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章 吵架
刚刚入夜,玄都观的热闹才散去。
百姓们三三两两地归家,王公大臣则在观中住了下来。
皇帝没走,他们怎么敢走?
何况,妖星之事没个说法,走也不安心啊!
博陵侯府休憩的客院里,一个小道童进来:“膳堂饭食已经准备好了,请贵人们去用膳。”
博陵侯夫人吩咐侍婢:“去叫三位公子和少夫人。快着些,别耽搁了。”
不一会儿,人到齐了。
看到杨殊,世子夫人卢氏瞟过来一眼,似笑非笑:“三弟也在?倒是难得,还以为你会陪贵妃用膳呢!”
杨殊“嗯”了声,并不接话。
卢氏没趣地撇撇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博陵侯夫人打断了:“行了,哪有那么多话?赶紧走吧!”
卢氏只得吞回去,心想,这一家子还真是,没一个带种的。长公主和老侯爷一去世,他们就跟一窝鹌鹑似的,半个屁也不敢放。在朝堂上没声音不说,连家里都任由一个不知来历的野种作威作福。
现在外头,谁还记得长公主和老侯爷的威名?倒是这个野种名声最响。她平日出去应酬,总有人来打听他的消息。
真是好笑。就他那个眼光,又有贵妃撑腰,不是天仙看得上眼?那些人,一边想仗贵妃的势,一边又顾忌他的克妻名声,要么门第太低,要么自身不足,这样的亲事说得成才怪!
说起来,最近总有人暗示她,老三跟个父亲被砍了头的罪臣之女打得火热,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娶不成名门淑女,自暴自弃了?要是这样,倒是可以把自家表妹说给他。这小子独撑一房,长公主和老侯爷又格外钟爱他,名下产业倒是不少……
杨家一行人出了客院,没多久便遇到别家高官勋贵,关系一般的打声招呼,关系亲近的少不了交流一下消息。
每个人都想知道,那边什么情况,听说观星已经结束了,妖星的事到底怎么说?
可惜,皇帝那边瞒得死紧,打听来打听去,也没个确切的消息。
到了膳堂,各家才坐下吃了几口,外头忽然闹起来了,不时有道士吃到一半冲出去。
“怎么了?”博陵侯问了一句。
杨殊搁下筷子:“我去看看。”
他出了膳堂,却见不少玄都观的弟子往一个方向跑去。看他们的表情,兴奋中带着好奇,似乎是去看热闹的。
杨殊抓住一个玄都观少年:“发生什么事了?”
那少年很不耐烦,一扭头,认出杨殊,按捺下来,答道:“听说玄非师兄和玉阳师兄吵架了。”
杨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吵架?”
“是啊!好像吵得很厉害,说不定会打起来。”
杨殊纳闷:“为什么?”
“不知道啊!我就是去看情况的!”说着,想抽回自己的手,“公子没别的事,我就走了啊!”
杨殊松了手:“多谢。”
玄非和玉阳吵架?怎么这么不可思议呢?现在是争夺观主的关键时候,越是矛盾激烈,表面越是和睦才对。
正想着,后头传来声音:“杨公子,听说两位仙长在吵架,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杨殊扭头,就见明微带着多福笑眯眯地走过来。
他总觉得她的表情有点古怪,心中一动:“你知道内情?”
明微笑得意味深长。
……
此时的玉阳,就好像一个被无赖盯上的美人,糟心极了。
他刚从皇帝那里回来,琢磨着叫辛泽帮他传个话——这种关键时候,要是被人发现他跟太子来往,可说不清了。
哪知辛泽不见踪影,他才找了个道童去寻人,玄非过来了。
他面色严肃,眼睛好像冰冻的池水,透着森森寒意。
“玉阳师兄!”他僵硬地行了一礼。
玉阳虽然恨不得掐死他,面上却不得不挤出笑来,温言道:“玄非师弟,这是有事?”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玄非的某个点,冷笑起来:“想必在玉阳师兄心里,这不算事。可小弟思来想去,却是不能不说。”
玉阳怔了下。师兄弟多年,他深知玄非是个什么样子。不管在谁面前,玄非都是温和有礼、气定神闲的。他花了很多年,才了解这一点,后来便学着他的样子,果然容易收买人心。
他突然变成这样,难道是刚才自己与皇帝同行,刺激到他了?
玉阳兴奋起来,态度更加温和了:“师弟这是说哪里话?为兄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你尽管说来。是我错,一定改正。”
“这是你师兄你说的!”玄非沉下面色,踏前一步,与他几乎面对面相贴,严声问道,“师兄方才去了哪里?”
玉阳淡淡笑道:“我还当什么事,方才你也看到了,为兄想起一事,特去圣上那里说几句话而已。哪知道谈得投机,圣上便叫我一起去观星台了。”
“说几句话?”玄非嘴角挑起讽刺的笑,毫不客气地戳穿他,“这几句话的内容是不是,谁是真正的妖星?”
玉阳心中一跳,极力保持平静:“玄非师弟,请恕为兄不能回答。我答应过圣上,此言不可外泄。”
玄非冷笑不止:“好个不可外泄。你以为拿圣上来压我,就能封住我的嘴吗?今日哪怕拼着观主不做,这话我也非说不可!”
“师兄可记得,师父曾经告诫过我们的话?你看到的星相,算到的命数,在没有实现之前,它就是个屁!只要一天没有发生,它就一天只是虚妄。身为玄士,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因为你说出口的话,有可能会让无辜的人丧命!”
“可师兄你现在在干什么?就算观测到了妖星,也不能确定应在哪个人身上。你这样孟浪,与杀人何异?”
一句句的指责,让玉阳挂不住了。他道:“玄非师弟,你口口声声不能胡说,可自己又在干什么?你这样责骂于我,岂不也是以言杀人?”
“那师兄倒是发个誓,说自己绝对没有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绝对没有指认妖星的身份。只要师兄肯发这个誓,小弟二话不说,在这里给师兄赔罪,并且退出观主之争,拱手认输!你敢不敢?”
“你——”
253章 闹大
玄非从小到大,从没有这样跟人撕破脸皮吵过架。
但这不代表他不会。
他很清楚玉阳的弱点,知道戳哪里他最痛。
他嘴上咄咄逼人,非要玉阳表个态,心里想起明微先前和他说的话。
“圣上最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师?”
玄非道:“能够帮他的?”
明微笑了起来:“一半一半。身为国师,有真本事当然重要,但是,不多管闲事,也很重要。”
玄非想起他的师父来。当初三位皇子争位,虚行国师就没理会过。少年时的自己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师父说,决定谁是继承人,是皇帝的权利。
后来,玄非才慢慢领悟到。大权在握的皇帝,难免独断专行。如果学不会在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先惹了皇帝厌恶,也就没法得到信任。
这个位置,不像那些文官武将,它没有独立的职责,而是完全服务于帝王的。帝王的意志,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所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必须得到帝王全心的信任。
不要想着学那些诤臣,这不是他们该干的事。
但另一方面,也不能完全顺着帝王的心意,否则就成了谗臣。皇帝身边难道缺少巧言令色的小人吗?那样的存在,会令大臣们不喜,平白多出很多敌人。
国师应该是超然物外的存在,一个有本事、有品德的高人。
有本事,才能在帝王垂询时,给予正确的意见。
有品德,才能建立起权威,让别人觉得他值得信任。
而这个有本事、有品德的人,还不多管闲事,就太叫人满意了。
亲近他,不会让臣下认为自己失德,自己也不会添堵。
“仙长心里很清楚嘛,顺着做不就行了?”明微慢慢说道,“论本事,你比玉阳强,我们看得出来,圣上也看得出来。至于另外两条,让圣上看到不就行了?”
君莫离却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去找玉阳吵架,怎么就有品德了?而且,这不就是多管闲事吗?”
明微笑道:“其一,不该说的话不说,这就是不多管闲事。其二,该说的话就要说出来,这就是品德。唯一值得忧虑的,就是去找他吵架的行为,显得有些冲动,不够稳重。不过,反正国师之位要丢了,你闹上一场,损失怎么都比玉阳小。目前这形势,先搅和了再说。”
玄非领会了她的意思:“我当不上,就让他也当不上。而且,我问心无愧,他未必。”
“没错!”明微打了个响指,“他背后进言,就是典型的小人行径。只要闹出来,就绝对当不上国师。你闹了,圣上极有可能各打八十大板,暂时搁置此事,这对你来说,就是有利的。”
这跟泼妇吵架一个道理。我不成,就让你也当不成,对方损失比自己大,就是件开心的事。
玄非慢慢点头:“圣上是个仁君,只要冷静下来,就知道玉阳坐不了这个位置。”
于是,他理了理思路,来找玉阳吵架了。
却不知明微偷偷笑了。
她出这个主意,固然有上述的理由,但最关键的那个,没对玄非说。
事情闹出来了,皇帝还能对杨殊下手吗?
证实玉阳进了谗言,只要还想做个仁君,皇帝都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了妖星大动干戈。
……
玄非打定主意闹出来,根本没有避开别人的意思。
他们就在屋外吵闹,这会儿正是饭点,很快就被其他人注意到了。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玉阳气极。
偏偏玄非还咄咄逼人,一个劲地质问:“玉阳师兄,你敢不敢发誓?”
玉阳被他逼问得退无可退,怒而反驳:“我观星有所推断,难道不应该向圣上禀报?怎么就成了搬弄是非?”
玄非冷笑起来:“这么说,师兄承认了?”
“我承认……”玉阳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承认什么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玄非点了点头:“我血口喷人?那我就来问师兄几句话。其一,你确定自己观测到的妖星,一定就是推断的那个人吗?”
“这……”
玉阳哪还有刚开始激怒玄非的兴奋?这问题他答不上来啊!任何一个玄都观弟子,都明白一点,命星在应验之前根本无法对应。
“其二,你敢肯定,自己绝对不会出错,不会害了无辜的人吗?”
“……”
“既然你两点都做不到,还不是搬弄是非?”
“玄非!”玉阳恼羞成怒,“我不过是把自己的推断告知圣上,何时说过肯定的话?命理之说,本来就是可能的未来,难道也成了搬弄是非?”
“你还狡辩!”
“我说的是事实,怎么就成了狡辩?倒是你,嫉妒冲昏了头,才来大放厥词吧?看看你这样子,亏得师父一直夸你,把你当宝贝一样!你对得起师父的精心栽培吗?”
“我对不起师父,难道你就对得起?不会堂堂正正较量,却要通过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打压于我!玉阳师兄,这句师兄,你担得起吗?”
玉阳冷笑不止:“好啊!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你一直就瞧不上我,觉得自己最厉害,我根本没有资格跟你争,对不对?”
“你不要扯开话题!”
“恐怕这才是正题!因为我跟你争夺观主之位,所以你才这样看不惯我!”
“你血口喷人!”
“你才是随口污蔑!”
