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章 比翼
杨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只一眨眼,符纸小人就变了模样。
除了身量只有一掌长,相貌身段与明微生得一模一样,颦笑亦是毫无二致。
“她”从上到下打量着杨殊,说道:“才两天不见就傻了?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杨殊动了动嘴唇:“你怎么来了?”
明微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没生气的样子,就问他:“想不想到天上飞一圈?”
杨殊有点想笑,最终只是点了下头,随口应道:“好啊!”
心想,怎么飞?这里是天牢,防备森严,她能溜进来传个讯就不容易了,难道还能带他出去?
但是,他马上看到透气小窗的铁栏被一根根扭开,明微小人的手伸向他,自己突然飞了起来。
明明很小很小的窗子,凭他的身量只能钻个头出去,可他碰到的时候,却完全没有阻拦,就那样穿过去了,像做梦一样。
杨殊低下头,看到那个明微小人摇身一变,化成他的样子,好好地坐在牢里。
随后,他的手被抓住了。
这是一只真的手,纤细的柔软的,也是温暖的坚定的。
杨殊发现自己落在一件东西上面,定睛一看,竟是一只木头做的大鸟。明微就坐在身边,侧身对他一笑。
看到她的笑容,他才有了真实感。
他出来了。
他在天上。
他和她在飞。
“列仙传里有个故事,秦穆公之女名唤弄玉,梦见一位美少年善吹箫,心生仰慕。秦穆公派人去华山寻找,果然找到了仙人萧史,配为夫妇。数年后,夫妻二人乘鸾跨凤,升仙而去。”
明微侧过头,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是皇族之后,勉强与弄玉这个王姬相当,我嘛,正正好,也会吹箫。可惜鸾凤我是找不到啦,只能弄只木头鸟来凑凑数。今天我们就学一学古人,做一对神仙眷侣,比翼双飞,如何?”
对着她灿烂的笑容,杨殊的嘴唇抖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我又不是姑娘……”
“说什么呢?你是姑娘我就不要了。”不等他再开口,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浪费好时光。”
说罢,她抽出自己的箫,凑到唇边。
箫声清幽,散入秋风。
杨殊仰起头,看到了明月如霜,看到了天地清宁。
……
木头大鸟落到眼熟的高台上,杨殊看到身穿道服的玄非走过来。
明微拉着他,从木头大鸟上跳下,对玄非道:“谢啦!”
玄非指着大鸟:“归我了。”
“好好好,归你了。”明微又叮嘱他一句,“这符只能用很短的时间,你可别忘形,从天上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我有那么蠢吗?”玄非面无表情地说完,抱着大鸟走了。
杨殊转头四顾,发现这里是玄都观的观星台。
“你怎么和他混到一起了?”他问。
明微笑道:“今天能顺利把你接出来,可多亏了他。”
天牢哪是那么好劫的?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来,玄非出了大力——天牢除了有重兵把守,还有玄都观设下的结界,他悄悄将结界开了口子,才叫明微有机可趁。
说穿了,这叫监守自盗。
“哦。”杨殊点点头。
明微拉着他,坐到观星台的边缘。
几十丈的高度,足可以将京郊的灯火纳入眼底。
“心情好点了吗?”
听她这么问,杨殊忍不住想闹一闹脾气:“我哪里心情不好了?”
“没有吗?”
“没有。”
“没有就好。”
安静了一会儿,杨殊又不开心了:“这就完了?”
明微无辜地一摊手:“你说心情没有不好嘛!”
“说是这么说,可……”
看他这样,明微想笑:“想要我哄?”
杨殊耳根发热,扭开头:“谁要你哄了!”
“不说我就不哄了哦!”
沉默了一会儿,杨殊道:“就不能说点什么,让我开心一下?”
明微失笑:“想要还不承认。”
两个人说了一堆没营养的废话,杨殊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看着灯火通明的京郊,轻声道:“你把我弄出来,有话想问吧?”
“不。”明微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是有话想说。”
杨殊有些迷茫,转头看着她。
明微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有件事,我先前一直不能确认,所以没有告诉你。现在,这件事终于可以确认了,也就可以跟你说了。”
“什么事?”
“你的身世。”
杨殊的笑容僵住了。
明微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你不想听?”
过了一会儿,杨殊才轻声道:“以前我总想弄清楚这件事,这段日子才发现,其实不清楚更好。我还能期待什么呢?一个父亲不会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可祖母不会无缘无故骗我的,她这么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想,或许遵照她的意思活下去,才是最好的吧?”
“这么说,你真的不想听?”
杨殊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你不想听也行。”明微道,“只要你亲口告诉我,那么这件事,我再也不会提。”
……
夜深了,裴贵妃仍然坐在玲玎阁里,没梳洗,没换装。
她也不干什么,就那样定定地坐着,一遍一遍抚摸手里的玉环。
“娘娘,不早了,歇了吧?”宫人小心翼翼地探问。
裴贵妃摇了摇头,问她:“圣驾在哪里?”
宫人垂下头,小声答道:“在、在蕴秀宫。”
蕴秀宫,是惠妃的寝宫。
惠妃已经无宠,皇帝虽然经常去看她,但也不过说说话,并不留宿。
裴贵妃淡淡笑了下,吩咐:“拿画笔来。”
宫人迟疑:“这么晚了……”
“我画一画,或许就有睡意了。”
“是……”
笔墨纸砚铺好,裴贵妃提笔落墨。
几笔勾勒,很快出现了杨柳随风的春日景象。
她画了一张又一张,画得非常快,且不修饰,没一会儿,地上便堆满了纸张。
终于,她将画笔一丢,说道:“备水,本宫要洗沐。”
见她恢复正常,宫人大喜:“奴婢这就去。”
眼前再无一人,裴贵妃拿起那枚玉环,嘴边浮起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不像伤心,倒像松了口气。
297章 有请
“有些事,不是你不去面对,就不会发生。”突然传来的声音,插入他们的对话。
杨殊转过头去,看到负手而立的玄非,心情就不是很好。
玄非无视他的脸色,缓步走近,跟明微说话:“那件事,你一点口风也没有漏过?”
明微摇头:“先前只是发现了一些线索,并不能肯定这就是真相。”
她深知,那件事对杨殊的影响有多大,一旦说出口,就会颠覆他的人生。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她不会随便说出来。
两人一问一答,明确地透露出彼此之间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觉得被排挤在外的杨殊不开心,问她:“有事你告诉他,却不跟我说?”
回答他的质问的,却不是明微,而是玄非:“她没有说过,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哪知杨殊更不愉快了。他猜都能猜出来,自己却一无所觉……
“到底什么事?”
玄非立刻反问他:“你不是不想听吗?”
“……”杨殊咬咬牙,问明微,“你想说什么?”
明微没想到玄非两三句话,就激得他主动问了,又好气又好笑:“你别理他说什么,真不想知道,就别问了。”
杨殊一扭头,就看到玄非嘴角微微勾起,笑容看似温和,却怎么看怎么挑衅,仿佛在笑话他连听的勇气都没有。
他就毫不犹豫问了:“你不是说让我自己选择吗?我觉得我还是想听一听。”
明微叹了一声:“你确定?”
他坚决地点头:“非常确定。”
没等她说什么,玄非又道:“你不是想要天下太平吗?怎么,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线转机,就为了你儿女私情放弃?”
这话是在激她。
明微却不生气,回道:“该我自己担负的,就要自己担负。让他为我的理想牺牲,何尝不是自私。任何一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不能因为他为我所爱,就失去这个权利。”
玄非:“……”
他费这么大劲挑拨干什么?不就是想让那小子自己站出来吗?她倒好,不但不帮他,还为那小子说话!真是心累。
哪知杨殊听了这话,顿时心花朵朵开。
为我所爱,这四个字怎么听着这么顺耳呢?
他美滋滋地回味了一会儿,看到玄非郁闷的样子,就更开心了,说道:“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件事我早有怀疑,只是情感上难以接受。现在他已经半点不顾忌,打算撕开这层皮了,我实在没必要再继续骗自己。”
见他面上并无勉强,倒多了几分感慨,明微点点头:“好吧,既然你愿意,那就听吧。”
说罢,她看向玄非。
玄非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你的事,为什么要我说?”
明微摊手:“你不是说得很开心吗?没叫你也抢着说。”
“……”
“不想说也行,我和他私下慢慢说。”
她这笑眯眯的样子,看得玄非升起一股浓浓的危机感。
让她私下说,不会添油加醋吧?算了,说就说!
“好吧,事情要说上次观星说起……”
……
临近南门的一间小店前,傅今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汪记卤猪头肉,二十年了,总算又能吃一回了。”
说着,他整整衣,神清气爽地踏入小店,喊道:“老板,切一斤猪头肉、一只猪蹄、二两猪舌、二两猪耳朵,两碟爽口小菜,再打二两老白干!”
“好咧!您稍坐!”
临桌的酒客听到,向他竖了竖拇指:“一听这点菜的架式,先生就是个会吃的。”
傅今在人前,向来是人模人样的,温文尔雅地向对方拱了拱手:“见笑了,鄙人二十年没有踏入京城,就惦记着这口吃的。”
对方哈哈一笑:“先生真是个爽快人。”
酒客之间,但凡有酒做媒介,很容易就能搭上话。照这剧情下去,应该双方一见如故,谈天说地。以傅先生的本事,自有办法在一顿酒的时间内,探听到有用的讯息。
老板切好了卤菜,麻利地端上来。
傅今心醉地闻了一口,夹起一块切得薄薄的卤猪头肉——
“傅先生?”
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傅今手一抖,猪头肉就掉回盘里了。
他抬起头,看到桌前站了一个青年男子。
看年纪,二十五往上,三十往下。身段高挑,面容英俊,一身长衣飘逸从容,神情淡漠无悲无喜。
他身后负着一把古琴,一小截琴身露出琴套,看木料就是把好琴。
是个琴师?不对。
傅今虽然是个文人,但他少年就行走四方,拜师求学,也学了些防身剑术,一看就知道,此人不但会武,还是个高手。
一个高手,跟到街边小店来找他?这些年他很安分啊,哪来的仇家?
傅今已经开始回忆,是不是年少时结的哪个仇家,其子侄长大来报仇了……
“可是傅今傅先生?”对方又开口了。
傅今打起精神,答道:“不错,鄙人正是。敢问阁下是……”
“在下宁休。”
傅今“哦”了一声,嗯,仇家里应该没有姓宁的。不过,说不定不是子侄,而是徒弟呢?
