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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10 破局 Ⅰ

城中骚乱。

    敌人来袭的消息,随着集合的号声,很快传遍了大营。狂乱的风里,掌旗手吃力地擎住大旗,上马贼、八百老卒的老兄弟们呼喝斥骂,踢打着士卒钻出温暖的被窝。

    风太大了,火把点了又灭。辕门口点起了五方高照旗,照亮方向。一丈六尺高的旗杆,一丈二尺长的全幅红绢旗面,旗杆的顶端悬挂两盏气死风灯,乌沉沉黑压压的风夜里,非常醒目。

    士兵们集合有快有慢,邓舍的命令一道道传入军中。

    先集合完的百人队,抬起防守器械,冲上城墙增援守城。吴鹤年也接到了命令,邓舍拨给他两百人,沿街巡查、警戒,宣布戒严,无论种族,一律禁止出门。违令者,就地斩杀。又派遣亲兵,看守质子营的质子。

    将府大堂中。火把遍布,亮如白昼。

    文华国、赵过诸人神情严肃,全身披挂,列在堂下。四五亲兵簇拥着邓舍长驱而入。具体的战情不用介绍,诸将来的路上尽皆知晓。

    “战情紧急,高丽人趁风夜来袭。我已派陆千十二集结骑兵,……”邓舍瞧了瞧堂外天色,也不坐,在案前按刀而立,沉声道,“一刻钟后,出城突击,来试探敌能。”

    敌人来而不攻,徐徐扎营。邓舍推测其目的,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意图在守:截断定州、双城通道,使两城都变成孤城,各个击破;其二,意图在攻:扎完营盘,就和围困定州的高丽人一起,对双城发动攻势。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冲营试探都是必须的。

    邓舍取过案上令牌,双目炯炯,环视一圈,道:“敌人断我双城、定州联系,定州城池才破,不得双城消息,军心不能稳。需要有一员猛将,由陆千十二掩护,贯穿敌阵,送信去定州安军心。谁愿去?”

    诸将同时跨步,主动请缨。

    文华国左膀右臂不能去;张歹儿、杨万虎等猛将皆在定州,身边不能没有一个可用之将,赵过也不能去;罗国器、河光秀称不上勇猛;邓舍把目光定在了李和尚身上:“对阵探马赤军、守营之夜,李将军屡立奇功。”

    他把令牌、写好的书信交到李和尚手里:“没有比将军更合适的人选了,这一去责任重大,将军勉之!”

    前几日破城论功,张歹儿、杨万虎风风光光地踞坐诸将前头,李和尚当时十分眼气。今日有此露脸机会,争强好胜的心一起,危险种种,根本不曾考虑。邓舍的一句“没有比将军更合适的人选”,更是把他的斗志撩拨到了顶点。他热血沸腾,气冲霄汉:“将军等着吧,最多一天,肯定把定州回信送回来!”

    一转身,大步出堂,自去城门等陆千十二。

    就像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堂外集结军队的金鼓、号角、军官、士卒们纷乱的奔跑等等声音,沉浮缥缈,随着风声忽大忽小。堂内,邓舍侧耳聆听片刻,安排过这桩急务,他心中微微安稳,道:“陆千十二说,高丽人筑营城外二十里。西边山口一直没有军报,有没有失守不能确定。”

    罗国器忐忑不安,道:“小人愿引本部,前赴山口。……”把守山口的军队他的部下,山口万一丢失,追究责任的话,他人头难保。所以,不等邓舍提起,便主动请求。

    邓舍摇了摇头,道:“敌暗我明,没得准确情报,不能妄动。我派了探马往西山口侦察,罗将军,带你部屯驻西门;无论有没有敌踪,不许贸然出击。”

    罗国器心中一凛,听出邓舍意思。要是西山口也有敌人,两面夹击,双城危矣。

    丰州逃亡路上、守营之夜,虽然也很危险,但是最起码战败的话有可逃之地;而双城要是守不住,北边貌似可退,可是残军败将,道路险阻,敌人放手则罢;不肯放时,数路大军齐出,沿途山西诸城再加以围攻,想活着回到辽东,难之又难。

    他道:“遵令!”罗国器转身出堂。

    邓舍又看了看剩下的诸人,点出河光秀:“河将军,你部才夺海岛,没得休整。还得辛苦你。令:即刻率部防守东门。”

    正门、西门、北门都可能出现敌人,强敌压境,邓舍不能相信高丽营的忠诚,所以调到东门。又叫来左车儿,命他带汉军一队,协助防守,做为监视。暗中嘱咐,不许高丽人操作重要军械。

    这两人领命而出。

    风中传来隐约的马蹄奔腾声音,案上的茶碗,随之微微震动。没时间分析敌情了,邓舍一振披风:“诸将,随我登城,观骑兵冲阵。”

    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来了解敌人的战斗力。

    城墙上布满了士卒,火把一照,入眼一派仓皇面色。面对战斗,怕的不是敌人凶猛,敌情不明、突然遇袭才是最影响军心、士气的。邓舍神色不露,脑中急速转动,怎么才能想一个办法,稳定住军心?

    他登上搭建一半的城楼,远望前方。看不清楚,只见得微微火光。城门大开,铁骑狂卷。陆千十二一马当先,千余骑兵奔驰出城。

    邓舍很想亲自指挥这第一次冲阵之战,不说诸将铁定会阻拦,他的伤势也不容他冲锋陷阵。往前走了两步,扶住垛口,心中盼望陆千十二不负所托,更希望李和尚趁机突围成功。

    他不指望陆千十二一冲破敌。只要能准确侦悉敌人的军力就足够了。

    高丽人不知在河东埋伏了多久,能够避开探马侦察,悄无声息地抓住良好战机,趁邓舍军分两地、夜起大风,突然过河分割包围,显然带军将领的眼光、忍耐力非同一般。从此推断,其战术指挥能力可想而知。面对这样一个劲敌,指望一击而破,太不现实。

    风越发大了。

    立在邓舍身后的文华国、赵过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数年前的一场相似大战。

    数年前,血战伏牛山脉。察罕帖木儿麾下大将关保、虎林赤,以裨将陈明率死士夜劫营,在潞州铁骑谷,关先生部数万军马大败奔逃。那一夜,血流漂橹,那一夜,上马贼老兄弟死伤过半。

    邓舍不用看,也知道他两人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也想到了那场血战,心中一动,仰天大笑。他鼓足了力气,笑声传出颇远,闻听到的军官、士卒纷纷愕然,目光投来。

    邓舍抽出马刀,指点城外:“高丽人来势凶猛,可惜主将无谋。”不等诸将问话,先来发问,“我来问你等:远程奔袭图什么?”

    “图敌人无备,趁乱袭杀。”

    “不错,此为兵家常识。高丽人竟然不知,得了天时地利,却退避不攻,筑营二十里外,给我布置应对的时间。偷袭之利,荡然无存。我有坚城、猛将、精兵,粮足、械锐,和定州相互呼应,两相夹攻,何愁敌人不破?”

    邓舍猜出高丽人的意图极可能为各个击破,士卒们可猜不到。他硬生生颠倒黑白,将敌人的战术部署说成是畏惧避战,文、赵二人心中佩服这份急智,偷眼四看,士卒们的士气果然有了提升。

    士气一提升,再看骑兵出城,感觉完全不同。由少变多,城墙上的士卒们自发地敲击兵器,大声呼喝:“断竹、续竹。飞土,逐敌!”为骑兵助威。汇聚在一处,压倒风声,如龙冲九霄,又被大风散满城池,声震屋瓦。

    “飞土,逐敌!”陆千十二领着骑兵,沿城墙奔驰了一段,也是举刀大呼和应。蓦然转折,迎风破夜,滚滚奔向敌人阵地。

    “点炮、助威!”邓舍不失时机。三声大炮响毕,满城士卒的呼喝声,变成了步卒临阵杀敌时的呐喊:“阿威威!”呼叫声绵绵不绝。

    邓舍赏罚严明,只要肯用命,就有往上升的机会。经过历次战斗,大批的勇猛敢善战的士卒被拔擢;其中平步青云,连连升职,担任到百户、副千户的大有人在。几个月前还都是一样的流民身份,其他人不可能不羡慕。仓急畏惧之心一去,渴望军功的心情便占了上风。

    遣派出去的探马,终于回报。山口也丢了。“小人远远观看,旗帜密布。”

    “敌人出山了没有?”

    “没有。山口火把通明,敌人正在布置沟堑,设营防御。”

    邓舍沉吟,令游骑再探,务必侦得其确切数目。

    “南、西两面的高丽人都设营不出。个狗日的想关门打狗。”文华国人虽然粗,毕竟久经沙场,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提议,“俺愿提一军,夺回山口。”

    邓舍心念电转,文华国说得在理。旗帜密布,却设营防守,山口敌人也许是疑兵,军马实际不多。但是,也不排除敌人故作疑阵,布下圈套,用假象骗双城军马出城往攻。山口险隘,包围战自然会比攻城省力得多。否决了文华国的请命,传令:“着罗国器严防西城门,不得将令,严禁出城。”

    又对文华国道:“夜黑风大,疑云重重。我军万万不可主力轻出。北城门交给将军了。”

    文华国领命而去。

    一点雨滴,坠落邓舍肩膀。水珠迸散,溅上面颊。乌云低压,滚雷轰鸣。短暂地停顿过后,密集的雨点,连成线,线成面,好像用瓢往下泼得一样。大风一卷,倒灌人满头一身,冰寒入骨。一转眼,天地已分不清。

    火把被雨水浇灭,城头上蓦然一黑。邓舍急忙抬眼前观,远处敌人阵营中的点点火光,同时一灭。而本可隐隐瞧到的冲锋骑兵,也彻底陷入了黑色之中。

    随着军官们的呼喝命令,士卒们反应过来,分到气死风灯的,一个接一个地点燃。但在风雨之中,那光芒十分微弱。飘荡起伏,似乎随时会熄灭。雨布拉扯起来,披到炮身上,防止水湿。往垛口布置狼牙拍的士卒,有一个抓得不稳,一滑手,险些掉到城下。

    雨下得太大了。

    片刻功夫,城楼上就积了深深一层。沿着排水道,汩汩倾泻,从上往下看,城墙上仿佛挂了一层小瀑布也似。风一吹,凉意逼人。赵过寻来件斗篷,为邓舍披上。担忧地道:“雨下得突然,不知道陆将军的骑兵会不会遇到麻烦。”

    邓舍缓缓道:“大雨虽对骑兵不利,敌人一样黑灯瞎火。雨才下,路未滑,速去速回,应该没甚么大碍。”停了一下,又道,“雨大风急,倒是利了李将军趁机过阵。”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雨夜,远山、田野,一闪而逝。敌人的火把灭了,看不到位置,只见得陆千十二的骑兵,已经奔驰到了视线的尽头。

    邓舍忽然想起一事,他转头问赵过:“黄将军去了哪里?”聚集诸将至今,黄驴哥一直未到。连日来,他甚少和诸将见面,一时间,邓舍竟把他给忘了。

    “不曾见得。将军想见,小人去找。”

    邓舍想想,摇了摇头。黄驴哥来了也没甚么用,他既然心有芥蒂,随他去罢。这不过小事一件。透过雨幕,他再度把视线投往远方。尽管下了雨,以骑兵的速度,两三个时辰足够一次试探性的冲锋折回。

    邓舍心中计议:“山口敌人先不管;只要能确切判定出正面敌人的数目,下一步对策就能相应做出。”

    哗啦啦的雨水像是从天上灌下来的一般,斗篷也遮不住。风助雨势,劈面横扫,顺着盔甲的缝隙,雨水流入甲内,湿透了衣服,狂风不止,叫人忍不住地想打哆嗦。

    奔跑在城墙上的士卒,时不时有滑到在地的,溅起一片水花。跟在后边的士兵没空去扶,绕开来,继续迎着风雨飞奔着布置防守器械。

    罗国器、河光秀、文华国先后来报,士卒、器械到位。士卒分成两部,一部分冒雨守城,一部分暂时去战棚、临时搭起的雨棚、以及征用的挨近城墙的民宅里休息。辎重营送上大批的斗篷,烧了姜汤,一桶桶提来,免得有人感冒生病,降低战斗力。

    乱马交枪,直到东天渐亮。

    陆千十二回来了。敌人倚仗临时搭建的营垒,固守不出。连续冲锋了两次,不得有隙。

    “李将军呢?”

    “抢了敌人盔甲,换了装。同李子繁一道,趁着风雨混了过去。”

    “高丽人确切数目?”

    “小人两次冲锋,选了两个不同地点。据小人观察,营垒中敌人仍在五千上下。”

    问过敌人军力,该问敌人将能,邓舍问道:“撤退时,敌人有没有追赶?”

    “小人哗众乱旗,装作败北。但敌人并未追赶。”

    风雨交加、天黑路泥,敌退而不追。其见利佯为不知,如此将者,名为智将。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11 破局 Ⅱ

天亮不久,游骑再来报。

    山口高丽人仍在构筑防垒,探马冒死潜入近前,细细辨别,旗帜多有假竖。目测至多两千人。观将旗得知,这路军马来自山西边的德川、云山等城。

    正面之敌前线营垒构建了十之七八,打出将旗,上写“西北面副元帅”字样。攀山远望敌营到定州一线,没有后续增援的敌踪。

    邓舍召集诸将,便在城楼上,寻了处遮雨地方,紧急军议。三言两语把探马侦知的情报告之众人,铺开地图,拣根箭支,往山口、正面一点,他道:“情报要是无误,山口敌人来自山西诸城,正面敌人来自西京平壤,可知敌人为分道进攻。”

    ——西北面副元帅,顾名思义,是负责高丽西北面军事的官职;其治所在西京平壤,带的军队也是平壤的驻军。

    “调动两路联军,沟通、编制,需要很长时间。而我军攻克双城,才七八日。”一则山口丢失,难逃其责,二来惧怕城破,小命难保。罗国器一改以前作风,顾不得地上水多,蹲在地图前,扒拉着细看,第一个主动问道,“将军,会不会是高丽人在故布疑阵?”

    “加上我军从义州北上、渡江、南下的时间,高丽人调动两路联军绰绰有余。”

    “将军的意思是,……”

    山口多竖旗帜,怕的是邓舍昨夜趁夜奔袭;如今已占据狭隘,稳居上风,没有再布什么疑阵的必要。邓舍道:“也许,早在我们驻营义州,高丽人就有了防备,开始动作。虽然他们不知我们的目标,叫我们轻轻松松克了双城。但消息一传出,他们先前的准备自然就用上了。”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神色不动,心中自责不止。到底经验不足,警惕不够,敌人没来时,他怎么就没想到!

    罗国器道:“正面五千,山口两千,七千人不足以破我双城。……”倒抽一口冷气,忙仰着头问,“将军,定州的军报到了没有?”七千人不足破城,用来死缠阻截双城六千军马,使之无法援助定州却是足够。

    诸将俱想到此点,无不色变。双城援助定州,走南面大道一日可达;小路过山口,翻山越岭,绕远长路,大约三四日。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道路。

    风逐渐平息,雨不见小。大块大块的乌云,重重叠叠,把天空压得很低,像是要塌倒下来似的。天虽亮了,远处依然看不清楚,乌乌沉沉,衬得田野间的麦苗甚是青翠。

    邓舍没有回答罗国器,沉默着向南边望了片刻。

    敌情渐渐明朗:山口两千敌人,正面五千敌人;两面敌人都没有后援。就眼下情报综合,可以排除掉高丽人攻双城的这一种可能。其守山口、筑营正面,意图很明显,当为围困双城,方便主力从容攻打定州。如果昨夜听从文华国之言,遣一支军,趁敌初至,兼有风雨,往夺山口,没准儿还会成功。但现在,敌人构成防垒,天色又亮,两千之敌驻守险隘,可就难对付了。

    但邓舍并不后悔。昨夜敌势不明,贸然出击,那是见利恐不得,愚将所为。故此,只能说昨夜高丽人的疑兵之计很成功,不能说他对策失误。

    他没有因此气馁,遭遇强敌,精神反为之振奋:“罗将军讲得不错,高丽人主攻方向在定州,十拿九稳。定州城昨夜想必已遭围困。李将军送信,不知能不能回。诸位,有何对策?”

    “七千人才是偏师,高丽人攻打定州的主力数目至少两万。定州军止五千,城池又是才破,怕坚持不了多久。”罗国器绞尽脑汁,思考对策,道,“小人之见,我军需得立刻确定消息;打通道路,驰援定州。否则,定州失,双城不保。”

    文华国哼了一声:“废话!”也蹲了下来。

    “文将军以为该当如何?”

    文华国粗萝卜似的手指,往地图南面一指:“还用说!倾城而出,跟他狗日的拼个鱼死网破!高丽人才来一夜,前营或许筑得稳当,后边肯定不成。击溃这群王八蛋,不难!”

    “倾城而出?文将军就不怕山口敌人趁机掩后?没救了定州,你我人头就先保不住!”罗国器一改不和文、陈顶牛的原则,抗声反对,向邓舍道,“将军,小人以为,上策莫过于留少数人马守城,以坚城阻挡正面之敌。

    “主力出西门,以雷霆之势,一举攻破山口,走小路援助定州。小人推测,定州有五千精兵,破城又是里应外合,城墙受损应该不大,固守个三四天,等我双城援助没什么问题。”

    邓舍点了点头,同意罗国器的推断:“陈将军性格坚韧,处事冷静,定州虽然新得,有城中汉人相助,暂时可保无虞。”

    他皱起了眉头,细看地图,罗国器的建议,他有想过,却总觉得少点什么,并非十分可靠:“高丽两千人守山口狭隘,不好破。纵使攻破,连番行军,到定州城下也会成强弩之末。”

    赵过插了一句:“高丽人战力不强,只要定州守得住,我军固、固然强弩之末,他们也、也是久顿疲兵。”他平时说话不多,遇到紧张情况,往往结巴。

    文华国一拍他的肩膀:“狗日的,话在理儿。”

    “你的意见是?”邓舍询问赵过。

    “小人之见,罗将军说得有理。只、只是,就算我军顺利到达定州,双城当面之敌,距定州才二三十里,半日就能驰援赶到。我城中军马不多,拦、拦截不住。胜负难说。”你增强兵力,高丽人一样增强兵力,还是解不了围。

    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中则头尾应。高丽人摆的是阵势,可算长蛇阵。要破此阵,唯有一法,分割包围,使之断绝联系,分头击破。但现在,没有地利,军队不足。不另辟蹊径,破阵无望。

    蹊径在哪里?众人脑中,同时想到了两个字:奇兵。

    但,奇兵从何而出?

    一时间,众人默然无言。眼睛无不盯在地图之上,费心思忖。

    遮雨棚草草搭建,雨水顺着缝隙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增添寒气。邓舍的盔甲衣服早淋得透湿,因情绪紧张、精神集中,却无半点冷意。他的视线来来回回在地图上,不住巡看。

    文华国蹲得气闷,猛然站起。撞到站在他身后,探着脖子瞧地图的河光秀,哎哟一声,河光秀一屁股坐到地上。

    邓舍心中一动,瞟了河光秀一眼。一个计策朦朦胧胧浮上心头,却不急着开口。又低下头,细细看了一遍地图。徐徐发问:“河将军,你部攻打海岛,水浪如何?”

    “海岛挨着岸边,浪不大。”河光秀忙从地上爬起,屁股上湿了一片,没空儿去拍,赶着回答邓舍问题。

    “征集的船只,共有多少?”

    “百十艘。”

    话说到此处,文华国、赵过、罗国器、陆千十二几人,猜出邓舍用意。文华国哈哈大笑:“从双城下海,到定州几十里远,这倒是条快路。就是不知道高丽人有没有防范。”

    罗国器道:“高丽人水军不多,沿海海岸线又长。百十艘小船,多分几批,借着雨夜隐蔽,找个疏漏混过去应该不成问题。……,就怕,咱们的奇兵,根本没机会出海。”他解释道,“正面之敌,来势汹汹。来而不攻,摆出一副拦路截援的架势,小人以为,他们在出海港口处,极有可能也设有伏兵。”

    文华国睃了他一眼:“罗秀才,你忒过谨慎。想当年老子跟随老当家,三四百人是怎么纵横黄河两岸的?前怕狼、后怕虎,难怪你这官儿,越做越低。”

    罗国器干笑不语,将目光投向了邓舍。邓舍反复斟酌,皱着眉头,再望了望棚外雨幕。

    赵过的目光紧随着他,看他凝神深思,猜出为难。对比其他诸将,他同邓舍的感情最好。两人自小玩伴,邓舍早慧,处处胜他一筹,他钦佩心服。两人又地位不同,他素来甘以仆从自居。

    危局当前,主忧臣辱。他按捺不下:“小人,愿、愿引军渡海,为将军分忧。”

    邓舍摇了摇头。罗国器分析的有道理,敌人有备而来,断然不会马虎大意,将出海口放给自己。做不到出其不意,就失去了奇兵的意义。反会打草惊蛇,叫敌人看清楚自己的虚实。

    那么,该怎么办呢?

    雨点落在棚上,炒豆子似的响个不住。水气一浸,空气冰凉而潮湿。众人停下说话,静静等他决断。邓舍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寻不出一个可行的破解之道。却不急不躁,踱着步,继续沉思。

    随着指挥战斗次数的增多,在沉心静气方面他大有长进。遇到的挫折越多,击败过的强敌越多,他就越坚信,天无绝人之路。每一个困难,对应的必有一个破解之道。失败和成功,一墙之隔。战胜者和战败者的唯一区别就在,一个找到了破解之道,另一个没有找到。

    这条路走不通,就先放在一边。邓舍又一次从头想起。

    暂且忽略困难,假设海边无敌。奇兵顺利过海,埋伏定州敌人之后。主力破西山口成功,绕远路驰援定州。约定时间一到,两路军队齐出,一正一奇,定州城内响应。

    而,双城对面之敌,就如赵过所言,闻讯回援,双城精兵尽出,很难阻止。定州城下,两方陷入混战,以寡敌众,我军很难速胜。就不说败,一旦胶着,敌人援军随时可以再派上来。而我军,军无援军,粮无足粮。自取败也。

    邓舍止下脚步,微微停顿片刻。

    如何取胜?

    取胜之道,唯有一条:速战速决。怎么速战速决?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开始,还得出其不意。只是,此时想得更加透彻了。不仅仅需要出其不意,尚需想方设法,扭转兵力不足、分割两地的劣势。破解掉敌人布下的这个长蛇阵。

    长蛇阵?邓舍脑海中,蓦然闪出了一个念头。望了望聚精会神看着自己的众将,不急着开口,低下头又走了几步,想清楚了,才一笑,道:“本将想来一招儿,听听你们的意见。”

    当下,将自己想法,一一说出。众人听了,文华国拍腿叫绝,赵过、陆千十二连连点头赞同,罗国器长出一口气,提了半天的心,顿时落下。他的敬佩发自肺腑:“将军睿智。有此策,丽军破之不难。”众人讨论一会儿,各有补充,完善细节。

    计议定下,种种对策,水到渠成。

    邓舍连番下令:“着,赵过选五百人,多带强弓劲弩;出城渡海。海边若有伏军,如此如此;海边若无伏军,如此如此。

    “着,文华国、罗国器、陆千十二引本部军马,并拨给本将本部一部,合四千五百千人,夜袭山口。敌人为山西诸城州县军之流,谅非精锐。还是联军,配合会有疏漏。携大炮三门,多带弓矢撞车等用具,务必强攻破之。

    “着,陆千十二调拨骑兵一队,严守山口和南面的通道,高丽游骑、信使,一个不许放过。

    “山口和南面之敌相距五十里。今夜风雨交加,我军攻打山口,布置得宜,长时间不敢说,至少暂时可保南面丽军不知。本将亲自坐镇双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学高丽人昨夜,大张旗鼓,示敌人以虚,让他们以为主力尚未出城。”

    众将接令。

    邓舍道:“夺永平来,我军没遇到过这么危险的情况。敌人来的无声无息,分割我为两地。诸位,置之死地而后生,讲的就是眼下了。”

    一一从诸人面上扫过,放缓声音,又道:“文将军勇武,往日大战,拔坚摧锐,无往不克;罗将军细心,我观你部,平日操练最是整齐;陆将军骑兵如风,两次大战,功勋显赫。”最后目光落在了赵过身上,两人知根知底,不需多说废话,简单道,“赵将军讷言敏行,厚重坚刚。……”提高声调,慷慨激昂,“敌强而我愈强,敌锐而我愈锐。诸位!此战败,你我无后退生路;此战胜,高丽在我囊中。敢不发奋!”

    众人齐声应诺:“誓不辱命!”文华国问:“什么时候动手?”

    “李将军称,一日内送定州军报回来。你们先回去整顿军马,不管李将军有没有军报送回,今夜戌时,一起出军。”

    ——

    1,州县军。

    “高丽兵制,大抵皆仿唐之府卫。则兵之散在州县者,意亦皆属乎?……别有州县军也。”

    2,戌。

    晚上七点到九点。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12 破局 Ⅲ

次日,高丽人忙着筑营;邓舍忙着调兵遣将,推演兵棋。一天不曾交战。入夜不久,定州军报来了。

    回来的不是李和尚,却是他的师弟李子繁。他穿着高丽人盔甲,浑身上下,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脸蛋、嘴唇乌青,手脚僵直,几乎冻僵在马上,行动不得。守城士卒搀扶着他,送至邓舍所在雨篷。他挣扎跪倒,邓舍正在观读笔记、兵书,慌忙扶起,吩咐取来热酒姜汤。

    又亲手解下身上披风,裹在他的身上,叫生起火盆,搬到近前。

    半晌,李子繁才缓过了劲,咕咚咕咚灌下几大碗姜汤;烫酒擦身,热气回升,有了力气说话:“禀告将军。昨天晚上定州遭困。丽军一万五千出头。打出的旗帜来自河东。”

    山口的敌人来自山西诸城,南面的敌人来自西京平壤,攻打定州的军队来自河东。看来,高丽人这次是三路联攻。

    邓舍不急着询问守城情况,先问道:“李将军呢?怎么是你回来报信?”

    “高丽人围攻得很急,张将军日间交战,受了重伤。小人师兄自愿留下助陈将军守城。”

    邓舍心中一紧,张歹儿勇猛悍将,才一交手就受了伤,可见敌人攻势猛烈。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在何处?要紧么?”

    “高丽人分三路同时攻城,雨太大,我军用不成火铳。西城墙在我军攻城时损坏最大,两度告危。有一个白袍将军,高丽人唤为拔都,骁勇无比,冒雨登城,舞槊奔突,兄弟们抵挡不住。张将军亲往迎战,鏖战数十回合,枪、槊挑刺,一起撞飞。正要换刀,墙上太滑,失足摔倒。幸亏有杨将军拼死救回,左肋受了伤。”

    文华国等集结完军队,赶来等邓舍发令,此时也都在场。张歹儿之勇,众人尽知。听得有敌将势均力敌,吃了一惊,文华国插口问道:“那敌将这般悍勇,怎生打退的?”

    “陈将军神箭无双。闻讯赶来,一箭落其兜鍪,再一箭中其面颊。杨将军趁机滚到近前,把他扳倒杀死。首级挂上旗杆,丽军因此士气大沮,鼓噪而退。”

    邓舍哈哈大笑,道:“首日而折虎将。高丽人随后的攻势,必然受挫。”要说起来,三个人合力,才干掉一个,不甚光彩;传出去没准儿会影响士气。可经邓舍这么一说,反而有助提高士气。

    罗国器连连称是,道:“张将军勇冠三军。能和他战个不相上下的,在丽军里怕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一战而没,对高丽人打击不小。”

    李子繁比他师兄心眼活泛得多,钦佩地看着邓舍,道:“将军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白袍将军一死,果然高丽人攻势就停了下来。直到小人出城,也没有再度展开。”

    邓舍点点头,问道:“陈将军有没口信,叫你带来?”

    “陈将军言:敌势虽大,比不上当日我军攻打双城;定州尽管新破,守城军马远胜当时双城驻军。又有城中汉人相助,兼顾地利,请将军勿忧。只是……,定州城小,粮草不足。”

    “敷几日用?”

    “不足半月。”

    定州和双城不同。双城是重镇,挨近女真,常有摩擦,驻军多,粮草足。而定州城池小,驻军少,能有供五千人食用半月的粮草,已经算是不错了。邓舍一笑:“用不了半月,十天就够。”

    安排人带李子繁下去休息,待精力恢复,返回定州送信。

    时间不早,该实行疑兵之计。传来吴鹤年,命他拣选汉人、渤海人并高丽老弱,得三千许。俱上四面城墙,不给兵器,多张旗帜,每百人,分汉军十人看守之。

    如此,他手头剩下可调用的兵力,汉军七百,高丽军一千多。拿一个比喻来形容,他现在就如身处危墙之下一般。敌人不攻城,勉强够用;敌人一攻城,立刻露馅。

    局势不利,就得千方百计,寻找破局之道。派遣赵过渡海、文罗进攻,是为了破解整个战场局势的被动局面;那么,单拿双城来讲,这一个被动局面,又该如何破解?如何保证,在两路军队齐出之时,不会遭到敌人突然的攻击?保证双城无恙?

    无非两个办法。第一,牢牢抓住军心,尤其是高丽营的军心;第二,化被动为主动,使得敌人无暇攻城。

    雨下了半夜一天,云层变得薄了。风一吹,像一堆一堆滚动的黑烟。雨水仍然不见小,滂沱得发出噪声,鞭子似的抽打在雨篷上,倾斜而向下淋注着。棚外守城的士卒,披着斗篷,冒着大雨;哗哗雨声里,偶尔传来军官渺弱的指挥命令。

    又是一阵闪电雷鸣。震撼得人心里发颤。远处摇摆的田禾、近处巡逻的士卒,随着电光映了一映。一刹那间,一切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空气冰冷,亲兵又找来个披风,为邓舍披上。

    破局的两条要素,邓舍都想到了对应的办法。第一个实行易,危险小;第二个实行难,危险大。夜色深了,文、赵出军在即,没时间细细斟酌,邓舍果断下令:“去请黄将军来。”

    应对面前危局,邓舍一个人精力不够。亲兵领命,奔下城楼,自往黄驴哥府中寻找。

    “着,河光秀、左车儿来见。”城上守军抽调一空,高丽营不止负责防守东城墙,阵地扩大了西、北,左车儿引三百人,分别协防。

    “将军要做甚么?”文华国奇怪问道。

    邓舍不肯回答,道:“夜近戌时,文、罗、赵、陆,诸将回营,听我鼓声为号,一起出城。”说着,当先出棚。文华国等人还要再问,没了机会,只好各自回去。

    河光秀就在西城墙,离邓舍在的南城墙近,半路上碰见。淌着水赶上几步,跪倒磕头:“小人河光秀来见,将军老爷有何命令?”

