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4章 忏悔
没过几天,在皇帝的特许下,二皇子进了宫,见到了病中的惠妃。
母子情深,一番痛哭。
过后,二皇子去见皇帝。
皇帝没有见他,他就在明光殿外磕了头,一片诚挚地对万大宝说道:"烦请公公告知父皇,儿臣这段时间,禁足府中,将前因后果细想了一遍。此事皆因儿臣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一时被嫉妒蒙蔽了理智。儿臣知错,夺爵也是该有的惩罚。儿臣回到府中,会好好读书,静思己过,不再叫父皇伤心失望。只是父皇母妃年纪都大了,儿臣放心不下,只盼父皇好好保重自己,不要怪罪母妃。"
说完这些,他就回去了。
什么多余的事都没做。
皇帝听了万大宝转告的话,淡淡道:"算他还有几分良知。"
想了想,又问:"老大近日在做什么?"
万大宝回道:"大皇子请了玄都观的仙长讲经,似乎有入道的意思。"
皇帝皱了眉,发出一声嗤笑:"他?入道?"
"是。"
皇帝冷冷道:"那就让他入道吧,到现在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只想着走旁门左道!"
万大宝微笑,并不搭话。
便是废了储位,那也是皇子,他没有资格妄议。
皇帝问了两句,就不再理会,起驾去千秋宫了。
...
二皇子回到府中。
"殿下,时辰不早,您可要用饭?"侍卫问。
二皇子摆手:"哪里吃得下饭,去请洪先生来。"
侍卫顿了一下:"是。"
洪先生,是二皇子的新宠。
之前,二皇子门客众多,这位洪先生毫不起眼。后来王爵被废,门客走的走散的散,这位洪先生倒是显出来了。
他完全没有走的意思,也不像那些混饭吃的门客,自顾自过自己的日子。
夺爵后,他观察了半个来月,突然来见二皇子,开门见山:"殿下这样自暴自弃,是放弃自己了吗?"
当时二皇子正陷在失败的颓废里,日日饮酒,听了他的话,大怒:"是我放弃自己吗?是父皇放弃了我!王爵已经被废,以后还能怎么样?"
洪先生却道:"殿下虽然不是信王了,可您还是二皇子。"
"那又如何?"
"不到盖棺,无法定论。您还活着,甚至仍然是皇子,就还有希望。如果您继续这样下去,请恕鄙人请辞。"
面对他的怒火,洪先生面不改色。
二皇子终于冷静下来,问他:"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洪先生说道:"殿下收留洪某三载,以往春风得意,用不着我。如今殿下落难,这三年饭食之恩,某正该回报。故此,某会尽己所能,叫殿下脱离目前的处境。只是,这需要殿下自己有决心,若是殿下继续如此,洪某也只能遗憾离去了。"
二皇子愣了好一会儿,终于请他坐下,长叹道:"我还以为,府里养的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先前得势的时候,个个溜须拍马,现在失了势,便不看在眼里了,留下的都是胸无大志之辈,混口饭吃,没想到还有先生这样的人。果真不遇事,不知人心。"
洪先生淡淡道:"人之常情。殿下既知,不必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浪费精力。如今您最大的事,就是从这府里出去,别的都不重要。"
二皇子虚心求问:"先生有主意?"
洪先生摇头:"主意,目前没有,但某以为,机会都是留给准备好的人。现在我们还没看到那个机会,不代表它不会来。殿下只有做好准备,才能在机会来临的时候,牢牢抓住。"
二皇子又问他:"那先生以为,怎么样是做好了准备?"
洪先生伸出手指:"其一,殿下自己要振作起来,活得像个样子。"
二皇子点点头,理了理衣裳:"我明日不喝酒了。"
洪先生含笑,颇觉欣慰。
"其二,殿下要深刻反省自己,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二皇子想了想,继续点头:"好。"
洪先生将两根手指一起压回去:"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殿下知错了,那就将错误的自己,丢到废纸篓里,重获新生。"
"如何才是重获新生?"
洪先生说:"等到陛下看到您的时候,就是重获新生的那天。"
二皇子若有所思。
"读书,才能知礼。殿下明日起,就跟着洪某一起读书吧。"
二皇子道:"那些书,我都学过了,还要再读吗?"
洪先生笑着说:"学无止境。"
从那日起,二皇子一心跟着洪先生读书。
如此三月一晃而过,二皇子终于等来了踏出王府的机会。
现在,他回到府中,迫不及待想见洪先生,说说今天的事。
洪先生耐心听他说完,点头笑道:"殿下做得很好。"
二皇子忙问:"那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洪先生道:"殿下,现在做决定的不是您,您只要继续做好自己就行了。"
二皇子焦急:"听说老三近日读书进步很大,父皇对他很满意,说不定很快就会立太子了。等太子一立,我便是从这里出去,也没机会了啊!"
洪先生摇头:"这个太子,不会那么早立的。"
"为何?"
"因为有大皇子这个例子在前。"洪先生细心劝解,"何况,我也不会叫殿下空等的。"
二皇子眼睛一亮,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洪先生没有叫他失望,轻声说:"这事,固然伤及兄弟情谊,但最重要的是,涉及到贵妃娘娘。陛下对贵妃娘娘爱重一日,就一日忘不了殿下做的事。倘若贵妃娘娘失了宠..."
"这不可能!"二皇子断然道,"从有她一日,父皇的心就没离开过。"
洪先生笑道:"殿下这话可不对,您不是知道那个秘密,还利用了一次吗?陛下可从没放心过贵妃娘娘。"
二皇子愣了下,想起裴贵妃真正的身份。
"这事,要怎么利用?"
洪先生道:"殿下不要多管了,您只要做好赎罪的姿态就行。洪某早年行走江湖,认识了一些朋友,您若是放心得下,这便联系他们。"
二皇子哪会不允,满口答应:"好好好,我哪会不信先生,先生只管去做。"
555章 劝说
二皇子果真老实本分了。
出府一趟,也没作妖,回去仍旧老实读书。
只隔个几日,请看守的侍卫传话问一声,惠妃病情如何。
身为人子,这是应有之义,他要是不这么做,还会被皇帝嫌弃没孝心。
过了半个来月,惠妃的病终于好了。
时序也正式进入了严冬。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立冬才一个月,就下了好几场雪。
幸而近年风调雨顺,云京更是富庶,在官府的主持下,大户们施粥赠衣,并未造成大批冻亡。
政务井然有序,皇帝不那么忙,便往后宫走得勤些。
但奇怪的是,他常去见的是惠妃,贵妃那边反倒去得少了。
宫里的风向随之变得有些奇怪。
已经安静许久的惠妃,忽然炙手可热起来,那些低位嫔妃,往日总去千秋宫请安,现下多往惠妃那里去。
一时间,已经失宠多年的惠妃,风头大盛。
皇帝接过惠妃递来的暖手炉,说道:"你病才好,别又累着了。现在不比年轻的时候,病一场元气大损,养回来可不容易。"
惠妃含笑,或许是皇帝来得多了,她近日容光焕发,看着年轻了好几岁。
"您自己不也是吗?还说臣妾。"她伸手过去,摸了摸皇帝的手,疼惜道,"陛下比往年怕冷啊!"
皇帝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感怀:"年纪大了,可不就这样?夏天怕热,冬天怕冷,没法子啊。"
惠妃目光闪了闪,说道:"陛下既然怕冷,何不去行宫住上两个月?秀山有温泉,适合疗养,等岁尽再回京,岂不是好?"
皇帝有些意动。
秀山有座别宫,乃是前朝所建,后来毁于战火。
太祖晚年,因身体欠佳,便重修了这座别宫,用以疗养。
皇帝早年常陪着太祖游幸秀山,知道那里冬天温暖,十分舒适。
只是他自认是个勤政的皇帝,这样离京数月,抛下政务不管,又觉得不妥。
惠妃再劝:"您登基二十来年,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今冬落了好几场大雪,也不见大灾。反倒是您自己,辛苦这么多年,都顾不上身子,您头疼的毛病,到冬天发起来,怕是更难受。"
皇帝不由点头。他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病,上半年发作了好几次,法事过后,不知道是不是先祖保佑,好了很多。依照前几年,年底一忙起来,恐又要发作一两回。
"都快十一月了,下了好几场大雪,只怕路上不好走。"
惠妃笑道:"秀山离京不远,且都是平整的官道,日日有人铲雪,怎么会不好走呢?您挑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一天就到了。这两个月,正是最冷的时候,您休养好了,回来正好过年,身子也轻省些。"
皇帝这回真动心了,说道:"朕再想想。"
惠妃不再多说,转而谈起今日的菜色,又说给贵妃送去。
饭毕,皇帝上了乘辇,原想回明光殿的,想了想,又吩咐抬辇的太监:"去千秋宫。"
...
温秀仪出来,看着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的惠妃,问道:"他同意了?"
惠妃没睁眼,只说:"八九不离十。"
温秀仪松了口气,笑道:"姑母出手果然不凡,秀仪还以为,您沉寂多年,怕是忘了这些手段,却是我小瞧您了。"
惠妃淡淡哼了声,睁开眼睛,看着她道:"早跟你说了,后宫有后宫的生存智慧,不能那样莽着来。"
"是。"温秀仪乖顺极了,"是我莽撞了。"
看她这样子,惠妃终于觉得顺心了。
自从温秀仪进宫,这个小丫头就以趾高气昂的姿态对待自己。在她眼里,马上年过半百的惠妃,除了位份高,没有丝毫用处,甚至连见皇帝的面都不容易。
惠妃能忍,为了儿子,受点气不算什么。但是谁不乐意被捧着呢?
温秀仪一边烘着手,一边说道:"离京前,我会去见表哥一次,姑母可有话对表哥说?"
惠妃愣了下:"你怎么见?"
温秀仪自信地笑了:"我想见,自然有办法。"
...
去别宫前,温秀仪回了一趟温家。
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她进了已经禁止出入的二皇子府。
二皇子应洪先生之邀,去书斋赏月,一进去却发现洪先生对面坐了个披斗篷的少女。
二皇子一怔,脱口道:"你不是那个...你怎么在这?"
温秀仪起身施礼,抬头粲然一笑,唤道:"表哥。"
"..."
对着一脸惊愕的二皇子,洪先生摸着胡须笑道:"秀仪姑娘就是洪某说的朋友。"
二皇子大惊失色。
上次他进宫,看到惠妃身边陪了个少女,听说是温家小姐,只胡乱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
温家没有能人,更缺乏权势,他不怎么留心,突然多了个表妹,也没觉出不对。
"你、你..."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洪先生与温秀仪对视一眼,微笑着向他解释:"殿下见谅,早在月前,秀仪姑娘就已经借温家之名,入宫陪伴惠妃娘娘了。您上回能够出府,秀仪功不可没。"
二皇子恍然大悟,对洪先生感激涕零:"先生竟然这么早,就已经为我谋划好了,此恩此情,倘若我有朝一日得偿心愿,定不负先生。"
洪先生一派欣慰:"洪某做的这一切,只为回报殿下,谈不上什么恩情。"
他这么说,二皇子更是动容。
洪先生道:"秀仪来一趟不容易,殿下,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二皇子当即殷勤地亲自斟茶,谢了洪先生,又谢温秀仪。
闲事终于说罢,洪先生启口:"殿下,如无意外,圣驾近日就会离京,去往秀山的宜春宫,直到岁尽方回。"
二皇子疑惑:"这与我何干呢?我有罪在身,父皇定然不会带我去。"
洪先生笑了起来:"这就是您的机会啊!您想想,圣上不在,谁来总理政务呢?便是吕相游刃有余,也要有个名义上的主子吧?"