吵架一旦涉及到私怨,想停都停不了。
玉阳这些年积存了那么多不满,终于有理由倒出来了。
两人越吵,火气越大,眼看着就要动上手——
“住口!”一声怒喝传来,掌院长老匆匆赶至,气得额头青筋直爆,“看看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吵架,还好意思争观主?虚行师兄要是活着,气都要被你们气死了!”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两个人稍微冷静了一些。
玄非抿着嘴唇:“易师叔,当众吵架是我的错。但这事,非要有个说法不可。”
掌院长老怒极:“你还有理了!”先前叫他不要多管,他不但管了,还闹得这么大,简直存心气他。
这种关键时候,要是传到圣上耳朵里……
“易掌院。”听得略显尖利的声音,掌院长老心一凉。
他转回身,看到来的是万大宝,凉上加凉。派来的居然是这位万公公,皇帝动怒了吧?
心里这么想,嘴上客客气气:“万公公,你怎么来了?只是小事而已……”
万大宝笑着打断他的话:“陛下请两位去一趟。”
他看着玄非和玉阳。
254章 后山
杨殊想跟去看看,却被明微拉住:“你别管了。”
他斜眼看过去:“这事跟你有关?”
明微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找个地方说话。”
杨殊秒懂:“去后山。”
两人饭也不吃了,大摇大摆顶着夜色去后山。
他们的行踪没瞒人,很快传到了博陵侯府众人的耳朵里。
卢氏兴奋不已,声音都提高了:“这个三弟,真是太胡来了!大半夜的跟个姑娘去僻静处,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要干什么吗?”
博陵侯世子杨轩不悦:“天刚擦黑,什么大半夜,说话别那么夸张!”
“就算这样,也不合适啊!”卢氏假装忧心忡忡,可惜装得不像,越发眉飞色舞,“听说那姑娘家里,先前卷进谋反案,她爹给砍了头,叔伯流放的流放,夺职的夺职。三弟跟这样的人来往,实在不像样,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杨家跟谋逆案犯有来往呢!侯爷,您可不好不管。”
博陵侯听得眉头一皱:“那姑娘真是犯官之后?”
“是啊!”卢氏越发兴奋,“也就是陛下仁慈,要是换成前朝,只怕她现在还在教坊司呢!”
二公子杨竣满不在乎:“不就是个女子吗?大嫂也太当回事了。只要他不娶回家,身份低又有什么关系?玩玩而已。”
卢氏忙道:“只怕他不是玩玩。这姑娘是他去东宁办差的时候认识的,听说一路为她保驾护航,还到陛下面前求了情。自他回京,那些风月场所都不去了,反倒跟这姑娘来往密切。这太不寻常了,万一他真要娶那姑娘怎么办?”
博陵侯夫人一听,倒是真忧心起来了:“老三这样是有点不寻常。侯爷,要不咱们跟贵妃说说?他年纪也不小了,婚事总不好一直拖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尽心呢!”
博陵侯道:“他的婚事,我们说不上话啊!”
“他到底姓杨。”侯夫人说,“这人选当然要贵妃娘娘发话,可为他操持的,还不是我们吗?”
博陵侯想想也是:“行,回头你进趟宫。”
卢氏暗喜,思索着法会结束就回趟娘家。
……
两人到了后山,天已经黑透了。
杨殊推开院门,摸索着点灯。
灯光亮起,猛然瞧见角落里坐着个阴影,吓得他一哆嗦,还好及时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你坐那干什么?吓死个人!”
宁休盘膝坐着,身前摆着琴案,手搁在琴弦上,却没有动。
他抬头看了一眼,吐出两个字:“观想。”
“……有病!”杨殊嘀咕了一句,坐下来,向外头招手,“进来吧。”
明微进屋,向宁休行了一礼:“先生。”
在宁休面前,她一贯是客气知礼的。
宁休点了下头,继续盯着自己的琴观想——或者可以叫发呆。
“说吧,你搞的什么鬼?”杨殊开口就问。
明微看了宁休,心想他嘴里虽然凶,果然是全心信任这个师兄的,便道:“有一件事,你应该还不知道。”
“什么?”杨殊漫不经心,理着桌上散乱的杯盏。
“皇帝怀疑你是妖星。”
“铮——”
“咔嚓!”
前者是宁休一松手,拨动了琴弦。后者是杨殊将一只杯子给捏碎了。
“怎么回事?”宁休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明微便将玄非的话说了一遍:“……我看了八字,和你写给我的一模一样。”
宁休的神情很微妙,问他:“你把八字给她做什么?”
他的眼神太有戏了,杨殊原本被这个消息震得心绪烦乱,一下子被他拉回了现实,没好气地道:“合婚!行不行?”都什么时候了,会不会抓重点?
“真的?”
杨殊不想理他,问明微:“所以你就鼓动玄非闹事?”
“嗯。”明微道,“事情闹开来,就算皇帝想对你动手,也得等风头过去再说。”
杨殊的神情,在灯光下明灭不定。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拔了根簪子,挑他嵌进手心的碎瓷。
她一边挑一边说:“从皇帝的表现来看,你先前那个疑问,已经有答案了。”
杨殊沉默着,听她继续说下去:“如果你真是他的私生子,哪怕确实是妖星,他也不会是这样的表现。”
杨殊垂着头,很久没有说话。
他发现自己并不开心。或者说,无论结果为何,他都不会开心。
如果他是皇帝的私生子,说明卢氏骂得没错,他就是个野种。
而如果他不是,本身与杨家不亲近,跟皇帝又没有关系,就算贵妃是他亲母,如今也成别人的妃子。他真的只是孤身一人了。
他轻声问:“那,祖母的临终遗言,该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明微摇头,“事实上,我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为什么皇帝这么容易对你起疑心?我不认为,你值得他这样看重。设想一下,皇帝乍然得知,某个臣子可能是妖星转世,且这个臣子他能够轻易辖制,他会怎么做?”
答话的是宁休:“静观其变。”
明微点头表示认同:“就算再进一步,无非不再宠信于你,或者慢慢收回权柄。可他偏偏不提,而是暗中送来八字,偷偷叫易掌院核算。太小心翼翼了,好像忌惮着什么。”
宁休面色一动,想说什么,又收住了。
挑完了碎瓷,明微撕了块手帕,绑好伤口:“直觉告诉我,这里头有猫腻。”
可惜有什么猫腻,别说她了,杨殊自己也是一无所知。
知道皇帝对自己的态度起了变化,他甚至有点难过。
祖母临终前说的话,到底影响了他。虽然心里有怨恨,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偷偷设想皇帝是他亲生父亲这个可能。皇帝对他也是真的好,哪怕太子都不如他。
三人默默坐了一会儿,明微忽然开口:“先生。”
宁休应了声。
“我把这件事从头理了一遍,觉得关键还在长公主身上。如果他不是皇帝的私生子,为什么长公主要留下那样的遗言?强行给儿子戴绿帽,哪有这种事?先生既然已经着手查了,多留心这方面,可好?”
宁休道:“既然要查,当然各方面都要查清。”
明微颔首,又看向杨殊:“别的事,目前一筹莫展。有件事,你还是可以帮忙的。”
“什么?”
明微笑道:“该亮出你真正的八字了吧?”
255章 奏对
玄非和玉阳在殿外等了很久,才见一个小内侍走出来:“玄非仙长,陛下有请。”
玉阳抢先问道:“圣上没说见我吗?”
小内侍含笑:“陛下没有吩咐,请玉阳仙长在此稍等。”
玉阳只能眼睁睁看着玄非进去了。
听说皇帝先见自己,玄非一颗心定了。
皇帝愿意见他,说明肯给机会解释。
这就够了。这场吵架,他没输。
“小道玄非,叩见圣上。”
皇帝坐在正中,似乎在喝药。玄非轻轻嗅了嗅,心微微一沉。这药似乎是治头风的,皇帝有头风吗?
喝完了药,皇帝才分神给他:“平身吧。”
“谢圣上。”
皇帝摆摆手,拒绝了内侍的蜜饯,喝了一口白水,压下药味,才道:“观中长老已经表过态,支持你为观主的多一些。朕也看得出来,你比玉阳修为精深,为人也更稳重。”
玄非没有接话,他知道后面还有。
果然,皇帝看了他两眼,续下去:“可你刚才这么做,这圣旨朕却是不好发了。”
玄非听了,面色如常。
他不傻,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皇帝嘴上这么说,不代表他之前真的会下旨。这只是说话的方式,以营造出更看重他的假象。
“怎么,不解释吗?”皇帝又问道。
玄非低下头去:“圣上肯给小道机会,那小道就向您解释。”
皇帝笑了笑:“朕是那种不让人说话的皇帝吗?你便说说,为什么一反常态,做出这样的事吧!”
“是。”玄非顿了一下,先问了一个问题,“敢问圣上,玉阳师兄先前是否向您表明,妖星可能是某一个人?”
皇帝不置可否:“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玄非回道:“圣上这么说,看来是了。先前小道就是发现这一点,震怒不已,才要找玉阳师兄说个清楚。”
“你们吵架的事朕听说了。”皇帝淡淡道,“朕先见你,而不是见他,就是给你机会。那些道理,就不必在朕面前说了,关于此事,你也来表个态吧!”
听得此言,玄非心中一凛。
皇帝这意思,这才是选谁为观主的真正试题。如果他答得好了,先前的事不会受影响。答不好了,观主之位就真的离他远去了。
玄非在心中略加思忖,开口:“圣上要问的,可是妖星的真正身份?依小道的意见,这个时候,不应该去管妖星。”
“哦?”
玄非道:“其一,观星测命之术,在应验之前,是无法确定身份的。看起来像,未必就是。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说不准时候到了便显露出来了。妖星现下还未现形,若是为此大动干戈,就如同女主代唐的预言,杀的人无关紧要,放过的才是真正应命的人。”
他缓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其二,只要国势昌盛,便是妖星显露出来了,铲除它不过圣上一句话。那个时候动手,名正言顺。”
他停顿了一下,说了最后一个理由:“其三,既然沾了这个妖字,便应该我们玄门来动手。这是我们的职责范围,不该叫圣上劳累。”
前面两点,皇帝也就听听。这些道理,他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最后一点,倒是让他产生了一点兴趣。
“你觉得妖星应在玄门?”
“是。”玄非答得斩钉截铁,“若是应在朝堂,多半是杀星,但它却是妖星。妖,旁门左道。这不应该让圣上动手,而是我们玄门的战场。”
皇帝缓缓点头,又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朕这里有一个人,叫朕疑惑重重,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
玄非想都没想:“圣上大权独揽,何须为臣下伤神?他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皆在圣上一念之间,圣上不喜,取回就是。”
皇帝笑了:“你这说法,实在有违臣道。”
玄非道:“小道并非国臣,我们玄都观,守护大齐国运,只听从于皇位上的人,别的与我们无关。”
听得此言,皇帝笑得更深了。略加思索,他再次问道:“可朕说的这个人,却是不好摆在明面上的……”
玄非仍旧毫不犹豫:“既然不好摆在明面,圣上何必理会?您看重,他才能张扬,您不看重,他就什么也不是。”
皇帝微怔,默默将这句话想了两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可知玉阳说的是谁?”