    “海岛一战,除了阵亡的,你营里剩余棒子、贱民还有多少人?”

    “棒子三四百人,贱民六百余人。”高丽阶层森严,地位最低者便是贱民;至于棒子,更低一头,不入流。所受压迫皆重。所以河光秀一树旗,来投的多是此辈。

    加在一起一千来人,占据了高丽营的主体。

    “传令,但能击退敌军,棒子、贱民全部开除贱户,许为良民。全营上下,立功的不拘阶层,提拔为官。”又道,“选敢战棒子、贱民三百,调拨南城墙,我有它用。”

    棒子、贱民在高丽人眼中,猪狗一类,会说话的畜生而已。脱掉贱籍、变成庶民,是他们最大的梦想。邓舍给了他们想要的,忠诚度应会有所提高。

    但还不够,所谓:能实现的实惠,才叫实惠。换言之,需要他们相信,眼前的形势,并非特别危险,没到危及他们性命的程度。

    “方才定州来信,受到七千敌人的围困,白天交战,我军阵斩丽军猛将数人,其中有号拔都的。丽军已经丧胆。我派了文、罗诸将往援,三五日内,围必解。定州围一解,两面夹击,南面敌人,一鼓可破!

    “河将军,你部攻占海岛,威名远扬。我听定州信使来报,围困定州的敌军也有所闻。望你部再接再厉,随我固守双城。不堕你河万户大名!”

    邓舍这一番话,虚虚实实,扩大己方威风,降低敌人优势。“威名远扬”云云,看似称赞,实则暗中提醒:高丽人知道了你们的反叛行为。一帮子没地位的棒子、贱民,城若是守不住,下场可知。

    河光秀想不到这些,被邓舍一称赞、勉励,“河万户”的头衔戴下来,大感荣幸,开心万分:“将军放心!小人绝不会堕了俺的名号!”

    “速速回去,将我的话,传给你营中将士听。”

    邓舍又叫住他,放低声音:“切记,不可对你部明言对面有五千敌人。”

    河光秀心领神会,想到这等机密计谋,邓舍都肯对他说,不由一股暖流再度泛上心头。坚决保证:“将军放心,小人理会的。”竖起一个手指,小声道,“只说一千。”

    邓舍微笑摇头:“一千太少,容易漏出马脚。说三千吧。”

    “将军老爷就是将军老爷,想的周全!”河光秀又跪下来,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地上积水甚多,一沾水,唇上的胡子掉了许多。他浑没注意,雄纠纠气昂昂地去了。正逢上自北城墙赶到的左车儿,擦肩而过。

    身边亲兵轻声道:“将军,戌时要到了。”

    “分出一百亲兵巡视城头,有违纪者,斩!调南城墙守军五百,以及三百丽卒下城、于城门集合。”邓舍发令道,挥手止住左车儿行礼,问,“给你八百人,够不够冲南面敌人一阵?”

    左车儿根本不带考虑,奋声:“五百就够!”

    邓舍一笑:“这次出击不是为了破敌。树两倍旗帜,虚张声势。不要死战,也不能戏做得太明显。中间分寸,你自把握。”

    昔日上马贼时,邓三在战场上救过左车儿两次。赵过升职,他接任亲兵队长。随侍邓舍左右,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胜利背后他付出的心血,常恨不能给以解忧。当前局势危急,正该报效之时,他昂然道:“小人理会的。”

    “击鼓!”

    破局,要想敌人不攻城,最佳办法,只有一个。趁雨夜主动进攻,使之不能辨我守攻之虚实。风雨飘摇,邓舍伫立城头,远望西城门,文、罗、陆部随着鼓声,鱼贯出城。没点火把,瞧不真切。黑压压一片,就如天上的云,压下城头,也压住了邓舍的心。

    人算毕,看天算。他的各种布置,成或不成,最终,要看文、罗、陆夜袭山口的结果。顺利,成一半;不顺利,重头再来。

    邓舍转回视线,南城门下,赵、左两部也开始出城。前驰二十里,便是高丽人的营地。

    ——

    1,高丽阶级。

    分为五等:王族、两班、中人、庶民、贱民。

    两班指供职两班(文武)之官员。“两班子弟止许读书,不习技艺。或所行不善,则国人皆非之。”

    中人为较两班为次的书吏之类。庶民是从事农工商业之平民。

    2,贱民。

    贱民分公贱、私贱两类。公贱有官妓、婢、官奴、驿卒、狱卒等;私贱有娼妇、僧尼(并非所有的僧尼都是贱民)、私奴婢等。此外,从事屠宰牛马、皮革加工、编制柳器、演假面戏剧、杂技等行业的居民集团也是贱民。

    虽称“年满六十放役”,可似乎能被放役的不多。即使放役从良,其后代子孙,仍为贱民。

    ——“凡为贱类,若父若母一贱则贱。纵其本主放许为良,于其所生子孙却还为贱。又其本主绝其继嗣亦属同宗,所以然者不欲使终良也。”

    3,贱民地位。

    贱民地位极低。高丽人必须八代不干贱类,才有资格入仕。

    ——“昔我始祖垂诫于后嗣子孙云:凡此贱类,其种有别。慎勿使斯类从良,若许从良,后必通仕,渐求要职谋乱国家,若违此诫,社稷危矣。由是小邦之法,于其八世户籍不干贱类然后乃得筮仕。”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13 天算 Ⅰ

雨夜漆黑粘稠,高丽人的营地上,人来人往,穿梭如织。

    前营基本竣工,中营、后营,初具雏形。军官们顶着两三尺高的金花帽,对抗风雨,扯着嗓子呼喝指挥;偏将、裨将骑着马拖泥带水,不住声地催促加快构筑速度。

    层层营帐中,两个披着介胄的将军,登上搭好的望楼。闪电划过,现出双城黑糊糊的形状。

    “大帅猜,红头贼今夜还会不会来攻?”问话的人,年约三十上下,生的豹头环眼,满面虬髯;言谈举止之间,却带有一般文雅儒气。此人名叫金得培,进士出身,现任西北面都指挥使。

    他身边那人名叫庆千兴,为西京一路军队的主帅;身材矮小,一开口,声如巨雷,道:“我大军到此,已经一日一夜。红头贼想必早得知定州遭困,为解其围,怎会不攻?”仰头瞧瞧天色,“戌时将过。……”轻轻哼了一声,“最多一个时辰,贼子必到。”

    “大帅明见。”金得培眯缝起眼,朝营前望了会儿,雨急夜黑,什么也瞧不见;面带忧色,道,“贼子昨夜来攻的千人骑队,甚是敢战。末将临阵,见那贼渠骑术极佳,箭法了得,连射落我三员别将。我倚仗营垒,配合骑兵,方才堪堪敌住。这拦路之责,担子不轻。”

    “我骑兵太少。不然岂容贼子来去轻松?”庆千兴朝南边王京拱了拱手,道,“连年水旱失调,倭寇猖獗,两万大军出兵在外,国库吃力甚多。唯望早破红贼,解我王忧。”

    金得培点头赞同。高丽王做世子时,按照惯例入元宿卫,他是随从之一。军中地位他不如庆千兴,论和高丽王的亲疏远近,庆千兴不如他。朝中窘迫,他了解更多。

    不说天灾,也不说朝堂党派林立,内斗不止。单只倭患,前年至今,倭寇大小入侵不下百次。焚烧村庄、抢劫漕粮,掳掠人口;就在上个月,数百倭人侵入全罗道,掠米数万石,杀三百余人。

    倭患严重时,前年、大前年,王京为之两度戒严。去年因税租漕粮多被倭寇劫掠,朝中竟到了连百官俸禄、军队军饷都不能支付的地步。为此,改海仓为陆仓,变漕运为陆运,情况才有好转。

    想及此处,他忧心忡忡,道:“末将观定州军报,日间连续攻城数次,俱不能破,反折了巴胡儿这等猛将。”

    李帅者,守门下侍中李岩,现任西北面都元帅,联军主帅。

    庆千兴不屑一顾,道:“李帅文臣,词藻文章,本将甘拜下风。论起用兵打仗,……”嗤笑两声,没再说下去。他任西北面副元帅之前,历任西京军民万户府万户、西北面都巡问使;金得培历任西京军民万户府副万户、西京尹。两个人老搭档了,彼此熟稔,说话直接。

    金得培默然不语。李岩的任命干系朝堂,他身份不同,叹了口气,转开话题:“人算不如天算。此番天佑我丽朝,末将看,李帅的主意也不差,定州城早晚可破。”

    “天佑”云云,庆千兴很是赞同,点头道:“我大军才集结完毕,天气就突然变化,起了大风大雨,得以趁机偷渡过河,掩至城下,红头贼还不知晓。的确得有天佑。”撇撇嘴,接着道,“定州城小墙矮,红贼既无天时,又无地利人和,换了你我指挥,当然早破;如今李帅当家,早破?哼哼。”

    金得培不愿纠缠这个话题,改问眼前军情,道:“我军布局定。大帅看,红贼会有什么对策?双城军马会有何举动?”

    庆千兴久经行伍,娴熟军事,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定州破,双城不保,双城断然不会坐视不救。”

    “如何救?”

    “山口府县军,虽然占据险隘,实力最弱。红贼上策,当在全力攻破山口,阻隔山口和我营的消息通道,绕远路,出奇兵,长途援救。”战场交战,无非你猜我的心思,我猜你的心思,谁猜对谁获胜。庆千兴人虽粗直,牵涉行军打仗的本行,一点儿不马虎。

    金得培道:“那我军该如何对应?”

    “保持和山口道路畅通,此其一;其二,若是果然道路阻隔,山口丢失,……”庆千兴好似已看到这一幕发生了似的,嘴边露出轻蔑的笑容,道,“我军稳坐不动就是。”顿了顿,解释,“我回援定州,半日可到。红贼长途跋涉,精力疲惫,而我养精蓄锐,两相高下立判。任贼狡计多端,难逃我长蛇阵呼应前后。”

    “大帅高明。不过,红贼未必瞧不出长蛇阵的厉害。”金得培进士出身,思虑周密,想到另一端,道:“大帅,想没想过,红贼极有可能走海路?我军海边伏兵只有五百,怕是难免会有遗漏,防范不周之处。”

    “纵使叫红贼混了过去,能混过几人?无关大局。”庆千兴不以为然,“海边一路,我军需提防的,不是红贼混过,而是红贼大举进攻。不过,他大举进攻也不碍事,你我主营军马,完全可以立即支援。”

    金得培沉吟片刻,道:“也是。山口、海边两路皆不通,红贼……”话没出口,他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意见,摇摇头,道,“有山口军队同我响应,红贼大约不会愚蠢到倾城而出,主攻我正面营地的份儿上。”

    庆千兴倒是巴不得红巾肯来攻,出西京时,他接到的命令是:严守定州、双城一线;待定州城破,为前锋,配合李岩部再攻双城。

    虽没明说,言下之意,不克定州不能妄动。王命不得不遵,他瞧不起李岩性懦,到底有些不服。话说回来,王命只限制他不许出击,可没限制他反击,红巾真要来攻,正中下怀。

    根据情报,红巾顶多一万上下。定州五六千,双城超不出六千。听说其火器了得,骑兵不少;可现在大雨瓢泼,道路泥滑,他们的这两点优势荡然无存;堪谓天赐良机。

    望楼外,雨点连天接地。金得培的话引出庆千兴兴趣。他心中盘算,红巾真若是倾城来攻,该如何利用机会?有没有顺势反攻,不等李岩,先攻克双城的可能?

    想得入神,听见金得培轻咦一声,往前走了两步,道:“大帅明见,红贼又来了。”

    抬头看时,远远的瞧不真切。影影绰绰,模模糊糊一大片。旗帜林立,粗略一观,一两千人的规模,皆是步卒。前营士卒钻出雨棚,操执兵器,裨将高亢的呼喝声,隐约入耳。

    金得培躬身一礼:“红贼换了步卒,攻势不及上次,大帅但请登高观战;末将自去指挥。”转身下楼。他官职低,再是高丽王亲信,身受王恩,素来凡事亲临一线。

    庆千兴自信营地稳固,稳立不动,远望观战。

    他扎的营位置极佳,处在东西通道最窄的地方。五千人的营盘,分做三重,头营重、次营中、后营轻。乌云雨夜之中,闪电划过,将望楼前两面大旗照得清楚。一面上写着:西北面副元帅庆;一面上写着:西北面都指挥使金。

    筑中、后营的士卒,为防万一,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由队正组织,列好队伍,留作后备。在营中休息的,则补充为二线梯队,随时准备支援前营。金得培速度很快,下了望楼,带着亲兵,骑上马直接奔向前阵。红巾的速度更快,他还没到一线,庆千兴就望见红巾已经逼近,两方对射箭雨。

    风虽然不是很大了,雨水密集,夜色黝黑,箭支受到影响,准确度大大下降。红巾前排的士卒,撑起半人高的盾牌,掩护着部队缓缓推进;高丽军为攻城准备的有投石机,昨夜击退陆千十二骑兵,起了不小作用。此时又拉开来,数十斤重的石头,呼啸着劈开雨幕,砸入红巾阵中。

    相隔太远,惨叫声听起来很渺小。庆千兴扶着望楼栏,想象那血肉横飞的场景,笑了一笑。

    映着前营的火光,看到红军的大旗挥舞几下,一部停下脚步,止在营前;分出了几百人,推着撞车,由半截船保护着,弯着腰奔向营门,想填充壕沟。这壕沟白天才挖好,不太深。没走多远,有的踩着混入泥中的铁蒺藜,扎伤了脚,落在队后。队形逐渐变得稀松起来。

    几架下边安装了四轮的投石机,随着红巾前进,调整距离。劲弩一起施放,只望见乌黑黑一点的半截船,不时翻覆。红巾的弩手,冒箭雨突前,施放一阵。高丽士卒中箭的,立刻被抬下战场。

    金得培奔驰到近前,跳下马,不知和前营别将说了些什么。那别将领命而去,一侧边门突开,百十精选骑兵举着强弓,迂回到红巾前部一侧,试图远距离游动打击。

    庆千兴再看红巾大旗,挥动了几下,没等丽军骑兵冲近,拖着伤者退了下去。他离得远,也可以望见营前地面,红巾留下了不少尸体,大雨灌落,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血迹铺淹弥漫。夜色火光里甚是显目。

    雨大是雨大,骑兵做一点短距离的奔驰没什么问题。高丽人本没红巾骑兵多,做为防守一方,这方面反而占了地利。打退了红巾攻势,高丽满营欢呼;骑兵兜转了一圈,以胜利者的姿态驰回阵内。

    红巾停顿了片刻。投石机抛出几块石块,落在他们前边,似乎觉得不太保险,又往后退了几百米。没多久,再度出击,前部仍然几百人,比刚才似乎还少了点。料来,这一回出击的,皆是挑拣的敢战悍勇之徒。

    庆千兴注意到,派遣过前部攻击之后,其大部再一次开始缓慢后撤,从他这个位置去看,已经彻底没入了黑暗。前营尽管距离敌人较近,但没他站得高;而且他的眼力远胜常人,估计金得培看到的敌情和他差不多。

    “想趁着雨夜,声东击西?”庆千兴猜测红巾意图。今夜红巾带队的将军明显不如昨夜。这等幼稚的把戏,也好意思用出。他满意地环顾前营阵线,五千人辛苦了一天一夜,来的敌人多了不敢自夸,面对区区两千来人,称得上固若金汤。

    他的判断被证实了。红巾大部隐约地在营门右侧露出了头,随即,受到高丽营里铺天盖地的箭矢、弓弩覆盖打击,未曾交锋,就败退下去。

    回望营门前。冲击的几百红巾,也支撑不住,纷纷后退。两路败军混在一处,乱糟糟一团,大旗倒曳,落花流水地撤退败回。

    庆千兴等了会儿,不见前营军马追击,知道必然是金得培不曾下令。昨夜便是如此。红巾骑兵败走,有裨将提出趁机掩杀,没得到金得培同意,因“初来乍到,稳守为上;红贼且是骑军,追之不及”。

    放在昨夜,他认为没错;可今夜不同,立足以稳,来敌尽是步卒,正该给他们点教训。不过,他经金得培提醒,此时另有它思,这个想法也就是想了一想,随即丢下一边。

    正思忖间,金得培回上望楼。庆千兴笑道:“金将军辛苦,连着两夜击退红贼两拨攻势,功劳不小。”说着回头,却见金得培得胜归来,面带忧色,心知有异,打住话头,等他开口。

    “大帅,末将适才观阵,红贼营里颇有蹊跷。”

    “什么蹊跷?”

    金得培取下头盔,接过亲兵递来的软巾,擦拭面上雨水,道:“未到前营,末将远望红贼阵中,旌旗密布,怕不下两千人。到的近处,细细辨识,其大部看不甚清,却怎么觉得,也不像是两千人。”

    “怎么说?”

    金得培回忆阵前所见,道:“疑点有三。第一,两千人的规模,两次攻营,只派三四百人,第二次甚至比第一次的士卒还少;第二,其大部作势声东击西,偏偏距离壕沟甚远就主动退回,佯装迹象太显;第三,对比昨夜千人骑兵,人数多了,攻势反而软而无力。”

    他下了断言:“末将看,红贼是在虚张声势。”

    他身处前线,也许肉眼观察到的敌情不比庆千兴强多少;可是,感性上的一些东西,比如敌人的攻击力度、有无佯装做戏之类,要直观许多。

    “虚张声势?”搭档多年,庆千兴对他的判断,还是比较信任的,皱着眉头,道,“你是说,红贼这番攻势,为的不是破营,……”想到一种可能,“而在诱我出营,设伏包围?”他微微后悔,早知道便不留在望楼上了。完全可以借机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反歼灭战。

    一骑驰至楼下,看守士卒领上来报:“定州军报。”按照约定,军报一日两番。

    “报来。”

    “禀副帅、都指挥使。下午攻城一次,定州西城墙为我投石机击破,红头贼用行女墙、木城、塞门刀车等物,拼死堵截。贼首引猛将数人,截杀在前。中有绣刺青者,红贼呼之为虎,尤为勇悍,几不可当。我军受挫。李帅亲自督阵,一度攻入城内三尺。雨势过大,攀附城墙滑漉,后援不力,功亏一篑。”

    城墙已破,居然依然攻不进去,督的个鸟阵。庆千兴鄙夷地转回身,不去理会。金得培惋惜不已,道:“既如此,夜间攻势展开没有?”

    “李帅言道,连攻一日一夜,伤亡数百,军士疲惫,今夜休息。明日一早,大举进攻,务必彻底摧毁西城墙,争取两日之内破城。”

    休息一夜,不是在给红巾修葺城墙的机会?金得培大失所望,眼见庆千兴勃然郁怒,忙克制自己,伸手拉住他。往来信使,都是主帅的亲信,不能当其面发怒,否则话传入李岩耳中,将帅不和,兵家大忌。

    他勉强一笑,道:“李帅所虑甚是。红贼亡命,缓一缓也好。”明知李岩不会听从,忍不住,又道,“不过,本将有些看法,回去请转告李帅:我军连续作战一日一夜,红贼同样不得安歇。既然城墙已破,末将以为,不若夜间不停,再接再厉。末将见解微末,但从李帅定夺。”

    信使点头应是,问庆千兴,道:“副帅有无军报递交?有时,小人一并带回。”

    金得培代替答道:“我营才击退红头贼夜间攻势,一切无恙。山口守军,两个时辰前,通了一次军报,没有敌踪。”

    信使记下自去。

    庆千兴冲他的背影呸了一口:“高第良将懦如鸡!争取两日破城?……呸!”

    他这般瞧不惯李岩是有根据的。三年前攻打双城,带军的将军和李岩相同,名门、文臣出身。统帅大军,畏敌如虎,距双城二百里逗留不前。若非李子春主动来见,许为内应,大好良机定会平白溜走。然而,回到朝中,那将军非但丝毫未受见责,官职爵禄反而一路高升。

    朝中用人如此,南边倭患,怎会不越演越烈?

    他越想越生气,金得培一旁劝解:“朝中局势,大帅不是不知。中国大乱,我王虽欲趁机励精图治,更在三年前废蒙元的至正年号不用,可惜朝中派系错综复杂,有些时候,不得不隐忍几分。”为了转移庆千兴的注意,拾起话头,重新道,“红贼虚张声势,末将以为,……”

    他的话被亲兵打断,又有军报送来。海边伏军发现了红巾一部,人马不多,五六百人。两军对阵,红巾虚晃一合,不战而退。游弋尾随侦悉,他们没有撤回双城,似乎仍在伺机出海。

    “小人来报前,红贼停驻一处渔场,警戒极严。探马不能靠近,远处观瞧,有援军络绎不绝,分成小股从双城方向来。其中一股中有个金锤将军,在外边晃了一晃。”

    红巾主将身边有两员得力干将,一个困在定州,另一个随在双城的,闻听便是喜好使用金锤。庆千兴、金得培对视一眼,庆千兴问道:“看得清楚?”

    “那金锤有夜雨的映衬,十分醒目,另有腰间金链子。游弋称不会看错。”

    金得培问:“渔场旗帜有没有增多?”

    “不见增加。但见渔场后门不时开启,偶有火把闪亮,确是一队队的士卒,补充入场。另外,红贼游骑不住散出,刺探沿海。”

    “一边大张旗鼓前来攻营,一边偷偷摸摸增兵沿海,难道红贼是想走海路援助定州?”红巾如果倾城而出,一击占据沿海,再编造木筏,运输三四千人,不是不可能。水军薄弱,怕是挡不住。心中一惊,要是被红巾走海路迂回到定州军队后侧,麻烦就大了。

    转念一想:“攻营红贼虚张声势,难不成,这渔场红贼也是在虚张声势?”金得培苦苦思索,不敢轻易判定。一路虚张声势好说,两路都是虚张声势的话,那么,“莫非红贼,意在山口?”

    敌情捉摸不透,庆千兴果断下令:“调派精干探马,潜入双城周近,观察到底有没有军队出城。再派信使,联络山口。”

    ——

    1,金花高帽。

    高丽军人穿着“……铁甲上下连属,金花高帽几三尺,锦衣青袍缓带垂袴,盖其国人侏儒,特加高帽锦采衣装其容。”

    2,倭寇、灾害。

    高丽倭患,最早见于记录,大约在1280年。而到1350年“二月,倭寇固城、竹株、巨济、合浦,倭寇之侵始此。”就是说,倭寇在这一年,开始大规模地入侵高丽。

    恭愍王五年,五月,“倭寇乔桐,京城戒严”。——乔桐:江华岛北端的一个岛屿。

    恭愍王六年,四月,“倭焚乔桐,京城戒严,发坊里丁为战卒”。十月,“东北面大饥”。

    恭愍王七年,夏四月,“大旱”,“赈东北面”。五月,“赈交州江陵道”,“以军饷不继召……”讨倭军队还。

    3,变漕运为陆运。

    倭寇在高丽南部的掳掠现象非常严重,经常有以数十艘、甚至数百艘组成的的倭寇船队侵入。如1354年4月,“倭掠全罗道漕船四十余艘”;1355年4月,“倭掠全罗道漕船二百余艘”;1358年3月,“倭寇角山戍,烧船三百余艘”。

    在这种情况下,恭愍王先是“教曰,……漕运不通,凡所运输,皆从陆路。”后又“徙沿海仓廪于内地”。

    4,铁翎箭。

    用铁叶做为箭翎的弩炮箭。脱脱攻芝麻李,“师次徐州,攻其西门。贼出战,以铁翎箭射马首,脱脱不为动,麾军奋击之,大破其众,入其外郛”。虽然当时有了火炮,但是弩、弩炮的运用还是相当广泛。

    至于高丽所用军器,基本和中国同。

    5,投石机安装四轮。

    炮架下安装四轮的,便于行动,方便转移。称为“车砲”。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14 天算 Ⅱ

文华国部子时前后遣信使来报,到达了山口,展开了阵型,做好了攻击的准备。陆千十二部的骑兵,顺利清除掉丽军联络两营的信使、探马,牢牢掌握住了双城东西的南北通道。

    赵过递来急报,岸边果有高丽伏军,不到千人。按照预先的计划,避而不战,退入渔场。军卒分成三股,一股警戒,严格控制丽军探马的侦察距离;其他两股轮番从后门潜伏出渔场,再张旗帜,扮作援军,佯以隐秘姿态入场。

    军报最后写道:“丽军探马频频,急欲逼近窥伺,狐疑之状,尽显无疑。然而雨大夜黑,小人防范又严,他们不能从渔场处看透详情,小人顾虑,其会通报南面主营,派遣游骑,抄至城下,观我援军究竟。将军明断。”

    这一节,邓舍有想过,自有对策。亲兵找到了黄驴哥,此时跟在身边,当即下令,命他引二百汉军,并五百汉人、高丽人老弱,配给军服,集结西城门处。待城外游骑侦得丽军游骑到来,即从西门出。

    出城之后,径往渔场行军。行军途中汉军在外,汉人、高丽人老弱在内,不打旗帜,拉长队形,务必叫丽军探马看清楚出城人数。无论丽军探马有没有尾随,都不必回城,汇合赵过部之后,暂驻渔场。

    “汉人、高丽老弱,将军千万小心,路上不能溜走一个。”想了想,邓舍觉得不保险,黄驴哥一个人,精力有限,别叫真的看不住,可就坏了大事;召来几个精细亲兵,吩咐,“看守老弱的任务,交给你们协调负责。跑掉一个,提头来见。”

    “停驻渔场?”黄驴哥不解地道,“城中军马尽出,局面危急,邓万户为何还要行这分兵险策?小人宁愿留在城中,助将军一臂之力。”

    亲兵找到他时,他正在邓舍府中和王夫人说话;见到邓舍,给出的理由是:危局当前,需得宽解夫人忧虑。这话明显的言不由衷。邓舍猜度他的心理,无非因受到诸将冷落,希望借机巴结上王夫人,攀扯到王士诚、续继祖这条线,给自己找条后路罢了。也没理会。

    一笑,答道:“黄将军无须挂虑城中。早些时辰军议,没等上将军,我等筹划出一条计策。”挥退亲兵,放低声音,向他略略说了一遍。

    黄驴哥吃了一惊:“这,这也太过胆大包天。”醒悟语气不对,忙沉思改口,“细细一想,不是不可行。”拱手施礼,道,“将军行事,总是出人意表。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小人佩服。”

    拍马逢迎,他远不及吴鹤年的炉火纯青、不动声色,也不及河光秀的吮痈舐痔、拿低做小,邓舍听在耳中,微微奇怪他忽然转性,没空儿深想,道:“天定胜人,人众胜天。危局未尝不会变为顺境。”

    “是,是。”黄驴哥看邓舍没别的吩咐了,和亲兵们一起,下城集合士卒。

    雨下了两天,逐渐减小,没了起初的滂沱,绵绵不绝。

    邓舍晚饭还没吃,亲兵见缝插针,端来些军中伙食,热气腾腾的,一时棚内饭香扑鼻。他却无心取用,坐回案前,铺开地图,摆几块小石子,接着推演兵棋。亲兵们习以为常,知道他思考事情的时候,最烦别人打扰,不敢提醒。一会儿饭食凉了,只管热过再送来。一直到左车儿归来,邓舍也没看那食盒一眼。

    出征的八百士卒,伤亡数十。来回急行军四十里,个个疲惫不堪,邓舍犒劳赏赐每人酒一碗,肉一斤。一律记功一次。征用挨近城门的民房,允许他们休息半夜。

    安排妥当不久,丽军的探马就出现在了城外。邓舍故作不知,一声令下,开了西城门,黄驴哥部悄悄地奔向岸边。那高丽探马,分出一队,遥遥掉在后边,跟踪随从。

    送走了黄驴哥,邓舍明火执仗地,亲自带队巡城。一边检查城防器械,一边催促换班避雨的士卒、老弱统统出来,不许打火把,多布旗帜,轮流到城墙上走动,给丽军探马己方人强马壮的印象。做戏就要做十分,又故意鞭打留下的二三十匹军马,使得它们发出长嘶,将声音传到城外。

    这一场大戏,一气做到雄鸡高叫,东方发白。

    没了夜色掩护,丽军探马缓缓撤回。晚上可以随便他们看,白天可不行,容易暴露。为防止他们杀个回马枪,邓舍传令陆千十二部,扫荡城南五里,扩大控制区域,以此来限制丽军探马的活动范围。

    城外五里之内路上、田间的树木、房舍,连日来砍伐、拆除了个干净。没了阻隔,登高眺望,视野开阔,一览无遗。今天没前两天阴得厉害,高丽营地隐隐可见,高耸的望楼、旗杆,淋在雨中,和双城遥相对应。

    紧张忙碌了一天两夜,军马该就位的都已经就位;该安排、注意的事项、细节,也都已经安排、注意。目前来看,开局还算顺利。

    邓舍望了望西边山口,文华国第二波军报没到,想必正处在鏖战之中。文华国的攻坚能力不错,而且将在外,担心也没有用。邓舍按下心神,回到棚内,考虑眼前。

    地图上摆放的小石子,分成两色,青石代表己方,白石代表敌人。犬牙交错,错落有致。一盘棋局也似。拈起一块石子,他忽然感触良多。

    这块拈在别人手中的石子,不就是他的这十数年来的真实写照?做贼、从军,艰难生存,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也有化身棋手的机会?虽然他的棋枰只有百里,可用的棋子不过万人。对比从前,不异翻天覆地。

    可他没感到半分轻松。想想芝麻李,想想毛贵。一个人做一次棋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棋手。不求掌握别人的命运,只求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轻轻放下石子,牢牢记住了此时的感触。

    好比两人对弈。双城、定州这盘棋,高丽人先落一子,他失了上手,想胜,只有从奇诡处着手。想人所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方才有翻局的希望。

    案上,白石四块,一在山口、一在双城南面、一在海边、一在定州;青石六块,二在双城、一在渔场,其余三块,紧挨南面、山口、定州白石。他虽处下手,却也已紧随落子,几路军马俱出。

    黄驴哥出城、左车儿回城。邓舍将放在双城的两块青石,取了一块到渔场;又把南面白石前边的青石,挪动回城。第一轮对弈,敌人没有动静。

    敌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他盯着南面的白石,琢磨敌人的思路,时而拿起,时而放下。他猜测,丽军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固守不动;当然,也可能分兵岸边,围歼赵过部;或者拔营前来攻城。

    如果他来攻城,我该如何应付?如果他去岸边,又该如何应付?如果他固守不动,……,邓舍深思沉吟。

    开局既定,落子不能后悔。局渐深入,接下来就要看双方手段。破局、布局,静等敌人做出相应对策,视情况或者继续,或者改变。

    雨棚外一阵脚步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索,是吴鹤年、罗李郎来例行汇报城中情况。为了遮雨,他二人戴着总管府前任高丽官员留下的青笠,上罩笠帽;脚穿木履,踩在城墙过道上,咔咔地响。

    两人摘下笠帽放在外边,掀开棚帘,一前一后躬身进来,跪倒磕头。邓舍扰乱石子,虚虚拦住:“地上水湿,免了罢。”

    吴鹤年郑重道:“大人恩典,小人不敢辞。”罗李郎头磕得快,没拦住,衬得他好似拒绝恩典一样,从地上尴尬爬起。嗫嚅着解释,又怕说错话,脸涨的通红,半晌没吭哧出一个字。

    吴鹤年瞥见案上食盒,语气恭敬而带着体贴关心,道:“将军又是一夜没睡?不曾吃饭?将军一身系万人安危。身为军中之主,须得万万注意保养。军机倥偬,更不能亏待马虎。……这军中伙食,大锅饭没甚么味道。大人没空回府的话,要不小人请个人专给送饭?”

