我原想介绍杨兄与荣公子认识,没想到你们二位先一步结识了,还真是有缘。”
杨殊目光微闪,施了礼却没说话。
常大公子心中更满意几分。他认出荣公子的身份,没有趁机结交,反倒退走,看来确实没有攀附的心思。
荣公子看他这样,道:“杨兄好像不怎么欢迎小弟啊!”
杨殊勉强露出笑容:“不是不欢迎,只是觉得,没有资格与荣……荣公子相交。”
“哦?此话何意?”
杨殊被他们四只眼睛盯着,似乎一定要个答案。
他叹了口气,说道:“可否请两位入内一叙?”
常大公子心知肚明,笑道:“这有何妨?杨兄请。”
三人进了屋,又将仆从留在外头。
门一关上,杨殊便躬身施了正礼,压着声音问:“恕小弟无礼,敢问荣兄,可是姓高?”
另两人对视一眼,常大公子缓缓道:“不错。”
荣公子又补了一句:“我姓高名荣,先前并非故意欺瞒杨兄,只是不好告之真名。”
高荣,当今南楚皇帝的名字。
杨殊再次揖了下去:“小弟料想荣公子姓高,没料到竟然就是……有眼不识泰山,请荣公子不要怪罪。”
657章 说动
他只是行揖礼,并没有行跪礼。
天成帝目光闪动,亲手扶他起来:“杨兄事先不知,朕如何会怪罪?不要多礼。”
“谢……圣上。”杨殊直起身,露出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没想我一个齐人,第一次见到皇帝,竟不是齐国的,而是楚国的,真是世事难料。”
常大公子哈哈一笑,伸了伸手:“陛下,不如坐下谈?”
天成帝在主位坐了,说:“你们也坐。”
杨殊迟疑,最后还是常大公子拉了他一把:“陛下说坐就坐吧,皇家其实日常很随和的,又不是议政,不用那么严肃。”
天成帝也点头道:“是啊,杨兄,这里又不是皇宫,我们先前相谈甚欢,还那样相处可好?”
杨殊慢慢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外祖与我说过,不要与贵人过多来往,那样的话会惹很多麻烦。先前我总不以为然,如今才知,这话一点没错。”
天成帝闻言疑惑,这话什么意思?
常大公子替他问道:“杨兄为何这么说?我们似乎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杨殊对上他的视线,说道:“先前我就觉得奇怪,常兄为何对小弟这么好。虽说玄武山有些名头,但一般来说,松松手结个善缘也就是了。常兄却将小弟带回别院,费心安顿,甚至还领着小弟四下游玩。我原想着,大不了替你算上一卦,想法子帮你改改运,还了这份情也就是了。如今看来,是我想得太轻松了……”
常大公子听他说到改运两字,与天成帝对了个眼神,眼里透出兴奋,尽力压着情绪问:“杨兄何出此言?”
杨殊道:“常兄就不要瞒小弟了,凡是知道我们身份的,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想叫我们算命改运。”
他苦笑:“帝王之命,本不该轻易算的。沾了这因果,也不知道是缘是劫。”
常大公子听得心动不已,起身向他施礼。
杨殊连忙伸手去扶:“常兄万万不要如此,小弟也是感叹自己的运气。先前与圣上不期而遇,已经在无意中结下了一份缘,我们相师,最看重因缘。唉,说不准这也是命数。”
常大公子马上道:“既然是命数,说明杨兄与圣上还是有缘。杨兄,看在这缘分上,你就帮个忙吧?”
杨殊面露为难。
天成帝见了,便道:“正明,你就别为难杨兄了。这命理之说,只可信三分,倘若朕坐稳江山,还得靠改运,那说明朕不是真命天子。我们与杨兄相交,为的是这份意气相投,身为朋友,怎好去为难他?”
杨殊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又没说出来。
常大公子叹道:“圣上胸怀开阔,是我想岔了。杨兄,对不住。”
于是这话不再提起,常大公子另外起了话题,只说些吃喝玩乐的事。
杨殊松了口气之余,中间心不在焉,好几次答错了话。
常大公子与天成帝交换了个眼色,装没看见。
眼看天色将暗,天成帝起身,打算回宫。
在他踏出门的时候,杨殊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圣上,先前在半山亭,在下还有话没说完,不知……”
天成帝眼里露出喜色,却又十分克制,说道:“杨兄既然为难,就不要说了吧?朕不想强人所难。”
杨殊道:“这卦已经算了,算不上强人所难。我们相师最重因果,这因都种下了,逃避果也没有用。”
“这……”
“圣上,请。”
天成帝看了常大公子一眼,点点头:“那就有劳杨兄了。”
杨殊冲外面喊道:“多福!多福!”
