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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六章·心障

    虽说萧正则身负皇命而来,但昭衍先一步许下了三日之约,他为招安立信自不会出尔反尔,一面指挥兵马围守葫芦山以防这帮江湖人恃武突围,一面命人备下酒菜、伤药等好物,附上亲笔信一封,派十名步卒挑担上山,半路见了提刀警戒的丐帮弟子便放下担子见礼,遭到冷待也不恼怒,只将萧正则的亲笔信递出,步卒们即刻折返下山,丐帮弟子不动担子,选了个脚程快的好手疾步赶回清虚观,将此事告知诸位掌门人。

    温柔散之毒至今令众人心有余悸,这些送上山来的东西再好也无人敢放心享用,倒是这封书信被方咏雩收了下来,此时也顾不上什么黑白之别,当场将信拆开与其他人看了。

    朝廷决意招安锄奸的缘由,昭衍和兰姑已将能说的尽说明了,萧正则未在信上再行赘述,只向众人陈清利害——倘若归顺朝廷,自当既往不咎,要是负隅顽抗,那便绝不姑息。

    “……信末落款是【听雨阁阁主萧正则】,加盖钦印,无人胆敢冒充,可见朝廷这回动真格了,连镇守京师的护法神都派了出来,此关难过哟。”

    后院静室内,陆无归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手下动作麻利地拆下浸血纱布,目光触及肩膀处的断口,喉头骤然一堵,声音戛然而止了。

    那时周绛云虽已是强弩之末,但他一身武功冠绝江湖,搏命一击岂是血肉之躯能受得了的?谢安歌固然挺剑将之重创,却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她的左臂被周绛云生生捏碎,断骨穿筋绞肉,倒有一层皮勉强兜着,可就算是殷无济和白知微亲至,也没法将皮下的骨渣肉碎恢复如初。

    这样巨大的痛苦,足以让一个人活活疼死,待昭衍等人扬长而去,谢安歌再也支撑不住,吓得穆清几乎魂飞天外,旁人亦担忧着急,可不等他们乱了阵脚,谢安歌又挣扎着醒来,让人帮忙截下她这条手臂。

    望舒门出过一位太素神医白知微,自有医道传承不绝,奈何谢安歌和穆清师徒都不擅此术,其他人也不敢贸然下刀,最终是骆冰雁喂她喝了半盏药水,用温柔散令人麻醉,再由方越出手截肢。

    自始至终,陆无归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甚至在那条手臂时也没眨过一下眼睛,穆清等人忙着照看谢安歌,而他自顾自地捡起了断臂,竟没在肉里找到一块比骰子大的碎骨。

    谢安歌一定很疼,等温柔散的药力过去了,她只会更疼,但一切本不该如此,周绛云要杀的人是陆无归,要死要疼都该是他承受才对。

    当下情势危急,连穆清也不能时刻守在谢安歌身边,她已经是望舒门的新任掌门人,必得担起责任来,反倒是惯于偷奸耍滑的陆无归得了闲,鬼鬼祟祟地摸进了谢安歌房里。

    天色蒙亮,两个时辰早已过了,谢安歌的知觉一经恢复,剧痛便如洪水般自断臂处漫向全身,她躺在榻上疼得浑身发颤,用力咬着牙不愿痛呼出声,眼看就要咬到舌头,脸颊忽然被人捏住,陆无归将一个碗凑到她嘴边。

    谢安歌已痛得有些神志模糊,喝了口苦涩汤水才惊醒过来,陆无归见她要吐,忙道:“是柳枝熬的水,能止痛消肿,我转了大半个山头才找到几棵柳树呢。”

    为了这场密会,王鼎提前准备了不少东西,若是省着用,养活百来张嘴撑上三五日是不在话下的。然而,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道观里医药紧缺,李鸣珂倒是带来了一些金疮药,不过勉强应急。

    陆无归伺候谢安歌喝了一碗柳枝汤,又帮忙重新包扎了伤口,见她面色稍缓,心下长舒一口气,道:“这法子还是当年你教我的,想不到如今又用在你身上,可惜这山里柳树不多,蓟草也只找到少许,还得用药才好。”

    谢安歌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道:“听雨阁的东西,我们是不能用的。”

    “我验过了,那些药里没有毒……”

    “怕的不是毒,是一旦用了这些东西,人心也就散了。”谢安歌抬眼看着他,“招安锄奸,萧正则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不管别人怎样,左右我不会碰。”

    陆无归与她对视了片刻,难得冷厉地道:“你不碰,别人也舍不下脸去碰,焉知他们不会怨你顽固?”

    谢安歌没有被他唬住,道:“若连这点决断都做不得,不如趁早下山投降去。”

    听她这样说,陆无归不由得叹道:“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一点没变。”

    提及当年,室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半晌才听谢安歌问道:“外面起了争议?”

    “谈得不甚顺利。”陆无归道,“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这山上百多个人?先不说别的,听雨阁的口号是‘招安锄奸’,可这‘奸’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谢安歌听了,眉头顿时皱紧:“有人对展煜他们发难?”

    “发难倒不至于,江天养身败名裂了,他对方家的污蔑也就不攻自破,大家心里有愧,临渊门若能熬过这一关,就算是翻身了。”话虽如此,陆无归脸上却没有轻松之色,“问题是,这一关……咱们过得去吗?”

    萧正则的名声在江湖上其实不算显赫。

    听雨阁崛起于十八年前的飞星案,可在明面上萧正则与这个案子毫无干系,人们只知道他从过军,于永安八年六月回京,是华容长公主殷柔嘉的驸马,却在新婚夜做了鳏夫,而后加入听雨阁……及至永安十六年春,萧正则从父亲萧胜峰手里接过了听雨阁大权。

    他当了九年阁主,大多时候都留京镇守,说不上深居简出,但比起威震八方的四天王,萧正则这个阁主实在名声不显。

    当然,江湖上并非所有人都这样想,黑白两道有头有脸的人物莫不心知肚明,这位萧阁主就像一池水,人们只看得到莲与鱼,往往忽视了这两样东西离了水都是活不成的。

    “当年萧胜峰在时,周宗主待他也只是客气,可等到萧正则掌权,三分客气都变成了七分忌惮,可见此人何等厉害。”陆无归道,“打架靠什么?一靠占理,二靠人多,三靠功夫硬。听雨阁背靠朝廷,那些当官的颠倒黑白,咱们有理也变无理;要说人多势众,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有五千精兵和一干高手,我们却做不到人人以一敌百;至于武功强弱,恕我直言,纵观满山上下,真正能与萧正则匹敌的怕也只有方宗主一人,且胜算不到五成。”

    这些话虽不中听,但无一不切中实际,谢安歌心里也有数,却是道:“倘若打不过就要屈膝下跪,当初乌勒人越过剑南江,先辈们也不必揭竿而起了。”

    陆无归道:“那是国仇家恨,岂可混为一谈?”

    “国仇家恨因何而起?不过是前朝社稷危殆,城狐社鼠比比皆是,上乱朝纲下失民心,最终失道寡助,山河破碎。”谢安歌忍痛坐直了些,“萧党倒行逆施,听雨阁为虎作伥,他们手握律令却践踏王法,以治民为由行害民之事,若不拨乱反正,豺狼蛇鼠只会越来越多,十万里锦绣山川也填不够这些窟窿!我等是江湖草莽不假,或插手不了国家大事,但绝不与鹰犬同流合污,是非对错不容混淆,倘若人人都重利害轻道义,当今又与前朝何异?”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哪怕牵动了断臂伤口,她也没再皱一下眉头。

    有的人纵使已如风中残烛,可烛光还似当年那样明亮。

    陆无归瞥向桌上那盏油灯,眼睛好像被摇曳的火苗远远蛰了一下,良久才道:“这山上并非人人都跟你一样的。”

    “比如你?”谢安歌看着他手中的空碗,“你在柳枝汤里放了温柔散。”

    陆无归轻声道:“你伤得很重,山下有药,还有大夫……我怕死,更怕你死。”

    谢安歌渐觉筋骨绵软,眼前也开始发黑,她想要拂开陆无归的手,却被用力抓住了腕子。

    “小道姑,我欠你太多了,阎王判官手里有账本,这辈子我要是还不完,下辈子还得给你当牛做马。”陆无归拭去她额头上的汗水,“你不投降就不投降吧,左右我是没皮没脸的缩头乌龟,只要……”

    “两清了。”

    这三个字从谢安歌口中艰难道出,陆无归身躯微震,剩下的话都卡在了嘴边。

    谢安歌仰头望着他的脸,右手五指痉挛了几下才指向自己挂起来的道袍,气若游丝般道:“你抵给我的……就在暗袋里,我……不要你还,也无须你做什么……我们,一笔勾销了。”

    温柔散药力发作极快,她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人便彻底瘫软,意识也逐渐模糊下去,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陆无归惯是喜怒形于色,可在谢安歌话音落下时,这些神情都像干裂的墙皮一样从他脸上飞快脱落了,他怔怔地看向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说什么?”

    已经昏迷过去的人当然不能回应他。

    陆无归在榻边坐了一阵,等到谢安歌的呼吸变得绵长轻微,他才缓缓站起身来,探手在那件道袍里细细摸索,果然找出了一样物什——骰子。

    一颗木雕的骰子,比指甲盖大不到哪里去,材质、雕工都乏善可陈,点画的朱砂也褪色了,分明是件旧物。

    谢安歌二十一岁就束冠出家,她严守清规戒律,连酒水都少饮,更不会沾染赌博恶习,却在身上藏了一颗骰子,一藏就是二十六年。

    过去二十六年里,陆无归做梦都想从她手里拿回这颗骰子,就像是去年那场武林大会上,他拿千两银子开盘押注,只为从她手里赢回此物,可她说了句“一文不值”,就轻飘飘地打碎了他的盘算。

    既然一文不值,怎么会随身携带了许多年呢?

    陆无归将骰子攥在手里,回头看向躺在榻上的谢安歌,凭他的本领,趁人不备将她带下山去并非难事,可她说了“一笔勾销”,连这枚骰子都交了出来,那就是磐石心已定,他就算有移山填海之能,也休想让她改变主意。

    呆立半晌,陆无归终是孤身走了出去。

    骰子碎成齑粉,一颗干瘪的红豆子窝在他掌心里。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注)

    想来她是不知,否则这颗红豆子怎会历经多年又回到他手中呢?

    二十六年前,陆无归将这颗红豆子藏入空心木块里,又把木块雕成骰子,点上六面朱砂,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终于在玉羊山外五里亭追上了谢安歌。

    “小道姑,我再与你打一个赌,这次定不会输给你了!”

    说来引人发笑,赌术精湛的缩头乌龟竟会接连败给一个望舒门女弟子,麻将、牌九、筹签她是一概不会,在陆无归的逼迫下才学了掷骰子比大小,没成想陆无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谢安歌掷出的点数总会压他一头。

    陆无归平生好赌如命,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她有没有耍老千,谢安歌连抛骰盅的手法都不利索,何况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招,只能说掷骰子赌的是运气,而他在她面前总是走背字。

    可是按理来说,遇到陆无归合该是谢安歌流年不利才对。

    那一年北疆战事未定,中原武林亦有风波急涌,补天宗准备与风头正劲的掷金楼合作一场,傅渊渟就派了陆无归出面去办此事。掷金楼的谢沉玉谢楼主是个生意人,陆无归又会来事儿,两人吃了一桌酒,玩过半宿博戏,这事儿就算是板上钉钉,三千二百两银子买两颗人头,省时省力又省钱,还能与掷金楼结个善缘,划算得很。

    当然,谢沉玉不是做亏本买卖的,掷金楼近来遇见了一桩棘手活儿,暴雨梨花和啼血杜鹃都在外地办事,一时赶不回来,他自己又脱不开身,听闻陆无归有意南下游玩,索性请他顺道一助。

    彼时灵蛟会尚未崛起,排在六魔门第三位的还是生花洞,洞主白凌波与弱水宫的六欲天魔尹旷关系暧昧,她想从泗水州的漕运生意里分一杯羹,就得帮尹旷搜罗容貌上乘的妙龄女子送过去,这嗜虐成性的老东西练玄阴真气,落在他手里的女子莫不下场凄惨,但白凌波对此不以为意,在得到尹旷的丰厚回报后,她的胃口越来越大,行动也愈发肆无忌惮,终于引来了望舒门的注意。

    那会儿谢安歌不过二十出头,她与两位师妹奉师命下山彻查此事,不仅捣毁了一个拐卖窝点,还从白凌波手里抢回了三名无辜民女。白凌波以惊弦指弹动鬼琵琶,不知多少高手都被她暗算得手,孰料这次竟让谢安歌挑断了三根琵琶弦,又一剑险些划开她的脸,委实令白凌波又惊又怒,心中更是起了对望舒剑法的觊觎之意,奈何谢安歌三人得手即走,生花洞爪牙全力追杀,都未能将她们抓回老巢。

    生花洞与掷金楼交情匪浅,白凌波命人下了单大生意,除了要他们见望舒门弟子必杀之,还图谋望舒剑法。然而,窃夺门派功法是江湖大忌,望舒门也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谢沉玉对白凌波的小算盘一清二楚,偏偏掷金楼在西域的生意还少不了生花洞相助,索性借此机会将烫手山芋甩给补天宗,陆无归若处置得当,自是一切好说,他要是没这本事,掷金楼跟补天宗的合作也得另做打算。

    陆无归笑盈盈地应了下来,心里却是门儿清,知道补天宗不能真沾了这脏水,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对谢安歌三人下手,设法撬开她们的嘴再毁尸灭迹,只要手段利落,这事儿就是无头案,就算白凌波哪天露了破绽,雷霆落下也是她自己顶着。

    他从琅嬛馆那儿买了情报,招揽了几个无门无派的江湖败类,在三人回山的必经之路上做好埋伏,以为能将她们一网打尽,不想走脱了一个谢安歌。见此情形,陆无归心中再生一计,他安排人手将两个女子送往泗水州,吃准谢安歌会追去营救,便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赶在她动手之前演了出好戏,用缜密又卑劣的手段骗取了谢安歌的信任。

    补天宗大概是歹竹出不了好笋,傅渊渟风流善欺,陆无归这赌鬼也是满口谎言,他用甜言蜜语设下陷阱,安排了几场波折巧施离间计,成功挑拨了谢安歌的两个师妹,非但得到了望舒剑法,还让她们暗算了至亲师姐。

    谢安歌身中一剑掉入湍急河水时,陆无归一时兴起也紧跟着跳了下去,他将她从刺骨的秋水里捞了出来,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却不想她醒来以后,立即出剑抵住了他的喉咙,逼问他到底是谁。

    就像是赌石,陆无归一刀切下去时兴趣寥寥,结果开出了最上等的翡翠。

    他说,我是补天宗三大长老之一,陆无归。

    “……周宗主,出来吧。”

    走出道观,行至阴坡,陆无归从回忆中抽回思绪,忽地开口唤了一声。

    冷风拂面而过,零星枯叶打着旋儿飞舞起来,陆无归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一瓶伤药放在地上,道:“山里缺医少药,属下身上只剩下这些了,听雨阁倒是送进来一些,都放在进山的大道旁,您若不介意,可取一些来用。”

    四下里沉寂了片刻,旋即响起了一声冷笑:“你是谁的属下?”

    话音落,药瓶应声而碎,里面的药粉溅了不少在陆无归鞋上,他低喃了句“可惜”,抬头便见一道猩红人影从黑暗中现身出来,正是周绛云。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王鼎唯恐还有敌人藏身侧近,命丐帮弟子打着火把满山搜寻,既没见到听雨阁的杀手,也没发现周绛云的踪迹,以为这魔头是趁人不备逃出葫芦山了,谁能想到他就藏在清虚观周围。

    陆无归手里没有灯笼,只借一抹天光看向周绛云,发现他半张脸都出现了焦黑溃烂的血疤,阳劲火毒已由内向外扩散出来,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当即心头一凛,拜道:“自然是您和方宗主的属下。”

    周绛云冷笑道:“方咏雩也配当补天宗的宗主?”

    “您要是当真认为他不配,何必当众与江天养撕破脸为他铺路呢?”陆无归抬头看向他,“当初我奉您为宗主,的确有自己一番盘算,但也不乏真心,至少您把这个危楼将倾的门派给撑了起来,使补天宗洗雪了娲皇峰之战的耻辱,在短短十八年间重回黑道巅峰……不管外人如何说道,您都是当之无愧的宗主,就算是众叛亲离,您也做出了对补天宗最有利的选择。”

    老乌龟一生说过花言巧语无数,可周绛云跟陆无归相处了二十多年,这番话里有几多真情假意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他沉默了片刻,幽幽道:“可你仍然背叛了本座。”

    “这是属下的过错。”陆无归笑道,“我一个没心没肺的烂赌鬼,贪生怕死,见利忘义,风吹两面倒,有奶便是娘。”

    周绛云眼中凶光一闪,问道:“倘若本座让你将方咏雩引过来呢?”

    他的确帮了方咏雩一回,却也记恨着方咏雩设局算计了他,当时将矛头指向江天养是想要拉个垫背的,现在既已跟勾魂使者擦肩而过,周绛云还是不肯甘心。

    陆无归毫不犹豫地道:“只要周宗主肯抬手饶命,属下自当无有不应。”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恕属下直言,您现在伤势不轻,就算方宗主被引入圈套,您一时半会儿也拿他不下,倘若引来了旁人,反倒是大为不利。”

    周绛云盯了他片刻,突然道:“你想下山投降去。”

    陆无归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君子”二字用在这缩头乌龟身上,委实是种玷污,周绛云面上笑容更冷,道:“你舍得弃谢安歌而去?”

    陆无归跟谢安歌之间的事,周绛云并非一无所知,不过这老乌龟多年来纵情声色,未见他对谁牵肠挂肚,直到这回生死转瞬,谢安歌挺身护了陆无归一回,后者脱口而出的那声“小道姑”,旁人没能听见,周绛云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正因为舍不得,我才不能眼睁睁看她赴死。”陆无归总觉得叹气催人老,今晚却叹得格外多,“周宗主,您要如何才肯放我下山呢?”

第二百八十七章·决断

    一弯残月挂在天边,层层叠叠的乌云将它包围着,雨滴不下,风吹不动,连透过云层的月光也是散碎的,就像是给月亮镶上了一圈毛边。

    这在民间被叫做“毛月亮”,又称“鬼月亮”,据说徘徊人世的孤魂野鬼将在月光昏暗的夜里出没,活人退避,尽早归家。

    镖师常年南来北往,李鸣珂年纪虽轻却也见多识广,她抬头看到这毛月亮不觉恐怖,只在心里暗道:“缺口在北,午后怕是要刮北风了。”

    腊月天气寒冷,又是在这深冬夜里,她坐在道观门口的空地上,面前生了一处火堆,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长长的影子随着火光摇曳扭动。

    寅丑交替,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天亮。

    今天是腊月廿五,从腊月廿三晚上算起,这是他们被困在葫芦山里的第二天,昭衍许下的三日之期已过去了一半。

    火光熊熊,为李鸣珂的脸庞罩上一层明灭不定的赤金色,她低头看着掌心里的一块脂白玉佩,上面没有福寿祥瑞的图纹,只刻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珂”字。

    镇远镖局的李大当家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李鸣珂十五岁随队出镖,李长风亲手刻了这块玉佩给她,望她能闯荡出自己的名头,将来撑起镖局头顶三尺天。在外人看来,李鸣珂的确没有辜负李长风的一片苦心,那趟镖虽在点翠山被人劫了去,但她一个少女做到了在三天内寻回失物并报仇雪恨,“点翠刀”的名头也自此传扬开来,半点不输给任侠男儿。

    然而,人们只对点翠刀的来历津津乐道,却不知这块玉佩牵扯到的故事。

    “昭衍……薛泓碧……”

    冷风吹过,火堆里的木柴发出“噼啪”一声爆响,打断了李鸣珂的思绪,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渐近,头也不回地道:“你身上有伤,怎么不多睡会儿?”

    “四个时辰,差不多了。”王鼎披着外袍在她身边坐下,语气关切,“你独自在这儿守了一夜?”

    “左右睡不着,让弟兄们多休息会儿也是好的。”

    “你有心事?”王鼎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玉佩上,“这块玉,倒是从未见你佩戴过。”

    李鸣珂一时无言,性情急躁的王鼎待她纵有万般柔情耐心,见状也不催问,只将外袍披到她身上,又捡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

    半晌,他听见李鸣珂语带迟疑地道:“昭衍说的那些话,你认为有几分真假?”

    王鼎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道:“一半一半吧。”

    只要不与人搏斗,武疯子王鼎就是个好相处的人,他急公好义又坦荡爽快,倘若与谁交友,定然肝胆相照。当初八卦潭夺镜,王鼎与昭衍不打不相识,而后大会生变,一群年轻人为救方咏雩同心戮力,更是结下了进退与共的情谊,待到云岭风波时,昭衍赶来解救危局,情谊之上又添恩义,他已是王鼎的刎颈之交。

    因此,前天晚上那场巨变,于王鼎而言不啻是五雷轰顶。

    “打从在云岭见过他的手段,我就知道他并非什么任侠君子,那些个令人心寒齿冷的恶事,他要是当真去做,没有做不到的,但是——”王鼎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将树枝捏断,“做得到和做得出来是两码事,我不信他是个丧尽天良的小人!”

    “你觉得当中另有隐情?”

    “倘若他能为了荣华富贵就欺师灭祖、甘为鹰犬,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他当球踢!”

    李鸣珂听到这里,心下终于有了决断,她将玉佩对向火光,道:“我与你讲件事,六年前我初次随队走镖,行至严州南阳城外……”

    一笔五十两的赌债,一卷泛黄的地图,一块玉佩的承诺,一个少年的恩仇。

    时光荏苒,岁月无情,李鸣珂又是个一心向前的性子,她鲜少回忆过去,也不大记得清无关紧要的人与事,但与薛泓碧相处的一天一夜,至今让她记忆犹新。

    李鸣珂与薛泓碧交往不深,还被这面和心狠的小子算计过一回,可那点恼怒早在真相大白时就烟消云散了,她赠出了随身玉佩,便是愿与他做个真心朋友,奈何世事无常,祸福难算。

    当年绛城一役,血海玄蛇傅渊渟伏诛于钟楚河畔,全江湖都为魔头之死奔走相告,唯独李鸣珂在收到这块辗转归还的玉佩时沉默了良久,亲往南阳城走了一趟,发现城南梨花巷深处那间小院徒留一片废墟,隔壁住着的捕头家眷也已经搬走了,好似薛泓碧此人从没来过这世上。

    李鸣珂不为薛泓碧哀悼,只觉得惋惜,他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但绝不会坏到骨子里,十四岁的少年人坠亡于高崖之下,而江湖上叫好声四起,这并非所谓的“正道昌”,该是“人道衰”才对。

    她偶尔会想到,倘若薛泓碧没有死在登仙崖下,他会成为哪般人物?

    “……昭衍若真的是薛泓碧,一切或可解释得通了。”

    手指摸索着玉佩上的刻字,李鸣珂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她也是经历过云岭那场劫祸的人,倘若没有昭衍,不仅他们这些人要死无葬身之地,就连平南王府也休想安稳至今,而他在那个时候就与姑射仙有了瓜葛,要真是一心一意为听雨阁办事,何必赌上性命帮他们险中求胜?

    仔细一想,步寒英遇袭与云岭余波不无干系,昭衍当时联手殷令仪将祸水引到了青狼帮奸细和乌勒外贼头上,凡事有头当有尾,若在云岭事发后北疆关外依旧风平浪静,那才是最大的破绽。

    寒山失主,青狼崛起,乌勒蠢动,边关警戒……只有当外敌的威胁逐步逼近时,日渐加剧的内斗才会在重重压力下遭到多方掣肘,暂时免去一场流血之争,各自养精蓄锐以备万变。

    现在看来,变局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两个月前,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虽是极力封锁消息,但知情者为数不少,四方暗流涌动,听雨阁之所以急于招安锄奸,八成与此有关。”

    镇远镖局消息灵通,丐帮同样耳目众多,李鸣珂将心中怀疑一一道来,王鼎听在耳里也是心念急转,忽然道:“以昭衍的本事,他要是真想隐瞒一件事,绝不可能留下如此多的证据和破绽,江烟萝亦是心思缜密之辈,从雁北关一路跟踪朱长老至宁州的天干密探八成是她留在那儿监视寒山的暗桩……为你传递消息的那个‘梅’,不但算准了他们的行动路线和时间,还知道葫芦山密会的详情,此人会不会是受了昭衍的指使?”

    假如李鸣珂未能救下朱长老,或是两人错奔丐帮总舵来不及赶到葫芦山,想来当下情况又将大不一样,江平潮的指控撕开了江天养假仁假义的面具,同时揭穿了姑射仙的真面目,而真正把江烟萝以及整个听雨阁都拖下泥潭、令黑白两道同仇敌忾的原因,还是昭衍受江烟萝指使谋害步寒英、听雨阁利用周绛云祸乱江湖这一连串事情。

    当年听雨阁以傅渊渟杀害张怀英一案诬陷飞星盟,如今昭衍加倍报之,岂不正是以牙还牙?

    只要能够证明昭衍就是薛泓碧,他的所作所为都有了理由,一切所求也有了结果。

    “……可他不会承认的。”

    世人皆知,薛泓碧早在六年前就从登仙崖上一跃而下,摔得骨肉分离、面目全非,而昭衍名声已恶,他是不择手段的伪君子,亦是欺师灭祖的真小人,鹰犬就当与豺狼共舞,步寒英不能“死而复生”,昭衍也不能变回薛泓碧。

    李鸣珂心里清楚,她跟王鼎说的这些话都没有真凭实据,事实也许与臆测大相径庭,可这个想法一经出现,便如野火燎原般不可遏制,尤其是……他们如今身处的地方,正是六年前那座葫芦山。

    “阿珂,回神!”

    冰凉的手冷不丁被王鼎抓住,随着他急促的呼唤声在耳畔响起,李鸣珂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忘了呼吸,仿佛无形中有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咙和心脉,浑身气血迅速冷凝,像一具骤然失温的尸体。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我、我有些怕……他如果真的是……那我……”

    “不管他是不是薛泓碧,你只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王鼎双手环住她的肩膀,正色道,“阿珂,三日之期很快就要到了,我若能再见到他,一定向他要个答案,但你要明白——世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做了什么选择,必将承当相应的后果。无论他到底是谁,究竟为恶为善,事情到了这一步,已不是轻言后悔就能了结的了。”

    李鸣珂身躯一颤,再说不出话来。

    王鼎将她手指合拢,把掌心里的玉佩遮得严严实实,两人无言许久,待到天色亮堂起来,身后的道观大门才再度开启,方越从中走出,一见他俩相依而坐,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就要关门。

    “你到底出不出去?”尹湄走在后面,见方越倒退回来,眉梢一挑看向门外。

    王鼎与李鸣珂情缘已定,适才也无逾礼孟浪之举,被人撞见亦不觉尴尬,双双起身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尹湄的目光在他俩身上一扫而过,道:“鹰犬大举入山就在一日之后了,诸位掌门召人去大殿商议对策,你二人先过去吧。”

    方越摸了下鼻子,向李鸣珂问道:“李大小姐,我师兄彻夜未归,你可知道他去哪儿了?”

    闻言,李鸣珂神色微黯,道:“展大侠与穆女侠……去了西坡安葬平潮兄。”

    西坡那里有块地,背靠山丘,面朝东南,不算风水宝穴,但气流入内不散,已是穆清凭她那粗浅的堪舆本事在此能找到的最好墓地。前天连番恶斗下来,伤亡实在惨重,山里条件又很是有限,大家昨日勉强收敛了尸首,只能草草埋葬,但展煜和穆清都不愿如此处理江平潮的后事,他一生光明磊落,却遭至亲算计残害,落得这般下场已是令人痛彻心扉,怎可让他在黄泉路上还受委屈呢?

    因此,穆清连夜走山选地,展煜找了套还算干净的衣物为江平潮换上,背着他来到这里,掘土为穴,削木做棺,再劈一块白石刻碑,上面无家无派,仅仅刻了“江平潮之墓”五个大字。

    陪葬物不多,江平潮生前手持的那把刀、展煜那件沾有血手印的青衣,足矣。

    天色渐亮的时候,展煜将石碑立在了新坟前,他力气不小,压得石碑下半截深埋土中,风吹不倒,雨冲不垮,总算松出一口气,而他手上还有刀伤,这样用劲已使得布条渗出血来。

    穆清带了一坛酒水,大半倾倒于江平潮墓前,留下少许为展煜洗净了伤口,再用干净的手帕重新为他包扎好,忽听展煜道:“清儿,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正是展煜独创的《三十六绝剑》秘籍,两人都擅长以力破巧的剑道,有了这套专攻穴道的剑法,简直如虎添翼。当初在武林大会上,展煜就想将这套剑法送给穆清,未料在阴风林里遭逢意外,后来又出了许多变数,两人险些阴阳两隔,兜兜转转至今才有了送出剑谱的机会,但与那时的心情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展煜道:“这些年来你我时常交流武学,这套剑法是我结合两家之长创出来的,以你的剑道造诣,应是很快就能得心应手。”

    穆清翻开册子一看,当中果然有不少隐含望舒剑法奥妙的地方,而在“巧剑”之上又融入了“重剑”精髓,弥补了望舒剑法轻灵有余强劲不足的弱点,三十六式破穴截脉的剑招更是妙不可言,若在实战中用得好了,定有制敌奇效。

    她没有客套推辞,把剑谱收了起来,如同立誓般正色道:“煜哥,我将全力以赴,不会再忘记保护自己,你也得答应我这件事。”

    两人是侠侣更是知己,展煜虽不曾多言,但穆清深知江平潮的事已在他心上留下一道深深伤痕。哪怕江湖人习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展煜自己也闯过几回鬼门关,可生死并非等闲事,他终是无法看淡生离死别。

    展煜微怔片刻,下意识看向了立在新坟前的石碑,江平潮是死在他怀中,他能透过衣衫感觉到鲜血从热变凉,连自己的体温也被带走了不少,在过去的一天两夜里总是莫名发冷,直到此刻才手脚渐暖,有了重回人间的感觉。

    他轻声道:“无论生死,我们总会在一起的。”

    两人在坟前肃立了一会儿,直到火把熄灭,身后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回头见是方越找了过来,问明缘由,这才动身赶回道观。

    他们到得晚些,清虚观大殿内已聚了不少人,白道十大掌门三死一叛逃,谢安歌又重伤难起,穆清身为望舒门新任掌门人,自当补上师位,而展煜是临渊门首徒,空位也有他一席。

    多出来的三个位置,李鸣珂、骆冰雁各占其一,最后的位置上则坐着方咏雩。

    要论黑白两道的积怨,那是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更何况方咏雩与骆冰雁合谋利用白道众人设套对付周绛云,双方再添一笔是非债,若不是出了江天养和昭衍的卑劣行径相继败露,又有强敌围守在外,只怕他们早就翻脸动手了。

    待展煜、穆清各自入座,王鼎便开口道:“人到齐了,开始吧。”

    刘一手昨日就带了一队人去探明情况,发现有数千兵马把守在葫芦山下,一个个披坚执锐,部分人还携有火铳,显然是一支精锐部队,连火器营的人都来了,若是强行冲杀,能成功突围者恐怕不过十之一二,更不知听雨阁有无在山外四方道途上设下关卡,若是贸然逃窜,难保不会落入陷阱。另一边,朱长老挑了十来个身手矫健的丐帮弟子踏遍满山,试图寻找到不为人知的出路,但结果令人大失所望,除了登仙崖下的深谷野林,整座葫芦山再也无路可走,可这悬崖至少有百来丈高,山体裂纹纵横,石壁陡峭难攀,就算是轻功高手来下此崖,稍有不慎也要摔得粉身碎骨。

    听了这些话,一位掌门脸色难看地道:“那岂不是进退两难?”

    “再难都得选条路走!”另一人冷笑道,“老子宁可跟这帮走狗拼了,也不愿摔成一滩烂泥喂了飞禽走兽!”

    骆冰雁伸手将长发一挽,似笑非笑地道:“也不仅这两条路,人家是打着招安旗号来的,谁要是贪生怕死,大可轻轻松松走下山去享受好酒好肉呢。”

    她虽是年纪不小了,但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带着一缕香风瞥向那三个默不作声的白道掌门人,看得人心里发慌。

    “妖、妇!”有人咬牙切齿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骆冰雁娇声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当年我杀了尹旷登上宫主之位,第一个站出来帮我除掉那些老宫主旧部的人,恰恰是尹旷最为倚重的霍堂主,而在我坐稳这把椅子后,其余向我投诚之人为表忠心,纷纷掉转刀头砍向昔日亲友……我就觉得啊,今儿这场会议首要解决的问题,不应该是搞清楚大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从背后捅来的刀往往比眼前看得到的锋芒更加致命,骆冰雁这话虽不好听,但一语中的,殿内骤然一静。

    “方宗主,”突有一位掌门问道,“你的明暗长老怎么只来了一个?”

    且不论黑白之别,各大门派的话事人都坐在殿中,朱长老、刘一手、方越和尹湄四人也立在一旁,唯独不见了补天宗的陆无归,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能不令人多想。

    方咏雩昨夜未在观内歇息,不知去哪儿做了什么,袖口衣摆皆有破损,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重的潮气,闻言只掀了掀眼皮,道:“他既然未至,想来是下山接受招安去了。”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转而想到这老乌龟的人品,又觉得这话没什么不对,陆无归要是个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哪来这“缩头乌龟”的诨名?

    一人往地上啐了口,狠狠骂道:“兀那老贼,果真孬种!”

    又有人嘲道:“方宗主,你是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管不住,还是压根不想管?”

    尹湄脸色微冷,却听方咏雩淡淡道:“的确是不想管,你们谁要是想下山,尽管去就是了,我懒得脏手。”

    “你——”

    那人勃然大怒,拍案起身欲动手,李鸣珂在桌下踢出一脚,气劲打在他腿上,人便跌坐回椅子里,面上怒色更甚,偏不知是谁暗算了他,旋即想到方咏雩前日展露出来的实力,不得不将怒火压了下去。

    展煜低声道:“咏雩,大敌当前,你也收着点脾气。”

    “正因为大敌当前,这样拖拖拉拉能谈出个什么结果来?”方咏雩目光冷锐地扫过在座所有人,“你们白道人士常说‘正邪不两立’,我们黑道中人也未必看得惯尔等所谓的名门正派,现在听雨阁亮了刀子,大家心里还有积怨未消,就算是勉强达成了共识,谁能保证不会有人临阵倒戈?骆宫主说得对,与其急着商量对敌之策,不如先把话讲清楚——谁要接受招安就立即下山,谁不肯归顺奸党就留下来同生共死,左右还没谈到正事上,我的鞭子不沾血。”

    他往椅背上一靠,盘在腰间的玄蛇鞭就露了出来,蛇头虽是朝下,但这条鞭子的三任主人无不是凶名盖世之辈,哪怕没有丝毫杀气外泄,仍让人心头一悸。

    片刻后,那三个被骆冰雁用眼角余光瞥着的人回过神来,脸色变得难看不已,其中一人恼羞成怒地道:“谁知你不是自个儿心头发虚,反而倒打一耙?”

    方咏雩漠然道:“我姓方。”

    满殿中人心里都门儿清,听雨阁说的是“招安锄奸”,而在方怀远身份暴露后,朝廷至今没有撤销对临渊门的清剿文书,似刘一手这般的方门旧部身上还背着通缉令,方咏雩虽是叛出门墙投入补天宗,但他是方怀远的独子,血海深仇终有一算,连周绛云都压不住此人,一旦放虎归山,方咏雩就是新的黑道魁首,听雨阁怎会不忌惮他?

    展煜在心里叹了口气,同刘一手和方越交换了眼色,率先道:“我临渊门,宁死不受招安。”

    穆清紧跟其后,道:“我望舒门亦然。”

    “镖局行走天下,固然同官府有交,亦与绿林结好,听雨阁颠倒黑白行此无道之举,我镇远镖局不愿为虎作伥。”

    “丐帮弟子出身末流,开山立派全凭一个‘义’字,为天下苦难之人打抱不平,行事以侠义为先,我若做了奸党走狗,死后无颜见历代祖宗。”

    李鸣珂、王鼎相继表了态,骆冰雁发出一声娇滴滴的笑声,道:“你们名门正派想来也不信我们黑道中人的大道理,反正大家都知道海天帮是姑射仙的老巢,我将鱼鹰坞给烧成了残壁断垣,她就算放过所有人,也不会放过我的。”

    白道剩下的五大掌门对视几眼,有两个人站了起来,许是臊得慌,抬手行礼告罪,便一言不发地匆匆出去了。

    骆冰雁笑盈盈地看着那骂了她的人:“这位掌门,不一起么?”

    “我呸!”这人的脸皮抽动了一下,破口大骂道,“妖妇休要污我清白!老子活到这把岁数,什么场面不曾见过?姓萧的有种就来取我人头,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刚才不过想想而已,真要我率领满门弟子给这帮狗官点头哈腰,历代祖师都要变成厉鬼来掐死我!”

    话音落下,殿内紧张低迷的气氛为之一缓,穆清不由得抿唇轻笑,却见一道人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外,当即惊呼一声:“师父!”

    谢安歌伤势不轻,又被陆无归灌了一碗加料汤,即使药力消退了也是筋骨绵软,强撑着走到这里来,正好听见众人纷纷表态的动静,她没有出面拦下那两个离开的人,而是等他们走出院子才现身入殿,穆清忙扶着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贫道就长话短说了。”谢安歌声气虚弱,眼神却还明亮,“陆无归,已经下山向听雨阁投降了。”

    尹湄心里一跳,方咏雩冷笑道:“果然如此。”

    谢安歌精力有限,实不愿在此时多提这些,继续道:“此番萧正则亲临葫芦山,虽是事发突然,但有果必有因,贫道想了许久,他既然打了‘招安锄奸’的旗号,所图不外乎招揽人手以补空缺和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这两样。我等固然身在江湖,可这一年来天下动荡不安,朝野都出了许多骇人听闻之事,想必诸位或多或少都了解过一些。”

    朱长老颔首道:“不仅是中原内地,关外也出了件大事——乌勒王不久前死在了呼伐草原上,思及冬月上旬京城大乱,这事儿八成跟听雨阁有关。”

    前天晚上惊变连连,有些事情没机会说得清楚明白,现在众人齐聚一堂,朱长老起了头,李鸣珂、刘一手等消息灵通之人也将各自捏着的情报分享出来,大家在短暂的惊诧后迅速回神,各抒己见地探讨起来。

    谢安歌沉吟了半晌,道:“贫道若是没有猜错,听雨阁已经开始为北疆战事做准备,可在这两年里,其内部发生了几次剧变,哪怕算上昭衍,四天王也只剩其二,萧正则急于招安江湖人士,也是想要弥补人手不足这一重大缺陷。”

    “就算我等敢降,他敢放心大胆地用吗?”

    “他不敢,江烟萝可未必。”尹湄冷声道,“姑射一脉出自海外鲛珠岛,擅用蛊术控制他人,何况战事一起,死多少人都没个定数,当中可做的文章太多了。”

    闻言,适才为北疆战事有所动摇的几个人都是心下一凛,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人就一条命,热血可染山河,却不能白白流于恶人之手。

    “那斩草除根又怎么说?”一位掌门环顾四周,“方盟主已经不在人世,临渊门弟子大多都与飞星盟旧案无关,朝廷若肯放他们一马,值此外敌环伺之际,想来有志之士也不吝于为家国效力,何必如此步步紧逼?不惜代价杀绝了方家人,对姓萧的真有这么大好处吗?”

    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另外两位掌门人也百思不得其解,却听谢安歌长长一叹,道:“他们要赶尽杀绝的,可不只是方家人——不瞒诸位,贫道谢安歌,忝为飞星盟坎宫之主。永安三年腊月初八,宋丞相奉当今皇帝密旨组建飞星盟,暗中对付以掷金楼为首的江湖败类,与营私舞弊的萧党抗衡角力,然而天意人心两难测,皇帝……迫于萧党威胁,背叛了我们。”

第二百八十八章·潮水

    九宫飞星,九贼乱朝。

    飞星案发生于永安七年,丞相宋元昭辜负皇恩,欺幼帝年少,不仅在朝结党营私,还秘密招揽江湖败类组建飞星盟为其驱使卖命,罪涉通敌叛国和逼宫篡位,虽是事败伏诛,但此案影响之广、范围之大,实属罕见。

    对于天下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他们所知的“真相”。

    然而,事实当真如此吗?