“有何指教?”他手里仍然握着筷子,思索自己先出手的时候,打对方哪个穴道为好。
要了命了!这二十年,他在三台书院天天好酒好菜,剑术没怎么练啊!打几个小流氓还可以,跟高手过招……好像还是投降比较快。
“有事请先生走一趟。”宁休语气平平地回答,完全看不出是友善还是敌意。
傅今斟酌了一下,询问:“鄙人如今住在吕相府上,若是需要的时间比较久的话,恐怕要去告个罪。”
宁休面无表情:“先生放心,我会叫人传话。”
傅今又道:“我还有位学生,便是京兆尹蒋大人,晚些时候与他有约,恐怕也要知会一声。”
“无妨,蒋大人已经知悉。”宁休说完这句,就上前扣住他的肩膀,“时间不多,在下且助先生一臂之力。”
傅今眼看自己被拖出小店,仍然握在手里的筷子想打人家穴位,却在一瞬间被轻而易举地弹落。
他扭身回头,喊道:“等下!老板,先打包!”
298章 圆桌
傅今被胁持上马车,才发现他那个现任京兆尹的学生就在车里,看到他上来,笑吟吟地拱了拱手:“先生,在吕相府上住得如何?”
他气不打一处来:“你有事,不晓得好好说话吗?”
蒋文峰无辜地一摊手:“宁先生不是好好说话了吗?”
车外的宁休一本正经地回答:“嗯,我说了,蒋大人已经知悉。”
“……”傅今抚了抚被扯乱的袖口,笑眯眯,“倒是疏忽了。你们说有事,有什么事啊?”
“不是学生说,是另有其人。”
蒋文峰答完,宁休一抽鞭子,马车向前驶去。
接着,就没有人说话了。
他们顺利出了城门,行往京郊,傅今看着外面景物一闪而过,慢慢进入一条宽阔的山道。
“玄都观?”他若有所思。
半个时辰后,马车拐进一条小道。明明道路窄小,前路昏暗,在宁休的驾驶下,却畅通无阻。
终于,宁休一扯缰绳,喝了一声,马儿扬蹄而止。
他撩起帘子:“到了,先生请。”
傅今下了车,却见眼前是一间简陋的山间小院,篱笆院墙爬满了野花野草,屋里一点青灯如豆。
三人踩着夜露进了院子,宁休敲门。
“来了。”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门“吱呀”打开了。
傅今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思索今晚上演的是哪一出戏。
这个学生什么性子,他是清楚的。有蒋文峰在,必然不会对他不利。
可用这样的方式把他劫过来,莫名有一种下马威的味道……
傅今脑子一转,就知道这女声的主人是谁了。
他失笑。这小子,半点不肯吃亏,三台书院被他耍了一次,现下就帮着别人来压他的风头。唔,以为这样就能叫他落在下风?也太小看他这个先生了。
至于那位明姑娘,比他想象得更强势啊!他还没找她,她就先找过来了。唔,这么主动,他喜欢!
傅今愉快地想着,跟在宁休身后进了小屋。
昏暗的灯光下,第一眼看到的是个正当韶华的少女,身姿纤细,眉目如画。
傅今只看了一眼,就在心里赞了一声。
如此姿容,足以令百花失色。
但他很快又皱起眉头。
这么一副容貌,对少年人的杀伤力可太大了,会不会影响……
刚刚想到这里,傅今抬头,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失。
只见少女侧身让了一步,露出一张简陋的圆桌。
方桌旁坐了两个男子。一个身穿道袍,一看就是玄都观的仙长。另一个金冠华服,却是个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听得声音,抬头向这边看来。
灯光下容颜如玉,眉心那点朱砂痣分外招摇。
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的小心思都从脑海里消失了。
傅今直直地走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眉眼,仔仔细细,一遍一遍地看。
许久,他对蒋文峰道:“你应该先说一声的,这样先生也有点准备。”
这反应让蒋文峰有点诧异,回道:“先生要准备什么?”
傅今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庄重而正式地躬身下拜。
这一拜,他没说任何话,似乎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杨殊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要扶他,傅今已经行完了礼。
“先生……”
傅今露出笑来,此时的他,又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大儒了。但这一次,他之所以是这样子,并不是想装门面,而是他认为需要。
“公子知道我是谁?”
杨殊默默点头。
傅今笑了一声:“如此甚好,省了解释的功夫。”
在场只有蒋文峰识得双方,便出面介绍。
互相见完礼,明微道:“傅先生请坐。今日为什么请您来,想必您心中有数。时间不多,我们就别在乎那些虚礼,直入主题吧。”
什么长幼尊卑,这个时候都放到一边,六个人团团坐,围成一圈。
傅今看着眼前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年轻,年纪最大的就是他的学生蒋文峰,也不过将将三十。
他在心里笑了一声,跟这么一群小年轻讨论要命的事,可真有点心虚。可认真一想,这群人还真是不可小视。
他这学生不必说,不过而立便当了京兆尹,任期一满必然升官,过几年进入政事堂位极人臣,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位玄非观主,秋猎回来刚刚封了国师。玄都观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真到用时却是个大杀器。
至于宁休,听起来似乎是个很寻常的江湖人,傅今却知道,他师父是个了不得的高人,不然长公主当年不会苦苦求着,希望他保杨殊一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明微身上。
这位似乎来历平常,却是个最神异的人物。
“公子都知道了吗?”傅今开门见山。
明微点了下头:“所有的线索,他都已经知晓了。只是那个结论,终究是我们的推测。而真正知道答案的,只有傅先生一人。故而,我们将傅先生请来,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个确切的答案。”
杨殊始终沉默以对。
他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过这个答案。
他既不是皇帝的私生子,也不是杨二爷的亲生子。
傅今的目光定在杨殊的身上,温言问:“那么,公子呢?是不是已经做好准备听这个答案了?”
杨殊抬起头,与他对视。
“还请先生解惑。”
傅今就笑了:“那就请公子留心听,这些话,我不会说第二遍。”
……
天色已晚,纪大夫人不知道第几次看向院子门口。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一个姑娘家,总是夜不归宿,不像回事啊!”
听得她抱怨,坐在堂中温书的纪凌头也不抬:“娘,不是让你别管表妹的事吗?她不是一般人。”
“不管归不管,她总是我们家的人,总会担心的吧?”纪大夫人做好一双袖套,咬掉线结,比了比,“好不容易小五进了玄都观,有人管了,家里又多了个夜不归宿的,这心真是操不完。”
纪凌复习完最后一句,合上书本。看到纪大夫人手上的袖套,端详了一会儿,说:“娘,你这做小了吧?”
纪大夫人白了他一眼:“不是做给你的,小什么小?家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读书写字。”
哦,原来是做给表妹的啊!
299章 真相
“这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傅今慢慢说道,“太祖皇帝夺得天下,云京称帝,立长子为太子,封次子为秦王,三子为晋王。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早年兄友弟恭的三个人,终于因为皇权起了纷争。”
“太祖皇帝争夺天下时,三位皇子虽然只有十岁出头,但也一路跟着转战南北。太祖皇帝深知打天下易,坐天下难,早早请了大儒,教导三位皇子功课。三位皇子都还聪敏,故而既懂政务,又知军事。”
“原以为,有这样出色的后人,大齐一统天下是早晚的事。哪知道,三位皇子都太出色了,不甘屈居人下,反倒起了内讧。元康二十七年,有人诬告太子,称其酒后吐真言,声称自己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太祖皇帝大怒,下诏废太子,贬其为庶人,迁往易州。太子上了自辩折子,随即携太子妃、皇长孙一家前往易州。太祖皇帝原是一时冲动,看了太子的自辩,又被近臣点醒,知道太子是冤枉的,便又命人接他一家回京。”
说到这里,傅今叹了口气:“哪里知道,太子回京的路上,竟遇到劫匪,一家子死了个干净。禁军统领赶到时,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发现杨殊的神色有些异样,明微悄悄伸过手去,覆在他放在桌下面的紧紧握成拳头的右手上。
感觉到她的体温,杨殊恍惚的目光对上她的,她眼里的担忧终于让他平静下来。
“然后呢?”他哑声问。
“那年,我正好要去三台书院求学,恰好也走了那条路。那群盗匪出现时,我就在后头。然而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打几个小毛贼还可以,哪里比得上太子身边真正的高手。”傅今自嘲地笑了一声,“总之,那些高手没能保住太子一家。我到时,现场只有四个活人。”
傅今看着围着圆桌的这些人:“只剩一口气的太子,得到消息赶来救援的长公主次子,也就是杨家二爷,以及……”他的目光落在杨殊身上,“动了胎气而临盆生下幼子的长孙妃母子。”
傅今暂时停下述说,小屋里一片沉默。
良久,玄非轻声开口:“难怪会是这样的命数,从命相看,他早就应该是个死人了。”
傅今淡淡续道:“太子眼看活不成了,也不知后面还有没有帮手。他叫我们赶紧离开,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保住长孙妃母子性命,也算给他留一点血脉。那时候,杨家二爷已经受了重伤,我们带着长孙妃母子,勉强逃离了现场。还好在路上遇到长公主派来接应的人,才将他们顺利带回京城。”
众人听到这里,才长出了一口气。明明故事里的人好端端坐在这里,听着故事的他们,还是被那紧张的气氛感染了。
“消息传到京城,太祖皇帝大怒,下令彻查。在没找到凶手之前,我们不敢将长孙妃母子暴露于人前,就这么藏了一段时间。同时,京城掀起了腥风血雨。先是秦王获罪,太祖皇帝亲自下旨将其流放,秦王出京没多久,死于流放途中。接着晋王下狱,最终自尽。三位寄托了厚望的皇子,就这样风流云散,短短几个月走得一干二净。”
这段往事,对在场这些人来说,只能说是故事。他们年纪太轻了,知道的时候已经成了书上的一段记述,难以了解其中的惊心动魄。
此刻听傅今慢慢说来,才知道对大齐来说,这是一段怎样的历史。
太祖皇帝在位二十多年,厉兵秣马,三位皇子都懂军事,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或许大齐已经一统天下。
“再之后,太祖皇帝下诏,册封赵王为太子。我见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便打算去三台书院。至于长孙妃母子,就交给了长公主。依我所想,秦王晋王已经不在了,他们母子安全可保。自古以来,有皇太孙,可没有皇太曾孙之说,赵王很不必伤害他们母子。”
蒋文峰听到这里,赞同地点头。
不管原来的太子多么名正言顺,太祖皇帝既然已经下诏册封新的太子,那他就是正统。有喜爱孙子而封皇太孙的,可没有爱到封曾孙的。事实上,父传子才是正经的血脉相传,哪怕祖传孙,都没有这么名正言顺。
“然而,我很快听说,杨家二爷因为坠马而伤势发作亡故,没过多久,二夫人诞下遗腹子,产后血崩而亡。至于长孙妃母子,一直没有消息。转眼过了年,太祖皇帝痛失三子而缠绵病榻,没多久就去了。举国哀痛中,赵王登基为帝,是为当今。”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说完了,但还有几个关键的疑点,没有得到答案。
蒋文峰问:“先生,那长孙妃母子,究竟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当年我也很困惑,传信去问长公主,长公主却告诉我,世上再也没有他们母子,请我忘了他们的存在。然而我又不是蠢蛋,听说新帝封裴氏女为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裴氏嫡支只有两女,一女嫁皇长孙,一女为长公主次媳,亡故一个,那就只剩一个了。
而那个孩子,有什么身份比长公主的嫡孙更安全?
