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归去
闻言,王成骄的脸色顷刻沉了下来。
昭衍惯会察言观色,这一回却铁了心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见王成骄铁青着脸默然不语,又问道:“莫非王帮主有何难言之隐?”
王成骄冷冷看了他一眼,眸中竟有杀意。
昭衍任那刀子一样的目光刮过自己,他不退反进,竟是走到了王成骄面前,浑然不怕对方会暴起发难。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王成骄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舍弟于永安八年腊月病逝。”
王氏兄弟一母同胞,又都是老帮主的亲传弟子,只不过比起胞兄王成骄的勇武过人,弟弟王成骅稍显逊色,曾为丐帮四大长老之一,一生都在辅佐胞兄,奈何命途多舛,先是妻子难产而亡,继而是独子王鼎生带残疾,没等几年,王成骅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孤儿托付胞兄代为抚养。
王成骅在江湖上不过薄有声名,他的病逝只如一枚石子投入江海,激起了一圈小小涟漪,旋即无踪,除了寥寥几位至亲挚友,再无人记得他曾来过世间。
昭衍在寒山练武时,偶尔缠着步寒英讲起中原武林的旧事,对王氏兄弟的经历也听过一耳朵,只是他跟大多数人一样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王成骄身上,而对王成骅不甚上心。
若非遇见了王鼎,又看到了那张陈年名单,恐怕昭衍至今也不会关注一个平平无奇的死人。
王成骅亡故多年,江湖上对他印象尚存的人已寥寥无几,若论及了解甚深,无人能越过其兄王成骄,昭衍委实别无他法,这才有了今日一问,虽只得来一句生硬老套的回应,却可见王成骄对此事讳莫如深。
于是,昭衍咄咄逼人地道:“不知王前辈患的什么病?”
“与你何干?”
王成骄本就性烈如火,何况昭衍触及到的是他心底深处陈年疤,不过只言片语就能将这伤疤撕得鲜血淋漓,他面色一寒,不顾屋里的王鼎,悍然袭向昭衍。
昭衍横臂欲挡,不料王成骄变招一转,自他臂下空门欺入,掌力如排山倒海般直冲胸膛而去,尚未及身,沛然劲风已将他整个身躯撼动,昭衍面色未改,体内运转如意的太一真气顺势发出,恰似一股截然相反的巨浪滚滚向前,两股内劲骤然相撞,一霎那如掀狂风怒潮,可在片刻之后,太一真气便顺势将王成骄的掌力卷走相融,恢复了风平浪静。
不等昭衍心下略松,王成骄蓦地发出了一声冷笑,已抵在他胸前的手掌忽地往下一抵,又是一股霸道内劲透体而入!
原来,王成骄心知他身怀太一武典,与步寒英一样走的“海纳百川”之道,故意将劲力一分为二,前一道引动太一真气上行,后一道倏忽再起直取下丹田,昭衍防不胜防,隐藏极深的截天阳劲自发冲出,挡向这道来势汹汹的掌力。
“砰——”
一声闷响,昭衍与王成骄同时向后倒退数步,一个背撞老树,一个足抵石阶,树与石皆裂纹遍布,这才堪堪卸下震力。
昭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当即喷出一口鲜血,王成骄却也不比他好受,整条右臂震颤发麻,手掌更是炽热生疼,他低头一看,掌心竟是一片焦黑,大大小小七八个水泡赫然冒出,仿佛在熊熊烈火里抓取了一把滚烫栗子!
“你是——”
王成骄打他一掌,既为泄愤也为试探,没想到得来这样一番结果,他看着自己如遭火燎的掌心,想到刚才那股与太一真气截然相反的暴戾内功,猛地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变得无比恐怖,惊怒交加地看着昭衍。
昭衍又喷出一口血,丹田内如有火烧,心知方才露了老底,半闭的眸中不由得掠过一抹锋芒,旋即隐没下去,故意露出虚弱疲态,背靠树干的身子如泥一般软倒,负在背后的右手却已悄然屈指成爪。
王成骄冲口道出了两个字,剩下的话却都戛然而止,他神情变幻不定,死死盯住委顿在地的昭衍,僵立了好一会儿才举步向前走去。
“大伯——”
正当昭衍蓄势待发之际,一道人影从屋内踉跄而出,正是听得动静不对的王鼎,他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了两人之间,张开双臂挡住昭衍,面朝王成骄,急切道:“大伯,手下留情!”
“你让开!”
王成骄面色冷厉,王鼎却是寸步不让,叔侄俩竟僵持起来。
好在有了王鼎这一打岔,昭衍已看出王成骄虽面有怒容却无杀意,遂也卸去手上蓄力,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晚辈出言无状,冒犯王帮主,合该受此一掌,王兄你且让开吧。”
先前二人说话压低声音,王鼎在屋内未能听个真切,还当大伯是为自己的事迁怒昭衍,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直脾气,哪肯在此时让开道来?见王成骄满脸余怒未消,王鼎非但没有让路,反而恳切道:“大伯,我已非无知小儿,云岭一行乃我自发而至,所行诸事亦由我亲自决定,无怨无悔更无遗憾,倘若您要怪罪,就怪侄儿一人吧!”
“王鼎!”王成骄这会动了真怒,“你这些年逞勇斗狠且罢了,是非对错当分辨清楚,如今你结交匪类,为人利用尚不自知,你——你这般性子,将来怎么担当得起丐帮重任?”
“侄儿不敢!”
从小到大,王鼎第一次见王成骄发这样大的火,他径自跪了下来,低头道:“侄儿父母早故,承蒙大伯悉心抚养才得以长大成人,自幼便已立志为您尽孝、为丐帮尽义,只是……孝义之外尚有公道,侄儿既见不平,便不能视之如等闲!”
王成骄气得浑身发颤,已顾不上昭衍,指着王鼎鼻子骂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做事须得三思而后行,我教给你的这些,你是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侄儿片刻不曾忘!”王鼎断然道,“我相信他们!”
“你——小畜生啊,你是要气死我不成?”
王鼎仍直挺挺地跪在原地。
王成骄已怒不可遏,见他这般执拗的模样却不禁想起多年前那个挥刀断指的半大少年,旋即想到他垂髫之龄就没了爹娘,自己一个大老粗将这小小一团拥在怀里,手把手将他拉扯成人,眼看着他从一个阴郁寡言的小孩儿长成铁骨铮铮的男子汉,铁石心肠也要为之一软,满腔怒火又渐渐压了下去。
丐帮帮主纵有通天之能,在这视如己出的侄儿面前也无用武之地,王成骄森然看了昭衍一眼,将涌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咬牙道:“滚!”
昭衍方才柔软下来的神色,此刻又变得坚冷如冰,他直视着王成骄的眼睛,道:“晚辈疑惑未解,还请王帮主不吝赐教!”
此言一出,莫说是王成骄,就连王鼎也被惊住。
王成骄先前只见过昭衍的圆滑玲珑,没想到他还有这样冥顽不灵的一面,当即冷笑起来,意有所指地道:“小子不识好歹,可知你要的这一个答案须得付出多少代价来换?”
昭衍道:“我这一生在鬼门关前转来转去,为的就是这个答案。”
王鼎不懂他们打的什么机锋,一面拦着王成骄,一面拼命朝昭衍使眼色,奈何这两人仿佛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半分,令他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王成骄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一把将王鼎从地上拽起来,冷冷道:“好,你既要知晓答案,就走上前来再接我一掌,若是这一掌过后你能不死,我就告诉你!”
顿了顿,他抬起完好无损的左手,道:“这一掌,老夫不会再顾惜长幼之情,将会用上十成力道,你须站在原地不可退让半步,否则便是输,敢不敢接?”
王鼎脸色微变:“昭衍——”
“我敢!”
不顾王鼎的劝阻,昭衍一步步走到王成骄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大丈夫一口唾沫一颗钉,还望王帮主莫要食言。”
王成骄道:“只要你能有命活下来!”
话音未落,他左手一扬,猛虎出山,直扑昭衍心口。
昭衍谨记那一句“退让半步便是输”,开口之时已气沉下盘,用上千斤坠的法门,一双腿犹如灌铅铁石,死死压在地上,可他仍是低估了王成骄这一掌之威,右掌一抬起,掌心随后传来一股摧枯拉朽般的澎湃内力,猛势竟要胜过百斤大锤的重击,胸腔、丹田两处齐齐气血狂翻,整条臂膀登时剧颤生疼,生生被打得偏移开来,连带身躯也如遭象突,一下子向后倒飞。
此时此刻,昭衍本应双脚离地,顺势飞出卸去冲力,可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左边竟是反手一拳向下砸去,只听轰然一声,拳劲如山崩般倾泻在地,反震而回的磅礴之力骤然袭来,生生将他身躯扶正,整个人也陷入前后两股劲力的夹击之中,顿时身子一颤,四肢骨骼都发出炒豆似的爆裂声,张嘴蓦地喷出一大口血。
“昭衍!”