    当年先帝北征乌勒,收复云罗七州一雪前耻,却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驾崩,监国太子也在收到急报后暴病而薨,偌大江山只能落在年仅六岁的皇次子手里,可一个连千字文都背不下的小儿如何坐得稳这皇位、治得了这天下?如此一来,大权不得不分割旁落,太后萧氏垂帘听政,重用萧家为首的勋贵外戚以揽大权,而丞相宋元昭身为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他不能容忍皇权被外戚窃夺,更不许奸佞仗势专横,双方虽在军国大事上勉强达成了相互制衡的局面,但积怨日深,朝堂隐有分裂对峙之势。

    倘若一直如此,说到底也只是朝堂权力之争,可萧家一直在暗中与江湖势力有所勾结,当庆安侯世子萧正德与翰林院侍读学士薛海结怨却无法在明面上对其实施报复时,他竟动了买凶杀人的歪心思,结果给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也为宋元昭等大臣提了个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薛学士险死还生,却不能返回朝堂,宋丞相向皇帝奏明此案真相,年仅十岁的皇帝也意识到了危险,可他羽翼未丰,萧党又权势滔天,只好下一道密旨,许宋丞相组建一个独立于所有朝廷机构之外的秘密组织,保皇护尊,抗衡权奸,飞星盟就此创立。”

    大靖有明律规定朝官不得与江湖勾连,宋元昭手持密旨隐于幕后,薛海化名薛明棠担任了飞星盟的盟主,下设九宫各司其职,其妻白梨本为掷金楼第一杀手暴雨梨花,理所当然成为了离宫之主,而后陆续从江湖各派招揽志同道合的高手入盟,待到永安五年,九宫飞星俱全。

    “傅渊渟是乾宫之主,贫道为坎宫之主,方盟主执掌中宫……我等来自三山四海,九宫相互辅佐又各自独立,即便同为宫主也不尽知彼此底细,这本是为了顾全后路着想,不料巽宫之主杜若微以权谋私刺探同僚情报,且贪图荣华见利忘义,向掷金楼出卖我等,引来萧党设局陷害。”

    若换了一年前,谢安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吐露这些隐秘的,萧党在飞星案后大肆颠倒黑白,江湖中不知实情者多如过江之鲫,莫不痛恨九贼久矣,而在栖凰山大变后,天下风云涌动,这桩震动朝野的旧案又被人一点点拽出水面,重现于光天化日之下。

    若是这一次不能沉冤昭雪,往后或许就再无机会了。

    “萧太后以飞星案为契机,大肆排除异己,不仅陷害宋丞相一门和飞星盟,连同一干忠臣能将在内,一律牵连受害,听雨阁成了悬在百官头顶的一把利刃,萧党也从此权倾朝野。然而,萧党凭借飞星案登上了巅峰,若是此案重翻,他们也将跌落谷底,这便是听雨阁十八年来对九宫余党穷追猛打的缘由。”

    纸的确包不住火,前提是火种不能熄灭,而九宫飞星仅存于世的骨血,几乎尽在这里了。

    当谢安歌说完这番话,殿内已是鸦雀无声。

    良久,适才发问那位掌门人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这些事……听来确实是匪夷所思,但我信方盟主,也信谢掌门,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编出弥天大谎来诓骗咱们,更何况听雨阁这些年来通过补天宗和海天帮祸乱黑白两道,武林中人无不深受其害,今日他们图穷匕见,以招安锄奸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我等退无可退,唯有全力以赴!”

    展煜凝眉沉思了片刻,道:“听雨阁突然急于杀人灭口,莫非朝中有惊变?”

    九宫飞星乃扎在萧党心里的一根大刺,听雨阁一直是欲除之而后快,可当年薛明棠和白梨夫妻俩在死前利用假名单骗了他们一回,犹如棒打疯狗,使听雨阁吃了不小苦头,虽是不曾放弃追查九宫余党,但行事收敛了许多,若无枝节横生,应当不会如此大举出动。

    方咏雩想到这里,不着痕迹地瞥向尹湄,见她也是眉头深锁,显然是认同展煜的猜测,但不知其中隐情。

    刘一手冷声道:“无论如何,听雨阁想达成什么目的,我等偏不让其顺心遂意就是了!”

    李鸣珂苦笑道:“可我等被困山中,势单力薄,进退无路,又该如何是好?”

    众人纷纷沉默下来,却听方咏雩道:“未必是无路可走。”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王鼎第一个叫道:“我与弟兄们先到这里,满山点子都踩过了,怎没发现蹊径密道?”

    方咏雩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起身向殿外走,其余人对视几眼,纷纷跟了上去。

    一行人来到登仙崖,当下时近晌午,山间刮起了大风,呼啸声不绝于耳,崖边几棵老树被风刮得东摇西摆,饶是大家都身怀绝技,也不敢贸然靠近崖边,正待开口询问,却见方咏雩纵身一跃,直直落向崖下!

    “咏雩!”

    惊见这一幕,展煜和刘一手几人脸色煞白,急忙冲上前去,只见方咏雩整个人犹如张开翅膀的猛禽般向下飞扑,眨眼间已坠下三四丈,刘一手正要朝下跳落,被展煜紧紧拽住,厉声道:“刘叔,你看他手里抓着的是什么!”

    那是好几股树藤编缠而成的绳索,一端打了死结拴在崖下半尺处横出来的岩石上,方咏雩身形疾堕,绳索垂直绷紧,过了五丈已至末端,却听“哗啦”声响,绳尾竟连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铁链,方咏雩手里拽着链子,轻轻松松在岩壁上找到了落脚处,未等片刻,腾身再下,如此反复几次,众人便再难看见他的身影,只能根据绳索松紧判断一二。

    王鼎愕然道:“哪来的绳子和铁链?”

    他来得早,摸排情况时自不会放过登仙崖,这悬崖高耸险峻,底下是乱石深谷,峭壁上草木稀疏,还有不少岩石风化龟裂,王鼎仗着艺高人胆大,亲自往下探了五六丈,倒是见到了一些树藤,它们死死咬着石头,要想将之完整扯下并不容易。

    就在这时,尹湄疾步踏前,猛地向下跳落,她轻功很好,不必伸手去抓绳索,看准岩壁上多出来的微凹处,脚尖一点即刻稳住身形,这些凹陷不同于自然风化,上头还残留着拳脚印子,石头缝里隐约可见零星冰渣,分明是被人砸出来的。

    她再看眼前那道树藤编成的绳索,眼睛微亮:“原来如此!”

    先前在大殿内议事,尹湄便注意到了方咏雩略显狼狈的形容,没想到他是趁夜来此探路开道,昨夜月黑风高,山间寒潮浓重,恐怕方咏雩为这悬崖忙活了一整晚,天亮时分才攀爬回来。

    此处风大,尹湄怕惊扰了方咏雩,不敢多加逗留,沿着石坑腾挪上崖,将自己所见悉数道出,众人这才安下心来,又等候了一炷香工夫,方咏雩也攀回崖顶。

    他伸手往怀中一掏,将本老旧的册子丢到谢安歌手里,道:“我从观主的屋里发现了一本功德册,上面记录了清虚观建立以来收到的每一笔善信捐赠……”

    方咏雩少时体弱,整日读书写字,不仅养出了一身书卷气,连想法也与一般江湖人有所差异。众人都忙着四下搜查时,方咏雩径自找到了观主的房间,论起对葫芦山的了解,他们这帮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世代在此定居的清虚观道士,而释道儒三家的人大多识文断字,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八成会记录在册。

    果不其然,这本功德册上提到前朝末年有不少百姓逃入此山,受观中道士收留躲避战祸,其中几位商人捐银打造了一条铁链梯,就安置在这登仙崖上,勉强可供人行走,算是一条险中求活的后路。不过,前朝覆灭新朝立,等大靖安了天下,蕴州百姓不再受兵荒马乱之苦,道士们也可放心出入山林,这条铁链梯就荒废了下来。

    王鼎听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当日以修缮道观为由诳那年轻道士下山时,对方婆婆妈妈说了一大通,譬如神像重塑不可马虎、祈福树上挂着的牌子不能随意丢弃云云,其中好似就有一句关于后山登仙崖的,可惜他嫌这人啰嗦,也怕多说多错,连忙将对方送走了。

    历经了几十年风吹雨打,梯子的木板和绳索早已朽烂断裂,剩下这些铁链或嵌或挂在峭壁上,支离破碎,看不清也拽不住,委实形同虚设。若不是方咏雩先找到了功德册上的记录,刻意下崖去寻找这道铁链梯,换个人从这里跳下去,眼见云天倒悬,耳听风声劲烈,恐怕等摔成了一滩肉泥都看不到半截铁链的影子。

    谢安歌谨慎地道:“以我们现在的人力物力,就算是重新加固铁链梯,两天之内怕也来不及。”

    “轻功差些的走这条路,留不下全尸。”骆冰雁掩唇轻笑,挑起的眼角犹如一对小钩,“不过,若只是用绳索将铁链重新连接起来,再于石壁上凿出一些落脚坑,凭我们几人的功夫,安全下崖并非难事。”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王鼎当即冷下脸道:“我是不会丢下弟兄们的!”

    骆冰雁唇角带笑,并不与他争辩什么,倒是方越出声道:“崖高百丈,就算是重接铁链,也少不得众人齐心协力,走不走这条路,由人自主便是了。”

    王鼎脸色好看了些,李鸣珂却皱眉道:“登仙崖下有深谷,这在本地并不是什么秘密,听雨阁既然大举围山,应当不会漏过此处。”

    尹湄道:“的确如此,但谷中地形复杂,大队兵马无法扎营布阵,就算有埋伏,也只能是听雨阁的精锐高手。”

    前后两条路都不是好走的,可有选择总比没选择要好。

    有位掌门问道:“走不了这条路的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跟姓萧的拼了!”刘一手语气森然地道,“他要是一路畅通无阻,想也知道人都往哪条道走了,到时候一声令下,兵马掉头,我等就算下了悬崖也难出深谷,倒不如舍命一搏。”

    “后日一早,萧正则必破山门,他要想做到滴水不漏,崖下深谷、山外岔道都会有所部署,届时是生是死,就得各凭本事了。”方咏雩目光沉沉地看向谢安歌,“谢掌门,他既是为九宫飞星而来,断然不会放过你。”

    谢安歌岂能不知他的言下之意,而她今日把隐秘告知众人,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贫道就在清虚观内等着他。”

    穆清脸色一白:“师——”

    这一声呼唤刚出口,她只听得劲风突起,方咏雩身形一晃便欺至谢安歌身边,伸手点其昏睡穴,后者本欲闪躲,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被他指力一催便软倒下去,穆清连忙将师父接住,又惊又怒地看着方咏雩。

    “谢掌门若是死在这里,不就遂了萧正则的意?”方咏雩收手退后,“穆女侠,我记得你轻功不错,若是带着令师下崖,做得到么?”

    穆清微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猛地扭头看向尹湄。

    方越曾对她说过,翠云山遇袭那夜,尹湄是假扮自己才骗过了岗哨,此女不仅刀法高绝,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尹湄盯着谢安歌的脸看了一会儿,对方咏雩点了下头。

    其他人也陆续反应过来,倒是无甚异议。眼下葫芦山里的人手大致可被分为三派,即王鼎带来的丐帮弟子、刘一手率领的方门旧部精英以及听命于方咏雩的补天宗杀手,只要这厢意见达成一致,那边很快就能动作起来,还剩不到二十个时辰,拼一把并无不可。

    众人敲定对策,立即准备去了。

    骆冰雁最会察言观色,又有一颗玲珑心,她故意慢走几步,问方咏雩道:“方宗主,你费心竭力找出这条路来,自己却不打算走?”

    “我为什么要走?”方咏雩神色冷漠,“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骆冰雁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也淡了,轻声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方咏雩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脚步微顿又继续向前,很快远离了骆冰雁。

    他身心俱疲,回了道观便找了个空房间歇下,众人也不来打扰,各自做自己的事。方咏雩一觉从后晌睡到了暮色西沉,醒来时有些头昏脑涨,料是昨晚在悬崖峭壁上受了凉,好在他的修为今非昔比,盘膝运功三个大周天,侵入体内的风邪寒气就被截天阴劲炼化,头顶白烟升起,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正当方咏雩收功之际,心口处突兀传来一股灼烧剧痛,似有一把烈火在心脉间燃起,他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中断行气,反手一指点在天池穴上,这才好受了些。

    周绛云留在他体内的这道极阳真气,果然厉害非常。

    方咏雩不是没有试过运功化解,可他的境界不如周绛云,一身内力也是通过阴阳逆转的捷径练就而成,若凭一己之力强行中和,只会受到更加严重的反噬,而有了这股极阳真气盘踞心脉,他想在百日之内再有突破,更是难上加难。

    与之相对,周绛云虽然负伤而去,但不是毫无翻盘余地,他的这位好师尊八成还在附近窥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嘴角扯开一个冷笑,方咏雩忽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用脏衣服盖住血迹,披上一件半旧道袍去开门,见是展煜、刘一手和方越三人齐至,眉头微微一皱。

    “有事?”他不冷不热地问道。

    三人都闻见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刘一手刚要开口询问,被展煜不着痕迹地撞了下腰侧,只听他道:“你醒了就好,我来给你送些吃的。”

    说话间,展煜将手里端着的面碗往前一递,方咏雩伸手接了,却没有请三人进屋的意思,道了声谢就准备关门。

    面对方咏雩,方越心里终是芥蒂难消,见他态度如此冷漠,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若非顾及展煜在场,只怕怒火难压。

    展煜暗叹一口气,道:“咏雩,眼下没有外人在场,你无需避嫌。”

    方咏雩看了方越和刘一手两眼,道:“无论如何,我已经是补天宗的新任宗主了,你们跟我走得近,没什么好处。”

    这话算是一句忠告,刘一手眼眶微红,方越也无言以对,却听展煜笑道:“一碗汤面而已,权当酬谢你不辞辛劳为众人找到后路,还是说我的手艺退步许多,你吃不惯了?”

    方咏雩语塞,端着碗筷回屋坐在桌旁,一言不发地吃起面来。

    展煜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地上那件脏衣服,他没有作声,拉着刘一手和方越围桌坐下,趁方咏雩埋头吃面,他闲聊一般把下午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葫芦山里这百来号人,并非个个都有一身好轻功,能走登仙崖那条险道的人不过十之二三,但在这个时候,没有哪个目光短浅的会怨天尤人,能搭把手的都去了悬崖帮忙,剩下的人分布各处,提防有探子摸上山来。

    方咏雩一边吃面一边听,心里对众人动向都有了数,随即将碗筷一搁,问道:“还有事?”

    这回是刘一手开口道:“少主,你有几分把握能战胜萧正则?”

    方咏雩坦言道:“没打过,交上手了才见分晓。”

    “那要是……”刘一手神情紧张地道,“我、我留下助你!”

    “打架靠的是人多,这话虽不假,但得看对手是谁。”方咏雩淡淡道,“你们与其白白送死,不如全力突围,能多几个人冲杀出去也是好的。”

    方越冷不丁说道:“你要是输了,下场只有死。”

    这话口气凶恶,细听却有些微关切之意,方咏雩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小玉还好吗?”

    方越放在腿上的手用力攥紧,道:“他年纪虽小,但也能独当一面,我让他留在湖州城,你……还欠他一个交代。”

    方咏雩静默片刻,叹道:“大长老去了,他应当恨我的。”

    “我只问你一件事,”方越沉声道,“巡山堂的严达,是什么时候勾结上补天宗的?”

    方咏雩不答反问:“你还记得木大娘吗?”

    方越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木大娘是谁,她有个哑巴儿子叫阿木,母子俩多年前逃难至翠云山,木大娘在厨下做活儿,阿木却有一身练武的好筋骨,曾在演武堂当教头,一力降十会,六年前被方怀远调去栖凰山做了守山人,从此再没回来。

    “记得,她是阿木的娘,去年四月下旬就失踪了。”方越仔细回想了一阵,“木大娘说是为阿木相看了一个媳妇,那姑娘不是门派中人,我们就没多问,结果她一去不回,巡山堂派人——”

    说到此处,方越的声音陡然顿住,整张脸都变得铁青!

    “去年六月,阿木为人胁迫,杀害了巡按御史唐荣,嫁祸于刘叔,使听雨阁以查案为借口封锁了栖凰山。”方咏雩面露冷意,“等我进了补天宗,才知道了全部真相。”

    木家母子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巡山堂的严堂主可不是,他早就被补天宗收买,摸准木大娘的心思设套将她骗下山去,本想抓个活的,没想到木大娘性子烈,脖颈直接撞在了他的刀上,当场气绝身亡,这狗贼唯有毁尸灭迹,匆匆取了只老银耳环给补天宗交差,可怜阿木是为救母才背叛了方怀远,却不知母亲早已不在了。

    “姓严的执掌后山巡防十几年,有他做内应,你们能守住翠云山一年,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方咏雩神情冰冷,“补天宗不急着动这枚暗棋,是要利用翠云山激化白道内斗,你们拖得越久,补天宗得利越大。”

    其余的话不必明说,方越已是明白了,可当他想到方善水的音容笑貌,心中那根刺怎么也拔不出来。

    方咏雩说出隐情并非是要讨谁的原谅,当下不再看他,对展煜道:“大师兄,你将平潮兄葬在哪里?”

    展煜本是为了缓和他们的关系,没想到气氛更僵,更不料方咏雩会有此一问,忍不住细看小师弟的神色,只见一片平静无波,与月前临州相会时大不相同。

    他道:“我带你去。”

    方咏雩不是空着手去的,他从老观主的房间里抱出一把琴,这琴显然有些年头了,好在保存妥当,尚可弹奏。

    他们去了西坡,在江平潮的墓前驻足,展煜三人原以为方咏雩有话要对这座坟茔说,孰料他直接盘腿坐下,将琴置于膝上。

    当年方咏雩体弱多病,只好弃武从文,他聪颖早慧,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当初方江两家交好时,他还教过江烟萝抚琴,江平潮偶尔在旁听着……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这两年来,方咏雩的手拿惯了兵刃,再碰到琴弦时竟有些生疏,原本烂熟于心的谱子也记不大清了,索性摒弃杂念,左手拨弦,右手取音,随心弹奏起来。

    刘一手不通声乐,展煜和方越却是略懂的,本想着方咏雩要弹送魂哀乐,哪知这琴声如水,时而舒缓,时而激荡,一如海上潮来潮去,令人听了不觉悲怆,反倒生出一股宁静之感。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注)

    此曲不为送魂,惟愿离人安息。

    半盏茶后,一曲终了,方咏雩双手按弦止住余音,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新坟,缓缓道:“平潮兄,一路走好。”

    四下里一阵无言,过了许久才听方咏雩道:“师兄,你当日劝我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但有些路是真没办法回头,我也没有后悔……你们回去,我再留会儿。”

    他说到一半时顿了片刻,明显是将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展煜欲言又止,终究不好再说什么,带着刘一手和方越转身离开。

    琴声在他们背后再度响起,直到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方咏雩仍未停弦。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伴随着酒香。

    “真的不把话说出口吗?”这人轻声道,“以后或许再无机会了。”

    方咏雩弄弦愈急,头也不抬地道:“我可不想让你听了笑话。”

    “你怎知我会笑话你?”

    “因为你是个混账玩意儿,昭衍。”

    耳畔传来笑声,身后随即传来热意,昭衍将酒壶放在地上,盘膝与方咏雩抵背而坐,他不看坟茔,眼中只有昏暗天光。

    “倒也没错。”他道,“弹完这曲换个地方,别扰了平潮兄的清静。”

第二百八十九章·出卖

    乌鸦叫,大凶兆。

    昭衍一大早爬起来,眼皮子便跳个不停。

    葫芦山被围了一天一夜,昭衍也在帐中睡足了十二个时辰,现在谁都知道这位就是忽雷楼的新楼主,又是听雨阁此番行动的大功臣,将来势必扶摇直上,自当小心伺候,处处妥帖,孰料这厮仿佛被瞌睡虫附了体,吃饱喝足沐浴更衣,随后倒头就睡,令那些献殷勤、巧试探的人都无从下手。

    萧正则听闻此事,只道昭衍劳苦功高,让闲杂人等莫去打扰他休息,江烟萝却是摇头失笑,私下对江天养道:“果真是尾黑鱼精,滑溜着呢。”

    昭衍手中持有玄铁五雷令牌,忽雷楼新主人的身份算是非他莫属,可他毕竟还没正式走马上任,忽雷楼又是百废待兴,故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萧正则让昭衍袖手旁观,既是提防也是关照,等此间事了,他再随萧正则回京报功,那才算是平步青云了。

    可昭衍若当真安分了下来,他还是昭衍么?

    听到帐外的动静,昭衍将剑还入伞中,背上藏锋掀帘而出,只见一群乌鸦在营地上空盘旋,有士兵高举长枪驱赶它们,可惜收效甚微。

    昭衍抓住其中一人,道:“别瞎赶了,去找火器营的人做点窜天猴来。”

    鸟怕受惊,昭衍固然嫌它们烦人,也不想与之计较,那小卒领命便去,不想在中途被人拦了下来。

    “不必这样麻烦,抓几只活的把翅膀折断,让它们放声叫上一阵,这群黑鸟自会飞走了。”江烟萝用一块湿帕擦着手,十指细白如葱根,偏生指甲尖端都带了一点红,并非新染的艳丽蔻丹,而是未干的血迹。

    昭衍的目光在她手上一顿,道:“你跟一群畜牲计较什么?”

    江烟萝停下擦手,似笑非笑地道:“我的心眼儿是没这样小,奈何畜牲听不懂人话,偏要找死呢。”

    乌鸦喜群栖,食腐觅死,哪个地方若出现了大群乌鸦,附近八成有死尸腐肉,而在这片营地前,新立起来的高架子上悬挂了几具尸体,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晾着的衣服。

    因着三日之期未尽,萧正则下令按兵不动,可软刀子割肉最是磨人,昨夜有数名杀手偷摸下山潜入营地,试图刺杀萧正则,结果一目了然。

    昭衍看了看尸体的穿着,道:“补天宗的人。”

    在这葫芦山里,丐帮弟子听命于王鼎,一干方门旧部也对刘一手令行禁止,唯有补天宗新换了宗主,纵有明暗长老在旁约束,值此危难关头,实在难以管到每个人的身上。

    “还不止他们呢。”江烟萝抿唇笑道,“有位前辈是今早下山来的,已见过了萧阁主,屈膝下跪请命效力,瞧着比你我都要急切。”

    “识时务者为俊杰,却不知是哪位呢?”

    “你如此好奇,不如随我一同去吧。”

    两人并肩走向中军大帐,萧正则挑灯办公彻夜未眠,半点不见才遭遇了刺杀的惊惶狼狈,若说有什么痕迹证明昨晚有凶手来过,那就只剩下被利刃切断了一角的长案。

    一道人影站在案边,俯身以手抚过断口,啧啧道:“好快一柄刀,倘若斩在了谁的手上,半只手掌都要掉下来,断口可比这难看多了。”

    “陆长老?”昭衍微怔,旋即一拍脑门,“我早该想到的,这山里的臭石头比比皆是,要说哪个通情达理,还得是前辈你啊。”

    陆无归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道:“小山主这话,听着可不大顺耳呢。”

    昭衍朝萧正则投去一个眼神,见他无动于衷,心里便有了数,道:“看来陆长老不是来当说客的,失敬了。”

    “哪里哪里,萧阁主奉皇命前来招安,这是朝廷向我等江湖草莽施以恩惠,奈何有些人过惯了无法无天的日子,实在野性难驯啊。”陆无归唱作俱佳地叹了口气,“我下山之前,那帮狂徒正磨刀擦枪呢。”

    江烟萝坐在一旁,跟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般只手托腮,问道:“既然如此,他们怎肯放你下来?黑道不比白道,那帮名门正派至少要点脸,方咏雩可是个心冷手黑的。”

    陆无笑道:“我这不是携礼而来么?”

    “礼在何处?”

    “营前旗杆上挂着呢。”

    昭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冷笑道:“你引他们来刺杀萧阁主,管这叫送礼?”

    “我也亲手将他们解决了。”陆无归厚颜无耻地道,“若不寻个好听的由头,如何顺利下山?左右他们平生杀人如麻,死也不冤。”

    “死在你手里的人,难道少了?”

    “当初堕入魔道是一念之差,佛家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如今我受朝廷感召,也想做个好人。”

    这老乌龟的脸皮,果真比城墙拐角还厚,昭衍甘拜下风。

    见他俩打完了嘴仗,萧正则将笔一搁,开口道:“昭衍,休息得如何?”

    昭衍道:“多谢阁主关怀,属下疲惫尽消,神清气爽。”

    “这就好。”萧正则将刚写好的文书盖上印章递过来,“有件事着你去办,午后动身。”

    这是一份着令封锁水陆通道的公文,昭衍挑眉道:“惊官动府,大阵仗啊。”

    “此处虽有强兵铁骑,但群寇武功高强,跑掉哪一个都是祸患。”萧正则语气淡淡,“不做则已,做则务尽。昭衍,莫让本座失望。”

    江烟萝目光微闪,陆无归的笑容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昭衍沉默了片刻,将文书仔细收起,道:“属下领命,但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有您这份公文在,无论属下见了什么官,想来对方都肯予以方便,待到明日此时,方圆百里势必已在天罗地网之中,但是武林高手到底有别于寻常匪寇,绛城一带又是鱼龙混杂之地,谁都不知这些三教九流之徒是否备有后手,地方官吏不敢明着怠慢,暗地里与之利害纠缠,不得不防。”顿了下,昭衍笑声转冷,“别的不说,那镇远镖局在绛城里面可是有一大分局,李大小姐被困山中,他们未必不知情。”

    听雨阁历来对西川的风吹草动看得很紧,镇远镖局与平南王府来往密切,这对萧正则而言不算什么秘密,尤其去年李鸣珂亲自护送王府长史陆羽上京代平南王向永安帝贺寿,表面上她只是收钱押镖,但这活儿换了其他任何一个镖局,都是不敢沾手的。

    因此,李鸣珂在宁州救下丐帮长老朱文玉,又冒险赶来葫芦山揭发北疆祸乱的真相,极有可能是平南王府授意她干的,只要这事传遍朝野,听雨阁就算舍了昭衍和江烟萝,也别想从浑水中全身而退,而这两人绝非善茬,有是一个赛一个的有用,不到万不得已,萧正则不愿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周玉昆的上书抵达京城时,萧正则已经动身南下,如今风声未散,八成是萧太后把奏折给留中不发了,可周玉昆官声好,又是边关大将,此案关乎重大,彻底压下是不可能的,一旦闹得满城风雨,平南王府势必顺势出手,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事并非没法解决,但要快刀斩乱麻,关键就在葫芦山里的九宫余党们身上。

    赶尽杀绝也好,归顺投降也罢,必须有个铁板钉钉的结果了。

    一念及此,萧正则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昭衍看了江烟萝一眼,道:“两面合力,双管齐下!”

    绛城虽不是武林盟的地盘,但江天养必然在绛城内外留有后手,否则不敢轻易进山赴会。如今,江天养固然身败名裂,可消息还没传出这一亩三分地,亡羊补牢尚且不晚。

    他这样提议,听来真是处处为萧正则着想,还给了江天养杀人灭口、报仇雪耻的大好机会,可江烟萝的脸色非但不见缓和,甚至变得有些冷。

    萧正则问道:“姑射仙,你意下如何?”

    江烟萝展颜一笑,柔声道:“家父心向朝廷,自当尽忠效力。”

    她既然应下了,萧正则当然不会讲客气,立即起草了第二份文书,让江天养即刻准备,午后与昭衍一同离营入城。

    亲随匆匆前去传令,帐中又只剩下了他们四人,萧正则这才睁眼看向陆无归,问道:“陆长老今日前来投诚,是出于真心?”

    “发自肺腑,不敢有假!”陆无归就差指天发誓,“补天宗与听雨阁,那是多少年的合作交情?当初您请周宗主上京一叙,我也在旁奉茶聆听,黑道的确名声不好,但有些人和事就是见不得光的,听雨阁这些年来布置下的任务,补天宗哪有不尽力完成的?可惜啊,我们周宗主一时鬼迷心窍,收了方咏雩那逆贼孽子入门墙,白白倾注了诸多心血,却遭其联合外人设局背叛,如今生死下落两不知……那方咏雩当真可恨,他叛师夺位还不满足,一心与朝廷作对,我身为补天宗三代元老,不能坐视他为一己之私将整个门派推入深渊,这才冒死下山向萧阁主道明实情,此子、此子断不可留啊!”

    说到动情处,他竟声泪俱下,身躯颤抖,真如伤心欲绝的残年老者一般。

    昭衍忍不住偷偷对江烟萝耳语道:“我若有老乌龟这样唱作俱佳的本事,去戏班子里混个台柱也不差了。”

    “你的本事也不差。”江烟萝密音回道,“平原上的虎总是不如沼泽里的蛇可怕,你就这么怕我反悔?当真煞费苦心了。”

    昭衍殷勤地伺候她吃了一盏茶,又转过头继续看戏。

    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也不知萧正则到底信了几分,他的神色依旧古井无波,只一针见血地道:“你将杀手引入营地,意图刺杀本座,未果,临阵倒戈杀人灭口。似你这般反复无常之徒,本座信任不过。”

    不知怎的,昭衍总觉得他这话有指桑骂槐之意,悻悻然地端起茶碗,陆无归也很是不平,可他来不及叫屈,便听萧正则道:“实话实话,拿出证据来,否则本座不介意喂乌鸦的死人再多一个。”

    堂堂补天宗的明长老,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在萧正则口中却像只轻易就可捏死的蝼蚁。

    陆无归脸色微白,半晌后竟是笑了,道:“要添上去的怕是不止一个。”

    说罢,他一掀衣摆跪在地上,对萧正则拜道:“萧阁主明察秋毫,我刚才说的那些话确实掺水不少,可下山投诚之心绝不作伪,所求并非荣华富贵,只是一个人的性命……您若肯开恩,莫说是将我挂上旗杆喂乌鸦,片了下酒也无不可。”

    听到这里,江烟萝总算正色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陆长老,何人值得你如此不惜己身也要为之求情呢?”

    陆无归苦笑不答,只道:“萧阁主奉旨招安,允诺三日不犯,但山中众人不满朝廷久矣,又与叛贼勾结甚深,他们自知难敌重兵铁骑,便想要在这三天内刺杀您,使得兵马大乱不成阵势,从而寻隙突围。”

    “方咏雩令你下山来办此事?”

    “您信不过我,他又怎么信得过呢?”陆无归一叹,“不仅如此,黑白两道积怨难消,方家的处境也与当初大不相同,那些白道中人会接纳展煜、刘一手等人,却未必愿与方咏雩冰释前嫌。因此,我虽领了一队杀手下山,但这刺杀之事,白道是不肯就此放心的。”

    萧正则眼眸微眯:“你的意思是——”

    陆无归再拜,道:“我斗胆请萧阁主在此稍待,屏退旁人,暂且撤去营前旗杆悬尸,若有人再下山求见,您只当昨夜无事发生。其人见我陪侍在侧,若是诚心来投,必指认我为刺客,还要出手将我拿下邀功请赏……然而,他要是心怀不轨,便与我一样负命而来,自会摒弃黑白之别与我修好,伺机接近您。”

    这话合情合理,萧正则使了个眼色,江烟萝与昭衍就一同起身去办。

    果不其然,尸体撤下不到半个时辰,外围的守军就带了两个人沿着山道走来,昭衍认出他们是白道的两位掌门,能从周绛云手下捡回命,还没少个胳膊腿儿,本事的确不一般。

    这两人神情忐忑,冷不丁在营前见到了他,脸上怒色方起,又强迫自己别开脸去,这目光一转就落在江烟萝身上,素衣女子笑靥如花,哪怕周遭风景乏善可陈,一颦一笑也是动人无比。

    饶是两位掌门定力不浅,乍见此等绝色佳人也是心神微晃,旋即想到了什么,惊道:“你、你是江……姑射仙!”

    江烟萝笑盈盈地道:“小女子见过两位掌门人,家父正在营中休憩,若知二位弃暗投明,定然欣慰不已。”

    一天之前,他们还在对江天养的无耻行径唾弃不已,不想大祸临头信念动摇,虽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心下难免羞愧,当即不敢再看江烟萝,更不欲招惹昭衍,脚步匆忙地跟着传令兵走了,一路进入大帐。

    江烟萝远远看着那帐子,问道:“你说他们是真投诚还是假做戏?”

    昭衍冷漠地道:“不重要,且看下场吧。”

    不到一炷香,帐帘再度掀开,四个暗卫进去抬了两具尸体出来,都是胸膛凹陷、脏腑尽碎,手里至死还紧握着的刀剑甚至没沾上一丝血。

    江烟萝轻轻开口:“我若不用毒杀这两人,至少要拆十来招。”

    昭衍道:“我下定狠心要杀他们,只需两剑,但身上也得见血。”

    尸体被重新挂上旗杆,暗卫们向他们行礼,道是阁主请二位入帐。

    “陆长老,你说的第一件事,确实应验了,本座暂不杀你。”萧正则看向垂手而立的陆无归,“现在,说出你想为谁求情讨饶吧。”

    陆无归再不迟疑,道:“望舒门,谢安歌!”

    昭衍眉头微皱,江烟萝扬起的唇角也落了回去,帐中一时静得可怕。

    片刻后,萧正则冷冷道:“她是九贼之一,也是群寇领袖,本座饶不得她。”

    陆无归道:“谢安歌已将掌门之位传于弟子穆清,又被周宗主捏碎一条手臂,残肢既断,此生难续,她再也不是望舒门的掌门人,更做不得白道领袖了……至于她是飞星盟坎宫这件事,我、我也是早就知道的。”

    闻言,昭衍面露惊色,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补天宗曾助听雨阁追杀九宫余党,陆无归身为长老深知其中利害,孰料竟是知情不报。

    “早在十八年前,我就知道了。”陆无归声音沙哑地道,“当初掷金楼的谢楼主拿到九宫名单,却在送出之前被暴雨梨花率领部众屠灭满门,我得到消息后带人去收拾残局,意外救下了谢楼主之子谢青棠,因其年纪小,被死士藏匿起来才躲过一劫,那个死士看到过名单开头,乾宫之下就是坎宫,他说……”

    飞星盟的坎宫之主,就是望舒门的掌门人谢安歌。

    彼时陆无归正低头查看高烧不醒的谢青棠,闻言动作微顿,旋即扬手一挥,指肚大小的石子就洞穿了那人咽喉。

    “为了掩藏此事,我千方百计求到一个人面前,只有这个人……能将一切蛛丝马迹都收拾干净,除非谢安歌自己露出破绽,否则没人能查到她头上。”

    锁骨菩萨玉无瑕,她能名满江湖,靠的可不仅仅是美貌和易容术。

    陆无归最是趋利避害,他会看在玉无瑕的情面上对尹湄多加照拂,但不会做任何多余之事,之所以冒险为其掩护,不仅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连性命都差点没了,便是因为他欠玉无瑕一个天大的人情。

    萧正则目光冷锐地盯着陆无归,一字一顿地道:“你好大的胆子!”

    陆无归俯身再拜,哑声道:“罪人知错。”

    萧正则寒声道:“就凭你招供的这件事,莫说为人求情,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萧阁主息怒,且容我继续说——”陆无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命换一命,我这条命是一文不值,但值钱的命并非没有,譬如……您难道不想找到玉无瑕吗?”

    “你知道玉无瑕还活着?”

    “我当然知道。”陆无归咧嘴一笑,“她与我结交半生,还将徒弟送来让我帮忙照看,你们放出去的消息能骗过周宗主,却是骗不过我的。”

    补天宗现任暗长老尹湄是玉无瑕一手带大的亲传弟子,这事儿昭衍和江烟萝都是知道的,可正如周绛云选择了装聋作哑一样,他们不曾上报这条情报,陆无归也不蠢到当面得罪人,只说五年前尹湄带艺入门,他发现此女暗藏鬼祟,本欲将之拿下审问,不想得到了玉无瑕的一封亲笔信,望他兑现当年诺言,帮助自己的弟子在补天宗立足高升。

    “京城出事以后,尹湄确有一段日子魂不守舍,可没过多久,她不仅恢复如常,还被我发现暗中向外传递情报……”陆无归斩钉截铁地道,“不论玉无瑕是生是死,抓住尹湄一问便知!”

    他以为自己抛出玉无瑕师徒这道诱饵定能打动萧正则,却见对方脸上的讶色只是一闪而过,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玉无瑕之徒,抓住她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出玉无瑕的下落,的确是不错,可惜不够分量。”萧正则的手指轻敲桌面,“飞星案已过十八年,九宫余党已然不多,玉无瑕的确靠着京城大乱成为了听雨阁的眼中钉肉中刺,可谢安歌的价值……不是一个玉无瑕能比的。”

    他修佛念经,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却很无情,陆无归背后一寒,咬牙道:“若是加上平南王府呢?”

    昭衍放在桌上的手猛然用力,却被江烟萝不着痕迹地按住,便听陆无归继续道:“尹湄不仅是玉无瑕的徒弟,还是平南王府的密探!我说句不怕死的话,这些年来,太后娘娘把持朝政,萧家权势滔天,平南王对此早有不满,而在海天帮夺得武林盟之前,补天宗为听雨阁办了许多不能示人的秘事,尹湄奉命潜入补天宗,就是想要刺探情报、搜集证据!”

    他护了尹湄五年,竟在今日毫不迟疑地将她出卖了。

    昭衍垂眸看着碗中残茶,他不敢看陆无归,怕多看了一眼就藏不住眼底杀机。

    萧正则这回是真吃了一惊。

    皇帝病重的消息至今都被萧太后死死捂着,一旦风声走漏,势必震动朝堂,虽说殷氏宗室凋零,但正统就是正统,指责勋贵外戚专权独断、要求太后还政于帝的声音从未下去过,倘使他们知道永安帝短命绝嗣,藩王入京便不可阻挡。因此,萧太后找个借口软禁了清和郡主殷令仪,待萧正则了结葫芦山的事,下一步就是不惜手段对付平南王,绝不能让他成为皇太叔。

    即便世系转移无法避免,建王殷焘不是个很好的人选吗?

    玉无瑕是九宫余孽,尹湄是她的徒弟又听命于平南王府,再加上镇远镖局的李鸣珂,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本座且留着你的命,后天清早,你随姑射仙一起行动,事情该怎么做,不必本座来教。”萧正则重新提笔,“先下去吧。”

    他没有直接答应,却比任何承诺都让陆无归感到安心,连忙起身出了大帐,昭衍慢吞吞地把残茶喝了,也告辞而去。

    江烟萝疾走几步追上他,发现陆无归走的是另一个方向,道:“你刚才差点儿没藏住杀气,就这么放过他了?”

    “他把话都说了,现在杀人也无济于事,况且鉴慧还在你手里,不差一个尹湄。”昭衍冷笑一声,“倒是你,有些东西多了就不值钱,要真让陆无归抓到尹湄立下大功,你藏在帐中的木箱子便相形见绌了。”

    他非但不为尹湄求情,还生怕人不死,江烟萝心下念头转动,幽幽道:“是啊,独一份的是奇珍,成双成对的可未必是宝物。”

    她动了什么心思,昭衍一清二楚,口中道:“萧阁主执意要将我支开,虽出于一番好意,但对我来说实是煎熬。”

    “你还是信不过我会放他们一条生路。”江烟萝轻叹,“也罢,你既然放心不下,就亲自在旁看着吧。”

    昭衍皱起眉:“你要我抗命?”

    “抗命是明着来,阳奉阴违的可不算。”

    抿唇一笑,江烟萝抱住他的右臂,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你要是在这节骨眼上去了绛城,谁帮我达成目的呢?刚才那两人死得真惨,吓到我了,我可不愿亲自面对这样的怪物。”

    这便是让江天养为昭衍打掩护,好让他藏身暗处伺机刺杀萧正则的意思了。昭衍早知江烟萝野望难耐,闻言没有半分意外,只道:“那我今晚得进一趟山。”

    “去找方咏雩?”

    “是,但还不到夺他功力的大好时机,否则难以得手,还会打草惊蛇。”

    他思虑谨慎,江烟萝心中狐疑稍去,又问道:“你莫不是想要趁机知会尹湄,助她逃走免得牵连平南王府?”

    “心思不定两头空,你已经为此教训过我了,我还不至于不长记性。”昭衍冷声道,“鉴慧还在你手里,就算跑了一个尹湄也无济于事,我不做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后天你要是见不到她,我任你处置。”

    “瞧你说的,我哪舍得对你下狠手呢?”江烟萝抬手抚平他眉间褶皱,“不过,你既不夺功,又不通风报信,到底是进去做什么呢?”

    昭衍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道:“去看一眼平潮兄。”

    江烟萝的笑容凝固了下,她低头看着自己不沾微尘的绣鞋,忽然问道:“他走的时候,疼吗?”

    “一刀穿心,你说呢?”

    “那就代我捎壶酒去,一醉好梦,长睡不醒。”

    风盈广袖,素纱落尘,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帐子,徒留昭衍一人默立原地。

    午后,昭衍与江天养率一队轻骑出营,直奔绛城而去,却在转过三岔口后私自分开,江天养率队渡河,昭衍弃了马匹孤身折返,避开营地附近的诸多耳目,蛰伏至天黑时分,才在江烟萝的安排下悄然上山。

    琴声高低错杂,犹如潮起潮落。

    方咏雩想说却未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昭衍其实不必询问,心里已然猜了个七七八八,而他十分清楚,方咏雩会对展煜三人说出的话,当着他就不会说了。

    他俩就像两头恶兽,彼此舔伤又互相撕咬,尝到的都是血腥味,眼泪这种东西,只留给能驯服他们的亲人。

    正好,昭衍早上才听了乌鸦叫,晚上也不想听方咏雩说出那句话,怪不吉利。

    他与方咏雩抵背而坐,江烟萝准备的酒由他自个儿听着琴喝干净了,毕竟人间路千万黄泉路一条,弄脏了可不好。

    不多时,一曲毕。

    昭衍丢下空酒壶,方咏雩抱琴起身,他们默不作声地绕过坟茔,来到山丘下。

    夜色浓如墨,月光凉如水。

第二百九十章·过桥

    没有东拉西扯,两人一到僻静处,昭衍就开门见山地说起了正事。

    “我在山下见到陆无归了,”他抱起手臂,“这老乌龟领了一小队杀手去刺杀萧正则,见事不成便软了骨头,先将带来的杀手悉数宰了,再巧用话术害死了两个本为投降而来的掌门人,自个儿占了弃暗投明的好坑位。”

    方咏雩对此毫不意外,只一挑眉,问道:“陆无归名声狼藉,姓萧的敢信他?”