说到这里,杨殊第一次开口了:“先生就这么肯定,我母亲生下的孩子不在了?”
他这里说的母亲,指的杨家二夫人。
傅今笑道:“我二十年没有踏入京城,不知其中内情,确实存在这个可能。但,见了你我就知道,当年二夫人应当母子俱亡了。”
他看着杨殊:“你的相貌,完全集合了你父亲母亲的特点。只不过,时间一久,已经没多少人记得皇长孙的模样了。”
杨殊想起了那个巫师,他是不是认得当年的皇长孙,所以张口就要喊破他的身份?所以裴贵妃吓成那个样子。
这么说,那位也是知道的?
他心中五味杂陈。
所以,这三年来,他一直知道他是谁,却看着他误以为自己是他的私生子?
真是可笑的真相,叫他何以自处?
300章 死因
傅今想给自己倒杯茶水,提了提茶壶,里头空空的。
他看着蒋文峰。
蒋文峰刚要起身,宁休已经站了起来。
烧水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都在默默地消化傅今刚才说的事。
水开了,重新冲泡好的茶水逸出雾气,朦胧了视线。
杨殊心绪纷乱,终于理出头绪,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那个问题:“那么,我祖父祖母到底怎么死的?”
傅今轻叹一声,继续说下去:“我既知这件事情有异,又怎能轻易离开?便在三台书院留了下来。整整十六年,风平浪静。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你能好好地活到那时候,想必不会再有曲折。于是,我趁着长公主在别院休养的时候,悄悄上门拜访。”
“长公主没想到我还会出现,吓了一跳。时隔多年的见面,我直接说破了那孩子的身份,问他们夫妇,日后打算怎么办?长公主说,他既然姓了杨,就永远都是杨家人,别的事不必再提。此话正中我的下怀,本来就没有别的指望了,能保住他的命,我也算对得起故人所托。于是我们约定,让这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傅今停顿了一下,看向杨殊:“后来的事,你知道了。我回书院没多久,长公主就病了,几个月的时间,她与老侯爷相继去世。我觉得事情不对,没敢离开。依我推测,就是我们这次碰面出了问题。我更加不敢妄动,干脆在三台书院等消息。若是那人神通广大,查到我这里,那什么也不用想了,逃之夭夭亡命天涯吧!若是找来的是你,那说明,天都要我走那一条更艰难的路。”
说到这里,傅今望着他,眼中再没有一丝玩笑:“你问长公主和老侯爷怎么死的,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要负一部分责任。如果三年前,我没有去找他们,也许他们到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
杨殊伸手盖住了脸,哪怕他先前察觉,祖父祖母的死可能另有原因,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倘若要这样算原因,罪魁祸首岂不是我?”他喃喃道,“若不是为了我,他们怎么会……”
傅今看着他,目光柔和:“长公主是女中豪杰,老侯爷亦是一代英雄,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自然是因为值得。当初杨二爷拼死相救,才换得你们母子性命。长公主夫妇不但没有半点见怪,还爱护你这么多年,可知他们心意。这份爱意,才是你最应该看重的东西,千万不要辜负了他们。”
杨殊眼眶渐湿。他一直知道,祖父祖母很爱他,却不知道这份爱有这么重,搭上了这么多条人命。
是啊,祖母怎么会怪他呢?祖母一直都是这样善良可敬的人,当初救阿绾也是这样,从来没有想过,牵连到自己怎么办。
明微倒了杯热水给他,杨殊默默地喝完,微微颤抖的手终于稳定下来。
玄非冷静地开口:“傅先生的故事说完了,里头存在的问题,相信你们心里也有数了。”
蒋文峰和宁休都默默点头。
“其一,长公主为何要隐瞒长孙妃母子的身份,思怀太子当时已经平反,他有后人留下,只会被善待。其二,贵妃入宫,到底是主动还是被迫。其三,这个秘密是不是直到傅先生上门拜访,才为人所知。其四,长公主夫妇之死,是否是被迫?”
明微听着这番话,心想,玄非前世能成为祸断朝纲的妖道,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样的洞察力,直指重点。
他问的这四个问题,归结起来只有一个:皇帝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傅今道:“这四个问题,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答案,而且牵涉甚广,我也不建议你们现在就去探知。来日方才,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年轻,不必着急。”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这几张年轻的面孔,说道:“现在我们最应该面对的问题,只有一个。”目光最后落定在杨殊脸上,“公子该何去何从。”
杨殊喃喃道:“我之命运,岂在我手?”
他现在连自由都没有,能不能活下来,不过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傅今傲然一笑:“公子要是这么想,我们今天可以直接散了。谁说他地位高,权力大,就一定能掌握命运?人做事不可能毫无痕迹,只要抓住了他的行事准则,就能利用这一点扭转乾坤。”
明微眼睛一亮,望着他:“傅先生已经有办法了?”
傅今笑而不语。心想,你下马威又如何?这事还不是得靠我?
唉,少年慕少艾,他算是看出来了,对公子的影响力,别想跟这位明姑娘抢了。不过,他倚仗的是满腹才学,又不是这张脸,怕什么?
还没装够高深莫测,身边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学生开口了:“先生有心情出来吃猪头肉,想必已经说服了吕相。”
傅今拉下脸,睨了他一眼:“你还挺聪明。”
蒋文峰仿佛听不出他言下之意,谦虚地回道:“先生出马,自然马到功成,学生当然全心信赖先生。”
“哼!”
明微轻笑。她其实没有下马威的意思,只是担心杨殊心情不好,才急着将傅今请来。看来这位傅先生脾气有点大,不过也无妨,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
“傅先生打算如何解决?”
既然已经被蒋文峰说破,再装高深就没意思了。傅今丢出四个字:“避其锋芒。”
其他五人若有所思。
傅今道:“事已至此,京城已经没有公子的容身之处了,就算留下来,也不得施展。”
宁休就道:“让小师弟跟我走?”
傅今没好气地翻个白眼:“跟你走干什么?当江湖游侠去吗?”
宁休面无表情:“当游侠有什么不好?他一辈子都能开开心心的。”
傅今不想跟他说话,本来不太中意明微,现在一对比,还是她比较可爱!
她果然主动问了:“先生想叫他去哪里?”
“西北。”傅今道,“条件或许会很艰苦,但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一线生机。”
301章 一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对宁休来说,他来京城,奉的是师父的遗命。他的目标,就是让杨殊好好地活着。到底是活在朝堂,还是活在江湖,这并不重要。
傅今想的就要复杂一点了。他受思怀太子所托,保他的血脉。同样是保命,宁休这个江湖人不在乎杨殊传承的是哪个姓氏,傅今就希望他能回归姜氏。
以前事不可为,他自己又不想费劲,也就糊弄糊弄过去了。现在皇帝惹怒他了,他想费这个劲,当然要尽力把杨殊往那个方向扭。
宁休听他这么说,拧眉道:“小师弟,你没必要这样。随我离开,一样天高任鸟飞。无论是思怀太子,还是长公子,都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并没有强求你做什么。”
傅今懒懒道:“你想好,真去当江湖游侠,就再也没机会弄清楚长公主的死因了。”
听得此言,宁休长眉一扬,隐约生怒:“傅先生,你不要用这种话影响他。长公主为什么要骗他?就是想保他的命!小师弟,你要明白他们的苦心。”
傅今摆出长者的宽容模样:“小伙子脾气别这么大,万事可以商量的嘛!你有什么想法,好好跟他说,他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不能自己做决定。他要是不打算报仇,那我老人家二话不说,挥挥手继续游历天下去。你当我乐意搅和进来?老子……咳咳,我好端端的在三台书院窝了二十年,憋不憋屈?还不是答应了他祖父,没法子。”
说罢,他和蔼地看着杨殊:“你放心,就算你打算跟你师兄去,不打算过问长公主的事,也不打算管裴贵妃,更不用说你那从来没见过的父祖,我绝对不会逼你。”
宁休气得七窍生烟,口口声声不逼他,却句句拿他的弱点。可要论口才,他怎么是傅今的对手?
这对傅今却是半点影响没有,端起茶杯,一边慢悠悠地喝茶,一边拿眼去看明微。
明微忍俊不禁,转头说道:“你不要顾忌,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傅先生说的对,万事好商量。你要先问自己的内心,想要走哪条路,至于可不可行,我们再细论。”
杨殊看着眼前这些人。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内心所求。只是他也清楚,这个决定将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现在,坐在桌旁的这些人,都会被牵扯进去。不在这里的人,也不能置身事外。
历史的车轮一旦转动,相干不相干的,都逃不过。
他不是下不了决心,而是不清楚自己这样做,能不能带来更好的未来,还是会将大齐带入更糟糕的境地。
现在明微这样说,他静下心来,说道:“我这条命,是太多人用他们的生命和自由换来的,自然要珍惜。但是,有可能的话,我也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哪怕能做的已经很少很少了。”
傅今笑了起来:“不枉我等了这么久,这二十年,值了!”
宁休还想劝:“小师弟,那位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皇子又有好几位已经成年,没那么容易了,你还是多想想吧!”
杨殊轻轻笑了:“你以为我要造反么?”
宁休怔了下:“不是造反,还能是什么?”
“你放心。”他认真地说道,“什么样的位置,做什么样的事。哪怕那个位置,曾经有可能落在父祖身上,那也与我没有关系了。只要他好好做他的皇帝,只要大齐还安好,我不会肖想什么。”
顿了一下,他续道:“现在的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必须等我自己有实力了才能去问。”
他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更想问明白,祖父祖母到底怎么死的。
还有,宫里那位,是不是他的母亲,她现在这样,是不是自愿的。
至于以后,目前他不想这么远。明微告诉过他,会有那样一个可怕的未来。真到了那一步,他再考虑去做些什么。
傅今哈哈大笑:“好!志向高远,也要脚踏实地。这么说,你愿意去西北了?那里的生活很苦,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佳人美酒,天天吃沙子,连澡都不能多洗,还要面对胡人的铁骑。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从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变成个浑身汗臭的黑大汉,这些你都清楚吗?”