    “吴总管美意,我心领了。”邓舍示意他们坐下,掩上地图,问道,“城中昨夜如何?”

    吴鹤年屁股未稳,忙又站起,垂手答道:“各部、属皆无异常。”得知丽军来袭当夜,邓舍就命总管府按街巷里道,均分城区为十部,每一部遣士卒十人巡行。各部又下分五属,每属派士卒一人定点负责,各属挑选汉人或渤海居民一个,配合本属士卒检查。

    这些选出来的汉人、渤海人,家眷悉数送到质子营,由邓舍亲兵一并保护。

    又在街衢各处临时搭建十座高台,每座高台驻士卒两人。高台围有木板,上面可以见下面,而下面不能见上面。执弓矢,备警鼓、灯笼火把,居高监视。倘若所处位置有异常,许当场杀人,击打警鼓,点燃灯笼、火把。

    总共拨给吴鹤年二百士卒,其余三十人做为机动队,闻鼓声所在,夜间凭灯笼火把指示,出动镇压。

    邓舍颔首,重申:“巡行军卒,必须把将令切实传达到每一户、每一口。严禁任何人出门行走,夜晚人家灯火不得熄灭,违令:斩。敢有私下联络、互通消息、散布流言者,诛族。”

    吴鹤年高声接令,罗李郎毕竟本地土著,不安地扭了下身。

    邓舍知他胆小,笑道:“罗同知不必担心。本将今晨得定州军报,丽军将愚卒弱,不晓攻城之法。昨天交战,被我军阵斩了十数员千户、百户,连夜后撤三里。假以两三日,我双城援军赶到,里应外合,以我虎狼之师击彼懦将疲卒,胜利可期。

    “这个道理,你知,我知,可人民不知。万一城中惊惶起乱,百姓流言传通,反而不美。真到那时,死的就不是一人一族了。非有严命重刑,不足消弭隐患。所以本将才三令五申。”

    罗李郎先时随着吴鹤年一起站起,这会儿局促地弓着身子,连声道:“大人用心良苦,仁民爱物。小人自惭愚笨,智略不及。”

    吴鹤年机灵,邓舍长篇大论一通,显然不是只为让罗李郎知道胜利可期,应该是为了借此告之城中百姓,接口道:“大人明为严刑,实则爱民之举。美德可学之,小人回去,一定转述大人苦心,好叫府官学习,同时教化冥顽百姓。”

    邓舍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言归正传,问道:“吩咐你办的几件事,办好了么?”

    “回大人,全部办的妥妥当当。”吴鹤年抖抖袖子,取出一个小本。类似邓舍笔记模样,只是小了一号。他端端正正捧在手心,翻开来,念道:“计收人民粟米若干、禽畜若干,钱金、布帛若干,……”抬头补充,“遵大人命令,皆依市价,用军卒缴纳的器物与之兑换。”

    翻开一页,他继续道:“全城搜集一遍,收诸盆、瓮、瓶各若干,菜油木板柴火各若干。民室梁木、瓦石各有若干。”念完了,收起本子,小心翼翼放入怀中,最后道,“罗同知等人在征收、搜拣诸物的过程里,功劳不小。大人明察。”

    本地人熟悉本地事,没罗李郎等人的协助,吴鹤年不会这么快就完成任务。邓舍给吴鹤年有过交代,罗李郎等若阳奉阴违、拖拉磨蹭,随时上报。他本都做好了杀鸡儆猴的准备。如今看来,尚算识趣。

    当下,他温言抚慰罗李郎几句,推心置腹地道:“高丽人窃据双城以来,倒行逆施;小人得志,张牙舞爪。逼迫凌辱我汉人子孙极苦。别说小民,就连罗同知你,堂堂圣人门生,也不得不俯仰其鼻息。受其使用指挥,如猪狗之被驱使!真是岂有此理!”

    说到这里,他怒形于色,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小石子跳起掉落地上。邓舍说的都是实情。读书人没地位,不但在高丽,在中原也是如此,甚至更胜一筹。罗李郎颇有感慨,有不忿、有自怜,道:“是,是。”

    邓舍放缓声音:“罗同知家学渊源。圣人云:亲亲尊尊。你我同为炎黄子孙,身处外国异邦,刚好合了‘亲亲’的意思。今日丽人来侵,正该同心一力。军事不用你来操心,安民抚民,罗同知,多多辛苦罢。”

    邓舍读的书多为兵书,儒家典籍所知不多。“亲亲”用在这里,有点勉强。罗李郎不以为然,不敢公然驳回,道:“正该如此。”

    邓舍点头,却不接口,只是微笑着看他;吴鹤年斜坐一侧,咳嗽一声;他楞了下,反应过来,赶快接着道:“大人放心,安民、抚民,小人本职本分。正如大人所说,大人就是小人的亲,大人就是小人的尊,不用交代,小人也一定会极力配合吴总管。”

    他口拙,来见邓舍前,该说的话打过腹稿;吴鹤年也曾暗中提点。一番话说下来,倒是流畅。

    吴鹤年暗中提点他,是因有私心。他官场老油条,深知自己孤身一人,无奈下入了贼窝,为保命、为地位,没助力万万不成。军中莽汉,和他不是一路人;好容易来一个洪继勋,清高孤傲,不假言辞。

    只有罗李郎等人,和他境况相仿:有文化、被迫从贼。有了共同语言,又各有所求;一来二去,关系处的不错。尤其罗李郎,胆小、嘴笨,除了读书没干过别的,心无城府。好听点说是讷言敦厚;直接点说,不折不扣的好糊弄。所以,今日来见邓舍,特意带着一起。

    听罗李郎表过忠心,看邓舍满意点头,吴鹤年松了口气;到底兵临城下,心中不安,他偷觑几眼邓舍,问道:“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罢。”

    “丽军气势汹汹,城中百姓……”

    邓舍一笑:“总管可是忧虑,围城久了,百姓难抚?”不等吴鹤年答话,手一挥,斩钉截铁地道,“不出十天,城围必解。本将不但要解围,还要尽歼来犯丽军。显我大宋赫赫天威。”

    ------

    1,高丽百官着笠。

    恭愍王六年闰九月,司天少监于必兴上书:“玉龙记云,‘我国始于白头,终于智異。其势水根木干之地,以黑为父母,以青为身。’若风俗顺土则昌,风俗者,君臣百姓衣服冠盖是也。今后文武百官,黑衣青笠。僧服黑巾大冠,女服黑罗以顺土风。”从之。

    --戴斗笠,是文武两班的特权。两班家眷,也有戴笠的。而高丽百姓,没有戴笠的资格。

    2,笠帽。

    雨天罩在斗笠之上,如清朝之官帽顶子。不戴时,折迭保管。

    3,木履。

    用木头削制而成,也叫木鞋。只在雨天走泥泞路时穿。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15 天算 Ⅲ

丽军约定,山口和南营互相之间,早、晚各一报。天亮半日,山口的军报还不见送来,而这边派出去联络的信使、探马,也个个如肉包子砸了狗,有去无回。

    联想昨晚红巾渔场等处的异动,金得培不安起来。他隐隐感到不妙,登上望楼,雨势减小,没了压到头顶的乌云遮光,双城的轮廓清楚许多。

    从他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在绿峦层田的环绕中,斜雨密织,城墙如带。城中有几座细长高耸的突起,料来应是临时搭建的敌楼、高台。几条河流蜿蜒如线,从城边流淌而过,一大片的旷野的西边,群山绵绵。

    三年前攻打双城,他曾经随军翻越过这座山脉。适合行军的山道只有一条,宽仅可容一车,道旁深林茂木,白日成昏。出山、入山的山口位置,极其险隘。向外扩展开,成一个半截葫芦形状的谷地,两厢峭壁绝崖,高数十丈,大树横生,遮天蔽日。地上藤萝灌木,茂密如缠。诚为可谓兵家所谓六险中的“天牢”之地。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想强攻过山,不论是谁,肯定都得付出惨重的代价。幸好,上一次和这一次,他们两次夺取山口都有天意相助。上一次,有李子春内应,布置在山口的都是自己人;这一次,有大风雨掩护,兼且攻其不备。但是尽管如此,山口军报言道,还是伤亡惨重。以两千之众,险些不能全歼二百红巾守军。

    也正鉴于此,虽然他表面附和庆千兴有关红巾有可能走山道援助定州的判断,心里不信。他不认为红巾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回山口,即使夺回,也肯定会伤筋动骨,成了残破之军。如此,纵使支援了定州,又有甚么用?

    他更倾向红巾会走海道。

    昨夜红巾的举动似乎证实了他的判断,可是如果红巾真的是想以港口为突破口的话,山口的守军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军报送来?

    一阵凉风吹卷细雨,斜斜洒落望楼,沾染了他一身。小雨滴顺着铁甲滑落,面上、虬髯湿漉漉的,他浑然不觉。潜心猜度敌人心思。

    昨夜来攻南营的红巾,显然是疑兵。布置疑兵的目的,无非有二。一则掩护主力行动;二则令对方难辨虚实,拖延时日。假设,红巾之意图在掩护主力行动,那么它的主力在哪里?渔场?山口?城中?

    假设,红巾之意,在拖延时日。定州遭困两天了,它还拖延什么时日?它是守方,处在劣势,应该急着反击、急着解围才对。金得培摇了摇头,正要否定这个假设,忽然心中一动。

    骚扰南营、派军岸边、阻隔南北通道。莫非,……他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急呼亲兵,垂下吊篮。快马加鞭,赶到帅帐。

    来不及等亲兵通传,闯了进去。迎面一股热气熏来,却是因为风雨寒凉,地上潮湿,帅帐内沿边儿摆了一圈火盆。

    “大帅!”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庆千兴本伏在桌案上研究地图,见他急急忙忙的,皱了皱眉头,抬眼问道。心想,文人任将,就是沉不住气。

    金得培顾不得解释,三言两语将自己的猜测讲出:“红头贼夜间举动诡异,大帅有没有想过,很可能我军拦而不围的目的已经到达?在我军重压之下,它弃城而逃了?”他面带喜色。

    之所以他们筑营城外二十里,只拦路、不围城,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兵马不足;另一方面,也希望红巾会知难而退,自动撤离。能兵不血刃打下双城,当然最好。

    这句话来的突兀,庆千兴顿时猜到关键,问道:“派去联络山口的信使,还没有回来?”

    “我军派去的不见回,山口的不见来。大帅,通道肯定已经被红贼断掉了!两地消息不通,它就有从中活动的机会。昨夜攻营,末将猜测,它极有可能便是为了拖延时间,掩护主力撤离双城。”

    庆千兴站起身,走了两步,道:“红贼渠首初来时,舍近处易攻好取之义州等城不要;偏敢以万人之众,横渡鸭绿,深入不毛,奇袭双城。是有勇有谋、果敢坚毅之将。现在我军虽然占了上风,对他有不利,但是眼下局势,还没把他逼到死地,……”总结过对红巾将领的认识,他断然道,“此人绝不会轻易舍弃双城,不顾定州,退而远遁。”

    庆千兴说的有道理,金得培暂且放下自己的判断,问道:“那大帅以为?”

    “你说的不错,昨夜攻营,红贼的确是在拖延时间。但是其目的,绝非逃离,而是为了反击。昨夜探马不是来报,果有一军,约七八百人,从双城出来,增援渔场?如今南北通道又断绝,……”庆千兴哼了一声,招金得培近前观看地图,“你看。红贼要反击,援定州,只有山口、岸边两路可走。增援渔场、断绝山口通道两处,必然一虚一实。”

    “何处为虚?何处为实?”

    庆千兴沉吟,道:“渔场一路,明为实;断绝山口通道,看起来为虚。本帅以为,红贼这是反其道而用之,真实进攻方向,当在明虚暗实的山口。”

    金得培不赞同:“山口险地,……”

    庆千兴哈哈一笑,“人人皆以为山口险地,人人皆以为岸边好走。你说,换了你,选哪个?”他并非臆断,有事实根据,接着道,“从表面看,红贼似乎想走海路。它把大队分作小股,不一次性派出,一点点地增援,看似是为了隐秘。既然隐秘,又为何不避我探马耳目?昨夜探知的那路援军也许不假,但前几次探知的,绝然不真。”

    他轻蔑嗤笑,道:“贼首也算有谋了。攻我南营、增援渔场,拿两路疑兵,来配合山口作战。”估算昨夜来攻红巾到达的时间,得出结论,“双城红贼主力,定然已于昨夜出城,攻击山口。出城的时间,大约便和来攻我营的疑兵相同,当在戌时。”

    他的分析有理有据,金得培要反对,无从驳起。他道:“山口险峻,大帅也知道。州县军实力虽弱,两千人把守,绰绰有余。红贼胆子再大,……”他不好直接反驳,换了种说法,道,“那是天牢绝地。”

    庆千兴不和他争论。红巾出城,对他来讲,无异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航水碰上起东风。昨晚先克双城的想法,再度冒出头来。他微微有些兴奋,五千人,攻打一座空城,不在话下。

    不过不能急。他确信自己的判断,可想出军,绕不开金得培,没有确实情报为依据,不好说服。

    他绕过桌案,在帐内走了几步,叫来亲兵:“速遣得力信使、探马,一往山口,一去渔场。山口有无战事,渔场红贼多少,务必探知清楚。”补充,“山口若不能近,绕双城,探城中军马数量。”

    双城军马,连带高丽营,两千出头。

    邓舍不嫌人马少。他攻双城时,双城丽军不也才三千多人?一样守了一天一夜。虽然现在他用来守城的人马更少,并且混杂有高丽营;可南面敌军的人数,也不及他当日的多,只有半数。两下加减,他有信心,至少可保三四日没事。

    三四天,就足够了。

    文华国早上遣来信使,仍在攻打山口中。丽军战斗力不强,地势太险。正面强攻难度太大,罗国器献上一策,拣选军中跳荡儿,绕点路,翻到山口背后,鼓噪夹击,试试有没有用。

    在邓舍的计划中,攻克山口、稳守双城,是最关键的两点。这两点,有一个出纰漏,就万事皆休。

    说他不焦急,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上午,出棚子了几回。拨调几架匠营赶制出来,为守城所用的简易投石车,命送去山口,助文华国攻势。

    左车儿昨夜攻营,亲自上阵,累得不轻。回来休息了两个时辰,精力恢复,跟在邓舍的身边。见他忧虑,安慰道:“将军用不着担心,小人昨夜攻营,丽军战力寻常。白有了弩车、石砲,不敢出营一步。遣了百十骑兵出来,也只敢绕行远处,拿弓箭反击,没有一点儿冲阵决死的勇气。较之张居敬、世家宝的鞑子兵,相差太远。要不是将军严命,小人真要实打实地去攻,不敢说破营,杀他个乌龟缩头没问题。”

    昨夜攻营的经过、敌将的反应、敌人的军器、敌卒的战力和士气,邓舍都问过他。笑了笑,道:“我听罗同知说,高丽西北面戍卒本来多有缺额,高丽王窃据双城,怕鞑子来找他算账,强征诸道的济州人和贱民补充。其心有异,战力不高也正常。”

    “将军是担心,丽军会看透虚实,来打双城?”

    左车儿知根知底,心腹之人,不必隐瞒;邓舍也实在想找个人说说话,减轻压力,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左车儿的级别,尚且不足以知晓机事。

    他避重就轻地道:“山口不失,丽军就不会来攻。”

    “那将军是忧虑丽军会援助山口?”

    左车儿提任亲兵队长前,担任过的最高职务才是十夫长,战略眼光委实不怎么样。邓舍没有不耐烦,耐心解释:“有我双城在此,丽军也不会贸然援救山口。丽军布下的这个是长蛇阵,而我军一出山口、一在渔场,加上双城,三点连成一线,同样也是一个长蛇阵。

    “丽军的优势在得了地势的险要;先下手为强,掌握着战场主动权。我军的优势在有双城这座屏障,拦在山口、南营间。他要是来击双城,文将军营大可以一部防驻山口,其余回驰,逼迫他野战。

    “他要是去攻山口,必得分出军马防我双城出救,双城不比山口,要想彻底防住,需要军马太多,他兵力不足,无法办到;他也可以不管我双城,倾力救援山口,那我就可以从后击之,无论哪一种选择,和他们来击双城一样,都是可以逼他野战。

    “一旦野战,尽管他们人数略多,但军心不齐,战力弱,骑兵少,以彼之短,击我之长,他们不会那么愚蠢。”

    “那么,丽军的长处在哪里?”左车儿感激邓三救命之恩,自知不足,常恨不能为邓舍分忧。今时不比往日,他也看的出来,只要发展好了,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和文、陈等人一样,成为独带一军的大将军;所以,平时借常随邓舍身边的机会,每有不懂,立刻发问,来充实提高自己。

    邓舍虽比他小得多,几次大战中表现出来的本领能力,他心服口服。

    “丽军长处,一则地理熟悉,又是本土作战,军饷粮草筹集运输便利,士卒补充增援随时可以;二来石砲、弓弩,攻城器械俱全;三者南营、定州、山口连成一线,两两互为犄角,人多势众。”

    第一点,没办法改变;第二点,可以想办法改变,比如迫其野战;而最重要、最需要重视的,当数第三点。棋从断处生,只有截断丽军的呼应,双城才有生路。

    他在城楼上站了会儿,遥遥望见十几骑丽军探马想从西边通过,陆千十二部的骑兵奔驰迎截。互相射了几箭,红巾骑兵毫发未伤,高丽人连连坠马,剩下的仓皇退走。

    因没林木、房舍阻隔,邓舍看得清清楚楚。丽军的战斗力的确不行。这叫他稍微地放了一点心。

    将近中午,吴鹤年、罗李郎组织的壮丁沿着马道,拉来了成车成车的瓦块、砖石、锅盖、门板。邓舍集合各军百户,勉励、鼓舞一番,吩咐按照垛口,平均分配瓦、石。瓦做一堆,砖石做一堆,备用守城。城上盾牌不够,没有的,用锅盖、门板等物代替。

    有风雨,火把蜡烛无法点燃。赶制了些灯笼,分发下去,夜晚照明。

    吴鹤年奉命又从总管府及李成桂府等大户人家中,撬来了几块假山、巨石。一半送上城墙;一半放在城脚,万一城门守不住,可以堆积其后做为障碍。其他几座城门,文华国部出城后就堆好了。

    邓舍攻双城时,城门后也有巨石。不过他那会儿已经昏迷,不知道。后来听陈虎汇报入城经过时说,为此费的力气着实不小。

    一番忙碌,直到暮色来临。渔场赵过遣信使来报:“两个时辰前,丽军南营出动一千军马,合海边伏军,攻我渔场。遵将军命,小人稍作抵挡,即刻撤出,佯做溃逃。黄副万户带来的五百高丽老弱,故作不及约束,任其四散。”

    “赵将军现在哪里?所部有无收拢?丽军有无追击?”

    “赵将军佯败东撤三十余里,小人来时,军卒大多已经收拢,散入林中隐蔽。丽军追赶了一程,因我军早有准备,不及而还。”

    “甚好。”对弈到现在,算是中盘了。乐观来看,勉强扳平了开局的劣势。邓舍轻轻摸了摸腰上马刀,高丽人究竟会不会按照他的想法来动呢?肩上的重压,悄然转化,他的心中有期待,有担忧。

    “逢林莫入、遇事莫慌”。默默念了两句邓三的教导。他霍然转身,对左车儿道:“今夜,还得辛苦你一趟。给你三百人马,三攻丽营。这一遭,不用厮杀。丽军出营,你后退;他回撤,你前进,敲锣打鼓,骚扰得他不得安歇,你就是大功一件。”

    打渔场红巾的决定,是金得培在得到游骑回报之后,为避免后患,请求庆千兴做出的。没了夜色的遮掩,渔场附近又缺少遮蔽,红巾难以敛藏,虚实尽被丽人看透。按照庆千兴本意,几百人,懒得理会。转念一想,击溃驱走了也好,省的将来碍手碍脚。前番已经烧了一次船,又恐怕渔民有隐藏船只的,下令再搜集渔场、渔村船只,务必尽数焚毁。既然做,就做的彻底点。

    他踞坐帅帐,听金得培讲毕战果,慢悠悠地道:“本帅有一件大功,要送给将军。不知,将军愿不愿接?”

    金得培愕然:“大功?”

    “渔场救的老弱不是言称,双城红贼军马俱出,都去了山口,此时空城一座,守卒不足两千?你我起大军,往攻之,一日之内,大功可成。”

    “这,这,……”金得培大吃一惊,道,“大帅,我王的旨意,你我职责在配合李帅。先下定州,再克双城。”

    庆千兴一拍桌案:“先下定州?今日定州的军报,你不是没看!昨夜该攻不攻,反差点被红贼袭营。上午攻城,又折两员别将。指望他?凯旋遥遥无期!”他放缓声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朝中财政捉襟见肘,能支持多久?你比本帅清楚,你说!”

    这话不错。南边倭患严重;久顿城下的确不成。

    庆千兴细细分析:“双城红巾不过五六千人,攻打山口、援助定州,没四五千人,办不到。如此,他城中留守,顶天了,一千多人。和渔场救出的老弱所说人数刚好相符。我军众器利,急攻猛打,何愁城池不破?”顿了顿,又道,“探马报知,远远望见,双城城楼等处残缺,红贼没来得及修葺。我方的胜算,岂不是又多一成?既下双城,擒得贼首;定州势孤,外无强援,内无强助,是为死城。再破之,轻而易举。”

    “大帅所说甚是,但,红贼岂会想不到这一点?”

    庆千兴轻视地道:“红贼这是见我南营军马不及他当时攻双城时多,寄以侥幸;却没想到彼时和此时形势不同。他是客军,我是地主。王师一到,城内丽人,翘足相待。他内不稳,怎么守?”

    上午,庆千兴关于红巾主攻方向的论断,得到了证实。金得培犹犹豫豫,也许,这一次,他的判断也会得到证实?毕竟不放心,问道:“大帅就保证红贼主力去了山口?若是他潜伏城外,佯装空城,诱我去攻,好逼我野战呢?”

    双城周围,大片的旷野,几座小山丘,没有可藏数千兵马的地方。庆千兴嘿然一笑,道:“红贼藏军,城外只有一处地方。”手指在地图上一指,金得培凑前,念出地名:“山口!”

    “不错。两千府县军,远不及我部精锐,本帅谅他拦不住红贼倾力一击。乌合贱民,死不足惜。”庆千兴狞笑一声,“唯有一点,却须得防红贼攻破山口之后,假援定州,作势翻山,其实不曾远走。待我一攻城,他折个回马枪,两厢夹击。”

    金得培惊出一身冷汗:“该怎么应对?”

    “待其入山口之后,我军先遣军马探查,山口在红贼之手,我退。山口不在红贼之手,我占。本帅不信,红贼有能耐接连两夺山口。然后,方可大举攻城。”

    庆千兴的计策面面俱到,金得培下了决心,问道,“何时攻城?”

    ——

    1,诸道。

    高丽的地方最高行政单位。初分十道,后定为五道二界。五道是民政机构,分为:庆尚道、全罗道、杨广道、西海道、交州道;二界是军政机构,分为:北界、东界。

    双城属东界。

    另外将归王京直接管辖的州县,划为京畿(都城五百里内称之为畿,这个称呼从唐朝而来)。

    又有三京:王京开城(又称松都、松京、开京,是高丽太祖的出生地),西京平壤(又称西都,高句丽故都,为高丽太祖的发家之地),南京汉阳(今汉城,1010年,契丹入侵高丽,高丽显宗逃到汉阳,升为南京)。

    起初,还设立了一个东京庆州(又称东都;原名金州,为新罗故都),在设立南京之前,与平壤同为东、西两陪都;设立南京后,加上西京,号称“小三京”。1012年,取消了京号。

    这个陪都体制,是仿照中国建立的。所谓称“小”,也许是和王京比较而言。

    2,济州。

    即高丽南面的济州岛,属全罗道。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16 东风 Ⅰ

围城第三日,清晨,山口克。

    捷报传来,邓舍大喜。

    “一切布置,都按将军命令。文将军有密报呈。”信使递上密报,邓舍展开。文华国不识字,他口述、罗国器润色誉写,上写道:“谨呈将军大人:山口既克,我军伤亡四百余。丽军大部溃逃,战场搜检得其阵亡者三百三十四人,伤者三百余人,悉数就地处决,悬其头林木之上。按照将军之令,安排已经妥当,我部定于一个时辰后进山。山口处,留二百人看守。将军身陷险地,小人等远处山林,不胜不安。早晚信号传到,誓死不误将军大事。”

    邓舍合上密报,重赏信使。山口一得,大军出山,他的计策有六分成了。接下来,就看丽军举动。能调的他来攻城最好,山中、城里两路夹击,六千对五千,胜算极大。不来时,壮士断腕,丢弃双城,全军过山,血战定州。

    相比之下,后一条是下策。能不能救出陈虎没把握,救出来,双城丢了、定州难保,横渡鸭绿以来的苦心造诣,一概付之东流,而且军心大受打击,再想翻身,难之又难。

    丽军会不会来攻?答案在下午揭晓。

    连番军报,从西边、从山口来。先是把守南北通道的骑兵,受到三百丽军精锐的奔袭,奉命令,微做抵抗,撤回城中。紧接着,南营丽军拔营起寨,迤逦入了邓舍视线。

    停驻城前五六里外,排车成营,放在外边;骑兵、弓箭手、刀斧手、盾牌手,一一列开,守在车后,做出防守姿态。投石机、弩炮,置放弓箭手后边,虚虚试了几炮,计算射程、着力点。

    由他们保护着,大队士卒开始修筑新的营地。望楼等等,很快搭起,四五个丽军将军登高远望。帅旗挥动,分出一支人马,两千人上下,径自绕过双城,奔山口而去。

    “传令,敌来袭。三军戒备。城上守卒、城下后备,各居本位。没命令,城上的不得下城,城下的不得上城。妄动、妄语、妄叫、妄乱者,斩!”

    河光秀、左车儿应命而去。

    汉卒、丽卒叉开分散,以汉卒看丽卒;丽卒中的棒子、贱民、良民也叉开分散,按照十人队,一人有罪,整队处罚,先报者免罪、赏;丽卒同乡、同县,禁止守一处。

    其他待遇,如饮食、铺用、功罚,汉卒、丽卒完全一样。

    摇旗呐喊的高丽老弱,尽数赶回城中。严命吴鹤年昼夜巡城,百姓禁出家门一步。五户编为一伍,一户违令,五户尽斩。有先报者,免罪、赏赐。

    撤回城中的骑兵二百人,百夫长请命,先出城攻击一阵。邓舍壮其胆气,不过没有同意。城中军马少,守城是第一目标。尽量用坚城,来疲惫丽军。

    城上防守用的器械早就准备妥当。邓舍带了亲兵,亲自又冒雨绕城墙巡视一圈。走到北城墙时,听见墙头击鼓,这是代表敌人来袭的意思。抬头看,却是先前往山口去的丽军军马折回,没去时的人多。估计是夺了山口,留下一些驻防,用不着的回来援助攻城。

    他们中有一二百骑兵,耀武扬威,奔驰到城下,高声叫嚷着些什么。邓舍不懂高丽话,不用猜也知道,不外乎吹牛、打击、谩骂、侮辱、劝降之类。

    伸手要过亲兵携带的强弓,邓舍拉开来,一箭射去。箭若流星,擦着一人的脖子插入地上。那人吓了一跳,打马回走,邓舍又搭上一箭,射中马臀。那军马痛嘶一声,弹着后腿,将他颠落,摔个灰头土脸,一身泥水。顾不得爬起,手足并用,滚打着狼狈鼠窜。

    邓舍故意如此,杀一人和损一人,产生的效果完全不同。果然城上将士,无论汉卒、丽卒,看着有趣,一起大笑。

    邓舍也是大笑不止。还给弓矢,顾盼道:“无胆鼠辈,也敢来和我战?”爆了句粗口,“老子八百人拿下永平,五千人大破辽西名将,一万人入高丽,半个月不到,连克两座重镇。”指着城外逃走的丽军骑兵,“他们算什么东西?定州军报已来,昨日又斩首数百人。丽军第二次退营三里。诸将士看着,本将数日内必取大胜!”

    一个汉卒,鼓着勇气,道:“将军,那熊气货说山口丢了,我军可咋办?”他三四十岁,说话带着辽东口音。辽东高丽人多,很多的汉人也能听懂一点高丽话。

    不能告诉他实话,山口是故意丢的,——山口不丢,丽军不会来;也不能用假话去骗他。邓舍先不回答,问道:“老兄,永平参的军罢?”

    老兄二字,让这汉卒受宠若惊;不过邓舍素来平易近人,倒没有给人作假的感觉。当下忙不迭道:“可不是。要不是将军收留,小人这条狗命,早饿死了。”

    邓舍感慨,望着城墙上的士卒们,岁月的艰难,一一见证在他们脸上的皱纹、手上的茧子,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说出来可以令人心酸落泪的故事。

    不但汉卒,包括丽卒,也是一样。甚至,丽卒中的大部分,从军前的日子,过的还不如汉卒。

    而现在,他们混在一起,都注视着邓舍,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他们想听他说什么?经过数不尽的风霜、饥苦摧残,他们的眼睛浑浊不堪,可邓舍分明看到,有一点光,闪烁其中。

    他想起了前几天晚上做的那场梦。那光芒,那无数点的光芒,都在发出无声的呐喊:“求活!”

