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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双鹤     迷失在一六二九txt下载     迷失在一六二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八零 战争机器

    “原来这里就是八里桥啊……”

    唐健轻轻嘘了一口气,又看了庞雨一眼:

    “你昨晚的分析……确定皇太极一定会来吗?”

    ——前天晚上,当琼海军回到通州之后,北纬那边忽然发来电报,说失去了对后金主力部队的监视,对方大军目前下落不明。

    能够让北纬的部下都无法继续保持监控,说明皇太极那边必然是采取了最大程度的驱逐和警戒手段,才能将琼海军的侦察人员暂时赶开。但也说明他接下来必然有大行动,才会表现的如此谨慎。

    庞雨为此要求部队在通州停留了一天,等待北纬更进一步的情报——以北纬侦察营的能力,就算暂时丢掉了目标,很快也能找回来。如今正逢关键时刻,军队行动自当以谨慎为先,所以即使张凤翼和曹化淳两人先后过来催促了几次,庞雨也都设法用话术敷衍过去。整整一天时间,军队始终停留在通州没动弹。

    到了晚上,果然有新的情报送来,北纬虽然还没找到对方主力,但通过一些蛛丝马迹,他判断对方大军已经越过北京城,正在向通州这边迎面过来。

    有这个程度的情报已经足够了,于是当天晚上,庞雨就此进行了一番分析:

    “正如我前次所言:任何一名成熟的统帅都不可能指望获得完全合乎自己心意的开战条件——我们不能,皇太极也不能。对他来说,能够伏击或者突袭我们当然是最好,但即使他通过谋略影响了大明朝廷,我们的行动也已经告诉他:我军不会按他想象的路线行动,也不会给他突然袭击的机会。”

    “而且他也有自己的难处——大军一旦出动,不可能毫无收获的再缩回去。皇太极所统率的毕竟是一支联军,蒙古人就算再怎么信服他,也不可能像狗一样被他带着到处遛。尤其是在最初的策略失效后,他必然要尽快拿出弥补之法,重新稳定住人心。”

    “所以皇太极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他既然主动向我们这边过来,显然是已经决定了策略——打不了伏击,便改为从正面截击,和我军打一场面对面的会战,对于他来说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而通州距离北京仅仅一日路程,我军明日出发,必然会在半路上遭遇到后金主力的截击。与其这样,我以为不如在出发后不久,干脆找个地方,立下阵势,等着皇太极主动来找我们打。”

    “如果他不来呢?”

    当时唐健如此问道,庞雨则哈哈一笑:

    “那简单啊,我们再退回通州好了——反正离得近,随时可以回城。我军在这儿晾了他一天,实际上就是提醒他了——我们并不是只有猪突向前一个选择。”

    “而只要我军在通州待着,皇太极也不可能去攻北京,双方这样耗下去,对他不利。所以只要我们摆出野外会战的架势,距离城池又不是太近,他就一定会主动过来,与我军一决胜负!”

    ——这便是昨天晚上庞雨的战情分析,此时听唐健又一次这样提问,庞雨略略思索了片刻,仍然自信点头:

    “他一定会来。”

    唐健看看他,想起这段时间庞雨对敌军动向的猜度基本都正确,于是便举起一只手,向周围传达命令:

    “全军,停止前进,构筑阵地!”

    “停止前进!”

    “构筑战位!”

    “炮兵放列!”

    ……随着唐健的指令被传达下去,各部队按照之前早就安排好的顺序分散开来,开始布置作战阵地。到了这一步庞雨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他只负责寻找战机,最多再找个战场,具体怎么打,还要看唐健他们的本事。

    实际上这会儿正在发号施令的主要是马千山,因为这个作战阵地是以炮兵为核心布置的。五六千人的兵力,按照古代战争模式占据不了太大地方,但如果是现代军队,将近大半个师的兵力,其作战宽度少说也有十几公里了。

    琼海军既不属于古代军队也算不上现代军队,算是介乎于两者之间,布设的阵地也是不大不小——在习惯于打肉搏战的明朝将领眼中,他们的阵地单薄到可怕,只要一阵冲锋便能突破。

    但是在习惯于用炮兵威力来衡量一切的马千山看来,眼下这地方供他腾挪的位置还太少了点。人员过于密集,只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勉强凑合而已。

    好在阵地小也有阵地小的好处——只用一两处炮兵阵地可以完全覆盖周边,马千山找了一处制高点,站上去观望片刻,便迅速划下区域,让炮兵依次放列,同时其余步兵也据此开掘战壕,布设铁网,忙得不亦乐乎。

    片刻之后,他又找到庞雨:

    “你确定对方会从两路进攻?”

    “很明显么,北纬发来的电报,说一直没发现两白旗,而以皇太极的精明,他不可能让这支部队错过决战的,那必然是单独组成一队,等着在关键时刻来个两面夹击。”

    其实对于战场该如何布置,他们之前都反复推敲过,各种优选方案,备用方案,第三方案……等等,早做了一堆。老马这时候跑来再确认一遍,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罢了——毕竟对于他来说,这个机会也是千载难逢啊,心中难免有些忐忑的。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马千山便不再犹豫,按照预先计划将部队沿着通惠河一线部署开来。虽然通惠河在这一段并不是很宽,也不算太深。但是对于琼海军来说,一条壕沟加上铁丝网便足以构筑成坚固防线了。那么一条宽度和深度都足以行船,底部还满是淤泥的河流,对于这个时代骑步兵的阻拦作用怎么估量都不过分。

    这条天然防线上唯一的破绽,便是那座桥面宽度达到了十六米的永通桥,十六米对于这个时代的道路来说绝对属于通衢大道,敌军如果从河对面攻来,肯定会把夺取这座桥梁作为最主要攻击目标。

    不过琼海军对此也早有准备,倘若对方到时候当真企图从河对面突袭夺桥,自有秘密武器会让他们好好喝上一壶。

    以通惠河为依托,马千山排列出了一座较为扁平的阵地。左右两个团分别扼守一头,而炮兵阵地则放在了中间,随时可以支援各个方向。

    这个阵地的中央位置看起来较为薄弱,而且把火炮阵地放在这里,很容易诱使敌军统帅做出中心突击的决定,但这恰恰是一个陷阱——如果敌军当真敢这么冲,两翼便可以打出交叉火力效果,让不熟悉热兵器作战的本时代军人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火力网。

    最后一个团是作为总预备队,用于弥补各条战线上可能的失误,以及向外攻击时的前锋。经过一番你推我让,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第三团,理由是他们在辽东实战经验最充足,正适合干这项最繁难的工作。

    当然解席对此是不太满意的,但唐健和王海阳共同决定的事情,他也只能老实服从。于是在下令让三团指战员分散开来,协助一二团挖掘战壕,布置阵地后,解席气鼓鼓的走到了庞雨身边,看着他正在跟几个明朝军官交涉。

    ——这几人正是之前吴三桂留下来,在琼海军中充当耳目的心腹家丁部下。此刻眼看大战在即,他们便过来告辞,准备去向家主报告了。

    “去跟你们的小将军……嗯,还有老总兵打个招呼,今日之内,大约就能决出胜负了。到时候怎么选择战机,由他们自行决定吧,相信他们会找到好机会的。”

    庞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那几位辽镇军将只以为是在鼓励他们,也连忙陪笑。殊不知庞雨这时候却是想起了吴三桂历史上的多次“华丽转身”,那小子抓机会的能力绝对毋庸置疑,再加上有他精通京畿地理的马贩子老爹带路,庞雨相信他肯定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

    等到这几人翻身上马,飞驰而去后,庞雨便和解席一样,也没什么事好做了。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笑了笑,索性便前往永通桥头,与一帮子“闲散人员”站到一起。

    所谓闲散人员,当然就是指那些明朝官员和武将了。虽然这会儿他们也都换上了短毛的绿军装,但是对于琼海军的整个军事体系,这帮人是完全插不进手的,此时只能站到永通桥上,免得碍手碍脚。

    永通桥的桥面非常高耸,这是为了保障桥下中间一孔有足够高度,让往来漕船不需要放倒船桅便可通过。故而在当地素有“八里桥头不落桅”之说。

    而这会儿这地方正好被当作一个制高观察点——位置高,脚下砖石桥面平坦,站得正好啊。桥栏杆上还雕刻着许多形态各异的石狮子,一帮明朝官员扶栏而立,看着眼前这支军队以惊人的速度分散开来,并重新排列组合,摆出了一幅临战态势。

    虽然并不能理解琼海军将阵型布置成这个样子的意义,但通过那些军人们坚定果敢的动作,迅捷娴熟的配合,那些大明官员至少能感受到——这是一架极为恐怖的战争机器。

    而现在,它已经张开了獠牙利口,就等着猎物送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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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一 前哨战

    “战斗,是敌对双方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的碰撞,它以流血和破坏的方式进行。它是最核心的军事活动,其它所有军事活动,全都是为战斗而实施的。”

    ——《战争论》,克劳塞维茨。

    而主力会战,则是效率最高的战斗方式,几万人要分出胜负,零敲碎打的话,可能几个月都决定不了。但是只要打上一场主力会战,那么在一天,甚至半天之内,数万,或者十数万人的生死存亡,以及与之相关的政权,国土,以及历史,全都将由此决定下来。

    当然,为了这场会战的胜败,双方在之前都会做上许多功夫,可能是长达几个月,甚至数年的精心准备,但无论如何,最终还是要以一场大战来决定。

    ——此时此刻,庞雨便沉浸在战前的紧张和期待气氛中,而解席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两人默默无言的站在那里,桥下的人声喧嚣和桥上风声混杂在一起,带来一种奇妙的史诗感。

    很有意思的是,那些跟随他们一起行动的明朝人士,包括张凤翼,曹化淳和小公爷张世泽等人,之前总爱往他们这边凑的,这会儿明明看到庞雨和解席两人站在这儿,却没有过来,而是自顾自躲在一边自行议论。不知道是因为大战在即,同样感受到这种肃穆气氛,不敢上来打扰呢,还是另有想法,不想让短毛知道。

    但反正也无所谓了,他们不过来正好,这边也懒得搭理,正好安静一会儿。

    两人站立了片刻,解席却忍不住开口道:

    “你觉得皇太极会在这里和我们决一死战么?他可不是若干年后的僧格林沁,没有死保北京城的必要。若是发现咱们的刺猬阵太硬,啃不动,调头就走,我们也奈何不得他。”

    “确实如此,但那样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是把大战延后而已——皇太极的目标是消灭我们,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们依然可以追到他的大营去。”

    “骑兵速度快,那是在轻装前提下,除非金蒙联军愿意放弃掉这几个月来抢劫到手的大部分成果,否则他们迟早必须和我军打上一场。而就算皇太极能做出退避三舍的决断,他的部下和盟友也未必肯。后金是个部落联盟政权,皇太极虽然大权独揽,却也没到可以言出法随的地步。”

    望着桥下渐渐成型的炮兵阵地,庞雨轻轻笑道:

    “我估计,只要老马别存心炫耀,一接战就打出个弹幕齐射,让他们全军都丧失了勇气,皇太极才好顺水推舟地做出撤兵决定。否则,在真正被炮弹砸到头上之前,那些强盗是不会主动认输的。”

    “但愿如此……”

    解席似乎并不抱太大希望,但也没跟庞雨争辩,只是轻轻拍打着桥栏杆上的石头狮子,低声笑道:

    “这一仗打完,不知道这些狮子还能剩下来多少……永通桥的石狮子,也许会变得和卢沟桥一样有名啊。”

    “到时候找人来修补就是,用最好的汉白玉,找最高明的匠师。”

    两人刻意的说了一些闲话,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反而更显得紧张,于是都不再开口。

    就在琼海军大兴土木构建阵地的同时,后金与蒙古的侦察骑兵又远远出现在了他们周围,就好象一群草原上的鬣狗,远远盯着猎物。

    之前只要他们胆敢接近,这边就有专门的猎兵和游骑兵小组前往驱赶。但是这一次,不再有人去赶他们了。只要对方不是接近到火枪射程范围之内,就懒得理会,任凭对方远远观望,窥视虚实,这里都不予理睬。

    ——很明显,琼海军这是摆出了邀战的架势,就看后金军敢不敢应战了。至于对方怎么把消息传回去,这个自然不用短毛来操心。倘若对手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们也不可能在京畿腹地压得明军连城都不敢出。

    果然,不久之后,便听到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牛角号声,而且是此起彼伏,犹如狼群一般从四面八方响起,如果是明军部队,听到这种四面皆有呼应的声势,难免会产生已经被包围的感觉,军心士气自然大沮。

    但在琼海军这里,却是没有任何反应。正在修筑工事的军兵依然在埋头苦干,而已经完成了本部阵地的士兵则在军官带领下席地而坐,默默休整。又或者擦拭枪械,清理弹药,甚至没人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一眼,整支军队犹如磐石般岿然不动。

    ——因为他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

    时间慢慢的过去,随着太阳渐渐爬上正中,琼海军的作战工事早已完成。所有将士都静坐待命。更有炊事班提早埋锅造饭,把预先准备好的伙食加热后送到阵地上,让大家能吃到热乎的。

    接近中午时分,太阳快爬到最高角时,阵地上的平静被打破了——从远处地平线上,忽然接二连三升起了红色的信号弹,那是北纬侦察营的成员,在遭遇敌军时所发出的紧急信号。

    这里立刻派出游骑兵部队前往接应,在一阵断断续续的枪声响起后,游骑兵们护送着几名衣衫破烂,满身尘土的侦察营战士回到了阵地中。

    “敌军主力!骑兵大队!四到五万人!距此还有十里!”