王鼎转身欲扑,被王成骄一把按住了肩膀,他袍袖一挥,满目烟尘被劲风拂去,只见昭衍两臂衣袖破碎,七窍都流出鲜血。
他脚下生根,足陷数寸,周遭地面龟裂如蛛网,竟是当真一步未动!
王成骄终于面露惊骇之色!
他说是十成内力,当真半分也没掺水,莫说是一个后生晚辈,就算是补天宗宗主周绛云也不敢贸然来接,于是故意出掌放慢,给足了昭衍抽身后退的机会,见他依旧不知好歹,这才下了狠心一掌拍实,就算不要了他的命,也要他全身筋骨粉碎,此生再也动不得武。
王成骄万万没想到,昭衍竟是当真接住了这一掌!
一瞬间,王成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昭衍的身子也是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向前栽倒,好在王鼎见机极快,一步冲上前去将他抱住,这才发现他脚下已是血流如注,也不知下了多大死力才将双腿钉在原地。
“你……”王鼎既是佩服又生后怕,“你这是何苦呢?”
昭衍没听清楚,此刻他眼前是一片腥红,耳中又是一阵嗡鸣,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抬头望向王成骄,强忍着满腔翻涌的气血,哑声道:“晚辈……有幸活命,请王帮主……履约!”
王成骄的目光却落在了昭衍那双手臂上。
先前被衣袖挡住,王成骄并不知道昭衍受过多重的伤,此时见他这对臂膀伤痕累累,右手腕至右肩都缠满绷带,鲜血早已渗透出来,几乎将白棉纱布都浸染成红色,足见这处新伤的厉害。
仅仅一双手臂,王成骄一眼过去就能看到七八道新旧伤疤,在他身上别处又有多少呢?
尤其,此子尚且身怀截天阳劲。
王成骄是白道四大掌门之一,早年就与傅渊渟交手数次,后来又参与过绛城之战,对截天阳劲再熟悉不过,正因他试探出了昭衍这层底细,才会改变主意痛下狠手,却不曾料想昭衍浑不畏死,真敢硬接他十成功力的一掌。
截天阳劲虽是魔功,却也是江湖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神功,它既有炽烈凶狠的隐患,又蕴藏生生造化的奥妙,若能修成气候,相较常人如多出一条命来,只要一息尚存,再恐怖的伤势也会逐渐复原。
昭衍将截天阳劲修炼到了如此境界,身上却有数不清的伤疤,王成骄只看这些就能轻易想象出他过去的日子,而这本不该是一个出身名门的少年侠客应过的人生。
王成骄手掌微颤,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昭衍以为他要反悔,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忽听王成骄道:“鼎儿,你先出去。”
王鼎高悬的一颗心尚未落定,哪敢在此时放他们两人独处,便拗着性子装没听见,却不想王成骄只是看了他一眼,竟没有出言喝骂,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讲了一个故事——
多年前有一对兄弟,两人一母同胞,前后脚降生于世,自幼相伴相依,又一同被武林里负有盛名的前辈高人收为弟子。
师父是白道一方大帮派的掌门,座下仅此两个徒弟,兄长天赋更好,更得师父看重,可他性情骄狂,痴迷武学不擅俗务,少年时便游历四方行侠仗义,挑战过各路英雄或宵小,而他兄弟的根骨虽稍显逊色,却是个难得的玲珑之人,早早在老帮主的教导下协助处理帮务,帮派里的年轻一代对他十分信服。
几年后,老帮主溘然长逝,临终时将位置传给了大弟子,兄弟俩一个不愿一个不甘,可那时帮派内年轻一代与老一辈矛盾激烈,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不休,要想坐稳帮主之位,威慑与手段缺一不可,于是二人携手,兄长为主,兄弟为辅,共同扫除障碍。
他们对外扬名立威,对内清洗换代,将那些乌烟瘴气的腌臜毒瘤连根拔起,使原本江河日下的丐帮一步步重回巅峰,堪为一段江湖美谈。
就在这个时候,兄弟俩再度有了分歧。
他们曾经有过约定,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兄长会将帮主之位传给弟弟,自此专心投入武学之道,而兄弟将接过帮派重任,一展宏图抱负。
然而,弟弟食言了。
他拒绝了帮主之位,不顾兄长劝阻,留下年仅四岁的儿子,带走了全部心腹一路北上,常驻京师分舵,留在了那物欲横流、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龙潭虎穴。
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帮内生出了不少猜忌,甚至传出了兄弟阋墙的谣言,兄长惊怒交加,几次上京都没能将人带回,而在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纠缠下,弟弟终于对他吐露出了只言片语。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一方不见光的神秘势力向兄弟提出了招揽,那个组织里的人来自江湖各地,彼此之间不知底细,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是拨乱反正,以暗制暗。
许多人眼里的江湖是黑白分明,可他的弟弟太过早慧,深知许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也知道仅凭一人一帮的力量无法肃清江湖日渐猖獗的乱象,更知道这条路注定荆棘坎坷,稍不留意就要万劫不复。
于是,他不能做帮主,不能留在总舵,甚至不能再与亲人相扶相依,而要孤注一掷地来到这里。
兄长无法理解弟弟的想法,他们不欢而散,此后两年不曾相见,直到自北疆边关而起的一阵腥风血雨刮进了京城,朝堂宫中一夜惊变,牵连甚广,人人自危。
惊闻消息后,兄长意识到了危险,他立刻动身上京,却在半途遇到了率人南下的兄弟,他没有说些什么,身边的人也都是一问三不知,那些曾为他出生入死的心腹皆没了踪影。
这一次,他跟兄长回了家,与六岁的儿子重聚,仿佛是阖家团圆了。
偏偏就在这一年,兄弟病倒了。
无数名医被延请而至,却都对他的病情束手无策,只说是心病成疾,已经药石无灵,最终他没能熬过这个冬天,病逝于第二年的春日之前,留下了才跟他相聚不久的亲儿。
“那孩子的母亲难产而去,自幼生带残疾,猝然间又失生父,世上血亲只剩下了伯父,于是……”
王成骄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声音沙哑地道:“孩子的伯父早年痴迷于武功,不曾娶妻生子,痛失手足之后郁愤难平,决定将此子养在膝下,十八年视如己出,于他而言……世间没有比这孩子更重要的人,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
王鼎听着听着,诸般神色一点点消失殆尽,在王成骄话音落下之后,他的面上已是一片空白,唯独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最亲的人。
王成骄却没有看他,只对昭衍道:“你要的答案,都在这个故事里了。”
昭衍浑身僵硬,如同一座石像。
许久,他轻轻推开了搀扶自己的王鼎,放下捂住心口的手掌,朝王成骄躬身一礼,再无一句言语,转身离去。
昭衍这一动身,将如堕噩梦的王鼎骤然惊醒,他想也不想就要伸手将人拉住,却被王成骄抢先拽紧了手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步履蹒跚地离开院子,留下一串蜿蜒的血脚印。
“……是真的吗?”