二皇子的脸色阴沉下来,齿缝迸出三个字:"老三!"
556章 跟踪
二皇子又气又急:"这事定了吗?是不是真的会让他监国?洪先生,这不是帮他的忙吗?现下他还没立储,差了个名分。但若监过国..."
从来储君监国,有了这么一回,便是暂时不立太子,旁人也会拿安王当太子看待。
二皇子无力极了。他争了二十多年,前头有大皇子压着,嫡出的名分怎么争都争不过。好不容易扳倒了他,结果自己也给赔进去了。这么多年的筹谋,白白便宜了老三那个废物!
他心里就跟油煎似的,又急又怒。
自己求而不得的名分,怎么别人得来这么容易?
洪先生慢慢饮着茶,说道:"殿下,忘了鄙人的话了?不管遇到什么事,要心平气和。"
二皇子好不容易压下脾气,虚心求问:"先生有何解?"
洪先生还没说话,温秀仪已是轻笑一声,开口道:"殿下,您急什么?那位安王殿下什么样子,您身为兄长,不是很清楚吗?往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半年才叫陛下按着读了些书。半年能有多少长进?"
二皇子先是一愣,随即欣喜若狂:"对对对,老三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吃喝嫖赌,让他监国,一定会闹出笑话来!到时候,父皇就知道我的好了,论才学能力,他们哪一个及得上我?"
洪先生笑着摇头:"固然如此,但是殿下,这不是我们所求。"
二皇子疑惑了:"先生难道还有别的用意?"
洪先生微叹一声,将冷了的茶水泼了,提起火炉上的水壶,重新续上。
热气模糊了眉目,才听他幽幽说道:"殿下,储君之位算什么?您难道就没有想过,直捣黄龙,夺取最后的胜利?"
二皇子怔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打翻了茶水。
...
温秀仪出宫的第一时间,明微就得到了消息。
她缩着脖子,守在温府外面。
杨殊陪她一起等,一边帮她捂手,一边说道:"这么冷的天,你就不能好好呆在屋里?我们手下又不是没人,为什么要自己来?"
明微道:"我总觉得她不是普通人,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我手下也有玄士啊!"
明微还是摇头。这是她的直觉,说不清楚。
杨殊没办法,只好陪她继续等。
两人一直等到天黑,中间处理了一下生理问题,连饭都顾不上吃,只啃了两个包子。
夜色渐深,街上少有行人的时候,终于有动静了。
"来了!"
杨殊怀疑:"你确定是她?"
"错不了。"明微笃定。
这个时候,她就比他有用了。黑暗中,他的眼睛看不见,她辨气却更分明。
"走!"她压低声音,跟了上去。
温秀仪很小心,时不时停下来观察周围。如此走了许久,终于进了一间宅子。
明微绕着那间宅子转了两圈,奇道:"这是什么地方?"
杨殊一开始也没弄懂,过了一会儿,突然想到:"隔壁就是二皇子圈禁的地方!"
明微想了想,唤出小白蛇:"你进去看看,别离太近,只要确定她在里面就行。"
"是,大人。"
小白蛇很快回来了,说道:"大人,我感觉到她的气息了,就在里面。他们好像在密谋,但是我不敢靠近。"
明微点点头,说道:"这样就行了,我们等着吧。"
杨殊很少见明微这么小心,不免好奇:"这个温秀仪,有这么厉害?"
明微说:"她身上没有明显的波动,看起来就像个没有武功的千金小姐,但是这样才最可怕。只有修为高深到了一定程度,才能这样收放自如。"
"比如你?"
明微原本很郑重,突然被他插了这么一句,好像之前那些话都是为了夸自己似的,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对,比如我。"她坦然认了。
这下换成杨殊想不通了:"姜成怎么会认识这么个人?我还真是小瞧了他。"
明微道:"这个温秀仪,不是近日才来京吗?怕是其中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杨殊点点头:"这里头肯定有阴谋,我们得加倍留意。"
...
他们两个跟着温秀仪,却不知道也有人留意他们。
消息很快传到胡姬画舫上,苏图捏着酒杯,纳闷:"他们俩去跟踪一个人?"
"是。"
"什么人?"
"这个...不清楚。您说过,他们十分警觉,不能靠近,属下怕打草惊蛇,叫人轮替跟着,只发现他们似乎在跟踪一个人。"
苏图思索片刻:"他们身在何处?"
胡人乐师将地点说了。
苏图道:"你们留心打听一下,附近都是什么地方。"顿了下,他叹道,"可惜没有舆图啊!不然就一清二楚了。"
胡人乐师陪笑:"京师舆图,属下没有这个本事。"
私人不许收藏舆图,因为这是打仗用的东西。尤其京师舆图,更是重中之重,机密中的机密。
就算朝廷重臣,也不是想看就能看的。
苏图没有为难他,挥手道:"行了,你去忙吧,我自己出去走走。"
胡人乐师迟疑:"苏公子,您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被人发现..."
"谁能认出我是胡人?"苏图不以为意。
胡人乐师一想也是,自家汗王这么一打扮,跟中原公子毫无分别,而且他中原话也说得地道,不可能被人认出来。
"是。"他欣然退下了。
苏图一个人下了船。
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长乐池人来人往,一派繁荣。
苏图看了一会儿,感叹。
这样的昌盛,才是他心中理想的国度。
可惜,胡人连国家的概念都没有,想达到这个层次,太难了。
不过,路总要靠人去走,他还这样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走着走着,他闻到了一股香味。
那是他熟悉的,羊汤的味道。
每年冬天,天气最冷的时候,雪狼部的族人,就是靠着这样的羊汤,度过一个个难熬的日子。
不知不觉,他站在羊汤面前,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吃得好饱!小彤,叫他打包,咱们给殿...给公子带回去。"
557章 三遇
苏图愣了下,扭头看过去。
果然是那位姑娘。
她站在羊汤铺子前,侧着头和一位年纪更小的姑娘说话。眼睛带笑,侧脸线条柔和。
苏图心情微妙。
还真是巧啊!
她是典型中原女子的相貌,娇美俏丽,但她身上又有一种草原姑娘的气质,坦率自信。
这种感觉,和明微很相似,但是那个女人切开是黑的,令他欣赏的同时,怀着深深的忌惮。而这姑娘,却是温暖明亮的,看到就能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
也许他的视线太专注了,那边很快发现,转过头来。
"咦,你不是那个..."阿绾的记性很好,认人也准,不像某人,只见过一次面的话,不辨气肯定不认得。
苏图露出一个笑,躬身行礼。
行礼的姿势他特意学过,十分标准。
阿绾一下子就笑了。真是个多礼的书生,虽然礼节如此,但大家平时比较随意,很少有人施全礼。
"你还没回家啊?"阿绾看了看羊汤铺子,又看了看他,笑道,"你果真喜欢吃羊汤,难怪了。"
苏图一头雾水,问道:"难怪什么?"
"难怪你身上有羊汤的味道。"阿绾随口答了一句,回礼,"我们先回去了,有缘再会。"
"啊?哦!"苏图匆匆再施一礼,便看着她们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人潮汹涌,阿绾和小彤很快没入人流不见了。
苏图怔了一会儿,抬起袖子闻了闻,自言自语:"羊汤的味道?"
所以说,他换了发型,换了衣裳,学了礼节,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结果还是没有掩盖掉饮食习惯带来的气味?
苏图拧着眉头,随着人流闲逛,再也没有轻松的感觉。
阿绾随意一句话,让他警醒起来。
所谓万无一失,只是他自以为是。越王府小小一个姬妾,就轻易发现了他的破绽,看来原定计划要暂缓才行。
去年西北一战失利,雪狼部不得不回到北海边休养生息。
他们熬过了那个艰苦的冬天,绕过漫长的阿努达山脉,从西部科兰人手里夺来财富,终于有了复起的底气。
到了秋天,齐国太子被废的消息传到北海,苏图经过慎重思考,决定来齐国探听消息。
他留下纳苏主持大局,自己装扮成中原书生,经过千里跋涉,来到北齐国都。
西北一败,起码二十年内,北胡没有力量南下。但是,为了日后考虑,齐国不能再强大下去。
所以,他此次来云京,有两个目的。
其一,想办法报仇,弄死那对狗男女。其二,如果能搅乱齐国的局势更好。
那日见到明微与杨殊,苏图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弄死他们。近日的重点,也都在探查他们的处境上。
发现他们暗中弄鬼,苏图思绪翻涌,满脑子都是怎么借这件事弄死他们。
阿绾那句话,仿佛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让他清醒过来。
他在齐国的眼线,才刚刚安排下来,这个时候就想做那些事,是不明智的。没有根基,更应该稳扎稳打。太过急切,只会葬送掉自己本来就已经很少的底牌。
也罢,先让他们安稳一段时间吧。
苏图掐灭复仇的火焰,冷静地想。
不管他们在跟谁较劲,冷眼旁观就好。
只要在齐国朝中安插好桩子,日后有的是机会报仇。
苏图做了决定,打算回去跟下属说明。
哪知一回神,警觉心顿起。
他方才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离开了长乐池大街,走到了一条小巷。
小巷没有多少行人,只有民居透出来的隐约灯光。
而现在,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属于狼的直觉,让他发现了潜伏在暗中的毒蛇。
他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去,好像一个寻常的归人。
转弯时,他飞快地收敛气息,借着树枝的遮掩,跃上屋顶,从另一头翻下。
然后往毒蛇靠近。
发现毒蛇的一瞬间,他拔出腰间匕首,毫不犹豫往前刺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另一股气息从侧旁扑过来。
电光石火。
毒蛇发现了,毫不犹豫拔腿就跑。
苏图立刻跟上。
但另一个人也在同时行动。
"哎呀!"低呼声响起,两人撞到一处。
这意外打断了他们的追击,两条毒蛇趁机逃之夭夭。
声音一响起来,苏图就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到了被他撞得一个踉跄,迅速做出对敌姿态的姑娘。
"是你?"他脱口而出。
对方也是一愣:"怎么又是你?"
两人面面相觑。
片刻的安静后,阿绾道:"你不是个外地来的书生吗?怎么会武功?"
苏图找回声音,也问她:"你不是回去了吗?"
阿绾没从他身上感觉出杀意,便把袖中弩箭按回去,一边揉着撞疼的肩膀,一边说:"本来是的,可发生意外了啊!"
意外就是那两条毒蛇。
苏图默了默,问她:"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对。"阿绾抱怨,"我带着他们绕了好大的圈子,才找到方便下手的地方,哪知道你突然冲出来。哎,你是怎么回事?"
苏图道:"我也是走到附近,发现了他们,还以为是冲着我来的。"
阿绾笑了:"哟,看不出来,你也有麻烦在身啊?"