    那几个侦察兵虽然都已经精疲力竭,但还是坚持着跑到唐健等人面前,把信息大声吼出来,然后才被人搀扶下马,转去喝水休息。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王海阳在听到这句话后,把手中咬了几口的馒头丢下,看着庞雨笑道:

    “还真让你说着了,我原以为今天要白等,都准备下午撤回通州,明天再来了。”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对方回应,便急匆匆朝二团阵地走去。而庞雨只是笑了笑,对场中剩余几人道:

    “庙算阶段结束,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了。”

    “交给我们吧。”

    唐健也站了起来,不过他不象王海阳那么急躁,而是很沉稳的把手中馒头蘸着饭盒中汤水吃完,还擦了擦手,才从容走向一团阵地。

    庞雨自然是跟解席一起,前往了三团位置。其实用不着他们专程回去下令,下面部队在看到那些信号后也早就反应过来,此时已经各就各位,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此后,陆陆续续的,又有零散侦察兵先后返回——大战即将开始,北纬给他们下达的最后命令是回来与主力部队会合,以增强琼海军较为薄弱的骑兵力量,准备用在后续战斗上。

    又过了片刻,阵地的东北角方向,天空中再一次升起了红色信号弹,于是这边再次派出游骑兵去接应。但这一回却与之前几次略为不同——前几次只要游骑兵赶过去,逡巡在周边的金蒙骑兵就好像面对狮子的野狗群一样纷纷逃开了。但这一次,游骑兵过去之后,并没有能很快回来,而是在那里乒乒乓乓的和对方干上了。

    远远望去,只见地平线上尘烟滚滚,枪声不断,似乎是有一支敌军胆大包天,又或者是完全不顾生死,居然与游骑兵们正面干起来了?

    这种场面可不多见——金蒙骑兵在明军面前是凶恶的敌人,可对于琼海军来说却只是些武装牧民而已。他们的轻弓软箭连五十米都够不着,在这段时间的接触战中,很少有敢于跟琼海军硬打的。

    眼看光靠几十名游骑兵搞不定,唐健招招手,将叶孟言喊了过来。

    “小叶,你带警卫连过去接应下。”

    没等叶孟言搭话,旁边魏艾文先冒出头来:

    “还是我去吧,我们二团靠的近一些。”

    眼看要被人截胡,叶孟言顿时急了:

    “我们的装备好!”

    ——作为白燕滩主基地的保卫者,驻守短毛老巢的“御林军”,警卫营是除了侦察营之外第二支装备有最先进半自动步枪的部队,虽然还没能全员换装,但至少有一个连是配属了新装备的。叶孟言这会儿准备拉出去的正是这个连,他们甚至还有几支冲锋枪,就算面对上万敌军也敢正面怼。

    于是最终还是小叶带人出去了,眼看着足足上百人呼啦啦迎过去,那边的蒙古骑兵居然还主动迎上来,当真是疯狂至极了。

    不过在飞行的子弹面前,人类的勇气毫无意义——噼噼啪啪一轮齐射之后,那些残余的蒙古骑兵终于认怂,灰溜溜退走了。而不愿意走的,则全部躺在了地上。

    于是这场小小的前哨战很快便告结束。过了一会儿,叶孟言却是陪着北纬以及他的副手杨杰回来。

    ——他俩率领着侦察营的主力,包括这些天来在野外餐风露宿,以及作战中出现的伤员病号也都和他们在一起,于是其中大部分人的备用坐骑都用来拖担架了。

    另外还有许多战马两侧驮着奇怪的大箩筐,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严重拖累了速度,这样才会给敌军缠住。包括北纬杨杰两人的脸上身上也都有沾染了些血迹,但他们本身并未受伤,而且人看起来还挺精神。

七八二 小插曲

    “难怪敌军死咬着不放呢……他们发现你们俩是指挥官了?”

    庞雨这时候也赶过来,看见北纬那狼狈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按理说北纬一向把自己隐藏得不错,他们的战斗服也没有官兵区别,不应该被人注意到的。

    后者果然摇了摇头:

    “不是这个原因,我们前几天在路上碰到许多蒙古骑兵,正在四处搜捕平民,并试图把他们驱赶到一起聚拢起来,我看他们动机不良,便设了几次伏击,宰了几个看起来最活跃的家伙。”

    “杀得好,他们肯定又是想搞驱民在前那一套!”

    庞雨愤然道,这里是大明帝国的核心地带,人烟稠密,虽然经过好几个月的战火摧残,野外乡间依然有不少零散分布的村落。这年头消息传递极为缓慢,有些偏僻的村子几个月都没人外出,也不知道外界消息,恐怕直到被金蒙强盗打上门,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变化。

    “但即使如此,也不至于让你们被这么撵啊?”

    庞雨还是颇为不解,北纬却只是耸了耸肩膀:

    “我们打死的蒙古人中可能有个大人物,当时我开枪狙杀他以后便听到周围有一大群人在嚎哭,然后就仿佛是捅到马蜂窝了——那些蒙古人疯了一样到处追着我们打,哪怕被我们连续打死了好几批,也还是不依不饶的冲过来拼命。”

    庞雨不禁失笑,这不正是明朝将领最喜欢的干的事情么——“以鸟枪打中穿红甲夷人落马,夷被拉去,贼众乃大哭而走。”——庞雨记得先前在明朝兵部的塘报中就看到过好几次这种言论了,没想到今天北纬也唱了这么一出。

    当然北纬是没必要虚报的,看蒙古人的反应,估计杀掉的至少是个台吉之类,说不定在史书都有留名的那种。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在乎他的身份——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还不知道要干掉多少大清王朝的开国将帅呢,个把蒙古贵族,压根儿不放在心上。

    这时唐健那边也和杨杰交流完毕,大致了解过这段时间侦察营的行动,走过来下达了新的指令:

    “你们辛苦了,但是现在还不能休息,北纬你去把还能战斗的侦察人员重新组织一下,游骑兵也交给你指挥,准备配合接下来的战斗。”

    “是!”

    北纬没有任何推诿之意地接受了命令,并朝唐健行了个军礼。后者默然回礼。之后北纬和杨杰自去整理部队。

    而庞雨则有些好奇的跟他过去,想看看让北纬干冒风险也要带回来的那些箩筐中装着什么好东西。结果却愕然发现打开箩筐后,里面居然都是一个个小孩子。从四五岁到七八岁的都有。或者年龄还更大一些,但因为这个时代的平民儿童大都营养不良,身材极为矮小,看起来普遍都很幼龄。

    庞雨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看着北纬和杨杰等人仿佛在变魔术一样,从一个个大箩筐中把小孩子抱出来,有的甚至一箩筐里塞两个。

    “我说,你们这是……?”

    庞雨隐约猜到点缘故,但觉得北纬不象是这么心慈手软的人啊。但后者只看了他一眼,却保持着高冷人设并不说话。倒是杨杰在抱出几个小孩子后走了过来,朝庞雨叹了口气:

    “这些都是我们在路上碰到的平民孤儿。后金和蒙古的劫掠部队到处抢夺人口,但他们只要青壮年男子和年轻女性,老人和小孩撞上了就顺手杀掉,没碰到也懒得理会。我们经过好几个村子,里面除了死尸,就是一些侥幸逃得性命,却失去了亲人的老弱孤残。”

    “我们已经尽量狠下心了。对那些年老体衰,走不动路的老人,以及受伤和生病的人员,只好把他们留在当地,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可是这些小孩子……不带上,就是死路一条。”

    庞雨看了看那些刚刚从箩筐里被抱出来的小朋友,身处在军队包围之中,四周围都是手持武器的精壮汉子——尽管那些孩子已经知道这些绿军装不会伤害自己,却还是表现得很害怕,睁大着乌溜溜的眼睛四下张望,同时不自觉地聚拢在一起,就像是一群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

    难怪侦察营会被拖累速度,以致于竟会被一群蒙古人围上……庞雨知道北纬这家伙表面上总是一副冷酷模样,实际上心肠软得很。尤其是在这一方面。上次去山东,也是救助了一帮子孤儿回来,这回又是如此。

    估计他战后又要带着一帮小朋友回琼州了,不知道他老婆林程程会不会再闹腾——老公每次出门都会带一大帮小孩子回来,偏偏却嫌自家老婆年纪太小而不愿意跟她生孩子,林程程大约也挺头疼的。

    当然北纬的家事就轮不到外人来操心了,这时候唐健等人也走了过来,看到这种情况亦是哑口无言。

    大战在即,总不能让这群孩子留在作战阵地中。但也来不及将他们送回通州,只好找了一处比较偏僻,不太可能遭到攻击的侧翼阵地,把孩子安顿在那里的壕沟中。

    只是那些小孩子看见大人们要把他们往土坑里带,却都被吓得抱在一起大哭起来,显然是误以为要被活埋了——他们之前大约看见过类似的惨剧。后来还是北纬和杨杰出面,又从炊事班拿来了馒头和面饼分发下去,才让孩子们平静下来。

    在食物的诱惑下,那些小朋友们终于还是乖乖排好队,在坑道中排排坐下。然后便有炊事员过来,拿着一箩筐馒头挨个儿分发下去。而每一个拿到食物的小家伙,所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先把馒头塞进怀里,也不管身上又脏又臭,同时小心翼翼的东张西望——如果不是坑道中就这么点地方,肯定要找个偏僻地方藏起来慢慢吃。

    杨杰在一旁看到这幕景象,只是无奈摇头,转身朝庞雨说道:

    “没办法,我们每次给他们分发食物都是这样,怎么说都改不过来,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

    “可以理解,这些孩子之前肯定吃了许多苦……都是后金和蒙古造的孽啊。”

    “大约这就是上天把我们送到这个时代来的原因吧。”

    解席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已经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此时忽然接口,语气中却尽是昂扬之意:

    “不管将来局势如何发展,至少今天,我们会给那些受到伤害的人讨个公道!”

    …………

    在这桩小插曲之后,阵地上又一次安静下来,明明是大战即将来临之前的沙场,却呈现出一种很古怪的宁静。而就在这一片万籁俱寂之中,便可以听到远处的喧嚣之声。犹如逐渐逼近的海潮浪头,向着此地翻卷而来。

    ——数万人行军,而且是以临战姿态的集中行动,所谓“声震数里”决不是夸张。此地又是华北大平原,地势平坦,视野良好。此刻虽然还看不到敌军本身,但在那个方向上,漫天烟尘,以及被惊飞的鸟雀都清晰表明了那支大军的到来。

    此时此景,却让庞雨不由得回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日本战国电影《天与地》,其中当武田氏军团从清晨的雾气中走出,逐渐在地平线上呈现出大军全貌的镜头,曾被称为是电影史上最为经典的大场面之一。

    然而那位黑泽明大导演纵然舍得砸钱,充其量也就雇个上千号群众演员了不得了,再不可能真正组织起数万大军来。至于后世用电脑特效制作出的群体镜头规模虽然宏大,却终究跟实际还有些差距——哪怕再高明的导演,再先进的技术,也终究营造不出这种真实大会战的气势。

    今天天气很好,能见度很高,借助望远镜的帮助,琼海军一众军官站在高坡上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见那个方向尘土飞扬,时不时便有一小队飞驰着的骑兵从地平线上陆续跃出,显然是围绕在对方大军周边的游骑巡哨。

    那些骑兵活跃得很,一边纵马奔腾,一边还发出犹如野兽般的啸叫声。之前的漫天声势有很大一部分便是这些骑兵制造出来。

    那些人胆子也很大,有些直接朝着琼海军阵地跑了过来,朝着这边大声斥骂。不过靠得最近最近,也是在距离五六百米左右便调转了马头——很明显,他们知道琼海军的步枪射程,而且还是五六式步枪的射程。估计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北纬他们好心“教授”给对方的知识了。当然学费比较贵,是要用人命来抵换的。

    马千山嫌烦,转头问唐健道:

    “要不要用火炮轰一下?”