“小道不知。不管是谁,小道都不赞同玉阳师兄所为。”
皇帝笑出声来:“真是年轻气盛,以往见你跟在国师身边,甚是稳重,没想到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玄非低头请罪:“叫圣上失望了。”
皇帝却不生气,摆摆手:“好了,你回去吧。”
玄非怔了下:“圣上,那此事……”
“朕心中有数。”
玄非只得告退。
他出殿门,听得玉阳问小内侍:“圣上可要见我了?”
小内侍却道:“陛下说了,玉阳仙长今日累了许久,还是回去歇着吧。这只是小事,不必挂在心上。”
玉阳怔了下,一时捉摸不透什么意思,追着小内侍问:“公公,圣上是想……”
玄非没再听了,举步离开临时寝殿。
他把自己的奏对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没出问题,便安心回去睡觉。也不找明微说话,刚面圣完就去找人说话,不是说明自己心虚么?
屋里,皇帝问万大宝:“你觉得他说的对不对?”
万大宝笑道:“奴婢哪里懂得这些大事。不过,圣上仁慈,奴婢却是知道的。”
皇帝点了点他,失笑:“你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老货!”
……
从后山回来,杨殊将她送到院外,就回去了。
明微走到门口,却停了停。
“先生?”
耳边传来“唔”的一声,宁休的身影慢慢从夜色里浮现出来。
明微看着他:“您有话要说?”
宁休回视,且看得更认真,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
“先生?”明微纳闷,他这样子,有什么大事吗?
终于,宁休开口了:“你方才问,他的真实八字?”
明微点头。
宁休道:“他不知道,我知道。”
256章 不悔
玄非走后,殿内寂然无声。
过了一会儿,皇帝问:“贵妃呢?”
万大宝回道:“娘娘用过膳,便去作画了。”
皇帝怔了下,失笑:“也是,贵妃还能干什么?深宫寂寞,还好她有这么一个喜好。”
万大宝笑着没接话,服侍皇帝起来,披上衣袍,去往暖阁。
裴贵妃果然在作画。
深深浅浅的墨色,绘出一座灵秀山峰,一条山道蜿蜒而上,直通峰顶的高台。
莫名觉得高处不胜寒。
“陛下。”裴贵妃搁了画笔,起身迎接。
皇帝笑道:“看来朕打扰你了?”
裴贵妃含笑摇头:“臣妾已经画完了,余下叫她们收拾就是了。”
宫人们很识趣,手脚麻利地将画具收拾好,便依次退了出去。
小小的暖阁内,只剩帝妃二人。
裴贵妃瞧他面色不对,柔声问:“陛下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皇帝没有回答,看着她的目光柔情似水,抬手轻轻顺着她乌黑的长发:“朕又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情形。阿容,朕到现在还觉得像做梦一样,怎么就得到你了呢?”
裴贵妃轻笑:“都这么多年了,陛下怎么还这样?”
皇帝继续说道:“朕每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原以为我们不可能有交集了,碰面的时候,能对个眼神就已经是上天恩赐,结果现在陪在你身边的,竟然是朕。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罪过,就好像那些惨事,都是为了成全我们。”
裴贵妃听着,目光说不出的温柔,也说不出的悲伤。
皇帝的声音低下来:“阿容,这些年,朕总想问你一句话。”
“陛下想问什么?”
皇帝注视着她:“你,爱过朕吗?”
裴贵妃有一瞬的迷茫,而后诚挚地道:“臣妾不知道这样是不是爱,只能问自己的心。与陛下在一起这十几年,臣妾……并不后悔。”
皇帝就笑了,将她揽入怀中:“朕也不后悔。”
……
夜已过半,皇帝披衣下床。
他转头看了眼帐内,裴贵妃静静睡着,长发披散在枕上,分外安详。
他系上衣带,轻手轻脚推开门。
外头一轮弦月,洒下稀薄而温柔的光。
“陛下?”万大宝低声而惊讶地问。
皇帝摆摆手:“朕就坐一会儿,不用理会。”
“……是。”
看出皇帝今天心情不寻常,万大宝不敢打扰,不远不近地站着。
皇帝仰头看着那轮弦月,就想起年轻的事情来。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坐上至尊之位。
前头有三个兄长,还都是与父皇同甘共苦过来的,他凭什么跟他们争?
年少时的他,就是个闲王,天天四处玩乐。
忽然有一天,前头三个兄长都没了,他就这样被扶上储君之位,没多久便登了基。
人啊,没指望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等他坐上了这个位置,不知不觉就不能容忍失去了。
最起码,他如果没坐上这个位置,怎么可能得到她?
可如果因为这个,对那小子……她应该会怨自己吧?
罢了罢了,他们现在这样好,何必去破坏?
何况,玄非那小子说得对,他的一身荣辱,都在君王一念之间,有什么好在意?
大权在握,岂是一个小小的预言能撼动的?
倒是那玉阳,明知无法确定归属,却特意跑来说那小子就是妖星。他难道不知说错了会惹大祸?是什么给了他勇气?
皇帝眯起眼,低声唤:“影卫。”
原本空无一人的前殿,忽然有人影从角落冒出来,躬身下拜:“陛下。”
“去查一查,玉阳来跟朕告状之前,都见了谁。”
“是。”影子一晃,消失了。
皇帝目光转冷,看着如霜的月色。
妄自揣测圣意,他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
于是明微又回到了后山。
微弱的烛火,映着两人的脸庞。
“你知道他的八字?”明微严肃地问。
对面也严肃地点头。
之前她问的时候,杨殊说他不知道。事实上他在明成公主临死时,才知道自己八字有异。
“他的八字和面相,都是先师改的。”
宁休的话,让明微坐直了身躯。她有预感,他接下来的话,很重要。
“那是元康二十八年,刚刚过了春节,先帝病重。师父带我来到云京,进了博陵侯府。那时杨二爷已死,二夫人生下遗腹子没多久,一直缠绵病榻。我还记得,师父给二夫人看过病。”
“师父与长公主长谈许久,然后偷偷在暗室作法。他眉心那颗痣,就是师父点上去的,而他现在这个八字,也是师父亲手写出来的。”
明微喃喃:“原来如此……”
“我曾问过师父,为什么要给他改面相和八字。”
“为什么?”
宁休摇了摇头:“师父没有回答,只说,他既然动了手,这因果纠缠是扯不断了。日后要是出了问题,他不在了我得来收拾。”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没两个月,我们离开了云京,直到八年后,师父外出云游,在此住了大约半年。等他回去,我便多了个名义上的小师弟。他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小师弟,不过,每回长公主来信,他就会拿着一副八字排盘,一遍一遍地排。”
宁休想起,师父有一回喝醉了,拿着那副八字喃喃自语,说可惜师门秘技失传了,这副八字始终参悟不透。
不过这话他没在明微面前提起,说师父算不明白,岂不是堕了自家威风?
“那副八字,先生还记得?”
宁休点头:“记得。不瞒你说,我私下也排过很多回。可惜我于玄术,远不及师父,一直没算明白。”
“哦?哪里算不明白?”
宁休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怎么回答:“唔,这副八字很怪,经常排出不同的结果来。有时富贵至极,有时又险象环生。最常出现的,却是个死局——它的主人,应该早就死了。”
明微轻声道:“殊为死意,首身分离,刀兵杀伐,死于非命。这个名字,是不是你师父取的?”
宁休慢慢点头。
她笑了起来:“有意思,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八字。来,让我见识一下。”
257章 很差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宁休看着明微的神情,从好奇慢慢变成了凝重。
“怎么?”
明微撑着额头,忽然低声笑了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还以要费很大的功夫,原来转机就在身边。”
宁休琢磨了一下“听你这意思,他这八字不算太差?”
不料明微却道“很差。”她指了指桌上的排盘,“一生流水,半世飘蓬。孤星入命,命犯天煞。尊师算的没错,他确实刑克六亲,注定孤独终老。”
这个结果,宁休也算出来过。他道“你试试重新排盘?我还算出过,他贵不可言……”
明微摇了摇头“不必重新算。贵不可言那个命格,就隐藏在这里。”
她提笔改动了几个点。
宁休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的命格?居然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不止。”明微再次改动了几个点,于是这个命格变得凶险无比,也就是宁休说的死局。
宁休半晌无语。
“其实这几个命格都是一体的。”明微道,“他命中应该有一个死劫,用了易名之法才躲过去,所以,按原来的八字算,才会算出死局。”
她点了点,抹掉最后那点改动,回到第一点来。
“再看这里,所谓贵不可言,与本身的命格其实并不相冲。先生应该听过一句话。”她停顿了一下,吐出八个字,“一登九五,六亲情绝。”
宁休手一抖,捡些将灯台打翻“他……”
明微点点头“那个命格,已经超脱了好或坏。它确实贵不可言,也确实孤星入命。如果不能实现第一点,就是天煞孤星。就算实现了,与天煞孤星也没什么分别。”
宁休沉默良久,轻轻道“那妖星之说……”
“妖星当然另有其人,有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说。”明微轻声道,“我,先前看到了帝星。”
这个语境下,她说看到了帝星,显然不是应在当今身上的那一颗。
宁休神情变幻,他活了快三十年,脸上从来没有这么多表情过。
显然这些话,她原来不准备对他说的。因为他说出了杨殊的八字,确立了知情人的地位,她才透露出来。
既然他知道八字,有些事就瞒不了,索性就把他拉进来,成为伙伴。
宁休很清楚,接下来的话,他不应该听。一旦听了,就脱不了身了。
可是,他怎么能不听?早在多年前,师父交待过……担了这师兄弟的名分,他不能不听。
“所以呢?”
明微笑了下,将写了八字的纸凑到烛台前,看着火苗舔上纸张。
“你既然来看顾他,那只有两个结果。其一,带他离开这些是非,出家最好,总之,永远不要踏进这潭浑水,或许可保得一生平安。其二……”
火苗燃到了底,一松手,变成黑灰掉落在桌面上,明微声音清冷“助他成就贵不可言,便自然而然破了孤星命格。”
宁休的嘴唇抖了抖,低声道“我只是答应过师父,叫他好好地活着。”什么贵不可言,他千里迢迢来云京又不是造反的!
明微一摊手“他好好活着,只有这么两个结果。先生选一个就是。”
宁休眉头拧得死紧,第一次感觉到暴躁的情绪。这叫人怎么选?