杨殊淡淡道:“先生何以认为,我是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从六岁起,我就没睡过五更了,我有经史师傅,兵法师傅,马术师傅,剑术师傅,从早排到晚。我的枪法甚至是祖父祖母亲自教的。”
他伸出自己的手,手背看着白皙修长,翻过来,该有的茧一个也不缺。
“我想,祖母也不会希望,我就这样虚度光阴。”
宁休知道大势已去,可还是想挣扎一下:“跟我走不是一样吗?你资质这么高,有一天定能以剑术登顶,到时候再去问他也是一样。”
“然后呢?我杀了他,让那几个败家子折腾这个国家么?”杨殊摇头,“这是姜家的天下,但也是天下人的天下。祖母不会希望,我为私仇而不顾大局。”
他可以报仇,但必须要给大齐一个更好的未来。那样的他,才有资格去报仇。
傅今畅快不已:“长公主真是目光长远,原来她是这么教你的。我还以为那些传言……哈哈,是假的最好。”省得还要想办法给他请老师补功课。
“我们这算是达成共识了?”傅今一个个看过去。
宁休撇开头。虽然不情愿,但他执意如此,自己也只能帮他了。
蒋文峰苦笑:“先生会允许我退出么?”
傅今笑眯眯地拍他的肩。废话,当然不允许。
玄非淡淡道:“玄都观的职责,是守护大齐国运。我不会帮你们造反,但若有一天,大齐国运衰落,我会替它选择一个更好的未来。”
这答案,傅今很满意。
最后一个,他看向明微。
明微向他虚虚行礼:“拜托傅先生了。”
傅今的出现,补上了最后一块缺失。她到底是个江湖人,朝政之事并不精通,有他筹谋,此事终于有了可行的轨道。
最后是杨殊。
他起身郑重下拜:“无论将来如何,先生之恩,我定铭记。”
六人意见达成一致。
傅今大手一挥:“好!我们庆祝一下,上猪头肉!”
302章 相让
蒋文峰把打着酒嗝的傅今送走了。
明微扭头问玄非:“一直看我作甚?”
从刚才开始,玄非就时不时盯着她看,她想忽略都不行。
见她发问,玄非直言不讳:“为什么将主动权拱手相让?”
他不是傻子,从傅今进来开始,明微就不怎么说话了,任由傅今引领话题,做出决策。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明微,她这个人看起来挺随和,实则有着极强的掌控欲。就如同上次玄都观之争,强行介入,迫使自己居于下风,虽然顺利当上了观主,却被她压了一头。
明微笑了笑,问他:“你觉得,傅先生会跟去西北吗?”
玄非思索片刻,答道:“可能性在五五之间。京城如此形势,去西北经营出另一番天地,是个很好的选择。”
明微却道:“我认为,他自己不会去。”
“为什么?”
“因为京城需要人盯着,他不信任别人。”
傅今有大才,同时也很自信。杨殊现在的处境,除了被放逐出去,没有更好的路。但京城毕竟是权力中心,一旦发生什么,鞭长莫及。
他不留下,还有谁能替他?蒋文峰固然可以,但他是个打理细务的能臣,争权夺势不在行。
“他就这么信任……”玄非的目光瞟向杨殊。
“这也是一项考验。”明微道,“本事强的人,总有点自视甚高。如果本身没有足够的能力,如何能叫他甘心为人所用?”
傅今又不是傻子,就因为当初那点交情,拼了老命把杨殊送上至尊之位?总得看看他扶不扶得起来。
玄非有点回过味来:“所以,你是故意让他占据主动,好让他出力?”
明微意味深长地笑:“他想要的东西,我不需要,他会的东西,我不精通,把战场让给他,不是物尽其用吗?”
玄非:“……”
所以,他被明微抢尽主动权,是因为两人的功用重合了?
“你就不怕把他养太肥了,日后失去话语权?”
明微叹道:“你这就误解我了。我要话语权做什么?身为女子,我又不能出将入相。只要结果顺着好的方向走,能够达成我的心愿,别的都是旁枝末节。”
玄非很怀疑地看着她:“真的?”你有这么高尚?
明微笑而不语。
她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自然要将舞台让给他们。只要做幕后人就够了,不需要自己粉墨登场。
包括玄非也是,只要收服了他,国师这个位置,还是让他自己去坐吧。
明微回身,看到杨殊站在月下,仰头看着天上明月,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走过去:“时候不早了,得送你回去了。”
杨殊嗯了一声,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出口的却是:“让他送我吧,太晚了,你也早些回,不然纪家人会担心。”
他看的是身边的宁休。
明微想想也行,宁休武功既高玄术也不错,有玄非辅助,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就对宁休道:“先生,劳烦你了。”
宁休闷闷地回:“放心。”
要说今晚这场对话,最不开心的就是他了。杨殊决定走那条路,完全背离了师父的托付。但他除了支持,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先回去。”杨殊坚持,“看你走了我再回。”
明微失笑:“好吧。”
她吹了声口哨,他送的照夜玉狮子飞奔而至。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宁休也赶了马车过来。
师兄弟俩默不作声地回城。
本朝不宵禁,城门关得很晚,宁休用了些法子蒙混过去,往天牢方向驰去。
杨殊就坐在马车门口,靠着车壁,隔着一道帘子与宁休说话:“你是不是很生气?”
宁休淡淡回道:“我生什么气?”
“你的任务又完不成了。”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只有马车滚过青石板的声音。
过了会儿,宁休才道:“说不上生气,就是担心。你应该看得出来,他们都想把往你那个位置推。”
杨殊笑:“我说我没那个心思,你相信吗?”
“这不是你有没有心思的问题,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你不想,也由不得自己。”
杨殊却道:“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不会逃避。”
宁休沉默半晌,道:“这件事,你答应得太干脆了,是不是有别的事瞒着我?”
杨殊坦然承认:“对。但这件事,我现在还不能说。”
“跟明姑娘有关。”
“……是。”
宁休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你遇上她是福是祸了。”
他又不是没眼睛,明微一直帮着杨殊,他看得到,但她也把他推上了这么一条路。
杨殊却笑了。
他靠在车壁上,黑暗中,偶尔有灯光从车窗一闪而过。
“如果没遇到她,上次玄非观测到帝星,大概我就得跟你远走高飞了。这辈子浪迹天涯,倒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也……好像没什么好的。”
宁休听得这话,心中莫名一酸,心里那份不虞,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曾经历过,没有也就没有。但是经历过了,怎么能想象失去的情形?
他从出生就为人所爱,然而爱他的他爱的,一个个都离去了,无法回应,也无法报答。又怎么舍得再失去一个?
“你别多想了。”他低声道,“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顺着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天牢到了。
宁休施展玄术,将他送进去的那一刻,耳边听到他轻轻的声音:“谢谢你,师兄。”
宁休抬起头,看着他轻飘飘地掉进牢房。
这是他第一次喊师兄。
……
旭日东升,傅今伸着懒腰从客院出来。
看到吕骞坐在堂中,他擦了擦眼睛:“您老怎么没上朝?”
上朝的话,五更就该走了。
吕骞正在吸旱烟,腿脚发作严重的时候,就靠这一口压着。
听得傅今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临时取消了。”
傅今愣了下:“取消?”
宝座上这位,登位十八年,向来勤勉,不可能没事取消早朝。
吕骞点了下头,说道:“裴贵妃出事了。”
“什么?!”
303章 失去
纱幔一层又一层垂落,千秋宫里的气氛沉闷而悲伤。
时不时有宫人脚步匆匆地捧着东西来去。
皇帝站在殿外,看着血一盆一盆地往外端,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痛得呼吸不过来。
他将茫然的目光投向宫门,阳光普照,温暖而明亮。
可他的内心却阴云密布,甚至电闪雷鸣。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中间万大宝过来,小声劝慰,请他坐下来等,他都跟没听到似的。
终于,他听到了万大宝喊:“黄太医……”
皇帝猛地回头,盯着踏出殿门的太医。
“怎么样?”他的声音哑得可怕,眼睛充血,好像听到不对的答案,立刻就会杀人似的。
黄太医被这眼神吓得一哆嗦,脑筋飞快转动,强自镇定地回答:“回陛下,娘娘安好,没有性命之虞……”
感觉到皇帝的情绪明显放松了,他才补上后半句话:“只是胎儿……保不住了。”
话刚说完,他的脖子就被一双手掐住了,皇帝压着声音怒喝:“为什么会保不住?你不是妇科圣手吗?连这点事都做不到?”
黄太医被他掐得呼吸不过来,都翻起了白眼。
万大宝慌忙上前,拉住皇帝:“陛下,陛下!您可要手下留情,贵妃娘娘还等着黄太医治病呢!”
听得这话,皇帝的情绪稍稍冷却下来,瞪了黄太医一会儿,终于松了手。
他胸膛起伏,气息粗重,好一会儿,才发话:“为何保不住?说!”
黄太医忍不住咳了好几声,顺过呼吸,立刻躬身回道:“娘娘多年没有产育,本就不容易怀上。且有了些年纪,身体不甚健壮……”
“你们平时怎么不给她调养好?”皇帝忍不住提高声音,手又开始发抖,“朕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们小心照看,你们就是这样照看的?!”
黄太医没法辩解,差点哭出来。
明知道裴贵妃有多受宠,他们哪里敢怠慢?隔两日就请一次平安脉,有什么好东西都往千秋宫送,补药能吃什么吃什么。
但是体质这个东西,不是补一补就万事大吉。裴贵妃入宫前就体虚,养了这么多年,才养成这个样子。平时无病无痛,已经是他们下大力的结果了。
再说,她自己跌了一跤,太医还没赶到就已经坏事了,有什么法子?
还好万大宝拼命提醒:“陛下!娘娘就在里面,您小声些!”
皇帝把话听进去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撑着殿门喘着粗气,慢慢抚平呼吸。
半晌,他挥了挥手,厌恶地道:“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尽力救治贵妃,要是她有什么不好,你们就陪葬去!”
黄太医如蒙大赦,连声应道:“是,臣这就去开药,臣一定竭尽所能……”
太医退下了,看着皇帝失魂落魄的样子,万大宝小声问:“陛下,您要不要进去看看娘娘?”
皇帝抹了抹眼睛,擦掉湿痕,跨进殿门。
“陛下。”千秋宫的太监崔顺守在寝居外,眼睛红红地向他施礼。
“贵妃怎么样?”皇帝力持镇定地问。
崔顺低声答道:“娘娘已经醒了……”
皇帝抬脚就进去了。
寝居内,才刚刚换过帐幔。黛蓝原是远山的颜色,悠远而旷达,然而在室内,因空间狭小,深深的蓝与浅浅的灰却渲染出枯败之意。
皇帝心里一酸,险些克制不住泪意,尤其看到裴贵妃躺在床上,原本娇艳的面容一片苍白。
有那么一刹那,恐慌的情绪就要淹没他。
仿佛一切都回到最初,她还是会离他而去。
就在这时,裴贵妃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
两人四目相对。
她眼中的颓然瞬间就击败了皇帝。
“阿容!”皇帝毫不犹豫地快步走过去,牢牢地握住贵妃的手。
“对不起,都怪朕不好!你疼不疼?没事的,不要怕……”
裴贵妃的眼泪漱漱而下,看得皇帝心一抽一抽地痛。
他不由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因为那点不快,就故意冷落她。这又不是她的错!