    用大炮打骑兵在这个时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因为这年头的炮弹大都是实心弹,命中率很低。但琼海军这边,哪怕青铜炮也都用的是爆炸弹,而且火炮数量众多,一次齐射覆盖一大片区域,那些看似耀武扬威的家伙实际上是在老虎嘴巴里跳舞。

    不过唐健看了看前方天际线,摇摇头:

    “算了,马上对方大部队就到了。到时候再给他们一个热烈欢迎吧。”

    果然,不久之后,远方的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了一些晃动着的小点。然后便渐渐在视野中扩大,清晰,原来是一面面飘扬着的旗幡。以及竖立起来,密密麻麻犹如丛林一般的长枪。

    在“咚咚”的战鼓声中,旗幡和枪林越来越高,最终跨过地平线,展露下面的人群。一队又一队,一排又一排,犹如海潮一般的行军阵列,覆盖了所经过的一切土地。

    皇太极的大军终于到了。

七八三 开火

    虽然说是各自下去指挥部队,但在不知不觉间,琼海军诸人还是都集中到了炮兵阵地之前。

    ——这里是周边一带地势最高,视野最为良好的地方,被马千山用来安置了他的炮兵,而其中视野最好的一个小山坡,便在上面设立了指挥阵地。

    把指挥部放在那么明显的地方,看周围容易,周围看他们也很容易。如果是和拥有火器的对手交战,他们肯定不敢如此托大——人家一轮炮火覆盖就能摧毁他们的指挥体系了。

    但这不就是欺负后金没炮么?至少没有能跟着部队走的野战炮,而即使后金兵有本事把缴获到的明军火炮拖过来,以这个时代火炮的发射速度和炮弹威力,对他们也构不成多大威胁。

    他们的对手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大家通过望远镜,很快便注意到对方的阵形排布极为稀疏,几个大方阵之间更是分得很开,完全不像是冷兵器时代的作战队列——很显然,对手是在畏惧着他们的火炮。尤其是那传说中的“火龙炮”。虽然只在海南和山东各用过一次,但其名声却早已轰传天下。

    孔有德投靠了后金,皇太极对于琼海军的火箭炮肯定是有所防备。但再怎么防备,也不可能不过来与之交战,所以便采用了这种大大违背本时代军事原则的散兵阵列。

    当然这毕竟只是一群外行人闭门造车臆想出来的战法,跟后世真正的散兵线战术还相差甚远。而且他们实际上多虑了,琼海军这一次出战,并没有携带火箭炮。

    ——火箭炮这玩意儿威力巨大,杀伤超强,但使用起来也有诸多限制。而最核心一点是:要能打得到目标才行。

    琼海军之前几次以其对敌,要么是大范围覆盖海上船队,要么是打击城寨之类的固定目标,都是比较容易瞄准的。而这一次,在草原上与敌骑兵集团作战,对方行动灵活,火箭炮的优势发挥不出来。

    尤其是火箭炮在齐射之前会有个单发试射,验证射击诸元的步骤,打海上船队,打路上城寨,试射一下无所谓。但如果对手是骑兵集团,看到有单发火箭落下来,还不立刻转移么?后续打击跟不上,其巨大威力就发挥不出。

    另外火箭炮还有个问题是发射时污染太大。一轮齐射后整座阵地上遍布烟尘,人在其中连呼吸都困难,更别说进行操作了。所以琼海军对于陆地火箭炮的使用向来是一锤子买卖,一场战斗中通常只用一次,要么不用,用就要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而这一回的作战阵地总体比较狭小,没有足够的开阔地,实战中若是胡乱使用,尘烟把自家阵地给覆盖了,那才叫笑话呢。

    故而这一次,琼海军的舰队虽然也从南方运来了几套火箭炮发射架,却被留在了天津港用于守城。出战部队携带的全部是身管火炮。当然仅仅身管火炮也够用了——足足有一百多门!这是琼海军三个团的团属炮兵首次被集中到一起使用,而且多半也是最后一次,这一仗打完后炮兵就要逐渐更新换代了。

    出于清理库存的想法,各团把炮兵家底全都亮了出来,虽然还是青铜炮,但从观瞄,指挥,到发射步骤,都是采用的后世操典。更不用说发射出来的全都是高爆弹。其射程,威力,与这个时代的老式火炮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马千山才敢把指挥部放到明处,因为他很有自信——在这支炮群面前,敌方的任何远程火力都别想发言!

    …………

    敌军在大约四五里地之外的位置停了下来,略作休整的同时也整理队形,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这个距离恰好是之前几次鏖战中,琼海军方面火炮所展现出的极限射程,看来后金方面还是很会吸取经验教训的。尤其是用人命换来的教训,果然是印象深刻。

    只可惜那些人并不知道,短毛的火炮已经开始更新换代。虽然强大而笨重的七五炮这次没运过来,但轻便小巧的七零炮,也就是仿制旧日本帝国的九二步兵炮却是随船过来了几门的。

    其数量不多,但其轻便和射速比起原先青铜炮却是不可同日而语,而将近三千米的射程,更恰好能够得着眼前的敌军大队。

    眼看着对手自以为这边火炮够不着,依然以冷兵器战争的习惯,将原本较为松散的阵形集结起来,密密麻麻挤在了一块儿,就他们而言,是在作战前的准备,但在马千山的眼中,对方这就是摆出了一副完美的挨打姿势,不给他来上几炮实在说不过去啊!

    于是马千山找上了唐健,向他请示能否给对方一个“热烈”的欢迎仪式。刚才那些骑兵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时就想打了,还是唐健说要等敌军的大部队才忍耐下来。如今,敌人大部队来了,他也该开张了。

    唐健考虑了一下表示同意,反正“来都来了”,皇太极不可能因为被轰上几炮就终止这场双方都已经准备了许久的会战。哪怕挨了当头炮,他也得捏着鼻子把这场大战打完。

    得到了唐健的准许,马千山兴高采烈去调派部队,过了一会儿,几个负责操纵七零炮的炮组移动到了阵地前方。这些七零炮看起来极为小巧,炮管上只是刷了层毫无光泽的绿漆,一个炮组只有三到四名炮手,而且由于炮身太低,炮手们不得不半跪在地上操作。

    比起附近那些闪耀着青铜光泽,一门炮至少有八九个人伺候着,看起来就威风凛凛的十二磅拿破仑大炮,这几门七零小炮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不远处,那些跟过来看热闹的明朝官员和将领对于短毛放着成排成列大炮不用,却只对这些小玩意儿很感兴趣的模样大惑不解。但自从跟随琼海军出兵以来,他们已经见识过太多难以理解的事情,心理上早就锻炼出来了。

    ——能够站在这里的大明官员,无论文武,哪怕是个太监呢,身份都不低的,脾气自然也是高傲的,才不屑于像个乡巴佬似的东问西问。纵然看到那些难以理解的事物,也无非默默记在心中,脸上永远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况且此时此刻,看着对面那铺天盖地,犹如潮水般涌来的金蒙联军,包括司礼监掌印曹化淳,大明兵部尚书张凤翼,小公爷张世泽等人在内,脸上虽然勉强维持住了镇定神情,没显出丢脸的惊恐样子,心里头却难免纷纷打着小鼓。而那些短毛却还有心思摆弄他们的新玩意儿,这份从容自若的态度也算是给他们吃了个定心丸。

    所以这时候别说短毛在摆弄小炮了,就算他们一人摸出把桃木剑来,再披头散发,踏步踢斗的跳个大神,这些明朝官员也能非常镇定地接受。而且说不定还更安心些,毕竟那是属于自身可以理解的范畴。

    而眼下这帮短毛正在摆弄的玩意儿,他们可实在是看不懂。

    …………

    ——且不论那些明朝人心里怎么想,琼海军这边,七零炮组在马千山的亲自指导下,很快便调整好了射击诸元,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但是在下令火炮发射之前,马千山却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像唐健:

    “唐队,这好歹也算是个历史时刻,要不要说上两句?”

    唐健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他抬头看向前方战场,又转头看了看四周围那些战意充沛的同伴们,以及更远一些,那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战士面容,略略思索了片刻,开口道:

    “同志们,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曾经是共和国的军人。保卫我们的国家,保卫我们的民族,是我们曾向国家许下过的神圣誓言。今天,我们虽然来到了这个时空,时代变换了,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却没有变——她依然是华夏,是我们的祖国!守护她,保卫她,仍然是我们的神圣使命!”

    说到这里时,唐健目光转动,在不远处那些明朝官员们身上绕了一圈,又继续道:

    “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打这一仗,不是为了北京城中那些达官贵人,更不是为了紫禁城中的那个皇帝。而是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他们虽然不是共和国的公民,但他们依然是华夏的子民,是我们的同胞。做为中国军人,我们有义务保护他们。这一点,无论我们身在何方,无论我们身处何时,都永不改变!”

    唐健说话的声音并不响,声调也不高,那些来自大明朝的官员并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所以也就没什么反应。但站在他身边的琼海军诸将,尤其是王海阳,北纬,杨杰,马千山,解席……这些当过兵的,一个个全都不自觉站直了身体,摆出了最为严整的军姿。

    唐健并不是一个擅长于做宣传鼓动的人,在说出了这几句话后,他的嘴唇又翕动了片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找不到更合适的言辞了。于是他不再说话,而是举起手,默默向身前同伴们行了一个最为标准的军礼。

    那些当过兵的同伴们亦纷纷肃然举手回礼,而诸如魏艾文,叶孟言等几个没参过军的年轻小伙子也一本正经的跟着行军礼。姿势虽然没有那些前辈同伴们那么标准优美,但满腔的热忱之心却是不逊分毫。就连庞雨,吴南海这样的老家伙们,此时也不由得挺直了身体,满面肃穆之色。

    在这一片庄严的气氛中,马千山缓缓放下了他敬礼的手臂。但很快,他又将其高高举起——面对着敌军的方向。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用力挥下了右手:

    “开火!”

    :。:

七八四 浪涛

    差不多同一时刻,金蒙联军的阵地上。

    后金大汗皇太极正举着一支单筒望远镜在观察远处的对手。这新鲜玩意儿他还是刚刚弄到手中,也是短毛的产品,不过并非从绿皮军手里缴获来的,而是琼海镇赠送给大明朝廷礼物中的一部分。

    按理说此物当下应该是在某个明军将领手中,或者至少也应该在宫廷大内的某间仓库里放着。不过么,以明朝官员和太监的尿性,这些东西流落出来,一点也不稀奇——故此琼海军一直很忌讳向明朝出售军械,因为他们深知:只要明朝有了,用不了多久后金和农民军都会有。

    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们唯一肯卖给大明的军事装备,只有诸如火炮,舰船之类,体型巨大,目标明显,不容易被盗卖的,对此大明朝廷颇感遗憾,而皇太极也同样感到遗憾。

    通过那小小圆孔观察了一阵子对面军势,皇太极将望远镜递给旁边的儿子豪格,让他也跟着看看,同时轻轻叹了口气:

    “短毛的东西果然都极好,可惜能弄到手的却不多。”

    豪格一边笨手笨脚学着父亲的样子,拉长缩短镜筒调节着焦距,一边嘿嘿狞笑道:

    “对面那些人可有的是,杀光他们,自然便能弄到了。”

    皇太极没说话,豪格的想法依然是传统的后金思维,或者说,就是强盗思维——人家有好东西,抢过来就是自己的了。至于打不过,抢不来怎么办,无非是个死字,那也不用想太多。

    但皇太极的想法已经超脱了这个范畴,作为一个已经成型的政治集团领袖,他要考虑的事情,可远远不止“抢人家的东西”那么简单。而且,经过这些年的国事政事磨砺,皇太极已经清晰意识到一点:靠抢劫或许可以养活目前的后金,但却没办法更进一步了。

    在后世,哪怕一家企业,做大了都要谋求转型。何况一个政治军事集团,历史上这类集团,无论世家门阀还是造反流民,开局时候往往都会有一个快速发展的过程,霸州占府好不兴旺,但到了一定程度,如果没有及时转型,便往往面临着衰落的下场。

    汉末的黄巾军,隋末的瓦岗军,唐末的黄巢起义,以及当前和皇太极同一时代的李自成农民军……都是这样转型失败的鲜活例子。如果不是运气好到逆天,纂夺了农民军的胜利果实,后金政权本来也应该是这些失败者中的一员——辽东地区的资源尚不足以支撑他们完成从强盗集团向统治政权的转型。

    在山海关牢牢锁住他们入侵内地最近通道的情况下,绕道草原的长途奔袭固然能对明朝造成极大破坏,后金本身的收获其实有限——金银财宝不能吃不能穿,抢回去无非是增加通货膨胀。而真正有用的粮食,用具这类消耗品,在经过草原上的长途跋涉后,又有多少能达到后金的老巢?连同人口都是如此:从内陆绑来的丁口,能活着到达辽东的不过十之三四。确实可以补充后金的人力,但也只是补充消耗而已,还不足以令其发展壮大。

    皇太极绝对料想不到,若干年后大明与大顺的鹬蚌相争,最终会让他们这些关外渔翁得了大利,居然能有机会成为中原之主——此刻的皇太极,眼中还看不清未来的道路。

    当然,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如果不能击破对面那伙身穿绿军装的古怪敌人,大金国就不会有未来。这一点皇太极非常确定,所以他才不惜消耗这么多年来在本族部下和蒙古盟友那里建立起的威信,坚持在大明京畿地区停留那么久,就是为了吸引短毛主力过来打一场决战。

    在汇集了后金和蒙古最主要战力后,在最适合骑兵发挥的平原上,在尽可能创造了一切有利战机的条件下……与那支绿皮军一战定胜负!