明微嘴边含笑,看起来淡定极了,实则内心正经受着一场最狂烈的风暴,不比宁休平静。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上一世没听过杨殊的名字了。
他出现在北齐权势阶层,就那么短短的时间。
上一世没有她,玄非顺利当上了观主,显然帝星之事,被他告诉了皇帝。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允许自己身边有另一个帝星存在,这是必死其一的局。
如果宁休在的话,一定会将他带走。
杨公子就这么消失了。
到她那个年代,已经几十年过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确定了这件事,杨殊的身世又有疑问了。
“倘若他就是帝星,那就不可能是杨二爷的孩子了。”
北齐皇室气运仍在,还不到改朝换代的时候,帝星只能出现在皇室里。
换句话说,杨殊必定姓姜。
可说他是皇帝的血脉,也不对。
父死子继,前后两代帝星,只有更替后才会显露出来。
譬如后来继位的二皇子,他的帝星之相现在完全看不出来。
宁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该从哪方面去查了。”
明微点点头,与他心照不宣。
她也想到了那个点。
那么巧,杨二爷死前去救了思怀太子,又那么巧,杨二爷与皇长孙同样娶了裴氏女。这里头大有文章可作。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明微道,“长公主之死,恐怕也有内情。”
“嗯。”宁休的眉宇染上了一丝怒色。都是举一反三的聪明人,知道了这关键的一点,哪里还能推断不出来?杨殊明明不是皇帝的私生子,长公主偏偏要这么说,显然有别的意图。她死前那番话,根本就是故意的。那么她的死,也就没那么简单的。
算算年龄,长公主死时六十多,一个说不上长寿也说不上短命的年纪,十分微妙。
两人目光一对,宁休先开口“我去查长公主之死?”
明微歉然“我多有不便,不好出手,只能劳烦先生了。”
宁休道“应该的,他是我师弟,不是别人的。”
明微一笑。突然之间有了同一个秘密,感觉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宁休注视着她,琢磨了一下,说道“我总觉得你与他在一起,别有所图。先前也是因此,对你有所冒犯。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明微笑了,越发开心。宁休先前的冒犯,她没放在心上。这会儿他选择直言相问,显然了是认可了两人之间才生出的这么点情谊。
这是个外表冷漠,内心温情的人。
“我确实别有所图。”明微坦言,“所图之事,他亦知晓。不过,既然知道了这一点,我的目标也发生了变化。先生见谅,我现下还不能相告。须等我理一理,想明白了再来说明。”
258章 为难
皇帝一出去,裴贵妃便睁开了眼睛。
殿门轻轻关上,她悄无声息地坐起来。
她再怎么不管闲事,这样日日陪在皇帝身边,怎么会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玉阳来告状,她知道。
至于内容,看皇帝今日的表现,也能猜得**不离十。
他对她心中有愧,所以格外温柔。
时至今日,她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心中有愧?无非一个人。
可裴贵妃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他不会喜欢,她能窥见自己的心思。
她只能装不知道,只能对他越发柔情,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生怜惜,行事留一分余地。
过了一会儿,殿门再次轻轻打开。
皇帝看到她坐着,柔声问:“怎么醒了?”
裴贵妃抬起头:“陛下去哪里了?身边突然空了,臣妾就醒过来了。”
“只是觉得有些闷,到外头透透气。”皇帝解下外衣,坐上床榻,握住她的肩膀,“是朕不好,吵醒你了,继续睡吧。”
裴贵妃答应一声,两人重新躺了下来。
“陛下是不是有为难的事?”裴贵妃转身面对他,“因为妖星?”
皇帝“唔”了一声:“不是好兆头。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叫玄都观盯着就是。”
裴贵妃仔细看他的神色,然后一笑:“看来陛下已经解决了,那臣妾就不多嘴了。”
皇帝侧过头,隔着被子拍了拍:“叫爱妃忧心了,睡吧。”
“嗯。”裴贵妃闭上眼,心里暗暗了松了口气。
看样子,皇帝没打算深究。这就好……
……
明微回到观中,还没进客院,就见阴影里藏着个人。
她过来,对方动了动:“你还舍得回来!”声音饱含怨气。
明微笑了:“表哥这是在等我?”
纪小五自顾自说道:“我说,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了吗?之前在家里,偶尔晚归就算了。这会儿在外头,居然也混到大半夜。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姑娘家?爹娘问好几回了,非要我出来等。”
明微不以为意:“不是叫多福回来报讯了吗?”
“你以为报个讯他们就能不担心?拜托,你不是普通人,可他们是啊!”
明微致歉:“对不起,是我想得不周到。”
纪小五撇嘴:“又装乖,道歉比谁都快,下次遇事死不悔改,你当我不知道?”
明微只能笑:“还是表哥了解我。”
纪小五哼了声:“厚脸皮!”
静默了一会儿,明微问:“表哥,不回去吗?”
纪小五仍然靠在墙上,没有动弹的意思。他将明微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道:“你还没说,去哪里了?”
“你想知道?”
纪小五扭头看路边的花草:“直觉告诉我,你又在搞鬼了。为了防止被你坑,还是早点弄清楚你的意图比较好。”
明微又想笑了:“表哥别说,我就在考虑这件事。”
“考虑怎么坑我们?”
“是啊!这件事,如果真的要做,不止是你,还有舅舅、大表哥,全都要一起跳坑。”
纪小五转回来,严肃地看着她:“你坑我没关系,他们就是普通人,只想过普通的生活。”
明微讶然:“这么说,表哥愿意以身伺虎,换取舅舅他们的自由?”
纪小五哼了声,不予回答。
“也行。”明微想了想,“如果表哥愿意诚心诚意地帮我,那我勉强同意了。”
“呸!”纪小五忍不住,“明明是你在坑人,说得好像我要感激你似的。”
“事实如此啊!”明微答得十分厚脸皮。
她越过纪小五,进了客院。
“哎,你还没说清楚!”纪小五不得不跟进去。
明微推开厢房的门,转头道:“怎么,表哥要与我促膝长谈吗?”
“……”纪小五看了看纪大老爷的房间,低咒一声,“你等着,早晚得给我说清楚。”
今天就算了,要是被爹娘发现,他和表妹大半夜的共处一室,还不翻了天?先饶过她一回!
打发走纪小五,明微关了房门。
“小姐。”多福还在等她,见她回来,忙去提热水,服侍她洗漱。
梳洗过后,明微坐在窗前晾头发。
外头是一轮弦月,淡薄的月色散落在窗前。
开诚布公后,宁休问她:“这事要跟他说吗?”
明微沉吟良久,感觉为难。
论理,这样重大的事,不能不告诉当事人。
可她实在无法预料杨殊的反应。
这话要怎么说?说他不但八字是假的,连身份也是假的?说他可能是皇族正统,比现在的皇帝更名正言顺?
说出口倒是容易,可叫他怎么做呢?
“还是先不说吧。”明微道,“我们现在只是猜测,查出真相来,才有实证。”
宁休点点头,又问她:“你真的想帮他成就贵不可言?”
明微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有太多的选择,这于他而言,或许也是最好的结果。”
宁休若有所思,片刻后道:“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必须提醒你一句。这是他的人生,该他自己来选择。现在可以暂时瞒着,但我不希望你什么都替他决定。”
明微一笑:“先生放心,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就好。”
拉回思绪,明微叹了口气。
宁休怎么会知道她的难处?二皇子三皇子不可靠,她把希望放在太子身上,谁知道太子也没好多少。因为嫉妒,便这样暗害杨殊,要是真让他登了位,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太子本身才智平平,如果连人品都不好,有什么理由让他坐上至尊之位?
可皇帝只有七年不到的时间,再找一个可靠的储君,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可真的要扶持杨殊吗?这条路同样不轻松。他现在连身世都不明朗,想获得继位资格,都不容易。
何况,他会愿意走上这条路吗?恐怕不见得……
“小姐,还不睡吗?”多福的声音传来。
明微随口问了一句:“多福,如果你有一件很为难的事,会怎么做?”
多福眨了下眼:“奴婢没有什么为难的事呀!”
“我是说如果。”
多福想了想:“奴婢不知道。不过,嬷嬷说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时候到了,说不准就知道怎么办了。”
明微愣了下,笑了:“有理。那就走着瞧好了。”
259章 落定
第二日清早,刚刚用完早膳,圣旨就下来了。
经过众长老决议,玄非技高一筹,继任观主。
尘埃落定,君莫离高兴地拖着玄非去谢恩。
勋贵中有和万大宝熟的,拉着他问:“圣旨便是如此?圣上可还有旨意?”
万大宝拍了下脑袋,好像刚刚被他提醒似的:“对了,那位明姑娘,一气答了五道试题,陛下要赏的。只是不便写进圣旨,便叫我传个口谕。明姑娘,随我去面圣吧?”
纪大老爷领着明微出来:“公公,下官这就陪外甥女去。”
万大宝含笑点头:“好,大人请随咱家来。”
看着纪大老爷领着外甥女去面圣,有人羡慕。
这纪书是什么人?在国子监教了多年的书,虽然升了司业,还是毫不起眼。这样的场合,他本来进不了内观的,竟也占了个席位。运气还这样好,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唉,谁叫自己没有一个好外甥女呢?
也有人看着明微的背影嫉妒不已。
文莹几乎要将手帕绞烂了,低声道:“真是个贱婢!运气怎么这么好,居然胡乱答了五道题。哼,说不准她就是仗着那张脸,为了见陛下,好行狐媚之事。”
说到后面,一时脸庞都扭曲了。
别看她是太子的表妹,皇后已经不在了,平日根本没有进宫的机会,自然也见不到皇帝。至于裴贵妃,身为皇后的娘家人,怎么可能去求见她!
文如看了眼姐姐,心中默默地想,仅凭运气就答了五道题,有可能吗?这显然是真本事。
她又想起了那天晚上。
明微将她救回去,让她在纪家睡了一晚。第二天就毫不客气地叫车夫将她送回承恩侯府。
侯府对她的出逃十分震怒,文如便说,自己是担心三姐才出去找的。她也没去别的地方,就在长乐池大街。后来天色太晚,就在同学家将就一宿,天一亮就赶紧回来了。
侯府问了车夫。车夫早就得了明微的吩咐,也是这样答的。
文如这才过了出逃这一关。
初时,她对明微怀怨,竟将她那样送回去。后来慢慢回过味来,体会到她说的一点没错,自己脱离不了承恩侯府,根本不能做什么,除了回去,又能怎样?觉得不公平?那也只能忍。
大概是心态问题,经此一事,文如对明微少了偏见,慢慢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她。
还有一次,她听到魏晓安跟明微说话,透露出来的意思,似乎她们得救跟明微有关系。
文如直接就信了。
被她救了一次,她对她莫名有一种信心,觉得这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可这些话,她不会在三姐面前说。
以前身在局中,只知和三姐同仇敌忾,现在跳出来,才知道这副样子有多惹人厌。
太子不想娶文氏女太对了,对自己没帮助,且一个个这样的资质,哪有资格做太子妃?
她现在倒是庆幸自己顶了三姐的事,坏了名声。眼下家里绝对不会给她议亲了,过个两三年,要么给她找个寒门学子,要么找个外地世家,不高不低地嫁出去,或许能过上清净日子。
……
明微那边,很快得到了召见。
纪大老爷领着她进了正殿,带着几分激动行大礼。
这是他第二次面圣,第一次还是高中的时候,他夹在新科进士中间,叩谢皇恩。
此后,他虽然留在京城,却一直当着小官,根本没有机会叩拜天颜。
谁能想到,他第二次面圣,居然托了外甥女的福?