如果自己在的话,也许她就不会跌倒。宫人说得很清楚,她昨晚画了很多的画,太疲惫了才会摔倒。
好一会儿,裴贵妃的眼泪才止住,轻声问:“陛下,孩子……是不是没了?”
皇帝的泪意因为这句话,再次汹涌起来,哽咽着说:“别怕,别担心,还会再有的,你……”
裴贵妃却低笑一声,比哭还要伤心:“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怎么再有?大概是真的没有缘分吧?刚刚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竟然就这样失去了……”
“阿容!”皇帝猛地抱住她,泪流满面。
孩子,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啊!
他渴望了十八年,老天却在失去时才告诉他拥有过一瞬。
他对那个小子又爱又恨,不就是因为,他是她生下的,却流着别的男人的血吗?
裴贵妃也哭了出来。
她很少哭,或者说,从来就不哭。
在一起十八年,他从来没见她哭过。而此刻,她哭也是小声地、很克制地流着泪。
这么多年,他享受着她在身边的满足,却又控制不住去怀疑她。
现在他无比自责,因为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吗?
那小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以为自己是私生子,不是正好吗?不高兴看到他,把他调出京城就是,为什么要为了这点小事跟阿容生气?明知道那是她无法改变的过去……
皇帝脑子乱得厉害,东想西想,直到万大宝出声:“陛下,娘娘身体有恙,不宜太过悲伤啊!”
皇帝恍然大悟,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对裴贵妃道:“是朕不好,你别伤心,先养好身子再说。朕去看看医案……”
裴贵妃拉住他的袖子,仰起头,哀怜地看着他:“陛下,别走!我不想一个人……”
“好。”皇帝毫不犹豫,“那朕就陪着你。万大宝,你去看着他们煎药!你们都出去,别吵着贵妃休息,有事朕会喊你们。”
“是。”
宫人都退了出去,寝居内只剩他们二人。
304章 剖心
黛蓝的帐幔营造出幽暗的氛围。
皇帝跟着半躺在床上,抱着裴贵妃,轻声说着话:“你别多想,月份还小,没了是我们跟他没缘分。你养好身体,以后有机会的。还有四十来岁的老生子呢,咱们至少还有十年的时间……”
裴贵妃却不说话,只倚着他,呆呆地看着帐幔。
皇帝就转了话题:“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到洛山行宫住一阵子?那里有温泉,冬天十分舒适。”
“谢陛下。”裴贵妃勉强笑了笑,似乎在安抚他。
皇帝心疼不已,将她揽在怀里,主动说到了那个话题:“朕知道你惦记殊儿,这事是朕不对,一时生气……明明当年答应了大姐。这孩子也乖巧,那些事本与他无干。你放心,朕这就下旨……”
“陛下!”裴贵妃打断了他的话。
皇帝低头看着她,柔声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只要朕能做到,一定答应你。”
裴贵妃摇了摇头,靠在他的胸口,轻声说:“臣妾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想和陛下推心置腹说个清楚……”
皇帝慌忙道:“不!阿容你不用说,朕都明白的,朕之前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陛下!”裴贵妃伤心地道,“您连听都不愿意听臣妾说了吗?”
皇帝不得不坐回去,仿佛等待宣判一般,语气沉重:“好,你说。”
裴贵妃平静了一下心绪,轻声开口:“臣妾知道陛下心里有疙瘩,毕竟臣妾跟随陛下的时候,就是个寡妇,还是个生过孩子的寡妇。可陛下不但不嫌弃,对臣妾还这般恩宠,就连殊儿,都格外宽待。这些,便是寻常男人都做不到,何况陛下是一国之君。这份情意,臣妾铭记于心。”
“这十八年来,我们绝口不提往事,原以为这样对彼此最好,臣妾现在发现错了。”裴贵妃仰起头,苍白的面孔看着他,泫然欲泣,“疙瘩在就是在,不是当它不在,就真的不在。陛下,过去的事,臣妾没有办法改变,但是我们一起过了十八年!您想一想,我与他才一年的夫妻,如今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都要记不得他的样子了。现在陪在臣妾身边的人是您啊!”
小声的抽泣,在室内回荡,裴贵妃断断续续地道:“十八年,您对臣妾怎么样?臣妾会不知道吗?哪怕皇后在的时候,您都没让臣妾受过半点委屈。人心都是肉做的,臣妾哪里会不动容?臣妾平日不说,以为您都知道的……”
皇帝原以为她要痛斥自己,没想到却是这样一般剖白。原本就很自责的心,顿时痛得无法呼吸,不由自主紧紧地抱着裴贵妃,连声道歉:“是朕的错,是朕小心眼。对不起!”
裴贵妃哭了一会儿,埋在他的胸口继续道:“是臣妾太自私了,明知道陛下心里有疙瘩,还总是要求您常让殊儿进宫。陛下对他已是十分善待,臣妾却没有考虑到您的心情。”
皇帝心情激荡,脱口而出:“是朕错了,朕这就让他出来。”
“不!”裴贵妃断然拒绝,她抓着皇帝的衣袖,仰起头,“臣妾不想这样了。为了一己之私,留他下来,伤害陛下。”
“你别这样想。”皇帝柔声安抚,“是朕一时想岔了,这孩子其实很懂事,差事都做得很好。何况他视朕如父,这没什么。”
“陛下!”裴贵妃恳求地看着他,“这不止是为您,也是为了臣妾自己。他在跟前,固然安慰了臣妾,但也总叫臣妾沉湎于过去。就说这孩子,臣妾要是再小心一点,说不定他就能留下来……臣妾不想再犯同样的错了,不管如何,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是臣妾的孩子,臣妾自然会心疼他,可臣妾不是只有他,还有陛下,说不定还有未来的孩子……为了他一个,放弃你们,这也是不公平。”
皇帝感动极了,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爱妃,是朕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
裴贵妃疲惫地靠着他,柔声道:“所以,陛下,为了让我们有更好的以后,让他走吧。他已经这样大了,以后娶妻生子,会有自己的家庭……臣妾没什么好放不下的。只是您也要宽待他,这样臣妾才不会一直惦记……”
“好!都听你的!”皇帝满口答应。
过了一会儿,万大宝在外面小声奏报:“陛下,娘娘的药煎好了。”
皇帝心情大好:“快送进来。”
万大宝端着药进来,诧异地看到他们二人面上带笑。陛下亲自喂贵妃喝药,虽然两人脸上都有哭过的痕迹,此时却心情很好的样子,甚至还小声说笑着。
怎么回事?
这么快就好了?
喝完了药,两人又柔声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中午过了,裴贵妃觉得困倦,就道:“陛下没去早朝吧?都怪臣妾耽搁了您。臣妾这里没什么事了,您去处理政务吧。”
皇帝柔声道:“朕还想陪你一会儿。”
裴贵妃笑着摇头:“臣妾困了,正好休息一会儿,您在这反倒扰了臣妾。”
后面那句,多了一丝平日没有的嗔怪味道,亲近无比,皇帝心里喝了蜜一样,飘飘然起来,就应了:“好,你好好休息,别的事不用操心。朕答应你的,一定会办到。”
随后叫来崔顺等人,事无巨细嘱咐了数遍,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宫人都退下了,裴贵妃躺回床上,脸上的笑一点点收了起来,木木地看着头顶的帐幔。
深蓝带灰的色调,可以衬托悲伤沉重的气氛,换得刚刚好。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小腹,紧紧地闭上眼,露出些微的痛苦之色,又狠狠咬住唇瓣,变得坚决起来。
这孩子,本不该来!
不为所爱,只是害人害己。
皇帝心情舒畅地回到明光殿,吩咐万大宝,召政事堂的相爷们来议事。
众位相爷看到皇帝心情不错的样子,很是诧异。但他们不是三姑六婆,见过礼后,便讨论起政务来。
待政务处理完毕,众位相爷退出明光殿时,皇帝喊住了首相吕骞。
305章 说服
看着面前的吕骞,皇帝笑道:“朕还以为,吕卿今日必然有话与朕说。”
吕骞当了十来年的首相,与这位陛下也算君臣相得,岂不知他话中的意思,就陪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圣上,臣确实有事启奏,只是听说……”他顿了一下,续道,“不敢再叫圣上烦忧。”
皇帝知道他的意思,原本就被裴贵妃安抚得十分畅快的心,越发妥帖了,感叹道:“昔年朕猝然登上皇位,毫无理政经验,多亏吕卿手把手教导。朕就知道,满朝文武,数你对朕的心最诚。”
吕骞原本拿不准,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情。照理说,他突然将杨殊下狱,必是心有不虞,何况裴贵妃又小产了。
他深知皇帝有多宠爱裴贵妃,两人没有子女,是他最大的一桩憾事,未知得而先知失,更是痛上加痛。正因为如此,他打算将杨殊的事挪后再说,免得触怒于他,反倒给杨殊带来祸事。
哪知道皇帝这么快就召他们来议政,而且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实在是不符合常理。
稳妥起见,他干脆什么也不说,等拿准了再提。
不想皇帝自己先提了,看起来他是真的心情好,并不是装出来的。
又听皇帝主动说:“贵妃没事了,虽然我们失去了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但也解开了彼此的心结,算是因祸得福了。”
吕骞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裴贵妃先他一步,做出了应对。
这样的反应,这样的心计,莫怪当初太祖皇帝亲自为长孙求娶裴氏女……
吕骞心情复杂极了。对臣下来说,皇帝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能够轻易地影响他的心情与决定,是件非常危险的事。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怎么也怪不到裴贵妃头上。
他很快收拾好心情,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来:“您与贵妃娘娘安好,老臣就放心了。”
皇帝心情愉快,迫不及待想做好那件事,让裴贵妃更开心一点,就说:“朕留吕卿下来,就是为了你想说的那件事。”
看到吕骞面露疑问,他就带了几分嗔怪说道:“怎么,你要否认自己想为那小子说话?”
吕骞低下头:“臣惭愧,明知圣上不喜,还是要说让您不快的话。”
皇帝赞道:“这正是吕卿难得的品质啊!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放心,朕不生气,你想说就说。”
“是。”吕骞顿了顿,缓声问,“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杨三公子?”
皇帝笑着反问:“吕卿怎么想?”
吕骞斟酌着道:“杨三公子掌着皇城司,秋猎混进妖人,他确实有一些失职,这无可辩驳。但认真论起来,各部门都要负一点责,不好单单处罚他。圣上若是不喜,不如就撤了他的职吧。”
皇帝点点头:“其实,叫他掌着皇城司,也不是很合适。这小子沉不住气,太爱显摆了。”
吕骞探问:“那圣上的意思是……”
皇帝拨弄着桌上的镇纸,神情看不出来喜怒,淡淡说道:“大姐在时,培养他可说是不遗余力。杨家以军功封侯,如今却只剩他一个习武,想起来真是唏嘘。留他在京城,着实没什么作为,朕想着,不如放出历练历练,若是能打磨出来,想必大姐与姐夫泉下有知,也会感觉欣慰。”
吕骞心里一松。
这是贵妃的主意,竟与他们不谋而合。
也是,贵妃岂能不知,那小子留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
“圣上如此为他着想,当真仁慈。”
皇帝笑了笑,他喜欢别人夸他仁慈。或许他文治军功,都及不上几位兄长,但这一条,他绝对做得比他们出色。
吕骞又问:“圣上想叫他去哪里呢?”