苏图轻描淡写:"江湖中人,哪时没有麻烦。"
阿绾眼珠子一转,说道:"我们接连遇到三次,可见有缘。这位公子,可否赏个脸,请你喝碗羊汤?"
苏图想拒绝的,他知道阿绾想探听他的底细。
但是张开口,回的却是:"好啊!"
一刻钟后,两人又回到了羊汤铺子。
时候不早,铺子里人也少了。
阿绾熟门熟路,要了楼上邻窗的雅座。
热气腾腾的羊汤上来,她给苏图盛了一碗,自己坐在对面看。
苏图已经很久没有被女子服侍过了,有些不自在,问她:"你不吃吗?"
"我方才吃饱了啊!"阿绾说,"公子请用,不必客气。"
苏图沉默片刻,才拿起筷子。
阿绾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公子拿筷子的姿势,与常人不大一样呢!"
558章 羊汤
苏图僵住了。
他用筷子,当然不如中原人熟练。
草原部族,是用刀子和手吃东西的。用筷子吃,还是他掌握雪狼部实权后,才学会的。
阿绾说完那句,便低下头,将炖得烂烂的羊肉剔出骨头,推到他面前。
苏图默了片刻,继续吃羊肉。
等羊肉汤喝完,苏图终于搁下筷子,向她道谢。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吃东西,也可以这么舒服。
她会先一步剔掉骨头,撇去散出来的香料,又适时地夹来小食解腻,根本不需要自己多费神。
越王府的姬妾,会这些自然是服侍越王的。
苏图很嫉妒。
那个小子,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
再抬头,看到阿绾的笑容,他又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举动自然而然,可见平常做习惯了的。看着他吃东西的时候,面带微笑,很满足的样子。
可她只是一个姬妾,过不了多久,越王府将迎来女主人,对她发号施令。而她服侍的主子,对那位才是言听计从。
到了那一天,她会难过吗?
见他吃完了,阿绾一边给他斟茶,一边问:"还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我们有缘一起喝过羊汤,总该知道如何称呼对方。"
苏图回道:"我姓苏。"
"哦,苏公子啊!"
苏图看着她:"姑娘呢?"
"我叫阿绾,绾发的绾。"
苏图在心里念了一遍,找到了相匹配的字。
他跟中原书生学过怎么写中原的字,甚至可以说,他的学问不错。
苏图就在心里微微一叹。
中原女子重姓不重名,她说名而不说姓,果真是个地位甚低的姬妾。
还有这个绾字,充满了对女子的轻贱之意。
替人梳头的,可不就是个丫鬟么?
阿绾全然不知,眼前这个人已经联想了那么多,继续问道:"苏公子哪里人?"
苏图随口回道:"细叶人。"
"啊!细叶!"阿绾轻轻叩了下桌子,了然道,"难怪公子的口音有些奇怪呢!"
细叶是西北一座小城,与西戎相邻。不止住着中原人,还有不少胡人和西戎人,是个混居的地方。
苏图便问:"小生以为,自己中原话已经说得很标准了,姑娘哪里听出来口音?"
阿绾笑道:"你没有发现吗?你咬字特别清晰,咬音略重,给人一种非要说清楚的感觉。其实我们日常说话,有时候是比较含糊的,有些音节会直接带过去,而不是一个音一个音往外蹦。"
其实苏图这个习惯不明显,十个人中九个人不会注意到。但阿绾恰恰是个注意细节的人,她幼年经历家变,因身份特殊,对周遭的事格外敏感。后来跟着杨殊进了皇城司,这方面更加小心。
苏图点点头,越发觉得自己先前太过轻率。
他的伪装,远远不到没有破绽的时候。
"苏公子,"阿绾又说,"既然是江湖中人,就别自称小生了,谁也不必装,如何?"
苏图还能说什么?他抱了抱拳,解释了一句:"在外行走,还是这样的身份更妥当,姑娘见谅。"
阿绾一笑,继续探话:"我看公子武艺高强,不知出自哪家?"
苏图谨慎地回:"无门无派,只因自幼好武,家中请了一位胡人师傅教授武艺,故而我也不知道算哪家。"
阿绾点点头:"难怪了,我看公子出手,杀意凛冽,毫不留情,十足十杀人的功夫。哪门哪派,都没有听说过这种风格的。"
她每说一句,苏图心里的冷汗就多流一点。
敢情自己全身都是破绽?
越王府一个姬妾,就这么厉害吗?
他忍不住问:"姑娘,那日我见你进了王府,你可是王府的家眷?"
阿绾随口回道:"我是越王府的丫鬟。"
苏图怔了下:"只是丫鬟?"
阿绾坚定地点头,又玩笑着问他:"公子不会瞧不起我吧?"
苏图忙道:"怎么会..."
原来她连姬妾的名分都没有,只是一个丫鬟。
中原真是藏龙卧虎,连一个丫鬟都这么厉害。
"你是丫鬟,也学武功的吗?"
阿绾道:"有时候,丫鬟比侍卫更好用。比如将来保护王妃什么的,更方便一些。"
苏图心情复杂:"你这般厉害,想来下过苦功,只是为了保护女眷,也太..."
阿绾不以为意:"能派上用场就好,当侍卫不也如此?凭自己的本事,在这个世上立足,挺好的。"
外头夜色已深,阿绾道:"我该回去了,今晚多谢苏公子拔刀相助。"
苏图摇了摇头:"没帮上你的忙,倒是放跑了那两个人。"他顿了顿,又问,"你们王府这么危险吗?你一个丫鬟,居然也会被高手盯上?"
阿绾起身:"只是意外而已,很快就会处理掉的。苏公子,再会了。"
苏图只能回礼:"姑娘走好。"
阿绾走出两步,又回头问:"公子住在哪里?我好送谢礼来。"
"只是小事,用不着谢礼。"苏图心中一动,又说,"我就住在折桂楼,姑娘若是有事,可以到那边找我。"
"好。"阿绾最后施了一礼,离开了。
苏图坐了一会儿,回到画舫,叫来胡人乐师。
"公子有什么吩咐?"
苏图道:"你去旁边那个折桂楼,给我订一间房。"
胡人乐师还以为他在船上住不惯,不疑有它,立刻应下:"是。"
...
阿绾回到王府。
"阿绾姐姐!"小彤急奔出来,"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阿绾踢掉鞋子,往床上一趴。
小彤确定她没受伤,放心地拍拍胸口,说道:"是什么人跟着我们?阿绾姐姐,你在外面做的事这么危险的吗?"
"还好,这不算危险。"阿绾说,"可能是我们的情报网扩张太快,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回头得好好查一查,总觉得近日盯着越王府的眼线有些多。"
这些事,小彤插不上嘴。
阿绾是想到就做的性子,又穿上鞋,急忙忙跑前头找阿玄去了。
路上,她又想起那位苏公子。
这个人,也有点奇怪呢!他武功那么高强,不知道能不能招揽到旗下?
559章 猜测
温秀仪提起水壶,用滚水冲杯,然后置茶,冲泡,点茶,动作娴熟而优雅。
"殿下请。"她伸手示意。
二皇子心思纷乱,直觉伸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
他端了好几次,因为手颤抖得太厉害,没喝到嘴里,先洒了半杯。
最后,二皇子将茶杯重重搁回桌上,抬头问道:"先生,我现下不过是个被夺爵的皇子,比废人也就好那么一丁点,您这么说,太托大了吧!"
二皇子不是傻瓜,哪能不明白洪先生话中之意。
一步登天,这是要谋逆!
二皇子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一直以来,他想的都是怎么拉下姜盛,自己当上太子。现在失了势,脑子里想的也是怎么讨好皇帝,让他改观。
洪先生这番话,让他震惊之余,又忍不住顺着去想。
一个废去王爵的皇子,想再得势何其难也。如果真能一步到位,那他...
他心潮澎湃,克制不住浮想联翩,只能借助质问,让自己平静下来。
洪先生淡笑,带着些微激将的意思问道:"殿下不敢想?"
"我..."二皇子压着心跳,努力冷静地说,"这不可能啊!便是父皇去了行宫,京师的兵权也不在我手,如何做得这事?何况,宜春宫离京并不远,只消一日,父皇就能得到消息。"
一想到皇帝,二皇子就胆怯了。
洪先生却道:"殿下太小看自己了。先前您麾下聚集了不少人才,还没派上用场呢!"
"可是..."
二皇子心乱如麻。他之前是结交了不少人,但能够被他招揽的,不是年轻臣子,就是不得志的那种。皇帝仍然大权独揽,他又不是储君,那些官场老油条怎么会站位呢?便说政事堂七位相爷,他没少费心思,可一个也没拉拢到。
洪先生却含笑道:"殿下可愿信任洪某一回?过不了几日,陛下就会离京,我们能谋划的时间不多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何况,咱们还占了一样好处。谁能想到,您有胆子做此决定?这就叫出其不意!"
...
几日后,皇帝的旨意下来,游幸宜春宫。
后宫里,贵妃与惠妃伴驾。朝堂上,不少重臣随行。安王留下,代理政务。
这个消息传出来,一封信递到了越王府。
当天,杨殊叫上明微去玄都观。
入夜时分,他们在后山见到了潜居几个月的傅今。
"傅先生。"多福迎上前,接过他的斗篷挂好,绞了热巾子递过去。
傅今净了面,擦了手,捧着热茶坐在炉火旁,说道:"今年冬天真是特别冷,难怪陛下要去别宫避寒。"
杨殊将手炉换上新的炭火,小心封好,推给明微,口中问:"先生便是为这件事出关的吗?"
傅今有点嫉妒地看着那个手炉,说:"直觉,要发生大事。"
杨殊挑眉。
大概是傅今的目光太火热了,明微低头看了看,把手炉推过去:"先生暖暖手吧。"
傅今满意了,问他们:"陛下去行宫,是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出的?"
杨殊与明微对视一眼,说:"姨母递话出来,是惠妃建议的。"
傅今点点头:"咱们这位陛下,热衷当个勤政的仁君,二十多年都没去过行宫,突然产生这个念头,应当有个起因。"
"先生,我们还发现了一件事。"明微将温秀仪的事说了一遍,"...我们盯了一晚,这位温小姐第二天才离开那宅子,想是和二皇子密谋了一晚。"
傅今诧异:"我才隐居几个月,又出现了这么一号人物?"
明微道:"我基本可以确定,这位温小姐是玄士无疑。她进宫陪伴惠妃,又半夜潜进王府与二皇子相会,这里头定有阴谋。她这种层次的高手,不可能被二皇子随意招揽到,也不知道背后是不是还有别人。"
修习玄术,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所以真正厉害的玄士,往往隐居潜修,那种喜欢在红尘里打滚的,很难耐得住寂寞。
所以,王公贵族们招揽到的玄士,顶多只能到一流高手这个层次,进不了最顶尖的那一档。
温秀仪能将自己伪装得这么完美,明微衡量过后,觉得她的实力怕是要超过一流。放在玄都观,最起码也是玉阳这个层次。
二皇子能招揽到这样的高手为他效力?明微是不信的。若不是她有自己的目标,怎么也不可能为这位越王殿下奔走。
傅今一边听一边点头。
待明微说完,他闭上眼睛,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似乎在思索。
没人敢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傅今睁开眼,说:"咱们来理一理。其一,惠妃鼓动皇帝去行宫,其二,惠妃身边的温小姐是个高手,其三,温小姐趁夜相会二皇子。"
他顿了一下,说:"咱们是不是可以确定,皇帝去行宫,是二皇子那边的意思?"