    “对于萧正则来说,有些人不必可信,能用就行了。”昭衍耸了下肩,“至于老乌龟有什么用处,你身为补天宗的新任宗主,想来不必我多说,但有一件事须得知道——他出卖了尹湄。”

    方咏雩脸色一沉,旋即缓和,问道:“他是为了什么?”

    昭衍见他不消片刻就压下了怒气,暗叹这小子真是长进了太多,便道:“为一个人求饶性命。”

    “谢掌门?”

    “你竟也知道?”

    “不然你当我是只凭一块牌子就说服了他鼎力支持?”方咏雩道,“只不过,原先我以为陆无归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没想到谢掌门会在生死关头豁命为他挡招,可惜他俩终究不是同道中人,可念不可言,可思不可亲,大抵就是如此了。”

    似这等老一辈的旧情往事,年轻人浅谈辄止还罢,往深里说就无权置喙了。昭衍只是叹了口气,道:“萧正则已知湄姐是平南王府密探,定不会放过她。”

    方咏雩皱眉道:“这厢事了之前,我以为听雨阁不会急于四面树敌。”

    “此一时彼一时,京城里头出大事了——”

    昭衍也不隐瞒,将自己从江烟萝那儿得来的情报悉数告知方咏雩,虽说永安帝病危是江烟萝所为,但他要消化掉蛊虫药力至少还需三个月时间,在那之前任谁问诊把脉都只会当他是个将死之人,萧党势必做好最坏的打算并为此不择手段。

    “江烟萝,好大的胆子!”听他道破个中玄机,饶是方咏雩已今非昔比,此刻也不禁变了脸色。

    “乱中取胜,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昭衍摇头道,“胆大也好,心狠也罢,她的确做到了以一己之力将所有人都逼到悬崖边上,成败死活都看这一回了,而她是最有可能笑到最后的赢家。”

    “那你呢?”方咏雩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着他,“你步步为营走到今天,甘心当个输家吗?”

    “激将法对我是没用的。”昭衍苦笑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我如今已是众叛亲离,萧正则虽待我不薄,但也处处提防,怎敌得过江烟萝?”

    “说什么众叛亲离,都是你自找的,你这装可怜的伎俩,到别人面前耍弄则罢,休要碍我的眼。”方咏雩冷笑连连,“你或许算漏了江烟萝的毒计,可要说你对此束手无策,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小魔头,你虽无作恶之心,却比天下无数恶人都要狠辣,尤其是与江烟萝这等人交手,你只要做到以己推人,哪有错估错算的?”

    说话间,他指下一劈,怀里抱着的古琴发出“嗡”一声响,昭衍侧身躲开,他背后那块岩石立即被刀锋般的气劲劈出尺长裂痕,方咏雩五指连弹,琴声喑哑难听,却有一道道凌厉气劲破空斩去,所过之处土崩石碎,连风声都变得呼啸刺耳,三十步内腊月寒气尽成霜。

    “你转修了截天阴劲,怎的火气比我还大?”昭衍听声辨位,鬼魅似的忽上忽下,不过数个回合,已从风刀霜剑中穿过,五指一探就向他怀里的古琴抓去。

    方咏雩整个人向后飘飞,同时古琴倒转,沉重琴身狠狠朝着昭衍伸过来的手砸去,昭衍变爪为掌轻轻一拍,脚下疾旋急转,顷刻欺至方咏雩面前,藏锋没有出鞘,伞剑反手挥下,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人与古琴撞开。

    却在这时,一只手捉隙而入,昭衍本欲偷袭的左掌才挥出去就被截了个正着,立即收拢五指裹住方咏雩的拳头,两人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贸然比拼内力,阴阳真气一放即收,双双被震退了三步。

    “哎呀呀,”昭衍抖手甩去满掌冰水,“想夺取你的功力,果然不容易。”

    “这就是你的办法?”方咏雩看了眼被烫红的右手指节,“阴阳共济,九九合一,才能胜过萧正则和江烟萝?”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到了这一步,你要是跟我插科打诨,我就将你这张破嘴给生撕了。”

    “实话就是,我心里也没谱。”昭衍摊开手道,“百十年来,只有独孤祖师将《截天功》修炼到了第十重境界,可他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未能亲眼见识到他老人家的盖世风采,也就不清楚江湖上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究竟是否可信……然而,萧正则的本事,我却是领教过了。”

    闻言,方咏雩总算提起了些兴致:“如何?”

    昭衍道:“两次交手,我不仅输了,还输得心服口服。”

    生平不过二十载,昭衍已见过了许多高手,可啼血杜鹃是他娘,傅渊渟和步寒英这两大绝代高手一个是他义父一个是他师父,方怀远、谢安歌、王成骄等武林宗师不曾与他倾力决斗,江烟萝同他互利互谋,便连跟周绛云拼得你死我活的人也是方咏雩……细算下来,他真正孤身对战过的最厉害的敌人,只有萧正则。

    “那天若没有突破,我差点死在他手里了。”昭衍竖起一根手指,“百招内。”

    而在一个月前,他俩于东山白鹿湖畔有过一战,胜负不分。

    方咏雩的神情冷了下来,道:“倘若你我联手……”

    “我不会跟你联手的。”昭衍道,“我怕输,没有超过八成的把握,绝不会掉转剑尖刺向他。”

    “那你今晚是为何上山?”方咏雩不屑地看着他,“要说祭奠平潮兄,你却不敢正眼看他的坟茔,要说给尹湄通风报信,你大可直接去找她。”

    “我就不能是为了你?”昭衍抬手指向他心口,“前日一战,我们三人内力互搏,盘踞在你心脉上的那股极阳真气……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方咏雩自知瞒他不过,道:“是我师父留下的后手,你能化解?”

    昭衍皱起眉,伸手探他左手腕脉,小心放出一缕截天阳劲前去试探,不想那处立刻受激,方咏雩捂住心口闷哼一声,昭衍忙将反震回来的真气收归体内,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即使同为截天阳劲,也有强弱之分,而你心脉本就比常人弱些,我要是执意将其炼化,你势必受到不轻的内伤,少说得躺在榻上喝十天半个月的苦药汤。”

    乍一听,这法子并不让人难以接受,偏偏方咏雩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那你可有办法将它暂时镇压?”方咏雩道,“阴阳不合即冲,我每每行气至此总有些不顺,平时倒还罢了,现在可不行。”

    他这算是病急投对医,昭衍被连心蛊折磨了一年多,起初也受此困扰,后来故意行气惊动蛊虫,摸索出一套应急之法,便痛痛快快地教给了方咏雩,后者按他说的法子运气,这回果然顺畅无阻,神色微缓。

    “你打定主意了?”昭衍问完又道,“也是,放眼这葫芦山上下,除你之外,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方咏雩也不与他客套,直接问道:“你既然跟萧正则交过手,可知他擅长什么、练的哪家功夫?”

    昭衍不答反问:“你还记得谢青棠么?”

    “补天宗前任暗长老,掷金楼的余孽,早就死在你手上了。”说到这里,方咏雩倏地眯起眼,“你是说,萧正则跟谢青棠练的是同门武功?”

    “《太一武典》集百家之长,《截天功》包罗阴阳,《玉茧真经》毒武双修,而《宝相决》……金刚不坏。”昭衍一字一顿地道,“我能杀了谢青棠,是他靠姑射仙的蛊虫强提境界,内力不足以撑起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其人又被仇恨冲昏头脑,结果吃了我一招‘隔山打牛’的亏。萧正则却不同,他于永安元年开始修炼《宝相决》,只用一年时间就修炼到了四境八式,此后二十四载如一日……这样的天赋和勤奋,再加上皇家所能供给的一切,就算我义父在世,也未必能杀他。”

    方咏雩盯着他的眼睛,忽然道:“他到底是谁?”

    “飞星盟的震宫之主,亦是那销声匿迹十八年的叛徒,空山寺僧人明觉。”昭衍竟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我找到他了。”

    该怎样形容这个笑容呢?

    微笑,假笑,冷笑,苦笑,开怀大笑,皮笑肉不笑……这些笑容都是人所司空见惯的,喜怒哀乐思恐惊是人之七情,亦是谎言假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昭衍脸上的笑容,竟不在以上种种之列。

    诚然,他是发自真心的在笑,笑容说不上夸张,也说不上轻微,高兴和愤恨混合并存,其他细小的情绪都融化了,像是白雪溶于泥水中,映着东升的朝阳,水光绚丽又扭曲,无端让人感到恶心。

    与这灿烂笑容相对的,是他煞白如冻死尸体的脸,猩红似鲜血凝固的眼瞳。

    方咏雩心头猛跳,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疾步上前,紧紧攥着那条颤抖着的手臂,用力拥抱住昭衍,森寒阴冷的截天阴劲随即外放,犹如冰火相撞,只听“滋滋”两声,白烟从他们肢体接触的地方窜起。

    刹那间,仿佛一盆冰水浇在了燃烧的火堆上,昭衍迟钝地眨了下眼睛,伸手拭过眼角,指腹上竟有一点血色。

    从他知道萧正则就是明觉,至今已过去了近两个月,就算是木头桩子变成的人,到现在也该回过神来了,可昭衍就像一张铁弓,弓开满月,弦崩不懈,杂七杂八的想法与情绪都被圈在弓弦之间,他不敢无的放矢,也不敢松手卸力,只能任手指被弦割破,臂膀筋骨拉伤,苦等一个射出箭矢的机会。

    “难看死了。”方咏雩松开手,“不想笑就别笑,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昭衍心里五味杂陈,低头含住指尖,将那点鲜血吮净了才道:“事到如今,我想你们是死也不愿受招安的,而萧正则此行实为奉旨灭口,凡是负隅顽抗之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你想要为其他人争取生机,只能尽力拖住他,至于《宝相决》的招法套路……你等下去向李大小姐请教,她那里有六境十二式的原招,你只要记住一点,招数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适才透体而入的暴烈阳劲令方咏雩心有余悸,他见昭衍很快就恢复如初,心里那口气不但没松出来,反而愈发沉重,冷不丁道:“你是不是快疯了?”

    “……”昭衍的笑容一僵,抬头盯着他,“你觉得我是个疯子?”

    方咏雩深吸口气,压着怒火想道:“我不与他计较,这混账玩意儿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这样,六年过去不过披了层人畜无害的皮囊,心肝脾肺肾都黑得变本加厉了……”

    昭衍怕等下又动起手来,立即服软道:“好吧,我的确是日思夜想,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想得快疯了。”

    方咏雩:“……”

    他更生气了,气的不是昭衍态度敷衍,实际上他能听出来这是句实话,可昭衍丢出这话就像往墙外丢了块破砖头,随后将墙筑得更高,明晃晃地拒人于外。

    然而,不等方咏雩将这股怒火发泄出来,昭衍就跟变脸一样敛了笑,接着道:“围山至今,真正下山投降的不过三人,我信你们都是英雄,但萧正则在这里布置了重兵,江天养也到绛城设埋伏去了,江烟萝在旁虎视眈眈,再硬的骨头经过三轮狼吞虎咽,最后也难剩下什么了。”

    “这是拜谁所赐?”方咏雩轻嗤一声,“你放心,我等下就会将实情告知尹湄,你既然能混上山来,想必带她一个人下去也不难。”

    “她要是走了,事情才叫难办。”昭衍却道,“江烟萝抓住了鉴慧,就算湄姐顺利走脱,她也会在合适时机将人交上去。”

    “那你说怎么办?”

    “简单,我之所以来找你而不是去见她,只为你能帮我办成这件事——”昭衍面无表情地道,“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后天趁乱将她送到萧正则手里,要活的。”

    仅此一句话,方咏雩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昭衍!”

    “你最好不要动手,”昭衍冷静地道,“江烟萝知道我上山来了,要是闹大了动静,她八成要撺掇萧正则提前动手,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见方咏雩动作一顿,他继续道:“你都是做宗主的人了,仍然如此感情用事,容易为人利用,与人交手时也会被挑动情绪,少不得要吃暗算。”

    “那又如何?我当学你?”方咏雩讥讽道,“你厉害,你了不起,身为九宫后人却成了听雨阁忽雷楼之主,说不准还会是未来的阁主,我的确不如你。”

    昭衍笑道:“萧正则一日不死,江烟萝一日不除,我哪做得了阁主?”

    电光火石间,方咏雩心里冒出个念头来,他盯着昭衍看了半晌,道:“你夺不了我的功力,不与我联手,却将萧正则的底细和盘托出……原来如此,你想让我豁命与萧正则一战,再乘虚而入。”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昭衍不紧不慢地道,“你要是怕死,可以多拉几个人跟你一起迎战,白道还有三位掌门在,王兄、展大侠等人也是个个武功高强,大家齐心协力,说不准就打赢了呢。”

    “住口!”

    心知方咏雩这下动了真怒,昭衍暗叹一声,又道:“不瞒你说,我们在山下没发现周绛云的踪迹,他八成还藏在这座山里,你可要小心了。”

    这事倒也不出方咏雩所料,他寒声道:“多谢提醒,你可以滚了!”

    昭衍道:“还有一件事,须得你帮忙呢。”

    方咏雩简直要气笑了:“你当我是有求必应的活菩萨吗?”

    “你不是活菩萨,只是拿我没辙。”昭衍笑了一下,“冰雁姐那里有样好东西,我想托你向她要过来。”

    “什么东西?”

    “唤生丹。”

    武林圣药唤生丹的名头,方咏雩当然是听说过的,可这丹药只有三枚,其中两枚已被用掉,据闻剩下那枚是白知微送给傅渊渟的定情信物,可惜两人情深缘浅,白知微疯癫伤残,傅渊渟负罪流亡,这丹药也就不知下落了。

    “它怎么会落在骆冰雁手里?”

    “原本是在周宗主手里的。”昭衍道,“去年梅县那场风波,谢青棠功败垂成,陆无归奉命携礼去弱水宫赔罪修好,这枚唤生丹就被送了出去……它对周绛云没用,于冰雁姐却是大有裨益,她一见便喜笑颜开,爽快把事定下了。”

    “你焉知她没有早早吞服此药化为己用?”

    “她若是用了,功力至少再上一层楼,可前天与她交手,发现她的内劲并无明显增长,只能说比一年前浑然稳固了些,想来是伤势养好了。”昭衍轻声道,“我要是没猜错,她想将唤生丹留给水木。”

    方咏雩道:“就算如此,她也未必将药带在了身上。再者,你要它有什么用?区区一颗药丸,被江湖人吹得神乎其神,吃下肚去是能起死回生,还是能立地成仙?要真是这样,它也不会被送来送去。”

    昭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摊开手道:“你就说帮不帮吧。”

    他本想着方咏雩会趁机提条件,没想到对方只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口道:“待我问上一问,她要是不给,我也没办法。”

    昭衍一愣,反倒浑身不自在起来,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要求?”

    “我就问你一件事——尹湄,还有鉴慧师父,他们要是都落在了萧正则手里,结果会怎样?”

    方咏雩的脾气,其实从来算不上好,即使在家破人亡之前,那层温良恭俭让的皮囊下面也藏着如火性情,后来他成了两袖染血的孤魂,烈火化为鬼火,阴森森地燃烧着,伤人又伤己。

    可他到底是跟昭衍不一样的人。

    昭衍心事重重地向远处亮着灯火的地方看了一眼,低声道:“对于江烟萝来说,独一份的才是最好的。”

    方咏雩眸光一厉,缓缓道:“你就不怕两头皆失?”

    “你要信我……”昭衍轻轻地扬了一下眉,“我输不起,不敢输的。”

    两人对视了许久,方咏雩一脚踢起掉落在地的古琴,抱着它举步上前,面朝昭衍走来。

    擦肩而过之际,他神色冷淡地道:“周绛云藏身山中,你有几分把握?”

    “八九不离十。”一笑间,杀意在昭衍的眼角眉梢流露出来,“老乌龟再不是个东西,他也知道事态轻重,偏偏连个准信儿都没得到就张嘴卖了湄姐,这背后若无人强逼指使,我可不信。”

    方咏雩脚步微顿,突然道:“今晚见到你,我也是存了夺功之心的。”

    昭衍道:“可惜你我都拿对方没办法,为免两败俱伤,只好各退一步了。”

    方咏雩轻笑,手指无意识地压住了琴弦,发出几声杂音,他道:“既然如此,再退一步又如何?”

    “怎么个退法?”

    “我师父之所以不现身,一来伤重力孤,二来也是想做渔翁,等我跟萧正则交手的时候,他必然在附近窥伺……我先前答应他,倘若报仇无望,就在死前将这身功力送给他,这话不尽是虚的。”默然片刻,方咏雩侧头看昭衍,“现在我改主意了,要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与其送给他,不如送给你。”

    冷风灌进昭衍的领子里,他倏地抬起头来。

    “我们认识了六年,可细算起来,做朋友的时间连半年都不到,从在绛城里初见开始,你就变着花样骗我,救了我的命,也把我的一生搅得天翻地覆,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就不该理你。

    “要是没有遇见你,我或许至死都是武林盟主的儿子,日子不好过,也不至于在有生之年变得这样糟糕……但人哪有不想活着的?我要是早早病死在床榻上,固然少了一些痛苦,却会错过更多重要的东西,我宁愿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不想真当什么了无牵挂的孤魂野鬼。就这一点来说,我又不后悔认识你了。

    “你曾经对我很好,我也把你当成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可在栖凰山大变后,我发现你需要的不是朋友,那就做敌人好了,知根知底的敌人总要强过逢场作戏的朋友,我不必对你有所期待,你再也骗不过我,彼此厌恶、彼此信任,这样你想做成什么事,就没法绕开我了。”

    昭衍呼吸一滞,他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去看方咏雩,却发现那人的眼睛亮得吓人。

    “萧正则、江烟萝、江天养,你我恨之入骨的仇敌,几乎尽在此地了。”方咏雩抱着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过来,“仅此一回,我把骨头抽出来给你搭座桥,准你踩着我渡河过川……昭衍,你既然怕输,就一定要赢,别让我嘲笑你。”

    说罢,他终于转身离去了。

    昭衍却还呆立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了今晚来见方咏雩,可在片刻动摇之后,这点悔意又烟消云散了。

    “你没机会嘲笑我的。”昭衍喃喃道,“能过桥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啊……”

第二百九十一章·死路(一)

    腊月廿七,北风卷,阴云垂。

    萧正则准了三日之期,当真是一口唾沫一颗钉,这天子时刚到,山下军营号角声未起,先有十八名地支暗卫奉命出动。葫芦山里虽有岗哨,但这十八人莫不身手非凡,做惯了潜行刺杀的活计,越过一重重防线,杀掉一个又一个巡守的人,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半山腰,遇见几名补天宗杀手,这才暴露了行迹,双方避无可避,唯有殊死激战。

    因着限期将尽,今夜实无人入眠,王鼎正在附近巡守,听得下方杀声骤起,他心下一凛,立即带人赶了过去,迅速配合杀手们将十八个地支暗卫截在原地。丐帮弟子攻守有度,那几个杀手亦是神出鬼没,专挑紧要关头捅人刀子,敌人不消片刻便死伤殆尽,但王鼎神色冷峻,叫了个机灵的弟子下去搜查一番,那人很快赶了回来,强压悲痛道:“少帮主,下头四个弟兄都死了!”

    王鼎将拳头攥得死紧,打着火把看向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道:“这些鹰犬是来打头阵的,通知各方凝神备战!”

    大敌来犯,最忌讳自乱阵脚,响箭甫一放出,四方人手立即闻讯归位,哪个胆敢私自乱窜,一律按敌军处置,这是展煜定的规矩,他从方越那里得知了尹湄夜袭翠云山的详情,思及听雨阁的天干密探也精擅此道,左右葫芦山上这帮人摞起来也不比敌军人多势众,索性切豆腐般将战场分割稀碎,这也是十八名地支暗卫趁夜潜入山林,沿途却只杀了四个人的缘故。

    三天磨合下来,山里这一百数十人暂时摒弃了黑白之别,补天宗一干杀手散入山林,其余人各自结阵,呼啸阴风拂过山岗,幢幢人影却难见踪迹。待到四更时分,又一队敌军攻进山来,道路两旁陡然窜出六条黑影,个个身法迅捷、出手如电,这是跟随刘一手四处奔袭的方门旧部,砍倒敌人即刻退走,而被砍中的兵卒大多没有当场毙命,或断了胳膊腿儿,或伤了胸膛腰腹,惨叫声在夜里远远传开,可比鬼哭狼嚎更渗人。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一手想着连战连胜好挫敌锐气,不料这队人马撤走后,等了个把时辰才见到第三拨敌人来袭,依旧是狼奔豕突不成阵势,他率人冲杀了一阵,敌人死伤过半,更有甚者竟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

    见此情形,刘一手揪住跪在他脚下的士兵,怒道:“哭爹喊娘做什么?你们不是朝廷的兵?”

    “不、不是啊……”这人嚎啕道,“我们在牢里待得好好的,连夜被带到这里来穿上兵皮,好、好汉饶命啊,我不过是小偷小摸,家……家中还有……”

    刘一手将他踢翻在地,借着火光看清对方手脚上的镣铐痕迹,心里顿时明白了——天杀的萧狗,竟从绛城府衙拉来一帮犯人打前战,这些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当中或许还有遭到贪官污吏迫害的老百姓,若是不杀他们,今夜恐怕要被扰成惊弓之鸟,平白耗费了人手精力,可要是直接宰了这帮人,不说良心难安,还会正中敌军下怀,日后传扬开去,他们就真是滥杀无辜的叛贼恶徒了。

    葫芦山不比栖凰山,这只是一座穷山头,既没有机关密道,也无高手徒众,萧正则甚至不必动用听雨阁二十二营的精锐,五千兵马就可将山门踏破,但有江烟萝和陆无归在侧,一个狠毒一个阴损,杀人先诛心,刘一手这厢天人交战,另外几处战圈也有人发现了端倪,纷纷脸色难看起来。

    都说先顾眼前再计日后,可人命关天,哪有轻重缓急一说呢?

    他们要是能将人命分个三六九等出来,也就不会被听雨阁率军围困在此了。

    “照这样下去,咱们不被烦死也要乱了方寸。”李鸣珂朝身边一名丐帮弟子道,“你去道观报讯,向骆宫主借温柔散来!”

    骆冰雁此行带了不少温柔散在身上,本是为对付强敌准备的,现在也顾不得许多,李鸣珂将抓到的活口尽数打晕关了起来,再把温柔散投入上风口的陷阱里,凡有敌人来到这条必经之路上,势必中招瘫软,如此可保一两个时辰无虞,勉勉强强撑过了这一夜。

    天色刚亮,四下里凄风凛冽,穹空未见旭日东升,反倒有如铅层云密布不散。

    “前天夜里见了毛月亮,便知近日将要风雨交加,没想到是在今天。”

    五千精兵出营列阵,萧正则身披鸦青披风站在大队人马最前,神情寡淡,声音低沉。

    雨天是行军打仗一大忌,且不提道路湿滑、视物模糊,火器和弓箭一旦受潮便大为不妙,火攻更是成了笑话,倘若两军对垒也就罢了,己方将要面对的是百多名武林高手,这些人常年风里来雨里去,行动起来比披坚执锐的兵卒敏捷许多,大雨对他们来说有如天助。

    一念及此,萧正则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天意啊……”

    “天公不作美罢了。”江烟萝柔声笑道,“既是大雨将至,那便速战速决,以阁主的本领,区区百十来个逆贼,还怕他们逃出您的五指山去?”

    陆无归规规矩矩地站在两人身后,闻言也露出笑来:“仙子说得不错。过去四个时辰里,咱们先后派了三拨人进山袭扰,搅得他们坐立难安,片刻也不得安生,现在只要您一声令下,营中精锐齐出,何愁不能剿尽贼寇?”

    萧正则不置可否,抬头再看了一眼天色,道:“北面,交给你二人了。”

    正如李鸣珂与尹湄所言,听雨阁既知登仙崖下有深谷,围山自不会放过这个地方,可那片地方山路崎岖,又恐风雨来袭,兵马难以结成战阵,便由江烟萝率领听雨阁的精锐高手亲自前去埋伏,为保万无一失,那些人早已动身,而江烟萝提出了以囚充兵之法,这才多留了几个时辰。

    江烟萝低头道:“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眼见她与陆无归纵马如电,萧正则神色一凛,沉声道:“杀!”

    一声令下,传遍全军,炮兵迅速装填好火药,再将炮弹装入炮口,眯眼一算长短距,随即取火把点燃了后壁引线,只听得“嘭”一声巨响,炮弹破空而出,宛如飞火流星一般砸向前方山道,岩壁土石立即炸裂崩碎,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焦黑大洞,浓烟飞尘里更有两条全身着火的人影向后摔出,在空中翻滚几圈才落回地面,面目全非,已是不活。

    火器之威,恐怖如斯!

    这先声夺人的一炮不仅轰开了山道,还大大振奋了士气,萧正则再一挥手,两个百人队一左一右抢步杀去,守在山道附近的二十余人乍见火炮震天威势,来不及撤走便被敌军咬上,只得豁命一博,全力拼杀,奈何双拳难敌四手,片刻之间,他们已是死伤过半,不得不向后撤退,山门就此失守。

    兰姑身形一晃,猛地从人群里闪出,手起刀落斩下一颗首级,正欲纵身再追,却听萧正则道:“你留在山下,守好出口。”

    说罢,他就像一股青烟似的掠入了山林。

    “阁主!”兰姑急唤一声,没能将他叫住,只好转身折返,脚下一点已飞回军阵,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落在了炮兵身后,目光冷厉地看向前方。

    虽说天下承平日久,朝廷重文轻武,但蕴州是武阳府一大重城,守军不敢松弛武备,何况是萧正则亲自前口要来的兵马,这五千精兵剽悍善战,穿行山林也如履平地,即便遭遇埋伏折损了人手,仍然前仆后继。

    葫芦山里满打满算不到两百人,同五千精兵相比实在势单力薄,山中条件有限,区区三天时间不够筑起像样的防御工事,沿途设下的陷阱倒起了不小作用,但敌军人数太多,前面的人遭了埋伏,后面的人立即绕行或着手破解……这般冲杀至晌午,兵卒折损了三四百人,大队强敌已杀上半山腰。

    守在这条要道上的人,正是丐帮少帮主王鼎。

    四面腥风怒卷,八方杀声震天,武疯子胸中戾气横生,面目隐现狰狞,可当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野林子,知道李鸣珂就在那林中布阵待敌,那股不管不顾的凶性便收敛起来,再看身旁持兵迎战的三十名丐帮弟子,不禁心想:“生也好,死也罢,我这一生有幸遇见有情人,能同众兄弟祸福同当,不算白活了。”

    念头转动间,一滴冷雨落在了他的脸上。

    天,下雨了。

    起初只是零星雨点,不多时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地落向山林,南地冬日潮气重,这雨水流入大地,坚硬的泥土随之软化,蜂攒蚁集的敌军攻势一缓,但奋勇不减,顶风冒雨地围杀过来。

    王鼎振臂大呼:“推石头!”

    道旁早已准备好堆成小山的石块,大的有如磨盘,小的不逊人头,王鼎一棍子抽出去,石块便铺天盖地般飞向敌军,当先几人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子已被大石碾压而过,紧随其后的数名兵卒也未能躲开,地上立时多了十来具尸体。

    滚石过后,坡道更加湿滑难走,敌军兀自不肯罢休,争先恐后爬向上坡,丐帮弟子最是懂得打群架的精髓,刀枪棍棒专攻敌人头脸和下盘,打破了不知多少颗脑袋,偏偏弓箭和火铳在雨天威力大减,众兵又是仰攻,人如蚂蚁上树般爬上坡去,旋即像下饺子似的滚回来,任他们踩着同僚尸骨,一时半会儿也冲杀不上。

    眼看着尸堆越来越高,当中竟无一具是敌人尸首,凄风冷雨打在身上寒彻骨髓,士兵们难免心生惧意,却见一抹青影从头顶掠过,衣带卷起一支长枪,破空刺向王鼎。

    枪尖与劲风几乎同时到达,王鼎举棍迎上,只听“刺啦”一声裂响,他手里这根手腕粗的木棍竟是从中爆裂开来,若非松手及时,虎口、掌心都要受伤,枪尖兀自去势未绝,直向他心口刺来。

    危急关头,王鼎侧身避开枪尖,手臂屈收锁住枪身,脚下就地一转,旋身折断长枪,顺势夺了枪尖反手掷出,“嗖”一声,枪尖擦过来人耳畔,落入林中不知处。

    “好一手硬功夫。”萧正则双脚落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杈上,那枝子不过小指粗细,冷不丁接了个大活人却连颤都没颤一下。

    王鼎此前未曾见过他,但这世上有些人物,不必曾经谋面,一见便知是谁。

    “萧、正、则!”

    最后一个字出口,伴随着一声大喝,仿佛猛虎咆哮,百兽之王的吼声能够震慑山林,亦可摧心裂胆,除了早有准备的丐帮弟子们,这里成百上千的敌军同时掩耳痛呼,他们大多没有内功护体,猝不及防下生受了一记“鬼虎啸”,如有重锤击顶擂胸,脑中一阵嗡鸣,五脏六腑也被震得一抖,不少人当场吐了胆汁。

    萧正则没有封闭耳穴,脸色只是微变,他看着下方的王鼎,低声道:“鬼虎啸……对了,你是王成骅的儿子。”

    王鼎皱眉问道:“你认识我爹?”

    萧正则一笑,他没有作答,只运气上提,猛地张口发出了一道与王鼎极为相似的啸声。

    对比王鼎那声虎啸,这一声的威势要小上许多,它并不刺耳,甚至算得上低沉,若说前者是猛虎出山,后者便是兽王归林,一声巨喝内劲三变,仿佛原上春草寸寸生,那些双耳流血的士兵竟在这啸声下渐渐缓解了痛苦,胸中翻涌不息的恶心感也消退了下去。

    “鬼虎啸不只是用来杀敌伤人的功夫。”啸声过后,萧正则对脸色剧变的王鼎道,“声发于口成于气,气在丹田聚五行,五行之气入五脏,五脏聚精动神魂。一声摧肝胆,一气护心肺,等你何时做到了这两点,才算把‘鬼虎啸’练成了。”

    “你——”王鼎心中一沉,“这是我爹的独门功法,你怎会了如指掌?”

    萧正则笑道:“这天下武功,只有我不想学,没有我学不到或是学不会的。”

    说罢,他脚尖一点树枝,纵身向王鼎疾飞而去,王鼎横腿扫出,顿觉自己踢中的不是一条胳膊,倒像一根实心铁棒,饶是他一身功夫过硬,腿脚也是酸麻了一霎,突觉头顶劲风压下,正是萧正则趁机屈指向他天灵盖抓来。王鼎矮身一滚,那只手仿佛捕兔鹰爪,堪堪抓破他的额头,从脸颊边一掠而过,压住左侧肩膀,“噗嗤”一声,王鼎肩头被他手指穿出五个血洞,倘使回击再慢一瞬,受的就不只是皮肉伤了。

    指对爪,掌对拳,两人厮杀在一起,眨眼间已拆了数招,那三十名丐帮弟子看出王鼎落了下风,忙出手疾攻萧正则,意在逼他自救,却不想这人一身钢筋铁骨,刀枪棍棒落在他身上毫无作用,萧正则甚至没有回头,披风卷过就将偷袭一一挡开,其中一把长刀斩开衣角劈到他腰侧,刀刃发出一声颤鸣,竟然从中折断。

    见状,王鼎立即想到了一个死去多时的老对手,谢青棠!

    “你还会《宝相决》?”

    惊呼声中,王鼎一拳砸向萧正则面门,被他横手挡住,顿时明白此人功力深不可测,怕连自己大伯王成骄都不能匹敌,实属平生罕见。

    他心下一横,出手愈发狂暴,一招一式犹如怒雷飞电,萧正则仍是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倏地折身反手,发掌劈向王鼎胸膛。这回来不及招架,王鼎生受了萧正则一掌,只觉掌力雄浑霸道,眼看他就要被击飞出去,却是凶性骤起,右手死死抓住萧正则的手腕,身躯一拔离地,左脚连踢无影,不出所料被抬腿接下,却是身躯翻转,左手攥指成拳直取他丹田要害。

    这一击出其不意,委实避无可避,萧正则挺身迎拳,两股内力悍然相撞,王鼎借力向后跃开,手脚隐隐酸麻,胸腹更是剧痛如裂,低头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萧正则也不算好过,王鼎的内力刚猛浑厚,并非寻常高手可比,他一口真气被重拳打断,若不是《宝相决》玄妙无方,怕已受了不轻的内伤,此刻没急着乘胜追击,盯着王鼎看了两眼才道:“当真是后生可畏,你死在这里可惜了,我破例再问一次,愿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王鼎“呸”了一声,骂道:“无耻鹰犬,羞与尔等为伍!”

    萧正则眉头轻皱,身形一晃就要痛下杀手,却听一道尖锐至极的哨声响起,那片野林子里似是有人吹破了竹笛,紧接着人影攒动,李鸣珂带着一队快刀手从斜后方杀向坡下,顷刻间冲入敌阵,领头的把总见其来势汹汹,忙不迭舞旗变阵,不想李鸣珂身手如电,点翠刀劈开两柄长戈,飞身扑至近前,二话不说挥刀横抹,鲜血飞溅而出,军旗也断成两截,这才仰头喊道:“下来!”

    她生死关头,王鼎不疑有他,矮身滚下了湿滑土坡,丐帮弟子们有样学样,立即翻滚落坡,堆积在下的众多尸体正好为他们做了缓冲。两边人一经会合,李鸣珂将把总的头颅往敌军那边丢去,士兵们纷纷后退,她一手拽住王鼎飞快向野林子退去,其余人立即跟上,敌军赶忙追击,突有一排排削尖的木刺从林中暴射出来,有那躲闪不及的痛呼一声,当场被木刺贯穿身躯,后面的人见此惨状,迫近之势一缓,眼睁睁看他们尽数退入密林。

    小小一处土坡,竟使官兵们死伤惨重,多半是吃了不占天时地利的亏,萧正则眼眸低垂,目光扫过坡下尸堆,吩咐道:“集中精锐扼守要道,重整军阵,暂缓攻势!”

    说罢,他独自纵身向山顶掠去。

    风急雨大,火器无用,老天爷似乎变了性子,也要与朝廷作对一遭,可大雨终有停歇之时,区区百十个江湖人,鬼门关已向他们敞开,三更不死五更死,萧正则已命兰姑切断了出山的道路,插翅也难飞。

    比起这些人,萧正则更在意另一件事。

    山顶没有树林遮挡,雨水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将整座道观笼罩其中。

    下方杀声如雷,可在这道观里,竟有琴声悠长不绝,道观大门是虚掩的,门口没有严阵以待的守卫,空荡荡的,一如顶上云天。

    萧正则推门而入,抬眼就见三个人或站或坐在细雨如线的廊下,左袖空荡、脸色惨白的中年道姑持剑而立,一个身着青衣白缎的年轻男子提刀护在她身边,最后一人坐在长桌后面,低眉垂首抚瑶琴,曲子不知其名,高昂时恍若惊涛拍岸,低落时细如幽谷溪流,起伏不定,变幻莫测。

    他不擅音律,只觉得落在身上的雨水愈发冰冷刺骨,寒气藏在千丝万缕的雨线中,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萧正则本是为了谢安歌才疾步赶到这里,如今打了个照面,却将目光直直投向了方咏雩,高手之间自有感应,他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敌人。

    正好一曲毕,方咏雩只手按弦止住余音,抬头看向萧正则,两人虽没动手,却有刀剑相交的锐气在目光碰撞间迸发出来,风愈狂,雨更寒!

    忽听萧正则开口道:“方咏雩,你在此等了多久?”

    方咏雩道:“子时三刻至今,不多不少整六个时辰。”

    “你怎敢断定我会孤身一人先行到来?”

    “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有些事也得做个了断。”

    闻言,萧正则朗声大笑,道:“方咏雩,方怀远生前将你逐出门墙,而后你投入补天宗,同临渊方氏恩断义绝,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来与我算账?”

    被人当面揭开伤疤,方咏雩竟不动怒,道:“要与你算账的可不止一家一姓,奸佞当权而失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落,手拨弦,琴声再起!

    依然是刚才那首曲子,方咏雩弹弦的力道却是大变,中指勾剔之下一弦双响,犹如风雷齐啸,饶是萧正则内功深厚,这时也觉得耳鼓、心室共震,《宝相决》固有金刚不坏之身,可方咏雩将功力付诸琴弦,专攻人之五感,琴声穿耳钻心,萧正则的呼吸滞了一瞬,便见寒光一闪,方越持刀从廊下杀了出来。

    方越练的是疾风刀,出手就是一招“风卷残云”,刀锋拦腰一斩,复又斜劈逆卷,招招抢快,刀刀催命。萧正则身躯后倾,用一根手指抵住刀刃,挥掌击向方越面门,掌风几乎将雨幕震碎,方越连人带刀纵身而起,屋檐一角应声崩毁,萧正则斜身转臂,五指抓向方越右脚足踝,后者凌空倒转身形,刀锋下翻直劈敌人手掌,这一下砍在了实处,却听“呛啷”一声锐响,刀刃仿佛劈在了坚硬金石上,震得方越虎口一麻,手腕随即被人抓住。

    就在这时,方咏雩指下一劈,骤然拔高的琴音犹如鹤唳九霄,刹那间直贯耳鼓,萧正则眉头微皱,猛然张口发出一道虎啸,啸声对琴音,浑厚对尖利,方越与谢安歌同时觉得气血上涌,眼花耳鸣,险些站立不稳。

    方咏雩抚琴对战萧正则,用的是周绛云所创“罗迦音”法门,试图绕过金刚武体破敌软肋,哪想到萧正则修炼“鬼虎啸”多年,音功道行远在他之上,只听“啪啪啪”三声连响,七根琴弦断了三根。

    趁此机会,萧正则一把将方越震开,脚尖一点地面,并指直取方咏雩。

    方咏雩心念一动,手下古琴向外急翻,一帘雨水向前泼去,破空声如万千钢针齐发,萧正则扯过披风一卷,“叮叮当当”数声响,碎雨乱溅如珠落,那披风去势未绝,直向琴案扑去,方咏雩猛地一拍案面,古琴震起竖立,右手中指拉弦一勾,血珠渗在弦上,弦断音发,仿佛一个怒雷从天降下,生生在萧正则头顶炸开,霎时五脏巨震,他闷哼一声,又见古琴迎面砸来,扬手一舞披风,布帛竟将木琴绞烂。

    木屑纷飞,雨花四溅,一道漆黑长影瞬息扑至,正是方咏雩抖出了玄蛇鞭!

    长鞭卷风如浪,劈开满天席雨,方咏雩面对生平罕见之强敌,心境却是前所未有的澄明,一出手便全力以赴,鞭法毫无套路可循,千变万化随心所欲,施展开来纵横数丈,犹如龙蛇绞杀,九重截天阴劲也被催发出来,雨水成了最好的暗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萧正则纵有盖世武功,一时半会儿间也难近他身。

    “难怪你能推翻周绛云,果然有真本事在手!”

    萧正则侧身让过一鞭,又见方越挥刀攻来,脚下不退反进,如风送浮萍飘忽而至,主动向前跃去,如此胆识实在令人佩服。方越一刀未及他身,见方咏雩抖鞭将人圈出,刀势急转击向萧正则头部,欲使其顾此失彼,不想这人左手接刀,右手抓向鞭身,似擒毒蛇七寸,旋即双手劲力齐发,刀与鞭撞至一处,同时脚下一错,鹰隼般从两人之间冲了出去,凌空扑向廊下的谢安歌!

    谢安歌左边衣袖空荡,脸色青白如死人,哪能及时闪避开来?眼见萧正则闪身而至,谢安歌唯有俯身一转,扫堂腿攻他下盘,未料萧正则双脚立于原地不动,鞭腿扫来犹如蚍蜉撼树,顺势探手下抓罩其顶门!