“这正是朕留吕卿下来的原因。”皇帝思索道,“叫他去南边,那里风气奢靡,担心这小子染上恶习。随意选一只军队,他的身份太高,恐怕主将难为。朕甚是为难,不知吕卿可有主意?”
吕骞沉思片刻,说道:“不如叫他去西北吧!”
皇帝皱了皱眉:“西北?这不好吧?条件太艰苦了,他从小锦衣玉食的,哪里吃得了那样的苦?何况,朕只是想叫他出去历练,可不是磋磨他。”
另外半句话,皇帝没说。
西北是军事重地,明成公主与博陵侯早年征战南北,至今在军中还有很大的影响力。放他去西北,万一……
吕骞笑道:“您想叫他去历练,免不了要吃些苦,想必贵妃能明白。”顿了下,又说,“就去高塘吧!那里是一片水草地,条件还不错。胡人也掠劫不到那里,安全也有保障。”
“高塘?”皇帝细细一想,豁然开朗。
高塘是本朝第一大马场,专门给大齐军队养战马。虽然在西北,但与胡地并不相接,周围只有护卫马场的军队,接触不到西北军。
皇帝抚掌:“还是吕卿这主意好,那就这么定了!”
……
旨意当天就下了。
杨殊接到圣旨,心中百味杂陈。
皇帝还算给他留脸面,说他虽有疏失,但无大过,故而革去提点一职,迁为高塘牧监。
牧监为从五品,可说是连降数级,而且还是高塘那么荒凉的地方,明摆着是放逐。这消息一传出去,世人必定会说,他惹怒皇帝,失了恩宠。
杨殊却松了口气,对傅今的本事有了新一番的评估。
他说让他去西北,竟然真的就说动吕相,让他去西北了。
“杨公子,请吧!”狱卒送他出去,心里越发同情。
好好一个侯门贵公子,给发配去西北吃沙子养马,也不知道吃不吃得住这份苦。
杨殊过完手续,便出了天牢。
阿绾和阿玄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沉默地上了马车,往前驶了一段路,忽然停了下来。
阿玄探头进来,向阿绾使眼色。
阿绾不情不愿,到底还是让了位。
然后,帘子一掀,一个人钻进来。
正是明微。
杨殊看着她,眼眶一热。
虽然现在的他,万分地狼狈,但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幸福。
306章 出狱
马车慢慢向博陵侯府驶去。
阿玄和阿绾并肩坐在车前。
见阿绾频频回头,阿玄低声道:“好好看路,别偷听。”
阿绾不高兴:“我就听听怎么了?你就这么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阿玄不明白,“明姑娘帮了公子好多回,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绾哼了一声,扭开头。
两人一同长大,阿玄向来将她当成妹妹一般爱护,看她这样,就问:“你为什么对明姑娘有这么大的敌意?公子总要娶妻的,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阿绾更不高兴了:“她倒是让人娶啊!那边不退婚,这边跟公子粘粘糊糊,她把公子当成什么啊!”
阿玄听着这意思,忍不住问了句:“这么说,你不是因为……”
阿绾白了他一眼:“因为什么啊因为!反正我不喜欢她,就这样!”
阿玄听得这话,反而笑了。
“行!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这丫头,会把这话说出来,说明没在心里记恨。
公子和明姑娘都是不在乎这些小节的人,由她去吧。
车厢内,明微仔仔细细将圣旨看了数遍,才交还给他。
“你什么时候走?”
杨殊道:“尽快吧。”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尴尬处境,在没有任何办法解决的情况下,除了尽快离开,让所有人安心,还有什么能做的?
“也好。”
两人相对沉默着。
杨殊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仔细想来,却又觉得什么话都不适合说。
过了一会儿,还是明微先开口了:“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你要不要见一见贵妃?”
杨殊的手一颤,呼吸有些乱了。
他对裴贵妃的感觉很复杂。
小时候,祖母告诉他,这是他的姨母,和他母亲是同胞姐妹。而这个姨母待他又无比慈爱,没有母亲的他,很容易视她为母。
再后来,祖母临终前说了那些话,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和皇帝与裴贵妃的私生子,不免对她又爱又怨。知道母亲在世,有一点点隐秘的欣喜,又怨恨她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了自己。
现在他知道了真相,只觉得无地自容。
先前进宫去见她,她那么开心,自己却总是爱理不理……
但是,怎么能为了那点自愧而逃避?
杨殊抬起头:“我想见她,你有办法遮掩吗?”
明微柔声答道:“只要你想见,我会尽毕生所学,让你们安然相会。”
“谢谢……”他声音微颤。
明微叹了口气,忽然靠过去,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他。
杨殊只觉得幽幽的气息扑过来,自己就被一团柔和包围住了,像初夏的杨柳风,像春日的桃花水。
一颗心就温温软软的,那些痛苦、悔恨与愧疚,都得到了慰抚。
他伸出手臂,反将她扣住,牢牢地锁着,深陷进怀里。
什么话都不用说,就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这拥抱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他就松开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先前在牢里……嗯,我没洗澡,是不是有味儿?”
明微低笑一声,他总共才关了多久,马上就冬天了,哪来的味儿?有点阴气是真的,那个地方不太吉利。
马车停下,外面响起阿玄略带犹豫的声音:“公子,侯府到了。”
明微便取了一包药出来:“洗澡的时候倒进去,去去晦气。那边我安排好了,就来找你。”
“好。”
杨殊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跳下马车,回身对他一笑,便从另一条小巷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心情完全平复,才从马车下来,进入侯府。
到了中堂,发现里头坐满了人。博陵侯夫妇、世子、二公子和两位少夫人都在。
杨殊心中有数,走过去行礼:“伯父,伯母。”
博陵侯神情温和,但也疏离。
杨殊从小养在祖父母跟前,独得宠爱。博陵侯虽然不至于跟小侄儿争宠,可跟他也亲近不起来。
“没吃苦吧?”他问。
杨殊答道:“没有,狱卒并不敢亏待侄儿。”
博陵侯点点头:“这就好。”顿了下,又道,“圣上的旨意,我们都知道了。要准备什么,只管跟你伯母说。”
杨殊顿了下:“我是去上任的,倒不需要太多东西,叫阿绾准备就是。只是京里这些铺子,要劳烦伯母看顾了。”
博陵侯夫人还没说什么,世子夫人卢氏一听,立刻道:“这有什么?都是一家人,三弟只管放心,我们一定打理得好好的。”
世子杨轩喝了一声,低声斥道:“母亲还没说话呢,你插什么嘴!”
卢氏不情愿地闭嘴了。
真不明白,这小子都被贬去西北,明显失宠了,还对他这么客气干什么。
二房的产业虽然没有长房多,可长房人口多,现在当家的还是上头两个老的,真落在她手里的没多少。哪像二房,就他一个,什么都自己攥着,而且长公主和老侯爷还那么宠他,谁知道给了多少私房。
他名下那些铺子,都在最好的地段,实打实地日进斗金。他自己都乖觉地拿出来了,可见知道以后得靠着他们侯府的名头,不要白不要。
博陵侯夫人道:“你放心去,伯母替你看着,要什么就写信回来,咱家不缺这点东西。”
“多谢伯母。”
草草说了几句,杨殊便回屋了。
其实他心里清楚,大家都是面子情,说点客气话。
他特意拿出那些产业,就是贿赂他们。
裴家并不想理会他们母子,他这一去,若是裴贵妃有事,好叫他们伸一伸援手。
“公子。”小彤看到他回来,眼睛红红的,“你真的要去西北吗?”
杨殊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是啊!你要不要一起去?那里没京城这么繁华,吃不好住也不好,不过有公子在,不会叫你被人欺负。”
“要!”小彤抱住他的手臂,“我跟阿绾姐姐说好了,公子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吃苦算什么,我们大家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杨殊笑得更开心了:“好,大家在一起。”
说着这句话,他又想起明微。
她愿不愿意……算了,她在京里有家人有朋友,他怎么好那么自私?
307章 借用
现在已经证实,皇帝将杨殊留在皇城司,为的是更方便地掌控他。那么,他在皇城司的那些人手和路子,就完全不能用了。
明微思量过后,去找玄非。
玄非很厌烦地看着她:“上次帮你劫天牢,我已经冒着很大的风险了,现在你还要我帮你想办法把裴贵妃偷出来?别做梦了!那是圣上的眼珠子,出事了我们都要完!”
“所以我才找你啊!”明微一脸诚恳,“以太祖皇帝对虚行国师的信任,还有你们肩负的职责,肯定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宫,对不对?我只是想叫你遮掩一小会儿,又不是真把裴贵妃偷出来,别这么无情好不好?”
玄非冷笑:“我们有情吗?”
“怎么没有?”明微一脸嗔怪,“上次在玄都观,明明幽会过好几回,国师大人可真是翻脸不认人。”
“……”玄非深呼吸。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无论在谁面前,都是温和沉着的样子,哪怕辈分小,观里的师叔师伯都很服气他。
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完全把、持、不、住!
“你想怎么样?”他从齿缝间迸出这句话。
明微一点也不客气:“借你知道的密道用一用。”
玄非警惕心大起:“你怎么知道有密道?”
当然知道了,北齐亡国的时候,师父曾经带她进去过。可惜,她不记路,而且那密道有阵法防护,几十年间都不知道变了多少回,还是找维护密道的国师大人带路比较实际。
明微答道:“你们玄都观的观星法我都懂,知道个密道算什么?”
玄非死死盯着她。
他知道明微有很多秘密,她的来历她的玄术。这段时间,他悄悄追查过,然而什么也查不到。
江湖上,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传承,她好像凭空冒出来似的。
照理说,知道玄都观这么多秘密,玄术又这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都没法叫人放心。换成别个,也许他早就想法子把她除掉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又莫名对她很信任。
也许是先前密谈的那些话打动了他?总觉得,她是真的没有私心,也没有敌意的。
看他这样,明微柔声道:“你看你,又东想西想了吧?那么大的秘密都能共享了,我们现在就在一艘船上,不应该团结互助吗?哪怕不是朋友,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也算同伴对不对?你应该多给我一点信任。”
玄非抽了抽嘴角。团结互助?明明是她每次都要他无条件帮忙。
仿佛看出他的心思,明微道:“想想上次观主之争,我不是也帮了你吗?”