杨殊点头。
傅今抛出下一个问题:"那么,二皇子把圣上弄出京城,想干什么呢?"
明微说道:"先前惠妃生病,二皇子终于得到机会,出府一趟,并且让皇帝消气不少。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惠妃在为儿子出力,想把他弄出来。"
傅今接着说:"陛下带走了半个朝廷,但留下了安王,还让他暂摄政务,这既是考验的意思,也是为立太子铺路。这对二皇子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杨殊却想到了,心念一动,说:"不,有一个好处。"
"哦?"
杨殊道:"调虎离山,京师空了一半,按兵法,正可攻之。"
明微一时没懂。
攻?谁来攻?总不会引楚国来攻吧?
傅今却马上听明白了,拍掌道:"定是如此!殿下,好!好啊!"
杨殊摊手道:"我还以为,先生会觉得我太敢想了。"
傅今笑道:"某就喜欢殿下敢想的样子!若是不敢想,我们聚在这里做什么?说名分,我们比二皇子还没有胜算。"
明微也想通了。
她吃惊道:"他们竟敢?"
傅今慢悠悠道:"狗急跳墙,不奇怪。我们不也是吗?做了这么多准备,如果最后没有和平登位的可能,那就要流血牺牲了。"
洪先生以为,这个念头太疯狂了,不会有别人想到。但他漏算了一点,杨殊按正常法子,本来就不可能登位,所以他们这拨人,随时做好了动手准备。同样的道理,放到二皇子身上不就行了?
560章 捷径
多福没听懂,问道:"小姐,什么意思啊?"
明微长叹一声,说:"可能是兵变。"
多福一惊:"什么?"
她现在可不是普通的丫鬟,明微做这些事,从来就没有避着多福,若说对政局的了解,多福甚至比普通官员更深刻。
兵变,眼下这个局面,太敢想了吧?
明微一边思索,一边道:"皇帝这两年身体不大好,虽说还不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可谁说得准呢?指不定哪时就去了。二皇子犯下那样的事,连王爵都被夺了,依照正常途径,恐怕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洗掉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而他出来后,再想越过安王,更是难上加难。甚至可以说,比他先前与太子争位还难。"
杨殊点头:"他犯的不是一般的事,暗算储君兼兄长,政事堂的相爷们万万不能同意他再得势。哪怕有朝一日,没有别的人选,他们宁愿从旁支过继,也不会支持二皇子。"
这个罪名太重了,如果他的谋算没有暴露出来,自是成王败寇,可他暴露了,还当众被定了罪,就绕不过去了。
"所以二皇子想要得偿心愿,有两个难点摆在这里。其一,时间,其二,人心。这两点基本阻断了正常登位的可能,与其耗费时间慢慢磨,不如一举定江山。"
傅今笑了笑:"若换成我,也会这么做的。看来二皇子身边有高人啊,这是破釜沉舟之举,但也可以说是二皇子唯一的机会。"
明微则提出疑问:"以二皇子的势力,能做到这一点吗?便是禁军主力被皇帝带走,京师守卫力量仍然不容小觑。"
傅今说道:"二皇子先前拉拢了不少人,或许其中有可用的人。"顿了顿,他又说,"有时候,小人物也能发挥很大的作用,端看如何利用。何况,我记得二皇子拉拢的人里,有几个年轻将领,说不准哪一位就能派上用场。"
杨殊低声道:"风雨欲来啊!"
傅今含笑:"殿下莫急,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好机会。"
杨殊看向他。
傅今慢慢拨着炭火:"除了夺取京师,二皇子想登位还得同时拿下皇帝。所以,宜春宫也会有安排。假如我们推上一把,让他顺利达成,再杀掉太子和安王,到那个时候,殿下您出面,反倒是人心所归。"
他笑了:"二皇子授首,除了您,谁还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呢?"
明微听得眉头一皱。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所有的恶名,都叫二皇子担了,杨殊出面收拾残局,就会是天下归心。但...
杨殊摇了摇头。
傅今问:"殿下觉得这个主意不好?"
杨殊道:"先生这个主意很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能够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胜利。"
"那殿下为何摇头?"
"但我不想这么做。"杨殊说。
傅今道:"帝王之路,注定是血腥之路,避免不了阴狠毒辣。"
杨殊仍然摇头:"我拒绝,有两个原因。"
他看着傅今,说:"其一,难度太高了,您觉得相爷们会一点也没有察觉,任由我们搅风搅雨吗?"
傅今想了想:"话虽如此,但并非不能谋划。"
事实上,他跃跃欲试。如果成功将几位相爷蒙在鼓里,完成这样一场逆袭,是多么过瘾的事啊!
杨殊说:"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而这个计划,要冒很大的风险。"
傅今抿了抿嘴唇,没反驳。
"您几次三番上门求吕相,以他的智慧,会看不出您的企图吗?不过是吕相纵容而已。吕相帮了我们好几回,如果没有他,我们先前不会那么容易过关。要是我们真的实施这项计划,吕相一定会翻脸。倘若事成还罢,不成的话,以后就会失去吕相这个强援,甚至让他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傅今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
这位老相爷,性格十分固执,容着他们,无非是现在几位皇子太不像话了。如果杨殊做出这种事,那么在他心里,也会被归类到太不像话中间去。
"而且,时机也不恰当。咱们暗中的势力是不小,可朝中有多少重臣,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宗将军固然兵权在握,但他远在西北,京师附近的兵权,没一处掌握在我们手里。一旦动起手来,我们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
傅今叹了口气:"还有第二点呢?"
"第二点..."杨殊垂下视线,声音也变低了,"我不想这样就结束。"
傅今怔了下。
却听他说:"我想弄个清楚,祖父祖母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他杀的。还有我一家死于非命,他是不是在其中扮演了某些角色。另外,母亲她受了二十年的罪...这样说或许有些天真,但是先生,我想叫他忏悔,您明白吗?"
傅今默然。
身为谋士,他必须要说,杨殊这个想法确实有些天真。
认不认错有什么要紧?成王败寇才是关键,只有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上,大权在握,才有资格说别的。但是,他之所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支持他走上这条路,不就是因为这孩子,还保留着赤子之心吗?若是亲手将他毁了...
过了一会儿,傅今认输了:"好吧,殿下您说服我了。这个计划我们放弃。"
杨殊露出笑容,诚挚地说道:"谢谢您,先生。"
傅今摇了摇头:"是殿下自己的选择,这么好的机会都放弃,那我们只能走更难的路了。"
明微也笑了。
不可否认,刚才她很紧张。尽管相信他,但她也怕他被权力迷惑,不能把持住。
"我倒不觉得更难。"杨殊道,"走这条路,不仅仅为了报仇,更是为了给这个天下更好的未来。这件事一个不好,会引起朝局动荡,那样的话,对齐国不是好事。所以,本来就没有捷径可走。"
明微笑意更深。
就是这个道理。
她要做的,并非助他成为天下之主,而是他上位后,天下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这才是根本。
"行了行了,说不过你。"傅先生有些苦恼,"既然这法子不行,那我们只能另想了..."
561章 临行
杨殊第二天进了宫。
他先去明光殿求见皇帝。
略等了一会儿,结束朝议的皇帝召见了他。
"许久没见你了,今儿怎么有空来啊?"
此次回京,杨殊身上并无差事,故而进宫的次数少了。
杨殊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臣有件事想求圣上。"
皇帝一边翻奏章,一边说:"想完婚求朕没用,你先让国师点头。"
"..."杨殊道,"不是这件事。"
"哟,你还能有别的事?"皇帝抬起头,饶有兴致地搁下奏章,"说说看。"
杨殊就道:"前些天,温国公府赏梅,发了帖子到纪家..."
皇帝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她就去啦!结果不知道哪来的野鸡,打听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背地里说她坏话。什么一家子都是逆臣,本来该进教坊司的,什么小时候是个傻子,连饭都不会吃,还有端着千金小姐的架子,其实根本不懂公侯家的礼节。"
皇帝皱了皱眉,说道:"妇人无状,教训了也就是了。你就为这点事来见朕?"
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他大清早的赶过来面圣?
皇帝继续批阅奏章,口中与他说话:"你啊!虽说是皇亲贵胄,一生富贵无忧,可也不能跟个妇人似的,成天纠缠这些小事。好好交几个朋友,做些正常的消遣,别总是跟在女人后头。"
杨殊缩了缩脖子,小心回话:"知道了。"
"嗯,没事就下去吧。"
杨殊马上道:"圣上,我正事还没说呢!"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是这件事,但臣想求的是另一件事。"
皇帝勉强按住耐心:"快说。"
"臣听说,您要游幸行宫..."
皇帝问他:"你也想去?"
杨殊连忙摆手:"不不不,行宫那里没什么好玩的..."好像说漏了嘴,他急忙收住,小心觑了皇帝一眼,见他没生气,才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那些长舌妇不是笑话她吗?我回头一想,她病才好母亲就去世了,确实没怎么学过这些。所以想来求您,让她跟着姨母学一学,到时候,谁还敢笑话她?"
宫里自然是礼仪最好的地方,何况裴贵妃出身百年世家,任凭是谁都无可挑剔。
杨殊说着自己的打算:"正好您要去行宫,就当她去陪侍姨母好了,到年底回来,既不耽误宫里的正事,也省得那些长舌妇嚼舌根。"
皇帝问他:"她去你不去,你舍得两个月不见?"
"还要求您允准,我隔几天去行宫问一次安..."
皇帝道:"你盘算得倒好,朕与贵妃不在,没人管着你在京里玩乐。问安的时候顺便见她,两头不耽误。"
杨殊干笑。
皇帝继续批阅奏章:"行了,回头朕跟贵妃说一声。"
杨殊大喜:"您答应了?"
皇帝哼道:"你都这么说了,朕能不答应?怎么也是皇家的媳妇,哪轮得到别人来说是非。"
反正,婚前本就应该教导礼仪,就当提前了。
...
当天,内侍就到纪家去了。
明微心知肚明,开始打点行装。
两日后,圣驾启程,往秀山而去。
杨殊陪安王去送行。
他没规矩惯了,拉着明微到无人的地方说话,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留心些。"杨殊低声跟她说,"行宫不见得比京里安全。"
明微点头:"我会紧跟在贵妃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你自己也要注意。别的都是次要的,人没事就好。"
"你也是。"
两人略说了几句,就分开了。
登车之前,温秀仪走过来,与她施礼:"明七小姐,没想到你也去,真是太好了!"随后带着几分忐忑,小心问她,"我能找你一起玩吗?"
明微回礼,说道:"温小姐太客气了,我正愁去了行宫,没有熟人呢。若有温小姐照应,求之不得。"
温秀仪眼里带着几分羞涩:"我可以叫您姐姐吗?"