    我该说些什么?邓舍看到一个丽卒,畏缩人后,没披蓑衣,身上湿透了,打着抖索,不时伸手抹去发上滴落的雨滴。邓舍脱下自己的披风,一言不发,穿过士卒到他面前,替他穿上。城中雨具不足,匠营都在赶制器械,顾不得蓑衣。像他这样没雨具的守卒还有不少。

    丽卒诚惶诚恐、感激涕零,说话。旁边人翻译:“他是个贱民,不敢要将军的东西。”

    邓舍扶他起来,温言道:“在我的军中,只有勇士,没有贱民。”那丽卒贱民身份,出生就注定他是个奴隶。受邓舍厚待抚慰,不由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邓舍下令:“收集城中百姓衣服,守卒凡是衣裳淋湿的,每个人给两件替换。告诉吴鹤年,不管想什么办法,把雨具给本将凑齐!”回望城下,丽军远去。四座城门,只留下北门没去看守。

    他提高声调:“乱世人命贱。本将知道,兄弟们跟着我都是为了求活。双城,本来不是高丽的土地。本将率领你们来这里,为的就是给你们找个立足之地。高丽人强蛮,……”他指着丽卒贱民,“平时压迫你等,世代为贱役奴隶,现在又不给你我活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战,求活之战!

    “敌军空放北门。好像围三阕一,给你我留了个后路。可是,弟兄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双城一丢,我军没了屏障,丽军追上来一掩杀,你我能逃到哪里?

    “除了死战,没别的办法!而将士们也不须忧虑。本将自有妙策,十日之内,必有大胜!”

    转望左右:“最多入夜,丽军的攻城就会展开。本将需勇士百人,随从我征战,我兄弟何人可为也?”

    那两个汉卒、丽卒,第一个跨步而出。众士卒踊跃奔前,唯恐落后。邓舍前边的话,淡化民族,深化求活,深深引发他们的共鸣;话题一转,“勇士”、“随从”、“兄弟”,六个字激励得他们一个个浑身激动发抖。瞬息之间,百人立得。

    “将我帅旗,插上南门城楼。”邓舍大笑,说话间吐霓虹豪气冲霄汉,“我有你等勇士,丽军,本将眼中,一群跳梁小丑!今番大战,本将断言,不战已胜。”

    他费尽心思从下风渐渐扳平,又到现在形势上略占上风。眼看丽军一步步掉入套中,心头的滋味难以语言描述。就像是过独木桥,下临万丈深渊,而对岸便在眼前。

    丽军的速度比邓舍猜想的快。天没黑,第一波攻势就展开了。

    投石机、弩炮,推倒壕沟前,顺序发射。最大的投石机,需要百十人操作,抛掷出去的石头差不多百斤重。砸到城墙上,闷响震撼。有一些则飞过城头,坠落在过道上。

    各部守卒纷纷缩起身子,躲避到墙后。双城的城墙很结实,当日邓舍用火炮、火铳连射一处半天,都没损坏多少。为了保险起见,邓舍又下令在垛口竖立排叉木,用粗绳编在一起,仿佛篱笆模样,向内用斜木柱在地上,做为支撑。

    这样,石弹的威胁就能减轻一点。

    邓舍命士卒拖拉简易石砲到垛口前,分给石头,还以颜色。和丽军石弹比较,红巾的又小又轻,聊胜于无。

    左车儿猫着腰,过来道:“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丽军炮石凶猛,下雨用不得火攻,弓箭手又少,没法儿阻挡他过壕。小人带兵出藏兵洞,到外城脚射他一波吧?”

    “外城脚没有掩护,才挡不住丽军的石砲。我军人少,不能轻易牺牲。刚刚开战,稳妥为上。固守本段城墙就行。”

    话音未落,丽军推出十几座填壕车,搭在壕沟上,三四架并在一起,宽达一两丈。大批的丽卒蜂拥过壕,往城下杀来。

    城墙前的鹿脚给他们造成了麻烦。盾牌手拼死抵抗飞石、箭矢,刀斧手劈砍凿挖,清理出几条通道。云梯、敌楼,顺着通道缓缓推进。

    丽军的敌楼是专门定做的,高度和双城城墙高度相仿。上边的高台很宽,每个敌楼高台上都站着四五十个丽卒。弓弩手居前,箭如飞蝗,和马面上的红巾弓箭手互相对射。

    邓舍令拉近投石车的射程,重点攻击城下丽卒、云梯,留下几架,打他们的填壕车。

    连下几天的雨,壕沟里有水,地上尽是泥。石弹落地,往往溅得丽卒满身一脸的泥水,不小心迷了眼,稍一分神,立刻被觑到空子的红巾弓箭手射倒。

    城上狼牙棒等物预备齐全,就等云梯搭来,立刻施放。邓舍稳稳站在城楼上,任箭林石雨,纹丝不动。数十亲兵和一百随从军卒,立在他的身后,护着大旗,时刻等待他的一声令下。

    丽军的云梯推到城下,迟迟不肯搭上,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邓舍瞧见,一块块长而坚厚的木板,被丽卒用绳索吊上敌楼。恍然大悟,打量敌楼位置,徐徐问身边人,道:“丽军打算用天桥登城,需要把它隔断,我兄弟何人可为之?”

    先前的那个辽东汉卒冲跳出来,涨红了脸抢着接令。邓舍给他二十人,直奔到丽军敌楼对面的城墙段。敌楼上,丽卒吊上木板,齐齐用力,用机索举起,一点点平搭在城墙上。红巾守卒想掀翻它,木板头儿包着铁,铁刺横生,没着手处,又沉重。对面急射一阵,连着三四个中箭。十来个丽卒上了木板。

    那汉卒吼叫着,不顾箭雨和板上铁刺,身子一蹲,肩膀撑起木板一端。另一端早有随他赶来的士卒们奋身顶住。木板一动,敌楼上的丽卒忙在另一头拼命稳住,加大弓箭施放。

    中间有放单人弩的,又快又狠,正中一个红巾额头。穿出颅后,鲜血四溅,脑浆迸裂。一声没吭,仰面栽倒。立刻有红巾替补接上。

    马面上的红巾弓箭手,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支援火力,压制住敌楼丽卒。木板,终于被掀掉了。上边的丽卒惨叫着落下。

    敌楼上的木板不止一个,紧跟着,用机索又吊起来一个,重新往垛口搭。那汉卒的肩膀被铁刺扎得血肉模糊,感不到疼似的,盯着敌楼丽卒,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擦一擦:“日你姥姥的熊气货,……来来来,接着来,看你板子多,还是爷爷力气大!”

    却不能堕了将军大人的名号!自己可是他的兄弟。

    飞桥一搭,云梯也开始伸出。南城墙上到处厮杀鏖战。邓舍眼观六路,观察敌情、注意己方防守情况。左车儿身先士卒,带了十几个人来回奔驰,指挥、支援。打退一拨敌人之后,立刻赶赴下一个敌人重点进攻的地段。

    河光秀没在这里,他负责防守东、北城墙。

    一队一队的丽军,在天桥、弩炮、投石机的配合下,攀附云梯,大规模的攻城开始。城上城下,杀声震耳,火光冲天。天,早就黑了。

    一员高丽将军,带兜鍪、护面,裹两三层铁甲,背插两刀,手执一刀,攀爬最上。红巾射去箭矢,被他的铁甲阻挡在外,不能透入。勇不可当,一步步逼近垛口。

    狼牙棒高高扬起,狠狠砸落。这将军灵巧闪开,狼牙棒落在了云梯上。云梯结实,一下打不断,晃了几晃。那丽将稳住身,继续上爬。红巾士卒相顾骇然,连着吊起狼牙棒,击打不中,到第四次时,他已经爬到了顶端。狼牙棒再度落下,喀喇一声,云梯终于折断。丽卒惨叫连连,一连串地坠下。

    那丽将猿猱也似,眼疾手快,刀插入城墙缝隙,用力一撑,舍刀,手勾住垛口,翻身上了城。猛将上城,危险极大。三两合间,连斩四个守卒,十几个人近不得他身。

    邓舍注意他了良久,看不是事儿,提枪要亲自去战。左车儿提前赶到,不先参战,瞅个空当,静悄悄转到丽将身后,长枪端出,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蓦然大喝一声。

    那丽将盔重,感觉不到肩膀的枪头,转头去看。左车儿长枪刺出,向下一滑,拨开挡护,正中他的咽喉。他浑身上下盔甲包裹严实,破绽,也就只有这么一处。

    长枪回手,血花带出多远。丽将随之而倒。围着的士卒一拥而上,砍掉了他的头颅,穿上长枪,左车儿高高挑起。

    望楼上庆千兴远远看到。攻势才展开,决计不能半途而废。他素来自恃悍勇,敌人越是坚强,他的斗志越是昂扬。整盔甲,取长槊,呼带亲兵,要亲自督战冲阵。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17 东风 Ⅱ

庆千兴、金得培二人,久处北疆。来往双城不知多少次,轻车熟路。金得培更曾参加三年前的攻城之战。熟悉双城一草一木。地形者,兵之助也。有此一条优势,他们的攻击往往打在双城的弱处。庆千兴亲自督战,丽卒无不奋勇。城墙上顿时吃力。

    头上石弹呼啸,脚下弩箭、箭矢横飞。丽军别将提剑立在阵后,催促军卒冲城。几队勇士抬举撞车等物,由投石机掩护着,来撞城门。

    邓舍就在城楼上,微微向下瞟了一眼。传下命令,城内脚匠营士卒,用盆、瓮、缸等器物,盛满滚开的油,流水价送上。掺入人粪便,劈头盖脸,往城门下的丽卒身上倒去。

    一时间,城下糟乱号叫。滚油顺着盔甲的缝隙渗透其内,丽卒被烫的皮开肉绽,人粪便有毒,沾染到肉上,痛不欲生。意志力弱的满地打滚。

    收集的油不多,所以没办法分给各个垛口,只能聚集,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丽军的云梯一架架从填壕车上推过,密密麻麻,加上五六架对楼飞桥,几乎南城墙的每一个垛口,都陷入了拉锯争夺战。

    箭矢、石弹阻挡不了敌人的攻势,瓦块、砖石,纷纷被守卒扔砸下去。被砸中的,不致死命,倒霉的,却也头破血流,眼瞎牙掉。大根的檑木顺着云梯推放,用机关控制,滚落一定距离,再拉升上来,重新掷下。

    挡不住丽卒人多,庆千兴铁了心一鼓克城。五千人留了五百守南营;派到山口的两千人,留下一半,收拢了逃散府县军数百,统统带回,一并攻城。总共攻城人马四千余人,分成三队,一队两千人后备、虚虚看住其他城门;两队各一千余人,轮番上阵。

    邓舍手中可用守卒一两千,南城墙重要,分的人多点,也才八百人。丽军投石机、弩箭厉害,苦战至今,半夜功夫,伤亡二百。要非邓舍帅旗不动,左车儿奔突救急,早就不支。

    绕是如此,士卒乏力,丽军渐渐占了上风。

    邓舍面沉若水,克制着不动声色。到该出奇兵的时候了。缓缓道:“丽军嚣张,想要一击破城,痴心妄想!不狠狠打他一下,他不知道谁是英雄。需要猛士出藏兵洞,冲击一阵,我兄弟何人可为之?”

    他身边的亲兵、随从接连派出,此时五十人不到。受他披风的丽卒贱人不懂汉语,每每被人抢了任务。这一次,见邓舍嘴皮一动,猜是又有任务,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一下跃出。跪倒在地,叫了几句。

    有人翻译:“他说,将军厚恩,愿为将军效死。”

    “本将就在这儿,看你破贼,看你归来!”邓舍扶了他起来,从自愿者中选出十人,披重甲,执利刃,奔下城墙,掀开藏兵洞,暴喝杀出。

    人人皆知,他们一出城,陷入敌阵,必死无疑。凝神观看,那丽卒没有学过军中技击,出手落刀不成章法,然而拼死无畏。一人投命,足俱千夫。城下敌人拦截不住,竟被他一气冲到一座云梯之前,云梯下的敌人仓促不及,乱作一团。

    那丽卒一边冲杀,一边口中叫喊。城上听不真切,邓舍问道:“他在说甚么?”

    懂高丽话的亲兵侧耳听了会儿,回答道:“他在说,做了一辈子的贱狗,今天,要做一回人。”邓舍心中恻然。城下敌人不少贱民出身,物伤其类,稍稍一退。

    两三个督阵官,闻讯而来,连杀两个后退士卒。逼迫众人往前,围住十一个出城的死士,箭矢齐发,刀枪并举。死士力单,招架不住,然而,每死一个,必拉一两个、甚至三四个敌人垫背。

    那丽卒身中四五箭,臂断腿折,兀自不肯丢刀,浑身是血,滚在地上,砍挨近敌人的腿脚。高丽军官监督着士卒涌上去,将他乱刀分尸。临死前眼望城楼,大喊不绝。

    “他在说:不敢和将军称兄弟。只请将军别忘了许军中丽人贱民脱籍为民的承诺。”

    微末之恩,轻死相报;临死不忘同类,此人有古义士风范。邓舍不禁敬佩,微微后悔,不该派他下城,留在身边或许将来更有用处。注目他的尸体良久,见丽军军官为了泄愤,屠戮鞭尸。传令:“告诉城下,勇士不可辱。本将愿以左车儿所杀敌将之首,换我十一义士尸体。”

    城下自无不允。

    天色将亮。高丽人连攻一夜,军势有些疲惫,退下去休息。换过尸体,邓舍真心实意地哭丧吊拜,指天发誓:“必以十倍之敌首,来祭奠我勇士英魂!”

    拔出马刀,割裂胳臂,血流了一碗,登上最高处的城楼,涂抹到战鼓上。脱下铠甲,取过鼓槌,赤膊击打。细雨缤纷,天阴风卷。满城士卒仰首观望。城外丽军也被吸引,敌我数千将士鸦雀无声,只听那鼓声慷慨悲凉。邓舍亢声而歌,祭奠英魂:“君生之初,尚无造。君生之后,逢此百忧。噫兮,君既身死,魂归家邦。君寐无觉!”

    这首歌,每次安葬阵亡将士,他都会唱起,士卒们通晓意思。心有所感。那丽卒贱民临死都知道不忘同类,而乱世眼见耳闻,尽是同类的人自相屠杀。所求一活艰难无比。豺狼遍地,难求活,该如何?鼓声渐渐激昂,冲遏行云,杀气显露。

    “杀!”“杀!”“杀!”

    四面城墙上的小鼓随之击打,节奏强烈,声势震天。雨势,为之一阻。邓三之死、众多老兄弟之死、一路所见饿殍惨死,种种不平惨状,一一浮上邓舍心头。天遣魔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他暴喝一声:“杀!”

    千人应声:“杀!”

    杀气冲天。丽军胆寒。

    “左车儿何在?”邓舍扔下鼓槌,昂然喝问。

    “末将在!”

    “带二百骑兵,即刻出城。尽将留驻壕前的丽军驱逐壕外,毁其攻具!”

    城门打开,二百人卷袭骤出。留在壕内看守攻具的三四百丽军没想到红巾敢出城,根本不是不是杀气盎然的红巾对手,一击而溃,丢盔弃甲地奔回本阵。左车儿纵横壕沟之内,搭箭远射,对敌奔来应战的丽军骑兵。

    分出数十人,砍断填壕车的挂链,将它们掀翻到沟内。丽军的投石车、弩炮反应过来,纷纷射击。任务完成,左车儿不恋战,兜转回城。

    这一次短暂交锋,实际上起不到什么杀伤。高丽人准备的填壕车很多,损害几架无关大局,但是在士气上,又受到了一次打击。

    白天一天,高丽人攻城两次,对东边城墙也展开了攻势。邓舍怕河光秀没经验,调拨左车儿往去指挥。南城墙伤亡不断,连连告危,邓舍不顾伤处,披甲上阵。勉强抵住。

    高丽人的第二轮攻势直到半夜才停下。东城墙不是主攻方向,损害不大。南城墙瓮城门已经破了,准备的假山、巨石添堵在城门后边,暂时无虞。

    邓舍命吴鹤年调集高丽老弱,分一百士卒看守着在城后十米的地方挖掘壕沟,推倒房舍,在一侧垒砌高墙。万一城门破,以此做为最后一道防线。

    南城墙坍塌两处,好在都不长。守卒用行女墙、石块、巨木等拼凑填充。

    一日一夜的激战,守卒伤亡半数有多。邓舍拆东墙补西墙,调集二百北城墙、西城墙的士卒过来补充。双城,就像是一个破烂不堪的瓮,处处漏水,随时有陷落的危险。

    也许,到了发出信号,召回文华国部的时候了?邓舍累坏了,随便坐在一堆瓦砾上,任亲兵夹紧包扎他脖子、手臂上的伤口。细雨落在他的身上,和汗水混在一处,身上热气腾腾,雨水冰凉,很舒服;他心中寻思:但是,丽军还不够疲。

    他估算己方士气、城墙坚固度,认为,至少能再打退丽军一次攻势。到那时再叫回文华国罢。

    他的估计太过乐观。高丽人休息了两个时辰,凌晨,发动第三轮攻势。

    投石机一字摆开,弩炮火力覆盖。夜间坍塌的两段城墙、城门三处受到重点攻击。尤其城墙一段,一员高丽上将,厚甲挺槊,突击最前。两刻钟不到,填补城墙的行女墙、砖石、大木被丽军清理一空。

    十几个剽悍丽卒,嗷嗷叫着,随那上将向城内冲击。一队守卒搬来横叉木,阻挡缺口,弓箭手施放箭矢,投石机也移过来,连绵不断地投掷石块。

    几声惨叫,城墙断裂处掉下来了两个丽卒。邓舍刚下城墙,急忙抬头,却是坍塌城墙邻近的一截被丽卒突上。防守的士卒力疲人少,节节败退,很快,丽卒在城墙上站稳了脚,人数慢慢增多。

    邓舍心知不好,自己判断错误。当机立断:“传令,城中举火、烧烟。”事先搜集了很多干草、柴火、干燥粪便等,可以点火,可以生烟。自有亲兵奔驰去办。

    无论如何,也得顶到文华国部赶来。计算破山口、远近里程,文华国回来需要两个时辰。坚持得了两个时辰,胜;坚持不了两个时辰,败。

    北城墙急报传来:“北门外发现敌踪,千人上下,在城外窥伺虚实。”邓舍心头一跳,南营丽军主力都在眼前,北城门?难道是文华国部提早来到,人数不对,而且来而不救,不是文华国部;又或者自己情报有误,高丽人藏有伏军?没时间分析,南城墙眼看要破,稳住眼下军心要紧。

    随即仰天大笑,他道:“丽军的覆灭就在眼前。诸将士,北城门外,援军已到!”放低声音,吩咐亲信,“速去探知详细,紧备城门。记住,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两个时辰!”

    嗔目振甲,横枪回顾,问:“援军到。我兄弟何人愿随我冲突前阵,大破丽军?”

    百人随从,仅剩三十,其他的不是在城墙上鏖战,就是已经战死。同声而诺:“愿随将军杀敌!”

    夜色消去,天色微亮。连着下了几日的雨,细微飘摇。地上泥泞不堪,城上敌我两方死伤士卒的血流淌下来,染红了城墙,渗入泥中。二百骑兵列阵南城门内,马蹄不安地践踏,他们的任务是看守城门。城门若破,务必抵挡,不能叫敌人入城。

    邓舍奔过他们面前,骑士们备战不下马,举刀连喝:“飞土、逐敌!”他们中的军官全是八百老卒的兄弟们,在全军中士气最高,誓死如归。

    城门外,撞车声声。

    邓舍一眼不去看。城墙坍塌处,丽军上将长槊横冲,挑飞排叉木。他个子不高,鏖战沙场,举动之间自有一番逼人傲气。红巾没一个一合之将。看到胜利在望,高丽人发疯了似的前赴后继。

    邓舍及时赶到。

    长枪交手,直刺丽人上将。他苦战一夜,力气不足,丽人上将仰头张嘴,用牙齿啮住枪头,长槊回扫。邓舍躲避不及,一个亲兵奋不顾身挡在前边,被打的铁甲凹陷,口吐鲜血。

    邓舍避开两步,转头往城中看,城中央火光腾腾,映天耀地,将这黎明映衬得通红如血。黑烟滚滚,扶摇而上,散布全城。

    他大笑道:“我援军即到,何不速降?”

    那丽人上将却懂汉语,抬头看见火光,脚下一顿,愣了一愣。无故点火,不是有诈,就是真情。双城要有援军,只能从山口来。但是山口处,他占据后曾遣人搜索二十里,不见敌人,判断痕迹,的确往定州而去;即使红巾隐蔽林中,他有千人驻防,山口决计牢不可失。红巾援军还能从哪里来?莫非是岸边那一支被击溃的人马没有回城?三五百人起不了作用。

    邓舍偷空,看到城墙外一队队的高丽士卒被调集过来。鱼贯排行,刀枪明亮。这高丽上将只要再往前突进十步,给这些士卒开辟出来一条通道,城池不保。

    千钧一线。

    城门轰然巨响,不用去看,也知道破了。那丽军上将手上只顿了一下,闻声大喜,提槊奋喝了声,就要再来突刺。

    喧哗嘈杂的声音从城外传来。隐隐马蹄声响,夹杂着汉语和一种听不懂的语言。丽军大将面色大变,喜色消减,转为惊疑。

    邓舍瞧出便宜,丢下了长枪,揉身扑上。丽将措手不及,摔倒地上。他怒喝大叫着弃槊拔刀。丽军士卒拼命来救,被邓舍的亲兵、随从挡在外边。一片混战。

    邓舍按住丽将的手,不让他把刀拔出,空下的手想拔自己的刀,拽了两下,伸展不开,拔不出来。丽将力气极大,挣扎要着起来。两人滚做一团。丽将抓住他的脖子伤口,手指插了进去,疼痛难忍。生死关头,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邓舍奋力翻在上边,扯下他的兜鍪,狠狠往他头上砸去。

    鲜血横流,丽将痛呼一声。邓舍连砸三四下,他呼声渐低,悄然无声。

    邓舍匪窝里长大,自小上阵杀人,却从没杀的这么狼狈过。他浑身血、泥地坐在丽将的身上,力气用得过度,心脏砰砰猛跳,手足发软。喘着粗气休息一阵,草草裹了下脖子伤口,摸着长枪,柱在地上支撑着站起来。

    忽然听到一阵欢呼。“援军!”“援军!将军,援军已到!”

    高丽人主将失陷,红巾援军到达。丽军无心再战,争抢纷逃。一个亲兵奔到近前,欢喜禀告:“北城墙外来的是洪先生!将军,丽军大溃!”

    邓舍松了口气,双城算是保住了。定州呢?他转首西边,度秒如年地焦急等待,终于山口处爆出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知道文华国成功引燃了布在山口地下的火药。这才仰天大笑,对弈到此,稳占上风。多日来的重压一扫而空。

    ——

    1,君生之初,尚无造。君生之后,逢此百忧。噫兮,君既身死,魂归家邦。君寐无觉!

    生之初,没有战争;生之后,百种灾难丛集降临。无觉:不见的意思。寐无觉:长眠不醒。原文为“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尚寐无觉:希望长眠不醒。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18 东风 Ⅲ

城中的烟雾弥漫过来,将死战、逃窜、追击的两方士卒包裹其中。很多士卒被呛得连声咳嗽。细雨淋下,渐渐冲淡了烟气。二三十骑沿着填壕车过了壕沟,在城墙外、壕沟内的乱军混战中,兜了一圈,驰奔来到城墙塌陷的地方停下。

    马上的骑士们都秃着头顶,辫发垂肩,耳上悬挂金环。往两边一让,让出里边一人,手拿折扇,白衣飘飘,一尘不染。正是洪继勋。

    他跳下马,一拱到底:“将军。小可幸不辱命。引来女真军马八百人。”拉身边随他一起下马之人,介绍,“这位便是三散地面女真金牌千户佟豆兰。岳王之后。”

    这人二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一张长板脸,又瘦又长。鼻梁窄而高,略带鹰钩。站在那里,上下打量邓舍几眼,一拱手,道:“俺盔甲在身,不便行礼。见过将军。”

    邓舍平时闲暇,向罗李郎等问起合兰府人物,听说过佟豆兰的大名,略微知晓一二他的来历。所以,倒是不奇怪一个女真人怎么会自称岳飞之后。

    休息了这么一会儿,他的精力有所恢复。忙将长枪交给亲兵,道:“岳王之后,果然风采过人。”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话题一转,“先生,我在西北边山口埋伏有一路人马,赶来需一两个时辰,等来到怕就晚了。还得辛苦二位,驱赶丽军向北,两面夹击,务必要将之尽歼!”

    双城、定州被围的消息,洪继勋是昨天在回双城的路上听闻,极力劝动心生退意的佟豆兰,连夜急行来救。此时一听,他即猜到邓舍的整个布局。当分两布:第一步,歼灭双城对面的丽军;第二步,走南路救援定州。

    这个计划很大胆,他为之拍案叫绝。也不废话,道:“将军有伤,尽管回府安歇。追歼丽军的小事儿,交给小可便是。”

    邓舍一笑:“有先生在,本将高枕无忧。”却不肯像他说的那样“回府安歇”。佟豆兰的军马他不去调遣,交给洪继勋协调;召来左车儿、河光秀及二百骑兵,留三百步卒弹压城内、警戒丽军残部。其他的尽数出城,以百人队为单位,穿插到溃散的丽军之中,驱少成多,不图杀伤,谁往北边赶得人最多,谁就是头功。

    至于丽军留守南营的军卒,他不担心。火一起,赵过、黄驴哥就会大举进攻。

    登上城头,放目四望。入耳一片哭爹叫娘,丽军四散奔走,倒戈卸甲、辙乱旗靡。蜂拥的人群中,抛石机、弩炮、对楼、填壕车等攻城用具,再无一人去管,任雨水冲刷。

    追击的红巾里,二百骑兵跑在最前边。马刀劈砍,杀出条血路,转瞬间到了丽军阵后。回转过来,散成长线,赶鸭子似的,轰赶丽卒向北。丽卒兵找不着官,官顾不得兵,没头苍蝇也似,只管跟着大队奔逃。前头的路一断,有几个想冲过去,哪里是红巾老卒对手,接二连三地掉了脑袋。

    河光秀机灵,指挥部下的高丽人一起大叫:“南边有敌人埋伏,北边安全!”他们的高丽话字正腔圆,没人分的清真假。先是一个两个掉头,紧跟着十几个二十个,眨眼间,数百成千的丽卒,互相践踏着转而向北逃窜。

    佟豆兰的部下皆是骑兵。他们没有向阵后穿插,而是分散在两翼,保证丽军不会跑偏方向。

    邓舍看的多时,局面从混乱变得有秩。成片成片的丽军,满山遍野,不避泥泞,轮着两条腿,一窝蜂地分成两股,过了双城,在女真人的压缩下,又合在一处,渐渐远去。

    身边的亲兵个个喜笑颜开,高兴得不得了。真是三军大胜喜开颜。邓舍派出亲兵把丽军落在城外的弩炮等,搬运进城。救治伤员,清理尸体,打扫战场。

    他脖子上的伤本已经好了大半,丽军上将一插,又破了口子,流了不少血。如今虽没看到歼灭战的结果,大局已定。支撑他不倒的精神劲儿一过去,有点坚持不住。吩咐亲兵抬来胡床,就在城楼上靠坐休息。

    回想刚才交战,惊心动魄。要不是洪继勋意外赶到,估计此时自己人头不保。文华国曾说他太过行险,细细想来,真是如此。

    兵家有云:出奇致胜。然而过犹不及,出奇的,不一定都可以致胜。他暗自警惕,以后可得多加注意。

    洪继勋、左车儿的军报,接连不断,一封封送来。城北十五里处,遇上文华国部。丽军企图向南突围,佟豆兰分西侧军马支援左车儿、河光秀,稳稳守住战线。文华国、罗国器养精蓄锐两天,砍瓜切菜也似,杀得高丽人人仰马翻。洪继勋挂起免杀旗,降者不杀。丽军眼见突围无望,大股大股地弃械投降。

    检点战果,歼敌一千四百余人,俘虏接近两千人。薄暮前后,几路军马得胜回营。

    邓舍亲下城楼迎接,吩咐城内摆布酒宴,一庆大胜,二则补上为洪继勋洗尘、欢迎佟豆兰。遣派信使去定州报捷。

    酒宴上,洪继勋把酒祝贺:“将军此战精彩绝伦,可圈可点。大获全胜,当浮一大白。”

    他这话说的有点不谦虚,完全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席上诸将,文华国粗,不懂可圈可点的意思,没甚么反应;罗国器等人,脸上不由一沉。邓舍一军主将,呕心沥血;众人齐心协力,几千人浴血奋战才得此胜利。你虽有救主之功,也没必要如此托大罢?