多福急忙进屋:“公子?”
“卦筒拿来。”
“是。”
杨殊接过卦筒,从里面倒出铜钱,按照先前的排布,一一摆好。
他吐出一口气,开始说话:“您的命星应在紫微,也就是帝王之命。然而有命无运,气运似断时连,一路走低。如无意外,几年之后,您的气运就会彻底枯竭,到那时……”
天成帝神情郑重,问道:“这个几年,究竟是几年?气运彻底枯竭,是朕的性命不保?”
“这……”
天成帝忙道:“还请杨兄实言相告,朕绝对不会怪你。”
杨殊道:“也不一定,还有活命的可能,只是那个位置就……”
就是说,皇帝做到头了。
天成帝深吸一口气,克制住翻滚的情绪。
听杨殊这么说,他心里是怒的。哪个皇帝听别人当面说自己短命,能不生气?但是,他又不同于一般的皇帝,被几大世家拱上位,做了十年的傀儡,日常忧心自己的命运,他的接受能力很高。
甚至可以说,这是他可以猜测到的未来。
因为他不服,不愿意被几大世家控制着。他很清楚,自己必然有一天会反抗,而反抗失败的结果,无非如此。
“杨兄,”常大公子问道,“一定会这样吗?能不能改?”
天成帝言不由衷:“正明,为帝王改运,何等大事,哪怕杨兄的外祖过来,也不敢轻易应下吧?你就别为难他了。”
“可是……”常大公子一脸忧愁。
杨殊看看他,又看看天成帝,叹道:“改自然是能改的,我们相师相信一句话,三分天命,七分人为。换句话说,我们虽然算命,但并不十分信命。命有运相助,才能成为现实,倘若运变了,那命就会走上另一条路。”
常大公子大喜:“真的?”
杨殊神情复杂:“要是命不可改,要我们相师做什么?玄术之所以神奇,就在于此啊!”
天成帝与常大公子对视一眼,均面露喜色。
“杨兄……”
杨殊主动开口:“圣上现下改运,还不算晚。您的运势目前下落得很缓慢,完全可以制止。增强运势,一步步扭转,最后就能改变命运。”
天成帝不确定地看着他:“杨兄这么说,是愿意帮忙了?”
杨殊苦笑:“谁叫我多此一举,主动替圣上算卦呢?这因果也是我自己招来的。但有一点,还望陛下允准。”
“你说。”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请不要去打扰玄武山。我们师门有命,不可随意参与国运之争。要是被外祖发现,我这双腿大概保不住了。”
658章 湖边
唐熙婚事的风波,足足月余才息。
而这些并不关明微的事。
她每天晚起早睡,吃吃喝喝,惬意得不得了。
唐家现在顾不上她,或者说不想搭理她,任由她一个人住得开心。
明微倒是想尽一尽门客的本分,然而她几次想去见老夫人,都被拦住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讨人嫌呢?
四月,宜都进入雨季。
明微推开窗,看到外面阴雨连绵,便问两个丫鬟:“我们出去游船,怎么样?”
“现在?”雪鹦睁大眼,“明七小姐,下着雨呢!”
“就是下雨才要游船啊!”明微笑眯眯,“客舟听雨,岂不快哉?”
“……”雪鹦是个正常人,不大能欣赏这种神经病的行为,不过自己被拨来服侍明七小姐,听话就是了。
海燕则想到一个问题。
明七小姐算不得客人,主子让不让出门啊?
她欲言又止,明微瞧出来了,笑道:“你去问一声。”
海燕松了口气,应道:“是。”
过不多时,海燕回来了,吩咐雪鹦:“收拾一下吧。”
这是能出门的意思。
于是两人把该带的东西带上,跟着明微出门。
中间让人去喊纪小五,结果这小子在睡觉,死都不肯爬起来。
明微便带着两个丫鬟,施施然从角门出了唐府,撑着伞去了河边。
下雨天,生意都不好做了,船夫听说她要租船,乐得送了一大盆樱桃。
明微便与两个丫鬟坐在船里,一边听雨一边啃樱桃。
吃得尽兴了,她漱口净手,取出自己的箫。
箫声伴着雨声,小船滑入宜都城中心的大湖。
烟雨蒙蒙,湖上一条堤坝横过。
有个妇人站在堤坝尽头的亭子里。
雪鹦扒着舱门,看着那人,奇道:“下着雨,这人站那里干什么?”