皇帝老了许久,但和当年一样和善,说道:“平身吧。你是纪书?听说你学问做得不错。”
纪大老爷紧张得说不上话来,结巴了一会儿,才答出来:“臣驽钝,只会埋头读书,只是说略通。”
皇帝笑了起来:“你们纪氏门风很好,朕早年就听说过。果然,妹妹教得好,外甥女也教得好。”
听他提到妹妹,纪大老爷眼眶红了。小妹死得冤,不过好歹叫世人知道了她的冤屈。
皇帝又勉励了几句,便叫他在一旁等着,跟明微说话。
“你懂玄术?”
明微低头回话,十分谦虚:“小女只是略通。”
皇帝又笑:“倒是和你舅舅一样。朕问过了,听说你有一番仙遇,学会了玄术。”
“是,多亏了小女的母亲。”
皇帝倒没疑心。既然这世上有玄术,有仙遇算不得什么,只能说是稀奇。
他问掌院长老:“观主之争,你们已经有结论了。这位明姑娘也答到了第五题,你们怎么评价?”
掌院长老出列,恭敬回道:“回陛下,依据昨晚的观星,贫道等确认,明姑娘的观星结果正确。西北方确有杀星,灾劫的时间也很准确。”
“这么说,她观测的国运,并不比两位观主候选差了?”
掌院长老顿了一下,技巧地说道:“两者不同。明姑娘观测的是杀星,玄非二人观测的是妖星。”
按准确度来说,确实是明微胜出。不过,玄都观还是要面子的,玄非要继任观主,接下来还会是国师,总不能说他不如一个小女子吧?
皇帝听懂了,没有拆穿他,笑道:“好,那依你们所说,朕与贵妃的彩头,该赏她什么?”
掌院长老马上道:“贵妃娘娘的安神木,应当归明姑娘所有。”
“哦?”皇帝挑了下眉毛,“既然她不输玄非,而玄非得了观主之位,那朵昙生花是不是该归她啊?”
掌院长老哪会同意,笑着回道:“陛下,这昙生花是虚行国师所化,由其弟子玄非得回,正是一段佳话。当然,本观也不会叫明姑娘吃亏,这安神木归了明姑娘,我们再出一朵昙生花便是。”
“唔,这倒是……”皇帝正要允准。他也觉得掌院长老说的有理,玄非将来要当国师的,而国师又是为他服务,那朵最好的昙生花不给他,还给谁?
谁知这时听到一声:“陛下!”
他一看,竟是玄非。
玄非出列,躬身下拜,禀道:“陛下。明姑娘玄术高超,贫道甘拜下风,这位昙生花还是给她吧。”
260章 做媒
皇帝有点意外:“玄非,这可是你师父临终所结的昙生花,你真的愿意让给她?”
玄非答道:“师父的昙生花虽然贵重,可愿赌服输。我观测到了妖星,明姑娘观测到了杀星,姑且算是打个平手。然而她能说出大概年份,又准确地估出西北形势,这一点却是我不及的。想来,师父的昙生花能给这样一位优秀的后辈,他也会觉得欣慰的。”
皇帝笑道:“你这么说,朕要是不允,倒是不近人情了。”
玄非低头致歉:“贫道辜负了圣上一番好意。”
“罢了罢了,你自己都愿意,朕有什么好说的?明家姑娘。”
明微上前:“小女在。”
“这朵昙生花,就赏你了。”
“谢陛下隆恩。”她郑重下拜,叩谢圣恩。
皇帝还要再说,万大宝那边跟个小内侍说了几句话,凑过来小声禀了什么。
众人就见皇帝笑了,对明微说道:“你可愿见一见贵妃?”
明微怔了下,低头回道:“娘娘有召,岂敢不从?”
片刻后,她随着小内侍去了暖阁。
裴贵妃在修饰昨日那副画,看到她进来,搁下画笔,抬起头来。
明微低身下拜:“小女明微,叩见贵妃娘娘。”
“免礼。”裴贵妃含笑抬手,转头吩咐宫人,“给明姑娘搬张凳子来。”
宫人答应一声,将一张锦凳放到她身边。
裴贵妃不满意:“挪近些,就放这。”
她指的位置,就在画案边上。
这反倒让明微迟疑了:“娘娘……”
“坐吧。”裴贵妃语气温和,“今日不是正式召见,我们自在些,不用这么拘泥。”
“是。”明微这才走过去,轻轻坐了。
两人只隔着一张画案,将彼此看了个清楚。
明微暗暗在心中赞叹,莫怪世人将她说成妖妃,这位贵妃娘娘,实在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她原以为,明三夫人已经美得超乎想象,现下见了这位裴贵妃,才知这世上还能有气质完全不同的美人,一点也不输给她。
明三夫人的美,主要在媚,柔媚婉约温柔乡。裴贵妃的美,就有些咄咄逼人了,即便她已经打扮得很素净,一眼看去仍然叫人无比惊艳。
这样的美人,只见一面,就足以叫人一生难忘。
再细看五官,长眉凤目,果然与杨殊生得极像。
她在打量裴贵妃,裴贵妃也在打量她。
第一眼,这姑娘生得真是好看,秋风中从暖阁外缓缓走来,仿佛将秋水晴空一并带入屋中。
再细看,明明这样柔和婉转,眉目间却有着一丝与柔弱身姿完全不同的凛冽,瞬间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好相貌,好风姿。难怪那小子……
“本宫听说过你。”
这第一句话,就让明微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她抬头看着裴贵妃,目光带着询问。
裴贵妃笑了:“你胆子倒是挺大,第一次召见,就敢这样直视本宫的人不多。”
明微羞涩一笑:“您说自在些,小女就当真了……”
裴贵妃笑出声来:“不止这个原因吧?你有这样一身本事,这天底下无论去哪里,都无甚可惧,是也不是?”
明微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马上回道:“实是您相貌可亲,小女胆子就大了。”
“哦?”裴贵妃身躯微微后仰,“本宫这样的相貌,看起来可亲吗?”
这实在有点睁眼说瞎话。裴贵妃是生得美,可她是那种叫人不敢直视的美。
明微回道:“大约是您的样子,小女早就铭记于心了吧?”
裴贵妃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点了下头:“你想说,与本宫长得相似的人?”
明微顿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索性对她灿烂一笑。
裴贵妃失笑,末了道:“你是不是在想,本宫召见你所为何事?”
明微点了下头,老老实实回道:“小女确实好奇。娘娘您几乎不召见外妇,不知自己哪里入了您的眼。”
“本宫也好奇。”裴贵妃看着她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就把虚行国师的得意弟子给比下去了。何况……”
后面半句话,裴贵妃没说完。她转而问起:“你能与玄非一较高下,玄术想必很厉害?”
明微谦虚:“不敢说厉害,相比起不懂玄术的普通人,大概能说一句精通。”
这回话,惹得裴贵妃笑出声,说道:“先前你答题,本宫虽然看了,可惜不懂。你能否让本宫看懂,什么是精通的玄术?”
明微想了想:“那小女就给娘娘演示一下吧。能问您要些东西吗?”
裴贵妃大方地道:“你要什么,只管说来。”
明微说:“小女需一叠黄纸,二两朱砂,再加一只笔……”
等皇帝回到暖阁,还没踏进来,就听到了一阵欢声笑语,有宫人的,也有贵妃的。
他的心情跟着好起来,笑着进屋:“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陛下!”裴贵妃起身迎上去,脸上笑容明亮,“是明姑娘在给我们演示玄术。”
“哦?”皇帝有些诧异,“演示玄术怎么如此开心?”
裴贵妃笑吟吟:“您看。”
皇帝顺着她指去,却见画案上站着一个黄纸小人。那小人的“手”卷着一只笔,正在纸上涂鸦。
皇帝惊奇:“这是……”
“厉害吧?”裴贵妃语气骄傲,“可比那些神神叨叨的玄术好玩多了。”
末了又添了句:“就是画得丑了点。”
皇帝深深看了两眼,露出笑来:“好好的玄术,怎么就叫你们拿来玩乐了?”又看向明微,“这是你想出来的乐子?”
明微低身行过礼,回道:“陛下见谅,小女没什么玩伴,这是自己瞎想出来的游戏,当不得真。”
皇帝原想问她,这黄纸小人既能画画,是不是也能做别的事情。要是有这么个不东西溜进宫,岂不是消息都叫它打听了?听她这么一说,打消了念头。小姑娘玩乐的东西,想来没留过心,回头问问玄非好了。
裴贵妃又向他邀功:“陛下,明姑娘是不是很能干?”
“是。”皇帝干脆地点头。
“那您是不是应该赏她些什么?”
皇帝笑道:“玄非将虚行那朵昙生花都让给她了,还要朕赏什么?财帛珠宝么?”
裴贵妃笑吟吟:“陛下想不到,臣妾倒是有一个想头。”
“哦?”
裴贵妃看着她:“臣妾想给明姑娘做个媒。”
261章 机会
姜盛万万没想到,皇帝这么干脆下了圣旨。
偏偏玉阳又慌里慌张地来找他:“殿下,太子殿下!”
姜盛气得想抽他:“你怎么这样明目张胆跑来了?这是要害孤吗?”
玉阳急忙赔罪:“是,小道错了。可小道不能不着急啊!殿下,圣上已经下了旨,叫玄非继任了!”
姜盛冷冷道:“继任就继任,一个小小的观主,有什么了不起?”
他正烦着呢!这个玉阳,还咋咋呼呼的。
老实说,玄都观的观主之位,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玉阳能当上最好,父皇面前多个人帮他说话。可玄非当上观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损失。等他继位,难道玄非还会跟他对着干?
他害怕的是先前做的手脚!
叫玉阳指证杨殊是妖星,结果一点风浪也没起,就这么平息了。听说他们二人吵了那一架,皇帝将他们叫了去,却只召见了玄非,没见玉阳。
这说明什么?他对玉阳不信任!
既然不信任了,那会不会怀疑玉阳?如果让父皇知道,是他指使玉阳说那些话……
姜盛打了个冷战,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愤恨。
就连妖星之说,都不能让他对那小子多一点怀疑吗?在他心里,那小子就那么值得信任?
“殿下!”玉阳目瞪口呆,“我可是为了您才会说那些话的!这可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您就一点也不管了吗?”
姜盛刚想说话,外头忽然传来贴身侍卫刻意加大的喊声,打断了他们:“殿下,圣驾到!”
姜盛一惊,顾不得玉阳,急步走过去。
皇帝已经过来了,看到玉阳在此,扫了一眼,目光淡漠:“原来玉阳仙长和皇儿这样好,倒是朕疏忽了。”
姜盛听得心中一惊,忙上前见礼:“儿臣叩见父皇,您要有事喊一声就好,怎么亲自来了?”
皇帝坐下来,淡淡道:“朕怕丢人啊!不亲自来,难道叫别人知道你干的好事?”
这句话一点也不客气,姜盛听得心里一凉:“父皇!”