玄非冷笑一声。倒是情愿她不帮,那样他还顺利些。
不过,她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有着同一个目标,帮一把手没什么。
几个皇子什么德性,他心里有数,大齐将来会走到哪一条路,实在难以预料。扶持一把隐藏的帝星,多一个选择,没什么不好。
主意一定,玄非就道:“想借用密道可以,但你要拿东西来换。”
明微想了想:“我有一门秘术,你要不要?”
“要!”玄非毫不犹豫。他什么东西也不缺,还就是秘术最有价值。
就像上次的大鸟,用符可以飞一小段时间。如果用得好,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这样看来,让她多用用也没什么,总有一天把她的秘术都掏光。
“行。”明微笑得波光流转,“我先告诉你口诀,等用完了密道,就告诉你修炼之法。”
看她笑得温柔和善的样子,玄非总觉得背后有点凉。该不会坑他吧?
……
杨殊洗沐过后,便去谢恩。
出乎意料,皇帝竟然见了他。
他还亲自扶他起来,就像最亲近的时候一样。
杨殊都糊涂了,帝王心,就是这样难测的吗?明明是他自己,仅仅因为一点不喜,就将他下了狱,回头又能这么亲热地对待他。
“没吃苦吧?”皇帝问的时候,脸上带着柔和的笑,仿佛一个无可挑剔的长辈。
杨殊低下头:“回圣上,没有吃苦。”
皇帝点点头,指着内侍呈上来的食盅:“今日皇庄供上来新鲜的笋,御膳房便做了玉带羹。朕记得你喜欢吃,便叫他们一直备着。想来你这几日都没好好用饭,先用了羹再说。”
杨殊谢了恩,就在皇帝的注视下,默默地用完了。
其实他根本尝不出什么味,心里只觉得可笑。
待他用完,皇帝欣慰地点点头:“去了高塘,也要吃好穿好,那里不比京城,冬天冷得很,回头叫你姨母多给你准备几件裘衣,免得冻着了。”
杨殊嘴上应着,心里却想,如果真的心疼他,怎么不叫他过了冬天再动身?听说西北那边,冬天的时候,雪下得很厚很厚,连门都出不了。
皇帝看他这神情,却是一叹,温言道:“你是不是心里怨朕,不将你留在京城,却要叫你去那边吃苦?”
杨殊低声道:“臣不敢。”
“看看,嘴上说不敢,其实心里怨着朕,对不对?”皇帝语重心长,“叫你远去西北,朕也心疼得很啊!可有什么法子呢?这次原想给你找个媳妇,成婚了好好过日子,谁想你跟老三闹上了。你自己想想,从老大到老三,哪个你没得罪过?朕在的时候还好,万一哪天朕不在了,你怎么办?”
皇帝叹了口气:“朕知道,你怨朕借题发挥,好端端把你下了狱。可不这样,怎么打发你出京?这也是你姨母要求的,叫你好好磨练一番,将来……而且你走了,时日一久,跟老大他们的矛盾也就淡了。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杨殊抬起头,看到他眼里是一片真诚怜爱。
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感动的样子:“真是这样吗?”
“当然。”皇帝露出慈和的笑。
君臣二人像往常一样说了些话,皇帝另有公务,杨殊该告退了。
他犹豫着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
皇帝就道:“你姨母前两天病了,现下在静养。你去看她也行,只是不要吵着她,在外面问候一句就好。”
308章 母子
杨殊还是去了千秋宫。
如皇帝所言,贵妃卧病。
他在寝居外问安,宫人出来传话:“娘娘说,三公子有心了。才从天牢出来,三公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过几日,给您准备的行李便送到侯府去。”
杨殊答应一声,拜别告退。
出了皇宫,他的眼眶才有点湿润了。
至于么?这样子都不让他们见面。
他因何顺利出狱,傅今已经借着宁休之口转告他了。
若不是裴贵妃借着小产之事,拿住了皇帝的心思,吕骞也要细细筹谋,找到好时机,才敢开口求情。
想到裴贵妃生病的真相,杨殊胸中的愤懑几乎要溢出来。
小产!竟然是小产!
怎么就这么巧,在这个时候小产了?他都不相信这是意外,前后的时机卡得太好了!
而且,她身子不能算弱,无非年纪大一些。
或许怀胎是巧合,小产绝对不是!
“公子?”阿玄看他神情不对,唤了一句。
杨殊低头抹了一把眼泪,上了马车:“回府!”
“是。”
几天后,侯府收到裴贵妃送来的几大箱东西。
衣裳、药材、用具,甚至还有不少可以长期保存的吃食。
阿绾将它们一一收拾到行李中。
杨殊闷坐着,好几天都没怎么说话。
阿绾很担心,想劝他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时候,明微终于递来了消息。
……
玄非扫过眼前一群人,皱眉:“你们以为去春游吗?这么多人!”
明微带了多福,杨殊这边,阿玄和阿绾都在。
“那你说带几个?”
“最多两个。”
明微看了眼:“行,就我们两个。”
争都不用争了。
玄非领着他们进了一间供堂,叮嘱:“你们守在这,要是有突发情况,就敲一下桌上的磬。”
然后带着明微与杨殊进了后堂。
后堂神像的供桌推开,露出一个极小的洞口。
玄非领着他们进入,点着火把在密道中行进。
每到拐角,便有防护阵法。
有玄非领路,一行畅通无阻。
如此走了个把时辰,才到了目的地。
玄非推开石板,三人从一口井里爬出来。
杨殊抬头看了看,问:“这里是供祠?”
“嗯。”玄非轻声答道,“打理供祠的,是我们玄都观的人。贵妃那边,我已叫人递了消息,到时候她会找借口过来。”
说到这个,明微也没想到,玄非会做得这么干净。
她原想着,借着密道进了宫,她就想法子遮掩行踪,带杨殊进千秋宫。
没想到,玄非竟然有法子通知裴贵妃。
在供祠会面,比在千秋宫安全多了。
能做妖道的国师大人,果然有点本事。
说话间,一个老道过来,将他们引到偏殿去。
三人没等多久,外边就起了骚动。他们听到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说:“小心些!娘娘才好一点,不能见风。”
杨殊听出来,这是千秋宫的崔顺。
裴贵妃果然来了。
他不自觉握紧拳头,呼吸微微急促。
往日不知见了裴贵妃多少次,但这次,意义却不同。
这是他知晓身世后的第一次相见。
外边,裴贵妃下了暖轿,被扶进供堂。
焚香点烛,祈神上供。末了,裴贵妃抚摸着那个空空的襁褓,说道:“让本宫和无缘的孩儿单独呆一会儿,你们都下去吧。”
她脸色苍白,神情悲伤,倒没人怀疑什么。崔顺退下前,还叮嘱了几句:“娘娘莫要太伤心,不然小皇子要走得不安心。”
裴贵妃点头:“知道,你去吧。”
宫人内侍一一退下,只剩下裴贵妃一人,跪坐在神像前,抱着襁褓。
片刻后,她听到身后轻微的响动,转过身去。
杨殊从偏殿出来,呆呆地看着她。
裴贵妃眼睛一眨,泪水从眼眶滑下,滴落在襁褓上。
杨殊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到了裴贵妃面前,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跪了下来,深深地低下头去。
裴贵妃颤抖着伸出手,将他抱在怀里,哽咽着:“我的孩子……”
再也压不住情绪,痛哭出声。
外头的崔顺隐约听见,不禁跟着伤心。
娘娘真的很心疼这个无缘的小皇子,回头要向陛下禀报,好叫陛下多多怜惜。
殿内,杨殊泪流满面,却不敢抬头。
直到耳边传来明微轻声的提醒:“你们抓紧时间,贵妃娘娘不能留太久。”
她小产才几天,本该躺床上静养。这回硬是找了理由,到供祠上香。时间长了,服侍的人肯定不放心。
裴贵妃也醒悟过来,对她感激地笑笑,擦掉脸上的泪。
母子俩起身,到一旁说话。
“你都知道了?”裴贵妃轻声问。
杨殊点点头,涩声道:“我……见到了傅先生。”
裴贵妃露出怅然的神情:“没想到傅先生还记着这个承诺,果真是个守信的君子。我原想着,姑母一去,再也没人知道真相了。”
她口中的姑母就是长公主。长公主是当今的长姐,却是皇长孙的姑母。
杨殊听她提起长公主,心头便是一酸。
祖母还活着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他们为自己付了这么多,心里还埋怨他们丢下自己一个人。现在他知道了,却再也不能见到他们了。
他鼓起勇气,看着眼前的裴贵妃,问出那个问题。
“您……您不是自愿进宫的,是为了我,对吗?”
裴贵妃神情灰暗,此时却对他露出一个笑:“母亲不想骗你,当初确实不是自愿进的宫,但这些年也算享受荣华,你不要愧疚。比起年纪轻轻守寡,改嫁也不错。”
她说得轻松,杨殊却险些落下泪来。
比起十八岁就守寡,他确实希望母亲能够改嫁。但,那必须是母亲自己想要嫁的男人,而不是被逼着服侍谁。
裴贵妃看他这样,伸手摸着他像极了自己与丈夫的脸庞,眼神温柔眷恋:“你既然知道了真相,就应该明白,他容不下你。去了西北,就别回京了,好好在那里经营。天高皇帝远,那里的消息没那么容易传回京城。至于日后,你要量力而为。千万要以保重自己为要,你安好,母亲在千里之外,才能安心。”
309章 记住
杨殊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
明知道母亲在受罪,他却根本没办法救她出苦海,甚至还要她自残来救他!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太无能!
“对不起……”他喃喃地念着。
裴贵妃反倒低声笑了,温柔地说:“傻孩子,你才多大,就想跟一国之君抗衡吗?不要自责,便是畜生,都知道护崽,在你还幼小的时候,母亲保护你是应该的。等你长大了,有能力了,再来保护母亲。”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等了这么多年,你终于长大了,母亲也有了盼头。这对我们母子,都是关键的时候,你千万要沉住气。不要让仇恨毁掉理智,要牢牢记住,你的命很珍贵,不是用来报仇的。”
杨殊用力点头,用心将裴贵妃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虽然你要离开了,但你奔向的是我们母子的希望。留在京里,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身家性命永远掌握在别人手里,只能被动地等待。只有离开,你才能握住自己的命运,是生是死,是起是落,都由你自己选择。你祖母教了你那么多本事,现在终于有了施展的地方。不要急着回来,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击必中,等你有了绝对的把握,再来见母亲。”
说这些话的裴贵妃,脸上再无戚哀,只有冷静从容。
明微深深体会到,她为何能够宠冠后宫十八年。
不仅仅靠的美貌,更重要的是心智。
她回想前世,裴贵妃后来的结局如何?
只记得文帝想与裴贵妃合葬,但没有成功。
想来,那一世的杨殊,没等来傅今的话,只能是远走高飞了。
他天分极高,专注剑术,早晚能成一代宗师。
那时的他,岂能容母亲陪侍于皇帝身边?