    方咏雩见状,扬手一鞭向萧正则卷来,玄蛇后发先至,死死缠住敌人手臂,方越趁机就地一滚,将谢安歌从萧正则手下抢了过来。

    “二师兄,送谢掌门下山!”方咏雩拽住鞭梢将萧正则甩向廊柱,同时晃身追上,左手疾插他腹下丹田,被萧正则抡掌以柔劲化解,两人在鞭圈内缠斗起来,忽上忽下,或合或分,方咏雩擅长远攻,现在却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将萧正则绊在身周三丈之内,委实险象环生,可不知怎的,每当萧正则杀招来袭,他又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避开来,令萧正则不由得“咦”了一声。

    因着夜袭翠云山和方善水之死,方越对方咏雩实是心存芥蒂的,可当日四人齐聚将话说开,他虽无法立即释怀,但也不再将方咏雩视为仇敌,否则不会执意留下助战。此刻看出情势凶险,方越本欲出刀偷袭萧正则,手臂却被谢安歌用力抓住,登时反应过来,一咬牙就拉上她绕开战圈,疾步冲向观门。

    见此情形,萧正则心知他们是故意拿谢安歌作饵引自己上来,岂能轻易放人离开,当即双手齐出抓住玄蛇鞭,纵身向上一拔,方咏雩被迫离地而起,两人在半空中连拆数招,萧正则连消带打卸去长鞭攻势,骤然向下扑去,孰料狂风逆卷,万点雨水噼啪袭来,若非萧正则的金刚武体能拒水火于皮肤之外,寒气一旦随着雨水钻入体内,四肢百骸、奇经八脉都要凝血结冰!

    然而,方咏雩全力催动截天阴劲,雨水瞬间封冻人体,萧正则仿佛跌入冰窟,置身冰洋之中,动作无以连贯,被玄蛇鞭缠住腰身,生生拉拽向后,虽是很快震碎了寒冰,但也错失了擒拿谢安歌的最好机会。

    眼看方越就要护着谢安歌逃出道观,忽听门外传来破空之声,方越忙将谢安歌往身后一推,同时抬手挥刀,他留了个心眼,长刀急转如轮,犹如红绫翻江,激射而来的一排钢针被气劲吸引,尽数粘在了刀上,倘使不管不顾地横劈竖砍,至少有半数钢针要钉入血肉之躯。

    这突如其来的暗器令方越神色一凛,萧正则捉隙挣脱了玄蛇鞭,飘落在一侧屋角上,低头朝门口一看,眉头微皱:“你来做什么?”

    来人赫然是本该在山下把守出口的兰姑,她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对萧正则道:“回禀阁主,有二十余人冒雨突围,正中军阵埋伏,领头的被火铳击伤昏迷,从者亦被擒住,属下听闻您孤身犯险,唯恐不测,率一队暗卫冲杀上来。”

    萧正则目光一扫,未见其他人的踪影,再凝神细听,隐约听见野林子的方向杀声愈烈,想来是兰姑在半山要道那儿见着了待战兵卒,命众暗卫入林追杀王鼎、李鸣珂等人,自个儿先上山顶来探情况。

    他道:“动手,莫要放走了逆贼!”

    一声令下,兰姑抽刀出鞘,直劈方越右肩,两人都是刀法高手,寒光闪动如雷似电,一招一式皆为索命,谢安歌有心挺剑相助,可她伤重在身,又失了一条手臂,只能尽力腾挪躲避,不让方越受到拖累。

    方咏雩心道不好,他反手一鞭抽向兰姑身后,玄蛇鞭顷刻纵跃数丈,眼看就要打中兰姑背脊,身旁突有劲风袭来,萧正则一拳轰向他腋下空门,迫得方咏雩不得不侧身回手与之抗衡,本以为这下要硬拼内力,不想拳掌相交竟是一片软绵,萧正则像一道穿风过雨的闪电,借力掠至大门附近,一把擒向谢安歌!

    这一下迅疾精准,谢安歌的右肩登时被他扣住,可不等萧正则收拢五指,便听一声裂帛响,竟有一条手臂持刀破开道袍朝他刺来,刀势既快且狠,毒蛇般直奔心口,一声脆响过后,刀尖在胸膛上断裂,萧正则却是脸色倏变,反手一掌将她震了出去!

    刀尖未破皮肉,刀劲已透体而入!

    萧正则早就将《宝相决》修至七境十四式巅峰,说他有金刚不坏之身,绝不是一句虚言,可透劲确实是这门武功的克星,寻常人则罢,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被一个高手全力击中心口要害,即使护体真气坚不可摧,心脉也被这股凌锐无匹的刀劲狠狠刺了一下,差点就破了罩门!

    “你不是谢安歌!”

    萧正则面如金纸,目光冷厉地看向前方,“谢安歌”被他一掌打得直往后退,后背撞上坚硬石墙才堪堪停下,墙上裂纹密布,她手持断刀单膝跪地,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撕裂的道袍落在水中,临时赶制出来的易容面具也被碎石刮开破口。

    “原来如此……你是玉无瑕的徒弟,尹湄。”

    在此之前,萧正则从未见过尹湄,可有了陆无归的密报,又见到不成样子的易容面具,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帮人已猜到了他会首先针对谢安歌,为此设计布局不足为奇,真正的谢安歌应是从别处撤走了,眼前这三人留在此地既为断后,也为刺杀。

    竹篮打水一场空,方越以为萧正则会发怒,不料他竟是笑了,笑得真心实意。

    “尔等以为将我绊在了这里,谢安歌他们就能顺利逃走吗?”萧正则沉声道,“真是……天真!”

    话音未落,他摇身一晃,屈指抓向尹湄咽喉!

第二百九十二章·死路(二)

    眼见萧正则一步踏前,尹湄立即侧身避让,指爪以毫厘之差从她颈边抓过,截断几缕乱发,她心头一骇,腰肢发力后仰下落,旋即翻滚横飞,轻盈灵动如风摆柳,连躲萧正则三抓。方越见她遇险,长刀急挥,斜劈萧正则背后,衣衫割裂,皮肉毫发无伤,却见刀刃翻转,绕过腰身斜指向上,疾刺腋下空门,萧正则折身回肘一撞,险将刀尖折断,左手顺势擒住方越右腕,五指发劲一扣,方越脸上闪过痛色,却是拼着腕骨剧痛陡然翻刀,利锋锯木一般划过萧正则左腕,发出令人捂耳的金石刮擦声,足见刀劲凌厉。

    突然间,一道长影挟雨而来,萧正则松开方越横身飞出,鞭头打中他适才站立之处,犹如毒龙钻洞,砖石应声破开一个窟窿,他人在半空,玄蛇鞭咄咄相逼,如有万千长蛇凌空狂舞。方越趁此机会滚出战圈,正要与尹湄会合,却见面前寒光飞闪,他想也不想就偏头闪躲,同时举刀相迎,可惜先机已失,竟被另一把刀生生压了下来,刀背深陷肩窝,迫出一道红痕。

第二百九十三章·死路(三)

    崖高险峻,绝地求生。

    展煜道了声“得罪”,用一粗一细两股绳子将谢安歌紧紧绑在自己背上,扯着绳索爬下悬崖,穆清紧紧跟在他身边,不敢有丝毫大意,而在这峭壁上,还有近二十条人影化身猿猴顺岩而下,远远看去,渺小如蚁。

    登仙崖离地至少百来丈,残余的铁链不过三四十丈长,就算加上草绳、树藤编成的长索,也只够勉强下到七十丈左右,再有这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山石变得湿滑难以着力,即使身怀上乘轻功,余下三十多丈的高度仍可摔死人。好在方咏雩事先为他们探过路,一行人里又有骆冰雁打头,即便遇上了挂不住绳索的滑溜石壁,她也能轻易纵跃而下,金珠白练舒展开来,如有灵性般勾缠交错,其余人便可借此化险为夷,继续往下悬降。

    谢安歌本是不愿走的,实在拗不过这帮年轻人,只得屏息忍痛不为他们多增负担,此时她伏在展煜背上,冰凉雨水打得人生疼,心中既忧又喜,忧的是这绝路逢雨更难走,喜的却是这大雨一至,对留山众人威胁最大的火器和弓箭暂时派不上用场,敌军进攻也要受到影响,或能让他们有机会杀出重围。

    天色蒙亮那会儿,展煜等人便已着手下崖,约莫爬了三四个时辰,体力消耗巨大,总算下到离地三十丈处,手中绳索见末,位于最下方的骆冰雁低头察看了一番,发现右下侧有块凸石,她毫不犹豫地松手跃下,冯虚御风般落在石头上,白练缠绕两圈复又垂落,骆冰雁再往下看,找着了另一处落脚地,又凭着白练飞荡下去,两块悬殊岩石间便多了一道“桥”,她仰头喝道:“下来!”

    如此又下了十七八丈,石壁到了此处开始向外倾斜,坡度也渐趋平缓,不少人都松了口气,脚一探就要下去,却听展煜张口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呼哨,乍听犹如鹰唳,这是他们在下崖前商量好的暗号,假如遇见了什么险情,为免惊动敌人,便拟此声示警。

    穆清离他最近,问道:“煜哥,怎么了?”

    “离地还剩不到二十丈,下方若是真有敌人埋伏着,我们现在筋疲力尽,贸然下去只怕不妙。”展煜吩咐道,“让大家就近休息一阵,待劲力稍缓再下地也不迟。”

    穆清忙将他的意思转达出去,无人提出异议,便各自找了块容身立足之地吐纳调息,骆冰雁也将容易招眼的白练收起,隔着雨幕放眼看了片刻,底下是一片乱石堆,稍远些是块荒地,周遭虽有林子,但寒冬腊月里草木光秃,他们若是躲藏进去,就跟平原上的兔子一样显眼。

    “我若没记错,这深谷占地不大,若是脚程够快,一个时辰就能走通,共有两道出口,往前通往大路,往后直达河流……”展煜低声道,“大队人马全力攻山,会来此间埋伏的八成是听雨阁的精锐高手,悬崖下面地势开阔,他们不会傻到直接在这附近动手,应是在两边通道处守株待兔。”

    穆清皱眉道:“既然如此,我们该走哪边?”

    “走哪边都是一样的,但凡领头的不是个傻子,势必在两边出口同时设下埋伏,偏偏这谷中没有藏身之地,我们明知山有虎也得向虎山而行,否则等兵马踏平了前山,萧正则腾出手来,那就谁都走不掉了。”展煜说到这里,突觉背上的谢安歌动了动,“谢掌门,可是有何指教?”

    谢安歌声气微弱地道:“雨恐怕要停了,送我下去探路吧。”

    展煜一愣,他早已浑身湿透,分不清雨水汗水,现在得了谢安歌提醒,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雨势渐小,风雨固然烦人,可在这个时候,这雨不啻是救命神水,一旦风歇雨止,便于随身携带的火铳就能发威了。

    谢安歌继续道:“听雨阁的人跟那些兵不一样,无论你们派谁去探路,这帮家伙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跟他们玩阴谋诡计是玩不过的,要是中了陷阱,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只有看到我现身,他们才会不得不动。”

    穆清急道:“可我们怎能将您置于险地?”

    “没有什么险不险的,大家都是死中求活。”谢安歌沉声道,“别废话了,快些!”

    “好,我陪您一起。”不等穆清说话,展煜又转头对她道,“清儿,你等下与骆宫主一同,照看好大家。”

    谢安歌所言的确有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展煜手足用力,背着谢安歌迅速下降,对骆冰雁打了几个手势,后者当即会意,拦住了几个想要跟上的人,目送他二人飞下大石,平安落地。

    果真如展煜料想的那样,崖下这片乱石堆安安静静,只有雨水打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他将谢安歌放了下来,但没松开缠在对方腰间的细绳,反手拔剑出鞘,往后方出口走去。

    等他们走出了百八十步,其余人才陆陆续续下了悬崖,双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旦前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后面的人立即就能着手应对。

    雨声渐渐小了,路面从开阔变得狭窄,两边夹壁如同巨兽咬合的利齿,而在前方道路尽头有个转弯,转过去就是夹壁谷道,目测不到半里长。

    穆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骆冰雁双袖下垂,金珠在她掌心滴溜溜打转,如龙白练将发未发,其余人也各自握紧刀剑,全身蓄力绷紧。

    展煜以袖擦去脸上的雨水,扶着谢安歌顺畅无阻地转过了弯道,众人方才齐齐松了口气,正要抬步跟上,可下一刻,穆清横剑拦在了他们面前,骆冰雁的金珠白练亦振袖而出,凌空拐了个弯儿扑向那两人,眼看就要将他们勾回来,却见幽暗处陡发三道寒光,霎时飞闪如长虹,竟是三柄飞刀!

    展煜忙一扯手中绳索把谢安歌拉到身后,同时挥剑绞住白练借力一跃,欲带着谢安歌从这逼仄谷道内飞掠出去,哪知这飞刀连珠相撞,当先一柄竟如附骨之疽般急追紧逼,眨眼便奔到展煜身前,忽听一声轻吟,谢安歌左臂已断,右手仍可出剑如电,飞刀受剑气所震,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反射回去,正中一人头颅,身体栽倒,当场毙命!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骆冰雁手臂一曲,她看似温柔纤弱,这一抛一收却是不下两百斤力,顷刻将二人拉了回来,周遭顿时杀气毕露,“嗖嗖嗖”数道破空声响,至少三十个地支暗卫从谷道中飞身掠出。

    “可惜了,差一点就能瓮中捉鳖。”

    这帮暗卫迅速分开,将众人围在中间,一个锦衣男人从谷道里走了出来,正是前日下山投敌的陆无归!

    一见此人,穆清身后骂声四起,当中还有五个补天宗杀手,他们曾对陆无归马首是瞻,现在也最是恨之入骨。

    “多谢骆宫主援手之恩。”展煜低声道过谢,手臂劲力微振,剑锋倒映天光,凌锐无匹的剑气立即四溢开来。

    骆冰雁颔首,正要将谢安歌拉到身后,不想没能拉动,只见谢安歌踏前一步,目光直逼陆无归,冷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陆无归先看了眼她空荡荡的左袖,旋即挂起笑脸道:“诸位一路下来辛苦了,我奉萧阁主之命,请大家到军帐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我呸!”有人骂道,“趋炎附势的缩头乌龟,你活该杀千刀,要喝也是喝你的断头茶!”

    “萧阁主的茶,那都是宫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尔等大老粗不识宝货,错过可是要悔青肠子的。”陆无归也不生气,“谢掌门,你是灵慧之人,可否赏个脸呢?”

    谢安歌看了他一会儿,眼睫轻颤摇坠雨滴,乍看像是落了泪,但全江湖的人都知道玄清真人谢安歌有的是剑心铁骨,她就算流干了全身的血,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下来。

    陆无归才为那一滴雨水晃了下眼神,便见寒光乍起,仿佛漆黑长夜里有烛火倏燃,转眼间化为烈日,两人之间原本隔了三四丈远,谢安歌这一剑竟是瞬息已至,剑尖直刺陆无归眉心!

    剑气逼人,陆无归一退再退,脚下生风般向后连退七八步,剑尖始终不离他眉心方寸间,后背忽然撞上了山壁,他已是退无可退,只得双手前探,合掌夹住剑刃,鲜血登时淋漓而出,陆无归忍痛翻腕,强压剑刃向右转去,猛地回身相撞,出脚攻向谢安歌下盘,两人就此激斗起来。

    这一剑仿佛讯号,敌我双方刀剑齐出,穆清唯恐师父有失,疾步向这边赶来,却在半途被三个暗卫所阻,只能挺剑迎战,得亏此处空间还算宽敞,容得下四五十人混战厮杀,长短兵器尽可施展开来,战况激烈如燎原之火。

    能有胆魄和本事从这登仙崖上纵身降下的人,无不是真正的高手——四名丐帮弟子联合四名方门旧部摆开八卦阵,这阵势说难不难,变化起来却是颇为繁复,为众人镇压四门八方;那位曾骂过骆冰雁一声“妖妇”的白道掌门虽是拉长个脸,但他双手持小斧舞得滴水不漏,念着悬崖相助之情,用斧子劈死了好几个意图偷袭骆冰雁的敌人,一刚一柔、一攻一守也算配合默契;余下五名补天宗杀手各自散开,在战场上神出鬼没,每每在关键时刻出手刺杀,待敌人腾出空来,他们又摇身遁去,真如鬼魅一般。

    不一会儿,三十名地支暗卫死伤过半,展煜脸上却未见笑容,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听雨阁要在这里堵他们,绝不可能只有这点人手,谷道内必定还有埋伏,布置在另一侧出口的敌人怕也已经动身赶来,他们若不尽快冲杀出去,就要被人两头夹击!

    一念及此,展煜冲穆清招呼一声,双双纵身跃入谷道,果然看到了壁虎般附着在山壁石缝间的诸多黑影。听雨阁的地支暗卫个个身手利落,乍见他二人闯入此间,纷纷惊而不乱,无数碎石从四面八方弹射过来,暗卫们随之飞身出手,狂风暴雨似的疾攻猛打,更有四人牵着缠满柳叶刀的铁丝网从天而降,欲将展煜和穆清千刀万剐!

    穆清剑走轻灵,展煜身法飘忽,二人以游斗之法化解围攻,旋即身形错分,一人上天一人入地,但见展煜在半空中折身倒挂,反手背剑向上挥舞,铁丝网未及他身便被剑刃绞住,以一己之力带得四人撞向两边石壁,而穆清如流星般坠向地面,剑尖触地一弯,卷起积水如浪,“玄月飞霜”旋斩四方,紧追而下的几道黑影立即见血封喉!

    两人都有一手好剑技,又将《三十六绝剑》融会贯通,彼此心意相通,在这逼仄谷道内腾挪飞转,灵活如一对蝴蝶,一块块震落的碎石被剑气裹挟击出,或使“千斤坠”破敌陷阱,或双剑联手逼杀强敌,硬生生从高处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将所有埋伏在此的暗卫逼得向下落去,抢得了上方地利,穆清这才提起一口真气,大声向外喊道:“莫要恋战,速取谷道!”

    这一声疾呼传出,陆无归足下一蹬就要杀去,被谢安歌拼力拦住,只得痛下狠手,夺过一柄短刀攻她上身,谢安歌侧身急闪,却忘了自己左臂已缺,这一刀与她擦肩而过又翻转而回,利刃劈上左侧肩背,她闷哼一声,陆无归的脸色也是一变,忙要回手收刀,不想被谢安歌一剑刺向腋下,虽是及时躲开,但身上也多出了一道血口。

    就在这时,骆冰雁轻叱一声,金珠重击泥水坑,白练拖泥带水横扫四方,围过来的一圈敌人都被震得口喷鲜血,随即有两柄小斧一左一右从她身后飞出,呼风引雷般劈开两颗头颅,见血之后倒飞回手,那掌门骂道:“打个屁,风紧扯呼!”

    说罢第一个往谷道冲去,骆冰雁见状摇头失笑,金珠白练清出一片空地,己方还活着的八九人立即向她靠拢,白练猛震将追兵抵挡在后,一行人向着谷道鱼贯而入,与里面的活人死人撞了个正着,二话不说又动手拼杀。

    骆冰雁落在后面,回头喊道:“谢掌门!”

    谢安歌本是强弩之末,为了拖住陆无归已耗得她筋疲力尽,现在又添了新伤,虽听见了骆冰雁的呼唤,但已有心无力,陆无归见她欲走,攻势愈发凌厉,捉隙抓住她右手腕,旋身欺至背后,压着谢安歌将剑抵在了自己颈前。

    “小道姑,你们是走不脱的!”陆无归感受到从谢安歌背后渗出的血濡湿了自己胸前衣襟,声音微颤,“你信我,你要信我啊!姑射仙……”

    眼见前方出现了一片疾行的黑影,陆无归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咽回去,转头向谷道喊道:“谢安歌在我手里!你们谁想救她,立即给我回来!”

    数丈之外,穆清闻言浑身巨震,她顾不得许多,一蹬山壁就向这边飞掠,展煜自不能让她孤身涉险,连忙紧随其后,而骆冰雁刚用白练吊死一个杀到面前的暗卫,出路就在眼前,她一咬牙,终是往前奔去,其余人原地踌躇片刻,有的随她而去,有的折身而返。

    见状,陆无归心头一松,他刚要开口,却觉手下抓着的腕子猛然一动,瞬息间来不及多想,他翻手折腕,剑刃脱手落下,偏离了谢安歌的脖颈,可不等他松口气,便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力将他的手震开,谢安歌右手接剑,寒光在她脸上一闪而逝,疾步后撞的同时,回剑刺向自己胸膛。

    陆无归被她撞得一趔趄,出手也慢了半拍,五指倒握三尺青锋,勉强将这一剑向下拽去,却不过错开了心口,捅入谢安歌小腹。

    血溅了满身,也湿了满手。

    谢安歌脱力的手松开剑柄,整个人也向下倒去,陆无归只觉怀中一沉,他终于如愿将她抱住了。

    “小……道……姑……”

    这三个字的气音颤抖着出口,很快被穆清尖叫的一声“师父”盖了过去。

    穆清惊见这一幕,若不是展煜及时拉了她一把,整个人都要从高壁上跌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想将谢安歌从陆无归怀里抢走,却没能得手,正要出剑疾攻,肩膀便被展煜按住。

    “清儿,别慌!”展煜按住穆清的肩膀让她回神,“谢掌门伤重,不可妄动!”

    陆无归没看他们一眼,小心将谢安歌放平在地,伸手去探她的情况,万幸人还活着,但气息脉搏都已微弱至极,因着剑在最后关头被带偏了,故而没有刺中要害,只是剑身没入不浅,可见谢安歌下手之果断,若不及时施救,她很快会失血过多而死。

    他当即封住谢安歌身上数道大穴,从怀里取出金疮药,一股脑用在她身上,再用手捂住她的伤口,将最精纯温和的真气传入她体内,不惜代价为她疗伤续命。

    另外四个赶回来的人慢了两步才抵达,见此情形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怒火中烧,却听谷道那边突兀传出了几声惨叫,刺得人耳疼胆战。

    展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拦下穆清和四名同伴,回头看向谷道,只见骆冰雁与那位掌门人去而复返,身上不仅多出了数道血痕,伤处还在迅速溃烂,瞧着像是雨点,既诡异又骇人。

    他惊道:“怎么回事?”

    骆冰雁白着脸道:“姑射仙在那边!”

    雨势虽然小了,但还没有彻底停歇,他们一行五人全力杀出谷道时,迎头遇上了一蓬雨水也不以为意,可这“雨”沾身无恙,过了几息才开始皮黑肉烂,方知是中了埋伏,即将踏入的河流里倏地冲出数条人影,走在最前面那个人立即身首异处,其余两人也在片刻间惨遭杀害,只有骆冰雁二人仗着武功高强、身法灵活,硬顶着毒水沾身冲了回来。

    她话音刚落,一阵清悦的笑声就响了起来,所有人的心都被狠狠揪了一下。

    前后两边的脚步声几乎同时到达,从山谷另一端疾步赶来的是一队不下两百人的地支暗卫,他们甫一靠近便摆开阵势,杀气凛然,有如狼群,而在谷道之中,数条身影纵跃飞出,当先一人白衣若雪,美若仙子下凡尘,不是江烟萝又是何人?

    与这边的两百人相比,江烟萝领着的十个暗卫委实微不足道,可他们身上都挂着装满毒水的竹筒,这毒水连顽石土块都能腐蚀,何况是血肉之躯,骆冰雁二人虽侥幸逃出了陷阱,但身上沾了毒水的地方正在溃烂起泡,痛得钻心刺骨。

    诚如展煜所料,深谷两端都有伏兵,一边是两百名精锐高手,一边则是陆无归、江烟萝布设好的陷阱,无论哪边交起手来,另一边都会立即赶来夹击包抄,就算他们侥幸逃出了谷道,真正的危险还在出口附近,可谓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陆长老,你抓住了谢安歌,实乃大功一件,我当为你向阁主请赏!”

    江烟萝轻盈如絮般落在地上,看见陆无归正为谢安歌施救,目光一扫伤处位置,从袖里取出个小药瓶丢了过去,指点道:“这一剑应是捅在了脾脏边上,险之又险,好在你及时封住了她上身大穴,现将此药丸喂她一粒,可保人活着被送到阁主面前。”

    萧正则虽不曾亲口答应陆无归的换命之约,但江烟萝心知谢安歌是飞星案的重要人证,萧正则不会轻易让她死去,自己成事在即,犯不着在这节骨眼上为一点蝇头小利戳他肺管子,故而这一瓶当真只是伤药,若还掺杂其他,只怕这半条命已没了的老道姑是真要去见三清了。

    陆无归拨开塞子,人参的味道便逸散出来,他知道这是吊命的好东西,当下给谢安歌喂了一粒,口中不忘道:“多谢仙子解囊相助。”

    “你我如今也算同僚,何必这般客气?”江烟萝笑靥如花,旋即目光扫过展煜,不无惋惜地道,“展大侠,你竟还活着呢。”

    当初方、江两家联姻结好,江烟萝既是师母江夫人的亲侄女,又是师弟方咏雩的表妹兼未婚妻,展煜对江烟萝也算得上颇多关照,不想风云易变人事全非,如今他再看江烟萝,眼中只有杀意。

    展煜冷冷道:“我尚在人世,你很失望?”

    “你没死,穆姐姐也还活着,果真是情缘深厚,可怜我那哥哥一腔痴心付诸东流,孤零零下了黄泉。”江烟萝看向被他挡在身后的穆清,“穆姐姐,我是真想让你做我嫂嫂的。”

    穆清眼眶微红,咬牙道:“江烟萝,我且问你——煜哥在阴风林惨遭白凌波暗算,是否与你有关?”

    江烟萝“啊”了一声,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也隐瞒的,她爽快地承认道:“展大侠智勇双全,又是你的心上人,我于公于私都得先行将他废去,可惜白凌波是只绣花枕头,即便得了我的药,也不过击穿了他一对膝盖骨……罢了,我本就不急着杀他,死人只会成为活人心里的绝响,我想让他活生生地烂给你看,你便知道我哥哥有多好了。”

    她笑容清浅,语气也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比腐肉蚀骨的毒水更让人不寒而栗。

    穆清脸色惨白,握剑的手青筋毕露,却听展煜道:“江烟萝,你固然机关算尽,但人心非死棋,莲出淤泥而不染,所谓人性善恶,不是你能一手拿捏的。”

    “我知道呀,早在栖凰山大变之前,我就明白有些人的心真如石头一样,冥顽不灵。”江烟萝摸着手上的鱼鹰指环,“不仅是我哥哥,还有我的亲姑母。细算起来,姑母她嫁给方怀远不过十年,江家却是生她养她几十年,就为了你们这帮外人,她辜负了我爹的好意,偏要赶回去找死,我给过她机会,可她连我递过去的一杯水都存疑,我只好遂了她的意,让她死在欲救之人的手里,教哥哥好好看一看她的下场,可惜……他还是重蹈覆辙了,不图名利不计前程,甚至连可笑的情爱也不去追求,白白赔上了所有,当真愚不可及。”

    “你住口!”

    穆清身形一晃,长剑急刺江烟萝咽喉,江烟萝将身后仰,飞起一脚踢她手腕,同时十指连弹,藏在掌心的数枚银针无声飞出,射向展煜面门,被他挥剑挡下,足尖点地一掠,赶到穆清身边,双剑齐攻江烟萝。

    三人甫一开打,两百余地支暗卫也随之动手,只见毒水喷洒如雨,骆冰雁先已吃过苦头,连忙挥出金珠白练荡开水雾,其余五人战至一处,以五行小阵对八方大阵,仗着高强武功招架四面敌手,但双方力量悬殊,过了一时必露败相。

    展煜心知唯一脱身之法只有擒贼先擒王,偏偏江烟萝浑身是毒,实不可贸然近身,他与穆清对视一眼,两条身影左右斜飞,一个横剑削向江烟萝脖颈,一个斜剑劈她腿脚,上下两道剑光同时及身,竟是丝毫不差,不料江烟萝双手齐出,两根晶莹剔透的丝线缠上两柄利剑,她折身一转,丝线将两把剑拽到一处,展煜和穆清虽惊不乱,当即变招刺她后心。

    “你们倒是默契无间。”

    江烟萝看出两人剑法同流,施展开来互攻互守,倘要尽快将之制服,非得分开他们不可,于是扯紧丝线腾身上跃,不等双剑挣开桎梏,她已落至两人身后,丝线从他们肩上勒过,剑刃也被迫翻转,展煜和穆清脚下相错,眨眼间互换了位置,双剑交叉如剪刀,锋芒一张疾逼而去,却见江烟萝双手急转,丝线再度将两道剑刃扭成一股,同时脚下不退反进,猛地将头一偏,藏在发丝间的一把牛毛细针就向穆清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大惊之下,穆清只得松手弃剑,矮身闪躲飞针,展煜亦侧身一让,手臂劲力猛震,缠在上面的丝线终于被锐气割断,穆清趁机接回长剑,配合展煜挺身疾冲,双剑齐出,凌厉逼向江烟萝身上数道要穴,人迎、肩井、膻中、气海……无论上肢下肢,不管前胸后背,只要是穴道所在,便是剑之所及。

    江烟萝还是头一回领教这样无孔不入的剑招,这两人仿佛融合成了一个人,两把剑又似分化千百剑,她身上有多少穴道,在他们眼里就有多少破绽,一时招架不及竟被刺中了足三里穴,下肢骤然一麻,上身也迟滞了片刻。见状,穆清捉隙挺剑刺向她胸膛,眼看就要得手,哪知那诡异至极的丝线这回竟从江烟萝口中吐射出来,皓白贝齿咬住丝线一端,另一端绕开剑锋缠在了穆清手腕上,略一转头便将她扯到面前,恰好挡住了展煜攻向心俞穴的一剑。

    展煜脸色急变,剑刃堪堪从穆清腰侧偏过,江烟萝趁机腾出左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剑。这厢穆清断线脱身,展煜又受江烟萝所制,她吃准他们不会对彼此下狠手,以鬼魅身手让两人手忙脚乱,待时机成熟便抓住破绽将二人拆分开来,旋身一跃扑向穆清。

    “穆姐姐,我哥哥既然死了,你就下去陪他吧!”

    她眼神一冷,右手五指成爪插向穆清心口,后者唯有横剑挡在胸前,江烟萝顺势收手锁剑,左手疾出无影,直取穆清双眼!

    “砰——”就在此时,混战的人群里突兀响起一声爆响,弹丸破空应声即至,江烟萝听得动静不对,只能斜身飞出,那霹雳弹打在她原先站着的地方,登时炸开了黑烟红火,穆清趁机回身向后扑去,身上多处着火,在泥水中滚了几圈才熄灭,背后传来阵阵灼烧感,脏腑也隐隐作痛,吐出淤血才觉得好受些。

    相比穆清,江烟萝伤得还要重些,那枚霹雳弹本就是冲着她身上去的,发出之前毫无征兆,速度更是快若闪电,以她的轻功都没能及时躲避开来,可见出手之人是何等厉害。这一枚霹雳弹贴着江烟萝的腿炸开,她虽运功抵住了火浪,右脚仍是被炸得血肉焦糊,踉跄着倒在了地上,忽听人群发出惊呼声,有个人掠至江烟萝身边,扼住她的脖子,将她拽了起来。

    陆无归凑在她耳边道:“仙子,我这手可不稳,你别动啊。”

    江烟萝感觉到脖颈传来阵阵刺痛,陆无归不仅掐住了她的命脉,还在掌心里藏了一片薄薄的柳叶刀,她身上的确有许多毒物,随便放出一只都足够这老乌龟喝一壶,但以陆无归的武功和手段,他只要在死前轻轻一划,就能割开她的喉咙。

    “陆、无、归!”江烟萝一字一顿地道,“你想找死么?”

    “我不想,怕得很呢,仙子你千万别吓唬我。”陆无归扯起嘴角,目光扫过朝这边逼近的众多暗卫,“你们也都让开些,莫惊着我的心肝儿,骇得我手抖。”

    这厢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展煜纵身扑到穆清身边,见她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看,只见双目紧闭的谢安歌已不知何时被送到了骆冰雁手里,金珠白练如盘龙一样守着她,其余五人都受伤不轻,好在还能站着。

    江烟萝看到这一幕,冷笑道:“你想放他们走?陆无归,你出卖了那么多人,差点把膝盖给跪碎,这才得来一个换命之约,应当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就算这些人逃出了山谷,他们能活着回去吗?痴心妄想!”

    “是啊,你说得对。”陆无归叹道,“想不到我聪明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要做蠢事,这可真是……赔得我都蚀老本了。”

    说罢,他用力一踹江烟萝右腿膝弯,那里本就被霹雳弹炸伤,这一脚下去骨头立断,江烟萝身体一趔趄,脖颈仍被他扼住,整个人几乎挂在了陆无归身上。

    “我……这辈子,最讨厌人动我的腿。”

    忍下剧痛,江烟萝手指微颤,却见陆无归将左手伸到她面前,掌心倏地摊开,里面赫然还有一颗霹雳弹。

    “都说了,千万别吓着我。”陆无归对她道,“放他们出去!”

    周遭一片死寂,众暗卫都神色紧张地盯着江烟萝,就连展煜和穆清等人也是满脸惊疑不定,谁都不知道这老乌龟究竟吃错了什么药,或是还有什么诡计。

    半晌,察觉到陆无归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愈发用劲,柳叶刀也要切破皮肉,江烟萝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抬手一挥,道:“让开路!”

    姑射仙亲口下令,暗卫们不敢迟疑,只得散开阵势让出谷道,陆无归转头对展煜道:“还不快走?”

    展煜握紧了剑,忍不住问道:“那你呢?”

    “老爷我是千年王八万年龟,萧阁主还用得着我呢,等你们一走,我立即向仙子赔罪,再倾尽全力将功补过,来日要是狭路相逢,可就没有今日这般好事了。”陆无归将目光转向穆清,“你们出谷之后,是死是活我都管不着了,但有一件事,望你能答应我。”

    穆清问道:“什么事?”

    “倘若你们有幸逃出生天,等你师父醒了,她、她要是问起我,你就替我说一句……”

    陆无归的声音突然顿住,他本想说一声“对不起”,却觉得自己也挺委屈,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那颗干瘪的红豆子就藏在他贴身衣袋里,硌得心口疼。

    片刻后,他道:“那颗空心骰子的确是一文不值——仅此一句,你要记好。”

    没来由的,穆清呼吸一滞,随即脚下一轻,展煜已带着她向谷道掠去,骆冰雁抱起谢安歌紧随其后,剩下五人也各自展开身法,飞一般冲出重围,眨眼间就消失在重岩之中。

    暗卫们如潮水般涌了过来,江烟萝哑声道:“你想好怎么赔罪了么?”

    陆无归收回目光,咧嘴一笑:“那当然是——”

    话未尽,他突觉右耳一疼,竟有一条通体血红的百足蜈蚣不知何时悄然爬到了身上,倏地钻进了耳洞里,这毒虫入耳穿脑,奇痒剧痛足以令人生不如死,陆无归霎时就目眩耳鸣,右手立即捉刀割向江烟萝喉咙,左手翻腕向下,霹雳弹朝地面砸去!

    江烟萝忍到现在动手,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只见她在关键时刻将头狠狠后仰撞向陆无归下颌,柳叶刀才在脖子上开了道血口就被她伸手挡住,同时有数道丝线从左袖里垂落,蜘蛛网般勾住了将要落地的霹雳弹。

    纵使下盘无力,江烟萝的出手依然迅捷如风,陆无归这回占不到偷袭的便宜,那些柔若无物的丝线便可轻易化去附着在霹雳弹上的劲力,随着江烟萝折腰转身,弹丸便被抛向陆无归。

    陆无归正受着耳中蜈蚣的折磨,冷不丁见到霹雳弹射来,忍痛推出双手,试图以柔和内劲将弹丸“粘”在掌心,眼角余光瞥见上下左右寒光齐闪,却是江烟萝纵身向前扑去,反手向他甩出了一把连针丝线。

    “噗嗤噗嗤”数声连响,针入骨,线穿肉,陆无归整个人都被“缝”在了身后那面石壁上,血雾喷溅之时,霹雳弹也在他掌心炸开,刹那间山石崩裂,四溅的烟水里飞出了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断掌。

    “愣着干什么,给我追!”

    江烟萝虽是跌坐在地,但一身威势有增无减,听她冷喝一声,被这惨状震慑住的暗卫们方才如梦初醒,纷纷施展轻功朝谷道追去,可惜为时已晚,当他们追至河边,流水中断前路,脚印和血迹也自此消失。

    沿河追赶了一阵,同时派出水性好手下河搜寻,只找到了几片残破衣衫,展煜当时之所以在两条路里选择了这边,看中的便是河流能为他们这帮亡命人掩藏行踪。

    痴人梦里逐流水,流水无情向东去。

第二百九十四章·生天(一)

    日头西斜时,江烟萝带人赶回了营地。

    两三个时辰过去,她身上的伤已好了个七七八八,脖颈上血口愈合只留红痕,被霹雳弹炸伤的右腿也脱了血痂正生新肉,唯独被陆无归狠力踹断的骨头尚未长好,药虫在筋骨缝隙间蠕动,啮噬烂肉,填补裂骨,这个过程疼痒难耐,足以将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江烟萝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于江烟萝而言,筋骨断续之苦不算什么,功亏一篑才最让人恼火,即使她已经让陆无归死无葬身之地,依旧难消心头之恨。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等回到了葫芦山下的军营,还有更糟糕的事在等着自己。

    “……你是说,兰姑趁阁主领军上山后,突然率人偷袭你们?”

    因着右腿不便,营地里又没有轮椅,江烟萝不得不靠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她低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名天干密探,语气冷淡,眼中杀意浮现。

    朝廷下旨招安锄奸,自当除恶务尽,决不可留下缺口放走贼子,而在这军营里,除了从蕴州府营借调来的五千兵马,还有不下四百余听雨阁精锐高手,当中一半是浮云楼的人,江烟萝可随意调遣,剩下的大多是从其余三楼里抽调出来的精英,由兰姑暂代指挥,这也是昭衍最初能以玄铁五雷令牌说动兰姑配合行动的缘故。今日围剿叛逆,萧正则亲率大队人马从正面攻入葫芦山,江烟萝奉命带领两百八十名地支暗卫绕至北面深谷断其后路,兰姑便要担起留守大营、封阻出口的重任,她手底下有三十六名密探和五十八名地支暗卫,萧正则也会留下至少一千兵马以备不测,再加上天降大雨,火器营的兵卒不便入山,营地多增一份攻防力量,就算山里那帮江湖人仗着武功冲了出来,也休想安然脱身。

    然而,江烟萝现在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尽是狼藉一片,一百名火铳手死伤过半,大炮的残骸翻倒在泥水中,营地里还有几处炮弹炸开留下的深坑,倘使她没有记错,那本该是马厩和辎重营,粮草大半都毁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那名天干密探看起来十分狼狈,肩膀上还有见骨刀伤,他跪在江烟萝脚下,颤声道:“是、是……约莫在阁主进山半个时辰后,雨势尚未变大,兰姑突然出手杀死炮兵,火铳手也同时遭到刺杀,还有人趁机抢夺大炮掉转炮口,第一发先打马厩,马匹有的被炸死,有的受惊奔出栅栏在营地里横冲直撞,踏死踏伤了不少士兵,营地里一片大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因江烟萝身上的煞气越来越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然后呢?”她问道。

    密探硬着头皮道:“营地乱起来后,兰姑带了一队心腹闯进葫芦山,不久便有几十个江湖人趁机冲杀下来,已经突围出去,不知去向了……”

    江烟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正当这密探以为自己要性命不保的时候,她又开口道:“可曾禀报阁主?”

    “阁、阁主尚未归来。”

    闻言,江烟萝一双秀眉微蹙,她已是回来晚了,攻打前山的大队人马早就在黄昏前陆续回转,正卯足力气收拾营地里的烂摊子,怎的不见萧正则?

    正思量间,山道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百人队的精兵簇拥着萧正则从山里出来,其中四人还持刀押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女子。江烟萝先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萧正则一番,见他身上虽有伤痕,但其神态如常,举手抬足也无异样,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只是这点端倪丝毫没在脸上显露出来,她很快将目光站到那女子脸上,看清面目后眼眸微眯——萧正则当真活捉了尹湄。

    待萧正则走到近前,江烟萝推开搀扶她的暗卫便要行礼,被免了礼数才道:“属下无能,有负重托,未能抓住谢安歌,让九名逆贼逃了出去,请阁主责罚!”

    萧正则一路走来已看清了营地惨状,此刻见江烟萝拖着伤腿勉强站立着,便道:“随我入帐细说吧。”

    军营里不少帐篷都遭到了毁坏,好在中军大帐附近防守森严,萧正则也没在里面留什么重要之物,不值得叛贼为此豁命,故而这顶大帐还算完整,江烟萝随萧正则入内坐下,不必继续用劲的伤腿也好受了些。

    萧正则先听她禀报了深谷里的事情始末,又招来两名留守军营的地支暗卫问明情况,最后叫了个幸存的兵卒核问虚实,一切确认无误才让闲杂人等都退出去。

    江烟萝皱眉道:“兰姑也是阁里的老人了,为何……”

    “不是兰姑。”萧正则打断道,“那张面具底下,是玉无瑕的脸。”

    只此一句话,江烟萝惊得险些站了起来,她苦寻玉无瑕下落已久,断定这位易容高手又改换了面目,人或许藏在京城某个地方伺机而动,亦有可能在解禁后混出了龙潭虎穴,可万万没想到玉无瑕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暗度陈仓!

    兰姑是玉无瑕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不假,但因着独女丹若之死,两人已结下血海深仇……不,江烟萝猛然想到,暗狱炸毁那一日,丹若的确身在其中,与好几个暗卫一起被炸了个尸骨无存,伪装成秋娘的玉无瑕也自此失踪,可玉无瑕既然没死,焉知丹若是否尚在人世?