皇帝目光一冷,看向玉阳:“仙长还是先回去吧,叫我们父子俩好好说一会儿话。”
玉阳哪里敢说不?他本来以为自己完了,皇帝叫他走人,他反倒如蒙大赦:“小道告退。”
说罢退出门,一溜烟跑了。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嗤”了一声。
就见他使了个眼色,万大宝便道:“陛下要与太子殿下说话,闲杂人等都出去!”
太子身边的人都给撵了,万大宝自己也躬身退了出去,还小心关上了门。
姜盛一颗心凉透,忐忑不安地看着皇帝:“父皇。”声音隐隐带了哀求。
皇帝面沉似水,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姜盛“扑通”跪了下去,深深低下头。
皇帝叹了口气,声音里藏着说不出的失望:“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储君的样子?朕还没怎么样呢,你倒乖觉。这是知道自己错了?”
姜盛低头不语。
皇帝面色一沉,喝道:“说话!这时候装什么哑巴!”
姜盛张了张嘴:“儿臣、儿臣……”
皇帝扶着额头,又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了。他声音疲惫:“玉阳来向朕告状前,先见了你是不是?”
姜盛垂着头,却是默认。
“为什么要陷害他?”
姜盛头更低了。
皇帝捡起茶杯就砸了过去:“这会儿倒是不敢说了?朕真是没想到,你的胆子会这么大!居然利用妖星铲除异己!万一朕信了,错过真正的妖星,就是大齐的罪人,你懂不懂?!”
姜盛惶恐:“儿臣没有这个意思,儿臣只是……”
“只是怎样?”皇帝阴着脸,“为什么陷害他?说!”
半晌,姜盛终于低声说道:“因为……儿臣嫉妒。”
皇帝眯起眼。
就听姜盛说道:“儿臣嫉妒他。嫉妒他能轻易得到您的欢心,嫉妒他总能和您这样亲近。父皇,您有多久没单独见过儿臣了?没有留儿臣一起用过膳了?就连奏事,您都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听儿臣说过话了……”
皇帝怔了下。
姜盛仰起脸,目中满是悲愤:“可这些对他来说唾手可得!为什么?儿臣再也不是您心爱的儿子了吗?因为有了他,就不需要儿臣了吗?”
姜盛掩住脸,声音带了哽咽:“自从母后去世,儿臣就好像不是您的儿子了,您不再以我为傲,也不再亲自教我政事。父皇,如果您不想要儿臣这个儿子,为何不……”
最后那句话,姜盛忍住了。
过了很久,他听到皇帝的叹息声。
“朕对你很失望。”他听到皇帝一字一字地说。
姜盛一颗心凉透。
终于找到理由废太子了吧?不知道他要找什么理由恢复那小子的身份?呵,没有记入玉碟的私生子,说他是皇家血脉,朝臣们怎么肯?就算这样,父皇也要……
“你是要做皇帝的人,这样嫉妒一个臣子,哪有为君的气度?”
臣子?父皇来说什么?
姜盛木然抬起头,却见皇帝垂目看着他,虽然目光并不慈祥,但也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带着厌恶。
父皇看着他的目光还是很冷淡,就像过去的这些年:“朕本可以不来的,把你做的事一笔笔记下来,等忍无可忍,再换个太子也一样。反正,朕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果然是这样吗?
但接下来,皇帝说的话,出乎他的意料:“可朕还是决定来一趟。朕的儿子虽然不少,可在你身上花费的心思最多,总不能不教而诛。”
他在说什么?
“你听好了,朕从来没有废你的念头,不要做多余的事。你是储君,跟臣子争什么气?这几年,朕没怎么管你,你也该上进点!好好跟几位相爷学一学怎么处理政务,培养些名望,将来不至于大权旁落。”
姜盛面上露出狐疑的神色来。
父皇这是在说什么?他、他……
皇帝看他这样,越发失望,但还是把最后那句话说了:“此事就算过了,朕不追究。但你要记住,这事朕给你记着,哪天你再脑抽了,就两错并罚!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好好把握!”
说完这句,皇帝便拂袖而去。
留下姜盛,愣了半晌,忽然跳了起来,欣喜若狂。
262章 玉环
明微跟着内侍出了殿门,看到纪大老爷等在那里,见她出来,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娘娘说了什么?”
明微道:“娘娘说,要给我做媒。”
“什么?”纪大老爷大吃一惊,“这怎么好?你已经订了亲啊!”
明微一笑,接了下半句:“我已经推辞了。”
纪大老爷怔了下:“娘娘没生气吧?”
“没有。舅舅放心,贵妃娘娘很和善,听我说已经有了婚约,就放下不提了。”
纪大老爷摸了摸胸口:“这就好。你现在还守孝,等孝期过了,就让你和小五成亲。”
“是。”
“走吧,我们回去。你舅母他们该担心了。”
“是。”
……
玄都观主之位落定,该回宫了。
裴贵妃坐在暖阁里,周围宫人们忙着收拾行装。
她低头看着画上的观星台,幽幽叹了口气,想起方才的话。
听她说要给明微做媒,皇帝就问:“哦?爱妃做媒的对象是谁?”
裴贵妃刚要张口,就听明微轻声道:“小女恐怕要辜负娘娘的美意了,早在幼时,先母就给我订了亲。”
“……”裴贵妃道,“是吗?”
“是。”明微笑吟吟看着她的眼睛,“订的是舅父家的表哥,母亲过世前,就说要到京城给我送嫁。只是如今守孝,这婚事要等孝期过了再说。”
裴贵妃注视着她:“你想好了?”
明微笑着点头:“亡母之命,岂敢不从?”
裴贵妃就叹了口气,笑容有些淡了:“这倒是可惜了。”
明微笑而不语。
双方显然没有继续下去的兴致了,裴贵妃赏了她一对玉镯,便叫内侍送她出去了。
皇帝看着明微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随即问裴贵妃:“爱妃想成全谁?”
裴贵妃露出几分无奈:“陛下知道的,我还能想成全谁?”
皇帝道:“她有婚约,这样做岂不是落人口实?”
裴贵妃神情很淡:“这么多年,他何曾喜欢过什么姑娘?能叫他称心如意,便是落人口实又如何?臣妾这名声,不要也罢。”
皇帝露出心疼的表情,抚着她的肩膀,说道:“他将来总会遇到倾心的姑娘。”顿了下,又道,“何况,这位明姑娘实在有些复杂,未必适合他。”
裴贵妃点了下头,兴致索然的样子。
皇帝就笑:“她不适合,换一个就是了。他年纪也不小了,爱妃别总由着他,谁家儿郎娶亲,是自己想娶的?不都是父母之命,长辈操持么?先前博陵侯也跟朕提过,他不好管,想叫咱们多管着些。还有太子的继妃人选,也该定下来了。老三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他没有母亲,只能叫爱妃多辛劳。”
裴贵妃嗔怪:“陛下知道我最是懒怠,还将这些事推给我,何不叫惠妃去!”
“惠妃性子太软,镇不住,朕也是没办法啊……”
帝妃俩便说笑起来。
裴贵妃结束回忆,不由从怀里取出一枚玉环。
圆润的玉环造型古朴,她按在内侧轻轻一按,拨开不起眼的暗扣。里头凹凸不平,却是刻了一个字。
衍。
裴贵妃垂目轻轻摩挲,目光温柔无比。
……
圣驾回程,短暂的热闹过后,玄都观又将闭门苦修。
达官贵人太多,纪家排不上号,只能等在后头。
纪小五拉着明微,要看那朵昙生花。
多福抱着盒子死不撒手:“这是小姐赢来的,好贵重!”
“我看一眼,就看一眼!”纪小五死乞白赖,“好多福,好姐姐,求你了!”
“不行,坏了怎么办?不能看。”
纪小五只好来缠明微:“表妹,让我看一眼吧!我就看看它长什么样。”
明微向他伸出掌心。
纪小五立刻领会,殷勤地倒茶来:“表妹用茶。”
明微慢吞吞喝了一口,搁下茶盏:“多福,开了给他看看。”
纪小五开心极了,搓着手等看:“快快快,多福,开盒子!”
不远处,小珠儿嫌弃地撇嘴,抬头跟董氏说:“娘,小叔这样子好猥琐啊!”
董氏弹了下她的脑门:“什么猥琐?别学个词就乱用。虽然是真的,小叔听了也会不高兴的。”
多福再三确认:“小姐,真的没关系吗?”
“看看而已,又不会跑了。”
多福道:“可是,人参娃娃都会跑,这么有人性的东西,肯定会跑吧?”
明微好笑:“放心,昙生花不会,没有这个属性。”
“好吧……”
多福小心翼翼将盒子放到桌上,纪家其他人也凑过来,好奇想看看这件让两位仙长争抢的宝贝什么样。
可是,盒子开了……
“咦,怎么就是块石头?”
明微道:“先前圣上命人拿出来,表哥没看到吗?它就是块石头。”
纪凌瞅了一会儿,说:“这样子倒是挺稀奇,自生云雾,颇有几分仙气。”
纪小五还是不死心:“昙生花,昙生花,它不应该是朵花吗?”
明微笑眯眯:“白丁香都不是花,为什么昙生花要是花?”
纪小五作势欲呕。
白丁香在中药上指的麻雀粪……
这时,一个小道童走进来:“明姑娘,您还在就太好了。我家师叔说,先前的星相有不明之处,想与您探讨一番,可否请您多留一会儿?”
明微看向纪大老爷。
纪大老爷和气地道:“既是仙长有请,你就去吧。我们还要一会儿才能走,不耽搁。”
明微答应一声,随道童出去了。
纪小五也想跟,结果被老爹一个眼神瞪住,小声嘀咕:“不是答应我拜师了吗?这里很快就是我师门了啊!”
纪大老爷冷笑:“你当拜师就是一句话?回去备好礼物,爹再带你来给仙长磕头。正式过了师礼,这叫你的师门,懂不懂事儿?”
纪小五无奈,只能乖乖留下。
那边明微出了客院,没多久便进了一处香堂。
等在那里的,果然是玄非。
明微笑着走过去:“仙长假借师叔之名,将我诓来此处,莫不是幽会吧?”
玄非转回身,淡淡道:“我本就是那孩子的师叔,哪有借他人之名?”
明微哦了点,赞叹道:“仙长生气起来,这声音真是越发好听了。”
263章 不信
玄非:“……”
这算不算被调戏?
那边明微一收笑容,正色问:“我离开玄都观,你不应该松了口气吗?为何又唤我来?难道真是……想我了?”
玄非气结。前半句话正正经经的,怎么后半句话又……
他绷着脸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寻你来,是想将这件事正式了结。”
明微欣然从命,说道:“观主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如何了结?”
玄非问:“帝星之事,你打算怎么办?”
明微诧异道:“瞒都瞒了,仙长还想怎么办?”
“你……”玄非怔了下,“不准备干什么?”
“要干什么?哦!”明微恍然大悟,“你怕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妖星,打算先一步找到帝星,给自己找好后路?这倒是个好主意……”
“够了!”玄非停下脸色,沉声道,“先前是谁与我说,玄都观要守护的是大齐国运,而不是某一个人的皇位。又是谁跟我说,大齐危机四伏,需要好好谋算,寻找柳暗花明的转机。又是谁说,找到隐瞒的帝星,掌握局势?现在装什么傻!”