王鼎瞪着那已空无一人的方向,眼角几乎欲裂,好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来。
王成骄默然片刻,道:“是真是假,过去便如逝去,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
王鼎僵硬地转过头,此时竟有一种荒谬绝伦之感,既可笑又可悲,他惨然道:“那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说到最后,他猛地绷直了身躯,原本的颓然之气一扫而空,仿佛一堆干柴枯木突兀被火星点燃,映在王成骄的眼里,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王成骄养育了王鼎快二十年,将半生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无人比他更了解王鼎。
他知道王鼎想问什么,也知道王鼎想得到什么。
正因如此,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每一次面对王鼎的疑问,王成骄都能轻易让他不再追究。
可这世上,纸终究包不住火,孩子也要长大成人,就算是一退再退,终究会到避无可避的时候。
王成骄叹了一口气。
一声长叹出口,顶天立地的丐帮帮主仿佛老去了十来岁,两鬓的霜色都变得格外刺目,向来挺直如松的背脊也弯了下来,真正像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佝偻老人了。
这一回,他没有再说出一句敷衍或欺瞒的话,只是松开了手,如同松开了风筝的线轮。
王鼎在原地僵立了片刻,终是转身朝外面追去。
一阵狂风平地起,裹挟尘沙扑面而来,在门开刹那迷了王鼎的眼睛,等到风沙俱净的时候,他只见到了一条空荡颓败的长街,而不见先行一步的离人。
地上空留马蹄印。
第一百八十二章·风声
六月十八,天干物燥,地热如笼。
离栖凰山最近的城镇是沉香镇,它位于栖凰山东麓五十里外,镇子虽小但人丁兴旺,因为有威名赫赫的武林盟做邻居,沉香镇里常见各路武林人士,他们或鲜衣怒马,或提刀按剑,却少有敢在此地胡作非为的败类宵小,镇上的百姓们也早已对这些江湖人司空见惯,哪怕有人气性上头当街殴斗起来,他们也乐得看热闹,往往要不了多久工夫,就有穿青衣系白缎的武林盟门人赶来收场。
最近,沉香镇的气氛莫名变得诡异起来了。
起初是一场厮斗。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江湖,何况是在沉香镇这样的地方,江湖人素来快意恩仇,为一些新仇旧怨划下道来斗个胜负的事情并不罕见,这回是两个积怨日久的刀客狭路相逢,等不到择日选地,当场就拔刀对砍起来,路边的摊贩们见状忙不迭退避开来,跟往常一样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地儿窝着,翘首探看战况。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个刀客又都是独来独往,没有劳什子责任牵挂,不多时便见了血,而后出手愈发没了顾忌,旁观的人们越看越是心惊,须知自武林盟创立以来,沉香镇就被其圈为自家地盘,任是哪门哪派哪条道上的人物,厮斗可,见血亦可,唯独不可在此闹出人命来,更别说二人厮杀逐渐暴戾,损毁了许多货摊,沿街商铺与部分行人亦受殃及,一位老者躲避不及,竟被迎面飞来的碎石打破了脑袋,当场气绝身亡了。
到了这般地步,那些本该现身止戈的武林盟门人竟还未见踪影。
众人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登时陷入惊慌不安之中,纷纷作鸟兽散,约莫半个时辰后,这场厮杀终于停止,以其中一人横尸街头为结局,另一人踩过余温尚存的尸身,拎着鲜血淋漓的大刀扬长而去,连半个眼神也不曾施舍给惨遭殃及的老人。
沉香镇原本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镇,又受武林盟管辖多年,已经许久不曾出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管事的里长已是半百年纪,硬着头皮过来看上一眼便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派跑腿去请武林盟的人。
武林盟在沉香镇里设有一处联络点,乃是一座二进院子,用以接待各方来人和处理一些镇上杂事,这院子日不关门夜不熄灯,里面的人也与镇民们相处和睦,若是谁家发生了紧急之事,来此央他们帮上一手也算常见,而这一次,跑腿赶到此处时才发现外面挤满了人,那扇敞开了十几年的大门竟是关闭落锁,任谁高声呼喊或大力拍打,里面再无人声相应。
谁也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院中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变得空荡荡的院落就像一棵猝然倒塌的参天大树,已经惯于活在树荫下的沉香镇百姓一时间陷入了惶惶不安的境地,大靖没有宵禁,六月盛夏本该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这下子黄昏一过,贩夫走卒便匆匆收摊,家家关门闭户,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却猖獗起来,哭声、喧闹声、窃窃私语声逐渐取代了往日的欢声笑语,而那扇门始终没有再打开,青衣白缎的人影也不再出现。
这一日,天色还未彻底亮堂起来,整个沉香镇就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
北街一户人家死绝了。
天亮后,许多人聚在面馆里吃早食,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七嘴八舌地说这件事,北街那块儿的人少,身家多不富裕,出事的那一家更是只有孤儿寡母,丈夫早两年出去做买卖被盗贼杀了,留下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寡妇和一个三岁小儿,寡妇颇有几分姿色,她不肯再嫁,靠做绣活糊口养儿。
以前不是没有人欺负孤儿寡母,只是有武林盟在头顶压着,谁也不敢在那些青衣人的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现在没了这座大山,早就盯上他们的歹人趁夜闯入,不仅侮辱了女人,还将她跟孩子都杀掉灭口。
“……宋寡妇趴在床上,身上没一块儿好肉,是被活活掐死的……”
“小郎喊过两声,住他们隔壁的老王家隐约听见了,高声问了不得回应,又不敢去看究竟,哪里想到……”
“丧天良啊,六岁的孩子……墙上都是血。”
“也不知道是谁干下这等事来!”
“……”
人们的议论声就像一窝蜂苍蝇,在血腥味里嗡嗡乱舞,正在柜台后面算账的女账房听到了这番话,纤弱的手不由得抖了抖,险些在账本上留下一个大墨点。
掌柜的恰好过来拿酒,见她脸色苍白,关切道:“余娘子,可是被吓着了?”
女账房回过神来,勉强对掌柜的笑了一笑,顺着话头推说身体不适,掌柜的倒也心善,让她回后院歇着去了。
面馆虽小,生意却委实不错,掌柜的请了个穷秀才做账房,只是读书人毛病颇多,熬夜抄书损了心力,近日来卧病在床,只好另找人暂时顶上,这自称余氏的妇人从外地流浪而来,与儿子失散了,她不要工钱只要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好寻亲。
余娘子体弱,胜在识文断字还会算术,便留了下来,至今已有七日了,可她翘首等待的儿子尚不见踪影,八成出了祸事。
“可怜人啊……”
掌柜的耳畔听着灭门惨案,心里想到余娘子的遭遇,不禁暗叹一声“苦也”,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另一边,女账房匆匆回了后院小屋,关门拉闩,从包袱里翻出个药瓶,倒了五颗褐色药丸出来,就着微凉的白水分两口吞下,独自在炕头上静坐了好一会儿,抖似筛糠的身体才慢慢平静下来,只是依然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掌柜的兀自不知,“余娘子”实不姓余,她正是武林盟的盟主夫人江氏。
因着方咏雩被周绛云掳走一事,江夫人与其兄江天养已彻底撕破了脸,后来被江平潮他们救出,她也没有低头服软的心思,既知海天帮暗中投靠了听雨阁、勾结补天宗欲在近期偷袭武林盟的重要情报,江夫人决意赶回栖凰山报信,好让方怀远有所准备,莫要再错信旁人。
听雨阁做事向来不留余地,江夫人回程途中遭遇了几波追兵和数次埋伏,若非江平潮与展煜在旁护着,只怕她早已香消玉殒,而这两人又为引开追兵不得已同她分道,江夫人在他们掩护下乔装为村妇,这才混过了路阻。
她本是大家闺秀出身,如今为了瞒过追兵耳目,一路上扮作流民、乞丐婆,依靠药物强撑病体,总算在六月十一那日赶到了沉香镇。
江夫人谨记展煜的叮嘱,没有贸然去武林盟的联络点,而是改头换面躲在了这小小面馆中,利用此地便利打听镇上的风吹草动,以此判断沉香镇现在的情势。
刀客当街杀人的事情传入她耳中时,江夫人已知情况不对,她壮着胆子混在人群里,一起去了那座院落前,果然看到院门紧闭,江夫人嫁给方怀远这些年虽不插手武林盟事务,但她毕竟是当家主母,一眼就认出门板下方那几道潦草划痕实为暗号,意思是“危”。
发现了这点,江夫人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她回到面馆,一边等江平潮和展煜,一边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沉香镇里日渐诡谲紧张的局势都被江夫人看在眼中,她知道自己来晚一步,栖凰山必定出了大事,却又无可奈何,心绪激荡下病症发作也越来越频繁,到了如今已不得不用重药。
再等一日。
江夫人在心里暗道:“我已等了七天,最多再等一日,明天里长要组织一批人上山求助,我不可放过这个机会。”
打定主意,江夫人用布巾擦去汗水,又用炭粉重新涂过脸,这才回到大堂继续算账。
半天时光很快过去,掌柜的见她神情恹恹,终是可怜一个女人独自讨生活,亲自去后厨做了碗鸡蛋面,江夫人委实没有食欲,又不忍拂了他好意,正为难时忽听门外的小二叫道:“走走走,这里不是乞丐能进来的地方,快走。”
江夫人与掌柜的俱是一愣,二人出门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踟躇着站在门口,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着十分落魄。
这两年世道不好,掌柜的见过不少来沉香镇求活路的流民,他是个心善的人,便将小二喝住,道:“你去后厨拿些馒头来。”
小二嘟囔着去了,掌柜的正要与这男子说两句话,却不想身后陡然传出一道颤音:“平——我的儿,是你吗?”