恰在这时,传来一声断续的啼哭。
海燕道:“你看她手里,好像抱着个孩子。”
两个丫鬟探头去看,果然瞧见这妇人怀里有个襁褓。
雪鹦更奇怪的:“为什么要抱孩子到这里来?总不会是……”
两人对视一眼,同声喊道:“船家,快到那边去!”
喊完了,雪鹦才意识到船上还有个人在,忙道:“明七小姐,那人古古怪怪的,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明微此时已经停了箫声,看向堤坝那头。
这妇人一身布衣,十分单薄,怀里的婴儿发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小小的手脚时不时挣出襁褓。
她却一动不动,像座雕像。
“你们怀疑,她要扔了那孩子?”
“是啊!”雪鹦说,“下着雨,没人会来大湖玩耍的,何况她看起来也不像会玩耍的人。”
海燕赞同:“那孩子看起来很小,可能还没满月,谁会抱出来玩呢?”
两人异口同声:“明七小姐,救救他吧!”
明微叹了口气:“那就去吧。”
小船离堤坝越来越近,明微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她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小船还没到,雪鹦叫出声:“快看,有个人来了!”
明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猛地一沉。
那人一身灰袍,在风中飘飘摇摇,仿佛下一刻就会乘风归去。
他往堤坝那头走,看起来很慢,却眨眼就到了观湖亭。
那妇人猛地回头,喊道:“别过来!”
灰衣人停下了。
小船离得近了,她们清楚地看到亭中的情形。
这妇人二十出头的样子,身穿蓝布衣裳,头上裹着布巾。容貌生得极好,神情却很憔悴。此时抓着怀里的婴儿,十分激动的样子。
雪鹦“呀”一声,掐着海燕的手,紧张地说:“她不会把孩子扔出去吧?”
明微没说话,定定地看着亭中的情形。
灰衣人叹了口气,向她伸出手,柔声道:“别怕,把孩子给我。”
小船转了个弯,三人看清灰衣人的模样,雪鹦倒抽一口凉气,惊呼:“他的脸……”
这灰衣人约摸四十来岁的样子,头发夹杂了银丝,左脸颊更是有着大片的伤疤,看着十分骇人。
明微猛地攥住了手里的箫。
雪鹦和海燕在小声交谈。
“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人要她交出孩子,是不是坏人啊?”
“我瞧着不像,这位大叔样貌虽然吓人,气质倒是很好,你看……”
“可是,他们这样子好奇怪。你说这孩子是这大嫂生的吗?她这副打扮,像不像坐月子?”
“好像是……”
“既然是她生的,为什么下雨天抱到湖边来?就不怕孩子着凉?”
“是哦。”
“这大叔也怪怪的,他是她什么人?夫妻不像夫妻,父女更不像父女……”
明微的心思已经飞远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灰衣人,将他的样貌一点一滴刻进心里。而后去看那妇人,和她怀里的孩子……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妇人抓着怀里的孩子,紧张地盯着他:“别过来,别过来……”
灰衣人放柔声音:“好,我不过去。你小心孩子,雨洒进来了,你过来一点,好不好?”
妇人低下头,有雨丝飘进亭中,落在孩子脸上。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这样,雨就淋不到孩子了。
灰衣人紧盯着她,继续柔声说道:“中午了,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先去用饭好不好?”
妇人眼中现出一丝迷茫,重复:“吃饭?”
“对,吃饭。人饿了要吃饭,你不吃孩子也要吃的……”
怀中的孩子仿佛在响应他的话,大声啼哭起来。
灰衣人狰狞的脸上,露出慈爱的表情:“阿柳,你看她饿了。”
“饿了,”妇人喃喃地重复,低下头看着孩子卷着舌头的样子,仿佛想起了什么,“对,孩子饿了,要喂奶……”
“没错,”灰衣人接下去,“快回去吧,该给孩子喂奶了。”
“回去……”妇人一边念着,一边举起脚步。
“不!”她忽然停住了,抓着襁褓手格外地用力,孩子因此哭了起来。
“阿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孩子的哭声,灰衣人叫了大声了一些。
这似乎刺激到了妇人,她猛地退后,背靠亭柱,紧紧地抓着怀里的孩子:“不,我不能回去,恶魔,全是恶魔!”
她低头看着孩子,脸上露出扭曲的恐惧的神情,抓着孩子的手越来越用力,仿佛那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死,都得死……”
“阿柳!”
妇人转过身,奋力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