    放在腿上的手无声攥紧,江烟萝低声问道:“敢问阁主,可知玉无瑕是在什么时候顶替了兰姑的身份?”

    “真正的兰姑是生是死,她有没有跟玉无瑕串通一气……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萧正则淡淡道,“这一次,玉无瑕不仅破坏了朝廷招安锄奸的大计,还让听雨阁这二十多年在江湖上倾注的心血付诸东流。近年来,国朝上下积弊重重,庙堂江湖矛盾愈演愈烈,我等错过了此番大好机会,再想收服这些武林势力定然难上加难,甚至损兵折将费时靡力,那就得不偿失了。”

    江烟萝的脸色愈发冰冷了,她先前不在乎江家的事被揭露出来,是因为这帮人已成瓮中之鳖,愿降者自当守口如瓶,负隅顽抗的无不难逃一死,可如今出了如此大的变故,纸再也包不住火,等这些人回到各自门派,此间种种势必在极短时间内传遍天下,海天帮江氏再难立足于江湖,好不容易谋划到手的武林盟怕也保不住。

    “有命冲杀出来的,统共不过五六十人,方圆百里已在我们的封锁之内,无论他们走官道小径、取水路陆路,都难以绕开我们的搜查网。”她沉吟了片刻才道,“谢安歌来此赴约前令其部众暂驻湖州,两地相距不远,他们定然前往会合,而从这里通往湖州的必经之路是搜查网的重中之重……”

    动用官府力量在绛城周边布置罗网一事,还是萧正则前日亲自写的文书,令昭衍和江天养着手去办,现在看来正好派上用场,可萧正则和江烟萝心里都很清楚,正所谓“树大招风”,这帮人好不容易杀出葫芦山,疯了才会继续一起行动招人耳目,一旦他们化整为零,听雨阁的搜查网或能追捕到当中绝大多数人,但只要漏掉了哪怕一个,都会后患无穷。

    一瞬间,江烟萝在恼恨玉无瑕之余,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当日帐中对峙,昭衍看似是被她压制得死死的,可如今情势急转,玉无瑕的所作所为无不应合昭衍之意,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她就是昭衍隐藏起来的真正后手?

    要想证明猜想,其实很简单。

    一句话已到了嘴边,江烟萝忽然想到了什么,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吞刀子般将涌上来的一字一词都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

    “想要赶尽杀绝,如今的确是不可能了。”半晌,她慢慢扬起了笑唇,“不过,要想抓到其中几条大鱼,倒是还有一次机会。”

    萧正则目光沉静地看过来:“哦?”

    “陆无归这奸猾老贼虽不可信,但他说尹湄是平南王府的密探……属下以为,此言并非是假,毕竟他就算为了谢安歌扯谎,也没必要扯一个这样的谎言。”江烟萝道,“如您所见,尹湄的确是玉无瑕之徒,她所知道的东西,未必比玉无瑕来得少。”

    “可要想从她嘴里撬出话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平南王府的密探到底与听雨阁的天干密探有所不同,前者行事更为低调隐蔽,于上于下都是单对单的联系,不需要刺青、令牌等证明,身家来历皆无从查起,除了玉无瑕这个师父,尹湄几乎算得上孑然一身,她不畏酷刑,不怕死,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她的软肋被听雨阁掌控住,即便是冯墨生那样的审讯高手,也最头疼这样的犯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江烟萝用非常手段让尹湄服了软,怕也要耽搁不少工夫,届时鱼入江湖,又往何处去寻呢?

    江烟萝轻笑一声,道:“尹湄固然是块难啃的骨头,可其他人未必如她这样难对付,只要放出她被我们抓住的消息,再命密探们乔装改扮到市井间传些似是而非的话,自有知其身份的大鱼前来自投罗网。”

    “你敢肯定?”

    “十之八九。”顿了一下,江烟萝又道,“只不过,来的人究竟是要劫囚还是灭口,这就说不定了。”

    暂时杀不尽九宫余党也无妨,只要这案子一日没翻,九宫便一日是九贼,玉无瑕身上又背了通缉令,尹湄身为她的弟子自也是朝廷钦犯,平南王府或会暗中帮助九宫余党,但绝不敢将此事摆在明面上,毕竟宫里的消息还被死死捂着,他们没见着兔子,哪肯轻易撒鹰?

    同理,萧正则尚且不知皇帝病危的真相,他空有盖世武功和强权高位,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看门犬,这次错失了将九宫余党一网打尽的机会,不仅萧太后无路可退,整个萧家也将走到悬崖边缘,飞天坠地只看成败,好不容易抓住了平南王府的把柄,岂能不孤注一掷?

    果不其然,大帐内静默了几息后,萧正则缓缓道:“你下去准备吧。”

    江烟萝得令,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坐了小半个时辰,骨伤已经愈合了六七成,勉强可以慢慢走动了。

    “属下遵命。”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对方腹部那道伤口上,“您伤得也不轻,是否需要属下……”

    “不必。”萧正则冷睨她一眼,“尽快治好你的腿,这件事若再办不成,你的位置就让给别人坐吧。”

    他没点明这个“别人”是谁,江烟萝心里却是清楚的,她抬手向萧正则行了一礼,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中军大帐。

    江烟萝不是没当过跛子,她六岁那年摔断腿后,骨头长得有些歪,直到九岁开始修炼《玉茧真经》,季繁霜将她这根腿骨重新折断,再让她经历了第一次破茧期,她要么熬过去脱胎换骨,要么就带着残疾死去,蛹不成蝶,何必降生?

    她能活到现在,自然是熬过了那一关,可为了掩饰身份,海天帮的大小姐依然得继续做个“跛子”,江烟萝讨厌任何人盯着她这条腿看,更不需要哪个人自以为是的怜悯关照,她就算是真正的跛子,也会踩在所有人的头上。

    一路回到自己的帐子里,江烟萝放下帘子,径直走到屏风后面,角落里那口大箱子还在,蜷在里面的人却不见了,她打开冰霜未化的箱盖,只见里面那些毒蛇都被冻成了一条条形状扭曲的冰棍,一看就知道是玉无瑕的手笔。

    可玉无瑕不该知道鉴慧在她这里,更不可能轻易破除蛇蛊将人救出,除非……她早就知道了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了。

    江烟萝直起身来,转头看向旁边的木榻,某个不请自来的人正侧躺而眠,伞剑放在榻边,右手枕头,左手搭在身上,睡得眼唇弯弯,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

    她侧身坐在了边上,道:“你既然喜欢睡觉,不如就此一睡不醒?”

    “若能如此,倒也不错。”昭衍打了个呵欠,他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犹带惺忪,语气却比往常更气人了些,“可你舍得给我个痛快吗?”

    “我当然舍不得。”江烟萝一字一顿地道,“你这样的人,合该被刺目割舌、断手断脚,再丢入装满毒虫的棺材里,让它们将你一点点给活吃了。”

    昭衍想了想,竟是回道:“挺好,至少还有一口棺材,不算死无葬身之地。”

    江烟萝怒极反笑,直接催动了蛊虫,两人近在咫尺,子母连心蛊感应立成,昭衍闷哼了一声,陡然发作的噬心之痛比此前哪一次都要来势汹汹,他知道江烟萝这回是真动了杀念,绝不敢有半分侥幸之心,忍痛道:“你以为……萧正则现在受了伤,便有机可乘了?”

    这话出了口,啮咬心脉的蛊虫倏地安静下来,江烟萝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她的确是这样以为的,萧正则虽有金刚不坏之身,但并不是从没受过伤,可在此之前,他不曾拒绝过江烟萝的“好意”。

    “尹湄易容成谢安歌的模样,将萧正则引入清虚观,方咏雩正面强攻,刀法高手方越从旁协战,再由尹湄出手偷袭……”昭衍捂着心口从榻上坐了起来,“如此阵仗,不过让萧正则受了些内伤,要是没有玉无瑕在关键时刻帮上一把,方咏雩不可能活着走出清虚观,至于他是怎么遭受重创的……我只能说一句,周绛云死得可惨。”

    江烟萝问道:“你就一直在旁看着?”

    “为免打草惊蛇,不敢离得太近。”昭衍扯了下唇角,“毕竟,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可不敢轻举妄动。”

    江烟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倾身逼近:“那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昭衍眨了眨眼睛,道:“你一回来就先去查看蛇箱,又发了这么大的火,莫非以为我与玉无瑕是一伙的?”

    “难道不是你?”江烟萝修剪漂亮的指甲轻轻刮过他的脸,“蛇箱里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没有你通风报信,她就算趁我不在搜到了这只箱子,也不会及时想到用截天阴劲化解暗算将人救走。”

    四目相对,即便帐中未掌灯火,昭衍也能看清江烟萝眼里毫不掩饰的煞气,他先是一笑,又叹了口气,道:“仇恨有时候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我本以为你不在此列,想不到……姑射仙,到底还是个凡夫俗子,嘶。”

    说到最后半句时,昭衍小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是江烟萝将他下巴一掐,指甲割开了条小口子,渗出几滴血珠来。

    “我对你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了。”舌尖舔去指甲上的血迹,江烟萝眼中凶光半露,“你敢说玉无瑕救走鉴慧这件事,与你毫无干系?”

    昭衍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当然敢啊。”

    话音落,他猛地出手袭向江烟萝,后者早有提防,当即侧身一闪,人便滚到了木榻另一侧,正要催动蛊虫,却觉得帐篷内寒意陡生,随后有几声裂响传来,江烟萝转头看去,只见那面木屏风被掌风拂过,赫然结了一层白霜,阴寒真气迅速侵蚀质地不甚坚硬的木材,生生冻裂了几条缝。

    霎时,江烟萝脸色骤变,又听昭衍慢吞吞地道:“玉无瑕是在晌午前离开营地的,她不仅要接应葫芦山里的人出来,还得配合方咏雩他们刺杀萧正则,结果功败垂成,全靠萧正则拼死相救才捡走了半条命,自此不见踪影,没可能再回到这危机四伏之地。”

    鉴慧倘若真是被玉无瑕救走的,她只能在营地大乱前秘密动手,可这有两个破绽,一来容易露出马脚,二来……南方不比北方,哪怕在这寒冬腊月里,只要天没下雪,冰霜融化的速度就说不上慢,从晌午到现在已过去了近五个时辰,再厚的寒冰也该化出一地冷水了。

    “阿萝,你是了解我的,我从来不会假他人之手做一件很快就会暴露的事情。”昭衍伸手拿过放在旁边小桌上的茶壶,茶水早已凉了,他也不在意,倒了满满一掌心的水,不见一滴漏下来,原是茶水就在他掌心凝成了冰,晶莹剔透,连漂浮着的茶梗都清晰可见。

    凝水成冰算不得什么绝世本领,江湖上但凡修炼阴寒内力有所成者都能做到,可昭衍身怀九重截天阳劲,寻常寒气于他不过尔尔,除非是跟他同一境界的截天阴劲,否则无法入侵体内,更不可能内力兼容。

    “你——”江烟萝眯着眼道,“已经夺得了方咏雩的功力?”

    她让江天养为昭衍打掩护,使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葫芦山里,本就存着伺机夺取方咏雩那九重截天阴劲的心思,而方咏雩今日力战萧正则,即便不死也会重伤,正好让昭衍趁虚而入。

    “他逃出清虚观不远,就被我堵了个正着。”昭衍道,“不过,与其说我夺走了他的功力,不如说这是他自愿送给我的。”

    江烟萝心念电转,道:“因为周绛云已经死了,他自己也是个将死之人,这身功力若不送给你,便只好带到棺材里去,怎能甘心?”

    昭衍道:“你倒是懂他,看来青梅竹马的情谊也不尽是虚假。”

    “我好歹与他做了数年表哥表妹,还差点成了夫妻。”江烟萝眼波流转,藏在袖里的左手已悄然捏住了三枚毒针,“比如说,他将这身功力送给你,就没提出什么条件?”

    “那当然是有的,他号称‘孤魂’,可不是什么‘活菩萨’。”昭衍道,“我既然得了他的功力,就要为他报仇雪恨,否则他发誓会化为厉鬼,必让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宁,至死方休。”

    江烟萝冷笑几声,道:“他的仇人,也包括我吧。”

    “啊,你们父女俩,还有萧正则,一个不少。”昭衍五指收紧,掌心里的冰块又化成了水,从指缝间淋漓滴下,“可惜他不知道,我是杀不了你的。”

    话是这样说,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越来越浓,江烟萝身子紧绷,却没有再次催动蛊虫,有些招数之所以能被称为“杀手锏”,便是只能在有把握的时候用出来一击得手。

    子母连心蛊固然无解,可这不意味着昭衍无法拉她同归于尽。

    “原来如此,难怪你放走了鉴慧,还敢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江烟萝道,“可你救了他又能如何?萧正则抓住了尹湄,听雨阁依然可以顺藤摸瓜找到更多对平南王府不利的把柄,顶多是我少领一份功劳罢了。”

    昭衍耸了耸肩,道:“是啊,我也算有自知之明,到了这一步还管他们的争斗做什么?只不过,左右是有一个人遭殃就够了,我当然选择救我的朋友,再怎么说鉴慧也是为了我才会被你抓住,吃了诸多苦头。”

    他这样有恃无恐,自然是吃定了江烟萝在盛怒之后会重新权衡利弊,哪怕她再想将他千刀万剐,也得等到萧正则身死而她自己处于绝对安全的境地之后。

    不出所料,江烟萝只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萧正则虽然受了伤,但我没能亲自查看伤势,料不准他会何时伤愈,动手宜早不宜迟。”

    “后天吧。”昭衍正色起来,“我虽然顺利得到了方咏雩这身功力,但要完成阴阳共济尚需一点时间,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江烟萝问道:“要我帮你准备些什么?”

    昭衍的一番说辞,她未必是信了,可依然如他所愿揭过此事,又如此殷勤,显然是被萧正则的伤势撩拨得野心难耐。见此,昭衍笑了一下,道:“你只需保证后天没有闲杂人等打扰到我,他一个人已足够难对付了。”

    仅此一件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江烟萝却连丝毫犹豫也没有,爽快应道:“好。”

    他们曾也有过言笑晏晏的时候,可当那层虚情假意的脸皮撕破,横亘在两人间的诸多矛盾便大剌剌的暴露了出来,就像那波光粼粼的秀水湖面,一旦到了日月无光、湖水干涸的那一日,满是死鱼和烂泥的湖底也再没什么好看的了。

    昭衍将藏锋挂回背上,翻身下榻便要走,却听江烟萝道:“方咏雩还活着吧。”

    脚步微顿,昭衍也不瞒她,点头道:“我本是带着杀心去的,可他说愿将这身功力送给我,抽骨与我搭座桥……神使鬼差的,我就不想让他就这么死了。”

    “你对他倒是心软,他却是在别无选择的时候才选了你。”江烟萝语气幽幽,“当初在栖凰山的密道里,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薛泓碧必须死。他死了,我才能活。

    昭衍听了这句话,面上一丝神色也未变,漠然道:“那又如何?一句话罢了,我若与他易地而处,想来也会这么说的,你之所以帮我圆谎留下他的命,不就是想着利用他来制衡我吗?”

    江烟萝盯着他道:“你就一点也不生气?”

    “生什么气?”昭衍嗤笑一声,“我跟方咏雩认识了六年,贯彻始终的可不是二两真心,那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太奢侈了,我们一直在相互利用,做不得肝胆相照的朋友,也当不了不共戴天的死敌,若要刨根问底,只能是殊途同归了。”

    “那我们呢?”江烟萝轻轻问道,“我跟你,从长寿村的谷仓算起,到如今也走过了六年,你就没有话想对我说?”

    昭衍回过头来,帐篷里只有一点黄豆大的烛火亮着,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像将陨入海的太阳。

    “阿萝,”他看着她,“昙花一现终成空,再美的梦也是要醒的。”

    说罢,昭衍掀帘而出,像是一溜烟,来去随风地走了。

    江烟萝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再度传来动静,有人隔着帐帘向她禀报,说是在山中几处洞穴内发现了那些被赶进去袭扰叛贼的囚犯,绝大多数都还活着,正在哭喊求饶,请她拿个主意处置。

    回过神来,江烟萝冷冷道:“都杀了。”

    帘外的人愣了一下:“这……”

    “叛贼在葫芦山密谋造反,丧尽天良杀害无辜百姓,官府收敛尸骨张贴公告,再给点银钱抚恤死者家人——这点事,还要我来教你?”

    话音未落,三枚银针穿帘射来,直直钉在了那人脚尖前面,骇得他亡魂大冒,忙不迭领命而去。不多时,远处那些嘈杂的哭喊声便逐渐变小,直至消失……

    乌沉沉的夜空,又开始下雨了。

    昭衍撑开了天罗伞,孤身走在崎岖湿滑的夜路上,头顶无星无月,他手里也没提灯,一双眼睛却像夜猫子般敏锐,始终走得稳稳当当。

    他远离了营地,又绕开了葫芦山,一路来到某个毫不起眼的小山坡下,兜兜转转,进入一个荒草掩映的山洞。

    许多人都讨厌等待,尤其这个人的脾气还不怎么好,看见他来了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说好的三个时辰,你还真是一炷香都不肯提早,赶着投胎的时候咋没想着步子放慢点?”

    昭衍苦笑道:“性命攸关之事,哪有人不放在心上的?奈何营地正乱着,我怕引了萧正则注意,又不能惹江烟萝生疑,便耽搁了些时间,有劳前辈在此久候,还请包涵。”

    话说得这样客气动听,他不忘暗自腹诽道:“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殷老怪这张嘴才叫积习难改。”

    孰料殷无济看了他一眼,眉毛竖得更高:“你小子莫不是在心里骂我?”

    “哪敢哪敢,医者救苦救难,晚辈平生最敬佩的就是大夫,殷前辈不远千里赶来相助,晚辈感激还来不及呢。”

    殷无济又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你铁定在骂我了,我可是见死不救的怪医,你若惹得我不痛快,我等下就把洞里那人丢出去喂野狗。”

    昭衍还没说话,山洞深处便有人重重地咳了一声,一道人影走了过来,火光照亮他有些憔悴的脸庞,正是方越。

    “方少侠,身上的伤无碍了吧。”昭衍忙招呼他坐下,“方咏雩和鉴慧现在如何?”

    方越站着没动,眉头倒是狠狠抽了一下,见他神色纠结不吭声,殷无济骂道:“哑巴了?给你割掉舌头治治?”

    昭衍突然觉得,只要被骂的不是自己,殷无济这张嘴有时候也怪可爱。

    “我、我没什么大碍,咏雩他……”方越不善言辞,涨红了脸才憋出话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无济翻了个白眼,昭衍将伞收拢倚在一旁,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定下三日之期吗?”

    一提起此事,方越先是动怒,旋即压下脾气摇了摇头,便听他道:“因为我得到消息,两位前辈至少还要三天才能抵达这里。”

    “你让尹湄连发三道急信催我们赶路,就是让我们收拾你搞出来的烂摊子?”殷无济嘲讽他,“还在唧唧歪歪做什么?把衣服脱了,再不拔针你是想现在就下阴曹地府让判官审罪?”

    昭衍摸了摸鼻子,麻利地把上衣脱了,火光照出他劲瘦却不失强健的体魄,背后的玄鸟刺青像是要挣脱人皮桎梏飞出来,而在他的膻中、气海两处大穴上,各留有一截金针末尾。

    也不怪方越满头雾水,实是对他而言,这一日发生的种种变数实在太多,简直如在梦里。

    那会儿方越背着方咏雩冒雨寻找藏身之所,却被昭衍拦住,已提刀在手做好了与之死斗的准备,不想被尚存些微意识的方咏雩死死抓住,非但没有拼死一搏的念头,还催促昭衍尽快取走他的功力,让方越不要阻拦。

    随后,昭衍撑着雨伞走到两人面前,二话不说就将方咏雩点晕过去,催促方越背着人赶紧跟他走,趁着敌军大乱,抄捷径来到这里,被这个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尖酸刻薄的古怪男人骂得狗血淋头。

    见死不救的怪医殷无济,方越从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当真见到了,脸色实在精彩得很。

    他的伤不重,殷无济丢了瓶药就懒得再管,伸手一翻方咏雩的眼皮,又把了把脉,转头对昭衍说了句“要不还是别救了,我看这人死了比较好”,差点让方越被刚吞下去的药丸活活噎死。

    好在这只是个玩笑,殷无济下了三根金针,又给方咏雩灌了瓶不知名的药水下去,总算将这人的性命吊住,而后昭衍解开衣衫盘膝坐下,眼也不眨地催促殷无济在他的两大任脉要穴上刺入两根金针。

    要想骗过江烟萝,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昭衍以阴阳逆转秘法强行将一股阳劲引入阴脉,再让殷无济用独门金针将其激发出来,强催太一心法扰乱脉象防备江烟萝探查内力,这才拥有了持续三个时辰的“阴劲”,若不能在期限内拔针解封,他体内阴阳就要倒乱,后果不堪设想。

    方越委实搞不懂昭衍究竟想做什么,可方咏雩的命捏在殷无济手里,他做不到舍下对方独自逃走,就只能静观其变。金针入穴后,昭衍不敢在此耽搁,带着方越出去了一趟,趁营地里一片兵荒马乱,他们摸进了江烟萝的帐子,昭衍先用冰寒掌力封冻了一个木箱子,这才让方越将它打开,里面竟有一个和尚和数不尽的毒蛇,都已经被冻僵了,饶是方越近来见多了惨状,也被这诡异一幕吓得脸色白了又青。

    昭衍让方越带着和尚回来找殷无济,自己留在了帐子里,他难道不怕被人撞见?方越的满腹疑惑几乎要成云化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如言带上那和尚赶回这里,不知怎么的,殷无济本就难看的脸色更臭了,他一边给和尚化冻疗伤,一边骂骂咧咧,方越在旁听着,倒生出了几分亲近感来,觉得这口气跟方善水当初教训自己和石玉的时候差不多。

    他正胡思乱想,殷无济已眼疾手快地将两根金针拔了出来,见针尖上没沾着血,这才松出一口气。

    “小疯子,算你命大,又赌赢了一回。”

    殷无济扫了眼方越,又瞥向山洞深处那两道躺在乱草上的人影,意有所指地道:“不过,赌场如战场,从来没有常胜将军,接下来的事……你当真想好了吗?”

    他鲜少给昭衍一点好脸色,这回却是难得带上了几分忧心之意,昭衍怔了下才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决定的事情就不必再改了,免得横生枝节。”

    殷无济看了他许久,低声骂了句不知什么话,又叹了口气。

    见此情形,方越实在按捺不住了,问道:“你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就算是死,也得让人死个明白吧!”

    殷无济正心情不虞,闻言脾气上来就要开骂,被昭衍轻轻拍了下手臂,只听他道:“殷先生,时间已是所剩无几,再拖延下去只怕方咏雩他撑不住,烦请您先去盯着他的情况,这里就交给我吧。”

    说完这话,他就朝方越抬手一引,示意到洞口附近说话。

    方越回头看了一眼,终是无可奈何,只得跟他过去,本以为昭衍要将个中始末娓娓道来,不想这人开口便道:“方少侠,我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只能交由你去办,不知你是否愿意应下?”

    心下微动,方越皱眉道:“你先说清楚是什么事。”

    “杀人。”昭衍神色平静地道,“一个……罪大恶极、必须得死的人。”

第二百九十五章·生天(二)

    腊月廿九,阴天晦日不见雨,愁云惨雾又悲风。

    五更天,梆子声一慢四快,这一夜就算收更了,更夫正好行至城门附近,他拢了拢身上的袄子,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提着将熄未熄的灯笼掉头回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伴随着脚下地面的震颤,他以为是地龙翻身,忙不迭丢了灯笼抱头蹲下,却见本该在五刻钟后才开启的城门竟是提前解禁了,值夜的守城官兵退至左右两侧,一队铁骑率先进城,后面还有大片潮水般的黑影,少说得有数千之众。

    更夫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抖似筛糠,根本不敢抬头多看,骑在马上的精兵强将懒得看这小人物一眼,倒有几名地支暗卫飞快把这瑟瑟发抖的更夫打量了一番,那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几乎要剥开人皮看到他的心里去。

    好在他的确只是个更夫,脸紧贴在地面上,任这些人马从他身前疾行而过,冷风从周遭汹涌过来,将衣衫和旗帜吹拂得猎猎作响,好不容易等到马蹄声远去,更夫方才颤巍巍地抬起头,他先闻到了扑鼻而至的血腥味,随后才看清队伍末端拖拉着几辆板车,每辆车上都堆叠得很高,可惜天色太暗看不清楚。

    过拐角时,最后那辆车的轮子像是碾着了硬物,猛地颠了一颠,滚下个不知是什么的长条东西来,前头的士卒们或是没察觉,或是压根不在意,大队人马头也不回地朝府衙方向去了,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两圈,一动不动。

    冷风灌进脖子里,更夫跪在地上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本该捡起灯笼转身就跑,却神使鬼差地朝那东西挪了过去,等到离得近了,残烛微光照亮此物的真面目,原来是个矮小消瘦的男人,脑袋被刀劈成了两半,双眼瞪得很大,一左一右地看向两边。

    更夫粗重的喘息声戛然而止,他像是被鬼手掐住了脖子,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瞳急缩猛颤,灯笼又一次“啪”地掉在了地上,烛火翻倒烧着了纸皮,被风一吹,火舌还燎上了更夫的鞋子,可他竟是毫无察觉。

    “死、死、死——死人了!”

    惊恐的尖叫声破喉而出,如有冷水倒进了热油里,街坊四邻有的被吵醒,掀窗推门往外看去,而后叫声四起,整座绛城都像炸了锅一样沸腾起来。

    天亮后,绛城的各处街口巷道都张贴了通缉告示,衙门侧近还支起了白布棚子,里面摆了少说上百具尸体,个个死状极惨,有差役扯着嗓子喊话,说是有一伙叛贼流窜至此,他们武功高强目无王法,不仅杀伤了诸多官兵,还对老百姓痛下毒手,望城中男女老少出入小心,若见陌生面孔及时上报云云。

    “放他娘的臭狗屁!鹰犬滥杀无辜、颠倒黑白,真是无耻之尤,千刀万剐不足以解恨!”

    王鼎将药包往桌上一磕,他本就是个直脾气,今日冒险蒙混进城,听了一耳朵坏消息,早已气得肝火大盛,而在这间逼仄的屋子里,除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谢安歌,其余五个人在得知此事后,脸色也是难看至极。

    大家伙前日从葫芦山里冲杀出来,好不容易重新会合,很快发现官府已经在方圆百里布置好了搜查网,他们先前留在绛城附近的暗桩都已经断了联系,有几个人请缨去探路,也是一去不回,展煜当即拿了主意,让众人就地分散,逃也好,藏也罢,总归不要轻举妄动,更不可在这风口浪尖上逞勇闯关。

    然而,其他人可以暂避锋芒,他们几个却是不能够的,葫芦山里杀出来的四五十人,听雨阁未必记下了每一张面孔,但绝不会漏掉为首的任何一人,一天没抓到他们,这搜查网就会一天紧过一天,就算他们跟老鼠一样遁地躲藏,迟早也会被连窝端,而且谢安歌伤得太重,多延误一天便多一分凶险。

    一番合计后,李鸣珂将那份书信物证又交还给了朱长老,王鼎不由分说地把人给赶走,让他揣好证据保全自身,自己连夜摸去了附近的村子里,顶替了一个卖炭人才混进城去,过程如何惊险暂且不提,最麻烦的还是买药,那些天杀的鹰犬也知道他们无不负伤在身,不仅对城里的大小药铺严防死守,连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也有人盯梢甚至假扮,若非王鼎习惯了与这些三教九流打交道,只怕要着他们的道。

    “姜黄、乳香、红花、川穹……”骆冰雁打开纸包清点药材,眉头渐渐皱起,“马钱子和三七呢?”

    “买不着。”

    “土鳖虫也没有?”不等王鼎回答,骆冰雁便叹气,“罢了,这些药材活血行气,对刀伤骨伤都有大用,听雨阁的探子必定看得死紧。”

    李鸣珂问道:“你可有去镖局看过?”

    “去、去过了。”王鼎难得吞吞吐吐地道,“整个镖局,都已经空了。”

    李鸣珂脸色一白:“空了?”

    “详细的我也不知道,只晓得今天一早有官差去镖局破门搜查,应是疑心咱们躲在了那里,然后就把所有人都给抓走审问了。”

    王鼎担忧地觑着李鸣珂的脸色,他赶到时只看见了一片狼藉的院子,还有满地未干的血,官差忙着把镖局里的东西都搬运出来,他趁乱潜入进去,没见到一个还活着的镖局中人,出来向附近的混子打听才得知了一些情况。

    李鸣珂浑身冰凉,穆清忙将她按回凳子上坐着,好在她自个儿很快就压下了这股怒气,声音沙哑地道:“狗急跳墙之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抓人,也是想要引我等现身。”

    “恐怕情况没这么简单。”倚在墙角的展煜忽然道,“据我所知,镇远镖局十年前就在绛城设下了分局,眼下虽是处境艰难,但镖师们十年来扎根于此,自有一番保留实力的应对手段……李大小姐,你在进山前可有派人进城知会一声?”

    李鸣珂一怔,旋即想到了什么,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穆清与展煜心有灵犀,当即问道:“煜哥,你是说官府抓了人不假,但未必是将镖局里的所有人都一网打尽了?”

    展煜颔首,道:“听雨阁的人不难猜到我们出山后就会化整为零,虽说寻医问药是当务之急,但凭我们剩下的这点人手,就算知道了镖局遭难的消息,也未必能做些什么,何况分局的人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少,审也审不出所以然来,鹰犬们哪会在他们身上白费功夫?依我之见,怕是在咱们被困葫芦山的这三天里,绛城里面另有变故发生,且八成与镖局有关。”

    这番推测合情合理,李鸣珂神色微缓,王鼎提议道:“不如我等晚上再摸进去一探究竟?”

    展煜正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那就不必了。”

    短短一句话,六个人齐齐一惊,须知他们为了不牵连旁人,此刻正藏身在一间林中小屋里,这屋子以前是禁闭麻风病人用的,已经废弃了多年,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周遭村民或不知道,或远远避开,哪会有人误闯?

    守在门边的刘一手率先动身,快刀直接穿过门板缝隙刺了出去,被来人抓了个正着,他正要转刀破门,便听对方道:“南无阿弥陀佛,冒昧前来惊扰了各位施主,是贫僧之过。”

    刘一手愣了片刻,他转头看向屋里众人,骆冰雁道:“两个人。”

    有外人能够找到这里,显然是跟踪王鼎而来,可对方倘若心怀歹意,绝不会只带了这点人手就现身近前,展煜只犹豫了片刻就做出决断,让刘一手收刀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两道人影,一个灰衣和尚,一个黑袍男子。

    “明净大师?”

    “林镖头!”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分别出自刘一手和李鸣珂之口,他俩对视了一眼,其他人也从这反应里看出来者不是敌人,这才将兵刃收了起来。

    明净双手合掌对众人一笑,他身边那人先将李鸣珂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没缺胳膊少腿儿才如释重负,抱拳道:“在下姓林,镇远镖局绛城分局的镖头。”

    展煜连忙请他们进来,这间屋子本就不大,再添两个人更显逼仄,好在大家都不在意这些,待两人坐下,李鸣珂便急不可待地问道:“林镖头,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林镖头先看了一眼明净,苦笑着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五天前,李鸣珂的确派了人进城向镖局报信,可她赶得急,那人也到晚一步,林镖头当天早上接了个大生意,已经亲自带人出镖去了。

    这生意倒也寻常,有个外地来的医者找到镖局,说自己因治好了一位病患而招惹上某个大人物,被买凶追杀至此,请镖局护送他回老家,并且开出了大价钱。林镖头一听他要去的地方离绛城不算太远,又看到银票是出自有名的大钱庄,犹豫一番就答应了下来,想着快去快回,不料镖队刚出绛城地界就遭到埋伏,非但遇见了一个来历不明却武功高强的和尚,还被他们要保的人趁机下药放倒,说来实在让人恼火。

    林镖头发现中计,以为是遇到了仇家,没想到这两人并未狠下杀手,而是将他们藏了起来,这才亮明身份。

    虽说云游僧明净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但见死不救殷无济的名声可是响当当的,林镖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俩,更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找镇远镖局的麻烦,可当他把这些话问出了口,当即被殷无济夹枪带棒地损了一顿,不等恼羞成怒,就见对方伸手一掏,亮了块玉佩出来。

    平南王数年前患了肠痈之症,后来莫名其妙地好了,这事儿知道的人很少,林镖头恰好是其中之一,此刻看到殷无济手里那块刻着“熹”字的玉佩,顿时明白了过来。

    “明净大师说绛城这边马上要出大事了,镖局也难逃一劫,为免引人怀疑,不得不出此下策让殷先生将我们几个诓骗出来……”林镖头心有余悸地道,“我原本不信,随明净大师乔装回城时就在镖局附近见到了鬼祟人影,又听管事的说了大小姐派人来报信,才知大祸已然临头了。”

    林镖头他们被明净和殷无济提前引走,管事的也在得到消息后立即着手安排后路,是以镖局虽然被查抄了,但伤亡损失并不如李鸣珂所想那样可怕。正因如此,负责绛城这边搜查总务的江天养才会勃然大怒,任由风声迅速传遍大街小巷,试图逼镖局的漏网之鱼再次动作起来。

    闻言,李鸣珂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用感激的目光看向明净,展煜却皱着眉道:“敢问大师,你们是从哪里得知风声的?”

    明净不语,只从袖子里一掏,摸出了一朵梅花。

    李鸣珂脱口而出道:“您也认识‘梅’?”

    这话一出口,她就自知失言,却听明净道:“李施主不必害怕,此间已经没有外人了。”

    李鸣珂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当即转头看向骆冰雁,只见这位凶名赫赫的黑道女魔头朝她勾唇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展煜心思敏锐,他早已见过了明净和殷无济,也知道尹湄是平南王府的密探,现在听了李鸣珂情急之下的一句话,哪还不知道葫芦山这场虎狼相斗的乱局到底是谁在运筹帷幄?可他的神色非但不见缓和,反而更加严峻了起来,道:“尹长老自请断后,恐遭不测。”

    明净叹道:“落在听雨阁的手里,只怕生不如死。”

    李鸣珂方才知道了密探“梅”的身份,现在想起这茬,心下可谓是大起大落,迟疑着道:“听雨阁应是不知道尹长老……”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穆清便道:“我看未必。”

    穆清与尹湄之间的恩怨,在她看到活生生的展煜时便一笔勾销了,如今得知了尹湄的真实立场,穆清总算明白她为何会答应易容成谢安歌的模样留下诱敌——南北对峙的局面愈演愈烈,既然飞星案是萧党的心头大患,那么平南王府就不可能坐视他们杀人灭口,尹湄身为王府密探,已经做好了为此而死的觉悟。

    明面上,尹湄只是补天宗的暗长老,有方咏雩这个新任宗主在前面顶着,萧正则不会太过在意她的死活,也因为这一点,明净只要做到尹湄交代的事即可,没必要为此耽搁宝贵时间,除非……在尹湄不知道的时候,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穆清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明净果然没有否认,直言道:“贫僧这里的确有条虚实难辨的情报——明日午时过后,将有一队精兵押解尹湄从葫芦山出发,江天养会率人等在护城河畔接手。”

    刘一手急忙问道:“消息准确吗?”

    他倒不是怀疑明净撒谎,葫芦山的烂摊子注定没法收拾干净,萧正则若真掌握了尹湄是平南王府密探这一重要情报,定然会在众人来不及逃出搜查网这段宝贵时间里将尹湄押送到自己的地盘上,而纵穿绛城、向北渡江直抵中州,再从栖凰山调人一路上京,无疑是最稳妥有效的办法,最重要的是这条路对江家父女最有利,毕竟江天养很快要身败名裂,庙堂江湖这两块大肥肉,总得咬住一块不放。

    展煜唯一担心的是,这消息会不会又是江烟萝故意放出来的诱饵?因为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没人会去救补天宗的暗长老,却一定有人在乎平南王府密探的性命。

    明净面露苦色,却是坚定地道:“无论如何,贫僧总要一试。”

    李鸣珂毫不犹豫地道:“大师,我与你同去!”

    “万万不可!”明净定定地看着她,“李施主,尹湄写信引你过来也好,贫僧受托保下林镖头等人也罢,盖因这百里搜查网处处皆是陷阱,市井山野的大小势力也盘根错节,除了在蕴州盘踞十载的镇远镖局,再没有谁能够带着诸人逃出去,更遑论平安抵达湖州……你不能去,你与林镖头要担起这个重任来。”

    说话间,明净起身去看过了谢安歌的情况,见到左臂断口和腹部剑伤时叹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两只药瓶递给穆清,叮嘱道:“红色的外敷,白色的化进水里喂她喝下,俱是早晚各一次。”

    穆清朝他鞠了一躬,这才将东西收下,明净正要告辞,又听展煜道:“请大师留步!”

    见明净转过身来,展煜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大师,既然尹长老已经落入敌手,您又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个消息?倘若听雨阁里还有内应,怎会冒着巨大风险传出一条不知真假的情报?恕晚辈冒犯,您是分辨不了情报的虚实,还是……对传出情报的人半信半疑呢?”

    此言一出,屋内陡然安静了下来,直到明净长叹一声,缓缓道:“展施主敏慧过人,贫僧的确是心下犹疑。”

    “可您还是决定一试。”展煜肃然道,“大师,这个人到底是谁?”

    明净还没有开口,王鼎和李鸣珂已然心头猛跳,他们对视了一眼,同时想起了前不久还在讨论的人。

    “是……昭衍。”

    当明净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时,屋里所有人都恍惚了一瞬。

    刹那间,李鸣珂的手死死握住了点翠刀,她几乎就要问出那句“昭衍到底是不是薛泓碧”,可她浑身微颤,喉头堵得厉害,根本说不出话来。

    明净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双手合十,轻声颂了一句佛号。

    沉默片刻,刘一手开口道:“大师,我也去!”

    在场众人里,他是除明净之外最了解昭衍底细的那一个,何况方怀远生前有过吩咐,倘若昭衍能帮平南王府解决因他而起的云岭之祸,从此刘一手就听其吩咐,奈何昭衍在那之后就出了关,刘一手又深陷栖凰山大变的漩涡里,一年多来他们只在东山之岭见过匆匆一面,彼此都是今已非昨,刘一手舍不下众多旧部,昭衍也无心将他牵扯进听雨阁内斗里,方怀远的一番好意便只能作罢。

    有着冤鬼路血案的芥蒂在,刘一手其实并不那么信任昭衍,可他始终记得方怀远的每一句吩咐,倘若一定要有人为这条情报豁出命来,他甘愿第一个上刀山。

    刘一手没想到的是,他这厢话音刚落,展煜便道:“刘叔,你也不合适去,二师弟现在不知情况如何,其余师兄弟们还在湖州等着,师父留下的旧部大多也习惯了听你号令,现在谢掌门伤重至此,你要是不能尽快赶回去,朝廷那边若使些阴招,反抗军那里怕是要出乱子。”

    说罢,展煜对明净道:“大师,晚辈的两个师弟都跟尹长老一起留下对敌,现在只有尹长老知道他们是死是活……我虽不才,一手剑法尚可派上些用场,对绛城这边也算熟悉,带上我不会拖你后腿。”

    他态度谦逊,明净却知道展煜是这些小辈里最拔尖儿的那一个,当初要不是江烟萝先下手为强将展煜暗算了,方怀远未必会被陈朔用唐荣的案子困住手脚。

    穆清苍白的嘴唇颤了颤,她想要劝阻,可怀里那枚小铜印沉甸甸的,像一座压在胸口上的山,展煜了解她,正如她了解展煜。

    就在这时,骆冰雁发出轻笑声,她伸手将乱发捋到耳后,道:“那我也去吧。”

    饶是出家人戒嗔戒怒,明净也头疼了起来,劝道:“骆施主,这并非儿戏……”

    “我可不与老和尚调戏。”骆冰雁抿唇道,“自我坐上了宫主之位,还没吃过这么大亏,被一帮鹰犬堵在山里又不得不东躲西藏,窝囊劲儿一上来可是能把人憋死,这口气要是出不去,我不甘心!”

    听她说到这里,明净忍不住低声劝道:“骆施主,你这是何苦呢?”

    左轻鸿已故,灵蛟会并入弱水宫,如今连周绛云这座大山也土崩瓦解了,方咏雩还不知是否有命在,只要骆冰雁能平安回到梅县,有平南王府的暗中支持,朝廷也休想轻易搞垮弱水宫,骆冰雁就是黑道未来的掌舵人。

    屋里多是白道的人,明净不好将这些话说明白,可他知道骆冰雁是能听懂的,偏偏这女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笑道:“大师,我能在洪水没顶之前抓住这根浮木,靠的是七分本事三分运气,可一根浮木撑不起弱水宫的未来,我若不想让毕生心血化为泡影,就得把这根木头变成定海神针。”

    骆冰雁说得含糊,心里却是一片清明——尹湄那丫头,从小脾气就倔,她哪怕被萧正则抓住了,也没有谁能从她嘴里撬出半个字来,连她自己都接受了这个下场,明净却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算殷无济跟玉无瑕有同僚之谊,但十多年都过去了,情分哪比得上大局重要?这和尚对昭衍心怀疑虑,还要为此冒险,只能是情况有变,平南王府不敢留下半点把柄。既然如此,她怎么能不去?