明微点头。
温秀仪笑了起来,崇拜地看着她:"那日明姐姐的瑞雪千山图,真叫秀仪大开眼界。后来,我四处打听姐姐的消息,才知道姐姐这么厉害,真是太了不起了!"
然后说起东宁一案,又谈到玄都观的观主之争,言辞里满满都是对她崇拜,以及对玄术的向往。
明微含笑听着,任由她絮絮叨叨说到启程,才依依不舍向她告别。
温秀仪走后,多福道:"小姐,这温小姐想干什么?刚才小白泄露出来一些气息,我看到她眼皮跳了一下,又装得没事一样。"
"所以说,这是个厉害人物。"明微抽出帕子,擦着被她握过的手,然后拿起帕子嗅了嗅,"无色无味,不愧是巫门秘术。"
多福吓了一跳:"她下了药?"
"只是一些花粉。"明微轻描淡写,"我原本猜不出她的来历,这下倒是清楚了。"
多福有些懵:"她是什么人?"
"巫门的人。"
"巫门?"
明微点点头:"巫门起源于尧舜,传承巫祝之术。上古时期的大巫,精通招魂、诅咒、驱邪、祈福等异术,受世人供奉,与神无异。但是几千年下来,传承几次断绝,现在保留得比较完整的,只有巫蛊之术了。"
她抖了抖手里的帕子:"这花粉,就是用来驱动蛊虫的。她下在我身上,是想掌握我的行踪吧?"
多福吓了一跳,紧张地打量她:"蛊虫?"
明微笑道:"别怕,蛊虫很珍贵,她不会随便下的。而且你身上有大妖的气息,那些蛊虫天然对你存在恐惧,她下不到你身上。"
"可是小姐你..."
明微将手帕叠好,珍而重之地收进荷包,又拿出一颗药丸化了水,擦了好几遍手。
"巫门的草药虽然制得无色无味,但是有一个缺点。"她嫌恶地皱皱鼻子,"为了留存久一点,总是有点黏——她以为我会当成擦手的蜜膏吗?我才不喜欢这种手感的。"
"..."
多福抬头看过去,温秀仪已经上车了。
而裴贵妃身边的宫人,也过来接她们了。
562章 启程
温秀仪上了大车。
惠妃倚在软枕上,问她:"你去跟明七小姐说话了?"
"嗯。"温秀仪也要了热水,一边擦手一边说,"探探她的底细。"
"探出来了?"
温秀仪摇头:"探不出来,她看起来就是个正统玄士。"
惠妃道:"既是正统玄士,怎么又会探不出来?"
"不是这么回事。"温秀仪说,"每个玄门,都有自己偏重的东西。比如玄都观,擅长观星术与符术。但是她,从探听的消息,到我自己的观察,该会的都会,没有格外偏重。"
顿了下,她又说:"武功倒是有点奇特,擅长音波功。只是我没有亲眼看过,不好分辨。"
惠妃提醒:"你别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忘了正事。"
温秀仪不以为然:"弄清楚她的来历,就是正事。有这么一个人在贵妃身边,我不好下手,怎么帮忙?"
惠妃被她这话堵住。
温秀仪又放柔声音:"姑母放心,对表哥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事,秀仪心中有数。"
惠妃的神情软化下来,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秀仪,就靠你了。"
温秀仪笑了起来,仿佛真的和姑母撒娇似的,倚到她身边,口中说的却是:"表哥现在有两个障碍,安王是一个,贵妃是另一个。陛下这一走,表哥那边好对安王下手,至于我们,趁着行宫戒备不如宫中森严,想办法把贵妃给...她一失宠,表哥犯的事就淡了。那个时候,陛下除了表哥,没有一个像样的皇子,自然就把表哥放出来了。"
惠妃点点头:"我听你的。"
温秀仪笑着揽住她:"姑母真好。"
惠妃看不到的地方,她目中闪过冷意。
真实的情况,她当然不会跟惠妃说。
叫惠妃杀皇帝,她敢吗?
不如先骗骗她,以为他们对付的是裴贵妃,惠妃一定会尽力帮忙。
...
车队启程了。
明微上了裴贵妃的大车。
这辆车大得离谱,如同一个移动的房间。
裴贵妃坐在榻上,近身服侍的宫人一个在燃香,一个拿茶点。
明微上来,她立刻笑着招手。
"娘娘。"
行礼到一半,就被裴贵妃拉住了,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怎么衣裳这么薄?手也太凉了。"裴贵妃扬声喊道,"再拿个手炉来,炭火烧旺些。"
明微忙道:"娘娘,我不怕冷的。"
裴贵妃却没听,只拍拍她的手:"女儿家要注意保暖,不然以后有你受的。"
然后又叫宫人翻皮裘出来。
"...就那件白狐裘,可带上了?"
宫人迟疑了一下,回道:"娘娘,那件狐裘,是陛下赐的..."
裴贵妃说:"本宫又不止那一件狐裘,去拿吧。"
宫人只得答应:"是。"
明微看着她们一通忙乱,有些不好意思:"娘娘,我有皮裘。我是真的不怕冷,所以没穿。"
"有也拿着。"裴贵妃不容拒绝,"就当本宫赏你的。"
宫人很快取出狐裘出来,裴贵妃笑吟吟叫她披上,说道:"小姑娘就该穿好看些,生得这么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岂不是愧对你母亲给你的这张脸?"
明微也笑了。
裴贵妃兴致颇好,又叫宫人翻出衣裳首饰来配。
路途无趣,明微干脆由她去,于是车里时不时响起笑声。
前头皇帝听得声音,问内侍:"是贵妃吗?何事笑得这么开心?"
万大宝掀帘问了一句,片刻后回道:"回陛下,贵妃娘娘在跟明七小姐说话..."
他说了一遍,皇帝也听笑了:"带她倒是带对了,贵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万大宝称是:"明七小姐真是娘娘的开心果。"
皇帝道:"这是自然,她什么也不做,贵妃就够开心的!"
这话似有言下之意,但皇帝说完就继续看奏折了,万大宝便没再接话。
后头,明微试衣裳试出了一身汗,裴贵妃终于相信她不冷了,才叫宫人摆上茶点,与她闲话。
"你们都到后头去吧,本宫跟明七小姐说说话,累了就睡一会儿。"
宫人犹豫:"娘娘,您身边怎好没人服侍?"
裴贵妃随意指了指明微主仆:"她们不是人吗?"
多福很机灵,立刻道:"两位姐姐放心,奴婢在这服侍着。若有什么做不来的,就跟外头说一声,马上去叫你们,可好?"
两名宫人这才退下。
大车一下子安静了。
裴贵妃等了一会儿,听得马蹄声似乎变远了,才开口:"可以说话了?"
明微笑着点头。
裴贵妃问:"你是不放心本宫,故意跟来?"
"是。"
裴贵妃就道:"你也太小心了,那位温小姐,我已经留心了,倒不见她做什么出格的事。"
明微摇头。
裴贵妃皱眉:"怎么,有别的情况?"
"是。"明微顿了下,决定与裴贵妃说实话,"我们怀疑,他们的目的可能是弑君。"
"什么?"裴贵妃手一抖,刚拿起来的糕点滚落回去。
明微点头,表示她没听错。
裴贵妃深吸一口气,难以置信:"他们怎么敢?"
明微轻声道:"这是我们的猜测,未必会准。但傅先生认为,可能性很大,所以我们最好当真。"
裴贵妃沉思片刻,说道:"这确实是个办法。二皇子手里的棋子不多,安王这半年表现不错,一直拖下去对他更不利。"
"就是这么回事。"
裴贵妃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纷乱中,却听明微问她:"娘娘,倘若真是如此,您...希望我阻止吗?"
裴贵妃一怔,迷茫起来。
如果不阻止,他死了,自己就脱离苦海了。
可是那样的话...
裴贵妃的迷茫只有一瞬,就清醒过来:"先阻止。"
明微注视着她:"为何?"
"还不到时候。"裴贵妃冷静地说,"你们的力量,多数潜伏在暗中,要收拾这样的残局,太勉强了。何况,弑君这种事,很容易沾上污名,到时候说不清。"
"可是娘娘,如果他死了,您马上就能结束这种生活。"
裴贵妃淡淡道:"二十年我都忍了,还差这么点时间吗?既然做了,就要做得干净,不能给他留下后患。"
563章 行宫
安王很惶恐。
这半年,他一直规规矩矩地跟着师傅读书。
不规矩不行啊,没有两位兄长挡在前头,皇帝就盯他一个,隔两天叫过去问一次功课,他有那心也没那胆,再也不敢像小时候那样浪。
读着读着,原本看着天书一样的内容,慢慢能看懂一点了。
刚觉得日子好过了一点,突然皇帝决定去行宫,叫他暂代政务。
安王给吓懵了。
他读书是有进步,可说到政务,还是一头懵啊!有时候,皇帝朝议时叫他去旁听,都听得糊里糊涂的。
这个事,他还找不到人说。
那些成天围着他转的纨绔,是不能说这些的,安王再胡闹也明白。
而那些派来跟他的臣子,他又不亲近。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大侄子可以倾诉了。
杨殊跟他说:"你怕什么?你的程度,陛下不知道?吕相不知道?你以为他们对你抱有多大的期望啊?"
安王苦着脸:"你不懂,我坐在文华阁的时候,才明白这种感觉。每个人都对你抱有莫大的期望,哪怕知道你程度低,仍然盼着你是块璞玉,一教就懂。先生每次问我懂不懂,我摇头的时候,他就很失望。"
安王并不傻,但一个人,从小混到大,错过了最好的学习时期,再拾起书本,想一鸣惊人是不可能的。脑子不动会生锈,学习是逆水行舟,你浪费掉的光阴会报复你,错过了就要用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弥补。
杨殊沉默了。
他确实不明白这种感觉。
祖父祖母对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期望。他读书的时候,祖母说过,只要懂礼节明是非就好。
他真正的本事是祖父祖母手把手教出来的。有时候他学得太快,反而让他们心情复杂。
那时候杨殊不懂,后来知晓自己的身世,才明白他们的想法。
不教他心里过不去,见他学得那么好,又觉得可惜。
可惜他注定要做一个纨绔,学的这些派不上用场。
杨殊收起回忆,说道:"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放心好了,吕相他们心里清楚得很,所谓的暂理政务,就是让你学习一下。那你拿出学习的态度呗,他们说就好好听,不懂就问,反正有人兜底,怕什么?反正陛下不在,没人会训你。"
安王挠挠头:"好像也对..."
杨殊教他:"这样好了,你跟政事堂说,你从来没接触过政务,对此不了解,让他们每天分一个人出来,解释那些奏折文书给你听。你这样主动去学,他们总不能不给面子吧?"
"好好好,"安王鸡啄米似的点头,"叫我去处理政务,我宁愿上课。我先把话说了,他们就不能说什么了。"
想好了应对的法子,他又扯着杨殊的袖子:"哎,你跟我一起去吧!"
杨殊翻着白眼:"我去不合适。"
"可是没人陪我,我心慌啊!"
"总要习惯的!"