    ——就跟当年的萨尔浒大战一样,打赢了,从此海阔天空,大明北方依然任他们纵横驰骋。要是打输了么,那就只能缩回辽东老巢,另想办法了。

    当然了,对于皇太极的这条激进策略,后金内部并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一战定胜负听起来豪爽痛快,毕竟要冒极大风险。大凡性格谨慎的人,多半都不愿意采取这种方式。后金能够走到今天,其中的上位者都不是莽夫,对这种赌命式的决战并不看好。

    哪怕当年的萨尔浒大战,也不是后金方面主动挑起的,他们只是被动应战而已。想要一战定胜负的原本是明国方面,之后果然输的一败涂地。

    就连皇太极本人其实也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在其它军政诸事上素来稳妥,为何偏偏在此事上却要采取冒进政策?那些老臣们都很不理解。

    不过皇太极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们,用一个很简单的词汇——时间。

    ——我大金从老汗王七大恨告天起兵开始,到如今已有近二十年。才不过占据了半个辽东,仍然与明军在关外纠缠不休。而那伙短毛忽然冒出来才几年?

    满打满算,从他们在琼州岛立足开始,区区五六年光景,这帮人已经从同为“四大寇”之一的大明叛贼,发展成为了大明朝的一方重镇。其势力也从僻处海外的一座荒岛,直接延伸到了大明腹心之地。更不用说只要有海路连通之处,便尽数为琼镇舟师所控。这样再过上几年,琼镇会发展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而且这帮人对大金的敌对态度也是非常明确,本来一个在南在北,双方保持默契,一起从大明这只老朽肥鹿身上割肉岂不是最好?可天晓得那帮绿皮脑子是怎么想的,竟然不惜千里迢迢,从琼州跑到辽东来与大金开战!

    ——直到如今,皇太极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大金明明从来没得罪过对方,短毛对他们那种刻骨铭心,蛮不讲理的仇恨却是从何而来?

    他们不但自己与大金为敌,还想尽办法支持大金的对手。就连快要覆灭的东江军,在得到了短毛的支持后都能咸鱼翻身,如今在辽南一带活跃得很,虽然还没能力主动进攻内陆,却已经牵扯了后金军很大的精力,比当年毛文龙时期更加麻烦。

    更不用说本就体量庞大的明国朝廷,在琼海镇的钱粮支持下居然也渐渐有缓过气来的态势。这才是关系到大金国生死存亡的核心要义!

    “所以,各位……”

    在那一次与心腹臣下的谈心会上,皇太极放下汗王的架子,恳切道:

    “不是本汗要冒险,而时势所迫,逼得我们不得不如此啊。那群短毛,他们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强,若不能打断这种势头,再过个一两年,我们恐怕连想要冒险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如此这般,好不容易,才终于说服了旗主与台吉们,让他们同意和自己一起进行这场军事冒险。但是,这条策略真的正确的吗?

    望着对面的绿皮军阵,皇太极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的疑问。但他随即又赶紧摇摇头,硬是将这个疑惑从头脑中驱逐出去——无论正确还是错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都只能坚持下去。击败对面那些敌人,是当前唯一的出路!

    压下心头所有杂念和怀疑,皇太极将心思完全用在当前之敌上面,这时候他也听到了豪格的评价:

    “那些绿皮还是托大,竟敢用如此单薄的阵型,只要突破一处,必然全军奔溃!”

    豪格毕竟是随着后金一同成长崛起的将领,性格上虽然有些缺陷,军事能力还是有的。此时从望远镜中看到对方阵型,第一反应便是脱口而出。

    皇太极自然也早就看清了琼海军的战阵——就是在地面上挖掘出的长壕,掘出的土则被堆在前方形成掩体。看起来就是一长串土包排列成的线条,只有那么一两根,孤零零散落在黄土地面上。

    壕沟中隐约可见人头晃动,但肩膀以下的大部分都被遮掩起来,而且单人之间的距离十分松散,要隔着好几尺才可见一个人。短毛就是依靠这种松散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阵形,以极少数兵力,却排列出了一条与后金数万大军几乎等宽的防线。

    若是从前,看到这种单薄阵势,后金任何一个军事将领肯定都是大喜过望——都是送上门的人头啊!不去大肆收割一番简直对不起长生天的眷顾。但是如今,在亲身领略过对方的火力强度后,大概也就豪格这种身份贵重,秉性又简单粗暴的将领敢说能打崩对方了。

    当然豪格也不是完全没脑子的,他是说“只要突破一处,绿皮必然全军奔溃”,而没说“必然能突破”。很显然,这个“只要”才是关键。

    ——真能突破吗?皇太极在心中琢磨了一下,他很清楚短毛军的那条线型阵列看起来挺单薄,可真要打起来,立刻会转变成为喷吐着铁和火的恐怖坚壁!想要突破它,不付出惨重的代价,就绝无希望。

    代价,自己其实早已经预备好支付了,先前的种种准备,那么多天的等待,全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刻。但就好像任何一个赌徒那样,在把全部家当推上赌桌之前,终究还是会犹豫一下。

    ——要不要赌这一铺呢?

    皇太极心头再一次犹豫了,能够从一个并不受父亲重视的庶子,一步步爬到唯我独尊的天聪汗王,他对于局势的掌控素来有一种直觉。能不能成功,以往在行动之前,多多少少都会有点预感。

    然而这一回,他的眼前却只是一片迷雾。这一战是输是赢?前途一片渺茫。

    …………

    不过很快,他便不用再犹豫了——短毛军阵地那边,忽然响起了“轰轰”之声。

    经过这些天的磨炼,皇太极对于火器战争已经不算陌生,此时一听就知道又是短毛的火器在发威了。这声音以前没听到过,不知道是铳还是炮,但反正只要能爆炸带响儿的,肯定不是啥好玩艺儿。

    “这么远就开打了?”

    皇太极先是暗暗吃了一惊,按之前的经验,眼下大军应该还没进入到短毛火器的射程呢,还是那帮家伙又弄出了什么新玩艺儿?

    不过也就是惊讶了一下子而以,对于这种状况,他如今也算是见多不怪了。反正那伙绿皮总是能弄出新东西,这段时日以来他已见识过太多。跟短毛打了半个多月的阵仗,过去多少年来在辽东白山黑水之间积累下的作战经验,简直是要全部推翻重来。

    所以皇太极虽然惊讶,倒并不慌张,他眺目望去,正看见对面绿皮军阵地上,腾起几团火光,接着又是“轰轰轰”几声响动传来。

    与此同时,先前那第一次轰响的后果也已经到来——后金军集结地的半空中忽然传来“咻咻”尖啸声,紧接着,几处高举大旗或是人员密集之地便发生了爆炸。

    在人喊马嘶声中,火光,烟尘,鲜血,碎肉,以及破烂衣甲和折断的军器四下抛洒,有几块甚至溅落到了皇太极马前。他低头看了看,似乎是几根手指头和半截脚丫子。

    ——这一炮应该是冲着主将旗帜而来,不过皇太极很狡诈的将大旗设在了距离自己真实位置比较远的地方,所以只是被溅了点灰尘污物。一般人若看到此类人体残骸难免会感觉恐惧,不过皇太极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甚至都没理会豪格在旁边大喊“父汗快退”的叫声,反而沉声斥责他道:

    “蠢货,没看到他们正是在朝着我们的旗号轰打么!这时候越是乱跑,越是容易引来注意,都站着,别动!”

    这一声吼不单单针对豪格,也是对他身边那些紧张万分的亲卫们。那些人如今也算老手了,爆炸一发生就想赶紧拖着皇太极逃命去,却被他厉声拒绝。

    由于在此之前已经预料到此战肯定会遭遇到短毛火炮轰打,皇太极事先向各级将领都布置下了极为严厉的军律,要求他们在此类状况下必须保持镇定。决不允许乱喊乱跑,冲撞了阵列。若有违背的,杀无赦!

    事先的严令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虽然大军遭遇到了这个时代极为罕见的开花弹轰击,但也就是被直接炸到的几处地方稍微混乱了一下,而且很快就被强力弹压下去——吓破了胆到处乱跑的,还是受伤大声喊叫的,无论人还是牲畜,全都被迅速杀死。

    哪怕之后紧随而来的第二轮轰击打出了更高的伤亡率,后金军大阵居然诡异的整体保持住了平静。

    不过皇太极知道这已经是极限,尽管他已经意识到对方手里这种射程深远,威力也颇为可怖的火炮数量应该不多——每次只有三四发炮弹同时打过来。但他毕竟不可能强令好几万人一直站在这儿让对方肆意炮轰。

    统兵多年的皇太极很清楚,眼下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凭着自己多年积威所致,再拖延下去,全军不是疯狂失控就是卷堂大散,他必须要立即做出决断。

    抬头再次朝某一个方向看了看,皇太极轻轻吁了口气。

    ——老十四,就指望你了。

    大金国的统帅终于抬起一只手,缓缓向前伸出。而附近一直注意着他动作的传令兵们立即举起号角,举到嘴边用力吹响:

    “呜……呜……”

    苍凉的牛角号声回荡在旷野上空,同时后金军阵中最高,最醒目的那面中军大旗也倾倒过来,斜斜指向了正前方,短毛军的位置。

    “杀!杀!杀!”

    三声大吼之后,金蒙联军大队再次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各色旗帜,仿佛铺天盖地,足以淹没一切的浪涛,向着琼海军的阵地席卷过来。

七八五 炮兵王武

    “快!快装填!”

    一声轰然巨响过后,在弥漫着的烟尘白雾中,原本蹲伏在土坑中的装填手王武急匆匆跳将起来,从炮位侧后方的弹药箱里抱起一枚圆溜溜的开花弹,匆匆朝自己所属的那门火炮跑去。

    ——根据琼海军炮兵作战条例,火炮发射位和弹药箱之间必须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王武能理解这是为了避免火炮出意外,一锅端掉整个炮组的人。但这也就意味着他每次都要抱着十斤左右的炮弹多跑上不少路。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来回几十次,绝对是个能累死人的活计。

    不过这时候开战未久,他还完全没有感觉到疲累,全身上下反而洋溢着一股兴奋和激动——作为一名辽东汉子,能亲手跟鞑子干上一仗,把复仇的铁西瓜送到对方头上,还有啥不满意的?

    王武抱着炮弹匆匆赶到炮位,不过暂时还轮不到他出场,还有一连串的前置工作要做呢:清膛手一号举起在水桶中蘸湿的猪鬃刷子,深入炮膛后再旋转着抽出来,勾出残存药包布片和杂物,并确保里面没有火星残留。之后清膛手二号则用裹着棉布的干刷子伸进去反复转动,把炮膛擦干。

    这是最简单的工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所有新炮手都要从这一步做起,王武也在这岗位上干了半年多。好在等到炮队真正进入实战的时候,他已经摆脱这一岗位,成为更高一级的装填手了。

    装填手也是两个人,一号装填手负责向炮膛中装入发射药包,药包都是用油布定量包裹好的,根据需要的射程填入不同数量,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一包和两包的区别,三包强装药会极大损害火炮寿命,平时基本不用。

    射程更多还是依靠炮口角度来调节,所以这个工作其实也不难。反正听从炮长指示,说放几包就放几包。装填手的麻烦更多是在于体力上——发射药包和炮弹距离炮位都挺远。

    王武这个二号装填手承担的工作就要复杂一些——他需要在炮弹上塞入引火筒,那是一个圆锥形的木头管子,里面预先放好了引火药,关键就在于这些引火药燃烧时间的长短,决定了开花弹飞出炮膛后的爆炸时机。

    当然这个时间并不需要王武亲自计算,锥管上预先标注好了参数,不是时间而是距离。王武同样只需要按照炮长指示的目标距离,把锥管截断到相应标注之处,再塞进炮弹孔中即可——但这需要装填手认识数字,能看懂标注,这恰恰正是让王武很自豪的一件事。

    不过这同时也是一项很难做到完美的工作——如果能控制好时间,让炮弹飞到敌人头上时凌空爆炸是最好的。不过这个难度太高,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让炮弹落地之后再炸比较稳妥些。

    但是炮弹在撞击到地面或者其它什么东西时剧烈震动,就很容易发生意外,导致引火筒熄灭,未能引爆炮弹的可能性很大。按照王武听短毛老爷上课时的说法:这种锥筒引爆方式只有八成左右的可靠率,这还是短毛老爷改进了引火药配方,确保引火药在炮弹出膛时一定会被引燃的成果。若是在西洋那边,那帮夷人直接用发射药充当引火药,引爆率就更低了,只有六七成的样子。

    当然按短毛老爷的说法,那帮夷人也是叫一根筋——单独一根引火筒不可靠,再加一根不就行了么?琼海军这边可是灵活得很——王武手头这枚炮弹,上面就有开在不同位置的两个圆孔。王武将经过同样处理的两根引火筒分别插入,这样便可以将引爆率提高到足足九成六——短毛老爷说这是根据什么“概率学”算出来的,王武不懂,不过他至少知道这样发射出去的炮弹确实很少有哑火的。