    骆冰雁毕竟是弱水宫的宫主,明知道腥风血雨就在眼前,要是执意药到人不到,周绛云和方咏雩都别想逼她,却还是来蹚浑水,个中缘由为何?不过是平南王府信重左轻鸿,盖因他忠心耿耿地给王府卖了大半辈子的命,他要是能活久一些,或者有个传人,哪里轮得到自己来捡便宜?

    这些个弯弯绕绕,明净虽是出家人,但他跟在殷无济身边见得多了,很快也明白了过来,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主意拿定,众人不再废话,此夜,无眠。

第二百九十六章·破晓(一)

    腊月三十,月穷岁尽,绛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碎雪如梨蕊,摇落北风中。

    辰时四刻,听雨阁二百余精锐高手自葫芦山拔营向东,骑者当先,步者在后,间有三辆囚车,俱被透气不透光的黑布遮得严严实实,四面八十人一百六十只眼睛,无不紧盯囚车。

    队伍最前方,戴着彩绘狐狸面具的娇小女子骑在一匹白马上,朱红披风被风雪吹开,她却不觉得冷,身子挺直如玉树,握着缰绳的手也不见发抖。

    两百多人在雪地里迎着寒风赶路,却只能听见马蹄和车轮发出的声音,没有哪个人开口说话,脚步声更是微不可闻,偏偏行动举止都相差无几,诡异万端。

    哪怕是最凶恶的盗匪,也不敢打这样一群人的主意,他们走得顺顺当当,后晌就过了三岔口,再行一里半便是护城河岸,而江天养早在六个时辰前就见过了传令兵,已率领一支千人队等候在此。

    两边人马很快会合,姑射仙翻身落在江天养面前,轻唤一声:“爹!”

    江天养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和缓了脸色,伸手拂去她肩上落雪,问道:“这一路上可还太平?”

    姑射仙笑道:“鸟飞绝,人踪灭,纵有宵小暗中窥伺,也是不敢造次的。”

    “不可大意。”江天养看向三辆囚车,“人犯在哪辆车里?”

    姑射仙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上千名披坚执锐的精兵正严阵以待,她伸手轻拍两下,其中两辆囚车猛地震动起来,黑布和锁链一并落在地上,两名女暗卫几乎同时下了车,朝这边躬身而拜。

    “哈哈哈!”江天养大笑三声,“倒是可惜这一路上过分太平了。”

    笑过之后,他扬手一挥,让兵卒们上前接应,口中又道:“我听说葫芦山那边走脱了不少叛贼?”

    姑射仙叹了口气,道:“兰姑竟是玉无瑕所假扮的,谁能料到这个大变数?”

    闻言,江天养脸色阴郁,低声道:“当下百里搜查网层层收紧,两三日来倒是追上了一些人,死的活的都有,但没抓到一条大鱼,怕只怕有贼子逃过此劫,我们江家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就要毁于一旦了。”

    “有人托我给您带句话,”姑射仙道,“事到如今,杀人灭口已沦为下策,得让他们说出来的话没人信才好。”

    江天养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又听她道:“您带人抄了镇远镖局,把那些江湖人留在城里的暗桩都连根拔了出来,这事儿做得好,就是有些过火了。疑罪从有,宁错不放,要是真能赶尽杀绝倒还罢了,可在眼下注定行不通,那就不能把这条路也堵死了,我派人送回去的那些尸体得好生利用起来。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将人犯押送入京,您若能办好这件事,莫说……”

    突然间,一道女声破空响起,接了姑射仙的话茬:“莫说一个武林盟主之位,唯我独尊未可知,是也不是?”

    最后那个“是”字带上些许笑意,仿佛一江冰川化春水,直流到人心里去,不知多少人在此刻心神摇曳,不等他们回神,一道人影就从路旁岩石后掠出,霞裙飞转似流光,金珠白练纵若蛟龙,箭一般朝囚车射去。

    江天养厉声喝道:“看好犯人!”

    单是囚车的前后左右就围了八十个地支暗卫,他们配合多年,早已默契无间,八十个人同时移身换步,八十柄刀剑也同时出鞘,顷刻便让整辆囚车变成一只巨大的“铁刺猬”,金珠悍然砸在刀剑结成的网子上,发出一声雷鸣似的巨响,当中十三把刀毫不犹豫地翻卷锋芒,欲将白练斩断,不想那珠子滴溜溜乱转,白练忽上忽下,忽前忽后,竟无一把刀能削下半片布帛来。

    寒光急闪间,一个暗卫被白练连刀带手死死缠住,骆冰雁腾空一跃三丈半,将人甩出四丈八,震退一圈包围过来的兵卒,她借力一窜,又凌空翻滚一圈,险险躲开飞蝗群般扑过来的暗器,眨眼间落在了囚车顶上,脚下一勾欲掀布帘,忽地矮身一晃,三尺长刀几乎贴着她的脸横劈过去。

    江天养一见骆冰雁,新仇旧恨登时涌上心头,当即毫无二话,转腕挥刀朝下劈去,骆冰雁只得倒下车顶,反手抖出金珠白练拽过一个倒霉鬼替她垫背挡了千刀万剑,人如游鱼般窜至囚车下面,匆忙抬眼一看,依稀见到黑咕隆咚的车子里蜷缩着一个人,不等她仔细看清,整辆囚车陡然离地飞起,四名地支暗卫各托一角,足下猛蹬地面,抬轿似的将囚车挪移开来,周遭六七十名暗卫刀剑齐下,欲将骆冰雁剁成肉酱!

    生死关头,骆冰雁冷笑一声,金珠白练横扫而出,尚未积雪的地面上陡然绽开朵朵血梅,挡在另一侧的数十个人纷纷惨叫出声,腿脚齐踝断裂,仿佛那挥过去的不是柔软布匹,而是一道削铁如泥的大刀!

    得了一方空隙,骆冰雁就地一滚,无数兵刃也贴着她的身躯步步紧逼,可惜没人跟得上她的身法,弱水宫现任宫主柔情似水,身段儿也跟水一样细软多变,她在满地血泊里旋身如花,金珠猛地一击地面,人便再度腾起,直追那辆尚未落地的囚车!

    “妖妇休走!”

    眼看骆冰雁就要追上囚车,白练突兀传来一股拉力,江天养飞身跃至,长刀绞住白练,身躯顺势急转逼近,瞬息已到骆冰雁身后,她无可奈何,只得折身向下落去,莲足重重踩在一个士兵的脑袋上,“咔嚓”一声,颈骨折断,脑袋下陷。

    骆冰雁振臂一抖,好不容易把江天养甩开,低头一看四面八方尽是人影,不由得轻叹一口气,道:“老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当真累人。”

    寒光闪过,三道飞针迎面刺来,她才偏过头,江天养的刀已逼近颈侧,姑射仙也化成一道白烟掠至身旁,骆冰雁反手向左一拍,抵住刀锋向后飞退,察觉背后劲风突起,姑射仙的绣花鞋踢出尖刀,直刺骆冰雁后背脊椎。

    前后夹击几乎是同时杀到,金珠白练闪电般从骆冰雁的腰侧荡了出去,险之又险地挡下尖刀,手下却没能锁死江天养的刀刃,她正待变招,左肩已是一疼,鲜血喷溅而出,若是再慢半拍,整个身子都要被这一刀斜劈开来!

    闷哼一声,骆冰雁从江天养刀下闪过,那辆囚车也刚好落地。

    兵卒们一拥而上,重新将囚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若有外敌来犯,必得撕开包围圈从这些人的尸身上踏过去,江天养心下稍安,不料惊变骤起,只听一人疾呼道:“你做什么?”

    这一嗓子响起,惊得所有人都朝他所指方向看去,被点中那人也是满脸错愕,没等他说出一个字来,刚才大呼小叫之人已是趁机挥出双掌,霎时有如象突虎冲,身边一圈人都像被狂风吹折的麦子般倒了下去,朝他劈来的十几把刀剑也应声而断,一名暗卫手持小锤悍然击下,不过打破了头盔,露出个寸草不生的脑袋来,依稀可见头顶还烫了戒疤。

    兵卒里怎么会有光头和尚?

    江天养心知中计,连忙提刀赶来,明净左臂疾抬,生生以血肉之躯挡下他一刀,金石交撞之声刺耳无比,竟有巨大劲力反震而回,令江天养惊怒交加,却见明净二话不说探出右手,搓掌成刀重重劈落,裂帛声和碎木声叠在一起,囚车四分五裂,里面的人影终于显露出来。

    “尹——”

    这一个字刚出口,明净脸色骤变,他来不及闪开,一排银针就朝面门戳刺而来,唯有举手一挡,牛毛细针竟能轻易刺破护体罡气,针尖穿入臂甲,这才被劲力震碎,将明净吓出了一身冷汗。

    骆冰雁见到这一幕,眼中凶光一闪,不顾朝她身躯砍来的刀枪剑斧,金珠直击姑射仙,对方侧身一闪,孰料金珠急转,始终不离她面门,她仰头向后掠去,忽听劲风下沉,金珠狠狠打在她的小腹上,像是一把重锤,直接将人锤在地上,五脏六腑尽碎,血色从背后漫开,彩绘狐面终于滑落,底下的却是一张陌生脸孔。

    中计了,她不是江烟萝,江烟萝会在何处?

    骆冰雁目光冷凝,回头便见白衣若雪的江烟萝从残破囚车里纵身飞出,与明净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只听一阵炒豆似的骨节爆响声,明净向后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你的功力……”他艰涩地道,“比之四个月前,提升了许多。”

    然而,《玉茧真经》是一门踩着人命才能不断精进的武功,境界越高,所需的活祭品也就越多,姑射仙以血肉滋养美貌,用精气提炼内力,江烟萝能在短短时间内功力暴涨,究竟有多少人死在她手里?怕是连她自己也数不清。

    江烟萝道:“上次承蒙大师关照,可惜你来去匆忙,小女子未能报答,只好向大师高徒请教一二,未料今日能在此处遇见大师,料来我们有缘。”

    明净沉了片刻,问道:“你早知道我们会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只是没想到来的人就你们两个。”江烟萝眉眼微弯,“其他人呢?哦,我要是没猜错,姓林的镖头和他手下一干人都是被你提前救走的,有李鸣珂在,你是想借镇远镖局在绛城经营十年的力量和人脉帮谢安歌等人逃出搜查网吧……不愧是佛门中人,古有佛祖割肉饲鹰,今天就是你舍身之日了。”

    三言两语之间,一众暗卫和精兵都杀了上来,明净双手一翻夹住数根长枪,以肉身之力将它们轻易折断,也不看从头落下的刀斧,整个人向后猛退,弓背曲肘,劲气外冲,他身后一排人都被撞得仰面翻倒,跌在地上滚了又滚,腾出一小片空地来,使骆冰雁捉隙抢入,金珠白练横扫千军,将这空地扩大了两三倍不止。

    “大师,情报有误,咱们中圈套了!”骆冰雁飞快说道,“绛城就在不远处,莫要恋战!”

    不等明净应声,江烟萝已是笑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

    她脚下一点,仙女凌波般绕过重重人影,一转眼就到了骆冰雁面前,拈花手似慢实快,骆冰雁一时不察竟被她拂到肩头,当即向后跌出半步,眼看着那只手将要扼住自己的咽喉,万幸明净及时回身,与江烟萝拆了几招,才让骆冰雁抓住机会脱身反击。

    江天养高声叫道:“摆阵!”

    一面面盾牌拼接成墙,同时从四个方向朝中间迫近,好不容易腾出来的空地又迅速缩小,犹如一座钢浇铁铸的牢房,更有无数刀剑从缝隙之间穿刺出来,江烟萝抢得先机腾身上跃,挡住了铁盾囚笼的唯一出路。

    金珠击打在一面盾牌上,当即砸出个洞来,后面持盾的兵卒也被金珠击破胸膛,可在他身后还有无数人,那面盾随即被人肉堵住,去势未减地朝骆冰雁压来,明净立即双手齐出,左边一掌斩断刺身刀剑,右边一拳砸上盾面,连人带盾一并轰了个稀巴烂,血雾里碎木烂铁四溅而飞,不知多少人当场毙命,周遭兵卒见状大骇,阵势总算有了破绽,骆冰雁一道白练笔直如剑地刺了出去,探入人群又左右抖荡,使了一招“神龙摆尾”,倒海般将人墙分开,许多兵卒未及反应,已被劲力带得东倒西歪,被身边人的刀剑刺穿砍伤,血污白练,触目惊心。

    江烟萝见状,嗤笑道:“好狠的手,这就是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吗?”

    明净充耳不闻,只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仗着一身可断金铁的筋骨,全力为骆冰雁开道,凡与他撞上的人,不论是披坚执锐的精兵,还是身怀绝技的暗卫,少有三合之敌,劈他一刀未必见血,中他一掌定然没命,而那些出手偷袭之人往往来不及近身,已被骆冰雁的金珠白练挡下,缠、绞、荡、扫……白练如虹更如龙,金珠过处无活口,一时间竟无人能够阻其去路。

    不多时,地上积了一层雪,雪上又是血污横流,江烟萝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始终凝神观察着明净的一举一动,待两人势如破竹般杀出一条血路来,她窥准明净手上莹色渐黯,猛地斜身飞出,丝线如刀般割向明净面门,被他扬手挡下,那根线旋即抽走,留下了一道血痕。

    “我懂了,你们这门功夫不怕刀枪剑戟,肉身即是神兵利器,只要一口真气尚在,便有金刚护体!”丝线缠回江烟萝的手指上,她看着这点血迹莞尔一笑,“大师,你的确是内力深厚,一双肉掌就可断金切玉,可你战了数百上千个回合,剩下的真气还能支撑多久?我啊,别的没有,就是人多!”

    饶是骆冰雁身为黑道中人,听了这话也啐道:“卑鄙!”

    “高风亮节之人,只在传奇话本里才当得了赢家。”江烟萝勾唇如月牙,“放心,等你们人头落地,我会记得在此立块侠骨碑的。”

    见此情形,江天养心知这两个人是插翅也难逃了,他身形一晃就要赶到江烟萝身边,忽而止步侧身,避开一块从旁侧射来的飞石,旋即抽刀挥出,刀锋未至,刀气已将那块大石头劈得四分五裂,却不见石后人影,江天养正惊疑间,突觉脚下地面微颤,本能地向上一跃,竟有一个人破土而出,一剑刺来,如影随形!

    展煜蛰伏已久,等的就是此时此刻!

    不论情报是真或假,这次劫囚势必凶险万分,明净和骆冰雁都是武功超群的宗师高手,只要他们不恋战,万军之中也可来去自如,怕的是遭到敌人算计,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要是让军阵层层围住,不被人杀死也要被累死,何况江天养既来接应,江烟萝八成也会随队出行,此女狡诈如狐又心狠手辣,委实不得不防。因此,展煜与二人做好约定,让他们不要在半路上轻举妄动,自己趁夜先行抵达这里,藏身暗处整整一宿,哪怕见到明净和骆冰雁身陷重围也没有贸然出手,终于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江天养的伤势恢复了几成,他的武功有多高,他的刀法有多凌厉霸道,其他人会不会冲杀过来……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通通不在展煜考虑之内,他手里只有一把剑,眼里也只剩下了江天养一个人,仅此一次,成即生,败则死!

    剑光破云如飞电,江天养霍地翻身倒挂,头下脚上,双手持刀劈出,“叮”一声锐响,刀尖与剑尖铿然相撞,两个人几成一条直线,谁都不敢留力半分,更不可有丝毫退让,眼看着他连人带剑被寸寸压下,展煜倏地斜身转手,长剑绕过刀锋,飞刺江天养双眼!

    一点寒芒转瞬即至,江天养在间不容发之际横臂一挡,左手两指死死夹住剑尖,右手连连出击,刀势如惊涛骇浪,霎时朝着展煜当头涌下,展煜人在半空气力已竭,剑被江天养折弯,人也离地不到一丈,即将跌入一拥而至的敌群,长刀长枪已在身下竖起尖锋,他一旦落下,身上就要多出千疮百孔!

    江天养却是皱紧了眉,他死死盯着展煜,这人分明已经死到临头了,眸中仍然平静无波,浑不似将死之人该有的眼神,令他心里一突。

    恰其时,数丈之外的江烟萝突然目光一闪,扬手朝这边一挥,暴雨般的银针急射而出,直扑展煜!

    电光火石间,明净挺身扑了上去,他身上的玉莹之色已黯淡近无,银针穿骨入肉,附着在后的丝线也如蜘蛛收网般缠在了明净身上,皮肉被勒成大大小小的块状,纵使明净拼力挣退,也被生生剐去了十几片肉,每一片都薄可透光,犹如凌迟酷刑!

    与此同时,展煜在察觉锋芒刺背后蓦地松开双手,腰腹发力,滚钉板似的从军阵上闪过,任由背部旧疤摞新伤,堪堪躲开江天养的刀,旋即折身上翻,一掌劈在了江天养颈部左侧中部,又快又准,哪怕江天养武功高强,冷不丁吃了这一手刀也是脉搏骤乱,气血断流一般急速阻塞,心跳急停数息,直直朝下栽去!

    下方众人本是等着展煜自投罗网,孰料江天养会在最后关头遭了暗算,慌忙收起兵刃向后倒退,唯恐误伤他一根汗毛,展煜趁机欺身迫近,江天养倒是已经缓过劲来,快刀疾出十六式,被展煜以伤换命接了下来,转眼便与他近在咫尺,左手以指为剑连刺他耳门、人中、太阳、百会四大要穴,右手夺剑缠刀,两边劲力猛催,刚才狂降的气血霎时逆冲急涌,江天养脑中如有弓弦崩断,口鼻双耳涌出血来,手下的刀偏移半分,在展煜腰侧拉开了一条大口子,没能将他开膛破肚。

    剑锋横在颈前,一只手也罩住了江天养的心口,两处都是要害,胜负已分。

    周遭诸人都为这急转直下的情势而目瞪口呆,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江天养四窍流血,脑中一抽一抽地疼,他不敢相信自己会败在展煜手里,大惊之后便是大怒,陡然挥刀向自己胸膛捅去,脚下急退猛撞,欲迫展煜放手,或与之同归于尽!

    展煜的双脚如同落地生根,半步也未见后退,任江天养撞进他怀中,左手倏忽下落,在刀锋贯体之前将它抓住,掌心里还没愈合的伤再度裂开,淋漓鲜血透过指缝渗下。

    冷铁噬血,剧痛钻心,展煜的手丝毫未松,五指锁住刀身使其不能寸进,这才在江天养耳边低声道:“我要杀你,原本不必拖延至今,只是那日剑刺出去,江兄以弥留之力扯住我的衣袖……他生为你子,至死都认为自己对不起你,穷尽心血还了骨肉恩情,而你生为其父,除了强加给他的一己私欲,可曾明了他半分真心?”

    展煜无疑是想杀了江天养报仇雪恨的,但眼下有大局未定,心中还藏着一枚血手印,方才要震碎其心脉的一掌便落了下去,一如七天前他向江平潮伸出手那样,今日他终于抓住了这把刀,可惜此人非彼,逝者难追。

    江天养原本还要垂死挣扎,听了这句话心中剧颤,倒握刀柄的双手一点点卸了劲,被展煜趁机夺了刀。

    他大声道:“都给我让开!”

    众兵见情势不对,既不敢轻举妄动,又不能撤阵后退,倒有数名地支暗卫欺近而来,奋不顾身欲救江天养,却听劲风来袭,骆冰雁与明净双双掠至,一个厚重如山岳,一个轻灵如流水,拳脚破盾,白练开道,仗着人少身法快,硬生生分开人群挤了过来,一前一后护在展煜身边,不住化解四面攻势,扑过来的人都被拍飞出去,不知死活。

    “住手!”江烟萝追至近前断喝一声,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她先是看向江天养,似被血色刺痛了眼睛,眸中血丝欲凝,而后怒视展煜三人,“你们要怎样才肯放人?”

    展煜朝明净投去一眼,见后者浑身是血,便道:“你撤了军阵,让出路来,等我们到了安全之地,就放你父亲回来。”

    江烟萝冷笑道:“方圆百里尽在听雨阁罗网之中,非我一人说了算,你要让我放行出关,这是绝无可能的。”

    她这样回答,倒让三人心下稍安,展煜道:“那就定下一诺,不论我等走出多远,你在一个时辰内不可追赶,若连这也做不到,那就没什么好说,拼个鱼死网破吧!”

    江烟萝脸色一沉,阴森森地道:“区区一个时辰,你们就算插上翅膀,又能飞到哪去?劝你弃剑投降,看在往日情分上,我不伤你们性命,但你们若敢伤我爹爹性命,谁也休想得个痛快!”

    骆冰雁嗤笑道:“那就看是谁先死了,左右不过一身皮骨肉,有这么多人垫背,还能搭上江盟主,怕什么?”

    江烟萝心知这妖妇似柔实刚,是眼前三人里最狠辣的亡命徒,她正在犹豫,忽听江天养道:“阿萝……答应他。”

    笼在袖里的手指颤了下,江烟萝抬头与江天养对视,轻声道:“爹,女儿在阁主面前立下军令状,此三人牵涉重案,不敢轻易放了。”

    江天养道:“一个时辰而已,难道不能再抓?我是你生身父亲,你难道认为我的性命不如三个贼子贵重?”

    江烟萝沉默片刻,攥住手上的鱼鹰指环,道:“好。”

    她劈手一挥,锋利如刀的丝线纵跃数丈切断了军旗,众兵一片哗然,又听她道:“全军原地待命,无我命令不可妄动一步!”

    江烟萝身材娇小,内力却是深不可测,这一声立时传遍千军,暗卫们也悉数听闻,密不透风的军阵很快散开,让出几条路来。

    展煜抬眼一扫,朝骆冰雁和明净点了下头,三人挟持着江天养一步步向西北侧撤去,那边有一片树林,就算江烟萝中途反悔,他们也好借地利做出应对。

    千百人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若换了胆气少的,怕已两股战战走不动道,可这三人走得似慢实快,几息工夫就到了树林前,正要闪身入内,展煜突觉一股劲风从腰侧袭来,竟是江天养一改方才安分之态,猛地撞他肩膀,反手急抓他这处伤口,那一刀入肉不浅,若被蓄力抓扯,怕连脏腑也要破裂。

    情急之下,展煜连忙后退,剑锋顺势一转划过江天养咽喉,可在鲜血喷溅之前,他先听到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怪响,脸色骤然变了。

    七八枚银针悄无声息地射了过来,江烟萝算好了方位,只要江天养保持不动,针就能以毫厘之差绕开他刺中身后的展煜,可不知为何,他明明看见了,却在最后关头出手偷袭展煜,恰恰挡住了这些银针。

    江烟萝出手极是狠毒,银针不仅刺穿了骨肉,剧毒也在瞬息间蔓延全身,江天养当场七窍流血,身子晃了两晃,仰面倒了下去。

    生死只一瞬,片语不可闻。

    江烟萝急忙纵身抢近,见江天养已经气绝身亡,登时泪盈于睫,哭了几声“爹爹”后,身上杀气大盛,厉声道:“贼子出尔反尔,还我爹命来!”

    展煜见她眼中带泪,嘴角却是弯着的,便知江烟萝是故意逼他毁约,既断了三人后路,又免了她自己在手下面前失信,如此狠绝的心性,这般阴毒的手段,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当下分辩已无意义,展煜急催明净和骆冰雁入林,挥剑迎上江烟萝,她手捏两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交叉架住剑刃,竟是丝毫不落下风,数十名地支暗卫也闪身杀来,又将明净二人堵了回来,好不容易争来的一线生机又将化为乌有。

    江烟萝道:“抓活的。”

    众兵如潮而至,明净劈掌拍断一棵大树,抱木为棍横扫四方,可惜人力终有尽时,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勉强抵挡了几波攻势,见身周敌人越聚越多,刀枪剑戟一刻不休,几有洪水没顶之势。

    骆冰雁的金珠早不知掉到了哪儿去,她用白练甩飞一名暗卫,抽空抬手将被血浸透的鬓发捋了捋,苦笑道:“大师,展少侠,看来我们三人是共赴黄泉了。”

    她倒没什么后悔的,江湖人能活到这个岁数、走到这一步,已是少之又少,骆冰雁从尹旷手里抢来了弱水宫,穷尽毕生之力将它发展至此,对己对外皆无愧,至于将来如何……若是当前辈的把路走到了头,又让后生们往哪儿走呢?

    明净道:“是贫僧连累了二位。”

    “心甘情愿,何谈连累?”

    展煜一剑逼开敌人,心里却是想道:“押囚入城是江烟萝设下的圈套,昭衍传出情报时是否知情?他与我们固然不是同道中人,但也跟萧正则、江烟萝之流为敌,同平南王府的关系也是不浅,兹事体大,不该全无防备,莫非有枝节横生?”

    他这厢念头急转,军阵大后方突然骚乱起来,江烟萝一脚踢在明净掌心,腾身向后一跃,轻盈落在一顶光秃秃的树冠上,回头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人单骑从三岔口中间那条道上狂奔而来,当真是飞驰如电,转眼已抢入战圈。

    马上之人白衣血袖,哪怕许久未见了,江烟萝还是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她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而后像是风化了的岩石,迅速龟裂、碎落。

    “方咏雩!”

    栖凰山大变后,江烟萝对方咏雩多有留意,也从旁人口中探听了不少对方的消息,但两人再也没见过面,只因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不见则罢,见必决死,故而在得知方咏雩功力被夺后,江烟萝心里虽有些遗憾,但未尝没有松口气,即使人还活着算是个后患,可等她大功告成,还怕区区一个方咏雩吗?

    江烟萝万万没想到,应当变回废人的方咏雩会在这个时候杀出来。

    她振臂一挥,几名心腹立时喝令,先前困住明净和骆冰雁的盾牌阵立时重现,钢铁城墙般挡在了方咏雩面前,密密麻麻的盾牌和人影轻易将那一人一马遮去,却只维持了片刻威风,但闻一声劲风爆响,玄蛇鞭破空横扫,长达三丈的盾墙从中一分为二,水泼不进的人墙也崩散如纸片。

    只此一鞭,威风已不逊当年在钟楚河畔单挑群雄的傅渊渟,这要是一个废人,天下就无人敢称高手了。

    “昭……衍……”这两个字从江烟萝口中缓缓道出,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没有满溢出来的杀气,像是提及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

    可惜,昭衍还没死,她现在也不能杀了他。

    那个人说了无数谎话,但有一条是真的——今日,大队人马拔营之后,他会孤身去杀萧正则,至死方休。

    有些事一旦错过,再无二次机会,从薛泓碧到昭衍,他藏锋六载,终于到了出鞘之日。

    江烟萝唯一好奇的是,既然方咏雩的功力没被夺走,昭衍没有十重功力在身,他凭什么去杀萧正则?

    她看着方咏雩如杀神一般猛攻而来,感知着体内母蛊前所未有的躁动,大雪纷飞落下,落在这片尸横遍野的河岸上,化成血水,渗入土中。

第二百九十七章·破晓(二)

    清晨天光微亮,细雪随风飘落,有在外围警戒的探子踏霜而返,至中军大帐求见萧正则,呈上一封信来。

    信封上书【萧阁主亲启】这五个大字,被一截枯枝钉穿,原是探子巡山时突闻劲风来袭,来不及转头便有一物擦过他的脸钉在树干上,枯枝入木三分纹丝未颤,出手之人却不见踪影,探子只得强压惶恐,飞也似地赶了回来。

    萧正则昨夜未眠,今早也没有进食,仅用了一盏白水,他一见信上字迹,便不假思索地拆开来阅,也不知上面写了什么,探子只见向来天塌不惊的阁主竟然脸色微变,无端觉得心里发寒。

    “你看过这封信么?”萧正则将信收入袖里,和颜悦色地问道。

    探子拜倒道:“属、属下不敢。”

    萧正则又问道:“除你之外,可还有人知道这封信?”

    探子连忙摇头,萧正则略一颔首,端起白水让他出去,这人顿时如蒙大赦,不想他刚一转身,后脑突然传来针刺般的剧痛,似有什么冰凉尖锐之物洞穿了颅骨,口中未能吭声,人已栽倒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有少许鲜血从脑后溢出。

    萧正则弹落指尖水滴,又给自己添了满满一盏白水,唤人进来抬走尸体,平淡得好像无事发生,直到帐帘再度被人掀开,江烟萝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昨日,萧正则带上江烟萝亲去审讯尹湄,这女子如他们所料那般硬气,江烟萝把她的十片指甲连根拔起,再往血肉模糊的指头里放进十条细如柳丝的毒虫,这些虫子钻进肉里,如青筋一样扭动,这样的折磨比割肉断骨还要残酷恐怖,可尹湄一声都没吭,活活挺到昏迷过去,又被江烟萝唤醒,如此周而复始,毒虫已经钻到了她的小臂位置,将要破皮而出的时候被萧正则叫停。

    尹湄是一个字都不会对他们吐露的,她不怕死,也不怕酷刑,他们或能折磨她很久,可这世上固然有人贪生怕死,也有人视死如归,将对付前者的手段用在后者身上,不仅浪费时间,也尽显卑劣之态。

    江烟萝借此机会重提引蛇出洞之计,从蕴州府营借调来的兵马先行回城,营地里只剩下不到三百名听雨阁精锐,她要将这些人全部带走,准备了三辆不见光的囚车,尹湄却不会被送进其中任何一辆车里,无论来敌是为了救人或灭口,注定一场空。

    尹湄只会留在萧正则身边,由听雨阁的阁主亲自看管最重要的人犯,这才是万无一失之策。

    江烟萝的这番说辞入情入理,萧正则却没有全盘应允下来,他认为押送“人犯”的暗卫不宜过多,准备留下一支百人队在身边待命,可江烟萝心怀鬼胎,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变数,故而阳奉阴违,趁夜做了些准备,今日临行前又来向萧正则借故要人,本以为要费些口舌,不想萧正则这回竟无二话,直接将那百多人手添进了队伍里。

    虽是如愿以偿,但事出反常必有妖,江烟萝出帐后招来亲随问了几句,得知一炷香前有具探子的尸体被人从中军大帐里抬了出来,再追究细节缘由,却是一问三不知,她直觉其中有鬼,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辰一到就带队拔营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萧正则孤身一人去提了尹湄,带着她再入葫芦山。

    葫芦山的风景本就平平无奇,经过三天前那场大战的践踏,满山萧索俱化狼藉,断折的刀枪剑戟随处可见,沿途犄角旮旯里还有几具被漏下的尸体,被雨水泡得发胀,被乌鸦啄食得面目全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天上开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也会将污垢掩埋不见。

    萧正则带着尹湄一路上了清虚观,这座小道观或是流年不利,平安无事数十载,偏在今岁年末变得多灾多难,好在不知有哪个善信进来收拾了一番,碎石残砖被整整齐齐地堆放在角落里,被雨泡烂的枯枝败叶也扫得一干二净,重新露出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砖地面来。

    尹湄穴道被制,开不得口也抬不起手,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萧正则牵着走,二人穿过月洞走进后院,只见一把竹扫帚倚在祈福树下,旁边还摆了张小桌子,上头堆满新旧不一的木牌,有个玄衣人影猴儿般蹲在树上,正用裁剪好的红布条将木牌一块块挂上去。

    待看清了此人面目,尹湄眼瞳猛缩,苍白的脸庞上更没了血色,萧正则却只是扬了下眉,闲庭信步般走上前去。

    “昭衍,”他的语气很是平静,“你不在绛城坐镇,私自回来做什么?”

    昭衍从枝桠间探出头来,半点没有被上司抓包的心虚,笑嘻嘻地道:“想不到阁主您来得这般早,也算是赶了巧,劳驾搭把手。”

    萧正则与他对视一眼,不但没有当场发难,还依言将桌子上的木牌往上递去,两人合作默契,很快就将这件琐碎活儿干完了,只余压在最底下的两块空牌子,木头明显是新劈的,上面光滑一片,等着人书写或是刻字。

    “这是谁的?”

    “您的,还有我的。”昭衍道,“别看这道观香火不盛,据说仙神有灵,阁主虽是佛门中人,但佛道有殊亦有同,来都来了,何吝寥寥几笔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那块旧木牌挂好,两面刻字连起来是——

    傅渊渟

    步寒英

    情同手足,生死相托

    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

    “……”萧正则将其中一块空木牌抛给了昭衍,低下头以指为刃在自己的木牌上刻起字来。

    只消片刻,二人几乎同时停手,两块木牌被挂在了一处,左边刻着“返本还原”,右边的却是“求仁得仁”。前者出自佛门,后者始于儒家,分别由谁所刻简直一眼分明。

    昭衍挂好了牌子,便从树上一跃而下,拍拍身上的雪粒,对萧正则道:“下雪了,我在殿内备了热茶,不知阁主可否赏个脸?”

    自始至终,他没有多看尹湄一眼,好像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萧正则也无异议,带着尹湄随他回到前院。大殿的木门前些日子被打毁了半扇,昭衍来不及把它修好,这门便一直敞着,有细雪被风吹卷进去,使得殿内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茶水倒是热的,不烫不凉,温度正宜入口。

    尹湄想不到自己还能活着回到这个地方,还是坐在上首,伤痕累累的手捧不住茶碗,只能放在桌上勉强靠着取暖,而萧正则跟昭衍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总算面对面说起正事来。

    “是姑射仙让你来杀我的吧。”萧正则一开口便似落雷,惊得尹湄浑身僵硬。

    昭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点头道:“她等不及了,我也一样。”

    “你断了她的后路,她逼你来赴必死之约,可真是扯平了。”萧正则不由失笑,旋即正色起来,“不过,你想杀我至少还得再等三五年,我以为你和她都该认清了事实,是什么增长了你们的底气,就凭我身上这点伤势?”

    他心里果然跟明镜一样。昭衍的手指摸索着碗沿,坦然道:“当然不是,还有《截天功》。”

    萧正则怔了一下,皱眉道:“我麾下千百人遍寻不着方咏雩,原来是被你给劫走了……也对,周绛云既死,方咏雩也行至末路,合该让你钻空子捡便宜。”

    “您对这些隐秘之事,果然是了如指掌。”昭衍由衷地佩服他,“正是如此,不知您以为怎样?”

    萧正则摇头道:“不怎样,你舍本逐末了。”

    昭衍笑了笑,转而道:“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确有一事。”萧正则从袖里取出那张破了洞的信纸,“你誊写的这封信,原件现在何处?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纸张很新,信上笔迹无疑是昭衍的,可这一字一句都不可能出自于他,落款更是明明白白的写着“萧胜峰”三字。

    萧正则虽然强大,但他从不自大,尤其是在这不容出错的紧要关头,昭衍怀揣哪些心思、江烟萝打着什么算盘,他都一清二楚,可人终有一死,国朝内忧外患,家族积重难返,听雨阁这柄利器倘若落在了蠢货手里,变成钝刀则罢,最怕逞凶滥用,到头来伤人更伤己。

    然而,当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诸般安排都是徒劳了,九宫余党可以再找机会清剿,那帮江湖人也能分而制之,甚至是平南王府,错过了这一次也不意味着满盘皆输……唯有这封信背后的秘密,一字不可重现天日。

    “我把信藏在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昭衍盯着他的眼睛,“至于它是怎么到我手里的,那就要问玉前辈,还有已故的萧楼主了。”

    此言一出,萧正则沉默了很久,直到碗里的茶也变冷,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昭衍,我一直很欣赏你,当初也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你是个聪明人,应知取舍分寸,为何要放着坦途不走,一脚跃下断头崖呢?”

    “您明知我包藏祸心,不仅没计较我几次冒犯,还许我楼主之位、允我行事便宜,就连九宫飞星……您也说了,并非不能商量着办。”昭衍郑重道,“平心而论,您待我不薄,我铭感五内。”

    “可你并不领情。”萧正则五指收拢,信纸在他手里化为齑粉,他不无遗憾地道,“我希望你做的事,你都阳奉阴违,而我不希望你做的事,你都沾了个遍。”

    昭衍扬起笑脸道:“因为坦途之上乌云蔽日,断头崖下却有繁花盛开啊。”

    所谓公理,不就是一代又一代不识时务之辈抛却头颅堆起来的吗?

    刹那间,尹湄的眼睛被乍现寒光蛰了一下,昭衍放在手边的藏锋倏忽出鞘,那厢萧正则一息未过,剑尖已离他眉心不到半寸,他弹指击向剑刃,昭衍顺势翻剑下劈,长桌霎时一分为二,尹湄双手间的那碗茶也摔落在地,茶水与木屑一同溅开,她仍坐在原位,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掠出大殿。

    昭衍修炼“无根飘萍”,身法之快世所罕见,出剑更是迅捷无匹,任萧正则的身形如何变化,剑尖始终不离他眉心一寸,可惜这一寸之差不啻咫尺天涯,萧正则分明有伤在身,现在却是半点不露颓势,剑尖每每与肢体相撞,总会迸起火星,其皮肤莹润如玉,隐有金泽闪动,仿佛庙中神佛转生降世,宝相凛然万邪难侵。

    两人拆了几招,萧正则很快转守为攻,昭衍顿觉一股雄浑之力从剑上反震而回,犹如巨狮大象狂扑过来,他没有转剑卸力,右手真气猛吐,左手持伞急攻萧正则面门,天罗伞陡然张开,萧正则捉隙挥出的一掌打在伞面上,伞立即向后倒飞,昭衍也连人带剑落在了伞上,一掠飞出三丈远,萧正则足下一蹬便追了上去,双手齐出攻他下盘,却是同时落空,昭衍仰面折腰从伞上翻落,神出鬼没的一剑就从伞下阴影里飞刺出来,正中萧正则胸膛,只见他挺身一震,剑尖割破衣衫擦过血肉,带起一串火星,徒留一道白痕。

    这一剑未尽,萧正则便返身朝昭衍攻来,他的武功路数偏向大开大合,一招一式尽显刚猛狠劲,紧追昭衍连攻不停,虽是手无寸铁,但浑身上下皆可为兵,连偏头时甩过来的发丝打在天罗伞上都像是毛针猛刺,而昭衍在躲闪间捉隙刺出了二十八剑,俱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

    “比起在京城的时候,你的功力可不见有多大长进。”萧正则失望地道,“你就凭这点本事来杀我?”

    昭衍道:“若真如此,我今天就该是来找死的了。”

    话音未落,他横身侧翻让过萧正则一记直踢,左手虚闪实抓,整条手臂柔若无骨,灵蛇爬树般缠上萧正则抬起的右腿,借力将他身子带偏,自个儿化为游鱼从后绕过,快剑连刺三下,萧正则一动也难动,凭肉身之力硬接三剑,哪知这三剑竟在瞬息之间分毫不差地刺在他左腹伤处,三重剑劲叠于一点,只听“噗嗤”一声,血溅飞花!

    萧正则面色骤变,反手一掌向后拍去,昭衍抬剑一挡,身子扭转如藤,皮肉骨头好像软成了泥,这一掌竟未打中实处,他趁机矮身一闪,就地滚出七步之外,泥团儿捏吧捏吧又成了人样。

    “绕、指、柔!”萧正则一字一顿地道,“不藏了?”

    “上回是不敢,这回可是不能了。”昭衍笑道,“我的两个娘没留下什么东西,就这一身绝技,总不能直接带进棺材里吧。”

    当日他与萧正则那一战,看似全力以赴,实则藏招不少,尤其是昭衍极为擅长的绕指柔绝技,非但不能使用出来,还得在交手时克制住出招本能,这回手段尽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那一剑刺得深,萧正则左腹伤处流血不止,他看了眼满手猩红,对昭衍道:“你若将阴阳真气附于剑上,刚才急催劲力便可伤我脏腑,为何不用?”

    昭衍没再说什么,当萧正则一拳迫近,他挺剑急刺萧正则正面九大要害,后者虽有《宝相决》护体,但藏锋并非一般凡兵,当下出手如电连接九剑,最后一剑突然随身回转,趁绕指柔缠身化劲那一霎,剑刃横推如水波,萧正则卸力不及,只得侧身避开剑尖,孰料剑势似刚实柔,缠丝一般主动粘上他附着体表的护体罡气,手下劲力三吐,剑锋贴身三振,凌锐剑气顷刻透体而入。

    萧正则闷哼一声,一掌将昭衍震退,旋即化掌为爪锁住剑刃,快如电光火石,削铁如泥的无名剑被他硬生生卷弯,昭衍忙振臂抖剑挣开桎梏,灵巧身形滞了半拍,被萧正则欺身而近,双手化为鹰爪钳住他两肩,猛地拔身而起,昭衍被迫离地上了半空,肩胛疼痛欲裂,心知萧正则要断他臂膀,在碎骨声响起之前,他的腰身陡然发力,双腿以不可思议的奇诡角度倒踢向上,绞住萧正则头颈两侧,上身顺势下翻,两个人便如流星般坠落下来,剑尖触地即弹,昭衍借力翻滚落下,回手一剑刺向萧正则,只听一道金石交撞声,剑尖刺中眉心,未见点滴鲜血。

    抬肩震开压在自己颈侧的那双腿,萧正则单手撑地横身出脚,鞭腿正中昭衍腹部,后者只觉五脏六腑猛颤如颠,整个人贴地倒飞出去,将铺上薄雪的地面扫出一道青痕,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张口便吐出鲜血。

    “你的功力……”萧正则身子微晃,脸色非但不见缓和,反而更难看了些,“你根本没得到方咏雩的功力,甚至连护体的阳劲都用不出了,究竟怎么回事?”