    洪继勋向来如此。邓舍不在意,他道:“亏得先生赶来。要不然非得功亏一篑。先生要在我身边,我也不会陷入几乎破城的险境。”端起酒,敬文华国诸人,“众位躬先士卒,摧锋陷阵,夺山口、守城池、歼敌军,没诸位,没此胜。且饮此杯。”

    文华国嫌杯子小,换了大碗,一口干完,道:“痛快!将军,今天真是痛快!老文俺这一双金锤上,怕不沾百十丽卒的脑浆!”问,“南营丽军一灭,将军准备什么时候去救定州?”他和陈虎兄弟情深,心急挂虑。

    “贵早不贵晚。黄将军、赵将军夺了丽人南营,我命他们就地固守,不必回来。南面通道在我手中,料来丽军溃卒纵有侥幸漏网的,也过不去。诸军将息一夜,明日三更造饭,五更起军。定州丽军攻城几次不能克,成了疲军。我用胜军击之,取胜易如反掌。”

    洪继勋点头称是:“将军说得是。小可以为,也不必等到明晨,今夜便可出军。”

    邓舍摇了摇头:“守卒力竭,不可连战;文将军、罗将军、陆将军营鏖战一天,需得休息。定州军报送来,丽军渐至暮气,今日只攻城一次。定州城既然暂时不会破,我军干脆就再等一晚,养足了精神,取胜也更容易一些。”

    一个晚上差别不大,洪继勋没坚持意见。既然说到了这里,邓舍索性暂把酒宴该做军议,指派解围定州的军马、将领。主力当然是文华国、罗国器、陆千十二,此外,城外驱赶丽卒时,河光秀所部发挥的作用不小。命河光秀:“选三百丽卒,交给文将军使用。两军对战,可用土语瓦解敌人军心。”四面楚歌的典故,不妨一用。

    河光秀大声应诺。他是没得到实授的副万户,位置靠前,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声音尖利。坐在他对面客席的佟豆兰忍不住抬头瞧了眼,脸色古怪。

    邓舍瞧见,也不解释。一笑,岔开话题,道:“佟千户威名远震,我心慕已久,今日始解相思之渴。”郑重起身行礼,“今天多亏佟将军,请饮此杯。”佟豆兰站起来,两人对饮。回归座位,邓舍又笑道:“将军岳王之后,大败丽军的捷报一送呈我家主公,朝中必然欢喜无限。说不得,还会立时请将军入朝。”

    小明王自称宋室皇裔,故此邓舍有此一说。他这是在扯虎皮做大旗,凭他百户的官衔,别说捷报直接送到朝中,朝中大臣怕是连他算哪根葱都不知道。

    但这也是无奈之举,不冒充身后有个强大的势力,佟豆兰这样的地头蛇不会放他在眼里。

    佟豆兰笑了笑,谦虚:“洪先生和俺自幼相识,听他讲了许多将军的英雄事迹,佩服得紧。和将军相比,俺算不得什么。”顿了顿,问道,“丽军有员大将,名叫李成桂的。他是双城土著,将军克双城时,不知道有无见到?”双城、三散同处北方,李成桂有头有脸的人物,本身武艺也精;他们两人有过交集。

    洪继勋接口道:“当时破城,刀枪无眼。李将军竟一战而没。”佟豆兰哎哟一声,连道可惜。邓舍摸了摸了脖颈伤处,道:“其人的确勇武,是条好汉。我这脖子就伤在他的手中。”

    洪继勋举起酒杯:“来来,夜宴庆功,不谈军事。文将军,小可敬你一杯,祝你明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因明日出军,酒宴没多久,草草散席。邓舍自给佟豆兰安排住处,解围定州不需他的军马,一概安排到城中军营。毕了此事,接见吴鹤年、罗李郎,表彰慰藉;城中戒严不松;叫匠营军卒连夜加紧修葺缺口。

    忙到深夜才布置完毕,回转府中。上得楼阁,楼道口,碰上王夫人。从丽军围城开始,邓舍就吃住城头,没回过府。她担惊受怕了几天,见着邓舍,不知怎的,心中委屈,滚珠子似的,泪水滑落。

    邓舍累得筋疲力尽,又不得不敷衍安慰。没料到她牛皮糖一般,好容易止了泪水,不肯走,问东问西。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说起守城经过,明明已知红巾大胜,听到惊险处,掩口轻叫。追问丽卒溃逃后,守卒追歼的情形,如同感同身受,喜不自胜,眉开眼笑。

    邓舍从未曾见过她这般缠人模样,大吃不消。看在王士诚、续继祖的面子上,尽量配合。

    街道上更鼓响了又响。快到三更,王夫人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邓舍有种奇怪的感觉,王夫人有些不对,隐隐猜到点,太不可思议。困意上来,歪倒睡着。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没等亲兵叫,自己醒来,送文、罗出城。

    定州的丽军,陈虎几次军报中,分析得很清楚。主将懦弱,军无斗志。和己方相比,除了人多,各方面都不如。他相信,红巾只要把全歼南营的消息散播开来,甚至,有不战而胜的可能。

    尽管如此,邓舍依然再三叮嘱文华国、罗国器等人:“不可大意。丽军人众,尔等可藐视,不可轻视。赵过部人马,也归文将军调度。”

    诸将领命,一一出城。

    几千人络绎不绝,出完城,日上三竿。雨停了,风甚凉。邓舍驻足翘望片刻,两三个亲兵深一脚浅一脚,急剌剌跑过来:“将军,丽将醒了。”

    却是昨天突阵的那员丽将,头够硬,没死。据俘虏丽卒交代,名叫庆千兴,乃是南营主将。另有一人叫金得培的,没抓着,往北边逃走了。

    自入高丽,邓舍人地生疏,地面情况好摸清楚,苦于不知高丽王庭虚实。庆千兴官居西北面副元帅,位高权重,价值不低。当即传令:“带到大堂,我亲自审问。”想了一想,叫来左车儿,附耳低语两句。

    他没讯问经验,但以前没少见邓三拷掠富户,手段知道不少。敌将悍勇,动刑怕是不成,攻心为上。

    到的堂上,不多时,两队士卒押着庆千兴来到。见他披头散发,额头血迹干了,凝结成黑块。脸上、身上净是泥,五花大绑,昂着头,桀骜不驯。

    立定,士卒按住他的肩膀,踢他的腿弯,想叫他跪倒。他宁折不弯,挣扎着,破口大骂:“爷爷上跪天,下跪地。岂跪贼!”一个士卒大怒,重重给了他两巴掌,打掉一颗门牙。他和血咽下,仰天大笑:“蚁贼!他日我王大军掩至,个个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嗔目喝道:“速杀我!”

    邓舍微微摆手,止住士卒。和颜悦色,道:“将军勇武,人杰也。奈何不曾闻识时务者为俊杰?既落我手,何苦倔强?”

    庆千兴憋足劲,朝邓舍狠狠呸了一口。距离远,没啐着。左车儿跳起来,嘡啷拔刀:“败军之将,也敢如此!”

    “屑小之辈,也学大人说话。阿只儿!你爷爷头颅在此,休得废话,尽管取去。”阿只是高丽话,幼儿的意思。邓舍年龄小,庆千兴在侮辱他。

    邓舍不动怒,道:“将军才醒,大约还不知道,我大军夜间出城,至迟下午可到定州。……”庆千兴顿时收口,邓舍瞧了眼他的神色,接着道,“我精卒万人,挟大胜之威,定州解围的结果不言而喻。”叹了口气,替高丽人惋惜,“可惜。要是定州丽将也能如将军一般勇武,胜败结局,想来就是另一番样子。……万五千人,围小城,三四天不能进一步。”匪夷所思地连连摇头。

    庆千兴深深赞同。红巾一出军,定州必败无疑。不是小败,而是大败。李岩不死的话,百分百会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事实上,表面来看责任也的确在他。他不听王命,贸然轻进。然而,他不动,稳守南营又会怎么样?李岩懦弱,久顿无功,连着两夜后撤六里。等他破城,等到什么时候!定州红巾越战越勇,说不得,自己就能突围成功。想到此处,脸上露出不忿。

    人无完人。酒色财气名,总有一个弱点。邓舍本待一个个轮流试探,“名”字才出手,就有了效果。暗下冲左车儿使个眼色。

    左车儿不满道:“将军休得涨他人威风,落自家志气!这高丽矬子哪里雄武了?小人就看不出来。一样为将军生擒。”

    邓舍正色道:“胜败兵家常事。我征战多年,阅读古兵书,百战百胜的将军,世所罕见。至于临阵失手,本将不也曾脖颈受伤么?”转首,浮现赞叹神色,对庆千兴道,“将军用兵果断,擅抓良机。麾下将精卒锐,不瞒你说,我双城险些就被你攻陷。至今回想,后怕不已。”

    只差一步!就能破城大胜。庆千兴不怕死,马革裹尸乃军人的本分。但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庆千兴心高气傲,不愿死后替李岩背黑锅,落个无能的评价。不甘的念头不觉升起。

    邓舍命士卒为他松绑,搬来椅子,请坐。他哼了声,不坐。道:“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用不着虚伪客套。我知你想甚么,要爷爷投降,门儿都没有!”

    “将军要做忠臣,青史留名。坏人名节的事,我不会做。只是想在将军上路之前,好好和将军聊一聊。说实话,这番大战,我深有棋逢对手之感。”邓舍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问道,“敢问将军,如何就知道我大军出城,往攻山口?若是将军晚来攻城一日,我山口先破的话,就绝不会出现后来的险局。”

    庆千兴高高仰着头,不理他。邓舍自顾自,回顾战事,挑庆千兴的得意之笔,专门拿出来提问。左车儿出去,安排侍女奉上酒肉,酒香肉香,充盈一堂。侍女都是精心选出,容颜俊俏,举动间体香如兰如麝。恍惚间,不似敌我两方,倒是满堂春色。

    最后,邓舍问道:“我几路疑兵全被将军看破。难道,将军就没有担心过,我弃城而走,疑兵是故意用来拖延时间的?”百思不得其解,“是了,或许将军,根本未曾想到这里。”

    庆千兴容不得别人低看,嗤笑几声:“你外国远来,长途数百里,得了双城,怎会轻易放手?”

    邓舍恍然大悟,惺惺相惜:“能得将军做对手,人生快事!”命侍女为庆千兴斟满酒,道,“此杯酒,我不是敬将军,敬将军的万人敌。”言下之意,我敬的是你的指挥才能。

    侍女跪在地上,举起酒杯,娇滴滴道:“请将军饮。”

    这就是断头酒?庆千兴低头,美人笑靥如花。他自幼入伍,甚少接近女色。一生除了行军打仗,没别的爱好。战死疆场,留个名将美称,心满意足。如今看来,想也别想了。临死,临死,落一个庸将之名,千人指责、万人唾骂。心灰意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喟然道:“将军称我人杰,愧不敢当。败在将军手下,心服口服。”终究不服气,“天不助我,奈何,奈何。”扔下酒杯,闭上眼睛,引颈待戮。

    邓舍道:“既如此。午时,我亲送将军上路。”吩咐,“将降卒尽数带出,到时一并处斩,给将军殉葬。”

    庆千兴闻言大惊,忙睁开眼:“殉葬?”

    “将军英杰,死亦为鬼雄。我不忍将军黄泉路上孤单伶仃。二千降卒,便送给将军做为部下罢。”

    庆千兴涨的满面通红。邓舍要是不说,降卒的死不关他事。邓舍这么一说,两千人陪死,矛头指在他的身上,分明要他死不得安息。邓舍再一大肆宣扬,人口相传,可就连一个庸将之名也求之难得了。他道:“你,你……”激动过度,讲不出话。

    “若嫌不够,破了定州,加上那里的降卒一起也可以。”

    庆千兴急火攻心,大叫一声,要找邓舍拼命,左车儿拦在前边。他手无寸铁,过不得去。转过身撞墙求死。冲了两步,想起自己一死,邓舍别真让两千人陪葬,不禁停下脚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彷徨无策,双眼冒火:“你待如何?”

    邓舍起身,情深意切:“将军莫急。适才话语,不当真。实在敬重将军智勇,为将者,识势第一。将军大才,应当爱身惜命,何不从我大宋?共成大事!”

    “外国贼子,大言不惭。”

    “你高丽同我中国,自古人文衣冠相同。中国为君父,高丽为臣子。何来外国之说?而蒙元窃据中原以来,高丽权臣胁迫你王剃发易服,甘从鞑虏。丽民上下,莫不怨望,人心思变,唯系我宋。

    “我主公宋室皇裔,起兵淮上。拥众百万,闻者影从。纵横南北,数攻大都,来往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不日,辽东十万大军即将南下入丽。所为者何?助你清除奸臣、驱逐鞑虏,复我中华旧时衣冠罢了!功成则退。本将是为先锋。

    “当是时也,将军不求留功名于后世么?”

    他这番话不尽其实,庆千兴自然听得出来。但是高丽的确自古和中国衣冠相同,自居小中华;小明王是不是宋室皇裔,天知地知他自己知,别人不知。想辩驳,无从辩起。究其本心,他也根本不想去辩。瞪着双眼,半晌无话。

    做名将,是他自幼的愿望。身死留愚名,他不甘。但,背主从贼,冒身败名裂的风险,他不敢。该当怎样?何去何从。

    邓舍不逼他,举起酒杯,轻轻品了口。道:“将军醒来不久,身体虚弱。来人,收拾间雅室,请去休息。”庆千兴一言不发,任士卒领着他,出堂而去。

    ——

    1,三散。

    今朝鲜北青。

    2,佟豆兰。

    即“叁撒猛安古论帖木儿”,其父为女真金牌千户阿罗不花。叁撒就是三散,猛安相当千户。

    古论帖木儿是他的女真名。金朝以来,女真人有兼用汉名的习惯,佟豆兰是他的汉名。

    一说为岳飞出征辽东时,与一位高丽女子生下小孩,岳飞回国南宋,而这高丽女子则无法随之跟去,便定居辽东。这个小孩就是佟豆兰的先祖。

    一说为岳飞被秦桧谋害后,五子岳霆为避难,进入咸南三水(黄梅村)。南宋末年,元军占领鄂州,其孙岳浮海(岳飞四世孙)从征南大将军李柏有功,初封五千户,以后在元出仕做大官,改名三山孟崖帖木儿。五世孙岳阿甫,仕元,为千户。六世孙岳雅远(阿罗不花)为征西大将军,青海府君,进驻青海,其子岳豆兰(岳飞七世孙)承袭千户,从酋长授古论豆兰帖木儿之称号,依照女真人的风俗习惯跟著母姓,就称佟豆兰。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19 万户 Ⅰ

同学们再忍耐几天,下周一开始,正常更新。

    ——

    文华国部的突然出现,给高丽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理打击。但他们毕竟人多,李岩收缩阵型,把部队分成两个部分。少部分继续围堵城门,大部分调拨列阵,阻截文华国。

    他们有现成的营垒,器械俱全;急切之间难以击溃。为配合文华国,陈虎主动出击,李和尚、张歹儿、杨万虎轮流带队,日夜偷袭。丽军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

    洪继勋认为必须速战速决。不能给高丽王庭调集、派遣援军的反应时间。一旦僵持,客军身份的红巾,绝对不是主场作战的高丽人对手。

    邓舍很赞同。早先出奇兵的构想再一次浮现。当即,抽调五百城中军马,拨给左车儿带领赶赴海边,搜检渔船、建造木筏,扬帆过海;多张旗帜,插入丽军背后。

    奇兵起了效果,丽军自乱。文、陈抓住战机发动总攻。第四天,捷报传来。定州围解,歼敌两千余,俘虏三四千。李岩及丽军残部仓皇南窜,文、陈追击到泥河河畔。邓舍下达命令停止追击。

    泥河水势湍急,西北连群山,东南入大海。河以南,高丽大城很多,驻守兵卒不少。红巾士卒奋战连日,军力已倦,不能得意忘形。文、陈在泥河边,布下一营人马,依山搭营,留作驻防。

    文、陈前线鏖战,后方的邓舍、洪继勋也是日夜军议。山西的府县军,在山口一战中损失惨重。文华国报告,战场上不曾见到他们的身影;大约不足以再战,各自回城了。洪继勋据此,建议将丽军驱逐过泥河之后,主力不必回城。沿山北上、西进,借诸城城防空虚的机会,顺势攻取。

    邓舍再三考虑,详细询问洪继勋、罗李郎等山西各城的情况。山西、北各城,人口普遍不多。大部分地方本为渤海、女真旧地,各族人混居。丘陵起伏,土地不算肥沃,因为挨近群山,多有矿产。出铁、铜、铅等物,又有貂鼠之类山产。

    经济意义上来讲,价值不大。但是,战略意义重大。

    “双城若是腹心,则定州、泥河堪谓盾牌;一出山西、北,将军之矛,锋逼西京。又有三散等地做为依托,此勇士搏虎之势也。我势既张,丽势必缩。然后将军可以一边作势略地,疲扰之;一边锁三关,经营关北,操练卒伍。粮秣已齐,军马已厉,不发则已,一发不可收拾。”

    洪继勋的口才没得说,尤其分析大势的时候,口若悬河,汪洋恣肆。邓舍拍掌称赞:“便如先生所说!”

    当下传令。文、陈率诸将沿山北上,行军不必太快,稳稳推进。第一个夺取的目标,定为三水府。三水府在定州北,中间隔了座千佛山。高丽人在这里的势力并不是太大,居民多是汉人、渤海人、女真人。

    也因此,当地驻军的反抗十分微弱。红巾才作势攻城,丽将就开了后城门,弃城远遁。搜检俘虏,只得三十几人。询问才知,大部皆已阵亡在了山口。

    捷报传来,双城欢庆。邓舍猜到会比较顺利,没猜到会这么顺利。紧急和洪继勋研讨决定,大胆改变原定的一一攻占计划。命文、陈分兵两路,一路向东取甲山;一路向西攻长津,翻过群山,远略宁远。

    三水府、长津只是顺路掠取,甲山、宁远才是邓舍的真正意图。

    宁远位处大同江南岸,沿江南下,可以直达西京平壤。而距离定州不过百里。攻下此城,就好比在山西钉入了一个楔子,战场主动权就掌握在了邓舍的手中。

    甲山,本高句丽地,渤海国在此设府,金元以来,屡经战火,高丽在几年前,始置甲山万户府。守卫山口府县军的主力,便是从此处来。由此向北,接连长白山、鸭绿江。又是形胜之地,千山南来,众水北注。洪继勋称它是“山水绸缪,别成一区”。意思就是山水交错,自成一统。

    得了此地,有两个好处。一则,给自己留了条后路,遇有不利,不会再像这次一样,退无可退;二来,凭借此地的良好地势,只要发展得当,完全可以以之为支点,提领关北;甲山左近女真人聚居甚多,向东俱为女真旧地,也能借以拉拢女真,同时也起着防范女真的作用。

    长津的守军,和三水府的一样不战而逃;甲山毕竟是个万户府,虽然山口阵亡了一半还多,到底抵抗了半日。两城相继沦陷。远略宁远的文华国部,遇到了麻烦。

    山口一战,宁远派出的军马最少;又得到北边德川、南边孟山两城的支援,抵抗顽强。邓舍调攻克甲山的陈营张歹儿、杨万虎部,疾驰支援。

    不必参与攻城,做出进攻孟山的姿态。果然,孟山慌张起来,顾不得宁远,先图自保。又遣一支军马,巡荡江边,断绝德川、宁远的联系。两日后,宁远城破。

    而数百里外的平壤,在此期间竟是一丝动静也无。毫无疑问,庆千兴南营的全军覆没,使得它元气大伤。

    宁远既然攻破,第一件要事,便是选择驻守大将。按照洪继勋的比喻,定远就是全军的矛头,遍数军中诸将,谁人可以任之?邓舍心中早有人选。

    论地位,文华国最合适;但他为人粗卤,不放心。陈虎精细坚毅,定州离不开他。赵过朴实厚重,留在甲山,有他坐镇后顾无忧。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不是方面之才。

    最合适的,当数张歹儿。上阵有虎气;虽不识书,下马有文气。有勇有谋,沉稳坚刚。邓舍对他的几次表现印象深刻。当然,他资历不够,需得派一人辅佐。李和尚太粗,罗国器太滑,关世容刚好。这两个人都重气讲义,不会合不来。

    即刻传令,关世容、张歹儿不必转回,带本部人马,留驻宁远。另调张歹儿部的杨万虎随军回城。其他长津、三水府两地,各留五百军马,擢拔两个上马贼的老兄弟代行千户,驻扎看守。

    一下子多得了五座城,邓舍顿感压力沉重。他从没有过管理数个城池的经验。即使双城,打下来之后,之所以没出什么大乱子,大半靠的也是洪继勋的出谋划策,吴鹤年的实际操作。

    但总不能什么事都交给别人,依靠别人。邓舍当然懂得民政的重要性。拿一杆枪来做比喻,军队好比枪头,地方就是枪杆。枪头钝了,可以磨;枪杆一断,枪头再利,也难有大用。

    一宿没睡好,翻来覆去折腾,考虑这个问题。邓舍下定决心,不懂,就学。一军之主,无须事事躬亲,不求精,必须会。

    各城的普查一一送回。宁远人口较多,三万余口;定州少一点,一万上下;长津、三水府、甲山位置偏远,人烟稀少,加在一起,不到两万。人种比重上,汉人十之一二,女真人、渤海人十之二三,基本都分布在长津三地。宁远、定州八成以上,俱是高丽人。

    第一个问题就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做为异族人,该怎么去管治本地土著?

    吴鹤年在其位,谋其政。蒙元管理地方的那一套,他熟悉得很,选适合高丽民情的,道:“小人之见,首先需重新核定户籍,编制坊里、保甲。一则落实人口,便于管理,二则保甲互相担保,一户有罪,一保同罚,甲生、里长监管不力,同罪处之。提前报官者,免其罪。如此一来,地方上也有耳目灵通之利。”

    邓舍颔首同意,补充道:“里长、甲生,尽量选当地汉人担任,不足的部分,可由渤海、女真人出任。”必要的分化还是需要的。邓舍忽然想到,历次战斗,军中伤者甚多,至有致残。平时常思如何安置,眼下不就是个大好机会,道,“军中残者约百人,愿去军籍、入民籍者。送宁远、定州落户安置,可任里长、甲生。人赏银十两,赐地五十亩。”只赏赐权、钱、田,邓舍估摸着还不够令士卒眼红羡慕,沉吟犹豫。

    吴鹤年笑道:“俗话说,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大人何不再以高丽女子给之?”

    “欺男霸女?吴总管是想激起地方民愤?”洪继勋一直没开口,这会儿嗤笑一声,反驳道;他提出意见,“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将军暗中交代各城,凡高丽女子嫁残卒者,给其母家诸事方便,优礼之,厚待之,另眼相看。疏导引诱、潜移默化,方为上策。”

    这也是一种分化。不过就眼前来看,实现的可能性不大。非得长期施行。邓舍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坊里、保甲编制好,地方官的委派问题随之而来。带上双城大小城池六座,七八万人口。陈虎、赵过、张歹儿,行军打仗个个好手,处理民事,能不能胜任?

    涉及到军中大将,吴鹤年闭嘴不语。洪继勋侃侃而谈:“定州诸地都处前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况将军手中,也无人可用。大可军政一体,交陈、赵、张等将,统一处置。将军目前,最需要关心的,不是地方发展,而是聚敛粮草、充军备武。

    “充军备武需将军亲力亲为,而各地府县的职责,就在聚敛粮草。”

    关北严寒,有春耕而无冬种,农田作物一年一熟;山地又多,除了双城等寥寥数地,大都土地贫瘠。聚敛粮草,靠本地不太可能。邓舍问道:“先生之意?”

    洪继勋打开折扇,微微一笑,道:“泥河南、宁远西,土地肥沃。官府虽然贫穷,然而大户人家,往往良田千万,跨县过州,富裕非常。定州、宁远军马,闲着也是闲着,将军何不任其哨粮?既可保军卒锐气,又能够损敌利己。”

    吴鹤年咳嗽一声,皱着眉头,道:“怕是会失民心。”

    洪继勋哂笑:“归我之民是为民,不归我之民是为敌。何况,高丽百姓之所以怨声载道,罪魁祸首正在豪门巨室。将军杀富,夺其粮粟、分其田地。有穷人归来,妥善安置,民心自然可得。”

    杀富户、抢钱粮,邓舍没什么心理负担。他道:“先生所说甚是。”军需粮草这一块儿,他考虑已久,补充一个辅助办法,“双城等地沿海多渔场,吴总管多组织丁壮,下海捕鱼。”不仅双城,甲山、宁远等地,也都挨近河川,依样办理。相比粮粟,渔场的产量更大,穷苦丽人每日三餐必有海鲜补粮食、畜肉的不足。

    “有粮草还不够。攻城略地,要在精兵。何谓精兵?在少不在多。训练有素,披坚执锐。两者缺一不可。将军一万三千人,两战伤亡一千余。驻宁远两千,甲山一千,三水府、长津各五百,定州两千,双城六千。部属混杂纷乱,旗帜不一,号令不严。

    “现今稍有空暇,可以缓出手来,就该立刻整顿。”

    邓舍早在肃纪时就考虑过这件事,道:“正合我意。”当下将心中构思讲出。一万两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计划分编三营。文、陈各一营,自己领一营。

    宁远距离定州近,张歹儿、关世容拨给陈营;李和尚、罗国器俱在双城,拨文营;赵过、陆氏兄弟自己统带。河光秀官儿高,他的丽卒自成一营。

    佟豆兰的女真人和邓舍没有统属关系,他一直回避,不投,不走,很含糊。可以算他们来帮忙的,也可以理解为合作伙伴。邓舍暂时没把他们考虑进去。

    另外,各城搜检得工匠二百人,悉数送来双城,一并编入匠营。各城汉人、渤海人、高丽人大户,按照双城的老规矩,反抗的一概杀戮,分其田地,或归军用,或给贫者。投降配合的,分毫不损,责令每户送嫡子来双城入侍,统统发给质子营。这两营由左车儿代管。

    汉卒三营,丽卒一营,编制一定下来,统属关系清楚许多。再有战斗,各负其责。但是,如果碰上比较大的会战,军卒混在一起,该如何区别?“将异其旗,卒异其章”,可以仿照古制,结合现在的制度,在军章上加以区别。

    汉卒佩红章;丽卒佩黑章,用黑旗。文营为左,用青旗,章在左肩;陈营为右,用白旗,章在右肩;邓舍中军,展黄旗,章在胸前。章上写士卒名字及上官十夫长、百夫长的名字。

    洪继勋等人自无意见。当即传令各城,规划分属,按照各自所属,送给样章,分别制作佩戴。

    旗、章只不过是形式,便于区别。重头戏非操练莫属。陈虎等将驻扎在外,不能统一训练,严令每日一小操,三日一大操,不得懈怠。文华国等即刻出城,接着修建大校场,分军按队,由八百老卒充任教官,习练技击,熟悉阵型。

    可惜炸山口时,把从永平得来的火药用了个十之七八,火铳手只能暂停训练。高丽人不谙火药制造,指望缴获、购买可能性太小;自己制造的话,双城周边,多产铁、铜,磺、硝等物实在不多。是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事实上,不止高丽,整个的辽东红巾,火药方面都是比较缺乏的。洪继勋道:“宁远、定州较富,得银钱甚多。并且双城等地,有金矿、大盐池。物通有无,小可以为可选能言善道的精干士卒,乔装北上。辽东有硝石,仍在蒙元手中的大宁等地,不缺此物。金复盖等州,濒临大海,常有山东、甚至两浙各地的船只来往。而山东经毛平章治理,物产颇丰,两浙更是膏腴之地。许以重利,必有所获。

    “此为开源。尚需节流。火药既然不足,就多制箭矢。高丽人火器不精良,普及度远不及中国,也是多用箭矢。我有山产铁、铜,遣专人负责,出矿冶炼不停,足够使用。

    “其他火铳等诸般火器的制造。大炮制不得,至于火铳,陆千户出身军器匠人提举司,不是外行。匠营各色工匠都有,选伶俐军卒协制,产量虽不会大,补充缺损应不成问题。”

    权宜之策,姑且行之。邓舍一一同意,即择陆千五督办冶炼,开辟匠舍,兼管制造火器一事。洪继勋提到山东,倒是叫他心中一动。也不知王士诚、续继祖火拼赵君用结果如何?打定主意,派遣人去金复盖诸州时,顺便打探消息。

    民政、军事粗略梳理一遍。该办的事儿,大家心中有数。洪继勋道:“精兵已成,将军用来攻略两界,万人绰绰有余。要想虎视南下,稍嫌不足。小可有三策献上。”

    走一步,看两步,邓舍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道:“先生请细说。”

    “其一,征各城汉人、渤海人入军;其二,厚遇佟豆兰,引女真部落来投;其三,将军许军中高丽贱民脱籍入民,反响甚好。

    “如今连战连捷,军威大盛。小可闻听,双城本地的贱民、棒子,许多都有投军打算。可以扩招丽军,做为附庸,协助守城,维持地方。其中或有精锐,也可以用来冲锋陷阵。”

    召汉人、渤海人从军,没有问题;拉拢女真人是既定的计划;唯有丽卒附庸,不能多。可惜汉人比重太小,邓舍微一寻思,道:“目前各城粮草,仅可保万人两三月用。征军不宜过多。汉卒三千,丽卒四千罢。”他叹了口气,没人马没地盘时,想人马想地盘;有了人马地盘,又发愁粮草兵源。自失一笑,这不是个圈儿么?

    感慨发过,暗暗记下,两件大事:火药粮草、兵卒来源。需要解决。

    洪继勋折扇一合,在手掌上轻轻打了一下,唤回邓舍的注意力。讨论半天,大部分时间他自己在说,没半分疲态,依旧精神抖擞,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道:“五城安民,不比双城一地。将军可有谋划?”