    如果是海军装填手,还要注意选择弹种,什么实心弹,纵火弹,链弹之类,五花八门。不过陆军好像没那么多变化,基本上都是开花弹打天下,最多准备个一两发铁罐子霰弹,但一用上那玩艺儿,就意味着炮组成员要么准备弃炮撤退,要么全体拚刺刀,所以希望最好还是别用上。

    在把炮弹塞入膛口,并借助装填手的长竿子一捅到底后,王武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按照条例他现在应该立刻返回自己的战位——也就是弹药箱的所在,准备输送下一发炮弹。不过这会儿对射击速度要求还不高,阵地上烟尘也不是太浓烈,视线还不受遮挡。于是王武就暂时偷了下懒,留在炮位附近没动,想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

    发射前的最后一步是由正副炮长负责的——他们用一个悬挂在炮口附近的铅垂测量并调整了发射角度,并在两名力夫的帮助下校验和恢复了炮口水平位置,这才是整次发射的最核心因素——炮弹打不中目标,什么都白搭,这一点从王武第一天进入炮队起就反复被灌输。

    但这也是最让王武感到头疼的部分——他到现在都搞不明白诸如高度角,方位角之类的数学名词,更不用说随之而来的复杂计算。而不会独立计算射角,就不能担任炮长,哪怕副的都不行。

    这在王武看来其实很没有道理——他确实不会计算射角,可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火炮上都附有射表,只需要按照表格上标注的距离,把炮口调整到相应角度不就行了?用铅垂他还是会的。

    比如现在,王武觉得其实有没有正副炮长根本无所谓——他们轰击的目标根本不需要瞄准,就是前方那一大片汹涌而来的人群,只要炮弹飞出去,就必然能炸到一大群人。

    所以两位炮长此刻唯一需要干的活,就是用铁钎子插入火门,捅破里面的药包油纸,安装上发火绳,招呼大家躲到旁边后再点燃它,然后就等着听那一声巨响了。

    ——这活儿谁不能干呢?明明自己也能做的,凭什么非要考那劳什子难得要死的数学?

    只可惜短毛老爷们并不这么想,他们坚持所有这些看起来冗长繁琐的步骤全都是必须的,不能省略掉任何一步。所以王武也只能老老实实做他的资深装填手,而暂时无望继续提升他在炮队中的地位——至少在他的数学考试及格之前没希望。

    在两名力夫,两名清膛手,两名装填手,以及正副炮长,足足八条精壮汉子的伺候之下,这位“翠花夫人”终于做好了发言的准备,可以亮一亮她的大嗓门了——没错,按照短毛老爷们的要求:每一个炮组成员都要把火炮当作自己老婆一样爱护。他们甚至给每一门炮都取了个娘们儿名字,王武班组伺候的这门就叫翠花。

    天晓得,其实在王武看来,这么一根又粗又长的大管子,怎么也跟娘们儿扯不上关系,要取名字也该是威武雄壮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王武自己因为是已经有了婆娘,所以感受不深。但对于那些尚未婚娶的大头兵,在军营里呆久了,看老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哪怕是在臆想中把这根铜管子当成了老婆,还真能激发士气。

    ——尤其是当短毛老爷们弄出来一大堆妖妖娆娆,身上没几块布料,背后却扛着大炮管子的美人图,贴在了火炮上之后,确实让不少傻小子整天对着发花痴,刷洗清理时还真尽心了不少。听说短毛老爷们习惯于把最新式的大炮叫“七五小姐”,不知道也是不是出于这种考虑。

    脑袋里转动着此类无关紧要的念头,王武颇为闲散的站在一边,看着炮组同伴们做好了全部发射准备。炮长略带警告的看了他一眼,包括旁边几个家伙,但也没要求这帮小子严格按操典来做。

    ——眼下还不着急,他知道上头的习惯,开头阶段还不能打太狠,免得把对手给吓跑了。前期甚至要求他们故意放慢点射速,所以没必要催得太紧。待会儿进入到“急速射”阶段,才是需要这帮小子卖命的时刻呢,当前先悠着点好了。

    “掩蔽!”

    在他喊这一嗓子的同时,旁边副炮手举起红旗,示意这门火炮已经进入发射阶段,任何人不能靠近了。炮组成员们纷纷跑到掩体后面弯下腰,而炮长在点燃火绳之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轰隆”一声巨响,从火炮口腾起一股白烟,据说有眼尖的人自称能看到炮弹从膛口中飞出去,但王武从来看不清。

    他只是匆忙探头出去,努力向着前方眺望。火炮阵地的视野当然极佳, 虽然此时已经有大量烟雾出现,但还不至于遮挡住前方视线。

    只见前方平坦荒原上,密密麻麻,已经被无数正在向前蠕动的人群所淹没。那感觉就像是一片黑色的潮水,正在朝他们涌动过来。

    双方的实际距离还很远,所以现在炮组压力不大。但王武极目远眺,直到远处的天际线上,都被竖立的长枪,旗帜以及下方骑马或步行的身影覆盖。并且,随着前方人马的不断前进,后续敌军还在源源不断从地平线上冒出来,仿佛无穷无尽。

    自王武加入琼海军以来,还从未与这么大规模的敌人交战过,纵然他对己方火力极有信心,此刻也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唾沫。

    为了缓解心头紧张,他又抬头看向空中——单纯炮弹本身是看不见的,但由于开花弹的引火管是处于燃烧状态,在半空中就会留下长长的白色烟迹。

    此时此刻,只见天空中白烟纵横,一道又一道抛物线型的烟迹以这边火炮阵地为起点,宛如花瓣一般在半空中四散开来。而每一道烟迹的尽头,最终都是垂落到那灰黑色人潮中,在地面上腾起一蓬蓬赤红色的火光。

七八六 张世泽

    同一时刻,正在仰头观看这场炮火烟花的当然远不止一个王武,琼海军阵地,里里外外,绝大多数人都仰着头,其目光自天空跟落到地面,终结于那一蓬蓬漂亮的火焰花束上。

    不过终究不是所有人都忙着看西洋景的,比如小公爷张世泽的目光,就一直专心放在那些忙着发射的炮组成员身上。他默默关注着那些人的一举一动,同时在内心暗自记诵发射步骤和过程。

    ——作为未来的英国公,张世泽身上还保留了一分年轻人的骄傲,以及武勋世家的荣誉感。英国公在大明帝国的朝堂中几乎可以被称为是“世袭的京营统帅”,作为皇家最为信任和亲近的勋臣,素来都担当着为皇帝执掌军权的责任——顶不顶用另说,反正名义上,京营归英国公老张家管,几乎和老朱家作天子一样成为了传统。

    张世泽内心里还是很想把这份差事做好的,就算比不上老祖宗张辅,好歹也别搞得跟其他纨绔子弟一样纯粹废物。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提刀砍人的料,勇将什么这辈子是谈不上了。而且作为一军统帅,他本就不需要亲自上阵,只要会用兵就行。

    只不过,对于怎么样才算“会用兵”?张世泽却始终没摸着门道,市面上能找到的各种兵书战策,老祖宗留下的笔记私信,他几乎全都能倒背如流。但这样就算是会用兵了吗?张世泽对此可丝毫没有把握。

    他当然知道纸上谈兵不如亲身实践,但自己的身份,以及国公府的地位,都决定了他不可能去真正边军历练一番。而且随着这些年边事愈发败坏,居然连京城都屡屡遇警,以至于他这个小公爷在北京城左近居然也能“亲冒矢石”了,这种历练当然更不是他所希望的。

    与琼海军一起行动,也算是张世泽好不容易才做出的勇烈决断了。毕竟这可是要直接面对后金八旗精兵,与鞑子军硬碰硬的,若在平时,光想一想就让人心惊胆战。

    不过现在么,短毛将领不怕,兵部尚书不怕,连曹公公都不怕,那他堂堂公府少主人,当然也不能怕。

    张世泽这段时间一直在努力理解短毛的用兵方式,先前参谋部的作用他已经大致有了点感受,觉得这种带兵方式其实挺适合自己的——主帅不需要事必亲躬,只要有经验的部下辅佐就行。尤其是他有一次听到某个“真髡”军官在教训手下小参谋,当时是这样说的:

    “作为参谋,提供给上级的永远必须是现成答案,是要你拿出几个解决问题的方法来,让上司选一个。而不是仅仅把问题抛出来,让上级去解答,那还要你们参谋干啥?”

    这句话当时便让张世泽大有醍醐灌顶之感——是么,作为一军主帅,就应该是这样的啊!啥事情都自己做了,还要部下干嘛?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张世泽对于从短毛军这里偷学兵法愈发的感兴趣了,对方好像也并不在意他的偷学,除了正式军议会不允许他窥探外,平时聊天吹牛,或者谈论一些军事话题也并不避着他。

    比如有一回,张世泽就听到那位北纬北将军当面嘲笑庞雨庞军师:

    “只有外行人做的计划,才会指望敌军持续不断主动冲击己方守备完善的阵地,并且把这作为战役核心来考虑。”

    庞军师倒也不生气,反而从容笑道:

    “以你的标准,这年头有谁不是外行人?只要对方最终撞上来了,这就是一个好计划。”

    ——现在,倒是应验了,鞑子军果然一头撞了上来。那么后续也会和庞军师所预料的一样:后金和蒙古的大军会源源不断,在短毛的火墙之前撞个粉碎吗?

    张世泽原本是不明白的,但此时此刻,看到对方那连天接地的声势,他倒是有些理解庞军师的计划了——琼镇就那么区区数千人,背河列阵,挑逗着鞑子军上上下下的脸面。对方号称二十万,实数七八万总是有的,就算不是全部压上来,此处至少也有五六万的大军。

    五六万金蒙联军,还是骑兵为主,对五六千琼镇步兵,足足十倍的兵力优势!再考虑到以往几千鞑子军,便能将数万明军杀得大败亏输,双方这战力对比未免相差太大太大了——如果用明军战力来衡量琼海军的话。

    这是公然在侮辱他们啊……琼镇此番出兵,表面上看来平平无奇:自天津出发,找个地方列好阵,等着对方撞上来。但偏偏这最简单的行动,却是最没有破解的余地。

    摆在敌酋洪泰面前的无非两个选择:打,或者不打。不打的话就得避开,然后下次再找机会。但所谓“机会”,无非避实击虚,攻敌弱势。而短毛本来就区区五六千人,连这你都不敢打,还指望对方能分散到千儿八百人不成?

    反观鞑子这边,几万大军屯于京畿,放着遍地财帛女子不去抢,集中在一起等着打这一战,眼下对方出来了,摆出邀战的架势了,反倒说不打了?可能么?

    所以洪泰其实别无选择,哪怕他是敌酋,汗王,也不能逆人心而动。即使他心里有所疑惑,此番也只能硬吃这一铺。

    庞军师此策,赌的不是军略,而是人心。此中奥妙,旁人未必能懂,小公爷张世泽自幼家学渊源,于此却是心有戚戚。

    …………

    如果庞雨知道张世泽的想法,肯定要道一声“知己啊”!——就如同皇太极试图用崇祯皇帝来影响他们的行动一样,庞雨其实也一直试图在利用旁人的力量去影响皇太极。

    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猪队友呢?皇太极本人固然英明神武,又是八旗之主,后金大汗,但他终究不可能完全控制一切。八旗内部,蒙古部落,还是有太多太多,让皇太极无可奈何,只能屈从的人和事。

    所以庞雨要算计他,也只能从这些地方下手。这一次后金入侵,从原本历史上只在边境地区的小打小闹,转变成了纵横京畿的大祸,穿越者的历史金手指已经无法发挥作用。但人心总是不变的。

    后金军前期占了好大便宜,捞了个饱,后面蒙古人又匆匆加入,他们会就此满足吗?——当然不可能,这帮人的贪欲只会越来越大。

    那么,当琼海军前来阻挡他们发财时,这帮人会怎么想?就此结束,灰溜溜滚回辽东去?做梦呢,肯定是把那群碍事家伙踩平,继续抢啊!

    当然,假如琼海军的战斗力能够让他们感到恐惧,那这些人还是会识时务的。毕竟草原和辽东的生存规则都是严酷而直接,不懂得趋利避害的早就被淘汰掉了。

    所以最终,还是转回到了那个最本质的问题上:你们觉得自己八万之众,干得过六千短毛军么?觉得能打过,就来做过一场。没把握,就滚蛋!