明微惊讶:“你竟将我那些话听进去了?”
玄非哼了声,沉着脸。
他怎么能不听进去?昨晚他都没合眼,倒不是担心观主之位旁落,皇帝召见他而不是玉阳,态度已经明确了。他想的都是她那番大逆不道的话!
整整一晚,他翻来覆去地想那些话,将自己路上的游记抽出来,一本一本地看。
这三年时间,他四处云游,不止走遍大齐,连南楚也踏足过,也曾经过西北小镇。
只是先前他没有细想,现下听了她那些话,将游记翻出来对照,惊觉她那些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南楚本是前朝旧臣谋国,偏安几十年,或许是报应,自家的下臣也势大难扼。那唐氏家族,在南楚一手遮天,百姓只知有唐公,不知有楚皇。
当初玄非就想,恐怕唐氏早有一天会篡位,就像现下的南楚皇族篡了旧主的位一样。
假如唐氏真的这么做了,一定会北伐的。唐氏如今主事的唐公,十分强势,下一代又人才辈出,譬如手握重兵的唐珞,才名远扬的唐熙,还有崭露头角的唐劭。
玄非曾有缘与唐劭一见,他比父祖辈更要野心勃勃……
而他路过西北小镇时,亲眼见到了胡人有多凶悍。
他们时不时跑来大齐边境掠劫人口,每每守军要花费极大的代价,才能不叫他们占去便宜。
更可怕的是,胡人正在整合。听说他们互相攻伐,已经有数个部族合并,倘若有朝一日,草原上的胡人统一成一股力量,那时的大齐,能守得住边疆吗?
一桩桩一件件,他自己的游记,成了最好的验证工具,证明了她的正确。
到天亮,玄非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弄个清楚,她到底有什么意图,这黯淡的未来可有方法能解。
所以,他在明微临行前将她请来。
必须要有一个答案。
“你到底想做什么?”玄非已经不记得自己第几次问这句话了。
每一次他问这句话,所包含的意义都不相同。
第一次,他想问她为什么要搅局。第二次,他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另一颗帝星的存在。而这第三次,他想弄明白,她到底有什么意图。
对大齐,对这个天下,有什么意图!
“不要糊弄我,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他再次说道。
在他的瞪视下,明微慢慢收了笑意,眼神也渐渐变了。
不再带着玩笑意味,而是藏着孤傲的淡漠。
“你真的要听?”
玄非点头。
“我劝你再想想,听了就不能回头了。”
玄非道:“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回头?你做了那些事,自以为云过湖面,不留痕迹。可你投下阴影,叫别人如何无视?”
“……”明微低笑一声,认真地道歉,“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说对不起,真的想道歉,把事情说清楚。”
明微想了想,问他:“你想要大齐国势强盛,山河永固吗?”
“当然。”玄非答得毫不犹豫。
明微扬了扬眉:“出自真心?”
“真心。”
明微从他的眼神里,只看到了认真。
她在心里笑了一声。果真不能被上一世的印象所束缚,妖道玄非,现在还一心一意守护着北齐的江山。或许这其中有什么缘故,让他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吧?在这改变还没到来之前,她不该将他定位成和上一世一样的人。
也许,这辈子能改变呢?也许,他不会变成妖道呢?
明微很快做了决定,说道:“我要天下太平。”
玄非怔了下:“什么?”
明微笑:“你不是问我,到底想做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我要做的,便是让这天下太太平平,不会有血流成河,不会有流离失所。或许人间总会有改朝换代,但我希望尽己所能,让这世界更太平一些。”
“……”
“怎么,你不信?”明微扬眉。
玄非深深看了她两眼,道:“我确实不能相信,你的目标会如此无私。先前你撺掇我找玉阳吵架,理由根本没那么高尚,主要还是想替那个人脱身。”
明微哈哈笑了出来:“还是让你看穿了。”
玄非哼了声:“事已至此,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这些话,或许有几分是真,但我要全信就是傻子。也罢,你肯定不会一五一十告知,我隐约能猜到一些。”
“是吗?”明微笑眯眯。
玄非沉着脸:“听好了。昙生花到了你手,这事就算了了。不管你隐瞒帝星的理由,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高尚,我都会盯着你。只要你露出一点破绽,我一定会毫不犹豫,与你为敌!”
明微觉得有趣:“你这是为了守护大齐江山,与我为敌吗?”
玄非冷然:“你要是不做危及国运之事,我自然不会理会。”
明微心中感慨万千,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真有意思,毁了北齐的妖道玄非,竟为了守护国运威胁她。
“不过么,”她又道,“如果有一天信了,可以来找我。毕竟,我比你厉害啊!”
264章 古月
夜深人静,明微坐在床上,打开那个盒子。
昙生花萦绕着淡淡的雾气,触手冰凉。
她托起这朵昙生花,将法力注入其中。
顿时,昙生花好像被触发一般,周围的云雾慢慢旋转起来。
云雾越旋越快,形成一圈圈的旋涡。
她伸指一点,但见旋涡忽然往外漾开,仿佛一朵花,瞬间绽放开来。
明微抓住机会,迅速将昙生花扔进口中。
替她护法的多福大吃一惊,想要惊呼,及时忍住了。
明微喉咙动了一下,昙生花似乎被她吞了下去。
然后是漫长的吸收。
多福感觉到,她身上多了一股强横了力量。为了制服这股力量,必须全神贯注。
额上的汗水不知道湿了几条巾帕,等明微睁开眼,天色已经泛白。
“多福。”
“在。”
明微轻声道:“我可能会睡好几天,你帮我守着。”
“是。”
说完这句,明微便眼睛一闭,往床上躺去。
多福唤了句:“小姐?”
没得到回应。
她再次绞了帕子,轻柔地擦拭明微的额头、脖颈,打理干净了,替她盖上被子。
不多时,天光大亮,纪家吵闹起来。
今天是纪大老爷带纪小五去玄都观拜师的日子,纪大夫人准备了许多拜师礼,什么干肉、水果、茶叶……足足一大车。
以纪家的家底,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礼物。
点算了好几遍,纪大夫人回去用早饭。
纪大老爷一遍遍地嘱咐纪小五,好好进学,不可调皮,尊敬师长,友爱同门……
兵荒马乱了许久,一家人终于坐下来吃早饭。
纪大夫人突然发现:“小七呢?还没起来吗?”
董氏刚想站起来去看看,却见多福走过来:“小姐说,她可能要睡几天。”
“睡……几天?”纪大夫人糊涂了,“她不是生病了吧?”
纪小五戳着花卷:“娘,不用管她,吃了大补的东西都这样。”
“大补的东西?”
“对啊!总之她不会有事,还会更好。”
纪凌也点头:“娘,表妹知道轻重,她说睡几天就是睡几天,咱们别多事就行了。”
两个儿子都这么说,纪大夫人也就不多管了,但又操心起别的事来:“那要给小七请个假,老爷,你给写个假条吧。这几天大家说话小声些,有事到外院去。”
“知道了。”
一家子纷纷应声,连珠儿都是一脸严肃。
然后安安静静地吃完早餐,收拾碗筷时小心翼翼,连碰瓷声都是轻轻的。
明微这一睡就睡了三天。
第三天深夜,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小姐!”多福正靠在床边打瞌睡,看到她醒来,一骨碌爬起来,“您终于醒了!”
明微点点头,试着运气。
体内奔流着一股浩荡的法力,这熟悉的感觉,让明微畅快不已。
虚行果然是一代高人,他这朵昙生花所保留的法力,竟然一口气将她推进了顶级高手的行列。
她现在的功力,比之前世,也不差多少了。
可惜这具身体弱了些,又没有从小打磨,武力上有所不及。
不过,够用了。
“小姐,您睡了这么多天,饿了吧?嬷嬷在厨房温了粥,奴婢这就给您端去。”多福高兴地说。
明微并不饿,她“吃”了一整朵昙生花,此时体内法力奔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
不过,她没拒绝她们的好意,笑着说:“好。”
多福忙忙碌碌,先给她弄了吃的,又服侍着洗沐净身。待明微打理干净,她打了个呵欠。
明微看她眼下有黑眼圈,心知她这几天根本没好好睡过。
这丫头有点死心眼,叫她守着,一则她不会丢下她去睡觉,二则不敢叫别人来替,定是自己老老实实守了三天。
明微就道:“你累了好几天,去睡吧。”
多福揉着眼睛:“小姐你可以?”
“放心,”她含笑,“现在就算有老虎,我也打得死。”
多福实在撑不住,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说:“那我去睡了,小姐你有事喊一声……”
多福一挨着床,就睡得不醒人事。
明微笑了笑,轻轻推开门。
临近十五,外头月色明亮。
她仰头看月,便想起那句诗来。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而她,穿越了七十年的时空,亲眼见到了古时月。
也见到了今月曾经照过的古人。
耳边有风声掠来,她眉目一凛,身形微侧,右手一抬,两指夹住了一枚袖箭。
有人飞掠而来,速度之快,擦出轻微的气鸣声。
明微脚尖一踢,飞身跃起。
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过手数十招,如同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竹箫一转,明微架住折扇,笑吟吟:“现在你在我面前,可占不着什么便宜。”
月色下的脸庞,不是杨殊又是谁?
“是吗?”杨殊眉毛一挑,忽然就向前发力。
明微连踩数步,差点从屋顶掉下去,不得不用上轻功,翻身一跃。杨殊却寸步不让,紧贴着往前疾冲。
后背靠上墙壁,月色被阴影遮住。
明微只觉得被一股大力牢牢压住,动弹不得,听得耳边一声得意的轻笑:“这就是你天生的弱势,力量上不如我。”
“……”她翻个白眼,“行,算我输。”
如果是生死相搏,她之前就会出阴招了,哪会让他有机会用武力拼杀?
男女力量悬殊,但不是没有方法弥补。
但若沦落到只能用力量,她确实要承认自己的弱势。
身上的力量消失了,但他没有退开。
明微问:“大半夜的,你蹲在这干什么?”
杨殊道:“要是大白天,我蹲这才奇怪吧?”
“……”今天嘴皮子厉害了,居然接连叫她接不上话。
还好杨殊没有继续抬杠下去,说道:“我前天来找你的,结果发现你的状态不太对,回去问了宁休,他说你应该在吞服昙生花,可能要睡两天。今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就来碰碰运气。”
明微懒懒道:“恭喜,你是第一个见识到我真正实力的人。”
“我该感到荣幸吗?”
“当然。”她一抬头,额头从他脸颊擦过。
两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的距离好像有点近啊!