    一听他问,邓舍就知道,他肯定已有成算。果然,不等邓舍回答,洪继勋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却不展开去念,手指夹着,递给一边儿的吴鹤年,道:“吴总管管理地方,请看小可此书有无不妥?指点一二。”

    吴鹤年嘿嘿一笑,心中恼他轻视自己,当自己为打杂跑腿儿的二狗子,嘴上恭维:“先生大才,指点不敢当。”接过来,抖开洒了眼,赞叹,“好文字,好文字!”顿了顿,又道,“一笔好字。”清清嗓子,恭身侧对邓舍站好,念道,“告高丽人等书。

    殷商,高丽祖也,同我中国,本为一家。世所和睦,皆为中华。蒙元已降,如虎而冠。倒行逆施,暴陵内外。穷绝江南,中原黔黎殄丧。两征日本,海东为之一空。慕我林氏,壮哉箕子之民。我大宋颍上一倡,影从千万。

    沧海横流,惟英雄方显本色;救济斯民,舍豪杰而问其谁?良马有策,远道可致;贤士有合,大道可明。三千里锦绣江山,侠少良家之子弟,吾翘首以待之。”

    ——

    1,三水府。

    三水府本为古渤海国显德府界地,后为女真占据。金、元属合兰府。

    2,关北。

    定州、宣德、元兴三地,高丽人称之为“三关”;三关以北的双城合兰府等地,也就是现在朝鲜的盖马高原,即为关北。

    3,户长制。

    高丽“凡州府郡县千丁以上,户长八人副户长四人兵正副兵正各二人仓正副仓正各二人史二十人兵仓史各十人食禄史各六人客舍药店司狱史各四人。”

    “乡吏非由科举不得免役从仕近者逋亡附势滥受京职,又令子弟不告所在官司投势免役内多滥职外损户口。今后外吏及其子弟毋得擅離本役其受京职者限七品罢职从乡。”

    4,保甲制。

    汉五家为“伍”,十家为“什”,百家为“里”;唐四家为“邻”,五邻为“保”,百户为“里”;北宋王安石变法,“十家为一保、选主户有力者一人为保户;五十家为一大保,选一人为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元出现了“甲”,“以二十户为一甲,设甲生”。

    元的地方,城内设坊里,乡村设村社。一社五十户。又在一些地方(尤其是需要军队卫戍之处)改“乡”为“都”、改“社”为“图”。常由蒙军驻村社实行军事统治。里长通常为蒙古人、色目人,衣食用度悉由居民供应,成为当地的最高主宰。

    5,然而大户人家,往往良田千万,跨县连州。

    “比来纪纲大坏,贪墨成风,宗庙、学校、仓库、寺社、军须田及国人世业田民,豪强之家,夺占几尽。或已决仍执,或认民为隶,……大置农庄,病民瘠国。”

    “至于近年,兼并尤甚。奸凶恶党,跨州包郡,山川为标。皆指为祖业之田,……。”

    在跨越几个邑的大农庄中,原来的中小地主,未完全清除。农民受着二重三重的压迫,承担的租税沉重。“势力之家,互相兼并”,“一亩之主过于五六,一年之租收之八九”。一亩地的主人有五六个,一年的租税收十之七八。甚至有“一人所耕之田,其主或至于七八”。

    6,高丽人不谙火药制造。

    其时,丽有火炮等物,亦有“发火”之军。但是国家并无制造火药的部门。数年之后,高丽人崔茂宣通过“咨问”“粗知”焰硝采取法经验的中国商人李元,“颇得要领”,学会了火药技术。又数年,丽朝始在中央正式设立机构,“煎取焰硝”,“且募唐人(汉人)之来寓”。也就是说,请汉人来帮助他们。

    而其开始的产量并不多。十五世纪初,崔茂宣之子海山继承父业,曾任军器寺副正等职务,他任职之前,“火药之数才六斤四两。”各种火器总计不过才生产数百。

    因火器、火药不足,为抵御倭寇,向明朝请求,“曰……其船上合用器械、火药、硫磺、焰硝等物无从可办,议和申达朝廷(明王朝)颁降。”

    明太祖颁下圣旨,“高丽来关军器、火药、造船、捕倭,我看了好生欢喜。……早发文书去,教那里扫得五十万斤硝,将得十万斤硫磺,来这里,著上那别色合用的药修合与他去那里。”这也是历史有载,中国第一次向高丽输出火药。

    ——明太祖言“我看了好生欢喜”,是因为高丽王听从了他的教导,所以高兴。就在丽王请求火药之数年前,太祖询问高丽使者得知,高丽常有倭患,“深为王虑之”,因“朕……为天下主,……故持危报国之道,不可不喻王知之”,下诏高丽,淳淳教诲,如父训子,教导丽王了一番攻守之道。

    7,穷绝江南,中原黔黎殄丧。两征日本,海东为之一空。慕我林氏,壮哉箕子之民。

    “穷绝江南”:韩山童、刘福通起事,传檄天下。“目今日昏君临朝,奸佞出政,官吏酷贪,纪纲颓败,以至贫极江南,富夸塞北,人心思变,天命攸归。蕴玉玺于海东,取精兵于日本。蹑大宋之遐踪,雪崖山之沉恨,胡元宁有百年之运乎?恢复宋室,在此一举。”

    所谓“贫极江南,富夸塞北”,就是说搜刮、剥削江南财富,填充塞北。“取精兵于日本”,“盖以宋广王走崖山,丞相陈宜中走倭。”

    “海东为之一空”:海东为高丽别称,其王曾自称海东天子。

    “慕我林氏”:林氏即三别抄之乱的首领。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20 万户 Ⅱ

接下来的数日,极其忙碌。

    修筑大校场、继续接着城外筑营;定州、宁远等城,粮草储存不一,有的多,有的少,统一调派,各城至多允许储一月之粮,有多的,一律运回双城,筑建仓库,交辎重存储;缴获来的军械、盔甲、战马,除补充本部缺损外,也悉数送至双城;各部有功将士,分由统军千户整编花名册,上报邓舍,论功行赏。抚恤伤者,哭拜亡卒。

    有鉴于上次军中窝藏女人的教训,邓舍和洪继勋等,正式编制出一套军律。不繁杂,七八条,重点在两处。一是服从命令,一是禁止扰民。快马送达各城,严令诸将按律治军,不得姑息。

    同时规定,各百人队每个月开一次忆苦思甜会。逢有战事,各军集合一处统一召开。

    军纪上约束、思想上做工作,有这两条还不够。物质上得满足。尽量改善军中伙食,有军官克扣士卒口粮者,死。天气将暖,各城收集夏布等,赶制换季军衣。要求各军作战、操练闲暇时,自己组织士卒活动,比如步兵可以放走、角抵等,骑兵可以击毬、射柳;获胜者发给奖赏。既得到了娱乐,又同时有助提高战斗力。两全其美。

    除此之外,允各军自设妓寨,军妓和军卒的比例,最高不能超过一比一百,即是说,一个一千人的千人队,允许携带十个人的军妓。

    守双城时跟随邓舍的随从们,阵亡三十余,余剩六十多人。除了汉人,高丽人也有,不多,三四个。编入亲兵。邓舍一视同仁,待之优厚,真如兄弟一般。白天随侍身侧,夜晚戍卫门外。给了他们一个独立的编制,因他们年龄都比邓舍大,军中私下里称之为“哥哥队”。

    哥哥队的百夫长便由那个辽东老卒担任。老卒姓毕,大约生他时,家里穷的怕了,起了个名,叫千牛。有个哥哥叫万牛,前几年饿死了。

    阵亡的那个高丽贱民,邓舍询得姓名,埋葬时亲自落棺。履行承诺,全军丽卒贱民、棒子尽数勾去贱籍,给其发写新的双城户籍,从良入民。户籍一发,丽卒欢声雷动。

    丽卒虽多是在辽东的时候召来的,但有不少还是不会汉话、或者只会一点。不利交流。普通士卒不管,十夫长以上,命其必须学习汉话,免得战场上出现无法勾通,军令不行的现象。

    千头万绪,梳理妥当。已是五日之后。城墙修葺完毕,大校场基本竣工,城外营地建成大半。

    高丽人半个多月来,没半点消息。探马来报,宁远以西及泥河以南诸城龟缩不出,极力避让。甚至连定州、宁远出城哨粮的军马,他们也不敢去动,有时候巡逻看见,远远逃窜。不用说,邓舍全歼五千人、击溃两万人的战绩,吓破了他们的胆子。长远不敢说,最起码数月以内,双城可得平安。

    连番鏖战终得站稳脚跟。人逢喜事精神爽,邓舍心情较之以前大为不同,脸上常常也有了欢畅的笑容;在王夫人体贴晓意的伺候下,脖颈上的伤也在慢慢痊愈。

    几天来,忙是忙,他没忘了庆千兴。隔三差五就去见见他。不谈国是,只说风月。偶尔捡些过去战例,或者来自史籍、或者亲身经历,拿来与他讨论;庆千兴发怒叫骂,他只当过耳轻风,毫不生气。

    庆千兴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要是肯说两句,他便认真辩驳,有时获胜,有时认输;输了则真情实意地称赞夸奖,赞誉他为当世名将。

    到的后来,庆千兴忍耐不住,主动问起丽军情况,他含糊两句,避而不答。他不答,不代表负责看守庆千兴的左车儿不答,不但答,还夸大事实。比如宁远苦战,到了他的嘴里,就变成了轻轻松松的四个字“军到城破”。庆千兴会因此想些什么?从他的一些细微变化可以猜到。

    事事留意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邓舍做不到人情练达,事事留意只要肯,总是可以做到的。午后,他又来到庆千兴所住院中,和他闲聊几句。取一个小盒子,放到桌上,道:“我的部下,从甲山给我送来了点百年老参。甲山参好。我伤势渐愈,用不得这许多。将军战后,一直不曾好好补养,不如送给将军。”吩咐左车儿,“叫专人每日熬了。用完时,再遣信使往甲山,向赵将军索取。”

    庆千兴不屑一顾。前两日才送来定州歌姬,今日又是甲山人参。拉拢人心的雕虫小技!道:“不消劳烦,休虚情假意。若有胆气,早日放了俺走。你我疆场再决胜负!”却不再寻死觅活。

    “放了将军也无不可。只是,数日来,和将军对谈,得益良多。我怜将军之才,不愿将军丢了性命。”

    “此话怎讲?”

    “西北面元帅李岩,回到朝中,将战败之罪尽数推到将军头上。”邓舍瞅了眼庆千兴,接着道,“我虽不知丽朝军律,谅将军回去,难逃一死。”

    庆千兴仰天大笑:“我朝中事,你一区区小贼,何能得知?诓骗人言,欺俺是三岁小儿么!”

    邓舍面色不动:“信不信在将军。我也不求将军相信。”诚恳地道,“天有英才,人必惜之。将军腹有甲兵、兼资文武,我留将军不是为我,实在是为当世人。”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邓舍又表现的真情实意,庆千兴哼了声,不去理会。邓舍见好就好,起身告辞。他每天的时间安排都很紧凑,接着要去视察大校场。

    才出府门,散出城外的游骑嗒嗒嗒奔驰回来。慌慌张张跳下马来。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邓舍认得,该是赵过部的百夫长。心头一跳,莫非甲山有甚紧急军情?却不发问。

    听他两人喘着粗气,禀告:“辽阳行省关平章,遣了一支人马,昨夜过了甲山,距双城只有三十里了。”

    邓舍一怔,这消息出乎意料。他前番夺下双城,曾派了信使往辽阳报捷。不见信使回来先报,有些奇怪。询问清楚,才知信使及这队人马,快到甲山时候,碰上队高丽残军,交锋两合,丽军仓皇西窜,信使不走运,腿上挨了一箭。行动不得,现在甲山养伤。

    那丽军打的旗帜上写着“都指挥使金”,料来应是金得培。估计他双城一败,北逃甲山;甲山又破,突围成功,遇上了关铎人马。转而西去,大概想绕道回平壤罢。

    金得培去向无关紧要。关铎怎么会突然派遣了支人马来?邓舍急令亲兵去请洪继勋,又通知文华国诸将,披挂整齐,城门等候。

    问道:“使者是谁?来了多少人马?”

    赵过部下的那个百夫长代替答道:“使者名叫姚好古。来了一个千人队,都是骑兵。说是给将军送官职告身的。赵将军昨夜请他在城中休息一晚,不肯。停都没停。赵将军只得遣了几个人,给他们领路。派小人日夜兼程,抄近道来报。”百十里的路程,两边都是骑兵,他能提前三十里到达,算是不错了。

    邓舍赞许地点点头,叫他下去休息。这个消息送的很及时,给了他应变时间,不至于措手不及。

    姚好古他知道,关铎的幕僚。听说在攻取上都、辽阳的诸战中,此人都有参与谋划。只是,送一个官职告身,为何不派行省官员,却派私人幕僚?而且岂会需要千人?即使道路不宁,护送使者,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邓舍皱了眉头,猜关铎用意。他身上穿着便装,要见使者,需得换衣。转身回府。接连下令:“挑选威武精锐千人,出城列队迎接。”

    “吩咐吴鹤年,静街,安排酒宴,多备礼物;城中大户人家,有没人住的,立刻打扫整洁。叫辎重营提前准备好千人伙食、马料,一切从优。安置千人住宿营地。”

    正说间,洪继勋来了。他住的地方挨着邓舍府上,不远,只隔了半条街。邓舍三言两语简单把情况一说。洪继勋想都不想,冷笑一声:“不用说,来抢地盘的。”他当初在辽阳深受冷遇,才高气傲的性子,哪里忍受得住。对辽阳红巾的印象十分不好。

    邓舍笑了笑,不说话。匆匆换过衣服,道:“先生同我一起出城迎接罢。我不太懂规矩,使者远来,你我出迎十里近不近?”

    洪继勋反感归反感,关铎不能得罪的道理,他自然清楚。道:“又不是天使,小可看,四五里足矣。”

    邓舍犹豫了下,出迎太远,显得谄媚,易遭轻视;出迎太近,又不免显得己方倨傲。道:“为我小小百户,关平章亲派使者来送告身。太近不妥,还是十里为好。”

    洪继勋小事上一般不坚持己见,随邓舍来到城门,文华国等人等候多时。挑选千人士卒比较耽误时间。邓舍等不及,命罗国器留下,等士卒出营了,组织排列城外、城内道路两侧。

    引了二三百亲兵,领文华国等人骑马出城。

    闻听关铎使者到,诸将表情不一。文华国大大咧咧,若无其事。河光秀、李和尚一个劲儿地在猜关铎会给邓舍个什么官儿,陈牌子笑眯眯地跟在一边儿,不时说上两句。杨万虎没甚么不同,他压根儿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陆氏兄弟一个忙着教学徒造火铳,一个一早就带了骑兵出城训练,邓舍没叫他们。黄驴哥开始心不在焉,后来也加入了河光秀、李和尚的讨论之中。

    出城北走,一路上回报的游骑不断。二十里、十五里,十里头上,瞧见一彪军马,打着大旗,卷尘带土而来。大旗两面,一面高,一面低。高的书:“大宋辽阳行省平章关”,低的书:“上都翼元帅府管军千户钱”。

    高旗代表使者;低旗应该是这支军马的军旗。

    邓舍众人跳下马来,他们身后的几百亲兵列开队,举旗欢迎。邓舍叫一人迎上通报,就说双城百户邓舍出城相迎。洪继勋低声叮嘱:“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听他说,看他做。”他和邓舍不同。邓舍算是关铎旧部,他却是先投辽阳,辽阳不要;如今好容易得了六城之地,他想做大事,自然不肯拱手相让。

    抢地盘云云,他也不是恶意猜度。义军中,别说互不统属的,即便同一系中,互相争夺兼并的事也屡见不鲜。

    邓舍不置一词,一笑了之。他整束盔甲,站在最前。对面骑兵驰奔得近了,前锋百户一声令下,勒马停顿。前军转开,旗帜如林,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驱马出来。

    前边一人三十上下,浓眉小眼,稀稀疏疏几缕胡须。一双眼,转动灵活,眨眼间在众人面上走了一遍。他哈哈一笑,隔着几十步远,提前下马,远远道:“有劳相迎,不敢当,不敢当。邓将军太过客气,一笔写不出两个宋,自家人,不见外!哈哈。”

    邓舍等忙赶上前,撩起甲裙,就要跪倒。这人一把拦住,连道:“请起,请起。来时关平章特意交代,为了表彰将军的忠勇,一切礼免。”抓着邓舍的手,上下打量,不绝口地赞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好一个少年英雄郎!月余功夫,打下好大一片江山。跟将军一比,小生真是羞惭。枉长了一把胡子,几十年活到狗身上去了!”

    邓舍身后诸将笑出声来。他头一斜,从邓舍肩上看去,第一个入眼的文华国。哎哟一声,丢了邓舍的手,转过去,打量道:“这位老兄雄武豪健,龙马精神,哎哟,端得好一员虎将。”问道,“请教大名?”不等文华国说话,又道,“且莫说,待小生猜上一猜!”

    他拈两下胡须,一拍手,叫道:“想到了!邓将军捷报上写:守营夜战,有一将独挡辕门,力挽狂澜;九攻九距,守如磐石,虽然面对千万人而面色不动,堪称虎胆。虎胆者,非虎将不能有也!……必是此人。”得意洋洋地左顾右盼,问,“小生猜的对不对?”

    邓舍直到此时,才找着了说话的机会,道:“上使目光如炬,一猜就中。”

    从外在表现来看,这位使者不似心机深沉的人物。话语滔滔。但是邓舍没敢丝毫的轻视。不管他的性格真是如此也好,假装的也好,邓舍做足本分。虽然关铎免了他一切礼,依然恭谨下拜:“末将恭迎上使。”

    那人扯起邓舍,不满埋怨:“说了自家人,将军还是这么客气。你再这样,小生可就要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了!”嘿嘿一笑,“将军的任命告身还想不想要了?小心俺藏住不给!哈哈。”

    他竟是个自来熟!插科打诨的能耐,着实了得。邓舍哭笑不得,见他一拍脑袋,又哎哟一声,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拉随他一起的那员武将过来,道:“你瞧小生这记性,只顾和将军说话,竟忘了介绍。……这一位,关平章爱将,威名赫赫、鞑子闻风丧胆的,……钱千户。”

    此人邓舍识得,黄驴哥也认得。大家本都是骑兵营的人。当日每逢大规模军议,邓三总带邓舍一起,他随侍门外,见过此人。名叫钱士德。

    忙上前见礼,钱士德回礼。并黄驴哥一起寒暄两句。正式勘验使者信印,分毫不爽。邓舍恭敬前引,一行人迤逦入城。钱士德军马却没进城,暂且驻扎城外。待城中营地收拾妥当,自有人迎接安排。

    看到对列城门内外的欢迎士卒,使者姚好古赞不绝口:“虎贲!虎贲!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悍勇锋锐。啧啧,虎狼之师,杀气十足!哎哟,这精神头儿,你看看,你看看,没得说!人勇武,坚甲利兵,军械也精良。……钱千户,小生看,比起你的精锐铁骑,不相上下哟。”

    千人士卒为精选挑出,较之寻常自然远胜。钱士德道:“大人说的是。邓将军带的一手好兵,佩服,佩服。”

    邓舍谦虚逊让,姚好古正色肃容:“非是假话,发自肺腑。”过了城门,顾盼回首,下午的阳光折射出枪戈光芒,耀眼夺目;他由衷称赞,“剑戟森森,如入细柳。”

    细柳,汉将周亚夫之营;帝欲入营,无将令而不得行。乍一听,他似乎是在称赞邓舍的军队军纪森严;回味细想,似又有点别的意思。

    他在这个时候,举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

    ——

    1,放走。

    长距离竞走。蒙元每年都会由政府出面,组织放走。“皇朝贵由赤(即急足快行也),每岁试其脚力,名之曰放走。……越三时行一百八十里,直至御前,称万岁礼拜而止。”

    贵由赤们穿统一的服装,“铃衣红帽”,“红帕”包头,引人注目。铃衣是在身上系铃,走动时发出声响,使周围人可以听到。目的在让别人让开道路,便于行走。

    2,角抵。

    又称相扑,也叫摔跤。在中国由来已久。

    蒙元的角抵分为两种,一种是蒙古角抵,一种是汉人角抵。蒙古人很喜欢这项活动,元武宗登基,“以拱卫直指挥使马谋沙角抵屡胜,遥授平章政事”。平章政事,从一品。

    汉人角抵有着悠久的传统。蒙元曾“拘刷”江南“相扑人”,拘刷就是征,相扑人大约即为职业相扑手。民间角抵比赛常在庙会上举行,是压轴戏。“习学相扑”在当时很流行,要交学费。御史台认为这是“凶强之技”,会使“风俗恣悍”,政府一再采用严厉措施取缔禁止。不过效果有限。

    3,射柳、击毬。

    射柳、击毬不但是竞技活动,同时也是“武将耀武之技”。杂剧《阀阅舞射柳捶丸记》中,两位武将以射柳、击毬区分武艺高下。

    射柳:以柳条为的,参赛者骑在马上用箭射之,以中者为胜。继承的是辽、金风俗。

    击毬:即马球。

    兴起于唐,历宋、辽、金而不衰,元代依然很流行。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21 万户 Ⅲ

城中吴鹤年早备好了酒宴。姚好古等昨夜过甲山,马不停蹄,翻山越岭,一夜半日走了一百余里。邓舍细心,不急开宴,先请他们去沐浴安歇。

    姚好古精神抖擞,不肯去。直说自己是属驴的,善跑会跳,耐用得很。就站在大堂上,他取出文书,宣读关平章令,嘉奖一通。邓舍报上的诸将功劳,全部允官给赏。

    专设了一个双城管军万户府,直辖辽阳行省行枢密院。以邓舍为“上万户、兼管民事,凡在所属,并听节制”,允许他自任千户以下官职。河光秀任副万户。文、陈诸将,拔擢千户。只有黄驴哥,却改了副万户的请封,任为万户府镇抚。

    给邓舍三珠金虎符、万户印信。给文、陈、黄等金符、千户及镇抚印信。又有数十银符、百户印信,交由邓舍下发给军中百户军官。先前邓舍临时自制,发给诸将的符信,自行收缴销毁。

    取出一大叠各色盖好各级印章的空名告身、敕牒,对照诸将,姚好古亲笔填写。列上姓名、籍贯、年甲等等。填完了,将复件发给诸人,原件快马回辽阳,转呈汴梁。从此,邓舍、文、陈诸人就算正式登录记档的大宋武官,货真价实的万户、千户了。

    姚好古带来的告身多,剩下百十份,统统交给邓舍,方便他以后任命。邓舍粗略翻看,告身下盖的大印,皆是“中书省兵部告身之印”。也就是说,都是武职告身,而没有文职告身。他虽然“兼管民事”,毕竟身任军职,不给任免文官的权力,也在情理之中。

    姚好古道:“万户而有权自发千户以下官职的,辽阳行省里将军独一份儿。关平章对将军的重视宠信,……”吧唧着嘴,“真叫小生眼红得劲哟。”

    辽阳的将军们俱和行省联系密切,只有邓舍远在海东,道路阻塞,来往不利。关铎这样做,有形势需要的成分在内,明摆着的,他不这么做,邓舍军中的将官任命,他也管不着,鞭长莫及。既然如此,干脆做的漂亮些,衬得大方。

    对此,邓舍心知肚明,嘴上连道:“愧不敢当。末将无以为报,唯有尽心竭力,奋勇杀贼。尊使回去后,请把末将的这番心意,禀给平章听知。”

    姚好古哈哈大笑,故作神秘,道:“小生今来,要送给将军三件大喜,一件倒霉。告身是一喜,另外两喜、一霉,将军猜猜?”

    邓舍脑筋急转,感觉到了洪继勋的视线,不去看他,心中隐约猜到,暗叫不妙。他笑道:“末将猜不出。”

    姚好古进府时,赶了几辆马车,邓舍当时奇怪,没有发问。此时见他吩咐两句,赶车的士卒掀开车帘。马车上整整齐齐堆积数十个箱子,抬出来,摆在堂上。

    士卒打开,前边几个或盛银钱,或装绫罗,后边的全是火铳、火药。邓舍大喜过望,银钱绫罗倒也罢了,火铳、火药可是紧缺之物!

    姚好古点出清单,念道:“银千两,钱万贯。苏杭色缎二十疋。火铳三百杆,火药五百斤。”笑嘻嘻问,“关平章的赏,将军满意否?”

    邓舍站起身,向北边拱手:“平章厚意,末将敢不肝脑涂地,酬功谢德?”工工整整对姚好古一揖,“尊使雪中送炭,以云霓赠我大旱,感激不尽。”

    这是第二喜了。洪继勋瞥了眼,在一边儿接口问道:“第三喜又是什么?”

    姚好古叹了口气,先不说,感慨道:“关平章对将军之关心爱护,实在没得说。不瞒将军,小生常随平章左右,从未曾见过平章对谁能像对将军这样照顾得面面俱到。”做出回忆的神色,接着道,“小生来之前,行枢密院曾召开军议,商讨对将军该如何办置。

    “有大人认为,高丽人数十万大军,将军孤军深入,怕势单力薄,站不稳脚,不如早日退回,以免做无谓的牺牲。独有关平章,对将军的胆识、眼光,哎哟,那是赞不绝口。说:将军为双城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力排众议,和行枢密院的几位大人争了个面红耳赤,方才设下双城管军万户府。

    “不过数十万丽军的确是一个威胁,关平章不能不深为将军忧,夜不能寐,深思熟虑。想来想去:嘴头夸奖谁都会,当不了钱使。高丽人多,将军人少,干脆不玩儿虚的,送礼就送大礼。甚么是大礼?兵马粮草阿!路途不便,粮草没法儿带;这兵马,……”故意停顿一下,指了指钱士德,“哈哈,将军应该已经猜到了吧?千人铁骑,以壮将军声威,算不算第三喜?”说完,笑眯眯等邓舍说话。

    钱士德上前行礼:“末将见过上万户将军大人。”名为壮声威,其实加强控制。邓舍怎会不知?他急忙绕过桌案,扶起钱士德,欢喜道:“钱将军威名显赫,关平章心腹爱将。这一礼,我不敢当。有将军助我,双城无忧。”

    他的表现真挚、热情,无懈可击。姚好古大笑道:“将军且先别欢喜,忘了么?还有件倒霉没说呢。”

    一点通、万事通。姚好古不说,邓舍也已猜到。有武岂可无文?笑道:“尊使请讲。”

    果然,姚好古一指自己的鼻子:“倒霉,就是小生喽。托将军福,关平章念小生年多来没功劳,有苦劳,大发慈悲,赏了个双城总管府总管的头衔。”

    堂上所坐,诸将以外,吴鹤年也在。他脸色微微一变,心中一沉。端起茶碗,用袖子掩住脸,佯装喝茶。竖起耳朵听邓舍回答。

    姚好古文武争权的意思,他看的出。这个官儿,他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没了官儿,他就没用武之地。才干显不出来,他就没安全感。

    邓舍道:“双城地远位偏,贫瘠荒凉。尊使肯屈高就下、降尊临卑,末将喜欢还来不及,何来倒霉二字?尊使说笑了。”

    姚好古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将军你是不知。懒人屎尿多,小生不但懒,又好酒,又好吃,又好赌,又好色,脸皮还厚。军中出了名的欠债赖皮烂赌鬼,皮厚如龟姚老三,同僚素不待见。哈哈。”

    邓舍大笑不止:“尊使诙谐风趣。关平章居然舍得放出,便宜末将了。”一语带过,见天色渐晚,既然姚、钱不肯休息,当即下令,收走钱缎火器,点灯置宴。

    双城苦寒,没甚么珍馐。好在靠山临海,野物、海鲜俱全。吴鹤年倾力置办,摆将上来,勉勉强强称得上丰盛。又不知从哪处大户府上,要来一班女乐,檀板缓拍,丝弦轻拨。两队高丽少女,舞衫歌扇,在堂下妖娆曼舞。

    姚好古真如其所说,好吃好酒好色。箸不停,杯不放;一边和邓舍说话,一边两眼不时瞄向堂下。

    邓舍管他真假,你既如此,我便这般,殷勤道:“小地方,酒淡饭薄。也就些许高丽女子拿得出手。尊使喜欢,待宴席罢了,便请带回府中。公务有闲,稍稍能娱乐耳目。”

    姚好古大喜,毫不推辞:“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一翘大拇指,“将军体贴人意,善查下情。小生阅人无数,比得上将军的,寥寥无几。”

    这句夸奖来得没头没脑。送几个歌女,算得了甚么?“阅人无数”、“寥寥无几”用在此处,极不恰当。邓舍不是傻子,听的出来。他并非在夸自己体贴,而是在含沙射影自己适才遇变不惊的表现。

    他装作不知道,转开话题。他入双城月余,中国消息不通;姚好古身为关铎的重要幕僚,对整体的形势肯定了如指掌,不能放过,得好好询问。

    当下问道:“末将居住偏僻,入高丽来,至今不闻辽东事。得见尊使,如见故人,欣喜不已。请问尊使,关平章如今怎样?大军现在何处?曾闻鞑子皇帝传诏漠北,要尽起各部南下中原,下文如何?”

    席上诸将,本有大半都在兴高采烈地观赏歌舞。听见邓舍发问,不约而同转回视线。涉及辽阳军情,没有人不关心的。人人都知,辽阳红巾再远,只要不倒,他们在高丽就有所依仗;一倒,他们立刻变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谈到正题,姚好古颜色严肃了些,放下酒杯,道:“丰州一战,我军大意吃亏。好在人人敢战,奋勇当先。关平章突围向北,绕回上都。半月前,和潘平章引主力南下,进驻辽阳。

    “至于鞑子皇帝传诏漠北,没得确切消息。至今并无一人一马,由北南下。似乎不真。不过,又曾听闻,鞑子皇帝的诏书的确下了,只是漠北鞑子的阳翟王,抗命不尊。”

    阳翟王是谁,邓舍不知。漠北元军不肯南下,再好不过。辽阳安全,高丽就安全。邓舍和洪继勋对视一眼,问道:“关平章移辕辽阳?”这个消息很重要,说明辽阳行省的战略意图有了改变。

    “孛罗帖木儿丰州战后,鞑子皇帝调他屯军大同。以为京师遮蔽。大同北拒阴山,南控恒山,锁扼内外长城。位当晋、冀要冲,是我军南下的必经之地。而地势险要,要想过之,殊为不易。

    “同时,陕西的察罕帖木儿聚卒日急,其势在我汴京。主公、刘太保连番催促,要求关平章即日南下,不得耽搁。大同道路不通,没办法,关平章决意转走辽西,从永平等地插入腹里,逼近大都。用围魏救赵之策,调察罕帖木儿援救大都,从而无暇入河南,以解汴梁之围。

    “所以,汇合了潘平章之后,南下辽阳。”

    他抬眼看了邓舍等人神色,接着道:“将军不必挂虑。我大军进展顺利,数日前已分出一支人马,袭取了金复盖诸州,打通了与山东的联系;若非腹里鞑子有所警备,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得弘吉剌诸部支援,兵锋早入腹里。

    “尽管如此,关平章业已传令各城驻军,日夜赶来辽阳。不出一月,必大举进攻。加上山东、宁夏等地行省的出军牵制,汴京之危,轻易可解。”

    邓舍点头称是:“辽西张居敬、世家宝,末将曾与交手,诚为悍敌。关平章不轻启战端,调集诸城,这是要用泰山压顶之势,不战而屈人之兵。老谋深算,末将深深佩服。”不问山东,问宁夏,道,“尊使讲宁夏,可是说的李、崔等帅?”

    早在红巾三路北伐之前,已有一支军马攻入陕西。领军将军一个叫李武,一个叫崔德。后来的三路北伐,西路军白不信、李喜喜、大刀敖,正是去支援李武、崔德的。无奈,两支军马屡败在察罕帖木儿之手,在陕西立不住脚。年前,白不信、李喜喜败退入蜀;李武、崔德转略宁夏。

    姚好古道:“正是。本月上旬,李元帅攻陷宁夏路,势力大张。虽不足硬撼察罕帖木儿部;使其首鼠两端,无法全心尽力进攻汴梁,完全可以做到。如此,西有李元帅,东有……”他顿了一下,“东有永义王,左右夹击,我辽阳大军从中……”

    “永义王”三字入耳,邓舍心中咯噔一声。赵君用既在,王士诚、续继祖的下场可想而知。他有心想问,怕姚好古起疑,举杯劝酒,忍住不提。

    姚好古不知邓舍心思,干了一杯酒,倒是主动解释。赵君用杀毛贵的消息,他以为邓舍不知,道:“山东毛平章,前些日不知甚么原因,突然暴病而亡。主公下旨,暂以永义王掌职山东事。”自己人自相残杀,太丢人。当此汴梁危急,姚好古毕竟不了解邓舍,怕说实话,会乱他心神。

    邓舍佯作不知,道:“永义王本淮南行省平章,素有政名。主公知人善用。”

    丝竹声声,酒香四溢。红烛高燃,映衬的诸人面上影影绰绰。把酒劝盏,推盘让食。看起来个个笑容满面,内心中,人人各有所思。

    就目前形势,汴梁虽险,未入绝对死地;救治得当,完全能化险为夷。邓舍思忖盘算,如何面对姚好古这位尊使,心中略微有了应对之策。这边讲过宋军、北方元军近况,那边洪继勋开始问天下形势。

    他自居子房孔明,又确有子房孔明之才,非常清楚北方为近,天下为远。不近则无远,不远则无近。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某一域。问道:“江浙张士诚,姚使可知其近况?”