    昭衍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白,他以剑支身站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道:“啊,我送人了。”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殷无济难得婆婆妈妈地问了他几遍,每次都得到了同一个答案,他说的是:“对,我想好了,九重阳劲都送给他。”

    世人求而不得的《截天功》,对昭衍来说却是傅渊渟强行为他做下的选择,这些年来固然因此获利许多,但阳劲火毒对他的威胁也随着境界增长日渐壮大,若无步寒英传他《太一武典》,以太一元气中和阳劲,怕已步了傅渊渟和周绛云的后尘。

    昭衍始终记得,步寒英教他的第一堂课是封功,忘掉能在短时间内让他脱胎换骨的截天阳劲,从头开始稳打稳扎地练武,极尽所能地减少对阳劲的依赖。

    因此,他就算失去了阳劲,还有太一元气和绕指柔,之前托方咏雩从骆冰雁手里讨来的唤生丹正好派上用场,殷无济能以金针激发他的内力,也能将唤生丹的药力催发到极致,强行将跌落下去的境界重新拔高,虽是时间短暂,但足够了。

    昭衍没有截天阳劲,仍可提剑杀敌,而方咏雩没了截天阴劲,就一定会死。

    对他来说,这个抉择并不难做。

    “……那你凭什么来杀我呢?”

    哪怕萧正则能掐会算,也料不到昭衍会在散去截天阳劲后再来找他决死一战,这一瞬间他的神情颇为复杂,说不清是欣赏还是惋惜。

    “就凭这个啊。”昭衍弯眉一笑,抬剑直指萧正则面门,“怎样才能杀死你……这个问题,早在数月之前,你就已经亲口告诉我了。”

    剑光飞闪如流星!

    自然,大白天里纵无明日当空,也不会有星月现世,在靠近河岸的这片战场上,只有腥风血雨,不见白虹贯日。

    盾牌阵被方咏雩一鞭抽开后,他猛地从马背上飞身而起,直接掠至军阵之上,玄蛇鞭如龙蹈海,毫无章法可循,不论谁被鞭风扫中,当场筋断骨折而亡,转眼便有一圈又一圈的人死在他鞭下,众兵心生胆怯,暗卫们夺过长兵器挺身围上,左边攒刺,右面打挑,试图将这龙蛇一样的长鞭绞住成结,再把方咏雩拉拽下来,孰料方咏雩鞭法突变,手臂沉劲下劈,鞭子如长枪一般直刺而下,洞穿一名暗卫的躯体后去势未绝,深深钉入地面,大风同时卷起,长鞭倏忽倾斜,方咏雩单手握鞭,顺风横身摇摆,好不容易围过来的一圈人又被他向后踢飞,硬生生从密不透风的军阵里开辟出一方天地来。

    江烟萝远远见到这一幕,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就算昭衍放了方咏雩一马,此人也在萧正则手下负伤不轻,九重截天阴劲固然厉害,却撑不住久战消耗,方咏雩怎会在短短三天里元气尽复,武功更甚从前?

    她有满腹疑惑,但已来不及多想,军阵先被明净三人冲杀了几回,已是折损了不少人手,再看方咏雩现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不消几息就劈开了一条血路,这些人如何拦得住他?一念及此,江烟萝当即转身,趁方咏雩还没抢入近前,长袖一拂卷向展煜,准备擒拿人质在手让方咏雩投鼠忌器,也好挫其锐气。

    展煜岂能不知江烟萝作何打算,他仰头下腰,堪堪避开扑面而来的一袖子,旋即反手一剑朝江烟萝胸腹削去,江烟萝料到他有此一招,左手疾落抓住剑刃,丝线顺势向上将他的手腕死死缠在剑柄上,陡然朝自己这边一扯,展煜来不及挣脱,只得翻腕出剑,自下而上刺她咽喉要害,不想江烟萝纵身一跃,飞燕般从他头顶掠过,丝线扯动利剑掉转锋芒迫近展煜几身,随着江烟萝游鱼似的绕周一转,展煜连人带剑被丝线捆住,一道道血痕渗透衣衫,委实触目惊心。

    他本可挥剑破开桎梏,奈何鏖战下来气力已竭,江烟萝猛出一脚攻他下盘,趁势欺身直取咽喉,却听脑后风声突起,竟是骆冰雁挥出白练缠住了她的手。

    冷哼一声,江烟萝手臂急翻,一条蜈蚣从她袖中飞出,随着白练抖擞,只一瞬就扑到了骆冰雁身上,张开口器咬住她手背,本是白皙如凝脂的皮肤立即发黑,骆冰雁面色大变,手下却是毫不卸力,白练扯得江烟萝身形一趔趄,展煜趁此机会就地一滚,剑锋斩断丝线,可不等他起身,已有十多名暗卫围攻而至,数把刀剑齐下,势要将他大卸八块!

    “师兄——”千钧一发之际,方咏雩终于杀到,玄蛇鞭横挥狂舞,将要落在展煜身上的刀剑应声而断,他手臂再抖,鞭头绕了个弯儿缠住展煜腰身,直接将他抛往明净和骆冰雁所在方向,同时步法连变,一晃又一斜、一闪又一掠,活活把紧跟江烟萝左右的那帮子亲随劈开分散,提掌向她头颅拍去。

    这一掌如影随形,江烟萝展开身形向后飞退,抬手挥出三道丝线缠住长鞭,突觉一股极寒极烈的古怪内劲透线而来,江烟萝一时不察,整个人霎时忽冷忽热,体内真气也被扰乱半拍,当即掐断丝线,但方咏雩已追赶上来,牢牢将她困在身周三尺之内,口中不忘高声喊道:“师兄,你们先走一步!”

    展煜好不容易见到他平安无恙,一颗心还没落回肚子里,就见江烟萝故意以身为饵将方咏雩引入阵心,人潮很快将两人的身影淹没,他脑中“嗡”了一声,不顾一切地要冲上去,被白练拦腰挡了回来,骆冰雁急声道:“他没事,我们走!”

    她不似展煜关心则乱,一眼就看见玄蛇鞭翻飞如浪,不住有人被甩上高空,旋即重重落下,仿佛那边下了一场“人雨”,被方咏雩用拳掌打死打伤之人更是模样极惨,有的浑身结霜,有的却通体赤红,实在怪异非常。

    再精锐的兵马也有畏惧之心,所谓士气逃不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真理,眼看着刀枪剑盾都难近方咏雩一人之身,千百精兵和一干暗卫纵使能将他团团围住,却无法阻止他大开杀戒,身边的人乃至自己随时可能毙命,这样的恐怖足以让人胆怯,原本密不透风的阵势逐渐露出破绽来。

    展煜一惊回神,骆冰雁和明净便带着他向树林纵跃,江烟萝见状欲抽身去追,奈何方咏雩步步紧逼,恼怒之下大袖迎风拂面,一片粉末从中吹出,如云似雾,隐隐发着斑斓彩光,乃是毒蝴蝶的鳞粉,纵使方咏雩知她善用毒物,此刻也是防不胜防,长鞭一卷扯过两名挥刀杀过来的暗卫,将这加起来两百多斤的大活人当成盾牌挡在面前,只听两声惨叫响起,毒粉沾身即烂肉,这两名暗卫竟然在几息之间烂成了两堆腐肉流脓的尸骨!

    这一幕实在太过骇人,不但方咏雩大惊失色,周遭一干人也是吓得魂飞天外,江烟萝深知再用军阵围攻方咏雩是徒劳,反倒会阻碍自己出手,眼角余光瞥见展煜三人的身影已没入林中,当机立断地道:“你们去追人,不要放过任何一个!”

    一声令下,众兵如蒙大赦,急忙在暗卫们的带领下冲向密林,满是血污的战场上很快只剩下了一地尸体,以及相对而立的方咏雩和江烟萝二人。

    没了碍事的闲杂人等,江烟萝抬手拭去几滴溅在脸上的血,秀眉皱得很紧,但又渐渐舒展开来,道:“表哥,一年不见,想不到你的武功竟然精进至此,千余军中精锐,两百多听雨阁高手,竟是奈何你不得,实在让妹子我佩服至极。”

    一番血战下来,方咏雩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抓住兜转而回的玄蛇鞭,冷冷道:“你不必假意奉承,我们两家的血债累积至今,是该连本带利地算清楚了!”

    江烟萝道:“当初在地道里,我留你一命,便已预想到了今日。”

    “看来你很是后悔。”方咏雩扯了下嘴角,“可惜,后悔也晚了。”

    “的确晚了,也怪我机关算尽,算不准人心之变。”江烟萝看着脚边死状迥异的两具尸体,“他竟然将截天阳劲给了你,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方咏雩听了,握鞭的手忽而一紧。

    江烟萝没想到的事情,同样出乎他意料之外。

    当日他被昭衍点晕过去,以为这一闭眼就是永眠,亲朋故旧怕已在九泉之下等候多时,不过他现在变成了这副德行,他们早就对他失望至极也说不定,可不管死后魂灵归去何处,能撑住一口气挺到昭衍赶来,未尽之事有了着落,纵有万般遗憾,但无一丝悔恨,此生就算不枉了。

    方咏雩是在今早才醒来的,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个幽深山洞里,火堆早已熄灭变冷,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在地上用盘好的玄蛇鞭压了块青色破布,瞧着像是从方越衣服上撕下来的,可那人又去了哪里?

    他移走石块,只见布上用血写了一行字:午时三刻,护城河岸,敌军布陷,亲友危殆,去留由君,后果自负。

    这字迹一看就是昭衍留下的,饶是方咏雩的脑子还在抽痛,看清内容后也是气笑了,他刚站起身,就发现了不对劲——本是命悬一线的自己,现在竟然通体舒泰,如毒刺般扎在心间的那股极阳真气消失不见,力战萧正则后遭到损伤的经脉也恢复如初,丹田内更是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却不再有那种能将人魂魄冻结的阴森寒意。

    方咏雩像是做了一场美梦,又仿佛还没从梦里醒来。

    “他将截天阳劲送给你,既为了救你性命,也是为了……让你来杀我。”

    单手按住心口,江烟萝能清晰感知到母蛊躁动得愈发厉害,这是它在子蛊受到致命威胁时才会有的反应,也证明了那个人现在还活着,但离死不远了。

    蝶翼般的眼睫轻颤了一下,江烟萝抬头看向方咏雩,道:“我真的很讨厌你。”

    方咏雩寒声道:“彼此彼此,我也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从小到大,你在我眼里就像只弱小却贪婪的虫子,明明从一生下来就拥有我拼搏多年才勉强得到的东西,可你从不在意,仗着自己的性情挥霍一切,等到失去了又如败犬一般对人狂吠。”江烟萝望着江天养尸体所在的方向,语气很轻柔,“你与我相比,不过一滩尘泥,但是……他们都选了你。”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方咏雩这次没有被她激怒,沉声道,“因为你无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对也不对,可你眼里始终只有你自己,你以仙为号,却比我这滩泥更不配做人。”

    江烟萝一怔,而后放声大笑,一脚踢起地上的尸体,那死人悍然朝前方撞去,随后甩出一把银针,方咏雩挥鞭缠住迎面撞来的尸首挡在身前,忽听“噗噗噗”数声闷响,银针穿骨入肉,那人立即成了个筛子,江烟萝五指一收,连在针尾上的丝线猛然发劲,尸体轰然爆成了一团血雾,针线竟然去势未绝,从血雾中穿梭而过,流星雨般绕开玄蛇鞭守势,飞射方咏雩四肢百骸!

    如此密集的针雨,保不准是否有毒,方咏雩丝毫不敢大意,纵身向上腾起三丈,复又翻滚落下,劈手一鞭打碎银针不知凡几,鞭身与丝线相交,如陷蜘蛛网中,江烟萝五指向后一收,登时将他拽到近前,下一瞬错步回身,方咏雩抢攻的一掌擦着她手臂而过,后背一片冰寒刺骨,手臂却是火辣辣的疼,江烟萝眉头皱得更紧,顺势折腰矮身,又有两枚银针飞电般从下往上斜射方咏雩双眼。

    方咏雩翻腕用劲,玄蛇鞭当即绞碎丝网,他沉肩探腕,左手五指急弹,两枚银针被他反震回去,江烟萝轻松避过,丝线如潮水一样连绵流出,骤然裹住了方咏雩双腿,千丝万缕交缠雪白,仿佛蚕虫吐司结成的茧,方咏雩平生还未领教过这样诡异的武功,一下子竟没能将之震碎,上身猛地向下仰倒,于毫厘间躲过江烟萝双掌,后者抿唇轻笑,翻手擒住玄蛇鞭,又有丝线从掌心蔓延出来,同时纵身后跃,只消片刻就将整条鞭子裹成了一条雪白的长虫!

    《玉茧真经》分为武经和蛊经两部,缺一不可,相辅相成,江烟萝又得了季繁霜毕生遗赠,除了子母连心蛊和护命药虫,她在身上驯养最多的就是雪蚕蛊,这些蛊虫就藏在她的血肉里,蚕丝收发全凭她随心所欲,只要真气尚在,那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精铁打造的兵刃都要锋利,这些年已不知有多少高手因此而死,他们的一身鲜血都被江烟萝消化受用,从而催生出更多更强的蛊虫,这才使她年纪轻轻就跻身绝顶高手之列!

    昭衍固然成全了方咏雩,可要彻底掌控这十重功力,并非朝夕可成之事,江烟萝故意卖了破绽引他入套,一出手便倾尽全力,欲将他整个人裹进茧中,腐肉化骨,抽干鲜血!

    方咏雩没想到她的武功如此邪门,猝不及防被蚕丝裹住了右手和双脚,那些丝线如有生命般还在向着他身体别处飞速蔓延,立即放出阴阳内劲,极寒极烈的真气交缠难分,蚕丝再如何柔韧也耐受不住冰火之力同时来袭,寸厚的白茧应声裂开,带出一连串血迹斑驳的丝线,方咏雩一看自己手脚伤处,上面密密麻麻满是针扎似的小孔,心里顿时恶寒。

    振臂一抖,玄蛇鞭震碎丝线扑向江烟萝,鞭随手,身随心,寒风火浪齐齐夹击,江烟萝也不料截天内劲达成阴阳共济后会变得这般难缠,身形倏忽急摆,犹如风中烛火,一晃三闪让过鞭影,猛地俯身下沉,左腿扬起踢向方咏雩胸膛。

    危急关头,玄蛇鞭兜转缠住江烟萝脚腕,随着方咏雩向后一扯,她顺势劈了个一字马,旋即扭身如花,连消带打化解方咏雩三次攻势,复又翻身而起,丝线紧缠长鞭,两根软兵器难解难分,方咏雩与江烟萝几乎是同时回转欺近,双掌悍然相接!

    两大高手全力过招,方咏雩有源源不绝的阴阳内劲,江烟萝有奇毒无比的玉茧真气,他俩一旦开始拼起内力,比的久是谁的命更长更硬,二人都不敢率先撤掌,脚下疾攻不断,这回是江烟萝吃了亏,她身上的药虫在京城损失了许多,右腿还没彻底痊愈,被方咏雩发现弱点踢中小腿骨,疼得她脸色惨白,身子一晃就要跌倒,忙变掌为爪锁死方咏雩右手五指,却见她突然张开口,一道血箭喷出,直射方咏雩头颅!

    江烟萝一身毒功已臻化境,不仅她身上的蛊虫有毒,连她整个人也当为天下罕见的毒物,这一口舌尖精血更是剧毒无比,方咏雩急忙偏头避让,但还是慢了半步,那毒血没落在他脸上,却溅在了他肩膀上,霎时发出“滋”一声,那处皮肉连同衣衫一起蚀烂,伤口还在溃烂发黑!

    遭此暗算,方咏雩咬紧牙关没有撤掌,阴阳内劲排山倒海般冲撞过去,江烟萝被震得连连后退,打颤的右腿深陷雪水泥地之中,同样提起全身功力与之抗衡。

    突然间,一如白雪化水,又似狂风倏止,她心间那只狂躁的母蛊安静了下来。

    江烟萝猛地瞪大了眼睛,面上不多的血色亦消失得干干净净,方咏雩不知她为何有了一刹破绽,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阴阳内劲趁势击溃她的防御,将她整个人平地向后推了出去,像断线风筝一样跌落在地,丝线尽断,血染白衣。

    姑射仙,终于落进了凡尘里。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伏在地上的江烟萝撑起半个身子,分明死到临头了,可她脸上没有丝毫惧意,连那眼神也不像是败者,令方咏雩心头凛然,玄蛇鞭缠住了她的脖子,只需轻轻一勾,就能取下她的头颅。

    这时,他听见江烟萝幽幽道:“我劝你慢些动手,因为……现在杀了我,你一定会追悔莫及。”

    她的话音刚落下,从葫芦山的方向传来了一道破空声,似有什么东西撕风裂云冲上了云霄,不多时,这沿途几个大小山坡上也陆续发出锐响,直到离他们最近的三岔口附近,一道红色的彩烟在灰蒙蒙的天幕上炸开,满天飞雪也好似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随风飘落下来,融进比烟花更猩红的血水里,消失不见。

第二百九十八章·破晓(三)

    “你没了截天功,凭什么去杀萧正则?”

    这句话,殷无济当时也是问过他的。

    不等昭衍回答,他自顾自地道:“唤生丹固然神奇,但它不是太上老君用八卦炉炼出来的仙丹,没法让人立地飞升,其效在于续命疗伤和培元补气,对内力增长虽有裨益,奈何药力被人体消化为己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算我用金针刺穴之法帮你在短时间内吸收了它,也弥补不了你失去九重阳劲的亏空,还会对你的经脉脏腑造成巨大负担,得不偿失,过犹不及。”

    “可我没得选啊。”昭衍的手指轻轻点在心口那道蛛网血纹上,“我有了十重功力又如何?不过是江烟萝的一盘菜罢了,等我杀了萧正则,下一个死的必然是我,而后还会有很多人死去,万事功亏一篑,划不来的。”

    山洞里的火光将熄未灭,映得那血纹越发灼目,殷无济向来心高气傲,很少有这样挫败的时候,他低声道:“那……等你师父来了,胜算也大些。”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场震惊塞北的刺杀被乌勒国勉强捂了些时日,现在已是传得沸沸扬扬,那不知名的黑袍刺客在光天化日下斩落了乌勒大王的首级,于保护王驾的野狼卫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是以乌勒国为王权纷争不断的这段日子里,野狼卫几乎是倾巢而出,四处追查刺客下落,誓要拿对方的人头祭王旗,可这塞北之地广袤无垠,他们连对方的面容身形都没看清,又从何去寻?

    因着黑袍刺客是在乌勒大王剿杀尔朱遗族时横空出现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刺客与尔朱氏有关,虽也有人提及消失一年多的步寒英,但在寒山联合雁北关发布对昭衍的讨贼公告后,这些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不过,当殷无济和明净得知了此事,他们立时明白了背后真相——黑袍刺客分明就是步寒英,这一切分明是师徒俩串通好了设下的连环套,他们所有人都被耍得团团转。

    “名剑藏锋步寒英,为逆徒勾结姑射仙所害,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等殷无济动气,昭衍的神情已然转冷,道:“我师父是英雄,可对这世上很多人来说,他死了比活着要好,而有些事情也是步寒英活着时不能去做的,他这一生的大好年华都被誓约和责任困住,我这个劣徒受他老人家再造之恩,没什么能汇报给他的,就这一小段无拘无束的暮年岁月,谁敢把天门压回到他身上,我就把谁家顶梁柱劈了当柴烧,说到做到。”

    这话说得毫无转圜余地,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令殷无济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随后想到当年种种,将要出口的话终是咽了回去。

    见他妥协,昭衍也放软了语气,道:“我想你和湄姐在动身来此之前都往寒山送了信去,他要是能来,如今早该到了……塞北的情况并不乐观,乌勒大王死后,其国内势必大乱,至少在王位尘埃落定前,乌勒人不会大举兴兵进攻,这虽然为大靖北疆和草原各部争取了宝贵时间,但会让一些牛鬼蛇神趁乱作祟,尤其是群龙无首的野狼卫,我师父被他们咬得很紧,也有意趁此机会将之铲除,短期内哪能抽得开身?至于姑姑,我不敢求她宽慰,只求她不恨我就好。”

    殷无济既然号称“见死不救”,心肠离铁石做的也不远了,可人都有亲疏远近,他也算看着昭衍从小少年长成大人,如今听了这番话,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就走过了百丈峰和独木桥,甚至将要跌得粉身碎骨,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你就执意一个人去?”殷无济压下翻涌心绪,眉头皱得更紧,“那么多高手联合起来都拿不下萧正则,就算他现在受了伤,凭你一人一剑,没了截天阳劲打底,耗都耗不起,到底是去杀他还是去送死的?再者说,人家是堂堂听雨阁之主,动动嘴皮子就有无数手下任凭驱使,你如何保证他会孤身赴约?”

    一连三问,句句直切要害,昭衍心知他也是出于好意,可这里面有些事情着实不能摊开来说,于是避过了最后那个问题,道:“殷先生,你不懂萧正则,我一个人去见他才是做了断,若带上其他人一起,事情又将变得大为棘手,而杀死萧正则的办法……”

    顿了下,昭衍手里的藏锋无声出鞘三寸,寒光映出了一双星眸。

    他轻声一笑:“说来只怕你不信,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你要杀我,只需这一剑。

    流星飞剑离手而出,却不是冲着萧正则急射而去。

    他们两人在庭院里斗了上百个回合,动弹不得的尹湄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大殿里,透过敞开的殿门观战,以她的洞察力,轻易便可看出是谁占了上风,在昭衍倒地吐血那一瞬间,她的心也差点跳出了嗓子眼,随后就听见了那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没等她想出其中深意,眼前忽有一点寒星划来,萤火之光顷刻变成皓月之辉,她来不及眨眼,剑尖已至眉心!

    这一式“参商”,竟然刺向了尹湄!

    萧正则在昭衍扬手转腕时已察觉不对,剑出刹那他也摇身一晃,人如闪电,剑似流星,剑光与人影几乎同时飞入大殿,他身形再变,脚下抢步,右手疾出抓住剑柄,剑尖堪堪停在尹湄面前方寸处,凌锐剑气刺破皮肤,她的眉心顿时现出一个红点,仿佛美人面上朱砂痣。

    长剑入手刹那,昭衍已飞身欺至萧正则背后,听得劲风及近,萧正则的左手骤然荡回,拈花一般拂向昭衍攻他左腹伤处的那只手,两指刚搭上皮肉,昭衍的手便如灵蛇般从他掌下绕过,人也矮身一闪,从萧正则抬起的手臂下窜过,绕指柔绝技实时施展开来,右手搭上尹湄的肩,左手抓向萧正则握剑的手腕,身子同时倾斜一绕,好端端坐着的尹湄便被推到萧正则面前,那柄泛着寒光的利剑也向她咽喉抹去,昭衍的身形却被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萧正则心中微怒,掌下只好松劲,无名剑掉落瞬间,昭衍的左手立即下翻去接,这回被萧正则抓了个正着,指尖还没碰到剑柄,手腕已然传来剧痛,可与此同时,下方响起了“噗嗤”一声,萧正则的左腹伤处竟有温热鲜血再次喷溅,一小截猩红剑尖自他身后穿透了出来!

    无名剑握在尹湄手里,而在那伤痕密布的手上,还搭着昭衍的右手。

    直到鲜血溅上了尹湄的手,她还没反应过来在刚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萧正则却在一瞬间的惊愕后明白了。

    他全身上下最大的破绽就是左腹这处伤口,昭衍不是要杀尹湄灭口,而是拿她诱敌引萧正则露出空门。

    弃剑只为收剑,藏锋便是出锋。

    当初那一战,昭衍于生死间顿悟出的一式“无常”,其精髓不就是“变幻莫测,防不胜防”吗?

    萧正则今日两次中剑,被刺中的都是同一处地方,昭衍屈肘撞开尹湄,握剑急转欲绞烂他血肉脏器,却见萧正则双手合握抓住抓住剑刃,身子猛地向后一纵,昭衍试图抽剑转刃,竟然纹丝难动,连人带剑被他从大殿里带了出去,来不及站稳,便有一记重踢击向自己丹田。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萧正则这一腿迅捷威猛,昭衍只得出手迎上,但见他五指在足踝上一搭即离,飞快滑到小腿上,洗衣荡水般将劲力化解,哪知萧正则左脚趁势飞起,狠狠踢在他左手背上,霎时筋折骨裂,昭衍踉跄退后,染血长剑顺势抽出,他一闪再闪,凭借飘逸灵动的轻身功夫才勉强避开了萧正则腿影笼罩,眼见萧正则不顾伤势纵身逼近,只得剑势急转,化攻为守。

    与之前的精妙剑招不同,昭衍现在使出来的每一剑都简单无比,锋芒不出身周一尺,招数变化也少之又少,但他的速度快如疾风,举手抬足、剑出剑转只见残影,一招一式间绵密连环,行云流水般顺畅,天衣无缝般浑然,萧正则连续出手五次,竟没能打中他,先是一怔,旋即有道灵光闪过,低声道:“抱风揽月!”

    饶是眼下仇敌决死,昭衍也不得不佩服萧正则的好见识。

    当初在武林大会上,穆清的武功分明不如尹湄,却以一招“抱风揽月”化解了尹湄数次强攻,尽显“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要诀,昭衍无意偷学望舒门的剑法,只将观战感悟记在心里,后来在关外守山一年,根据太一元气中正平和的特点,钻研出了这套守身剑招,不求杀敌,但求自保,只是他武功进境极快,已然罕逢敌手,除萧正则之外,尚没有人将他逼到这一步。

    萧正则连攻数下,这绵密剑势仍然滴水不漏,昭衍擅长用劲,无论是“隔山打牛”的透劲,亦或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在他这里都是剑随身动、劲由心发,他深知双方优劣何在,出手滑溜如鱼,一拨复一转,一消又一引,若非万不得已,决不正面招架。如此见招拆招数十个回合,两人身周三尺之外已无半块好地,墙壁崩塌,地砖碎裂,俱是受了池鱼之殃,而在三尺内的这一小块地方,白雪翻滚如浪,砖石平整无伤,对比鲜明得近乎诡异。

    可惜,两人内力相差毕竟悬殊,即便萧正则的金刚不坏之身已破,昭衍也难以在他一招重过一招的攻势下持久支撑。勉强又拆八招,萧正则突然抢步踏前,看也不看翻飞剑影,五指攥拳悍然击出,这下无疑是“一力降十会”,昭衍唯有横剑抵挡,劲力相拼立分高下,他的双腿被迫向下弯去,身子矮了半截,喉口登时一甜。

    萧正则右手再催内劲,左手提掌向下劈去,昭衍听得风声便知这一招刚猛无比,他若是立即剑交左手,抬起右掌去接,十有八九能接下,可剑下劲力一泄,纵使只有片刻,恐怕就要被萧正则压制在地,到时再想翻身爬起,就比肚朝天的王八还难了。

    须臾之间不容多想,昭衍将身一倾,主动撞向萧正则,本是朝他头顶劈下的一掌便落在了背上,霎时五脏六腑齐颤,四肢百骸也是一震,涌上喉头的那口血再也忍耐不住,当即喷了出来。

    忽然间,萧正则只觉掌下一滑,昭衍从他臂弯空隙间闪身脱困,就地一滚丈许远,捡起掉落的天罗伞反手向后挡下追击,而后手腕急旋,伞面飞旋撞向萧正则面门。萧正则一掌迎上,天罗伞不能寸进,昭衍纵身从伞后飞出,挥剑刺他咽喉,被两根手指牢牢夹住,旋即翻腕一折,无名剑弯转如月,紧接着劲气一收,剑锋急弹而回,昭衍借力向后倒飞,萧正则也使出轻功追了上去。

    眼看两人就要比肩,昭衍突兀向下坠去,剑尖急随身形倒转,从萧正则两掌之间穿过,自下而上再刺他左腹要害,萧正则当即凌空翻身避开剑锋,反手一拳向他后背空门猛打而去,只听“轰”的一声响,墙壁被拳劲震得四分五裂,昭衍却不见了踪影。

    萧正则“咦”了一声,突觉头顶有道厉风刺下,他站在原地一步未挪,上身轻摆让过来剑,同时屈膝撞出,不料这一剑竟是无人把握,昭衍的身影慢了半拍从旁侧斜飞而至,萧正则击飞利剑时,他便趁势欺近,天罗伞圈转如轮,伞尖始终不离萧正则左腹半尺之内,萧正则被他逼退几步,忽而出手击向伞面,天罗伞飞上高空,伞下又没了人影。

    昭衍斜身接剑,回手疾刺萧正则面门,剑势急如暴雨,奈何这千变万化的剑招落在萧正则眼里,依然只有一人一剑,他仅出了一掌,狂暴凶猛的内力就将剑雨生生震碎,大掌转眼逼至面前,昭衍身子一转,蓦地随风一绕,从他手臂边缘窜过。萧正则已厌烦了他的滑溜,双掌招风一引,满天大雪化为白浪尽数朝昭衍席卷而去,昭衍几度变换身法,都不能从白浪中脱身,萧正则趁机欺近,右掌重重挥出,悍然劈向他的头颅!

    “噗”的一声,剑锋从萧正则掌心贯入,再从手背穿出,血光飞溅,剑尖去势未绝,直直向他心口刺去,而萧正则竟也任由剑锋贯穿整只手掌,狠狠击向昭衍面门!

    以萧正则的功力,这一剑刺在身上他也未必会死,可这一掌若是劈实了,昭衍的下场会比周绛云更惨,因为他整颗脑袋都会像烂西瓜一样炸裂开来,而他已是强弩之末,身形又被雪浪所困,已经避无可避,只能扬手出剑!

    一击定胜负,一剑决生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昭衍突然斜身向下,险险躲过迎面一掌,剑势随之急变,划过半轮猩红残月,从左向右朝萧正则拦腰斩去。萧正则早防着他转剑偷袭,全身真气尽数外放,长剑劈在血肉模糊的腰侧,却是丝毫未进,火星在剑锋下迸溅出来,左手急翻锁住剑刃,天崩地裂一般无可抵挡的内力透剑而来,昭衍浑身骨骼当即发出了“咔咔”怪响,他已经受了不轻的内伤,刺入膻中穴的那枚金针更是颤抖起来,随时可能被这股巨力压得破体而出。

    可他竟然笑了。

    脚下疾退,后背撞上萧正则的胸膛,昭衍的左手绕过颈侧死死牵制住身后之人的头颅,右腕倏忽扭转向上,凭借绕指柔绝技硬生生从萧正则的掌心里转过剑锋,伴随着骨骼裂开的可怖声音,长剑自腋下贯穿昭衍右肩,劲力一催三发,剑尖终于点中萧正则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萧正则屈膝撞上昭衍后腰,剑尖刚在他喉前刺出血痕,其人已纵身向上掠去,不料昭衍脚下一错,借力回身,左手倏地从扭折畸形的右掌中抢过剑柄,带起一溜血光,“无根飘萍”全力施展,剑芒后发先至!

    “锵——”

    一剑直刺,毫无花巧,金石交撞声刺痛耳膜,但这只有一瞬,下一刻血光再现,萧正则闷哼一声落回地面,剑锋深深没入他的胸膛,昭衍疾步向前逼近,脸上杀意凛然,硬抗那股汹涌而来的山倾之力,体内三枚金针无声碎成粉末,他恍若未觉,依旧强提真气催尽余力,当他迫至萧正则面前,血色长剑终于从萧正则背心穿透出来,风中绽开大朵大朵的血花,顷刻后泼洒在地,染红一片白雪!

    “砰!”

    血雾弥漫中,萧正则一掌劈出,昭衍被震飞数丈,长剑彻底脱手,人直接撞破了殿门,跌在尹湄面前,喷出一大口鲜血!

    尹湄先前被他推倒,此时也无力站起来,她的眼里满是血丝和泪水,惨白发青的嘴唇不住颤抖,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拖着缓慢沉重的步伐,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尹湄面前。

    她瞪大眼睛,却很快就看不清了——昭衍用颤抖不已的左腕支撑身体,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尹湄完全挡在了背后。

    他咧开满是鲜血的嘴,哑声道:“阁主,你快死了。”

    无名剑还插在萧正则的胸膛上,从前面看几乎只剩下了剑柄,即便身怀七境十四式的《宝相决》,即便通晓百家武学,即便功力高深冠绝当世……人,终究还是肉骨凡胎,无法长春不老,更不可能永生不死。

    只要拔出这柄剑,萧正则的心脏就会立即破裂,血脉偾张,必死无疑。

    可惜昭衍没有这样做,正如萧正则刚才那掌突兀偏转,没奔着他的头打过来。

    “……这才是,无常?”萧正则看着胸口的剑柄,沾满鲜血的手慢了半拍才落在左腹上,“从一开始,你真正要刺的地方就是这里,明明有好几次机会……你在骗我之前,把自己也骗了过去。”

    “越明显的破绽,越不容易得手。”昭衍偏头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右臂,“要杀您,只需一剑,也只能有一剑。”

    与谢青棠、鉴慧和明净不同,萧正则很早将《宝相决》修炼到了最高境界,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能被人钻空子的罩门,唯一的弱点是左腹那道新伤,从这里下手固然会容易许多,但昭衍没了截天阳劲护心保命,一旦失手就再无机会,而他是最怕输的人,倘若没有超过八分的把握,绝不肯孤注一掷,是以在过去的二十多个时辰里,昭衍每一次合上眼睛,都是在脑海中推演今日这场死斗。

    萧正则微怔,他低声问道:“从哪一招开始对上的?”

    “第一招。”昭衍又笑了一下,“一步都没错过。”

    萧正则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突然问道:“那封信……你给江烟萝了吗?”

    “没有,”昭衍道,“一个人都没给。”

    “为什么?”萧正则抹去嘴边的血,“你既然看过了信,就该知道它的价值。”

    昭衍凝视他一会儿,忽而大笑,笑得咳出血来:“什么价值?区区一封信,就算闹出满城风雨,也跟飞星案无关,我只要让你死在这里,有它无它都无所谓。”

    “江烟萝……还有平南王府的人,未必如你这般想。”

    “那就等我死后,他们有本事自己去找吧。”

    萧正则终于笑了起来,他勉强提起所剩无几的真气护住将碎欲裂的心脉,声音低哑地道:“你不会死的……江烟萝夺权心切,可是……阁主的位置,我说给谁,谁才能坐。”

    昭衍一愣,便听萧正则继续道:“不拔剑,我还能支撑四个时辰,你将她骗过来,我替你解决了她。”

    昭衍呼吸一滞,他抬头对上萧正则的眼睛,嘴唇张合了几下才挤出话来:“你说什么?”

    “我是快死了,可在我死前,仍有办法让她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你只要保证江烟萝不死,便可活下去了。”萧正则一字一顿地道,“听雨阁二十二营的名册,统管天干地支一万四千余人的信物……我在临行前将它们放在了大内密室里,钥匙留在旃檀堂,你拿上钥匙去见太后娘娘,她会给你的。”

    刹那间,昭衍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他近乎无声地问道:“为什么?我可是……九宫后人。”

    “我曾经,也是飞星盟九宫之一。”萧正则喃喃道,“震宫明觉,背叛飞星盟……并非,从没后悔过。”

    然而,在萧正则说出这句话后,一只手握住了他胸前的剑柄,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向外拔出,心脉本是被千丝万缕的真气勉强维系着,这一下摧心断脉,零星的碎骨肉随鲜血一同飞出,溅在昭衍身上。

    萧正则眼瞳剧震,怔怔地看向昭衍,只听他道:“太晚了。”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恩仇冤孽,血债血偿。

    有些迟来的补偿,活人是没资格替死人接受的。

    “黄泉路上别走太快,”昭衍握着滴血的剑,慢慢勾起嘴角,“阎罗殿上断平生,等人到齐了才好算账。”

    萧正则的身体晃了两下,猛地跪倒在地,却伸手向前抓去,昭衍以为他要垂死反扑,却不想对方仅仅是握着他的脚踝,劲力在飞快消失,轻易就能挣脱。

    “你说得对。”萧正则气若游丝地道,“既然如此,就拿上那封信,再——”

    说到这里,从他心口急涌而出的鲜血渐渐慢了下来,手也抓不住任何东西,一直神光内敛的眸子飞快涣散,声音在片刻停顿后变得微不可闻。

    “带着我的人头,去……见我娘吧。”

    最后几个字传入昭衍耳中,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揪了下,却见萧正则嘴角竟有一丝微笑,随后那颗头颅重重垂下,再也未能抬起。

    跪着的尸身正对神像,殿内烛火倏忽跳跃了一下,那一瞬间光影交替,似是神像睁大了眼,又很快闭上。

    这一条至死方休的路,总算到头了。

    “呛啷”一声,昭衍手里的剑落了地,溅开星星点点的血花,昭衍整个人向后跌去,顺势探出唯一能动的左手,为尹湄解开了穴道。

    “小昭!”

    尹湄穴道初解,顾不得肢体僵硬麻痹,伸出那双伤痕可怖的手将他抱在怀里,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她给昭衍当了垫背,却觉得怀里这个人比隆冬时节的地砖还要冰冷。

    萧正则虽然在最后关头手下留情了,但昭衍的伤势极重,用唤生丹和金针刺穴强催功力的后患也在此刻爆发了出来,他在尹湄怀里哆嗦得像只快被冻死的小狗,却还扯起嘴角对她笑:“湄姐,没事了,你别怕啊……”

    尹湄紧紧抱着昭衍,刚要开口却被他抢了话头,只听昭衍道:“湄姐,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那封信,你先别管是什么,我用油纸包了埋在西坡平潮兄的坟茔前,你砍下他的头颅,去把信拿了,一看……你就都知道了。”

    “我们一起去!”尹湄咬紧牙关想带着他起来,可昭衍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手。

    “听雨阁这次之所以急着动手,是因为狗皇帝得了重病,但这件事……”昭衍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你拿到信后,别急着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着,等……”

    “那你呢?”这三个字尖锐得破了音,尹湄的身子抖似筛糠,“等江烟萝来了,让我躲在暗处看她杀了你吗?”

    昭衍沉默了一瞬,忽而笑了:“她没有这个机会的。”

    尹湄不肯听他的鬼话,执着地要带他一起走,却被昭衍伸手拂过手上麻筋,差点又跌了回去。

    “湄姐,就差最后这件事了,郡主还在京城等着你,只有你能办到……算我求你,快走吧。”

    即使是在六年前,他也没用过这样满含乞求的眼神看她,尹湄手上伤口崩裂,十指连心痛得厉害,可当她对上昭衍的目光,这点痛又算不得什么了。

    自始至终,昭衍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但尹湄知道,他从小就很倔,自己若是执意要带他走,只能带走一具尸体。

    尹湄猛然弯腰捡起了剑,用力劈下萧正则的头颅,扯下外衣一裹,疾步冲了出去,北风卷着碎雪吹入眼里,那些血丝似与风雪相融,化成淡红的泪水夺眶而出,很快在脸上结了冰,她不敢回头,消失在破败的院墙之外。

    清虚观内,只剩下了昭衍一个人。

    他将萧正则的尸身扶正,转头看向目睹一切的神像。

    昭衍没有应下萧正则的提议,自也不能跟尹湄一起走。

    江烟萝生性谨慎,在吃过几次亏后愈发多疑,事情到了这一步,她生怕萧正则不思,也怕昭衍再耍花样,因此在离开前留了眼线藏身侧近,只等此战结果。

    从巳时算起,江烟萝只给了昭衍三个时辰,再过不久便有人过来查看,等对方见到了萧正则的尸体,确认无误才会放出信号,而这只是第一道讯号,葫芦山外三里一点,直至护城河畔,待江烟萝亲眼见到彩烟,即知大事已成。

    凡事有得必有失,任何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相应代价,这没什么可怨憎的,昭衍只觉得有些遗憾——今天是腊月三十,除夕过后就是新年,他连一口团圆饭都吃不上,很快要饿着肚子上路了。

    他从小就有些贪嘴,也不知是在襁褓里少了奶水喝还是怎样,杜三娘骂他是饿死鬼投胎变的,但她嫌这嫌那地养育了他十三年,从没饿着他。

    “好冷啊……”昭衍喃喃道,“我想吃包子了。”

    要是再有一碗藿香炖鱼汤,下辈子当牛做马都认了,但在这座面目全非的小道观里,他什么也没有。

    昭衍蜷缩在神像下,他越来越冷,脑子愈发昏沉,身上的伤反而渐渐不疼了,心头那只蛊虫也前所未有的安分了下来,这小小一方天地好似在一瞬间被神鬼之手从人间剥离了出来,变得格外寒冷和安静,只剩下风雪声。

    方咏雩和江烟萝原本都有一身白衣胜雪,可他们杀了太多人,在满地血污里打过一场,都已经脏得不能看了,直至这一场大雪落下,霜华满身,恍惚间又洁净如初。

    “追悔莫及?”方咏雩握紧鞭梢,“我今天不杀你,才会追悔莫及。”

    灰白天幕上已不见了彩烟痕迹,江烟萝的手微微揪紧了胸前衣襟,旋即挑开领口,露出如玉的肩头和一片雪肤,方咏雩下意识地想别开脸,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抹猩红,那是盘踞在江烟萝心口处的血纹,鲜艳灼目,纵横交织如蜘蛛,令他立即想到了当日在昭衍胸膛上看见的网状血纹。

    蜘蛛结网,子母连心。

    江烟萝拢了拢衣衫,微微抬起头来:“你要是杀了我,就是连他一块儿杀了。”

    压下心中烦躁,方咏雩反问道:“那又如何?他死了我才能活,这话我也不是第一次跟你说了。”

    “是,我记得着呢。”江烟萝抿唇笑道,“可你真能下得了手吗?”