掌柜的一惊,回头只见江夫人奔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男子面前,双手拨开他的乱发,仔细辨认那张脏兮兮的脸庞,眼泪顿时落了下来,泣不成声。
呜咽声一起,任小二如何推搡也跟木偶一样的男子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他手足无措地拥住江夫人的肩膀,嘴唇翕动了几下,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这……余娘子,这是你失散的儿子?”
掌柜的回过神来,连忙出声询问,江夫人以手拭泪道:“是,他是我儿,他……他受了苦,可否劳烦掌柜的通融一二,让我带他进去好生说说话?”
“当然,应该的!”掌柜的唏嘘不已,“好歹是找到了,快些收了眼泪吧。”
江夫人死死抓着男子的手腕,这人也由她拉扯,她将那碗鸡蛋面推给他吃了,这才将人带回自己的屋里,把门窗都关好之后,用布巾沾了水给他擦拭头脸。
素白的布巾一抹过后就变得乌黑,江夫人这才看出这些污垢里还有不少凝固了的血,她看得心惊胆战,鼻子又是一酸,好不容易将人收拾干净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平潮,你还好么?”
这个行尸走肉般的落魄男子,赫然是她久候多日的江平潮。
江平潮仍是木讷的样子,直到江夫人轻声唤了他好几遍,他才浑身一颤,仿佛终于从噩梦里惊醒过来,伸手抱住了江夫人,把头埋在她肩上,虽是一声不吭,眼泪却逐渐濡湿了衣衫。
从小到大,江平潮都性子要强,尤其在他生母过世之后,江夫人再没见他哭成这样,顿时也红了眼眶,如母亲一样轻拍他的背脊,压抑着自己的哽咽,勉强撑起了一根主心骨,道:“平潮你莫哭,你已找到姑母了,一路上的坎儿都被你迈过去了,你莫哭。”
“……没有。”
江夫人怔了怔:“你说什么?”
“我……没有……”江平潮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我没有……展煜他……”
原本只见到他一人寻来,江夫人心里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此时见他这般模样提及展煜,一颗心直往下沉。
她强行把江平潮推开,逼他正视着自己,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清楚,煜儿他如何了?”
“他……”
江平潮双目无神地望着她,嘴唇张合了好几次,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我、我不知道……悬崖下,我昏过去了……挂在树上,他、他不见了。”
江夫人脸上骤然一空。
她害怕抓疼了江平潮,死死扣着自己的掌心,将这短短一句话反复咀嚼了几次,越想越是惶恐,一张脸却跟死人一样没了表情。
江夫人知道江平潮已不堪重负,自己万不能再有一点慌张,她用力一咬舌尖,血腥味充斥在嘴里,疼痛令自己冷静了下来。
半晌,她气若游丝般吐出三个字:“说清楚。”
江平潮此时慢慢缓过了神来,他不敢看江夫人,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那天,我们驾着马车冲出城门,很快甩掉了追兵,进入了山林里,没想到会遇见补天宗的尹湄……”
他的声音很轻,江夫人须得屏气凝神才能勉强听清楚,她看着江平潮麻木了的脸庞,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熟悉的窒息感又席卷而来,几乎让她难以呼吸。
“……我没看到陷阱,他提醒我时已来不及了,马车一下就被炸翻,我们被震飞了出去,前面是悬崖……”
他喃喃自语般说着,到这里时顿了一下,道:“坠崖的时候,我昏了过去,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抓住他,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挂在半山腰的一棵树上,我……没有找到他。”
江夫人眼前一黑。
她险些从炕边滑倒下去,好在是强撑住了,江平潮察觉不对,连忙将她扶住,连声道:“姑母、姑母你怎样了?”
他已是紧绷到了极致,此时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找来了药瓶,却在对上江夫人的眼神时双手一抖,差点把药摔在了地上。
江平潮向来是坦坦荡荡的男子汉,这一回却连正视江夫人的眼睛也不敢。
他低下了头,浑身僵硬如一具站着的尸体。
江夫人捂着心口看了他很久,她整张脸都涨起不正常的血色,嘴唇已乌得发紫,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许多话涌到了嘴边,她想要当面问出口,想要如刚才那样强迫江平潮看着自己。
可她目光下移,看到了江平潮疤痕斑驳的双手,所有的话又都咽了下去,梗得她心口又堵又疼。
最终,江夫人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哆嗦着手从江平潮的掌心取过药,仰头吞了下去,和着眼泪一起。
第一百八十三章·潜入
翌日清早,里长集结了六名耆老并十余名青壮男女,相扶着往栖凰山而去。
五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尤其这一帮子人里有不少老弱,走起来更是磕磕绊绊,直至后晌才抵达栖凰山东侧。
多年来,虽说沉香镇与武林盟的关系十分密切,但市井百姓到底与江湖任侠有所不同,这些人大多是头一次来到栖凰山近前,此时望着那三座巍峨险峻的山峰,不由得生出自惭形秽之感,竟是惶惶不敢向前。
里长算是见过一些世面,往日也曾与武林盟的门人交往协助,知道浩然、乾元两峰不对外开放,于是带人向南绕行至擎天峰山麓下,远远见到一队人把守在此,登时喜上眉梢,忙不迭上前见礼,却不想被一把雪亮长刀横在身前,吓得他脸色骤变,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
那横刀之人冷声斥道:“三山禁绝,此路不通,回去!”
人群里,打扮得毫不起眼的江夫人同江平潮对视一眼,这伙扼守山道的人披坚执锐,站立如枪,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军兵出身,并非武林盟的守山弟子。
里长逃得远些,这才注意到面前一伙人的异样,既没有身穿青衣,腰间亦不见白缎,与自己从前所见的武林盟门人大不相同,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拜道:“请官爷恕罪,小的们家住沉香镇,冒昧前来打扰,盖因近日……”
为首的官兵还算是好脾气,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始末,这才沉声道:“镇上出了凶案,你身为里长合该去报官,请官府出面抓捕凶手,却聚众来此作甚?”
里长暗暗叫苦,沉香镇位于县中偏僻一角,当年武林盟势弱时,镇上鸡鸣狗盗、恶人横行之事屡见不鲜,而那县衙皂吏同这些猪狗不如的人沆瀣一气,何曾管过老百姓的死活?这些年来,沉香镇凭借武林盟的维护才有今日,镇上的人早已习惯了在武林盟荫庇下讨生活,哪里愿意过回以前的日子呢?
他有满腹怨言,当着这些守兵却一字不敢吐露,身后的镇民们也意识到不妙,耆老们率先跪倒在地,其余人也下跪哀求起来,哭声很快大作。
然而,守兵们领命在身,端的是铁石心肠,见他们哭哭啼啼不肯离去,几名官兵立刻凶神恶煞地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便以长枪棍棒强行将人架起扔开,青壮男子尚且罢了,耆老们都是六七十岁的年纪,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粗暴对待?当即有两名耆老摔倒在地,股骨俱裂,发出“哎呦呦”的惨叫来,再也挣扎不起,活像被掀翻了的乌龟,可笑又可怜。
更有那手脚不干净的兵油子,趁机伸手在妇人身上摸上两把,狠狠一抓旋即将人丢开,吃准她们敢怒不敢言,一个个嬉皮笑脸起来。
其中一人恰好抓住了江夫人,不老实的手直向她胸口袭去,冷不丁被人抓住了手腕,劲力一吐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你你——松手!快松手!”
江平潮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烧得两眼都红了,手下使力欲将此人腕骨生生捏碎,却不想江夫人从旁边猛地撞来,一下子将二人分开,不等江平潮开口说话,脸上已挨了重重一巴掌。
“混账,找死嘞!”
眼角余光瞥见其余官兵都被这厢动静吸引过来,江夫人心中一跳,二话不说又是一脚踢在江平潮膝盖上,好歹这小子没有蠢到无药可救,顺势跪了下去,双手深深抠进泥里,牙关几乎咬出血来。
江夫人见他退了,转身面向刚才那个守兵,赔着笑脸对他道:“官爷,这是我儿,他不懂事,你切莫与他计较……”
说话间,她飞快将一块银角塞进守兵的掌心,后者本欲发作,见这妇人如此识趣,掂量了手里的重量,冷哼一声算是放过。
周遭的守兵们见状,也将指向这边的兵器收了回去,为首的人大声喝道:“快滚!”