    分发告身时,邓舍给姚好古介绍过洪继勋等人。姚好古知道他是邓舍谋主,不敢轻视,说话间多了点文气,笑道:“张九四一盐枭耳。虽踞浙西,难改小人本性。如贫民而骤富,野猴而沐冠。骄侈淫泆,又不自量力,屡扰我边,近年来为我江南行省朱平章屡败。

    “屡战屡败,前年竟降了鞑子,做了甚么狗屁太尉。当年高邮之勇,早已不复矣。”

    张士诚的地盘东临大海,西接朱元璋。两者之间互有摩擦,也属正常。邓舍大感兴趣,道:“我听闻朱平章麾下有两员虎将,一位姓徐名达,一位姓常名遇春。人说有万夫不当之勇,不知真也不真?”

    姚好古道:“徐达、常遇春么?小生所知不多,略有耳闻,只知深得朱平章信用,有大将之才。”一拍大腿,“倒有个孙瘸子,名叫孙炎的,从军前小生与他相识,这贼王八口才着实了得。”有点奇怪,问道,“怎么?将军对朱平章很有兴趣么?”

    邓舍吓了一跳。姚好古不经意一问,显出他心细如发,不敢多说,道:“听尊使说起,忽然想到罢了。”接着洪继勋的问题,问,“张士诚投降鞑子,那么徐寿辉呢?”

    姚好古哂笑:“较之张九四,徐贞一更是不堪。”一本正经地道,“有首歌谣,不知将军听过有无?道是:东边有一盐,白白不是糖;西边一块布,裹上真好看。……这东边一盐,即是张九四;西边一布,即是徐寿辉了。”

    徐寿辉贩布出身,据说因相貌大有王气,被拥立为主。论起来,他和张士诚这个不信教的不一样,而跟小明王、刘福通一脉相承。一个为南系白莲教,一个为北系白莲教。只不过两边各立门户。他西连川蜀,东接朱元璋,两下里,也是常有交战。

    姚好古儒士,虽入红巾,不代表他信仰弥勒;即使信仰弥勒,站在小明王的角度,侮辱敌人也没人反对。何况,姚好古有理有据,他接着道:“徐贞一徒有其貌,一无所长,空有皮囊而已。长得再好看,原是个银样蜡枪头。御下无术,先是前年险些为倪文俊所杀;现在又落入陈友谅掌控。主弱臣强,强枝弱干,成不了大气。”

    天下英雄,最有名的,当数三家。小明王是其一,张士诚是其一,徐寿辉是其一。除了本家,其他两人,俱被他连损带骂,贬得一无是处。

    “至于其他如台州方国珍、无锡莫天佑、庐州左君弼、宣州王信等等,更是困窘一城,苟延度日,不值一提。”兜了一圈,转回原处,他道,“数遍天下,唯有我大宋主聪臣明,文忠武勇。应天顺命,天命所在。眼前小挫,鞑子濒死反扑而已。成大事岂有一帆风顺?未尝闻胡人有百年运者!

    “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生平志已酬。上有关平章淳淳爱护,下拥万余精兵,将军正该趁此良机,激越锋锐。待他年事成,影上凌烟,岂不快哉?”双目炯炯,望着邓舍。

    邓舍听着耳熟。姚好古最后几句话,类似的意思,翻来覆去,月余以来,他不知已对多少人说过了多少遍。心中想道:“异曲同工。”凛然起身,拱手抱拳,肃容道:“天革元命,圣天子百灵相助。尊使放心,末将虽然位卑,苟利国家生死以!”

    姚好古哈哈大笑:“哈哈。公事已毕,尊使就成了卑职。”转到邓舍面前,作揖拜倒,“卑职见过将军。”

    ——

    1,双城官军万户府。

    宋在建立政权前,只有军事机构,以元帅为最高。如郭子兴、孙德崖等濠州起义,杜尊道即封他们为节制元帅。宋政权建立后,行省、行枢密院未设立前,又置都元帅府,如龙凤元年韩林儿封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佑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不久改为江南行省,行枢密院。

    行省、枢密院建立后,普遍设置诸翼统军元帅府。其印为“元帅之印”。

    元帅以下,有管军总管府,印为“管军总管府印”;下属管军万户府,印为“管军万户府印”,此种引出土甚多,较之总管府印为小。再下,有管军千户府、管军百户府。

    官印:为铜印,正面写“管军万户府印”,背面款识“中书礼部造”。

    2,镇抚。

    万户府下设镇抚司,协助万户处理军务。级别大约和千户相等。“镇抚司,镇抚二员……上万户府正五品,中万户府从五品,俱金牌,下万户府正六品,银牌。”金牌就是金符。

    ——朱元璋在郭子兴部的时候,担任过这个职位。至正十三年(1353年)六月,朱元璋“归乡里,募兵得七百余人以还。子兴喜,以上为镇抚。”

    千户以下有弹压,百户以下有军司,职掌和镇抚相同。

    3,告身。

    告知身份的意思。分武职、文职两种。官员们的身份证,是官员证明自己官阶和职务的文凭。按照官职高低,分不同颜色的纸张誉写。

    和平年代,自然由中央吏部、兵部统一发配。战争时代,朝廷往往一次性给各地军阀、诸侯大量的空名告身。“有立功将士,可随大小书给,不必中复”。

    4,敕牒。

    凡领告身者,必有敕牒。敕牒没有告身重要,敕牒相当任命书,告身有配套证明持有告身者即是本人的作用。

    敕牒与任命有关,是临时的,告身由自己永久保存。官员辞职、病退,日后又重新谋求职位,告身便是吏部向皇帝奏请此人拟任某职时的依据。“先具旧官名于前,次书拟官于后,使新旧相衔不断,故曰官衔”。没有告身,就没有“旧官”。

    5,弘吉剌部。

    弘吉剌部的封地在全宁路一带。全宁路紧挨大宁路,在其西北。

    大宁路是木华黎家族的封地。在此地的蒙古部落有忙剌儿、忙兀、兀鲁等。

    木华黎家族:蒙古时期,其封地在恒州到兴和一带,后东迁大宁路。

    6,淮南行省平章。

    龙凤二年(1356年)十月,赵君用取淮安。宋设淮南行省,任命赵君用为平章。五年,为元军所败,奔山东。淮南行省瓦解。

    7,张士诚。

    小名九四。盐贩出身,臂力过人,“为人持重寡言,重义气,轻财好施”。

    “士诚,小字九四,泰之白驹场亭民,与弟士义、士德、士信并驾运盐纲船,兼业私贩,初无异志。少有膂力,无赖,贩盐诸富家,富家多凌侮之,或弗酬其直。弓兵邱义者,屡窘辱之,士诚不胜愤。

    “至正十一年,中原上马贼剽掠淮、汴间,朝廷不能制。朱定一、陈贤五、汪宗三作乱江阴,泰州人王克柔者,家富好施,多结游侠,将为不轨。高邮知府李齐收捕于狱。李华甫与面张四素感克柔恩,谋聚众劫狱。齐以克柔解发扬州,后招安华甫为泰州判,四为千夫长。

    “张九四为盐场纲司牙侩,以公盐夹带私盐,并缘为奸利。资性轻财好施,甚得人心。当时盐丁苦于官役,士诚与华甫同谋起事,遂共推为主作乱。杀邱义并所仇富家,焚其庐舍,延烧民居甚众。”

    “张士诚弟兄四,淮南泰州白驹场人。泰州地滨海,海上盐场三十有六,隶两淮运盐使司。士诚与弟士义、士德、士信、并驾运盐纲船,兼业私贩。初无异于人。……十三年五月,士诚又与华甫同谋起事。

    “未几,士诚党与十有八人共杀华甫,遂并其众,焚掠村落,驱民为盗,陷通泰高邮,自号诚王,改元天祐,设官分职,把截要冲,南北梗塞。”

    8,江南行省。

    龙凤二年(1356年)二月,朱元璋攻占集庆。七月,宋政权设江南等处行中书省、江南等处行枢密院。以朱元璋“为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以故元帅郭天叙弟天祐为右丞,经历李士元(改名善长)为左右司郎中,以下诸将皆升元帅。”

    郭天叙:即郭子兴长子。

    9,徐寿辉。

    又名徐贞一。

    “初,徐贞一本湖南人,体貌魁岸,姿状庞厚,无他长,生平以贩布为业,往来蕲、黄间。

    是时,浏阳有彭和尚,袁州慈化寺僧,惑荆、襄民。能为偈颂,劝人念弥勒佛,遇夜,燃火炬、名香,念偈拜礼,愚民信之,其徒遂众。其徒周子旺因聚众欲作乱,事觉,元江西行省发兵捕诛子旺等。莹玉走至淮西,匿民家,捕不获。将为乱,思得其主。

    既而麻城人邹普胜复以其术鼓妖言,谓:‘弥勒佛下生,当为世主。’遂起兵为乱。

    一日,贞一于盐塘水中浴,众见其相貌异,身有光,皆惊异,遂立为帝,反于蕲春,东南遂大乱。湖广、江西、浙江三省城池多陷没,开莲台于蕲春。然资性宽纵,权在臣下,徒存空名尔。

    另一说为:“中原盗起,寿辉行山中,获鉴铁十斤。麻城铁工邹普胜居耦寿辉,夜梦有黄龙蟠其铁砧。明日,寿辉携铁过之,令制锄,蹲坐铁砧上。普胜心异之,告之曰:‘今天下尚须锄活耶?当炼一剑赠君耳。’

    于是两人深相结,阴谋举大事。会彭和尚妖党作乱,普胜乃与众共推寿辉为主,举兵,以红巾为号,借圣人堂于多云山中。溪水日再潮,溪傍有巨石状类舣舟,寿辉命凿一穴,树桅其上,祝之曰:‘天助寿辉,当扬帆出溪口。’石为行十余丈,寿辉遂决意反。”

    彭和尚:即彭莹玉,又叫彭翼达,人称彭祖,一名妖彭。南方白莲教的教首。

    10,倪文俊。

    “湖北沔阳人,号蛮子,世以渔业,居黄州黄陂,其生之夕,母梦有白虎入室。及徐僭号,倪为伪相。”

    在徐寿辉的军队中,倪文俊是前期的主要干将,攻城略地,无往不胜。“用多浆船,疾如风,昼夜兼行湖江,出人不意,故多克捷,所至杀害,掳威顺王诸子,妻其妃子。庚申帝特降诏招抚,然乱端已成,俱无所及,王诸子皆为所杀,荆、岳、潭、鄂、黄、蕲、澧、六、常德、宝庆、江、处、洪、吉等州,皆为所据。

    “先一夕,母复梦白虎死,遂遇戮。戮之二日前,有大星落蛮子舟前,蛮子曰:‘又有大官人当死吾手!’不知其身当之也。”

    至正十七年,九月,“倪文俊谋杀其主徐寿辉不果,自汉阳奔黄州,寿辉伪将陈友谅袭杀之,友谅遂自称平章”。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22 射柳 Ⅰ

姚好古虽说公事已毕,但他一成“卑职”,话题顺理成章地转入了双城总管府的民事交接上。

    邓舍取定州五城是后来之事。姚好古出发前,还没得到消息,所以带来的文官不够用。一则,定州等地不似双城,深处前线,军事重于一切。二来,究其本意,他也并不在乎外围城池。来之前,关铎曾和他密谈一宿,意图讲得很清楚,重点在双城。

    所以,对那几个城池,他索性提也不提。只派了一个叫方补真的官儿到甲山去,“协助赵将军操管民政”;又以为钱士德“不能来当小白脸,吃干饭”,分出二百骑兵,跟方补真一起往驻甲山。

    至于双城,吴鹤年的结果不算太糟,本来的总管之位,改落一级,做同知;罗李郎的同知,改落一级,做治中。以下各级官吏,洪继勋坚决不让,在罗国器的照例圆场中,最后各退一步:原任职的暂时不动,添个副手,用姚好古带来的人。先熟悉情况,以后再说。

    这样一来,表面上两系各占半壁江山。而钱士德剩下的几百人留下不走,请邓舍于城中给他们规划营地,“驻扎协防”。

    邓舍痛痛快快地答应。一席酒皆大欢喜。夜半散席,临走,邓舍忘了提,姚好古腆着脸,主动提醒:“大人,适才那几个粉头哪里去了?”却是讨论地方政务时,邓舍命她们先退下了。邓舍笑了笑,吩咐吴鹤年:“立刻送姚总管府上。”

    他连声道谢,高高兴兴地去了。邓舍亲将他送至所选府院,聊了片刻,看他满意,方才折回。给钱士德选的也有府邸,他不住,非住军营,邓舍不用管,有文华国等相陪。

    回到府中,洪继勋没走,在楼阁上等他。宴席上他一直没好脸色,叫邓舍好生担心,总怕他突然发难;这会儿见他半倚床上,捡了本案上书籍,一头看,一头品茗摇扇,倒是怡然自得。

    邓舍笑道:“酒怒而茶喜,先生的变化怎么这么大?”洪继勋占了床。他自己动手,搬来椅子,坐在对面。挥了挥手,命侍女、亲兵退下。洪继勋夜半不走,自然有事相谈。

    洪继勋丢下书,道:“喜怒因人而异。小可的酒怒,正如将军宴席上的笑不离口。非如此,不能得姚好古的轻视。”他冷笑一声,“装疯卖傻,假痴做呆人人会,能演到他那份儿上的,倒也少见!”

    邓舍颇有同感,扪心自问,他就做不到;有些敬佩,道:“高人智士,总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姚总管在辽阳军里向来有智多星的美誉。关平章肯派他来双城,我是真的欢喜。”

    “欢喜?”洪继勋坐直身子,“双城弹丸之地,一座小庙供不起大佛。他身为关平章左右手,将军就没想过,双城哪里吸引了他,他为何而来?”

    邓舍当然想过。他想了半天一晚上了。他想到的原因,忧喜参半。但他不愿将自己的心思讲出,道:“先生请讲。”

    “小可观姚好古此人。酒色自秽,外滑内奸。哪里有人肯主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凡是这么做的人,要么有不可告人之目的,要么就是本身极其自信。看似侮己,实则辱人。把其他人当作傻子憨子么!”但凡心高气傲的人,比寻常人更看不惯心高气傲的人;洪继勋用词虽不客气,本质看得很透。

    邓舍道:“也有道理。”见洪继勋茶水半空,提起茶壶,为他斟上,问,“那先生以为,姚总管来,意在何为?”

    “古人云:论事先论人。人是奸人,事无好事。”洪继勋道,“夜来酒宴,有五疑。把这五个疑问搞清楚,姚好古所来为何就昭然若揭了。”

    他抿了口茶,折扇合拢,敲打掌心,道:“夜过甲山而不住,此一可疑;降黄副万户为镇抚,此二可疑;关平章救汴梁,调辽东各城军马,偏不动将军,反派大员前来,此三可疑;转来兜去,一再用话头激将军表态,表对关平章之忠,此四可疑;钱士德精卒猛将,关平章调他来,意图明显,但是,为何定州五城,他只选甲山驻扎,此五可疑。”

    他说的五疑,邓舍看出的有,没看出的也有。毕竟,一整个晚上,邓舍都在不停地和姚好古聊天、让酒、劝菜,没功夫深思。洪继勋冷眼旁观,大不一样。

    邓舍皱着眉头,越听越觉得问题严重;似乎自己原先的推测有些不对。道:“过甲山而不住,应该是为叫我来不及想出对策;降黄将军为镇抚,大约为给他实权;要我表对关平章之忠,情理之中;救汴梁而不调我军,……”沉吟,双城距辽阳不近,或者是一个原因;但辽阳行省的各城军马,也不是没有路途遥远的。再联系第五个疑点,邓舍悚然,抬头,“难道?”

    洪继勋见邓舍想到,折扇重重在手心一扣:“关铎想自立。”

    邓舍霍然起身,来到门前,令亲兵退后五丈,严守门梯,不论是谁,没得将令,敢近者斩。回过身,掩门,神色凝重,道:“先生莫乱讲,真假是否,臆断不可流言。”

    “汴梁,国都也。京师有急,连番下诏;斗升小民也知,救急如救火,何况救君父?关平章为何迟迟不动?”

    邓舍兀自不敢相信,此事若真,宋必有变,宋有变,天下有变。他道:“姚总管言道,蒙古诸部聚集辽西,援助大宁;辽西不下,腹里进不去。关平章或许是想等各城军马齐聚,再做打算。”

    洪继勋先不辩驳,又问:“月余前,丰州一战。将军亲身参加,请问,当时城中有几许人马?”

    “丰州三万,云内、东胜两万余。”

    “留屯上都、辽阳军马几许?”

    “十余万。”

    “如此,辽阳军队二十万。救主之危,却只遣出五万余,半数不到。是因为抽调不出?还是因为别有原因?将军应该比小可清楚。”

    邓舍默然,打丰州时,辽阳、上都面临的,当然有压力。但是,压力远没大到需要十几万人马驻防的份儿上。凉风入室,案上烛花爆裂。他喃喃道:“别有原因?”

    洪继勋又问道:“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将军是和他们交过手的。大宁军马有几许?兴州军马有几许?总计万人而已!弘吉剌诸部,即使支援,能支援多少人?当然,永平以西的腹里诸路屯有重兵。可是,他又不是真的要去攻大都,只是佯动诱敌而已!

    “二十万大军,竟一步不进,屯驻辽阳!是何意也?”

    邓舍犹豫不决,道:“前有腹里重兵,后有蒙古东路诸王部众及沈阳等地鞑子残部。关平章不敢轻进也是情有可原。稍有不慎,那就可是是全军覆没的局面。”

    洪继勋冷笑:“不错!正是。正因为会有全军覆没的可能,所以他心生异志!关铎,儒生。由姚好古可以猜测,他左右亲近之人,也必然多是儒生。将军真以为,他会死心塌地地为以白莲为根本的朝廷卖命么?”邓舍马贼出身,不是教徒。洪继勋没顾忌,直言不讳。

    他具体分析:“数年前,关铎血战太行山,察罕帖木儿扼守关隘,他屡进不能,惨败退入塞外诸郡。经此一战,他当知蒙元虽行将就木,未到绝命之时。虎将死,余威在。关陕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诸将,卒锐将悍,不是轻易之敌。

    “诏书数番,勉强提军前去丰州。区区五万,一败即回。汴梁已经危若累卵。他口称走辽西入腹里,拖延至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无非明知不可为,不愿断了自家性命。有兵就是草头王,保存实力罢了。”

    宋朝廷下各行省,名义上归属中央,实际上各行其是。比如赵君用,他做过淮南行省的平章,除了奉龙凤年号等之外,文官武将尽由自己任命,实权在握,形同割据。一朝覆败,不是去汴梁朝廷,反奔逃山东。毛贵为山东行省平章,一方大员,他杀之,而小明王应付察罕帖木儿等元军不及,无力惩处。紧邻汴梁的山东、淮南还是如此,更别说鞭长莫及的辽东。

    也许关铎起初并无二志。他以策干刘福通,得受重用,担大任。人之常情,开始都会感恩戴德,誓死相报。何况数年前三路北伐,进军大都,蒙元为之惊骇,形势一片大好,进取何等锋锐。

    时至今日,一路败走入蜀、远上宁夏;一路退回山东,甚至毛贵不能身保;只剩下他这一路,艰难转战塞外千里,终于打下了一片地盘。汴梁小明王当年的声势早已不振,他会不会还想着誓死相报?

    窗外夜色深沉。邓舍在室内来回踱步,听洪继勋又道:“或者将军以为,这仍然不过是臆断。则当此时,姚好古来双城是为何?”

    邓舍停步,抬头。

    洪继勋紧随再问:“将军还记得,关铎二月传檄?”

    “二月传檄?”二月传檄高丽、遣派左右手姚好古入双城、调钱士德一部屯驻甲山。这些事情,在邓舍脑中一闪而过,牵引因果,连成一线。他慢慢坐回椅上,姚好古并非为纳双城入辽阳行省管辖而来,而是为:“关平章要入高丽。”

    他对很多人说过,辽东百万大军,不日将入高丽。他也知道,关铎早晚要入高丽,但是,他没想到关铎会来得这么早。

    “要论战略地位,定州、宁远,较之甲山更为重要。没有甲山,不过少了条退回辽东的近路,就我军眼下形势,退,只是后备,防不测;而攻,才是首先。姚好古舍定州、宁远,却要甲山。他为的是保我军的退路么?非也!他这是在为关铎留入双城的道!”

    洪继勋找到邓舍的地图,铺开来,倒拿折扇,虚虚画出两条线:“关铎入军的道路,必为两条。一走义州,一入双城。

    “辽阳大军二十万,不比将军万人。全走双城的话,甲山沿线山势连绵,补给艰难,不可能。但甲山、双城现在既在将军手中,这么好的一条入丽捷径,放弃也太可惜。故此,他不出军则罢,但若出军,必然主力走义州,偏师进双城。一正一奇,哼哼,打得好算盘!

    “也正因为此,他才舍得派姚好古和钱士德千人铁骑来,给他打前站。将军信使才去,而他的使者即到,何其急也!将军,关铎入高丽,近在眼前。”

    邓舍半晌无语。苦笑一声,辛苦月余,为他人作嫁衣裳。又要回到给别人做马前卒、为别人卖命、让别人掌控自己生死的日子了么?他心中苦涩。半年,关铎只要能晚入高丽半年,他有信心,局面就和现在大不一样。

    至于对派信使报捷辽阳这件事,他并不后悔。夹杂在辽阳、高丽、蒙元残余,甚至还有女真之间,他区区万人,必须得依附一方。远的不说,就拿近的。要不是洪继勋扯着辽阳百万大军做为幌子,佟豆兰会来?

    洪继勋不知道邓舍所想,沿着自己的思路,道:“一方面陈兵辽阳,假意入腹里;暗地里做入高丽的准备。关铎意在何为?将军还以为小可是在臆断?

    “当然,将军或者以为,辽阳除了关平章,还有潘平章、沙刘二。潘平章不提,沙刘二虔信弥勒,又是刘福通乡党,难道他会坐视不救?”洪继勋自问自答,“大难临头各自飞。只要关、潘一致,沙刘二不阻便罢,真要阻拦,人头掉地。”

    邓舍心潮汹涌。关铎反不反,现在已经不是重点。辽东二十万大军南下,我改如何应对?拱手相让?转走他地?抑或是?

    为掩饰所思,他道:“关平章如果不去救汴梁;山东才换了新主,局势肯定不稳,想救,估计也无力。这两地不动,宁夏李元帅,……。”邓舍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外无援军,汴梁难保。”想到了朱元璋,随即放下。他处在徐寿辉、张士诚两强之中,怕是自保不及。

    “汴梁能不能保?将军不知道,小可也不知道。但是关铎身为一省平章,接触机密,又屡番和关陕鞑子交手;知己知彼。从他推三阻四,不肯去救,就可以看出他肯定心中有数。

    “汴梁挨近大都,是蒙元的腹心之患。一旦有失,牵动天下。鞑子腾出手来,可入山东,可下江南。这一点,关铎不会不知。

    “所以,为自保计,他不能不找条后路。后路在哪里?高丽!一得高丽,呼应辽东。进可抗塞外蒙古,假天侥幸,自可掩有辽东,争雄天下;万一势挫,亦可退据高丽,仗恃鸭绿天险,不失一方诸侯。他二月传檄的时候,怕是已定下了这个方略。”

    关铎准备已久,我该如何应对?拱手相让,想想邓三的下场;转走他地,无处可去。何去何从?邓舍心念已决。他问道:“既如此,先生以为,我该当如何?”

    洪继勋精神一振。自宴席上看出关铎有异志、将下高丽,他就一直在反复思考相关对策,胸有成竹,反问:“将军想要如何?”

    邓舍道:“主公,乃我君父;关平章,为我上官。关平章既然要来,我身为下属,自当热烈欢迎,尽瘁马前。”

    洪继勋怫然不悦:“将军对我,尚讲假话?”

    邓舍哈哈一笑,究竟面皮不够厚,微微尴尬。道:“为得双城,将士死伤了数千。我一边是关平章下属,一边是诸将的上官,不瞒先生,的确是有些为难。”终究不肯直说。

    小明王是一国之主,关铎是一军之主。他身在关铎部下数年,虽只是个小小百户,抗命不尊、甚而造反,难逃背主恶名。道义不正就难以服众。军卒虽然多为永平招来,军中骨干、任各级军官的八百老卒,可都是老牌红巾,而且来源纷杂。没有外力时,他们自无问题;一有干扰,很难说。邓舍不得不谨慎。

    洪继勋瞪着他看了片刻,忍不住一阵大笑。邓舍的为难,他心知肚明,不再追问。道:“好人将军自为之,恶名小可自担之。”

    他肯担恶名,背主的麻烦就减少大半。主动和被动,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邓舍深深拜倒:“知我者,先生也!”

    言归正传,洪继勋道:“现下局势,当有两策应对。一在眼前,一在将来。”

    邓舍不再做戏,整襟危坐,问道:“何为眼前?何为将来?”

    “姚好古为眼前,关铎为将来。”

    “先生先说眼前。”

    “眼前一个字:慢。怎么慢?拖延。姚好古身负重任而来,必然急切。他夜间的种种说辞,在为安将军之心。以免将军生变,断关铎入双城之路。将军应对的不露辞色,使之不能窥我际。表现很好,却有一点不足。”

    “噢?”

    “将军过于淡定。姚好古这种人,外厚中奸,就如个竹笋,能钻擅挖。越淡定,他越蹬鼻子上脸,撇呆打堕,胡搅蛮缠。”

    有道理。“那该怎么办?”

    “淡定之外,不妨兼用以毒攻毒。面对不能直接拒绝的请求时,他装傻,将军大可卖呆。”这倒是有些难做,邓舍不是那种人。他皱了眉头,洪继勋了解他的性格,出谋划策,“卖呆不难。简而言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姚好古怎么说,将军也就怎么说便是。”

    邓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将军一拖延,姚好古短期内就掣不得我肘。为我军应对关铎争取了时间。应对关铎,在一个急。”

    “怎么急?”

    “急在攻城略地。”

    和邓舍想的不谋而合。既不想让,也不能退,只有先下手为强,尽最大的可能,占据地盘。有了地盘,就有粮、有钱、有人,就能扩军、利器。就算这样依然抵不住关铎,最起码,手底下有两万人,就比有一万人强得多。

    邓舍问道:“如何攻城略地?”不是简单的一句话。没那么大的胃口,吃不下那么大的东西。得先考虑自身实力,能不能吃下去。吃下去了,还得考虑能不能消化。与其大而无当,不如不要。攻略的目的,在变强,不在变臃肿。

    “其一,广聚粮草;其二,加快征兵;其三,拉拢女真。三者具,可攻城。

    “攻城所图不在城池,在取三物。哪三物?粮钱、牲畜、匠及精壮。是以,攻一城,则必克一城;克一城,则必取三物。取三物,则必以精壮入军为我做前驱;必以匠人入营为我制利器;必以粮钱、牲畜入双城为我谋将来。以前驱,执利器,保将来。

    “前驱可死,利器可无,将来不可不有。双城我根本中的根本。关铎势大,仓促间我不能比。定州五城,他要时,便给他。唯有双城,绝不能让。保得此地,我还有东山再起之时,没有此地,随波流转,将军见过有随波的浮萍不灭,反而成为大树的么?

    “而关铎真要来争,双城能不能守住?我已取三物,尽得各城精华,万人战卒,粮足械精,守卫坚城。关铎不想要高丽的话,尽管来试。”

    洪继勋的认识很清醒。邓舍别有所忧,攻城略地取三物,说易行难。从实行到见成效,至少一个月。关铎会等一个月?