只要有能力,一定会回来带她走的。
说起来,文帝驾崩后的历史,就再也找不到裴贵妃的相关记载了。
她由衷地希望,是杨殊带走了她。
想到这里,明微的思维发散了一下。
剑术,一代宗师……好像……
裴贵妃又细细叮嘱了一些事,眼看着时间流逝,玄非忍不住出来提醒。
“两位,时候差不多了。”
裴贵妃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环,放到他的手心:“母亲怀你的时候,经常夜梦惊醒。你父亲便去求太祖皇帝,赐下此物,以真龙之气压惊。我们曾经商量过你的名字,后来刻在这上面。可惜离开你的时候,你太小了,不敢留下。现在,终于可以交给你了。”
杨殊接过玉环,指腹在裴贵妃所指的暗扣处轻轻摩挲,找到了那个字。
衍。
所以,他真正的名字是——姜衍?
殊为死,衍为生。
原来如此。
外头传来崔顺的声音:“娘娘,您贵体未愈,万万要珍重自己,早些回去吧?”
裴贵妃扬声:“本宫知道了,一会儿自会出去。”
她站起来,裹紧身上的斗篷,看着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儿子:“记住刚才的话,没有足够的把握,绝对不要回京!”
等杨殊点了头,她才笑了,然后走到明微面前,深深福下身去。
“娘娘!”明微不敢受礼,急忙扶住她。
裴贵妃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这里没有娘娘,只有一个不能与儿子相聚的母亲。裴容以母亲的身份,请求姑娘,可以的话,帮一帮他……”
明微怎能说出拒绝的话?她只能点头,明确地回复她:“您请放心,我一定尽己所能,叫他得偿心愿。”
裴贵妃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此恩此情,来日必报。”
说罢,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杨殊握着还留有她体温的玉环,眼睁睁地看着裴贵妃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
他忽然抬腿,疾步奔过去,猛地抱住她,压低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她耳边响起:“娘——”
这是他第一次喊娘。
不是姨母,是娘。
裴贵妃紧紧地抓住他已经足够厚实的肩膀,再一次泪流满面。
放纵自己哭了一会儿,她推开杨殊,抹掉脸上的泪痕。
“回去吧,以后有得是机会喊娘。”
说完这句,她决绝地转过身,不再看他。
门开了,裴贵妃走出供堂。
三人躲在门后,听到她的声音传过来。
“摆驾回宫!”
……
回去的路上,杨殊一直沉默着。
明微悄悄抓住他的手,慢慢地掰开他的拳头。
他的手一直握得很紧,青筋都浮出来了。
被她一遍遍抚着,他终于放松下来,神情有些恍惚,透出丝丝疲惫。
回到玄都观,玄非打开密道出口,刚要爬出去,就听明微道:“哎,国师大人。”
玄非回身,警惕地看着她。
明微笑得甜美无比:“我们晚点再上去,帮忙守一会儿?”
玄非沉默良久,说道:“这里是玄都观禁地,你们别干什么奇怪的事!”
“国师大人说什么呢?我是这种人吗?放心放心!”
玄非一点也不放心!
但是不答应的话,谁知道她会不会干出更奇怪的事!
所以,他哼了声,先爬出去了。
暗门关上,密道里只有火把的光芒。
明微拉着他,坐到台阶上。
杨殊任她拉扯,乖顺极了。
“来,”明微将他按下来,躺在自己膝盖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感觉自己的情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杨殊就这样躺下来,头靠在她的膝上,鼻端都是她带着淡淡草药的体香,纷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他闭上眼,放纵自己,默默地流泪。
将所有的痛苦与悔恨,都化成眼泪流出来。
等眼泪流尽,他再也不是往日飞扬放纵的少年。
……
密道外,三人看到玄非一个人钻出来,便围上来。
“我家公子呢?”
“你怎么把出口关上了?”
“你想把我家公子闷死在里面?!”
“还有我家小姐?你做了什么?”
玄非被他们七嘴八舌的,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喝道:“你们有点脑子好不好?就算我真要做什么,也打不过他们两个!”
多福想了想:“也对,小姐可厉害了。”
阿绾嘟囔了一句:“这么说也是,以公子的身手,收拾起来很轻松。”
玄非:“……”
想他堂堂玄都观观主,大齐的护国国师,居然要自贬来取信于人??
310章 送行
立冬那日,杨殊启程前往高塘。
出乎意料,安王竟然来送行。
他嘴里嚼着花生,身上裹着新做的冬衣,慢悠悠地带着亲卫晃过来。
“杨三,你行李挺多的啊!”安王吐出花生壳,有几点碎片溅落在大车上。
阿玄冷着脸挤过去,将碎壳拂掉。
安王嗤笑一声,冲他扬扬下巴:“你家阿玄真是忠心,都这时候了,还敢给本王脸色看。哎,你要是现在肯转投本王门下,本王马上提你为一等侍卫,怎么样?”
后半句话,是跟阿玄说的。
阿玄扭头看了眼,却见自家公子低头安抚坐骑,不屑搭理安王的样子,就道:“谢殿下,不过卑职没有换主子的打算,毕竟我姓杨。”
博陵侯府的家将,只有心腹中的心腹,才会姓杨。他们和杨家是一体的,断没有离开杨家转投别人的道理。
听他这么答,安王撇了撇嘴,继续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真没意思,本王在跟你开玩笑,看不出来吗?”
阿玄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真抱歉,还真看不出来。
安王又溜达了两步,看着指挥仆妇往车里装东西的阿绾,笑眯眯:“阿绾妹妹,又漂亮了啊!西北那个地方风沙大,你要跟过去,没过多久皮肤就会变粗,很快就会变成黑婆子,不如留下来?本王一定好好照顾你!”
阿绾冷冷道:“殿下慎言,阿绾可不敢占公子的便宜!”
论辈分,杨殊要管安王叫表叔,安王叫她妹妹,那她岂不是成了杨殊的长辈?
安王啧啧两声,转过头去跟杨殊说话:“杨三,我可真羡慕你,怎么你身边的人都这么忠心?宁愿跟你去西北吃沙子,都不愿意接受本王的好意。”
杨殊瞟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打理自己的马。
安王撩不到他,很没有意思。忽然想起秋猎时那姑娘……
“啊,对了!本王打听过了,那位姑娘姓明是不是?国子监司业纪书的外甥女,和他家次子有婚约。唉,那样的身段容貌,嫁一个承事郎简直暴殄天物。”
杨殊正在给马喂豆子的手停住了。
安王看他有反应,心中窃喜,专挑不好听的话刺激他:“要说你这眼光,就是比本王强,万千人中,一眼就挑中最好的。可惜你这一走,那位明姑娘没人一起玩了。不过没事,有本王在,看在我们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本王一定替好好照、顾、她!”
看到杨殊喂完最后几颗豆子,擦了擦手,便挽起袖子,转身向他走过来,安王十分兴奋。
生气了吧?生气了吧?我就不信你杨三都这样了,还敢动手……
下一刻,安王惨叫一声:“啊!”
却是杨殊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放手!杨三,你想干什么?”安王一边大叫着后退,一边想甩开他的手。
可他退一步,杨殊就进一步,两人一路冲过去,直到他被死死按在墙上。
“殿下!”安王的侍卫慌忙抢上来,想要救下主子。
阿玄一看,扔下手里的活,带着杨家的家仆冲上去,嘴里喊着:“公子冷静啊!您不能乱来,这是安王殿下!”一边向安王的侍卫下黑手,把人都挡在外面,不让他们碰到杨殊。
博陵侯府门前,瞬间乱成一团。
安王背靠墙壁,脖子被杨殊掐得死死的,只能张着嘴,伸长舌头喘气。偏偏杨殊还俯下身来,冷冷地看着他。
安王被他的眼神看得一哆嗦。
他们争了十几年,他没少被杨殊黑。但那无非告告黑状,仗着武力欺负欺负他,让他摔个跤什么的。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以前杨殊是真的让着他。
这样被他掐着脖子,自己根本没法挣扎,只觉得新鲜的空气远去了,耳朵隆隆作响。
娘啊!他还不想死!
“你怎么就学不乖?”阴冷的目光,冰寒的声音,仿佛整个人从黄泉里爬出来一样,“敢动她一下,等着我回来扒你的皮!”
说完这句,他松开手。
安王从墙上滑落,捂住自己的脖子,眼泪直流,咳个不停。
咳顺了气,他大喊:“杨三,你是疯子吗?本王还什么都没干!”
杨殊冷笑,不屑地扔下他,回去翻身上马。
“出发!”
阿玄问:“公子,不再等一等吗?说不定还有人来送行。”
杨殊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他不准备等了。
反正都要离开,就算等到了,又能怎样?
不想跟她道别。
“出发!”
“是。”
杨家的家将们扔下安王侍卫,齐齐上马。
三十多匹战马,护卫着七八辆大车,静默地离开博陵侯府,向西门驶去。
安王不想就这么算了,抬眼一瞧,就见这些家将身穿战甲,背负弓、腰挎刀,个个杀气腾腾,不由缩了缩脖子。
算了算了,当年姑父姑母纵横沙场,杨家的人是真的不好惹……
到了城门,阿玄看到了熟人。
“雷大人!”
雷鸿正和守城军官说话,看到他们,洒然一笑,大步走过来:“总算没有错过。杨公子,下官奉蒋大人之命,特来送行。”
他一使眼色,便有官差搬来一张条凳,摆开几个大碗。
“蒋大人说,公子什么都不缺,他就什么也不送了。只赠这一碗酒,望公子一路顺风,他日荣归故里。”
杨殊笑了笑,下马端起大碗,一口饮尽了。
“多谢蒋大人,希望还有再见的机会。”
“一定会有的。”雷鸿又对杨家众将道,“诸位,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会,都来饮一杯吧!”
东宁同行一路,后来又数次合作,家将们与雷鸿这些官差都是熟识的,见主子不反对,便都下了马,纷纷过来喝这一碗送行酒。
彼此有交情的,要么激励对方,要么洒泪而别,场面既豪迈又伤感。
守城军官在后头看着,感叹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侧头说,“蒋大人真是个念旧重情的君子,想必圣上会很高兴的。”
他身边的亲兵马上领会了意思:“是,卑职记下了。”
皇城司无处不在,城门怎么会没人呢?
喝过送行酒,队伍再次出发。
顺顺利利过了城门,阿玄再次看到一位负琴的侠士立于马上,等在路边。
杨殊催马上前,拉着脸问:“你这是干什么?”
宁休淡淡道:“我的任务没完成。”
“所以?”
“我答应过师父,让你好好活着。既然你还没脱离危险,那我就不能走。”
两人互视片刻,杨殊哼一声,扭开头:“随你的便!”
宁休加入队伍,一行人再次出发。
阿玄刻意放慢了步速,然而,一直等到云京城变成一个小点,都没有人来送行。
他在心里叹一声,收回目光。
明姑娘……真的不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