里长再不敢说话,如丧考妣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招呼众人扶起伤者,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他们来时满心忐忑,离开时只余愤恨失落,谁也没有注意到队伍里何时少了两道人影。
江平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附近有耳目盯着,他不再轻举妄动,只扶着江夫人随众而行,直到一行人走出大道,那如芒在背的目光才彻底消失,借着转过拐角的机会,已悄然落到队伍末尾的二人旋身冲入旁边的小树林里,屏息蛰伏了半晌,确定没有人跟来,总算松了一口气。
“出事了。”江夫人低声道,“你可看清了他们的衣甲?倘若我没认错,这些都是中州府营的兵。”
江平潮目光一凝:“府营远在州城,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开拔至此?”
“守山弟子俱不见了,换成外人扼守要道,山上一定出了大变故。”江夫人双眉紧锁,“我是六月十一抵达沉香镇的,那里是前往栖凰山最近的路,却连半点风声也没听见,说明这些人要么是在十一之前就已来了,要么就是故意绕行,所图必然不小。”
顿了顿,她又道:“栖凰山这面被重兵围困,沉香镇的据点也在一夜之间悄然蒸发,必定是听雨阁或补天宗暗中出手,只是门上留下了示警印记,说明里面的门人并非全军覆没,他们还来得及留下暗号,想来是早有准备。”
江平潮不由得一喜:“您是说——方盟主提前得知了消息,已做好了安排?”
江夫人点了点头,却没有太过乐观,只是道:“我们必须要尽快上山与他会合。”
“重兵围山,道路封禁,我们二人要如何进去?”
“明闯是自投罗网,唯有暗中潜行。”江夫人沉吟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什么,“栖凰山坐拥三峰,常年只对外开放擎天峰,可此地与其余两峰相距最远,间隔一道裂谷,不得已才在上空架设云桥连通往来……换言之,能走这条路的都是武林中人,其防备的也是外敌大举入侵。”
江平潮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擎天峰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出入口,其余两峰亦有隐藏起来的通道?”
江夫人颔首道:“我知道一处,走!”
武林盟当初是由白道四大门派共同创立而成,数十年来四大门派进退与共、同气连枝,有关栖凰山三峰的重要机关及密道分布图皆由四家共享,只不过其余三大掌门各执部分,唯有盟主独掌全局。
江夫人乃是江氏女出身,打一开始便知自己再嫁所要背负的意义,于是她有意不去过问武林盟内务,亦不对海天帮之事妄自置喙,唯一知道的这条密道是方怀远为防万一才主动告知她的。
她带着江平潮绕行到浩然峰下,只见此地上有飞瀑倾泻,下有怪石嶙峋,放眼望去周遭尽是丛生杂草,唯有一条羊肠小路穿过草丛,蜿蜒绕过陡峭山壁,一路连接向上。
许久不曾有人走过的小路,如今亦有一队兵马在此把守,头顶骄阳似火,他们晒得人困马乏,久久不见外人来此,难免放松了戒备,大多聚在湖边饮马洗澡。
瀑布是山上泉水汇聚而成,湖水清凉舒适,这伙守兵泡得优哉游哉,冷不丁劲风突起,一块石头从上方轰然落下,砸出老大一片水花,惊得他们连声骂娘,慌忙四散逃开。
“怎么回事?”
“有人?”
一群人光着屁股上岸,急忙拿起了武器,却见四下一片静悄悄,压根没有旁人踪影,再看头顶落石之处,原是一截突出的怪石骤然断裂,想来不过虚惊一场。
他们环顾四周,浑不知砸落石头的罪魁祸首已在水花溅起那一刹由远至近,趁乱潜入了水下。
海天帮总舵位于滨州鱼鹰坞,每个人都精通水性,江平潮在江夫人的指引下潜入湖底,找到两块紧密相依的大石,双掌运力在上面分别拍了两下,一阵微不可觉的机括声在水下传开,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大石向两边分开,二人不敢耽搁,当即鱼贯而进。
甬道之内并不宽敞,江夫人进来后发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用力往下一压,外面分开的大石便又重新合拢,只有少许湖水倒灌了进来。
“走!”
这条密道十分狭长,应是多年不曾有人走过,挂在壁上的火把早已油尽灯枯,四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灰尘也积压极厚,几乎令人感到窒息。
江夫人此前没来过这里,吃不准当中有无机关,江平潮将她护在身后,提起十分警戒在前探路,好在这密道显然不是为了伏击而建,遇见过几处机关都是有惊无险,一路上七扭八拐如行肚肠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终于变得充盈起来,已经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被微弱光线刺痛。
终于,江平潮看到了一处九级台阶。
台阶是青石打造,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江夫人见状心下稍安,让他去踏上台阶去推顶板,第一下没能推动,第二下摸到了窍门,原来是要下拉而非上推。
江平潮将顶板拉下,一大片灰尘当即落了下来,立刻将他弄了个灰头土脸,好悬没打出一阵喷嚏,万幸被江夫人及时捂住了嘴,两人屏息静待了一会儿,确定上方没有异动,这才小心地探出头去,第一眼看到的是雕花木床脚。
“这里是……”
江夫人看到那根床脚,面色稍缓,低声道:“是清心居。”
江平潮闻言大惊,他万万想不到方怀远会将密道出入口设在亡妻故居的床底下,难怪江夫人心知肚明也不曾来过,他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些许异色,却听江夫人道:“这条密道不在分布图上任何一角,是晴岚夫人生前秘密所建。”
此言一出,江平潮更觉得匪夷所思,晴岚在世时方江两家并未如此亲密,他是没有见过晴岚的,难免疑惑道:“堂堂盟主夫人,缘何要在自己床底下建一条直通山下的密道,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去吗?”
江夫人摇头不语,她率先爬了出去,江平潮也只好闭嘴跟上。
晴岚过世已有十多年了,除了方怀远和方咏雩父子,鲜少有人踏足这座小院,更别说是进入屋里,江夫人一眼瞥见屋里空空荡荡,大大小小的物件都被封存入箱堆在角落,只有木床、衣柜和梳妆台等家具摆在原地,俱已积灰极厚。
死去万事空,不外如是了。
江夫人心下微叹,迅速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正要对江平潮说些什么,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了人声,她脸色一变,连忙朝江平潮打了手势,后者当即闪身到门后,二人大气也不敢出,隔着薄纱窗和门扉缝隙向外窥看。
有人来到了清心居外。
这伙人的穿着不同于山下那些守兵,一水儿的玄色箭袖武服,胸口绣有水纹,臂膀上则是流云图样,江平潮看得一愣,旋即想到这正是听雨阁暗卫的正装打扮,顿时心惊肉跳,神色也冷了下来。
江夫人死死抓住他的手,唯恐他克制不住发出动静,同时竖起耳朵偷听外面的动静。
“……我等奉命搜查凶手下落,满山上下一草一木皆不可放过,已得了方盟主应允,诸位却多加阻拦,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笑话!栖凰山上谁人不知这清心居乃是大夫人生前的闺房,岂容你们来这里翻箱倒柜地搜查?”
“本案重大,倘若放走了凶手,尔等担得起干系吗?”
“……”
外面吵吵嚷嚷,屋里的二人对视一眼,眉头都紧皱起来。
清心居外,此时已是剑拔弩张。
听雨阁的暗卫铁了心要进来搜查,武林盟的弟子也是绝不肯让他们肆意妄为,双方互不相容,从僵持到对峙,眼看就要大打出手,忽听一道女声断然喝道:“且慢!”
众人一惊,纷纷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冷面妇人护着一名白衣少女匆匆赶来,人未到声先至,总算拦下了一场争端。
看清少女面容,双方皆是眉头微皱,为首的暗卫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江大小姐,我等奉命公干,还请速速离去,以免刀剑无眼。”
武林盟的人亦是叫道:“江小姐,这帮人近日来横行无忌,在咱们的地盘上趁机撒野,我等已是忍无可忍,你快些避开!”
“住口!”
江烟萝性情温柔,待人更是和善,此刻却是难得的疾言厉色,冷冷道:“你们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本事!堵在清心居外与人交恶,还要见血分输赢,难道不知盟主早已立下规矩,任何人不得在此动武造次?”
斥了这些年轻气盛的弟子们一通,江烟萝伸手捋过一缕乱发,走到先前那名暗卫身前,不卑不亢地道:“诸位奉命公干,方盟主亦有令在先,我等本该好生配合,只是行事须得有度,清心居非寻常之地,若无盟主亲自到来,谁也不得入内一步!”