    “汴梁危急,关铎不会立刻就来高丽。背主之名,人人惧怕。”洪继勋瞧着邓舍,笑了一笑,接着道,“在他的戏做足之前,他不会出军。他会怎么做戏?佯攻。金复盖诸州,他已攻下,这是佯攻的第一步。但是还不够,小可估计,他接下来会作势向辽西举动,略做交战,然后找个机会故作大败。有了借口他才能转下高丽。这中间少则两旬,多则一月。”

    邓舍抚掌颔首,重压稍微减轻。洪继勋考虑得很周到。他能发现问题,更会解决问题。如此人才着实难得。为他泼去凉茶,斟上热的,亲手端上。一切尽在不言中。洪继勋含笑接过:“我谋至此。剩下的事,就看将军的了。”

    “先生以全心为我,我岂肯不以全力而回先生?”倒是惺惺相惜。

    邓舍转身,叫来亲兵,雷厉风行,即刻遣派信使,赶赴定州五城,催促征粮、征兵。事不宜迟,要先将三者具。他精神振奋:“待天亮,请佟千户。”

    城中鸡鸣,不觉一夜将过。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23 射柳 Ⅱ

佟豆兰这几天过得很轻松。

    驻防、哨粮有陈虎、赵过等;修葺城墙有吴鹤年等;筑造营地有文华国等。他什么事儿没有。邓舍既客气,又热情,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整天无非吃了睡,睡了吃;邓舍细心,怕他闷了,又时不时地邀请他领着女真百户们,参加汉军闲暇时组织的各种竞技活动,驰骋马上,射柳营畔。可谓悠闲自在。

    佟豆兰来双城,半看洪继勋的面子,半因大势所趋。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辽东的红巾、蒙元、高丽诸大势力彼此抗衡,所占地盘犬牙交错,几乎无日不战,欲得片时安歇而不能。

    只双城一地,短短三四年,数易其手,由蒙元而归高丽,如今又从高丽而归红巾。从中,也可以大略看出这几方势力争夺地盘的激烈程度。

    如果说辽东远在鸭绿江西,暂时和他关系不大的话;双城近在咫尺。他身为三散女真世袭千户,怎么可能置身事外?怎么可能高高挂起?正和邓舍一样,不得不做出选择,靠挂一方。非如此,不能保自身平安;非如此,不能保权势地位。

    故此,洪继勋一去,——他两人自小相识,素来也佩服洪继勋的眼光才略,听洪继勋舌灿莲花,将邓舍夸得不世人杰也似;又答应事成之后,把合兰府交给他。他抱的心思,却是半信半疑,姑妄听之。打定主意,合则留,不合则去。反正也没甚么损失。

    也正因为此,半路上闻听高丽军困双城,打了退堂鼓。终究洪继勋信心十足,直言此必是邓舍之计,说动了他,来观到底如何。虽阴差阳错救了双城,西边山口一声雷动,邓舍伏军大起,却是引起了他心中不小的震动。

    陷入绝境,犹能挫而愈锐;大凡人十之八九图自保不及,他却敢以全歼敌人做为目标。虽然年轻,用兵火候不够老辣,险些未克敌,反将自己陷落,但这份胆气、这份谋略,的确少见。假以时日,未必不成大器。

    数日来,他来往营中、交游诸将,暗地里观察:士气斗志昂扬,军纪颇是严明,上下一心。至于地方治理,一套套措施接连*,分地、抚民、劝耕、求才,也像是要有一番做为的样子。

    再加上昨天辽阳使者来到。因是内部事务,邓舍没请他参加,姚好古带了千人铁骑、大量军器前来支援,他却也知道。外有强援,内则励精,思来想去,不合则去的念头渐渐淡了。

    合则留。如何留?是合作,还是投靠?夜来邓舍、洪继勋开会,他也没闲着,召集部曲,商讨研究。一致认为投靠不如合作。一投靠,就没了自我,绑在一起,风险太大;合作则不同,占了主动权。邓舍发展起来,跟着沾光喝汤;邓舍万一军败,大可分道扬镳。

    说到底,打的念头,依然还是合则留,不合则去。佟豆兰深以为然。决定既然做出,就得考虑下一步如何落实。邓舍这些日子,给他们最好的营地,好酒好肉地招待;遣派任务等等,只字不提。显然在等他们自己要求。

    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与其等邓舍耐性磨完,佟豆兰决定,不如主动请战。如此,不但表现了己方并非不知道好歹,还可以先把自己合作而不投靠的立场隐约表明。

    一早,邓舍的亲兵就来邀请,言道为欢迎关铎使者,轮休军卒今天要举行一次大型的竞技:“我家将军特邀请千户大人一同观看。大人麾下的勇士,有想上场的,不妨同乐。”

    这是邓舍第一次正式邀请他及女真军卒共同参与军中活动,佟豆兰听弦歌,知雅意。明为欢迎姚好古,实则借机展露军威,目的不外乎催促他早下决心。心领神会地一笑,强敌虎伺,邓舍的耐心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不错了。

    当即痛快答应。邓舍要展露军威,他又何尝不想借机展露军威,从而为自己争得更多的合作筹码?亲自下到营中,选挑精悍百人,并大小军官,一行人快马驰鞭,出了城,来到基本竣工的大校场。

    场上已经分队按军,站列了不少士卒。还有许多,或从城中出来,或从城外营地中出来,四面八方,络绎不绝。此番竞技,听从洪继勋的提议,不避百姓,也有很多的土著闻讯前来观看热闹。终究有屠城的阴影,来得不多。

    校场正中间,搭起高台,五六面大旗迎风招展,邓舍、河光秀、文华国、李和尚诸将,及洪继勋、姚好古等安坐旗下。瞧见佟豆兰,邓舍下台相迎,携手入座。自有亲兵端茶冲汤。

    是时天晴风暖,近处绿田,远处青山。众人谈笑,各部军官陆续来报,参加活动的士卒尽数到齐。总计汉卒一千余,丽卒三百余,女真一百余,分射柳、角抵等组,按照各自擅长,各百户长自行派人参加。

    每场胜者戴花,赏钱、酒;赢得最多的百人队,给红旗一面。明日该此队做的活儿,比如筑营等等,由输得最多的一队代替,许其放假一天。

    三声大鼓响,竞技开始。一些百人队带来了小鼓,围在周围呐喊敲动,给本队的选手助威加油。

    高台上说话聊天的诸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话头。文华国等人,一个个目不转睛地只往有本军士卒参加的项目上去看,胜了洋洋得意,负了大声骂娘。

    佟豆兰表现得内敛一点,但若有女真人获胜的,也不免喜上眉梢。姚好古两眼乱瞟,汉卒、丽卒、女真,一个不放过,不用想也知道,他在评估邓舍军队的素质。

    邓舍当然也想自己的部下争一口气。一来耀武佟豆兰,坚其决心;一来扬威姚好古,让他觉得自己不可小觑,从而为将来造势。

    不过他身为地主,和佟、姚不同,对获胜的选手一视同仁,不管谁获胜,都大加赞扬。台上诸将里,文、李等人的部下胜负相当;只有河光秀脸色越来越耷拉,他好高骛远,所有的项目、所有的小组中都有他派出的丽卒参加,获胜的寥寥无几。

    左边蓦然一阵欢呼。众人忙转眼去看,却是从角抵大组中,一个女真人参加的小组处发出的。这个女真人自上场以来,连扑三四人,未尝一败。邓舍赞叹:“强将手下无弱卒,佟千户精兵悍勇,不愧三散豪雄之名。”

    佟豆兰道:“将军缪赞,愧不敢当。”说话间,右边传来欢呼。却是射柳组中,陆千十二的部下赢了一阵。佟豆兰道:“好不羞惭,才蒙将军一夸,这厢就败了一阵。”

    双城女真多已务农,而三散女真仍未脱射猎;赢了角抵不足自夸,反在老本行上输一阵,他并非虚话,可是真的羞惭。赢了那女真的汉卒,邓舍瞧见,八百老卒中的一个。心中欢喜,安慰佟豆兰,道:“一阵之负,何足挂齿。当日千户来救双城,本将远远观望,贵军骑士人人弓马娴熟、配合默契,端是了得。”

    姚好古昨日没见佟豆兰,对双城一战的经过也不大清楚,见邓舍言辞间对他很是客气,猜出两者关系,插嘴问道:“小生往日在关平章军中,常常听闻三散有一位岳王后人,敢问,便是尊下么?”

    佟豆兰来得晚,邓舍没向姚好古介绍,这时补上:“佟千户正是岳王七世孙。”

    姚好古肃然起敬,起身作揖:“得见忠烈之后,三生有幸。”佟豆兰忙还礼,姚好古拉着他的手坐下,道:“本官平生,最敬佩的就是岳王。”吟诵《满江红》,感慨万千,“‘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王壮志竟是至今为酬。鞑子胡尘遍中原,百年矣!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岳王是我大宋的脊梁功臣,看见佟千户,本官真是说不出的欢喜高兴。”

    姚好古心细如发,吟诵岳王词,省去“壮志饥餐”两句,巧妙地把岳王对敌的女真人,改换成如今的蒙古人。既不会激起佟豆兰的别样想法,又不漏痕迹地抬出大宋,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邓舍和洪继勋对望一眼。他们想拉拢女真人,姚好古看来也有此想。佟豆兰藏是藏不住的,同处一城,早晚姚好古会和他见面,晚见不如早见,早见了,还能显出邓舍的坦荡。

    当然了,无论如何,总不能叫自己辛苦找来的后援,轻松地被关铎摘了果子。他们也定有对策。洪继勋以情动之,邓舍以武会之。武人勇士,一般来讲,还是比较英雄重英雄的。

    他们的勾心斗角,佟豆兰不知晓。在他的眼中,邓舍和关铎本是一体。姚好古对岳王的赞颂,他听得多了,随便应酬几句。

    风吹旗动,日头渐渐攀高。邓舍笑道:“自脖颈负伤,月余来,不曾活动手脚。今天看士卒竞技,本将倒是有些技痒。”转头问佟豆兰,“佟千户,有没有兴趣和本将下场,比试一遭?”

    佟豆兰闻言恰对心思,也不谦让,只道:“将军伤势没有痊愈,比角抵怕是俺会占些便宜。就比射柳怎样?”直来直去,就是要把适才输了射柳的面子挣回。

    邓舍最擅长的是枪;箭术上有陈虎这等高人指点,从军五六年,日日苦练不辍,不敢自称一等一,用来射柳,还是有把握的。一笑允之。

    主将亲自下阵,立刻把场中气氛调动起来。文华国脱个赤膊,擂起大鼓,咚咚直响。十几个哥哥队的亲兵举着邓舍的帅旗,骑马绕着场地奔行一圈;后边是四五个女真人,一样举着佟豆兰的将旗。一边奔驰,一边大呼:“上万户将军大人,与军民同乐,亲下场射柳!”

    两面大旗,一前一后,驰骋进射柳场中。

    场地宽数丈,长数十丈,清理干净,其他场地的士卒、百姓纷纷拥挤过来,摩肩接踵,兴奋异常。新移柳条排列场地两侧,插入地下五寸;削去尺长的外皮,露出里边的白色枝干。隔三差五系一红一黑两色手帕在其上;所谓有的放矢,系有红色手帕的柳条,即是邓舍需射之的;黑色则为佟豆兰要射的的。

    李和尚、罗国器驰马在前导引,邓舍、佟豆兰随后张弓入场。

    大鼓动,小鼓催。锣鼓喧天,汉卒大声为邓舍助阵,女真人兜马驰转场中,在两人未开始正式竞技之前,先卖弄骑射。射柳用的箭矢和寻常不同。首先,无羽;其次,箭镞是横的。锐角的箭簇射不成。按规矩,每人三发。

    两三个女真射手箭无虚发,每箭必中一柳,不过偶有没射中削白处,射中青处、或者中白而未断的,不免引起盾牌后汉卒、丽卒们阵阵嘘声。断白为胜,不断及中青者为败。

    纵然如此,已经十分难得。疾驰骏马,弯弓射柳,那柳条十分柔软之物,手帕缠上,随风摇摆;稍有偏差,眼力不到、劲力过大了,别说断白中青,沾着点边儿,不放野矢的就算好手了。

    佟豆兰自持其技,下了场,道:“这是蒙人章法,寻常汉子,稍习得弓箭,便能射的。将军既然要比,何不换女真规矩?”

    邓舍一笑:“就依千户。”女真规矩又难上许多。不但要断白,还要驰马赶上,在断白落地前伸手接住,才算得胜。当下重新布置,压低柳条,每个距离地面只有数寸。

    这下子,军卒们更加兴奋了。

    陆千十二不忿女真人表演,驰奔突上,搭箭回身,稳稳射出。恰中白处,断开坠落。他急拍坐骑,俯身追到,在那柳条将挨地未挨地时,一把抓住,举过头顶,哈哈大笑。围观士卒,包括女真人喝彩连天。高台上文华国瞧见,大鼓擂得越发响亮。

    陆千十二身高体胖,动作偏轻巧灵活,佟豆兰动容称赞:“好身手,好身手!”场边一个嗓门叫嚷:“开赌局,开赌局,老爷赌将军赢。小的们快来下注,……”拖着戏腔,“晚则不候也者!”

    两人同时去看,不是姚好古又是谁。相对一笑。无论蒙古、前宋,还是女真规矩,皆是尊者先,卑者后。也就是说,该邓舍先上场,佟豆兰算半个客人,邓舍让道:“千户请先。”

    佟豆兰一拱手,挟弓出场。正主儿来了,场上陆千十二等下去不提。场外士卒一静,文华国的大鼓,狠狠一击,高声道:“射柳开始!”

    佟豆兰驻马场头儿,不急着开射。他心中盘算,陆千十二献技在前,不拿出些手段,看不出本领。拿眼瞄了瞄两列柳条,很多已被射断,有了计议。

    第一箭,中规中距,热热手。断而后接,顺顺利利。第二箭依然稳稳当当。中一次、接一次,也许高手都能做到,连中连接,就显出功力了。

    场外士卒叫好不迭;女真人抽刀击盾,呼喝佟豆兰的名字。凡断白能接的,场外都会有专门击打锣鼓贺之。两通锣鼓不绝,佟豆兰跃马横奔,卷带一地的尘土。弓如满月,箭如流星,第三箭急射而出。

    箭才断柳,人已追到,探手一接,却不停,那箭矢其速不减,连着又射断其后紧挨的一处黑手帕柳条;前番用右手接,此时递出左手弓,第二条断柳端端正正落在弓上。向上抛起,用嘴衔住。

    一箭中两的。士卒们看得呆了,从没见过。说来,是佟豆兰取巧,要非刚才黑帕间的柳条都被射断,他也做不到这点。但即使如此,也是人人心服。

    邓舍大笑:“神乎其技!千户真乃神射。”敲锣鼓的士卒,这才反应过来,锣鼓震天,佟豆兰矜持地打马回来,取下口中柳条,客气:“将军过誉,侥幸而已。”

    姚好古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刚才下注,是第一盘。现在第二盘下注,有钱的快来,没钱的滚蛋。老爷买佟千户赢。”却是见了佟豆兰技艺,担心前次买邓舍赢会输钱,补充,“盘口翻倍。”要把刚才赌出去的,翻倍赢回来。

    一箭断二,陈虎也许可以做到。邓舍没那本事。该怎么办?

    洪继勋没下台,立在文华国身边,拿着折扇的手放在胸前,屈了两指,伸出三指。邓舍瞧见,受到他的提醒,再看场中,选定目标。取出三支箭,夹在手上,不去横奔,沿着柳条直走。奔马驰出,觑得真切,箭如连珠,一箭出,一箭撵,连断三柳;箭才走,马疾追,马如闪电。

    那三柳互相靠近,奔驰近前,操弓右手,侧身施个蹬里藏身,探出左手,间不容发,一一接住三枝柳条。他这个难度,比佟豆兰的要小一些。如果说佟豆兰胜在技艺精熟,他则胜在胆大心细。

    两下里,算是打个平手。

    邓舍转回,两人将柳条分插对方马上。天高云淡,城池巍峨;军卒人欢马腾。邓舍扬弓而指,豪气冲天:“千户请观之。我有如此精兵,又得千户相助,高丽懦弱,岂会是你我的对手?”

    邓舍对佟豆兰性格的猜测很准确。他的确是英雄重英雄,当初交往李成桂,两人也是从射箭相识。见邓舍在自己稳占上风的局面下,另辟蹊径,使人眼前一亮,急智有谋,不禁暗中称赞,坚定了合作的决心。

    他跳下马来,躬身一礼:“俺来白吃了多日,不曾出力,甚是不安。将军但有遣派,三散女真上下,无不竭力。”

    ——

    1,端茶冲汤。

    汤:饮料。种类很多,一般以香料、药材为主,也有一些以干鲜果品或花为主,再加某些调料制成。汤的制造,一般将各种原料磨成细末,饮用时沸汤点服;也有用沸水直接冲泡饮用;还有将各种原料煎熬成膏,用沸水点服。

    汤中有的加盐,有的加蜜或糖,还有一些不加调味品,保持药物、香料的原味。汤的作用是预防疾病和滋补,饮汤是食疗的一种。

    宋代时客来上茶,送客点汤。元时,还保持这种习俗。杂剧《冻苏秦衣锦还乡》:张仪为秦国丞相,苏秦去见,两人交谈不久,从人张千便说:“点汤。”苏秦说:“点汤是逐客,我则索起身。”

    2,那个女真人自上场来,连扑三四人,未尝一败。

    女真人颇擅角抵,金时:“昂本名奔睹,……幼时侍太祖,太祖令数人两两角力。时昂年十五,太祖顾曰:‘汝能此乎?’对曰:‘有命,敢不勉。’遂连扑六人。太祖喜曰:‘汝,吾宗弟也。自今勿远左右。’赐金牌,令佩以侍。”又有石抹容,“……角力,荣胜之,连扑力士六七人,熙宗亲饮之酒,赐以金币,迁宿直将军”。

    3,射柳。

    以柳为的,驰马射之。上溯其源,匈奴、鲜卑有蹛林习俗,中原自古有射礼。

    金之射柳:“插柳球场为两行,当射者以尊卑序,各以帕识其枝,去地约数寸,削其皮而白之。当先一人驰马前导,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既断柳,又以手接而驰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或断其青处,及中而不能断,与不能中者,为负。每射,必伐鼓以助其气。”

    宋之射柳:“壬辰三月三日,在金陵预阅李显忠马司兵,最后折柳插球场,军士驰马射之。”

    元之射柳:“三军旗帜森然,武职者咸令昔斤柳,以柳条去青一尺,插入土中五寸,仍各以手帕系于柳上,自记其仪,有引马者先走,万户引弓随之,乃开弓昔斤柳,断其白者,则击锣鼓为胜……此武将耀武之艺也。”

    直到清朝中叶,这项活动才渐渐消失。

    4,野矢。

    “箭不知所落处,是名‘野矢’。”

第二卷 我来一扣动天地 24 射柳 Ⅲ

得了佟豆兰的明确表示,邓舍心中的大石放下一半。拉拢女真,算是完成半步。

    洪继勋所谓纳援,不只是纳佟豆兰一部,合兰府女真部落极多,没道理放着一片森林不要,偏要吊在一棵树上。邓舍给赵过送去命令,指示他加紧和当地女真部落的来往。不要心急,以宽厚待之,女真人贫穷,凡是其缺少的东西,给;但是不能轻易给,要讲究策略,给他们最急需的,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要给的让他们感激。

    重点不要放在大部落上,挑选几个小部落,积少成多。

    并且放出风声,就说三散千户佟豆兰已经投了双城。又请佟豆兰派出几个人头儿熟的部下,帮助赵过拉拢关系。甲山周围的女真,向来耕田、渔猎并重。要论渔猎,甲山自然比不上临海的双城;而说起土地肥沃,合兰府一带,也没有比双城、定州更好的地方。

    双城的土地多分给了汉人、高丽人的贫者。定州的打完土豪,还有不少。赵过张榜甲山,许诺:只要女真人来的,原有本地不收,再按人头分地,一亩的给一亩半;给麦种、可免费租用官府牛犁、租赋不收;划给渔场,分给射山。原本的女真谋克、猛安,一概不变,谋克给百夫长的职位,猛安给千户的职位。

    邓舍连连大捷,打得高丽人抱头鼠窜的消息,也在有心之下,宣扬得沸沸扬扬。一来二去,贪图便宜的小部落接连迁徙到来。

    他们不傻,不肯全部迁徙,仅仅是分出一半部民来占地;也不要定州的土地,那儿在前线;只要双城的。邓舍果断决定,分出一半军田安置他们。反正,这些田地没足够的军卒屯种,空着也是空着,眼下形势急迫,不如换成可战之卒合适。有这些部落来投,顺便也安稳了后方。

    同时,各城的征丁招兵到了尾声。城外的大营修筑完毕,加上丽军先前筑的南营,足够安排新卒入住。从老卒中挑选累功高的士卒、军官,配入新军充当骨干,投入了紧张地集训。掐算时日,距离姚好古来,已过了十五天。

    一月的限期,马上就到。攻城略地,事不宜迟。

    五月中旬一天,陈虎等秘密回到了双城。不入军营,直接来到邓舍府上。双城众将已经等候多时。墙壁上高高悬挂着地图,一群人聚在前边,指点商议。

    张歹儿的宁远位置重要,没回来,关世容来了。先简单向邓舍汇报了一下半月来的情况。大小出战六次,四次哨粮,两次反击来骚扰的丽军。作战规模都不大,每次出动的兵马千人上下。

    “丽军怯战,每次相遇,都是还没交锋,就掉头撤退。反而那些豪门大门的组织的地方青军,抵抗的比较顽强。但是他们的装备、训练不及丽军,除了拼命,什么也不会。不值得重视。

    “四次哨粮,我军杀敌数百,自损才十几人。遵将军命令,每次作战后,上至千户,下至十夫长,每个人都写的有总结。由千户府弹压司遣出书吏统一誉写。”

    关世容取出一份材料,上边列写了历次作战敌我损失的具体数字、缴获,以及百户以上军官的战后总结,道:“缴获粮草共计六百余石,银、钱、绸缎各若干,除去必需,其他的已分批运回双城。”

    六百石粮食,节约点用,再配上野菜、海鱼、兽肉,够一千人吃一个半月,战果还算可以。陈虎的收获更大,定州以南的城池都富,有泥河做为屏障,他面临的压力也小,哨粮次数多。平均两天哨粮一次,总计得粮草近千石。

    “高丽地主仓廪皆充实,我军所得,还只是城外农庄中的储存。想来其城中私仓中的粮食会更多。”陈虎最后总结道,“丽军没半点斗志,没有敢出城阻截我军哨粮的。将军不如下令,干脆掠几个高丽人的城池,也能缓缓缺粮的危急。”

    这正是邓舍叫他们回来的目的。点了点头,道:“青黄不接,粮饷筹措困难。才又扩了军,全军上下竟没两月余粮!本将思之,常不自安。叫你们回城,就是为了商讨一个解决的办法。”

    他和洪继勋约定,为防人多口杂,打造双城为基地的真实意图,你知我知,不可第三人知。文华国听了,一拍大腿:“抢喽!陈老八不是说了,高丽地主有粮,咱们有兵,孔子曰: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这话说的直接。邓舍哑然,一笑道:“抢,也得有个抢的章程。”

    陈虎点头称是:“不能乱抢,得有组织的抢。”他平时多有留心,拿刀鞘指着地图,“泥河南岸,最富的当数沿海诸城。从我军占据定州以来,王京方面给它们的增援不少。要打,得速战速决,一拖延,就有糜烂的危险。”

    打泥河以南,危险,也不符合邓舍和洪继勋的计划。“除了泥河南岸呢?”邓舍看着关世容,问,“定州西边诸城,仓储怎么样?”

    关世容想了想,道:“具体数量,小人不知道。不过,熙川、德川、孟山、殷山等地也算富饶。尤其是德川,有个大地主,姓朴的,家中土地连山遍野,储粮少说得有数十万斤。”

    数十万斤不多。两万人,一人一天半斤,一个月就是三十万斤。邓舍现在也是真的为粮饷头疼。泥河南部诸城,因为定州的原因加强了防御,那么德川呢?他问关世容:“德川守军多少?”

    “新得了平壤方面的两千援军;另外有地方青军一千多人。不过战斗力不高。小人曾亲自带军去哨过粮,交过一次手,丽军一战即溃。双城歼灭战吓破了他们的胆子。”

    合计守军两三千人,有点麻烦。邓舍皱了眉头,问诸将:“你们怎么看?”

    文华国没意见,打哪儿都行。黄驴哥精神抖擞,挤到地图前,仔仔细细瞅了会儿,道:“将军,德川周围都是山地,怕不好打。”

    他自打任了镇抚,精神面貌明显好转。镇抚这个职位,名义上不及副万户,但是有实权的。军中制度,明文规定可以参赞军机、协助军务。并且,镇抚司也必须有定额的直辖士卒,邓舍拨给他了三百人。尽管不多,较之空头万户,强了不知多少。

    文华国不忿了:“山地怎么了?我军打宁远、打甲山,哪一处不是山地?西山口险隘不险隘?挡住老子了么?鸟!”

    黄驴哥摸了摸头盔,尴尬道:“太粗,太粗。别说粗话,别说粗话。”

    “老子的鸟粗不粗,你怎么知道?”

    文华国说话不客气,关世容等人哄堂大笑。黄驴哥没腔得紧,干脆闭口不言。

    “熙川、孟山、殷山的情况呢?”邓舍继续问关世容。

    “孟山挨着大同江,土地肥沃。殷山处在群山围绕之中;熙川不错,哨粮最多的地方,就是这儿了。守军少,青军也不多。”

    洪继勋的计策说起来简单,想实施,难。不比当日趁胜掠取宁远等地,现在各城局面已稳,同气连枝,互相增援,费力气打下来,延误时日。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邓舍沉吟不语。有必救之军,就有必守之城。换句话说,有援军到来的希望,守城的人就有坚守下去的信心。如果可以打掉它们的援军,一个个将其变作孤城,凭借红巾数次攻坚的能力,克城不难。

    怎么打掉它们的援军?一个办法,使其人人自危,不敢出援。

    盘算片刻,有了定见。比较熙川、德川等地的地理位置,战略地位最显著的,自然是德川。德川以北,山峦连绵;德川以南,顺大同江可直下平壤。可以说,德川就是高丽北部山地的门户,夺下此地,就等于关上了北部山地的大门,隔绝了平壤支援北部的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平壤惨败之余,不忘增援德川的原因。

    洪继勋也想到了这一点,道:“将军何不关其门户?”

    军中众将对洪继勋的印象基本不好。嫌他太傲,瞧不起人,表面上客客气气,骨子里拒人千里。文武不和,有利有弊。邓舍有心提高他在文、陈等人心目中的地位,故作不解他的意思,问道:“关其门户?”

    洪继勋折扇一合,道:“德川即为门户。将军可先围德川,再分兵两路,北掠熙川、江界,南克孟山、殷山。没了德川的呼应,这四城就变成了孤城,并且山口一战,它们的守军也损失了很多;攻克不难。”

    瞧了几眼文、陈,没甚么敬佩表情,只有赵过连连点头。邓舍很无奈,成见已深,改之甚难。他带头拍手称赞:“先生此计,大妙!”

    文、陈等人这才随着喝彩几声。战术定下,下一步就是调兵遣将。宁远守军不能动,围德川、掠熙川等地的军马得从双城派出。新招军卒七千,训练少,战斗力低,不过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出去练练手。

    邓舍扶刀顾盼,下达将令:“双城六千老卒,留千人守城,其余尽数出征。七千新卒,拨两千协助守城,余下的五千人也随军出征。”陈虎、赵过负有守土之责,不能调动,“攻掠熙川等地,以文将军为主将。带三千老卒、佟千户和新投女真各部两千人,加上二千新卒。

    “我亲自带军围困德川,黄镇抚随我一起。带二千老卒,三千新卒。双城请洪先生镇守。本次作战,不为攻城略地,唯以取粮、掠丁为上。”话虽这么说,打下来的地盘,也不能随意丢掉,只是少放些驻防的军马罢了。

    陈虎想代替邓舍出征。这一次行动事关大局,邓舍不放心,他脖子伤也好了,没有同意。定下时间,两日后出城。在此期间,定州、宁远收缩兵力,暂停哨粮,专力防守。免得叫高丽人吃了空子。

    瞧瞧窗外,夜色已深。就此散会。

    邓舍将众将送出府门,各人纷纷上马,告辞自回。黄驴哥没回家,绕了个弯儿,把诸人甩掉,趁着夜色,偷偷摸摸蹩进了姚好古的府中。姚好古、钱士德等他多时了。

    姚好古到双城没多久,他们就搭上了线。只是来往隐秘,没被别人知晓。

    姚好古来了十几天了,邓舍表面热情、客气、尊敬,实际上很不配合。吴鹤年个老油条,得了暗示,阳奉阴违,户籍、田亩、丁壮、仓廪等,迟迟不肯交接。搞的姚好古很恼火,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儿,万没料到竟会这么难缠。

    三番两次找上邓舍府邸,要激将、催促,没奈何不提正事时,邓舍恭敬有礼;一提正事,说不了三句,必然拱手,言称出恭,一去不回。

    问起来,亲兵不是回“军中急事”,就是道“女真人事”。他狠下心,几次赖着不走。结果,邓舍要么一晚上不露面;要么夜半归来,和女真人喝得醉醺醺。甚么也谈不了。

    开始,姚好古还没多想。到手的权力,谁也不愿放出,人之常情。慢慢的,他觉得不对劲。女真人越来越多;新卒越来越多;大批大批的军械箭矢,一车一车地从冶炼场拉出。

    邓舍拉出的架势,分明是争分夺秒。难道他看出了什么?洪继勋说的很对,关铎就是要反;姚好古的任务,就在把守这条入高丽的近道。邓舍要是看出了此中玄虚,那这条通道,保不保得住,就悬乎了。

    人心隔肚皮,对一个从没接触过的人,谁知道他会在关铎和小明王之间选择哪一个?又或者,你反我也反,一拍两散,干脆不服从关铎的调遣,据地双城自立为王?

    不管哪一种可能,都是麻烦。

    故此,昨天一听说邓舍召集众将,他当即叮嘱黄驴哥,开完会就来见面。此时听完了军议内容,姚好古拈着胡须,琢磨半晌,嘿然一笑,猜出了邓舍用意。

    他翘着腿儿,抿了口茶:“‘不为攻城略地,唯以取粮、掠丁为上。’哼哼,……好一个邓万户,想尽取各城的精华,充实双城,做双城王么?”

    钱士德火爆脾气,比他恼,一拍桌子:“大人,来这么多天,一点儿进展也没。末将看,得用点雷霆手段了!”

    黄驴哥吓了一跳,钱士德部的战斗力他不知道,邓舍部的战斗力他一清二楚;钱士德区区一千骑兵,火拼的话,怕不挨边儿。他忙道:“小人以为,需得三思慎重。”提出个建议,“不如,大人借关平章的将令来强迫其改变主意?”

    钱士德同意:“就用关平章赐给大人的宝剑。他要识趣,放他一马;不识趣,……”冷笑两声。

    黄驴哥有点后悔。早知道钱士德在,他就不来了。钱士德的狗脾气比以前还暴躁了,一开口打打杀杀。关平章那么识人的一个人,怎么把他给派来了。

    黄驴哥眼巴巴地望着姚好古,姚好古笑了笑,道:“不到万不得已,这一步还是避免走出。”

    沉吟片刻,道:“邓万户西进掠粮,为的是全军上下的肚子。去阻止,不好找理由。”识时务者为俊杰,辨其形、观其势,量力而为,阻止不了,就不阻止。

    他站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道:“仔细想想,对你我来讲,未尝不是个机会。”问黄驴哥,“邓万户西进,留下守双城的何人?”

    “洪继勋。守军三千:老卒一千、新卒两千。”

    钱士德喜上眉梢:“大人是想?”拍着胸脯保证,“半天时间,末将就能控制双城。”

    姚好古摇头否认。能夺下双城控制权自然最好,问题是邓舍一两万军队,抢下也守不住。只能怪邓舍发展太快,从开始自己就落在下风。“本官只是在想,也许可以趁机,将我这顶官帽子坐实点儿。”他喃喃念了几遍洪继勋的名字,有点头疼:“双城土著、有谋有略、和女真人关系好。……他妈的,不好对付。”对邓舍的用人之明很是敬佩。

    但姚好古是什么人?关铎手底下数一数二的能臣干将,人称智多星,智谋无双的人物。百折不挠,斗志昂扬。

    拈着颔下胡须,他转悠了两三圈,推测邓舍心态:“本官相信,邓万户对关平章,还是忠诚的。”辽东二十万红巾,不忠诚能行么?“架空本官、西进掠粮,无非个人私心。私心人皆有之。只要他不做出有损关平章南下高丽的过分举动,本官就可以退让。”形势比人强,不退让能行么?

    这就是漂亮话,明明知道对方想干什么,就是不明说。黄驴哥张了张嘴,咽下反对的意见,道:“大人明见万里。”

    “不过呢,本官既然奉命前来,最根本的一条,双城、甲山必须得确保无失。钱将军的军马,任何情况下,不得妄动。邓万户没提要你出军,你就装不知道。提,找借口推辞掉。

    “而双城民政实权,不能再拖延。邓万户大军出城,难得良机。”他哼哼道,“洪继勋,小白脸儿,就让老子斗你一斗。”

    顿了顿,面带忧色,对钱士德道:“钱将军,你我人马太少,震慑力不大。控制双城、甲山也好,插手双城民政也罢,顶多暂缓其急。要得遣派信使,快马通报关平章,请他早定南下。否则,时日一久,小麻烦也会变成大麻烦了。”

    他转过身,拍了拍黄驴哥的肩膀:“两日后出军,黄将军尽管随邓万户前去。本官给你两个任务,探明丽军战力、地方虚实;搞清楚邓万户掠粮、丁壮数目。”

    黄驴哥腾地跳起来,并腿挺胸:“大人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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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蚁贼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蚁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蚁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