"不行不行,我看到他们就想上茅房。"
"唉..."
最后安王还是把杨殊扯过去了。
吕相进来看到杨殊,眉头一跳。
杨殊扯着嘴角,无奈地道:"我就是来壮胆的,你们随意。"
然后让内侍搬来一把椅子,坐到角落看画册去了。
次相张倓皱了皱眉,询问的目光看向吕相。
老相爷目光一飘,让他去看坐立不安的安王,张倓顿了一下,收回目光。
他们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安王以前不学无术,他们是知道的,但就像安王先前说的,他们心里仍然盼着他是块璞玉,期望过高,得不到满足,难免心情低落。
政事堂集议开始,正如杨殊所说,多半时候是他们自己在议。只不过,有安王在场,他们会把一些事情说得详细些,方便他理解,然后再循例问一下他的意见。
好不容易坐到中午,议事结束,安王壮着胆子把那话一说。
吕相的目光温和下来,道:"殿下,政事堂每日都要轮值,到时候会协助您处理政事,您不必忧心。"
安王松了口气。
散场的时候,张倓往角落看过去,却见那位越王殿下拿开盖在脸上的画册,打着呵欠问:"你们说完了?可以吃饭了吧?"
...
圣驾到达宜春宫,已是傍晚。
这座行宫荒废了二十年,已是半旧。
还好,一直有人维护修缮,不影响住人。
裴贵妃下得车来,看到周围草木青青,笑道:"果然比京城暖和多了。"
明微点头:"空气很湿润。"
"裴妹妹。"惠妃也下车了。
裴贵妃笑着迎上前,问道:"姐姐感觉可好?秀山的气候,与京城大不同呢!"
惠妃很高兴的样子:"比京里舒服多了。这年纪一大,就怕过冬天,又冷又干,难受得很。现在好了,连皮裘都不用穿了。"
温秀仪跟在惠妃身边,看到明微,很自然地过来打招呼。
随后进入行宫,各自安置,又是一通忙乱。
明微跟着裴贵妃住灵犀殿,独自分了个小楼,却是观景之处,推窗便可将整座宜春宫尽收眼底。
她心知肚明,这是裴贵妃刻意安排的,方便她掌握局面。
众人行了一天的路,都累极了,略收拾了一下行李,草草用过饭食,便休息了。
明微稍微布置了一下,叫小白守夜,也跟着睡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明微去前殿,裴贵妃早就醒了,笑着叫她一起用膳。
明微问道:"您不用等陛下吗?"
裴贵妃不以为意:"陛下若来,会提前派人说,你安心吃吧。"
这回裴贵妃却猜错了。
吃到一半,皇帝还真来了,笑问:"看来朕打扰你们了?"
裴贵妃将他迎进来:"陛下可用过早膳了?"
"原想与爱妃一起吃的,没想到爱妃没有等朕。"皇帝说笑了一句,就道,"你们继续,给朕来一碗粥便可。"
说是这么说,宫人哪敢这么对皇帝?很快,早膳又送了一份上来。
用过早膳,皇帝携裴贵妃出去游玩。
明微原想跟随,不想温秀仪来找她,只得留下应酬,叫多福跟去。
564章 游船
圣驾离京,全城皆知,苏图自然得到消息了。
"那女人也跟着去了?"
胡人乐师答是。
苏图道:"这倒是个好时机。齐国皇帝一走,他们的禁军主力肯定要随行,还有那些官员,很多都要跟过去,京师等于空了一半...可惜了,对我们没用。"
他们的力量太小了,人手都没安插完。
苏图叹了口气,又嘱咐了几件事,起身打算离开。
胡人乐师问道:"公子还是住折桂楼吗?"
苏图见他似有未竟之语,便问:"怎么?"
胡人乐师道:"折桂楼背后关系复杂,属下发现那里可能有齐国朝廷的暗线,公子要不要换间客栈住?"
苏图怔了下,摇头:"算了,我小心着就是了。"
他威望太盛,胡人乐师不敢争辩:"是。"
苏图下了船,慢慢走到折桂楼前,停住了。
如果按以往行事的习惯,他应该会马上换个落脚点,但是刚才,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苏图不想去探索这个念头背后的意义,但本能地觉得危险。
草原上的狼,最好相信自己的直觉。
苏图很快有了决定,立刻搬离折桂楼!
他进楼走到柜台前,刚要开口,掌柜见是他,已笑道:"苏公子,您回来得正好,有人来找您。"
苏图一愣:"谁?"
"喏,就是这位姑娘。"
苏图扭头一瞧,阿绾提着个盒子,站在不远处。
突然之间,他觉得大事不妙了。
...
夜色降临,长乐池喧闹起来。
苏图坐在游船里,听着远远传来的鼓乐声。
阿绾坐在他对面,动作娴熟地煮水煎茶。
"苏公子在想什么?"
苏图回神,说道:"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真是良辰美景。"
阿绾笑了一声:"是苏公子心情好吧?今天的月色不算好,还这样吵闹,我倒觉得有些烦闷。"说着,她扬声唤,"船家,划远些,这里太吵了。"
船家答应一声,一划桨,船如离弦的箭,飞快地远离了喧闹。
苏图莞尔,反问:"如此说来,姑娘今天心情不大好了?"
阿绾回道:"确实有一点。"
"为何?"
"有些事不顺利。"
早些时候,殿下叫她查张倓的底细,她没查出来。而今天派去盯二皇子的人手,又出了点问题。
苏图心想,身为丫鬟,自然处处不如意,就问:"身在奴籍,难免身不由己。姑娘可曾想过脱藉?"
阿绾知道他误会了,并不打算解释,只笑道:"若我说有,苏公子可愿帮我?"
苏图说道:"若需要银钱,在下可倾囊相助。"
阿绾摇头一笑。
"怎么?姑娘不愿意?"
阿绾道:"确切地说,我不是奴籍,而是宫籍。"
"宫..."
"对。犯人家眷,籍没的籍。"说这些话时,她神情平静,不见波澜,甚至还有心情帮他续茶。
苏图一怔。所以说,她不是一般的丫鬟,而是在册的宫人?犯人家眷,也就是家破人亡了...
"抱歉。"他低下头,"无意提起姑娘的伤心事。"
"无妨,早就不伤心了。"阿绾笑着问他,"过去的事不提了。其实我没想到苏公子还在,你这是要久居京城吗?为何不去赁一间屋子呢?住客栈花销太大,也太吵闹了。"
苏图道:"原本没想住这么久的,不想京城繁华,美景看不够,就住到现在了。"
"哦?苏公子是第一次来京城?这次出门游玩的吗?"
"是。细叶离京城太远了,难得出这么远的门,来见见世面。"
"说起来,我对细叶很好奇,苏公子能否说说那边的风土,叫我开开眼界?"
"这个么..."
...
阿绾婉拒了苏图送她回去的建议,上了来接她的马车。
小彤偷偷从帘子缝隙看路边相送的苏图,好奇极了:"阿绾姐姐,你特意来见他,有什么用意吗?"
阿绾往软枕上一靠,懒洋洋地说:"我原本见他武功高强,想看看能不能招揽,没想到竟然查不出他的来历。"
"哦,所以你来探探他的虚实。"
阿绾踢掉鞋子,盘腿坐着:"没错。而且我现在更肯定,他这个人有问题了。"
"哪里有问题?"
阿绾想了想,摊手道:"毫无破绽。"
小彤奇道:"既然毫无破绽,怎么会有问题?"
阿绾眼睛一转:"你可以理解为,女人的直觉。"
小彤被她逗笑了,说道:"那我也有直觉。"
"哦?"
"我总觉得阿绾姐姐对他格外关注呢!这位苏公子又是一表人才,难道..."
她没说完,就被阿绾一把掐住脸颊:"死丫头,胆子大了,敢来打趣我!"
"哎呀!"小彤叫疼,口中却不认输,"姐姐这是恼羞成怒吗?没关系的,女大当嫁嘛!你要不好意思,我帮你跟殿下说啊!"
"你还来劲了!再说就先把你嫁出去!"
"哎哎,姐姐饶命,我不敢了!"
笑闹声远去,繁华的长乐池大街,慢慢安静下来。
...
十一月,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杨殊推开门,冷风灌入脖子,冻得他哆嗦了一下。
阿玄道:"这雪积得太厚了,殿下,要不等雪化了您再去吧?"
杨殊摇头:"这得化到什么时候?反正雪已经停了,天也晴了,就今天吧。"
阿玄劝不动他,只能认了。
"那我们路上慢点,要是摔坏了可就麻烦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年纪还没大呢,就这么啰嗦!"
阿玄噎得不行,怒道:"属下还不想管呢!"
"哟,你还气上了。你这脾气可没有以前好啊,难道是年纪大了想媳妇了?"
阿玄被他的逻辑打败了:"您这是什么话?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杨殊瞟着他说:"阴阳失调呗!"
"..."阿玄木着脸说,"您倒是先娶了给属下看看啊!"
"呃..."
主仆俩一边斗着嘴,一边骑上马,往城门而去。
圣驾离京半个来月,杨殊一直被安王绊着走不开,今天趁着安王去户部,偷偷去行宫。
半个月没见着面,他有很多事想跟明微说。
两人跑出不远,阿玄忽然看到了什么:"殿下,您看那边,是不是蒋大人?"
565章 嫌疑
还真是蒋文峰。
既然遇上了,那就打声招呼。
"蒋大人!"
蒋文峰正盯着雪地看,回头见是他,拱手见礼:"越王殿下。"
杨殊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阿玄,问道:"这么早,你在这干什么?"
蒋文峰不是一个人,还有雷鸿和一干差役,都在雪地里忙活。
"早上接了桩报案。"蒋文峰说着,让开了位置。
杨殊看到地上有一抹红色,似乎是鲜血。
"命案?"
"嗯。"
杨殊拍了拍额头:"这附近住的可都是达官显贵,倒霉的是谁啊?"
蒋文峰道:"禁军一位都虞候。"
杨殊愣了下:"禁军?"
"嗯。"
杨殊不由顺着这条长街看过去。
此处离皇城不远,这条长街是禁军散值回去必经的路。
"什么时候的事?意外吗?"
"昨天晚上后半夜,更夫报的案。现在还不肯定是不是意外,死者饮过酒,死因是头部撞伤。"蒋文峰迅速说完,眼中露出几分为难。
杨殊留意到了,问:"怎么,有问题?"
蒋文峰说:"我们已经查到,死者昨夜喝酒的同伴,是狄凡。"
杨殊愣了下。
狄凡是当初跟他们一起去东宁的御前侍卫之一,回京后调到禁军,先前查案帮了他们不少忙。
"他没有人证?"
蒋文峰摇头:"现在有点麻烦,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而狄凡是最后见过他的人,又说不清楚去向。"
杨殊沉默了一会儿,扭头对阿玄道:"去跟小彤说一声,我们中午吃锅子。"
阿玄愣了下:"殿下,我们不去行宫了?"
"去什么去啊!"杨殊堵了一句,回头继续问蒋文峰,"这事有点怪,我能不能见见他?"
蒋文峰迟疑了一下。
上次玄都观的案子,是皇帝允许的,这回...以他的身份,不大方便啊!