不等那暗卫反驳,江烟萝又道:“方盟主正在天罡殿与人议事,我已派遣婢女赶去通报,诸位不妨在此稍待,等方盟主来到这里,一定有个结果。”
她这一番话绵里藏针,虽是面上带笑,却比那一众动辄发作的青壮男子更让人忌惮,暗卫眸光微冷,到底是顾忌海天帮大小姐的身份,最终没有与她撕破脸来,率人折返而去。
眼见江烟萝三言两语就赶走了这伙仗势欺人的朝廷鹰犬,众弟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如打了一场大胜仗,纷纷朝她围拢过来,江烟萝却露出心力交瘁的模样,没好气地埋怨道:“诸位师兄快些回去吧,倘若让前辈们知道你们跑来这里还差点闹出祸事,保准你们要吃挂落的!”
“嘿,早看这群爪牙不顺眼,打就打呗!”
“不错,说什么搜查真凶,根本就是借题发挥找咱们的茬!”
“他们封禁山道,不准任何人上下出入,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
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了好一会儿才相携离去,江烟萝看着他们的背影直摇头,对秋娘道:“秋姑姑,带我进去。”
秋娘颔首,单臂揽过江烟萝的腰肢,灵巧如猫地跃上墙头,眨眼便落在了院中。
六月盛夏,红杏花开将败,挂在树上如风干的血肉,令人眼迷心乱之余又有些恶心。
江烟萝没有多看杏花一眼,她目光环视四周,喃喃自语般道:“不见有人来过的痕迹,想来那凶手的确不在此处。”
秋娘默然站在她身边。
江烟萝又在院子里找了一圈,这才将目光放在大门紧闭的小屋上,这屋子是从外面锁住的,钥匙只在方家父子手里,她沿着门窗查看了一遍,没发现被人破坏的痕迹,不由得松了口气,转头道:“秋姑姑,我们——”
她的话没说完,秋娘陡然出手将她拉到身后,同时利剑出鞘,只见寒光一闪,剑刃从门缝中凛然刺入。
正在门后偷听的江夫人猝不及防下险些被剑刃刺中,幸得江平潮及时将她拉开,双方隔着一扇门,各自凝神警惕。
江烟萝吓了一跳,脸上登时一白,她从秋娘的反应里意识到了什么,厉声道:“谁?”
屋里寂静无声。
江烟萝咬了咬牙,她拽住秋娘的左手步步后退,眼看就要逃出去喊人,里面终于传出一声轻唤:“阿萝莫怕,是我们,切勿惊动别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云诡
姑侄再聚首,没想到会是在这般情形之下。
趁着周遭没有旁人,江烟萝当机立断地把他们带回自己院中,屏退所有役人,由秋娘把守门外,总算让疲于奔波的二人有了喘息之机。
“姑母,哥哥,你们怎会出现在清心居?”
江烟萝亲手沏了一壶热茶放在桌上,此时虽是白日,但这屋子并不向阳,关门闭窗后更显昏暗,可她眼力极好,轻易便能瞧出二人面色难看,俨然身心俱疲。
江平潮神色木然地接过茶水,想也不想就往嘴里灌,险些被烫了个好歹,这一下总算让他回过神来,望着江烟萝关切的面容,一时欲言又止,分明心有万语,却是一字不敢提。
“我该告诉她什么呢?”江平潮不无悲哀地想道,“阿萝是家中幼女,自小受尽宠爱,谁也不愿拿那些腌臜事污了她的耳目,她珍爱亲友,视父兄如天地,如今却要我这做大哥的亲口对她说‘咱们的父亲乃是道貌岸然伪君子,为一腔嫉恨投靠鹰犬,不惜为虎作伥’?天杀我也,这叫我如何说得出口呢?就连我自己也无面目装那英雄好汉,又有何资格说道?”
他满心悲愤,只得沉默不语,江夫人见状也是叹息,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了回去,转而问道:“这些事稍后再说,阿萝,栖凰山究竟出了何事?”
闻言,江烟萝面露苦笑,她坐在二人对面,反问道:“姑母,你们在山下都见到了什么?”
江夫人道:“沉香镇的据点毁了,十里八乡估计都是混乱一片,山麓下更是有大批官兵扼守要道,不允任何人出入通行。”
这番回答显然与江烟萝所料的八九不离十,她轻叹一口气,道:“事情要从六月十三那日说起,上月下旬奉盟主之命前往云岭山的刘护法突然回返,却是带来了一个装有人头的石灰匣,另有中州巡按御史唐荣唐大人同行……”
在大靖朝,巡按御史只是正七品官,其权责却要远胜许多虚职高官,不仅对违法乱纪的地方官吏有弹劾、审判之权,还负责监督地方弊政,对民间重大冤案、匪情亦有过问和审查的权力,哪怕是知府和总兵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唐荣任中州巡按御史已有四载,此人官声不差,办事也颇有手腕,同武林盟的关系不冷不热,几番合作也算友睦,这回乃是得到了听雨阁紫电楼之主萧正风的亲笔传信,说是“乌勒奸细潜入关内,在云岭山聚众为匪,私造军械图谋不轨”,匪首方敬曾为武林盟主方怀远手下心腹,人证物证俱全,勒令唐荣立刻动身前往栖凰山向方怀远问责,查清对方是御下不严或有意私通外贼。
这件事无异于烫手山芋,唐荣避让不得,又想到中州数十年来蒙受武林盟庇护良多,此事若是处理不好,只怕整个中州都要天崩地裂,届时水深火热的还是平头百姓们,而这江湖一乱,天下也不安稳,唯恐危及社稷。
一念及此,唐荣就去向中州总兵官陈清始末,借调了千余精兵,在刘一手的带路下绕过沉香镇,悄然抵达栖凰山脚下,为免进一步引发冲突,他命这些人驻守山下,带了一小队亲兵和数名听雨阁暗卫先行上山,与方怀远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方敬的人头被封在石灰匣里,虽已有些腐败,面目倒还清楚,方怀远仔细辨认后没有否认他的身份,却坚称自己不知情,临渊门与武林盟上下更不曾涉及此事,主动请唐荣明察明断。
“……方世伯坦坦荡荡,唐大人亦有心大事化小,当日命人满山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违禁之物,我们只当是虚惊一场,没想到……”
说到这里,江烟萝单薄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眼里流露出恐惧之色,低声道:“那天晚上,唐大人在客舍里被人杀害了。”
为安全计,方怀远本欲将唐荣安排在自家宅邸住下,但唐荣顾虑重重,婉拒了他的好意,坚持在客舍下榻,没成想第二天一早,役人端着水盆去敲门,迟迟不得回应,门外的守卫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破门而入,只见唐荣仰躺在地,双目圆睁,喉间血染,已是气息全无。
他倒下的位置是在床边一扇小窗前,窗户大开,窗纱和窗框上有零星飞溅的血点,根据伤口和出血量来看,不难断定唐荣是被人一刀割喉而毙命,凶手出刀狠辣凌厉,绝非一般人所能及,且从刀口走向来看,凶手应是左撇子。
唐荣带来的亲兵不少,又有数名听雨阁暗卫随行,方怀远亦在客舍外围加派了一队守卫弟子,凶手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杀人,若非艺高人胆大,那就该是内鬼作案。
“更重要的是,根据线索来看,唐大人应是在开窗时被凶手割了喉,可窗外是一面湖,再往前就是断壁,因此没有人把守,而在当夜落了一场雨,也不会有暑热之扰,他缘何要开窗?”
江烟萝一边说着,一边紧蹙起秀眉,显然是困惑无比。
江平潮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敛眸静思的江夫人却是蓦地睁开了眼,道:“他在等人!”
此言一出,兄妹俩俱是一惊,只听江夫人道:“如你所说,当晚有骤雨来袭,小窗又靠近床榻,若是开窗只怕会让被褥受雨潮湿,按理来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开窗的,除非是唐大人事先与谁有所约定,对方通过攀爬断壁绕过守卫,再越过湖泊来到小窗外,唐大人便为他开窗相应,却不料对方是为杀他而来,甫一开窗便迎来割喉一刀,根本就猝不及防,鲜血才会溅在窗上,而凶手压根不必进屋,杀人之后原路返回便是。”
嫁给方怀远做续弦之前,江夫人曾是正牌的捕头娘子,她那位亡夫是白丁出身,靠自己的本事摸爬滚打起来,成为了享誉一方的名捕,查过的凶案不知凡几,江夫人当时年轻力壮,身子骨不似现在羸弱,也曾为他做贤内助,耳濡目染下对这些案情线索十分敏感,一下子就抓住了要点。
听她这样一说,江家兄妹细细想来竟无纰漏,顿时大为惊异,江平潮急忙问道:“那他等的是什么人?”