    如果是由皇太极一个人来做决断,他可能会有各种想法,但这个决定事实上是要由金蒙联军全体作出的,皇太极只能引导,而无法违逆众意。

    而那些抢红了眼睛,杀发了性子的强盗们会怎么想呢?短毛军确实凶名在外,如果是他们单独一个两个部落撞上,肯定会慎重考虑。但这一次,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大军聚在一起,己方拥有绝对的数量优势,这时候别说主张逃跑了,恐怕有谁敢说一声软话,从此以后都别想在同辈中抬起头来。

    ——某件事情,同时能做决定的人越多,越是可能犯蠢,这是在现代选举社会中屡试不爽的真理,庞雨只不过利用了这一点而已。

    况且就皇太极本人而言,他也未尝不想和短毛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大会战,谋求个“彻底解决”。这一点从他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从各处集结兵力,最终搞出这么一支大军就能看出来。

    而庞雨只需要在形势上稍稍推动一下,让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路冲下去。

    现在双方终于在战场上碰面,炮弹都已经砸到对方头上了,战前的种种策划谋略,此时再无意义。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你八万,我六千,能不能干得过?干得过,我琼镇全军覆没于此。干不过,你们就用尸体来填满这一片苍茫大地罢。

    而这也是张世泽当前所在意的——如果按大明朝的传统观点来看,无论是谁,都会觉得短毛把自己置于了一处绝境之中——四周围一片旷野,无遮无拦。区区几千人, 上百门火炮,在行军时还颇觉得威武雄壮,但此时列成防线,给人的感觉却是极为单薄。尤其是在和对面,那如山如海的人潮相比较时,更让人心里没底儿。

    ——正面两道壕沟,背面一条河,以及沿着沟渠河道布设的几排铁丝网……就这些,没了。然而琼海军的将领们偏偏便站在其中谈笑风生,似乎毫不担心阵地被突破。

    由于他们的“以身作则”,张凤翼,曹化淳等人也只能摆出一副轻松样儿,强行在脸上堆出笑容,站在永通桥上看风景。不过张世泽靠得近些,能够注意到张老爷子双手扶住桥栏杆时,抱的有点紧,而曹公公虽然上身纹丝不动,双腿却有点打颤儿。

    他自己是年轻人,倒还能把得住,但此时也不禁把目光反复投注在了那些炮手们身上。

    ——在此之前,他在又一次“偷听”琼镇将领谈论时,便听到那几位琼海军大将,包括唐,王,解,庞等几人,在言辞之间,却好像把所有担子,全都压在了那位原本籍籍无名的马姓短毛身上:

    “火炮是战争之神,这一仗,是要靠你们炮兵打的!”

七八七 塔防

    炮火震天,硝烟弥漫。在马千山的心中,却是一片宁静。

    他正在做一道数学题。

    这是一道关于炮兵火力,输出密度,以及覆盖面积的题目——用较为原始的青铜火炮,最初级的开花爆裂弹,要求打一场一战水平的火炮战斗,求解?嗯,好在敌人也是比较原始的。

    对于马千山来说,这道题目他在很久以前便开始求解了——那时候他们刚刚才铸出第一门青铜炮,培训出第一个连的兵力,加上两门用氧气瓶切割成的迫击炮,便敢于雄赳赳气昂昂出发去抢琼州府城,占地盘了,靠得便是对火力的自信!

    此后随着琼海军实力增长,更多的火炮被铸造出来,当然相对于他们的敌人,琼海军的兵力数量始终是处于劣势,但在火力上,他们永远是占据着绝对上风!

    而马千山面对的题目也在不停改变:己方提供的条件在变,要求输出的结果也在变……直到这一次:己方集中了陆上部队所有的炮兵力量,而要求他进行火力输出的目标,也是这明末乱世最大,最强的一股敌人。

    条件总算是限定死了,接下来无非就是解题,打一场现实中的塔防战役。

    纸面上的推演,马千山和他手下参谋组早就作过了无数遍,也确定能赢。所以才支持了庞雨的计划,或者说,庞雨的作战计划本身,便是以他的推演结果为核心建立的。

    ——聚兵一处,引诱敌人来攻打,在防御战中消耗掉敌人的主要力量。这其中最核心的一点便是要能顶得住。如果火力不足,让敌军冲进阵列中大砍大杀,那这项计划就变成自找死的行为了。

    马千山做出判断,说能打赢,庞雨据此制订了计划。眼下终于到了最终实践的阶段。事前的千般算计,纸面上的反复推演,能否成为现实,就看这一遭了。

    …………

    虽说身负重任,不过此时的马千山倒挺悠闲,至少表面上如此——他只是站在高坡上,用望远镜时不时扫过前方战场,对于部下炮兵小组稀稀拉拉并不整齐,甚至准确度也不怎么高的射击毫不在意。只偶尔颁布一些零散指令……

    “通知第五到第八炮组,让他们把射程向前延伸五百米。”

    “七,十一,十六和二十一炮组射速太快,让他们把速度降下来。现在打的全是蒙古炮灰部队,没必要浪费弹药。也要注意保持体力,待会儿会很忙的。”

    在他身后,整整一个排的传令兵正在肃立待命,不时有人接到指令后快速跑去传达,但总体来说,节奏还是很慢。无论对方军队向前走的速度,还是这边火炮发射的速率,都呈现出一种中古时代战争所特有的慢节奏。

    当然战争双方的感受肯定大不一样:琼海军这边除了炮兵组的累一些,其他人无非是袖着双手,看炮弹砸在敌人头上。

    而另外一边,后金和蒙古联军却是在顶着轰炸向前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发榴弹落到身边,轰隆一声把周边几十个人统统掀翻,若是当场死掉倒也一了百了。就怕死不了又活不成,那煎熬可不是凡人能承受的。

    如果这是游戏,敌方军队头上有“士气条”这个数据的话,此刻必然是会显现出正在疯狂下降。事实上即使没有直观数据,站在高坡上的一众观战人员也能感觉出:对方的行动正在犹豫和延缓,越来越拖沓了,照这样的趋势,他们根本接近不了这边防御阵地。

    对面皇太极肯定也看出来了,但并没有采取什么改善之策,只是源源不断放出了更多步兵方阵,同时加强了督战和巡查。一些骑着马的巡哨人员在方阵之间跑来跑去,把脱离阵型,惊恐乱跑或是裹足不前的乱兵尽数砍杀。

    能看得出来——当前被派出来的大都是炮灰部队,用来试探琼海军火力的。

    也许是因为大军来的匆忙,后金军原本裹挟的本地民众行动太过缓慢,无法跟上大队,所以这些“炮灰”中,有相当一部份还是属于后金和蒙古联军的一部分,不过只是其中最差的一批老弱辅兵而已,皇太极对他们的伤亡并不怎么心疼。

    当然啦,皇太极不心疼,马千山这边自然更不会心疼了,管你精锐还是老弱,在炮群面前反正都是一堆挪动的肉块。

    比如此刻,马千山注意到前方某个步兵方阵运气不错,没有遭遇到太多炮火打击,而且指挥人员似乎也颇为得力,队列保持较为整齐,行动的速度挺快。有可能囫囵着冲到阵前——假如他们之后一直能保持这种“好运气”的话。

    只可惜炮弹轰击并非随机的,其实跟运气无关——马千山在略加计算后,在记录本上写下一串数据,撕下纸张,叫来一名传令兵道:

    “去传达给第六到第十五炮组,让他们按此诸元,各打五发急速射。”

    传令兵迅速跑开,不久之后,琼海军的炮兵阵地上,原本一声声不紧不慢的炮声骤然加速,中央某一块阵地上仿佛鞭炮似的轰轰轰连续作响,并且伴随着大量白烟。

    而与之相对的,那支先前还被不少人羡慕的步兵队伍在短短一两分钟内便遭遇到超过四十发炮弹的轰击,整块区域仿佛火山爆发一样,瞬间被湮没在大片烟云和爆炸之中。

    等到烟雾略微散去,所有的观战者——包括琼海军这边的明朝官员,以及后金方面的贝勒和台吉们,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刚才还整整齐齐的,那么大一支部队,那么多人,只一下子,便消逝无踪!

    倒不是说那军阵中的人都不见了,无论死的活的,那些人体躯干倒都还在。但他们从原先的直立状态,到此刻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衣甲尽皆破碎熏黑,身上还覆盖着泥土草皮……可以说是与大地融为了一体。远望过去,可不就是齐刷刷的消失了?

    而被轰炸过的地面,还可以看到一个个犹自冒烟的弹坑。弹坑附近,离着远一点的地方,尚有人在挣扎,呼救,蠕动,或者爬行。但越是靠近,便越是“干干净净”,弹坑外侧可能还有些残骸血肉什么,到了最接近爆点的地方,除了泥土和碎石块,什么都没有了。

    整个方阵已经彻底散了架子,就连在附近督军,专门负责砍人脑袋的游骑巡哨都不敢再接近。而这么多弹坑,死者,以及呼嚎着的伤员突兀出现在这块地面上,也将此方通路给阻挡住了——被打散的只有这一个方阵,可排这个方阵后面的军队怎么办呢?继续向前走,从伤员和死人身上踩过去?还是绕行?或者干脆裹足不前?

    对于那些组织度和战斗欲望本就不足的炮灰部队而言,选择是很明确的——不但正面被直接阻挡住的那几排人停止了前进,就连旁边几支友邻部队的脚步也放慢了下来。

    于是原本就并不整齐的攻势一下子变得更加混乱。

    …………

    后金军方面很快就做出了反应——随着几名传令兵从中枢位置跑出来,那些督战队迅速得到了新指示。凶神恶煞冲上来,先砍了几个没有被直接阻挡住前路,却又畏缩不前的倒霉蛋,连踢带打的强令其余人等继续前进。

    而对于那群可怜的,直接被炸散伙了的方阵兵们,则用刀斧逼迫着他们自己爬到一边,或者是就近融入附近队伍。而若是做不到的——无论是因为受伤无法移动,还是神魂丧胆反应不过来,都干脆利落一刀砍死,连同先前被炸死的尸体一起推入到弹坑中去,倒是用最快速度铺平了道路。

    这应对着实不差,就一支封建军队而言,可以说是堪称完美了。只可惜他们面对的琼海军太过无耻——看到效果居然不错,马千山立刻又写了几组射击诸元,让传令兵递送下去。

    于是这边琼海军的炮群又是轰轰轰一通连续爆响, 这回的射击目标分散一些,但却更为广阔,后金军冲在最前头的几个大方阵都遭到了集中式的迎头痛击——琼镇炮兵终于拿出了真本事。

    如果说之前依靠督战队的钢刀和残暴还能压得住场子,逼那些炮灰部队顶着炮弹往前走,这会儿被铺天盖地的榴弹一砸,任是天王夜叉都不管用了。

    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就看到烟雾中好象蚂蚁窝进水一般,无数人光头跣足,哭着喊着四散而逃。刀枪盾牌,甲衣头盔丢了一地,纵使督战巡哨再怎么刀劈斧砍,也不能令溃军恢复秩序了。

    ——所谓“南方髡匪,北地鞑虏”,昔日同为明廷四大寇的两股独立武装,今日却在大明腹心,京师左近交手。而双方尚未真正接战,金蒙联军的前锋部队,近万之众,便在短毛军的火炮轰击之下,来了个卷堂大散。

    如果不是金蒙联军的兵力十分充足,后方大队依然保持住了镇定,没被溃军冲动阵脚。而皇太极本人的“统御力”也足够高,不至于象符坚似的被败兵一冲就来个“草木皆兵”,这一战的结果说不定便要就此底定。

七八八 最好的机会

    穿过重重护卫,走到自家兄弟身边,见他正愁眉紧锁,看着前方那乱糟糟的一片。后金军政集团的二号人物,古英巴图鲁,未来的大清帝国和硕礼亲王,大贝勒代善轻轻咳嗽了一声:

    “老八,那些绿皮太硬了,啃不动,不如暂时退了吧。”

    皇太极并未转头,仍然注视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他口唇中飘出一句话来: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代善一时不解,此时方见一直紧攥望远镜观战的皇太极转过头来,长长叹了口气:

    “我今天可以退,但退兵之后怎么办?”

    他伸出手,朝北边位置指了指:

    “那些绿皮之前的行军方向,就是直冲着我们昌平大营去的。我们退了,他们肯定还是往那边去。在昌平打不打?不打?继续退?放弃营寨,丢下所有战利和辎重,我们退回草原,退回辽东?”

    “可短毛是没去过辽东吗?他们有大海船运输兵员物资,恐怕比在明国京畿这边还更加方便些。到那时候,我们还往哪儿退?”

    代善叹了口气,低声道:

    “我是想,今日暂退,以后再找机会……”

    皇太极嗤笑一声,当初代善支持他上位,他也一向对这位二哥甚是尊重——当然按照历史记载,用不了多久便要原形毕露了:也就是一年后,天聪九年,皇太极便斥责这位曾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大贝勒“轻视君上,贪财违法,虐待属人。”把他好好削了一顿,趁机逼代善明确君臣关系,彻底确立了自己在后金朝中独一无二的君上地位。

    不过这会儿却还没翻脸呢,皇太极之前对代善总是二哥二哥的叫着,从来不以臣属视之,客气无比。但此刻在战场上,最紧急的时刻,他也没心思再装腔作势,直接打断了代善的话语,摇头道:

    “不会再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二哥!——就现在,我若敢退兵,蒙古人马上就会跑掉大半,那谁来替我们诱敌?谁来替我们消耗?难道全靠我们八旗健儿去硬抗绿皮的火铳火炮?”