雷鸿过来,说道:"越王殿下,我跟狄凡关系好,有什么话,我来问他吧?"
杨殊也知道这事有点为难,就道:"行吧。我相信你们查案的本事,就一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说。"
"多谢殿下。"
蒋文峰抬起头,与他视线交汇。
两人心照不宣。
于是,杨殊没去成行宫,打道回府。
阿绾看到他回来,吃了一惊。
"殿下这是转性了?去见明姑娘这么大的事,居然取消?"
杨殊往炭炉旁边一歪,有气无力:"没办法,积雪太厚了,走不了啊!"
阿绾才不相信,他出门前不知道雪厚吗?
于是到阿玄里套了消息。
阿玄把情况一说,她也奇怪了:"一个都虞候,居然死在大街上?"
"就是说啊!在禁军做到都虞候的人,会因为醉酒摔死?"杨殊摇了摇头,"我真不相信。"
禁军各司由都指挥使管辖,而真正在第一线领兵的,则是这些都虞候。
京城这么个地方,能当上禁军都虞候的,没有无能之辈。
阿绾想了想,又道:"虽然这件事有点稀奇,但是殿下连行宫都不去了,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一个都虞候,还没有这么大的分量,如果死的是统领还差不多。
杨殊说:"这么关键的时候,突然死一个都虞侯,还是重视一点比较好。"他坐起来,"阿绾,你去查一查,最近禁军的动向。"
"哦,好!"
...
入夜,御宝斋已经关了门,只剩楼上雅间点着灯。
杨殊半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看着画册。
过不多时,外面传来推门声。
蒋文峰的声音传来:"为什么我们每次见面都要弄得这么神秘?好像告诉别人,我们在做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杨殊挪开画册:"难道我们不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蒋文峰想了想:"有道理。"
这是在造反啊,还真是无可反驳。
杨殊坐直身躯:"怎么样?"
蒋文峰解下披衣,抖掉上面的寒露,说道:"到现在还是无法确定,是意外还是谋杀。"
杨殊奇了:"以蒋大人的本事,也查不出来?"
蒋文峰疲倦地揉了揉眉头:"昨夜大雪,痕迹都被掩盖了,而尸体上有几处似是而非的伤痕,无法断定是自行摔伤还是被人推倒。"
杨殊笑道:"或者应该说,从证据上看,更像是酒后跌亡,但是以蒋大人办案多年的直觉,认为其中有曲折?"
蒋文峰点点头。
"殿下说的不错。倘若换成别的官员,也许就以醉酒摔死为定论。是我自己疑心,才不肯就此结案。"他停顿了一下,叹道,"然而,当成谋杀处理,眼下又只有狄凡一个嫌疑人。"
东宁案后,他们与狄凡偶有来往。因他掌着一队禁军,有时候会请他帮忙,狄凡从来没有二话。
从感情的角度,他们都不希望狄凡牵扯进去。
"到底怎么回事?"
蒋文峰道:"狄凡年前升了职,与死者同在殿前司当值,两人关系甚好。昨天晚上他们一起散值离司,相约喝酒,一直喝到半夜。狄凡说,离开御街,他就和死者分开了。但要命的是,死者摔死的地方,离他们分开的路口,只有百余步,而且他没有证人。"
杨殊沉思:"百余步的距离,只要死者喊一声,狄凡就会听到。"
"所以说,假设死者是他杀,狄凡脱不了嫌疑。"
"那没证人又是怎么回事?他回家总会惊动门房的吧?"
蒋文峰苦笑着说:"他家离得远,所以在附近赁了间屋子,有时候下值晚了,就在那里睡一觉。那屋子只有个耳背的老苍头守门,狄凡嫌喊他起来麻烦,经常自己翻墙进去。我们今早找到他,他还在呼呼大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喝得很醉?"
蒋文峰摇头:"怎么会?禁军随时都可能被召唤,狄凡说他们只是略有醉意,脑子还很清醒。他与死者常在一处喝酒,知道对方的酒量,并不足以影响反应与身手。"
好嘛,这样一来,他的嫌疑更加难洗清了。
杨殊沉吟片刻,还是提出了那个要求:"我想见见他。"
566章 拖着
狄凡就在府衙。
虽然是嫌疑犯,待遇却很不错。
蒋文峰推门进去时,他正在发呆。
推门声惊醒了他,狄凡站起来:"蒋大人。"
蒋文峰点点头,让开位置。
狄凡看到摘下帽子的杨殊,惊住了:"越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自然是不放心你。"杨殊脱掉衙役的外衣,坐到他面前,"闲话少说,我来一趟还得掩人耳目,咱们赶紧说一说案情。"
狄凡一时受宠若惊:"怎好劳烦殿下?"
"都叫你闲话少说了。"杨殊叩了叩桌面,直入主题,"事情经过我已经听蒋大人说明了,现在有几个疑问,只能你自己回答我。"
狄凡点点头:"殿下请说,下官知无不言。"
杨殊道:"你仔细回想一下,昨天夜里,真的完全没有听到可疑的声音?"
狄凡回答:"确实没有。我们分开时,正下着雪,除了风雪声,下官什么也没听到。"
"那么,以你自己的经验判断,他被高手在突然之间袭杀,没能发出声音的可能性有多少?"
狄凡说:"这个问题,下官已经想过许多遍了。吕兄的武功不比我差,照理不可能没有反抗能力,能在大街上这样悄无声息地暗杀他,我不知道这人的武功得高到什么程度。说实话,哪怕是殿下,也差不少。"
杨殊的实力,已是难得一见。比他还高很多,数来数去,可能只有几个隐世的高人了?
那样的世外高人,跑来杀一个禁军都虞候,开什么玩笑?
蒋文峰见他蹙眉,问了一句:"怎么样?"
杨殊摇了摇头:"我看这个问题,得去问我师兄了。"
蒋文峰颔首:"宁先生深知江湖事,或许知道有没有这样的高手。"
"不。"杨殊说,"我怀疑可能是玄术。"
蒋文峰一顿。
说完这句,杨殊马上转了话题:"狄凡,你们殿前司最近有什么情况?"
狄凡不懂:"没有什么情况啊!和平常一样。"
杨殊说:"人事调动呢?圣驾离京,你们殿前司走了一半,值守之事总要重新安排吧?"
"哦。"狄凡明白过来,将近日调动简略地说了一遍,"...大概就是这样,取消了几班轮值,剩下的大家分一分。看起来当值的时候多了,其实圣驾不在,不用查那么严,反而轻松一些。"
"所以,死者现在负责延福门的守卫?"
"是的。"
杨殊点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都和禁军内部相关。
狄凡虽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还是一一答了。
杨殊问完,重新穿上差役的外衣,对他道:"你安心留两天,不用多想,时候到了,你的嫌疑自然会清洗。"
狄凡懵懵地答应了,看着他们两人出去。
"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蒋文峰也没懂。
杨殊转回身,说道:"我马上去玄都观,问清楚玄术能不能做到悄无声息。如果答案是可以,那么八九不离十了。"
"什么答案?殿下已经知道真凶是谁了?"
蒋文峰简直不能接受,他查了这么多年的案,没找出疑点,杨殊过来问了几句话,就知道真相了?
"不,我不知道。"杨殊笑着说,"凶手是谁,怎么杀的人,我全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问题大概在哪。"
蒋文峰仔细想了一下他刚才问的问题,慢慢领会过来:"殿下说的是禁军内部?"
杨殊点点头:"蒋大人,这案子你可以先拖着,慢慢查。过两天找不到证据,先把狄凡放了。"
蒋文峰道:"就算我把他放了,他这样回去,八成会暂时停职。"
殿前司何等要职,一个有杀人嫌疑的人,怎么让他守卫皇宫?
杨殊笑道:"停职就停职吧,或许他停职还是好事。左右到年底就会有答案了。"
蒋文峰悟了:"好吧,这案子我就拖着,希望不用等太久。"
他想想自嘲地笑了:"我这么做,真是有负青天之名啊!不去关注案子本身,反倒利用职司推搪,唉!"
"你不是打定主意沽名钓誉吗?"杨殊说笑一句,认真道,"这案子的真凶没有意义,里头藏的阴谋才重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蒋文峰点头:"殿下放心,我明白。"
在百姓心里,蒋青天铁面无私,其实这只是个美好的误会。不懂迂回的人,根本不可能在官场上混好,更不用说年纪轻轻站上高位。
只能说,他做事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别的不必过于拘泥。
...
几天后,路上的雪都扫干净了,杨殊再次动身去行宫。
这次没出意外,快马半天,下午他就到了。
明微得到消息,来到前殿,就见他们母子坐着说话。
裴贵妃一边说,一边叫人上菜,恨不得把一桌吃食都塞他嘴里,生怕他饿着了。
看到杨殊一脸生无可恋,明微忍着笑过去行礼。
裴贵妃拉住她:"早叫你别这么多礼了,中午你吃得也少,一并吃些?"
明微敬谢不敏:"娘娘别忙了,我不饿。"
裴贵妃瞧着干脆利落的一个人,但在这方面跟所有的妈一样,总怕你饿着冷着。明微也是相处了才知道,要是真的都听她的,用不了多久,她就能胖成一个球。
杨殊好不容易吃完,两人陪着裴贵妃说话,到晚饭时分,裴贵妃去皇帝那边,放他们二人独处。
明微领着他上了观景楼,说道:"京城有事发生?"
杨殊奇道:"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了?"
明微揶揄:"你隔一会儿就看我,眼皮都要抽筋了,摆明了有事要说。"
"难道就不能是我单纯想见你?"杨殊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张口就是甜言蜜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可有几十年没见面了。"
明微在心里呸了一声,道:"赶紧的,有事说事。正事不说完,哪有心情听你胡扯?"
"那说完了,就有心情了?"
他这不要脸皮的样子,真是没眼看。
明微原是习惯了的,此时竟有些脸热,只能凶巴巴地回复:"那你说不说?"
"说!我马上说!"杨殊瞧出了什么,开心得要飞起来了。
567章 密集
杨殊玩了三天回去了。
他一到京城,便接到了刘公公的消息。
"宫里有人死了?"
杨殊今天还是陪着安王来的,午休跑来御花园闲逛,装作和刘公公偶遇的样子。
刘公公支走身边的小太监,与他站在观景的亭子里说话。
"是的。"刘公公回道,"按说,宫里死个把人不稀奇,只是殿下去行宫前传过话,无论宫里有什么动静,都说一声。所以奴婢就当一回事,来说一句了。"
杨殊笑道:"有劳公公了。却不知死的是个什么人?"
刘公公道:"是个运送夜香的老内侍,死因是意外跌下湖。"
"确定是意外?"
刘公公道:"看着是意外,但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这老内侍既不好酒也不好赌,也不知为何半夜去湖边,发现的时候尸体都浮起来了。"
杨殊说道:"说意外,不能排除凶杀,说他杀,又没有证据,对不对?"
刘公公称是。
"好,我知道了,多谢公公跑这一趟。"
刘公公笑着拱手。
...