江夫人摇头,她毕竟所知有限,能推测到这一步已是极致,遂抬眼看向江烟萝,后者轻咬指节,似已陷入沉思。
“阿萝,阿萝?”
江平潮见状,轻轻推了她两把,江烟萝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苦笑道:“我顺着姑母的话往下深想,唐大人是奉命前来调查谋逆案,这事情关系重大,无论他心中有何想法,至少明面上得做到让人无可指摘,尤其随行中人还有听雨阁的暗卫……既然如此,他会约人半夜密谈,必然是要说一些在人前不能提的事情,而在这里又有谁能让他用此权宜之计呢?”
纵观栖凰山上下,有且只有一个人——武林盟主方怀远!
江平潮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险些拍桌而起,断然道:“方盟主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凶手他……对了,凶手不是左撇子吗?方盟主惯用右手,他不可能是凶手的!”
“无论如何,在这节骨眼上杀害与己为善的巡按御史,对夫君有弊无利,我也不认为他会是凶手。”江夫人目光微冷,“不过,我们相信的事情,旁人未必如此。”
江烟萝难得多看了江夫人几眼。
她生得晚,与江夫人的交集并不算多,知道这位姑母虽是体弱多病,但有一副外柔内刚的性子,才华眼光皆非寻常女子可比,算是江家难得的明白人,可惜海天帮留不住这位姑夫人,其与自己也不是同路人,委实可惜了。
“姑母所言极是。”江烟萝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凉意,“栖凰山上出了这样的凶案,死者乃中州巡按御史,又是在这样敏感的风口,随同而至的听雨阁暗卫当即出山报信,当天后晌就有人赶来这里调查此案。”
江平潮目光一凝:“来者何人?”
“听雨阁浮云楼的副楼主,陈朔。”
江平潮眉头微皱,他向来心高气傲,对听雨阁这般仗势欺人的朝廷鹰犬最是看不上眼,所知不过阁主萧正则与其麾下风、云、雷、电四楼的楼主,此时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有点印象,道:“可是那号称‘观音臂’的陈朔?”
“哥哥听说过此人?”江烟萝奇道,“不错,我是听方世伯这样称呼他的。”
江平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江夫人察觉不对,追问道:“此人很是厉害么?”
“我不曾见过他,但是听……爹说过。”江平潮勉强掩饰着一丝不自然,“听雨阁下设四楼,想来你们都是知道的,各楼以楼主为尊,除浮云楼外的风、雷、电三楼皆不曾设立副楼主分薄权柄,陈朔是唯一的例外,仅凭这点他就算得上厉害了。”
江烟萝轻轻眨了眨眼睛,意有所指地道:“或许是浮云楼的楼主不如其余三位厉害呢?”
江平潮摇了摇头,道:“听雨阁那样的龙潭虎穴,特立独行本就是强者才配去想去做的事情,我虽对浮云楼的主人不甚了解,但也不会因此轻视。”
“那就是来者不善了。”江夫人心下一凛,“阿萝,陈朔上山之后做了什么?”
“他先是去了客舍,查验了唐大人的尸体和屋内痕迹,然后就下令抓人。”
“抓什么人?”
“刘护法!”江烟萝神情凝重,“凶手是从绝壁攀爬上去,且能渡水无声,除了风雨掩护,其人必定身怀上等轻功,而他刀法凌厉,又是罕见的左撇子,刘护法……每一条都能对上。”
众所周知,刘一手早就断了右臂,他的左手刀快如疾风奔雷,身法放在武林盟里也是名列前茅的。
最重要的是,刘一手是方怀远最为倚重的亲信,倘若方怀远当真与唐荣有约在先,代他前去赴约杀人的必是刘一手无疑。
于是,陈朔直接以雷霆手段将人拿下。
“这不可能!”江平潮勃然大怒,“倘若刘护法有心要杀唐大人,何必等到上了栖凰山再动手?”
江烟萝叹道:“武林盟的诸位师兄弟亦不相信,方世伯更是力保刘护法,场面一度陷入僵持,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刘护法暂被押入无赦牢中,听雨阁封禁三山道路,由他们的人接手巡守职责,限时十日找出真凶,否则就要释放刘护法,还武林盟一个清白。”
江平潮冷笑道:“我看他们是贼喊抓贼!”
江烟萝深以为然,又道:“我也不相信方世伯会指使刘护法行凶,满山上下义愤填膺,只是方世伯已经下令,让大家配合听雨阁的调查,这才忍气吞声到现在,没想到他们愈发肆无忌惮,今日竟要闯进清心居去,想来方世伯那面已得知消息,要与陈朔说道一二了。”
江平潮一听便急躁起来:“那我们岂不是难以见到他?”
“哥哥,你们很着急要见方世伯吗?”江烟萝面露疑惑之色,“说起来,你们还没告诉我怎么会出现在清心居呢,我若没有记错,哥哥你奉命要南下去泗水州办事,早先就与展大侠、穆师姐一同下山去了,姑母更是跟爹爹一起……”
听她这样发问,江平潮的满腔怒火一下子被冷水浇灭,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仍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这一下,江烟萝总算察觉到事情不对,眉头已皱了起来,试探着问道:“哥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江平潮不敢直面她清澈无邪的眸子,只好哀求地看向江夫人,却发现江夫人正好盯着江烟萝的侧脸,素来温情的双眼中此刻竟满是犹疑之色。
“……姑母?”
他忍不住轻唤了一声,江烟萝也随之看过来,江夫人立刻闭上眼,只是她慌乱之下心跳加速,竟又引发了病情。
转瞬间,江夫人嘴唇泛紫,放在桌上的手也微微颤抖,兄妹俩见状就知道对方又犯了病,江烟萝连忙起身倒了一杯热水,催促道:“姑母,快用药!”
“……”江夫人回过神,哆嗦着手从怀中摸出药瓶,倒了四颗在掌心,正要去接那杯水,却不知为何迟疑了。
“姑母?”江烟萝见她手指顿住,以为是被烫到,遂将茶杯抬起轻抿了一口,“姑母,这水不烫的。”
江夫人定定地看着她唇畔水珠,又见江烟萝满眼诚挚的关切之情,心里那股猝然生出的惊疑终是散去,接过茶水和着药丸一饮而尽。
她静坐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只是双手仍在发抖。
江烟萝知道事情紧急,轻声问道:“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我……我要见夫君……”江夫人努力平复着心跳,闻言抬起眼,“越快越好!”
“可您的身体——”
江夫人咬牙道:“再晚便来不及了!”
江平潮见她有些慌乱,赶紧追问道:“姑母,怎么了?”
江夫人缓缓道:“我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
“如你们刚才探讨的那样,我也认为此案乃内鬼所为,甚至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听雨阁的人。”顿了顿,江夫人的语气沉重起来,“若真是如此,陈朔大可借题发挥,一举为武林盟扣上通敌谋逆的罪名,可他却选择了退让一步,以封山查案的方式拖延时间……你们说,他在等什么呢?”
江平潮怔了怔,紧接着脸色巨变。
事到如今,陈朔还会等什么?
那必然是第三股力量,能够与他里应外合、一击必杀的力量!
第一百八十五章·攻心
这家馆子虽小,面食却做得极好。
杜允之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打卤面,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周遭的嘈杂声,此时临近黄昏,馆子里人多嘴杂,或谈起镇上哪家的祸事,或提到今早里长带人去栖凰山求助却被打了回来,掌柜的苦着一张胖脸站在柜台后面算账,嘴里嘀咕着新招的女账房才来了七天便不肯再做了云云……诸般种种,烟火百态。
日落时分,面馆里人声渐歇,杜允之吃饱喝足也不再耽搁,在桌上留了两倍的面钱,施施然走了出去。
面馆外,一个身材中等、打扮普通的小厮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迎上,恭敬道:“馆主,人已至。”
杜允之将回望面馆的目光收了回来,嘴角忽地一翘,道:“好,这就去了。”
小小一座沉香镇自不能与仙留城相比,镇上只有寥寥两家客栈,三教九流乌烟瘴气,如杜允之这般精细的人哪堪忍受?