    “今天还是在明国境内交战,我们吃的喝的,拿来赏人的,包括被那些兵将丘八糟蹋掉的,全是明国的家当。咱们不心疼,可将来在哪儿打?草原上?且不说短毛会不会追出来,真要在草原上交兵,蒙古人会支持哪一头可就难说了。”

    “而若是回到辽东故地去打……大家还敢打吗?”

    皇太极这句话让代善一时哑然——短毛军驻扎在旅顺口的那几个月,后金朝廷上下绝对是犹如芒刺在背。虽然后来短毛主动撤走了,但后金方面除了对外宣传大胜,内部可没人真以为是己方取得了胜利,复州城外那座京观至今还堆着呢。

    真想要和短毛在辽东交战,他们当初就有机会——刚开春的时候,短毛军纠集两千多人,气势汹汹自金州北上,分明便是有正面邀战的意思。但当时后金朝廷是什么反应?

    ——大家集体公议“抢西边”去了。

    虽然当时说起来是早就安排好的计划,没必要因为区区两千绿皮而更改。把麻烦全丢给孔有德了,但实际上,后金这些首脑人物们心里都有数——有十贝勒德格类的下场在前头,谁都不想去直面绿皮的兵锋。

    所以后来皇太极临时改变策略,从顺手劫掠明国到再入大明京畿,诱使短毛军北上决战,后金上下全都是赞同的。因为他们也知道:既然不想和短毛在辽东交战,那最好就是在大明腹地和对方打一场。

    ——利用中原的金帛子女,吸引蒙古的人力为他们作战。总比在辽东完全耗费自家力量与对方死拼要好。如果能在这里击败或者重创短毛军,自然便可确保辽东本地安全。

    皇太极此策可是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包括他二贝勒代善。而且当时代善真心认为这是一条绝妙的主意,老八无愧于“天聪汗”称号。

    但是现在,代善有点后悔了。

    “……也许我们可以暂时退兵,他们若敢追来,在半路上找机会打他们一个突袭?”

    旁边又传来一个声音,却是贝勒阿巴泰,努尔哈赤诸子中排行第七,但是由于其母族地位低下,他在后金朝堂中的地位也不高,年龄虽然大些,皇太极可从来没有把他看成兄长。

    不过阿巴泰统军多年,实战能力相当不错,此时提出了一条比较具体的方略。而其核心却也跟二贝勒一样:不看好今日之战。

    但结果依然只换来皇太极一声冷笑:

    “五千锐步可以打突袭,两万精骑也能打突袭,可是老七,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八万人能打突袭战的?你是打老了仗的,也敢拿这种话来哄我?”

    阿巴泰顿时无语了,而皇太极依然严厉斥责他道:

    “况且这些天来我们没找过机会吗?那群绿皮设在顺义附近的行营你我都去看过了,他们连仅仅停驻一天的营地都搞成那副样子,日常行军也是又慢又怂——但是我们找到过破绽吗?”

    “要打突袭,首先是看哨骑,我们能随时探知对方的动向,而不为敌人所知,这才有可能突袭成功。可哨骑我们比得上人家吗?这些天来大伙儿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人家的哨骑可是差点连我都给刺杀了!你以为他们的哨骑不懂得刺探军情,会不了解我们的动向?”

    “要么便是指望他们的统帅自己犯错误——可短毛犯过吗?这些天我也不是没用过策略,可就连明国皇帝的诏书,都不能令他们有所动摇——老七,你自己说,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犯错?”

    皇太极似乎是把战事不顺的怒气都发泄在了阿巴泰身上,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通骂,后者只得跪倒在地,请罪道:

    “奴才错了,请大汗责罚。”

    阿巴泰不敢再劝谏了,代善却愈发着急,眼下军前最有资格说话的就他们几个爱新觉罗氏亲王,若是再不开口,旁人就更不敢说话了。

    “老八,你说的都有道理。可对面那分明就是个铁核桃,强要吃下,多半会崩了牙。我们损失不起啊!”

    代善诚恳道,他确实是出于公心才来劝说,绝无趁机打击皇太极威信的意思。后金军纵横辽东多年,其首脑人物都是懂军略的。

    但他们知道的军略么,其核心无非还是欺软怕硬的强盗思维:看见能打得过的便去欺负一下,比如明朝和蒙古,打不赢的就躲着点呗。

    而眼前那伙绿皮分明是最最惹不起的那一类,又何必非要跟他们死磕?

    然而皇太极作为后金军政集团中最有战略眼光的一个,其视角早就突破了传统的强盗思维,所考虑的也不再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躲”那么简单。

    他刚刚辛辛苦苦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已经把自己最担心,最忧惧的话题给挑明了。却见自家最主要的两位副手和兄弟还是油盐不进,依然改不了原先游猎部族,捞一把就跑的强盗秉性,心下一急,鼻孔中竟然流出一缕鲜血来。

    “大汗!”

    附近侍卫已经在他们交谈时便被赶开,此刻只有代善和阿巴泰在场,两人见状俱是惊恐不已,但皇太极本人却毫不在意,摸出一团早就准备好的棉花堵住了鼻孔,瓮声瓮气道:

    “你们还不懂吗?真要崩牙,我宁可在这里崩,连蒙古人也一起跟着崩掉!这样多少还能有一些回旋余地,而不是一退再退……若退到沈阳,辽阳,赫图阿拉时才被迫打这一战,那才叫全完了!”

    稍稍顿了一顿,他又伸手指向对面道:

    “对面的那些短毛,他们也一样是人!他们一样会害怕,而且他们不是没有弱点的!”

    “……什么弱点?我们打输了,我们还能走。若他们打输了,他们就只能死!”

    “他们人少,他们的炮子火药不可能是无限的。哪怕拼光最后一个蒙古人,哪怕葬送掉全部汉军旗,只要有几千满洲健儿杀进去,就能杀光他们!”

    “即使杀不光,即使我们最终还是败了。但只要有几百人冲进去过,让他们受到重创,让他们也崩上一回牙,让他们从此不想再与我们交战,这也是胜利!”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二换一,三换一……哪怕十换一!我们都不亏。”

    说到此处,皇太极挥一挥手,再次重复了他刚才说过的那句话:

    “不会再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 今日不战,则再无可战之日!”

    看着皇太极那疲惫却又亢奋的脸色,代善与阿巴泰都知道绝对不可能动摇大汗的心意了。而且他俩毕竟也是后金出类拔萃的人才,并非不能理解皇太极的想法,只是出于本能,不想拿脑袋去撞石墙而已。

    但此时已经别无选择,自家大汗显然是下定了决心,要用头把那堵墙给撞倒。两人不再多说,各自深施一礼,默默退下。

    周边侍卫和传令兵们又一次围拢过来,禀报说先前溃败的残兵已经被清理掉。皇太极事先早就考虑到这种状况——他本也没指望靠一群炮灰部队就能击垮对手,第一波攻击的崩溃,本就在意料之中。

    此时无非按既定计划,继续投入更多本钱罢了——随着“呜呜”的号角声响起,更多更强的部队被调动起来,向对面短毛军压迫过去。包括两侧骑兵,也开始缓缓移动,准备策应中央步军。

    第二波突击力量,也是此战的主力,出击了。

七八九 稀里糊涂

    即将出战的步军大阵中,历史上的大清帝国定南王孔有德长长叹了口气,心惊胆颤的注视着对面那座看起来并不怎么雄壮的绿皮短毛军阵地。

    妈的,这是第三次了!

    ——他第三次被迫面对短毛军的炮火,和他们面对面的交战。

    第一次在登州,那时候自己还是全军老大,对短毛军的厉害也没什么概念,打就打呗,然后稀里糊涂输了个底儿掉。好在逃得快,有惊无险。

    第二次在旅顺口,自己是作为德格类的副将,好在还有些自主权。尤其是有了经验,知道短毛的厉害了,事先耍了点小手段躲到后方。然后便看着自恃勇猛的十贝勒稀里糊涂输了个底儿掉,连命都没了。

    如今,第三次,他孔有德再一次面对那些绿皮。虽然他依旧保持着大金三等总兵的衔头,但这一回却由不得他偷奸耍诈,被迫跟部下兵丁一起站在了出击阵列里。

    比手下唯一好点的,是他可以骑在马背上,视野良好——所以眼睁睁看着前方上万人被轰成了渣。也是稀里糊涂的,连靠近敌军阵列都做不到。

    孔有德对此毫不意外,类似的事件他都经历过两回了,但这一次,他却没法躲开。甚至都不敢有丝毫怠战的念头。

    ——这些军阵并不只是由他们汉军旗的人所组成。而是夹杂着若干队正宗满洲八旗在内。那些塌鼻梁,小眼睛,以及顶着标准金钱鼠尾脑袋的矮壮汉子们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但当他们四处扫视时,其眼中露出的野兽般目光,看任何人都好像在看牲畜一样——包括对同伴也是如此。

    显然,只要有必要,他们手中的刀斧可以毫不犹豫砍向任何人,敌军,友军……无所谓,只要妨碍到他们取得胜利,或者说,被认为妨碍到了,便会被杀掉。哪怕自己这个骑着高头大马,地位比他高出许多的,也难逃一死。

    这类“监军”可比大明天子派驻军中的太监要恐怖多了,关键是他们自己也亲身上阵的,紧跟在屁股后面,连装死都别想瞒过他们。

    孔有德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又落到军阵两旁,战马的嘶鸣声隐隐传来,两边都有,显然是准备以骑兵在侧翼呼应的。

    又是这一招——以两翼骑兵为锤,中央步兵大阵为砧,以往用来对付明军可谓无往而不利。但是拿来对付短毛……

    如果孔有德此刻还能见到皇太极的话,说不得便要赤胆忠心的叫上一声:

    “大汗,这阵用不得!”

    ——先前十贝勒德格类在辽东与短毛交战时就用过了类似战法,当然那时候双方兵力规模没那么大,十贝勒手下就两百多精骑,可当时对面的短毛也没火炮啊!

    如今短毛军的兵力比那时候整整增加了十倍,更有无数大炮为凭。而大汗这边,兵马数量……差不多也增加了有十倍吧,其中骑兵多了许多,这算是个优势。

    但在孔有德心中,并不认为这点变化就能抵消掉短毛的绝对火力优势。大汗终究没跟短毛军硬碰硬的正面碰撞过,对于那可怕的火力地狱没有直观概念。

    他虽然表现出极端的谨慎,并且也作了万全的准备,但在大汗内心深处,恐怕仍然觉得对方的铳炮火网是能够被突破的,只要将士们更加勇猛一些,冲得再快一些,数量更多一些……所以才摆出了这个阵势。

    但亲身体验过的孔有德却知道: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人的意志再强,也拗不过铁与火的死神。大汗这么开打,估计又会稀里糊涂的输个底儿掉。偏偏这回自己也在其中啊!

    ……正想到这里时,忽然看见皇太极带着护卫走出来,孔有德忍不住稍稍向那边走了几步,琢磨着是不是要冒死进言一回。

    只是刚刚才挪动两步,却见旁边一个彪形大汉靠了过来,却是跟他站在同一军阵中的后金都统,指挥着一队摆牙喇精兵,算是助战,但同时当然也有押阵之责。

    那都统看孔有德试图往后退,以为他是胆怯了,当即靠上来阻住了他的去路,同时手指头在腰间利刃上磨擦了几下,眼眸中显露出一丝残忍之色。

    很明显,自己再敢后退一步,那刀斧便要砍到头上来了。哪怕自己官职比对方高,也保不住性命——孔有德敏锐读懂了对方表情的含义,无奈干笑了一下,连忙返回到原来位置,只能转头朝大汗那边看去。

    只见皇太极正在和即将出战的蒙古台吉们一一拥抱,对每一个人还能说上几句话,似乎是在鼓励他们。

    不愧是大汗,几句闲话之下,居然让那些明明才看到先前方阵下场,明显表露出畏缩之态的蒙古台吉们又重新振奋起来,一个个拍着胸口,卷着袖子,表示出十足勇气。

    也许这只是在面对大金汗王时的的无奈表现,但至少,他们回到自家部落队伍中,骑在马上后,也依然摆出了向对面短毛军冲击的姿态。

    孔有德不由回想起自己刚刚渡海投奔大金时,大汗也曾经这么热情的来迎接过自己,同样是行抱见之礼,专门设宴款待。在宴席上还举杯说自己为大金带去了南朝虚实,开了大金朝的眼!