    不等方咏雩发力收紧玄蛇鞭,她又道:“有一件事,昭衍骗你至今,你难道不想知道?”

    方咏雩的直觉向来很准,从这一句话里不难听出江烟萝心怀恶意,却又感到她所言非虚,手里绷紧的鞭子微微一松,道:“说!”

    “你以为自己凭什么活到现在?”江烟萝面露讥讽,“周绛云当初图谋阳册,执念已成魔障,之所以留了你一年,是他需要你作为鼎炉辅助练功……可这有一前提,便是你当时武功尽废,再也练不得阳册。”

    “这与昭衍有什么关系?”

    “你借龟灵散从周绛云手下捡回一条命,忘了是谁把你唤醒的?昭衍那时已有八重阳劲在身,他完全可以治好你的经脉暗伤,却没有这样做,甚至……趁机打散了你的功力。”

    言至于此,江烟萝不待方咏雩说话,继续道:“因为他知道方家很快要遭受灭顶之灾,要想让你活下去,只有做练功鼎炉受周绛云庇护这条死中求活的路,可这办法有一破绽,便是周绛云那会儿与我合作密切,他性子也多疑,为此事问过我好几回,但凡我有一次戳穿了这个谎言,你都活不到现在。”

    方咏雩一惊之后,冷笑道:“你有这么好心?”

    “从头至尾,你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我之所以帮忙圆谎,不过有人为此与我做了笔好交易,履行承诺罢了。”江烟萝语气森然,“他骗你不能重修阳劲,我以为是要等你炼成九重阴劲再夺取功力,却没想到……”

    早在昭衍被她种下连心子蛊的那一日,就已经算到今天了。

    江烟萝利用旧怨成功离间了方怀远和昭衍,将他绑上自己的船,再凭子母连心蛊压制昭衍,指使他为自己扫除障碍争权夺利,虽知他有异心,但子蛊永远受母蛊影响,昭衍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他的命也在她一念之间。

    可这就像是一盘斗兽棋,江烟萝吃定昭衍,昭衍反过来操控方咏雩吃了她。

    “一条命,九重截天阳劲……昭衍确实没什么纯粹好心,可你欠他的,自己能算得清么?”江烟萝指向自己,“一命抵一命,你今日放我一马,我也放过昭衍,再下令收兵撤关,让你师兄他们有条活路,这买卖不亏吧。”

    江烟萝实在很会蛊惑人心,先利用消解方咏雩的杀念,再点明现在的局势,他就算想跟她拼个鱼死网破,也得为展煜和谢安歌等人考虑一番。

    萧正则的死讯一时半会儿不会传开,至于昭衍的死活……江烟萝用力掐了下掌心,想道:“等他知道,已经太晚了。”

    那一刻心跳骤停带来的感觉,就像白雪落了地,冷却无声,旋即无踪。

    江烟萝深知言多必有失的道理,她垂下头不再说话,等着方咏雩做出抉择,而在他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养在体内的雪蚕蛊蠢蠢欲动。

    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缠在她脖颈上的玄蛇鞭“嗖”地收了回去,留下一道可怖的青紫勒痕。

    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来:“滚!”

    江烟萝盈盈一笑:“表哥,你身上有些地方果然是从未变过。”

    正如昭衍所说,他不仅没变,还指望别人也没长进。

    话音未落,江烟萝倏忽扬手,数道白丝从她袖里暴射而出,直扑方咏雩身上多处要害,方咏雩也提防着她使诈,玄蛇鞭疾挥将所有白丝缠成一股,阳劲立时透出,这股丝线骤然起了火,随着长鞭抖擞而出,火蛇张开巨口咬向江烟萝,她就地翻滚避开火浪,玄蛇鞭左圈右缠,一把绞住她的腰将人拽至身前,方咏雩一掌劈中她后背,不想触手极寒,更有无数细小活物钻出衣衫爬到他手上,那是江烟萝运功从体内逼出来的雪蚕蛊成虫,每一只都阴毒无比,方咏雩猝然遭到暗算,整只手掌都变成了雪青色,鞭子疾抖一抛,把江烟萝远远甩了出去。

    来不及多想,方咏雩催发功力抵住蛊毒,江烟萝凌空翻滚落回地上,已是身在七八丈外,她没趁蛊虫纠缠方咏雩时再次出手偷袭,而是拖着伤腿向护城河掠去,很快落在了石桥上,这才回头看了方咏雩一眼,他果然已经震碎了那些蛊虫,却没有追过来。

    江烟萝嗤笑了一声,转身向前奔去。

    左右萧正则已死,没了这座压在她头上的大山,即便方咏雩有再大威胁,他一人能敌得过数万铁骑吗?

    何况,江烟萝已试探了出来,方咏雩的心肠还不够硬,他有多少软肋,都将变成刺在他身上的刀。

    心念飞转,身形如电,江烟萝差点忘了自己的腿伤,猛地趔趄了一下,若非及时扶住了护栏,只怕已经摔倒。

    这条腿可真是难看,她也很久没这么狼狈过了。

    好在过了这座桥,不远就是绛城,只要她渡过此劫,今日之耻必将百倍讨回。

    江烟萝撑着护栏重新站起身,恰有一阵风雪吹来,她的腿又颤了颤,抬手往面前挡了下。

    飞雪之中,劲风乍起!

    这一道劲风是自桥下陡然发出,风声响起之前毫无征兆,却在瞬间变得尖锐刺耳,宽大的衣袖应声而裂,刀锋随着扑面风雪,飞快划过了江烟萝的脖颈。

    连番激斗下来,江烟萝能从方咏雩手中脱身已是侥幸,眼看城楼近在眼前,心中喜意翻涌,哪能想到在这冰寒刺骨的护城河上,竟会有人贴附于桥头下面,数载寒暑苦功,全身精气神力,尽付一刀之中!

    莫说是她,就连方咏雩也没想到。

    他只是眨了一下眼,就看到桥上那抹人影倒了下去,几片红雪被狂风送了过来,被他伸手接住,在掌心里化成血水。

    血,谁的血?

    江烟萝……死了?

    刹那间,方咏雩脸色大变,足尖用力一点地面,纵身飞上石桥,鲜血漫过白雪,一路蜿蜒到他脚下。

    江烟萝倒在离河对岸不到一步的地方,脖颈上那道狭长伤口还在汨汨流血,将那一身白衣彻底染红了,她的眼睛没有闭上,唇边还挂着些微笑意,美得像是一幅红白色调的画卷,可这美转瞬即逝,随着鲜血大量流失,被她养在体内的蛊虫也迅速死亡,这具美丽的肉体竟然迅速溃烂,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原地只剩下了一滩血和一堆衣裳。

    亲眼目睹了如此诡异恐怖的一幕,饶是出刀取她性命的方越,此时也吓得连连后退,直到看见方咏雩来了,这才长舒一口气,道:“你没事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方咏雩厉声打断:“你为什么要杀她?”

    方越一怔,他久居翠云山,见过江天养和江平潮,却没见过江烟萝,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迟疑着道:“她……难道不是江天养的女儿,姑射仙江烟萝吗?莫非我杀错了人,还是不该杀她?”

    江烟萝不该死吗?

    方咏雩好似吞进了一口红雪,喉间冰冷又血腥,他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昭衍让我来的,说你今天会与姑射仙在此决斗,再三叮嘱我忍耐,等听见了烟花声就准备动手,必要一击取命,不可纵虎归山。”

    “他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在你昏迷那天夜里,今早天没亮我便出发,他也上了葫芦山——你去哪儿?”

    在方越的惊呼声中,方咏雩折身朝来路扑去,全身真气都朝足下聚去,冯虚御风般向着葫芦山所在狂奔。

    子母连心蛊,母蛊亡则子蛊灭,他就算能腾云驾雾,还能快过生死一刹吗?

    簌簌飘雪瑟瑟风,吹白人间不老头。

    瑞雪兆丰年,这一片大地……可算是干净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日月

    大靖永安二十五年腊月廿三,白道十大掌门齐聚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召开密会,意在言和止戈,共襄除魔盛举,未料消息走漏,这场会议沦为各方算计下的陷阱,先有补天宗宗主周绛云率部入侵葫芦山,再是新武林盟盟主江天养被指投靠奸佞鹰犬翻覆江湖,惊变迭起,大祸临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雨阁阁主萧正则以“招安锄奸”之名行“顺昌逆亡”之实,寒山逆徒昭衍与姑射仙江烟萝里应外合,数千精锐人马围困葫芦山,立三日之期,降者入阁效力,其余人等杀无赦,并重提飞星案,下令尽剿以望舒门掌门谢安歌为首的一干九宫余党。

    强权难敌公道,侠骨碎而不屈。腊月廿七,临渊门首徒穆清临危受命接任掌门之位,联合补天宗新任宗主方咏雩促成战时同盟,黑白两道共御外敌,兵分两路突围,血战一日,以百人之力杀伤敌军近千,另有钦犯玉无瑕乔装混入军营制造混乱,为群侠破关开道,使生者夺路脱困。同日,萧正则力战五大高手,掌毙周绛云,生擒尹湄为质,方咏雩、玉无瑕、方越负伤而逃。

    此一役,双方伤亡皆重,萧正则下令追捕叛逆,数千精兵连夜进驻绛城,方圆百里遍布罗网,腥风未散。江烟萝心怀叵测,觊觎权位已久,主动请缨布局,昭衍、江天养从旁协助,三人暗中共谋刺杀栽赃之计。

    腊月三十,弱水宫宫主骆冰雁、临渊门首徒展煜、空山寺和尚明净等三人为营救尹湄现身劫囚,格毙江天养,遭江天养指挥军阵围攻,幸方咏雩及时赶到,大破军阵杀敌过百,江烟萝战之不胜,命绝护城河上。

    是日,昭衍斩首萧正则于清虚观内,后不知所踪。

    正月初一,萧正则、江烟萝二人死讯传开,听雨阁二十二营立成散沙,蕴州上下诸官莫不惶恐难安,上万兵马扼守水陆要道,镇远镖局李鸣珂携丐帮王鼎肩挑重担,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冒死护送群侠绕过封锁,巧取绿林捷径摆脱追兵,亡命奔袭三日,成功抵达湖州。

    及至正月初七,丐帮长老朱文玉举证声明,姑射仙收买昭衍谋害寒山之主步寒英、夺取青狼帮为祸塞北。不久,补天宗、弱水宫、望舒门、丐帮,四大宗门联合公布葫芦山巨变真相,剑指听雨阁与新武林盟。

    江湖沸腾,天下动荡。

    ……

    二月初二,龙抬头,春耕节。

    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靖高祖起于行伍,更是重视农桑,效仿古之圣贤将“皇娘送饭,御驾亲耕”定为国策,此后每年这一日都会举行重大仪式,上至帝后,下至百官,都要亲自下田耕种,以为表率,劝农耕织。

    除此之外,这天还是萧太后的寿辰。

    萧胜妤的生辰八字好,好到庆安侯萧德荣认为自己女儿既然生在了龙抬头这一日,合该有场大造化,等她满了十六岁便送进宫里,可惜天不遂人愿,高宗与王元后是少年夫妻一路相扶过来,帝后情深,六宫妃嫔形同虚设,萧德荣为此郁郁不快。直至平康十九年王元后病逝,高宗又为北疆战事加紧笼络武将,诞下了皇幼子的萧胜妤在次年被册立为后,从此地位稳固。

    这二十多年来,每逢二月二龙抬头,宫中必要大办寿宴,京城各处亦张灯结彩,恭贺太后娘娘圣寿无疆。

    然而,今日一早,宫城内就传出了大丧钟声,慈宁宫内泣音不绝,提前数月就着手准备的庆典还没开始便被紧急叫停,候在宫门外的众臣也是大惊失色,整座城都显得慌乱起来。

    十六岁入宫,十七岁怀了头胎却因妒妃的鬼蜮手段丢了孩子,险些没能保住性命,此后数载无所出,亦不得先帝宠爱,二十八岁才因诞下今上而成为继后,三十四岁当了皇太后,垂帘听政二十六载……萧太后的一生可谓传奇,虽是年纪大了,平日里也操劳甚多,但身体一直不错,诸人或倚仗她或畏惧她,谁能料到她竟会在六十大寿这日猝然崩逝呢?

    不过,这也并非毫无征兆,自打正月上旬从蕴州传来了那道急报,萧太后就病倒了。

    听雨阁是萧太后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萧正则乃她最为信任的执刀人,而他又是萧太后的堂侄,在萧胜云、萧正风父子相继过世后,萧氏主家就只剩下了萧正则和萧玮烨两条血脉,后者年纪太小,偌大萧家将会由谁执掌不言而喻,有消息灵通的官吏们私下议论,一致认为等到萧正则此番功成而归,萧太后便会让他加官进爵,彻底接掌萧家大权。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十年无一败绩的萧正则这次不仅没能完成招安锄奸的重任,还将命丢在了那座又小又破的道观里,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这条消息传回京城时,朝堂上情势正紧,永安帝此前已有月余不上朝了,群臣倒是习惯了这点,左右有太后垂帘听政,军国大事一切如常,直到正月初一大祭祀,永安帝竟也没有出面,文武百官这才知道皇帝缠绵病榻已久,顿时闹将起来,尤其是那些与萧党势同水火的大臣,若不亲眼见到永安帝,绝不善罢甘休。

    皇帝病情愈重、宗室虎视眈眈、诸臣明争暗斗、家族人心动摇、失亲信、断臂膀……这一连串沉重打击压得萧太后喘不过气来,她毕竟到了花甲之年,病来如山倒,可她又很快挺直背脊坐回了那个位置上。

    没有了萧正则,她便亲自执掌听雨阁这柄利刃,纵使镇北大元帅周玉昆那封上书已经引发了朝野震动,群臣奏请裁撤听雨阁的声势比从前哪一次都要大,萧太后仍于两天前力排众议下了清剿叛贼的旨意,但凡牵涉进了蕴州之事的人,无一能逃过此劫,只等诏书拟好发出,从京畿到各州府层层下达命令,一场泼天血雨即将落下,哪知她就这么去了。

    在京的宗室不少,文武百官无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在大丧音响起后都得依礼行事,即使有许多人认为萧太后走得蹊跷,却都不知实情,只能跟着身边那些或真情流露或逢场作戏的人一同哭得死去活来。

    除了一个人。

    尹湄换了身内宫女侍卫的衣服,笔直如剑般站在慈宁宫大殿外,听着里面一刻不歇的哭灵声,心思却在袅袅青烟里飞回了昨天——

    从蕴州到京城,路远且险,即便沿途都有人暗中相助,尹湄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过关入京,随身还带着不能示人的东西,诸般麻烦一言难尽,等她好不容易抵达了京城,已经是正月廿七了。

    萧正则死后,听雨阁虽是无人做主,但总坛戒备森严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干地支二十二营上万在编成员,除了实在抽不开身的,都已陆续返回京城,尹湄不敢惊动任何人,蹲守三日才寻到机会潜入进去,于旃檀堂的经墙后发现了一条密道,一枚手指长的黄铜钥匙就插在某条石缝里,而密道尽头是间位于深宫的小佛堂,形容憔悴的萧太后挑灯未眠,听到暗门响动就看了过来,一见是个生面孔,她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尹湄立即亮出手里的钥匙,胡诌了个假名,声称自己是萧正则麾下的一名天干密探,受阁主所托来见太后娘娘,旁的不敢多言半句,依照萧正则死前对昭衍说的那样,将手里捧着的木匣放在桌上,又从怀中取出一封被油纸层层包好的信。

    萧太后见到了黄铜钥匙,没有出声唤人进来,但也没立即信任她,直接让她将匣子打开,当里面那颗在秘药作用下保存完好的头颅暴露出来时,这个消瘦的老妇人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发怒母狮,即使她根本不会武功,尹湄仍在那一瞬间生出了肢体被活活撕碎的恐怖错觉。

    尹湄不敢有丝毫耽搁,低下头道:“阁主临终有一言,他说……‘带着我的人头,去见我娘’。”

    这间小佛堂,霎时静得像一具装着死人的棺材。

    尹湄以为萧太后会有许多话要逼问她,可在这一句话出口之后,萧太后只是沉默着走上前来,当她摸向木匣时,那双掌控朝野、生杀予夺的手抖得厉害,背脊也佝偻下去,整个人好像在顷刻间老了十岁,风烛残年,衰弱不堪。

    人死之后是不会有温度的,何况是一颗砍下来足有月余的死人头,萧太后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竟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缩回去,这下子她浑身都在抖了,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哑呜咽,如有铁耙在一下下刮着喉咙里的血肉,外面的护卫察觉不对,高声问了两遍就要冲进来查看情况,被萧太后厉声喝退,尖锐刺耳。

    尹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萧太后重新合上木匣,伸手去拆那封信,这回动作极快,她一目十行地看过,扯了下僵硬的嘴角,不再明亮的眼睛里却有泪落了下来。

    “你看过了?”不等尹湄作答,萧太后又惨然一笑,“是了,你若没看过,怎么会带他来见我?”

    尹湄默然,她的确看过了,这封旧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乃是前任听雨阁之主萧胜峰临终前写给堂妹萧胜妤的陈情书,他说自己这一生毁誉参半,功过不能相抵,于上有愧先帝,于下亏欠亲子,更辜负了萧胜妤的一片真情,如今伤病齐发,生不如死,料是报应已到,不敢怨天尤人,待到魂归阴曹,必向先帝和先太子请罪,甘堕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再为人,只愿萧胜妤今后慎动屠刀,勿蹈覆辙。

    可惜萧胜妤早已成为萧太后,她以不正手段篡夺大权,已是没有回头路可走,饶人即是杀己,料来萧胜峰也是想到了这点,故将此信封存,八成是准备带进棺材里,却不知怎的遗留了下来。

    尹湄想到昭衍与萧正则开战前的那番问答,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只怕是老侯爷萧胜云在为堂兄处理后事时发现了此信,看过内容后不敢示于外人,又想留着这个把柄,才把信藏了起来,结果被玉无瑕和昭衍意外得到了。

    昭衍没把这封信给江烟萝,甚至于要是没有萧正则死前那句话,以他的性子,怕也会让这信永远烂在泥土里,因为这封信的确与飞星案、与九宫、与萧党倒行逆施的种种恶行皆无关,它仅仅透露了一桩不可告人的宫闱秘事——当今太后萧胜妤未出阁时就与二房庶兄萧胜峰暗生情愫,进宫后私情未断,还生有一子,便是平康八年时被萧胜峰从外面带回来、据说生母不详的萧正则。

    这件事若被揭露出来,无疑会让萧太后和整个萧家都陷入泥沼,但时过境迁,高宗皇帝早已驾崩,先太子同年薨逝,萧胜峰也在平康十六年因病去世,只此区区一封信,就算泼了萧太后一身泥,以她今日的权力地位,难道洗不干净吗?萧正风就是前车之鉴,他自作聪明地昧下信件,呈上紫玉簪暗示萧太后妥协,结果年纪轻轻就入了土。

    诚然,这封信若落在有心人手里,善加利用未必不能发挥奇效,可私情再让人难堪也不过是私情,昭衍行事固然有些不择手段,但他觉得没必要,就不会用下作手段。

    见尹湄沉默不语,萧太后将信纸折起来丢进炭盆,火光将那双黯淡的眼睛重新点亮,直到信纸烧成了灰,她才道:“你看到了,他却准你活下来,除了这把钥匙和这句话,还有什么托付给你的?”

    “回禀太后娘娘,一字也无。”

    又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死寂。

    一炷香后,萧太后双手抱着木匣,尹湄跟着她回到慈宁宫,萧正则死前提到的名册和信物都被萧太后收藏在暗格里,她让尹湄拿走这些东西,只字未提如何处置,一切都顺利得让尹湄忐忑不安。

    直到她退出寝殿时,风将烛火吹灭,依稀听见黑暗里的萧太后低声喃喃道:“你果然是恨我的啊……”

    天将破晓,慈宁宫内传出噩耗,随后整座宫城都被丧钟声惊醒,专权独横二十六年的萧太后于凤榻之上溘然长逝。

    尹湄应该高兴的,可她站在灵堂外,只觉得有些冷。

    这时,一个人影被宫女搀扶着从侧门走了出来,殷令仪本就有一身病弱气,换上黑白丧服后更显得她面无血色,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路,待经过尹湄身边,殷令仪将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转头对宫女吩咐道:“你且回去吧,看好娘娘灵前的灯火,她不喜黑暗。”

    宫女应喏而去,殷令仪在尹湄的搀扶下一步步远离了人群,转过后廊时才开口道:“阿湄,是你来了啊。”

    只此一句话,尹湄鼻子便酸了,既为与殷令仪相见而喜,也为她本应等到的那个人失约而悲,涩声道:“王女,你等了很久吧。”

    “的确很久,不过……”殷令仪轻轻抚住她布满伤疤的手,“这一路太长太险,你们能来到这里,吃了很多苦吧。”

    一滴眼泪落在殷令仪的手背上,她没有抬头去看尹湄,只是低下头,用脸颊拭去了这滴泪水。

    “走吧,还剩下一步,我带你过去。”

    太后薨逝,是为国丧,皇帝为人子者应当尽孝,可永安帝一病不起已有两月,谁都不敢把他抬到慈宁宫去,但因萧太后走得突然,礼部事先没做过葬仪准备,甚至宫里昨日还在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准备得热火朝天,现在规程全乱,人手也紧缺,永安帝的性子又在病情愈重后变得格外暴躁,此时守在他身边的人便只有两位太医和一些宫人。

    殷令仪带着尹湄来到寝殿外时,里面刚好传出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着永安帝歇斯底里的怒吼,一个头破血流的太监退了出来,殷令仪见状就免了人通报,开口道:“清和在此,求见陛下。”

    “滚……都给朕滚……”

    尹湄听着这声音,便知永安帝喘得厉害,心底总算升起了几分快意,殷令仪则道:“禀陛下,清和偶得一方灵丹妙药,或可疗愈陛下病痛,望陛下开门允见。”

    屋里的声息骤然小了,在外候着的一位太医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同僚悄悄撞了下手肘,顿时反应过来这位清和郡主可是平南王女,他们最是清楚永安帝的病情,虽不敢做些什么,但也该给自己考量后路了。

    过了一会儿,永安帝的声音再度响起:“进、进来!”

    尹湄伸手推门,跟着殷令仪踏入寝殿,现在分明是大白天,殿内却掌了灯,而且每盏灯都离床榻不远,披头散发的永安帝抱膝蜷在床上,背靠着墙,一双眼睛来回转着,像是不断有人在他面前走动,可留在殿里的几个宫人都跪在下面,一动也不敢动。

    “灵丹妙药在哪里?快拿给朕!”看见殷令仪进来,永安帝脸上神情愈狂。

    殷令仪从大袖里摸了个鼓鼓的锦囊出来,却没有呈上去,而是道:“陛下,灵丹妙药不可经他人之手,也怕凡夫俗子的眼光败了仙气,您看……”

    这样一听就知道是不走心才编出来的谎话,永安帝竟然信了,他撵狗一样把殿里的宫人们都轰了出去,亲自关上殿门,便迫不及待地从殷令仪手里抢过锦囊,拆开一看,却是倒出了一只梨。

    青黄皮的冬果梨,倒卵状,拳头大小,皮上果点密集,一看就很好吃。

    不料,永安帝见了这梨就像见了鬼一样,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目光呆滞地瞪着这只梨,突然浑身一颤,猛地将梨摔了,好在殿内铺了厚厚的地毯,梨子滚到殷令仪脚边,被她弯腰捡了起来。

    “拿走……拿走!”永安帝拼命挥动着双手,“朕不吃梨!朕不是下过旨了吗,宫里不许有梨!拿走!”

    尹湄只觉得匪夷所思,堂堂皇帝再怎么是个窝囊废,也不至于怕一只梨,却听殷令仪道:“陛下,只要吃了这梨,您的病就可痊愈了。”

    顿了下,她又道:“早上的大丧音,想来您也听见了,太后娘娘已然崩逝。”

    这两件事乍听起来毫无联系,永安帝却勃然大怒:“你也来骗朕!太后……太后怎么会死?你们都在骗朕……朕明白了,她让你们要骗朕吃这梨!朕不吃!”

    “咔嚓”一声,殷令仪也不嫌弃梨子上是否沾了灰,张嘴连皮咬了一口,声音清脆,永安帝却像是被雷劈了一下,呆立原地不动了。

    直到殷令仪将整只梨子吃完,她将核随手扔了,淡淡道:“太后娘娘崩逝是真,这只梨也没有毒,陛下贵为九五至尊,何至于此?”

    “……真的?”

    永安帝全身发抖,他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梨核,又抬头看殷令仪,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没有像上一个在他面前吃梨的人那样突然倒下。

    那个人是谁呢?

    疼痛欲裂的脑袋慢了半拍才想起来,那是先太子,他的皇兄。

    平康二十六年,父皇御驾亲征,靖北之战大捷,他还是个年仅六岁的小皇子,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便去闹腾皇兄,彼时太子监国政务繁忙,可对待他这唯一的皇弟仍有万般耐心,亲手给他削了梨子吃,又给他讲故事听。

    然而,另一封急报不久就传入宫闱,父皇竟于班师回朝的途中因病驾崩,太子惊闻噩耗后直接晕厥了,虽是很快就醒转过来,但他从没听过好像无所不能的皇兄哭得像要呕出血来。

    父皇的灵柩还在路上,前朝和后宫都有一大堆事亟待处理,太子患了病本该好好休息,但他怕出乱子,一直撑着病体批阅奏折,有时忘了喝药,连饭也不记得吃,旁人更是劝不动。母后得知了这事,恰好宫女端了一盘梨子上来,她拿起最大的那只递给他,让他去与太子分着吃,太子向来疼他,他也该照顾太子才是,说着还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有点苦。

    他觉得母后的话很有道理,拿着梨子就跑去了暖阁,太子果然说没胃口,他就让宫女把梨子分成两半,说一人一半就能吃得下了,太子便接了半只梨,还跟他说不可有下次了,分梨就是“分离”,怪不吉利。

    谁知一语成谶,他吭哧吭哧地吃了半个梨下肚,突然看到太子变了脸色,整个人软倒下来,眼翻白,肢体抽搐,呼吸紊乱无比,口里直喊“疼”,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疼,他吓得呆立在原地,宫女们忙叫了太医来,可惜太晚了,太子就在他面前咽了气,身边还有一小半没吃完的梨。

    事后经过太医查验,梨没有毒,他吃了半只梨却无事,证明太子是死于暴病。

    可他知道不是这样的,梨真的有毒,他之所以没有死,只是因为那颗苦味的蜜饯。他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只能跑回去问母后,母后告诉他,太子如果不死,他就当不了皇帝,而不当皇帝的皇子是会死的。

    他哭着当上了皇帝,仍是一点也不快活,母后什么都管着他,他要做的事十有八九都做不成,好不容易遇到了肯教他如何做事的薛先生,没过多久,薛先生就消失了,宫人们说他死了。

    他很伤心,为什么好人都要死呢?直至某一天,宋相又带着薛先生来见他,身后还跟着消失已久、剃了光头的表兄萧正则,他们避开了一切耳目,将庆安侯世子萧正德买凶杀人的始末说了出来,他才发现自己这个皇帝之所以一事无成,都是因为母后夺走了他应有的权力,他想当真正能办事的皇帝,就得摆脱母后的控制,而这并不容易,尤其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那只梨。

    在他当上皇帝后,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禁止任何人在宫中食梨,饶是如此,他有时候做噩梦,梦里还是拿着半只梨的先太子。

    他不想死,他要当说话能算话的皇帝,便有了飞星盟。

    那真是很好的四年,在朝有与母后抗衡的宋相,在野有无往不利的飞星盟,他也逐渐长成了少年,在宋相的指点下学习该如何处理政务……可惜好景不长,仅仅四年而已,这一切又变了。

    从北疆战场活着回来的萧正则变成了明觉,又于某个秋风萧瑟的夜晚,重新变回了萧正则。

    当他看到母后带着萧正则走进暖阁时,便知道飞星盟再也藏不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传出一道血衣诏,望宋相来救驾,只要挺过这一关,母后还是他的母后,但他能成为真正的皇帝了。

    然而,在宋相带人闯宫之前,母后让人准备好的一盘梨就被端了上来,没有蜜饯罐子。

    她只对他说了两个字:“吃吧。”

    他不想吃,母后就让萧正则掰开他的嘴往里塞,他哭着爬向母后,便听她道:“宋元昭很快就到了,你是想继续做皇帝,还是想吃梨?”

    不当皇帝就会死,不听母后管教的皇帝要吃梨。

    他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梨,涕泗横流地道:“我、我是皇帝,我要当皇帝。”

    “……”

    意识猛然回笼,永安帝惊觉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伸手狠狠扇向殷令仪的脸,怒道:“你敢向朕套话?谁给你的胆子,反了天了!”

    殷令仪没动,尹湄抓住了他的手,永安帝顿觉手腕疼得想要断了,他哀叫着,想要让侍卫进来救驾,可外面静悄悄的,人都不知哪儿去了。

    他颤声道:“你们平南王府……真要谋反不成?”

    “陛下多虑了,”殷令仪目光沉静,淡淡道,“太后崩逝,您重病在身,若无灵丹妙药相救,也将不久于人世,届时藩王入京、世系转移便是定局,纵观当今在世宗亲,无人能及我父王,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你——”

    “刚才那只梨能救陛下,并非是清和斗胆欺君。”殷令仪道,“陛下,下药需对症,治病先寻根,您不妨想想自己是何时染病,又是因何病情愈重?”

    永安帝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想到了冬月初二庆安侯府大殓,想到了那些狗胆包天的乌勒人,以及……九宫余孽,玉无瑕。

    他从侯府回宫便病了,吃药总不见好,还时常梦见宋相和薛先生他们,飞星盟到底有哪些人,他其实并不清楚,可在梦里,这些没有脸的人总是如影随形,他在阴云惨淡的路上亡命狂奔,最后一头扎进迷雾林里,才发现每棵树上都挂满了梨。

    只有美人能让他勉强开怀,只有丹药能缓解失眠和头痛让他好受些,他每晚都要吃很多丹药,临幸各色美人,然后……他就成了这般模样。

    “陛下怕的不是梨,是太后,而太后已于今日一早猝然崩逝了。”殷令仪直视着永安帝的眼睛,“您患的不是怪疾,是心病,只要您心存不安,便无一日不受悔恨折磨。”

    尹湄松开手,永安帝身子一晃,直接跌坐在地上,他语无伦次地道:“朕是皇帝,朕是皇帝……谁敢……朕没病,朕……”

    “陛下的龙体确实没病。”殷令仪垂眸看他,“您登基二十六载,后宫嫔妃众多,曾有过三位皇子,可惜都过早夭折了,这并非陛下有疾,亦不是天咒皇家,而是……您的心早已病了,您害怕皇子们长大,害怕册立太子,更怕自己当不了皇帝。”

    永安帝脸上的肌肉猛抽了一下,额角青筋暴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殷令仪,声音细如蚊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我想治好陛下的病。”殷令仪跪坐下来,清澄如镜的眼里映出永安帝此时狼狈不堪的模样,脸上没有嫌恶,语气也平静如初,“太后娘娘已然崩逝,只要陛下有心治好这病,我敢保证药到病除。”

    “如、如何治?”

    “请陛下裁撤听雨阁,取消其凌驾于六部之上的特权,重审旧案,将真相公诸于世,还宋相、还九宫飞星、还天下人一个公道!”殷令仪一字一顿地道,“而后,下诏罪己,祭天告祖,请大靖历代先皇为见证,使二十六年来万千冤魂得以昭雪!”

    “你大胆——”

    “陛下,您固然可以不思过往,亦能闭目塞听,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可这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是您还是太后娘娘,都不可能杀尽天下人堵住悠悠众口,这些被捂着的声音终有沸反盈天之日,到了那时,就真的是药石无灵了。”

    清和郡主殷令仪,柔弱静美,像水做的人,可水滴能穿石,亦能汇聚成海。

    永安帝仿佛被海上巨浪打翻的破船,先是晕头转向,然后沉入水中,喘息声愈发粗重,几乎不能呼吸。

    他用手抓着胸口,直勾勾地看着殷令仪,而殷令仪言至于此,已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她站起身,又从另一只大袖里摸了个跟之前同样的锦囊出来,倒出来的还是冬果梨,弯腰放在了永安帝的手里,低声道:“阿湄,我们走。”

    尹湄神色复杂地看了永安帝一眼,跟着殷令仪走了出去。

    “他这次会吃吗?”一直走到了寂静处,尹湄才开口问道。

    殷令仪道:“会的,因为他怕死。”

    “可他根本不是病重,而是江烟萝给他用了药虫,等这段时间熬过去,他就不药而愈,到时候……”

    “所以我们得抓紧些。”殷令仪沉声道,“国丧期三十日,从明天开始,你去给他‘治病’。”

    尹湄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她缓缓捏紧双手,低声道:“可我想让他死,他就算是皇帝,也该死!”

    “有资格取他性命的人,不是你我。”殷令仪抬头望向天空,慢慢勾起唇,“阿湄,天亮了。”

    东方,一缕阳光如剑般刺破云层,晨曦晕染,橘红色的旭日正在上升。

尾声

    大靖永安二十六年三月初五,国丧期满,全仪出殡,帝亲扶太后灵柩出城,未入先帝所在之景陵,仪驾西行半里,进景西陵,与先帝四妃合葬,不符礼制,引发哗然。

    三月初八,帝复朝,命平南王殷熹即日上京述职。

    四月十九,平南王入宫觐见,帝升午朝,当廷裁撤听雨阁二十二营七千编制,全部案宗移交刑部、大理寺,命平南王主持复查事宜。

    五月初三,谢安歌动身北上,伐登闻鼓,自证飞星盟坎宫身份,入刑部候审,数日后,李长风、王成骄相继抵京,再击登闻鼓,平南王向帝请旨,重审飞星案。

    及至十月十七,经刑部三轮复查,飞星案实有重大冤情,平南王入宫面圣,准予平反,凡涉此案罪者,不计生死,追根究底,一律从严惩办。

    消息传遍天下,民间群情激愤,“九贼”之说自此烟消云散。

    腊月廿三,帝亲至太庙祭天告祖,下诏罪己,册封平南王殷熹为皇太叔。

    又十日,帝猝然驾崩,皇太叔殷熹即皇帝位,改年号为昭德。

    ……

    这是昭德元年的中秋节,金桂飘香,无论是繁华州城还是贫寒乡野,各家各户都忙着过节,纵有那平时抠门儿不已的,也得想方设法弄顿好饭与亲友共食。

    尹湄坐在野渡小船上,三两口吃完了一只月饼,又打了个呵欠,月华水光落满身,她困倦极了,却不敢倒头就睡。

    前年乌勒大王死在呼伐草原后,塞外各部乱了好一阵子,倒使大靖北疆有了长达一年多的安稳期,不过乌勒国王位之争已于今岁二月决出结果,拓跋氏取代叱卢氏统一各部,新王对靖态度不明,呼伐草原亦有大势力发生更迭,尹湄受命出关打探,半月前才回到中原。

    也是天生劳碌命,她还没回京,又从手下人那儿得知了一条密报,本应即刻回宫向成安公主殷令仪禀报,可心念急转,她先向另一个人发出了急信,约在今夜此地相见。

    她是大忙人,那个人却比她还忙,一直等到亥时将近,岸边古道上才传来了马蹄声,尹湄站起身来,招呼道:“方宗主,久违了。”

    葫芦山一役后,方咏雩虽没了明暗长老的助力,可他手握女娲令,身怀十重截天功,补天宗上下莫有不服之人,而后朝廷施压强逼,他与骆冰雁重新缔结了两派盟约,趁机整肃内忧外患,如今虽是两大魔门共掌黑道,但骆冰雁已过了鼎盛之年,水木逊方咏雩一筹,谁是真正的黑道魁首,不言而喻。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新武林盟在江家父女死后土崩瓦解,白道各大门派掌门人于去岁聚首栖凰山,决定暂缓重建武林盟,各派历经数变急需休养生息,由望舒门掌门人穆清、临渊门掌门人展煜、丐帮帮主王鼎牵头,黑白两道订下三年之约,期限内各自按规矩办事,互不侵扰,违者必究。

    两年里,尹湄与方咏雩倒是保持了联系,可他们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数月一次的联系也多半是为了互通消息好办事,至于见面,倒是葫芦山后头一遭。

    如此静谧的野渡岸边,除了马匹发出的声音,尹湄竟感知不到方咏雩的呼吸和心跳,即使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她仍会在某一瞬间将他与周边草木土石视为一体,可见此人已经完全掌握了十重截天内劲,周身气息与自然完美相融,堪为当世武道巅峰人物了。

    她眨了下眼,手摸到刀上又松开,道:“你这身武功,可不比当年的萧正则差了。”

    面对尹湄,方咏雩神情稍缓,但语气仍然很淡:“急着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尹湄早已习惯了他不爱绕弯子的作风,恰好她今天也没多少寒暄心思,直言道:“两件事,一是昌州那位在上月末缢亡于府中,我不信他会自寻短见,负责看守他的暗卫却都没在事发前察觉异样,而尸体经过检验,是被人扭断脖子再挂上去的,我想知道是不是你干的。”

    昌州是大靖西川境内一座不起眼的小州城,物流集散勉勉强强,工商农业发展也是一般,倒挺适合人安居养老,尹湄没有点名道姓,方咏雩却知道她说的是谁,冷笑道:“我要杀他,可不会留下全尸。”

    他以为尹湄会愠怒,毕竟两人为此事争执了几回,还隔空给对方找过麻烦。

    然而,尹湄不仅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她平日里冷若冰霜,这一笑就像月下雪莲盛开,令方咏雩心下微讶。

    “那么……第二件事,我去了趟塞北,发现呼伐草原上有一新帮派崛起迅速,名为‘日月门’,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怀疑其为青狼帮改头换面后的势力,以为江烟萝麾下那帮余孽又死灰复燃了。”见方咏雩脸色倏冷,尹湄抿唇道,“可当我继续追查,发现寒山竟与日月门有所合作,且来往不浅……你也知道,寒山现任山主白知微肩负治疗成安公主的要任,我不敢大意,亲往求见询问,可她刚好不在,我不能在关外耽搁太久,从寒山族人口中打听到日月门的门主是蒙面打扮,不清楚男女老少,只得回来了。”

    这两件事乍一听上去好像八竿子打不着,可方咏雩在片刻怔然后立即明白了过来,缠在腰间的玄蛇鞭动了动,他半晌才道:“你怀疑是……”

    “当年你赶回葫芦山的时候,我是跟着你一起重回道观的。”想起那片红雪,尹湄至今都觉得心痛,“我走之前,他就在大殿里,前后不过两个时辰,殿里只剩下了萧正则的尸体,还有多出来的一滩血。”

    方咏雩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成拳,道:“我搜遍了整座山,发现了几具新鲜的黑衣人尸体,应是江烟萝留下盯梢放讯的人,他们都是被人一剑穿喉而死,而在燃放烟花的庭院里,没有尸体,也没有血。”

    “子母同心蛊,同生共死……连殷先生都无能为力,他那个时候也的确重伤濒危,应是十死无生,唯有你我遍寻至今。”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一日不见到他的尸体,就不信他死了。”方咏雩垂眸看向尹湄,“若非如此,我早在发现那狗皇帝没死的时候就冲去昌州把人给碎尸万段了,哪还能让其多活一年半载?”

    尹湄笑了一声,依稀回到了当年在水云泽里明眸善睐的年纪,她道:“既然如此,你可愿替我走一趟塞北?”

    方咏雩轻嗤,转身便走,刚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破空声,方咏雩反手一接,竟然是个颇沉的长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放着一柄无鞘的细剑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拿起其中一块牌子,上头赫然写着“薛泓碧”三个字。

    “这是——”

    “我用了一年时间,制造出‘薛泓碧’的身份凭据和生平证明,飞星案平反后对九宫后人的抚恤补偿也按他的份划在这个名字下面……过去了这么多年,很少有人记得他到底是谁了。”尹湄缓缓道,“无论此行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到他身边,这是他应得的。”

    方咏雩沉默了一阵,对这番话不置可否,他身子一旋就回到马背上,风将衣衫拂得猎猎作响,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其实今晚的风很冷,好在月圆且明,涤尘世,抱山川,照夜行人。

    莫问前程后路,哪管聚散离归,便连生死亦可抛,人从江湖来,又往江湖去,挥散今朝风和雨,重逢昨夜星与月。

    若能如此,何惧道阻且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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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介绍:
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