这类的小案子,一个接一个。
死的人身份都不算高,最开始那个都虞候,已经是最有牌面的了。
案子的发生,也不突兀。
偌大的京城,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小人物死亡。
但这些案子还是被筛选出来,放在了杨殊的案头。
筛选的条件很简单,那就是跟宫里有关。
比如守卫的禁军,宫里服侍的内侍宫人,以及因为采买等各种原因,与宫里搭上关系的人。
御宝斋里,傅今一份份地看,看完了,长叹一声。
杨殊忙问:"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傅今的目光注视着他,回道:"某只是心有感叹,殿下做事越发有章法了。"
能够嗅出其中不对劲的气息,并且理出这些案子,傅今自认,他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看着自己选择的人,越发出色,傅今既感怀,又骄傲。
他的决定果然没有错。
杨殊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先生不觉得我多想就好。"
傅今收回思绪,将注意力放在面前这些案子上:"是不是有问题,只要对比一下就知道了。"他点了点文书,"殿下连去年的案子都找出来,可见心中已经有定论。"
去年,这类的意外事故没有这么密集。
这个把月,相比同期差不多翻倍。
杨殊问他:"那么,先生觉得问题在哪呢?您也认为,这是二皇子做的?"
"眼下这处境,除了他,没有别人了。"傅今道,"圣驾离京已经一月有余,他想做些什么,时间不多了。"
不等他说什么,傅今马上问道:"人事调动方面呢?这些人死后,他们的差事总要有人顶替。那些情况殿下了解了吗?"
杨殊回道:"已经想法子把人事记录找来了,先生稍等。"
阿玄立刻把相关文书送上来。
傅今不再说话,低头认真翻看文书。
十来页的记录,他一遍遍地翻看,反反复复地琢磨。
直到滚瓜烂熟,他才放下来,示意杨殊凑过来。
"殿下请看,那个都虞候吕威一死,调来了另一个人。"
杨殊回道:"此人我们已经查过了,目前没发现可疑之处,正命人盯着。"
傅今手指却滑到下一条:"依我看,要着重留意的,还有下面这条。调来另一位都虞侯顶替吕威,那他原有的职位,由谁来做?是他手下这个副官。他原先的职位也很要紧,负责的是永乐门。"
杨殊啊了一声:"这个我疏忽了!"
傅今接着说下一个:"还有这倒夜香的老太监..."
他讲得十分详细,杨殊听着如同醍醐灌顶,整个脉络都清楚起来了。
说完这事,傅今道:"殿下,现在宫里要紧的位置,都已经被渗透了。我想,只要最关键的那颗棋子到位,二皇子就会动手。"
杨殊想了想:"兵权?"
"嗯。"他指了指,"二皇子的连襟,不是有一位在禁军吗?盯紧了他。"
这个不用交待,杨殊早就当成重点留意了。
傅今道:"对方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随时都有可能举事。殿下如果想保住安王,近日最好与他形影不离。"
杨殊点头应下:"好。"
...
安王忽然发现,他家大侄子转性了。
之前每天都要抓着他一起进宫,最近不用叫唤,时间一到就自动出现。
甚至于,连他去司衙了解政务,杨殊都会随行。
这让安王受宠若惊。
"你最近怎么了?"
杨殊懒洋洋看他一眼:"什么怎么了?"
"陪本王到处跑,也没听你推托。"
杨殊往椅子上一瘫,坐没坐相,回道:"你以为我乐意啊?现在想找个人陪我玩都不容易,每天闲得发慌,还不如老老实实跟着你,好歹有人说说话。"
安王哈哈一笑,摆出语重心长的样子:"你跟着我,好歹看着像在办正事的样子,这样也不会被父皇骂游手好闲了,是不是?"
杨殊口中嗯了声,心里想的却是,我不游手好闲,他才要生气呢!
安王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招手叫他过来:"你帮我看看,这份奏折到底有什么问题?张相说要打回,可我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杨殊摆手:"这是你的差事,别来拉我,你以为我看着头不疼?"
安王却说:"可你学问比我好啊!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等会儿张相回来考我,把我问倒了怎么办?到时候又得留下来听他啰嗦,你也不想这样吧?"
杨殊不耐烦:"你只是叫我陪着,可没叫我帮你看。再说了,奏折这个东西,我看不合适!这是机密,懂吗?"
安王不以为然:"我在这呢,你看就看呗!就当代我看的,还不行吗?"又催他,"赶紧的,回晚了我家王妃又要絮叨。你让我过关,我就帮你跟父皇说好话,让你早点成婚,怎么样?"
杨殊想了想,勉强同意了:"行吧!你别泄露出去,尤其不能让张相知道。"
安王道:"你当我傻么?要考我的是他,我还主动招供?放心好了!"
568章 赏雪
明微推开窗,看着笼罩在飞雪中的宜春宫。
"今日大寒,对吧?"她问。
身后多福回答:"是啊,大寒下雪,是好兆头呢!明年一定是个丰年。"
"回京的日子定了吗?"
再过七八天,就到小年了。在这之前,肯定会回去的,不然赶不上祭祖。
"具体哪天还没定,不过娘娘已经命人收拾东西了。"
明微点点头,感觉袖子里的小白蛇动了动,伸手摸摸它的头,低声问:"怎么?"
"那个东西又来了。"小白蛇细声细气地提醒她,"大人,就是您说的,闻着花粉味过来的蛊虫。"
明微若有所思:"这几天来得有点频繁啊!"
正想着,外头宫人来传话,裴贵妃有请。
"娘娘。"明微踏入前殿,低身施礼。
裴贵妃向她招手:"用过早膳了吧?瞧你,又穿得这么少。"
多福跟在她身后进来,说道:"娘娘,您赐的狐裘奴婢带着呢,宫里暖和,出去了就叫小姐披上。"
裴贵妃笑了起来:"好丫头!"
而后道:"陛下要去赏雪,你们一起?"
明微问:"娘娘与陛下一起去,我们跟着是不是不大合适?"
裴贵妃道:"无妨,今天去的人多。不止我们,惠妃和几位美人也去。陛下还请了几位大人,不会与我们一处。"
既是集体活动,明微自无不允。何况,让裴贵妃独自出去,她也不放心。
...
秀山因有地热,四季温暖。
即便下雪,那雪花一落地就化了。
皇帝今日起来,瞧见漫天飞雪,兴致勃勃。
这几年身体不佳,若是在京城,这样的天气,他只能留在屋里烤火。
如今人在宜春宫,不赏雪岂不可惜?
于是派人传话,叫上裴贵妃与惠妃,又请了几位大人,去山顶的观景楼赏雪。
秀山山势平缓,只需抬辇,便可一路畅行。
明微跟着裴贵妃出门,看到山道上迤逦出长长的队伍。
打头是侍卫簇拥着的皇帝,与几位臣子说说笑笑,心情正好。
惠妃在她们后面,明微回头,正好看到温秀仪对她微笑。
明微点头示意,回头便问多福:"侯良呢?"
多福道:"侯先生在后头。"
明微点点头:"叫他多留意。"
随即跟在贵妃身后,也上了抬辇。
路程不远,半个时辰不到,人已经在观景楼了。
秀山山顶有一处天然的温泉,这观景楼就围绕着温泉而建,根本不需要另外烧炭火,更不需要封闭门窗。
明微进了暖阁,却见摆设清新雅致,全无冬日的厚重之感。
门窗大敞,只挂了竹帘,将风雪挡在外头。
两边观景之处,更是一览无余。
从左侧看下去是宜春宫,但见草木青青,宫墙掩映。
另一边又是完全不同的风景。那里没有地热,亦没有住家,只有飞雪漫天,堆琼砌玉,银装素裹。起伏的山势,与茂密的山林,均是白茫茫一片,江山覆雪,天地苍茫。
不多时,惠妃与另外几位陪侍的低位妃嫔到了,暖阁里笑声一片。
温秀仪过来和明微说话:"明姐姐,好几日不见你了,在做什么呢?"
明微回道:"也没做什么,不过天天吃吃喝喝,跟贵妃娘娘学一学调色。"
温秀仪羡慕道:"贵妃娘娘画技高超,姐姐能跟着学,真叫人羡慕。"
明微笑着自嘲:"可惜我是个不受教的,学了这么久,也不过会辨几种颜色。"
这样的下雪天,最好的消遣自是烤肉吃酒。
皇帝命人送了野味来,于是铺了炭火,命宫人烧烤。
温秀仪绑起袖子,亲自烤肉呈给惠妃。
几位美人连连恭维,夸赞温秀仪孝顺,捧得惠妃满面红光。
一位赵美人看到坐在贵妃身侧,安静吃着烤肉的明微,掩唇一笑,说道:"明七小姐,你不烤一块给贵妃娘娘吗?"
明微抬头一笑,回道:"小女厨艺委实差了些,不能跟温小姐比。若是烤得太难吃,贵妃娘娘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呢?这也太为难娘娘了,还是算了吧。"
裴贵妃也笑着点头:"烤肉自有宫人,何须她来动手?"
赵美人讨了个没趣,心想,当初生辰宴的时候,非要跟温秀仪争个长短,这会儿倒是没心气了?
再看明微神色如常,完全不放在心里的模样,只得歇了挑拨的心思。
那边温秀仪叫宫人夹了两块过来,呈给贵妃:"贵妃娘娘也尝一尝秀仪的手艺?"
明微看着那盘烤肉,不等裴贵妃开口,就道:"娘娘,您吃了不少了,昨日太医还说,您不易克化,不宜吃太多油腻的东西。可温小姐一片心意,不吃太浪费,可否赏了小女?"
裴贵妃失笑,示意身边的宫人端过去,说道:"你就是嘴馋了吧?温小姐这手艺确实好,本宫心领了。"
说着,还真的不吃了,叫人送汤来。
温秀仪看着那碟烤肉到了明微面前,咬了咬唇。
明微面不改色,当着她的面,叫多福剪碎了,再一块一块夹到口中。
唔,巫门秘药调配的烤肉,果然美味得很啊!小白蛇都蠢蠢欲动了。
温秀仪似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只得勉强一笑,退了下去。
吃完了烤肉,裴贵妃叫人到窗边铺开画纸。
她爱画宫中皆知,见她要画画,妃嫔们停了说笑,凑过来看。
裴贵妃看了一会儿风景,宫人也磨好了墨。
她坐到画案前,提笔开始勾勒。
灰色的天空,干枯的枝桠,莽莽的群山,皑皑的白雪,随着裴贵妃几笔落墨,清晰地勾勒出来。
待贵妃搁了笔,妃嫔们又是连声奉承,称赞这画意境幽远,画工老到,如何如何...
那位赵美人先前没鼓动成功,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娘娘画得自然是好,就是构图略嫌单调,若是有一两处艳色点缀,意境定能更上一层楼。"
她这人虽然嘴碎,眼光倒好。
裴贵妃仔细打量了一番,叫宫人调出红色。
只是落笔的时候,她又犹豫了。
赵美人察言观色,问道:"娘娘可是要画梅花?没有实物对照,怕是画出来缺了些神韵!"
裴贵妃看了她一眼,低头思索。
却听温秀仪说道:"先前上山的时候,我瞧着路边有梅花,要不娘娘稍等一会儿,秀仪带人去折一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