    当时给的待遇也着实不错,非但自己带过去的部属全部保留,还另行调拨了一批汉人军奴加入自己麾下,让他负责组建“乌真超哈”火器军,可谓重用。只是后来在辽东旅顺连吃败仗,攻灭东江军,平定后方的计划未能实现,才渐渐失去主上信任。

    不过孔有德对此也没啥可抱怨的——哪怕爱新觉罗家自己的贝勒爷,打了败仗一样受罚。那一战十贝勒身亡,逃回去的岳托贝勒也同样受到惩处,自己一个汉人降将,非但保住性命,且仍然能统兵,已经要感谢大汗处事公允,未曾迁怒的恩典了。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奋勇向前,看看能不能挣扎出一条活路来。

    ……回想起前尘往事,孔有德不由得暗自感慨——自己从一介矿徒穷汉,朝不保夕,当初是为有一口粥喝,想要活命而从军的。奋斗至今,却还是脱不了为了保命而战。

    而为最可笑的是:当初把他逼得家破人亡,让他失去一切,不得不从军求生的乃是满洲鞑子。可事到如今,为了保命,他为之卖命的对象,也一样是后金满洲政权。而且他还必须要竭尽全力,拿出当初在大明朝阵营中从来没有过的拼命劲头来,才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我这是怎么了……”

    孔有德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思绪,犹如浪花翻腾。只是很快,“呜呜”的出兵号角声遮蔽了他的一切念头。

    …………

    对面,琼海军的阵地上,同样听到了后金军的号角声,同时也看到敌方的大军阵宛如海潮般翻腾起来,又有一波接一波的“浪花”朝着这边席卷过来。

    不过琼海军方面完全不着急,对方走过来还早着呢,光是进入火炮射程就要等半天,在此期间,他们还可以暂时休整一下。

    “红茶,还是咖啡?”

    看着勤务兵端过来的盘子,小公爷张世泽随手点了杯红茶,并按照短毛的习惯加了点牛奶和方糖,又从排放在旁边的临时餐台上夹了几块小蛋糕,放入到自己的餐盘中。

    ……尝了尝,味道还真不错。如果不是当前气氛实在不对,空气中的硝烟味儿也太过浓厚了些,外加餐具过于简陋。光食物和饮品的味道,还真让他有点如今京城里刚刚流行开的,也同样是有短毛所兴起的,游园或野外的自助冷餐会那种感觉。

    大明朝的官员都是聚在一处的,他们对食物品质的感受也差不多。张凤翼张尚书就对那红茶很是满意:

    “这茶着实不错,不像是军中杂叶细碎,倒有点黔中川南,古刹陈茶的韵味。只是加奶加糖什么,实在暴殄天物了。”

    对此曹化淳曹大总管却是最有发言权的——虽然他如今执掌司礼监,但当年也是从管理柴米油盐等细务成长起来的,况且他还有个干儿子在短毛那儿做“菜监”呢,各种消息最是灵通:

    “这应该是琼州茶品中比较好的一档,不算最顶尖也是上品了。在短毛自己的大市场里头都要卖十几两银子一盒的,估摸着是商道断绝,运不去京师,他们就拿来自己用了。”

    说着, 曹化淳又指了指盘子里的小蛋糕:

    “那甜点心里嵌的松仁籽儿,又大又香,应该是今年新产的辽北红松籽,想必是与辽镇东江军所贡巨木一起拉到天津的,却也被短毛军扣下来自己用了……”

    说到这里时,曹化淳却又不禁感慨了一句:

    “……宫里皇爷用的还是去年陈松籽儿呢。”

    众人一时哑然,这句话可不太好接口。过了片刻,才听张世泽笑道:

    “难怪我前日里听得几位琼镇军帅互相说笑,说打完这一场报账,那位解军门没准儿又要去夫人门前跪搓衣板,想来便是为此了。”

    在场明廷官员均是一阵哄笑,由于有锦衣卫和王璞等人的通风报信,他们对于解席夫妇在短毛团体中的地位很是了解,知道这对夫妇男的掌军,女的控财,居然还没遭忌讳,实在是少见的异数。

    不过短毛自己都不在乎,大明朝当然也管不着,只是作为闲话流传而已。

七九零 淡定

    但张世泽无意中提到的“报账”二字,却又让明廷一干官僚脑袋瓜子纷纷活动起来,很多人的目光不自觉就看向了张凤翼——按大明的习惯,出兵放马,兵饷粮秣最后核销都是兵部的活儿。一般来说这中间是大有油水可捞的,若是大明本镇兵马,报上来的费用按惯例起手砍掉三成,再加上给兵部堂官的孝敬……总体来说没个四五成花账休想过关。

    但以短毛军素来的强势,他们可未必吃这一套,估计张本兵到时候有的好头疼呢。

    不过张凤翼本人却是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他早就想明白了。短毛这兵一看就超级贵的样子,那大炮轰得更是惊天动地,稍微动上一动,日费千金都不稀奇。更不用说这可是擎天保驾之功,人家狮子大开口也是理所当然。

    但这一切跟他又有啥关系呢——反正最后都是朝廷出钱。作为本兵,他把勤王之军弄来,把这场战事糊弄过去,保住了京师与天子,便算是尽忠职守了。短毛若索要高价,朝廷有就给,没有反正也是周首辅,钱牧斋那干人去伤脑筋,关他屁事。

    况且从上次登州之事看,短毛对朝廷的犒赏并不是很在意,他们希望从大明得到的,似乎并不是钱粮金帛之类——这些东西他们自己都有,而且比朝廷给的更多,更好。

    他们索要的,除了人力之外,便是一些看起来让朝廷难以理解的权利或者说许可,但这反而让周首辅更为头疼——连对方所求为何都弄不明白,稀里糊涂状态下,周延儒无论答应或者拒绝他们的要求,都会显得很愚蠢。

    然而当今天子偏偏又是个最爱“掌控全局”的主儿……就算他自己不能理解,却绝对不会容忍臣子糊弄他。所以周首辅联合了钱阁老,毕尚书等一干人,想要通过与郭逸等人的交流,弄明白短毛所思所学的真谛——毕尚书那边是找了个小姑娘,但目的却也差不多。

    张凤翼也曾一度参与进去,不过他很快就打了退堂鼓,事实上他觉得周延儒等人恐怕也坚持不了太久。因为那几个短毛本身固然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但他们背后的那套学识体系却实在太深奥了。就好像路上看见个小水塘,结果一脚踩下去却发现是口无底深井,而且底下更是不知道通往何等汪洋!

    别搞得试探不成,反倒深陷下去,失了本心,丢了自家道统——户部毕尚书似乎就有这样的迹象。就跟当初徐子先沉迷于西夷之学一样,劝都劝不过来。

    心头浅浅泛过一阵涟漪,张凤翼脸上没有显出任何表情,只是自顾自饮了几口红茶,吃了几块点心。旁人见他无意开口,也就并不多言,话题依然回到当前的短毛身上。

    “茶美,食也美,可惜这器物未免太烂了。”

    一名文官颇为嫌弃的看着手中茶杯道——所有杯盘餐具都是薄铁皮敲的,上面还有些疤痕凹坑之类。众人虽然知道这是为了方便野外使用,不怕摔打破碎,但还是觉得太过简陋了——不方便带陶瓷器,但带上几件银器又有多难呢?以短毛的财力,这也费不了什么。

    不过张世泽倒是在旁边凉飕飕来了一句:

    “所有的短毛军兵,无论职位高低,每个人都有一套这种餐具。”

    这句话又让在场众人一时冷场,这几天他们跟短毛军一同行军,共吃共住,对这支绿皮军的了解大大加深,也多次为这支军队的装备之“豪华”而瞠目结舌。

    火铳大炮之类军器不用说,那是短毛军持之以纵横天下的本钱,大明上上下下早就知道髡人“铳炮精利”,心理上也能接受。但这回亲身跟他们一同行军,一同起居,才知道人家精利的可并非只有军械,各种被服用具,衣食住行的每一处,背后全都是满满的土豪风格。别的不说,光是一双军靴,其价值大概就能相当于大明底层官兵的全部家当。

    除此之外,短毛的另一个特色他们也算是充分领教到了,那便是缺乏尊卑意识。从前还以为是那帮短毛不识礼数,但现在看来,短毛所建立起的这一整套体制本身就不怎么讲究上下尊卑。

    当然必要的指挥层级肯定是有,而且非常严格。但在公务之外,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似乎并不太在意等级差异——比如这种行军餐具,普通士兵用的铁皮盒子,而军官统帅却也是一样,哪怕招待他们这些朝廷大员,居然也是同样的东西。

    是短毛没好餐具吗?当然不可能,他们在大市场中拿出来成批售卖的骨瓷比宫廷御用都不差,来自南方的锡器和银器更是他们的特色产品。但这帮人却偏偏刻意选用了和兵丁一样的用具,包括军装服色也是如此,仅仅通过肩牌领章等标记进行识别。

    当然了,要说这些明朝官员不懂其中意义,那倒也不是——吴起吮痈,孟德割发的故事他们都是知道的。短毛所行无非类似而已,只是当真身体力行到这种地步,还是让这些明朝官员感觉很新鲜。

    他们这边在吃东西休息,附近炮手和士卒们也是一样,都趁着这会儿尽量补充食物能量,以应对接下来肯定免不了的连番恶战。

    比起官员们吃的,加了鸡蛋和松子的精致糕点,士兵们毕竟还达不到那种程度。不过对于短毛军普遍随身携带的那种压缩干粮,这些明朝官员倒也不陌生——这段时间里他们也都品尝过,而且普遍感觉味道还不错。

    那些四四方方,用油纸包裹起来的干粮,据说是用麦粉和豆类制成。重油重糖,有些则是略带咸味,除了过于紧致干硬,需要合水吞咽,以及非常容易让肚子饱涨外,单从口味来说并不比民间铺子里售卖的糕点差。

    不过在短毛军中,对这类食物的评价却并不高。据说短毛军中对于犯错士兵的惩罚手段之一,便是不给热食,只允许吃此类干粮。

    明朝官员在听到这消息时大都以为是开玩笑——真要这样,岂不是勾引兵卒故意犯错?但后来,当他们亲身跟随短毛军行动了个把月,和短毛军将混熟悉了之后才发现,原来这还真不是玩笑。

    某种意义上说,短毛军官确实会故意安排让新兵多吃些压缩军粮,原因很简单——这种专门为野战调制的干粮一开始吃起来味道还不错,但却很容易让人感觉腻味。于是索性先让新兵们吃个够,等他们吃腻之后,便不会在作战中因为嘴馋而提前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包当零嘴给偷吃掉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却居然是事实。

    甚至对于在明军官兵中普遍反响极好的“坛子肉”,短毛军中居然也有些不太看得上的趋势了。以往这种掺杂了大量面粉和香料,能够保持长时间不腐坏,既可以拿来做菜也能单吃的粉色人造肉可是补给品中最受欢迎的种类。就连曹化淳,张凤翼等人在吃到这类干粮时都觉得很可以了,行军在外,能有这种档次的食物,连他们都已经很满意,更不用说底层军兵。

    如今正逢关键之战,就连明军将领都知道这时候要舍得放赏,给酒肉, 后勤向来充分的短毛军自然更不会吝啬——大桶大桶的坛子肉都被拿出来分发给士兵,只是因为来不及加热,只能和干粮一样吃冷的。

    然而那些短毛兵似乎并不因此而兴奋,不少人在用刀匕拨弄着炊事人员分发到自己铁皮饭盒里的压缩干粮和粉色肉块时,居然表露出一种不耐烦态度。大多数人只应付差事似的三两口吞咽下去,仿佛那并不是美食,而只是勉强用于填饱肚子的粗粮。

    然而那些“真髡”短毛们对此的反应也很有意思——他们并没有因此而生气,有些人反而表露出一种“本该如此”的态度,仿佛对士兵吃腻了坛子肉早有准备。而且,隐隐还有一种对此颇为自豪的意味。

    只是今天,在这一刻,在面对着正前方金蒙联军数万大军正步步逼近的状态下,他们全都没心思想太多了——光是今天短毛军所暴露出来的真实军力,战力,以及以前从未对大明朝展示过的炮兵作战体系,都让在场的明帝国官员感慨不已。

    不过最让他们感到震慑的,还是琼海军的从容与淡定——就这么区区几千人,由几条单薄兵线构成的阵地,却敢视对面正在靠近的数万大军如无物,甚至在作战间隙还有闲暇操弄吃食……若不是对己方实力有着绝对的自信心,肯定做不到如此淡定。

    “他们是笃定这一战能必胜么?”

    对面就是好几万杀气腾腾,正在步步逼近的金蒙联军,自己这边却捧着茶杯在吃小蛋糕……就算这些明朝文官大都有过“文人统兵,谈笑却敌”的梦想,此刻面上不显,衣袍下面的小腿肚子终究还是有些发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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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一六二九介绍:
公元1629年,大明崇祯二年己巳,“琼海207”号轮意外搁浅在琼州府临高县外红牌港的沙滩上,一群懵懂的旅游者,稀里糊涂开始了原本不属于他们的时空之旅。
“……是岁江阴城鸣,时吴鼎泰为令;及顺治二年乙酉,江阴被屠,距己巳凡十有七年。又闻琼州港外,有海外异人现。”
——————《明季北略》·崇祯二年己巳·志异迷失在一六二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迷失在一六二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迷失在一六二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