265章 芙蓉
他们此时的状态,若是被外人瞧见,大概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明微被他按在墙上,虽然彼此间有箫和扇子隔着,可身高体形的差距,使得她好像被杨殊抱在怀里。
他又俯下身,明微这一抬头,彼此相距不过寸余,呼吸都吐在对方脸上。
谁都没有说话。
阴影里,杨殊只觉得她的眼睛明亮得出奇。
明明周围这样黑暗,他却仿佛看到了她脸上的红晕。
视线微微下移,落在她轻轻抿起的唇瓣上。
满饱的,柔嫩的……
杨殊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
她就坐在茶寮的客座里,很随意地向大堂扫过去。
那一眼如惊鸿照影,她的形貌她的神情,她眼里的漫不经心,她刚刚喝过茶的唇上浅浅的水光……
一切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彼时的他,坐在对面的雅座里。原本没放在心上,却被这一眼留住了心思。
芙蓉初绽,春色在堂。
后来,他在信园的晚宴上认出了她。
玩游戏的时候,随手就取了一朵芙蓉出来。
很多时候,以为只是浅薄的印象,以为只是无意识的行为,其实背后有着深刻的原因。
譬如那天的芙蓉花。
杨殊忽然就心如擂鼓。
相识这么久,其实早就习惯了她的样貌。他也从来就不是一个因为别人生得好看就心有所动的人。但在此刻,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蛊惑了。
不知不觉低下头去……
双唇碰触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却不是想象中的轻柔,他愣了一下,下一刻便被明微推开:“最近没去花楼?”
暧昧的气氛,因为这句话而烟消云散。
刚才,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抬起手,挡在了他们之间。
他刚才碰到的,是她的掌心。
杨殊松开手,先是尴尬,再是恼怒,一股无名火窜出来,烧得他脑袋发热。
“去没去关你什么事?”
恶心恶气说了这一句,他回身一跃,上了屋顶。
“哎……”明微迟了一步,等她也上去,他已经远去了。
她还有话要说,便追了几步:“你等等!”
杨殊头也不回,足下发力疾奔。
跑了一小段路,有人迎面而来。
杨殊一头撞过去,却被那人架住:“小师弟?”
却是宁休。
杨殊更恼,哼了声抽回手,再次跑远了。
宁休被他弄糊涂了,什么情况?又在发公子脾气?
一扭头,看到追来的明微。
宁休想起刚才,他好像看到小师弟脸颊微红,难道……
“你调戏他了?”
明微翻个白眼:“是我被他调戏了!”
宁休一脸不相信:“怎么可能?”要是他调戏了别人,会脸红那样?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明微不想解释了。
她才糊涂呢!过了几招,他突然发情,自己哪里料得到?不就推了他一下吗?居然就气跑了。
刚才那情形,看起来确实像是他被调戏了。
算了算了,反正她嘴上占人便宜,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回就当自己栽了吧。
宁休看她放弃辩驳的样子,了然地点了点头:“果然是你调戏了他。”
“……”很想打人怎么办?
明微控制住蠢蠢欲动的手,问他:“你大半夜在人家屋顶跑来跑去干什么?”
宁休回身看着杨殊跑离的方向:“找他。”
“什么事这么急?跑这里来找他。”
宁休说:“查到了一点东西。”
明微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真有东西。她就道:“那我和你一起去找他。”
宁休怀疑地看着她。
这看色狼一般的眼神,让明微很无语:“有你在,难道我还能把他扒光了?”
宁休想想不大可能,就道:“好吧。”
没一会儿,两人就到了杨殊的私宅。
宁休熟门熟路,直接翻墙进去,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他房门前。
他敲了敲门:“小师弟。”
没回应。
又敲了敲:“你在不在?”
还是没回应。
宁休直接踹门了。
屋里没点灯,坐在黑暗里的杨殊大怒:“有没有点礼貌?不开门就硬闯?”
“我担心你出事。”宁休说。
明微跟在他后面进来。
杨殊一下子安静下来。
宁休看看他,又看看明微,安慰:“别担心,师兄在这里,不会叫她得逞的。”
??
“她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就把她胳膊卸了。”
什么玩意儿?杨殊更加羞愤。
说得她好像女魔头似的。
明微吹亮火折子,点上烛台。
“先生,虽然我知道你是为了安慰他,但是,学生还是想申明一下,你现在可卸不了我的胳膊。”
宁休瞪了她一眼。现在是顶撞的时候吗?
明微摊了摊手,闭嘴不说了。
好吧,她就当一回女魔头吧。
“你们干什么?”杨殊阴着脸。他现在火气很大,要是他们没有个正经的理由,就别怪他……
“当然有事找你。”宁休说。
可能是他的状态不太对,他迟疑了一下:“不然,给你点时间,调整一下心情?”
“……”杨殊沉着脸,“说!”
“你真的没事?”
“没事!”
话刚说完,抬起的视线不经意扫到明微。
烛火的光芒温暖明亮,照在她的脸上,好像唇瓣又艳了几分。
杨殊心里一热,方才还只是一簇小火苗,这会儿却越发火热了。
刚才,如果不是她及时抬了下手,那他岂不是……
当时怎么就脑抽了呢?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要真的那样的话……
他的思绪控制不住地飞奔,心神不宁。
宁休又怀疑了。
他问明微:“你真的没干什么吗?”
“没有……”看他一脸不信的样子,索性道,“好吧,我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
明微似笑非笑,向杨殊使了个眼色:“你确定要我说?”
宁休还没开口,回过神来的杨殊差点跳起来:“什么什么?你没事能不能别来捣乱?这么晚了我要睡觉好不好?”
莫名其妙被喷了一顿的宁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你才……出去出去!”杨殊往外赶人。
“好了,我不说了,你别闹。”宁休严肃地说,“我查到线索了,要不要听?”
266章 访客
烛台上,十来根牛油蜡烛将屋子照得通亮。
屋里三个人,各据一角。
“这屋子安全吗?”宁休问。
杨殊哼了声,不答话。
明微则道:“先生是不是以为,自己随便就能进来,守卫太疏忽了?”
宁休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放心吧。就他这个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出了事只想往这里跑,肯定是最安全的。你能畅通无阻地进来,是因为你是他信任的人。”
宁休便往杨殊看去。
杨殊被他看了更不自在,凶巴巴地道:“不是要说事吗?”
宁休就露出笑来,奔波这些天的辛劳,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这小子,口口声声不认他这个师兄,原来心里早就深信不疑了?不枉他千里迢迢赶到云京,为他奔忙劳碌。
他说起正事:“你们说长公主的死可疑,我便去查了一遍,发现一件事。”
两人同时看他。
宁休道:“早年服侍长公主的仆从家将,几乎都不在了。”
杨殊皱了皱眉:“这件事伯父与我说过,他们跟随祖父祖母多年,都有功劳。伯父要么重赏了他们,放他们归家,要么推荐去了军中,叫他们有机会建功立业。另外一些人,早年就跟着我了,现下还留在府里。”
“这话倒没什么问题。”宁休眉头轻皱,“但你祖母身边有多少服侍的旧仆?那些丫鬟婆子,竟然也都找不到了。”
这个杨殊倒是没留意。
长公主和老侯爷都是战场拼杀出来的,身边有不少家将异人。可以说,这些人就是侯府的底蕴。
他们死前几年,这些人手就已经分给了子孙。因家中只有杨殊一个习武,家将多半给了他,是以他根本没留意到,服侍他们起居的仆从有什么问题。
服侍起居的活,谁都能做,哪有家将重要。
“丫鬟婆子看着不起眼,但他们是最清楚长公主日常起居的人。若是真有什么问题,最清楚的肯定是他们。”
“先生,”明微问,“您这么说,是找到了人证?”
宁休点头:“我还是从长公主养病的别庄入的手。那里远离京城,不会像侯府那样清理得那么干净。上次寻到的那个婆子,在别庄当差多年,在下仆间关系盘根错节。我敲开了她的嘴,得知了一件事。”
两人屏气疑神,望着宁休。
宁休道:“长公主那些年,时常在别庄休养。她说,就在病故前的三个月,长公主最后一次来别庄,曾经有一位客人上门拜访。”
“什么客人?”杨殊迫不及待地问。
宁休轻轻道:“那位客人没有报上身份,他到别庄,长公主与老侯爷当即见了。他们关在屋里足有半天时间,后来,老侯爷亲自将他送走。”
停顿了一下,宁休继续道:“随后,长公主便回了京。没过多久,她就病倒了。后面的事,你们知道了。”
长公主一病不起,就这么去世了。
杨殊深吸一口气:“这个人物是关键,必须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明微问他:“以长公主和老侯爷的身份,皇城司应该有他们的卷宗吧?”
杨殊明白她的意思。皇城司的职责,一是对外,二是对内。对外不必说,就是派探子到别国去,这个有另外的提点负责,不归杨殊管。对内,除了像祈东郡王这样的谋反案,日常便是监察百官。
明成公主与博陵侯,这个级别肯定在监察之列,皇城司定然有他们的独立卷宗。
杨殊道:“皇城司除了名义上的皇城使,下面负责事务的主要是三个提点。我的职责主要是刺探情报,日常监察由另外一个提点管,所以卷宗也在他的手里。”
“那你能看到吗?”
杨殊踌躇:“这个么……”
明微想了想,又道:“我只是这么一问,你能看就看,如果有麻烦就别做。你的职位十分敏感,万一做错,失了帝心,后面可就难办了。”
杨殊奇道:“我又不做别的,只是看看卷宗,也不过出格,怎么会失了帝心?”
明微还是摇头:“还是别做了。”
她的目光与宁休有个短暂的相触,两人都心领神会。
那天在玄都观后山,他们避开杨殊有过一番畅谈,心知他的身世有异。假如他们的猜测是真的,皇帝对杨殊的感觉可就复杂了,让他占着这么个紧要的职位,背后的意义耐人寻味。要是让他抓到了杨殊可疑的行为,后果难料。
然而这些话,目前不好对杨殊说。
这要一说出口,他很难在面对皇帝的时候不露形迹。一旦出事,帝王一怒,小命就真的要玩完了。
“小师弟,你就听她的吧。”
杨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冷笑:“你们背着我搞什么眉目传情?这里头有什么隐情?”
“什么眉目传情,你不要乱用词。”宁休一板一眼地说,“我只是赞同明姑娘所言,要是让圣上知道你在查长公主之死,他会怎么想?现下我们什么证据也没有,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这么说倒是有理有据……
杨殊暂时放过了,说道:“我想想办法吧。日常监察那方面,事情不多,所以皇城司的权柄主要在我手里,稍微做点手脚还是可以的。回头我想想办法,能不能看一回卷宗。如果有麻烦,就放弃这个念头,这总行了吧?”
另两人都点了头。
杨殊又问他:“那人的身份,没有别的线索了吗?”
“有。”宁休说,“此人求见的时候,给了一块信物。那信物看起来像个私印,上面的兽纽比较特别,我依据那老仆的描述,画了个样子出来。”
宁休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
明微和杨殊凑过去一看——
“先生,你这画技实在不怎么样啊!”明微道。
杨殊点头:“有点丑。”
宁休板着脸:“我只学琴技,不学画技,嫌弃的话,你们自己画。”
明微笑眯眯:“巧了,画画我也不在行。先生你知道的,选修课我都不敢选丹青课。”
杨殊更干脆:“我画得更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