初来沉香镇时,他亲自去两家客栈看过一眼,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掩鼻而出,如今挑了个城东的富户人家,略施小计毒杀了全家上下十六口人,连粗实丫鬟和看门狗也没放过,令属下们将尸体埋好,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此刻,这座院里又多了四位客人。
后院的石榴树下,周绛云与陆无归正在对弈,本该是少者执黑先行,奈何周绛云身份尊高,陆无归便厚着脸皮执了黑子,他棋艺不差,又是个识时务、知进退的人,与周绛云下得有来有往,最后以一子之差输了棋局。
“宗主的棋艺又精进了。”陆无归投子认败,面上流露出一丝惆怅之色,“老来空悲白发生啊。”
周绛云心情不错,也不计较他这故作拙劣的讨好,朝一旁观棋的二人笑道:“闲来无事,你们也手谈一局?”
尹湄面若冰霜,闻言只是摇头:“属下愚钝,不好献丑搅扰宗主雅兴。”
方咏雩直接回以一声冷笑。
那晚在绛城出逃失败,他被陆无归带回了客栈,正赶上周绛云归来,陆无归禀报了穆清设计救人的始末,只字不提是自己有意将其放走,周绛云也不知为何没有计较,只下令加强了对方咏雩的看守,倒没再继续折磨他。
周绛云的态度越是缓和,方咏雩越是心里没底。
这位周宗主在江湖上有着“血衣人屠”的名头,当年他叛师夺位杀了不知多少人,将一身衣裳浸透血染,不仅武功高强罕逢敌手,心肠更是狠辣非人,尤其是在傅渊渟身死、步寒英出走关外的当下,他可以说是中原武林的第一人,论及凶名武功,黑白两道无出其右。
方咏雩可不认为自己有哪处值得周绛云另眼相待,这魔头态度反常,其中必有原因,只是他受人所制,连小命都不攥在自己手里,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干着急。
他们在绛城待了近十日,方咏雩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对外面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好不容易等到周绛云下令动身,却是渡江北上直达中州,途中方咏雩故意闹大了动静,本以为能引起武林盟的暗桩注意,不曾想直到抵达沉香镇,一切仍静水无波,令他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
方咏雩有意激怒周绛云,即便这魔头恼怒起来对他痛下毒手也比这般不温不火的态度令人安心,可惜任他如何挑衅,周绛云都是无动于衷,浑不似外人口中的疯魔乖张。
这些年来,周绛云的名声一日坏过一日,究竟是他本性如此,还是故意放任呢?
方咏雩忧心忡忡,不禁抬头远望,依稀能越过高高的院墙望见远处那座大山的轮廓。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穿过月洞,直向这边走来。
“在下招待不周,有劳周宗主久候,还请海涵。”
杜允之向来是未语三分笑,见面先拱手行礼,将姿态摆得恰到好处,就连陆无归也挑不出毛病来,不由暗赞一声“此子类我”。
见他来了,周绛云也歇了再下一盘的心思,随意道:“坐。”
杜允之自不会傻到抱怨什么“喧宾夺主”,从善如流地在旁边空位坐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见瞪视自己的方咏雩,到嘴边的话不由得拐了一弯:“周宗主,方公子他——”
周绛云笑道:“事到临头,不必避讳。”
他这样坦荡,令方咏雩心下忧虑更甚,仿佛自己成了只四脚朝天的乌龟,无论如何挣扎,始终不能翻过身来。
见状,杜允之不再迟疑,问道:“当日周宗主以飞鸽传书于在下,提及明月河之事有变,在下已命人前去打探,只是尚未有确切消息回禀,还望周宗主明示一二。”
周绛云笑道:“变数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只因那灵蛟会前些日子突然不惜代价发动反攻,而弱水宫吞并洞冥帮后固然实力大增,但这短短时间不足以克化掉全部战果,导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骆冰雁吃亏之后以牙还牙,既然一时之间啃不下灵蛟会,她就让水木带人偷袭了天邪教,两大护法一死一伤,教主宁无心分身乏术,必须收缩势力严守老巢,不能再如之前那样强力支持灵蛟会……如此一来,岂不是咱们的大好机会来了?”
黑道原有六魔门,自从四月那场惊变过后,不识时务的血杀门已被夷为平地,首鼠两端的洞冥帮亦在补天宗助力之下为弱水宫所吞并,如今黑道江山对半分,一面是补天宗与弱水宫强强联手,一面有灵蛟会同天邪教守望相助,四方势力合成两股洪流相互倾轧,搅得整个武林天翻地覆,无数人日盼夜盼只求明月河之事赶快尘埃落定,一战分出成王败寇总好过三天两头的你来我往。
然而,斗争到了这一地步,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蠢货早已被分食干净,四大魔门的主宰无不是人中枭雄,谁也不愿为别人做嫁衣,哪怕同盟之间也是相互提防,经历过最残酷的一段厮杀咬合,如今已到了微妙的瓶颈之时,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去做打破平衡的出头鸟。
正因如此,左轻鸿突如其来的大动干戈才让人不得不再三思量。
“灵蛟会的背后应是平南王府无疑。”杜允之沉吟起来,“日前收到消息,平南王女殷令仪现身宁州黑石县,助力赈灾济困。”
一瞬间,抱臂而立的尹湄心下猛跳,差点在面上流露出端倪来,她连忙收敛心神,继续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屏息静听这番谈话。
“云岭?”周绛云挑起眉,“都说她是难得的聪明人,怎么会自投罗网?”
“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她的身份确认无误,人也随着萧楼主一同上京去了。”说到此处,杜允之笑了起来,“这位郡主有一张好皮相,性子也温柔似水,很得萧楼主的心意,左右这一路上……不会亏待于她。”
旁听的尹湄心里已凉了半截,耳畔嗡嗡作响,倘若不是理智尚存,只怕她已克制不住想要拔刀。
对于萧正风这点癖好,周绛云只觉不屑,嗤笑道:“食色性也,却要当心做花下鬼。”
杜允之深以为然,却道:“倘若他当真色令智昏,于我们不是更有利吗?”
周绛云意味深长地道:“确实于姑射仙有利,于本座却未必。”
说出最后半句话时,他嘴角那点笑意蓦地消失殆尽,刺骨杀意如刀锋过喉,杜允之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脖颈,确定指下光滑一片才敢松出一口气,强笑道:“仙子待人以诚,周宗主如今与她联手,自当有福同享。”
“既是有福同享,那也要有难同当了?”
“……”杜允之险些维持不住笑容,整张脸快要僵硬。
眼看气氛急转直下,老僧入定般的陆无归适时开口打起圆场,转移话题道:“说起来,云岭那面的事情如何收尾?”
杜允之勉强压抑住翻涌的心绪,道:“据说是乌勒外贼入关,勾结了一帮江湖败类在云岭山聚众……”
他将密报传来的消息悉数道出,陆无归听得皱起了眉,而后缓缓松开。
“外贼内奸,原来如此。”陆无归看向周绛云,见他亦是似笑非笑,便摇了摇头,“杜馆主如何看待此事?”
杜允之谨慎地道:“既然萧楼主已盖棺定论,我等自当信从。”
“冯墨生私通奸细,下落不明?”
“紫电楼几乎倾巢而出,找遍了方圆百里也不见其踪迹,不过……两三日前,北疆边陲的耳目传来密报,说是见到了疑似冯墨生的人,如今怕已出关了。”
“云岭山匪首伏诛,其人乃是昔日临渊门的方敬方大管事?”
“证据确凿,有刘一手亲自指认,萧楼主勒令其携此贼人头返回栖凰山向方怀远要个交代。”言至于此,杜允之眼中掠过一抹寒芒,“说来也是有趣,萧楼主这回是将人证物证直接送到仙子手上,还倍加体贴地派遣心腹前去中州府营打好招呼……他下了这么大的力气,却是白送我们一场功劳,陆长老对此有何看法?”
陆无归人老成精,故意瞥了方咏雩一眼,拖长声线道:“那自然是——借刀杀人!”
萧正风不仅要借姑射仙之手铲除方怀远,也要用这件事将姑射仙从暗处推向明面,把即将发生的大笔血债都算到姑射仙头上,使浮云楼不得不站在风口浪尖,他便可借机祸水东引,明哲保身。
他送来的不是一场功劳,而是一柄双刃剑才对。
就连杜允之都看出了诱饵之下暗藏的冷钩,姑射仙怎可能察觉不出萧正风的利用与试探?只是这一回萧正风占得先机,用的也是阳谋,利益与风险不相上下,她不能不接。
陆无归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却令方咏雩浑身发寒。
笑过之后,陆无归就识趣地闭上了嘴,周绛云的目光在方咏雩身上扫过一遍,这才转回杜允之身上,悠然问道:“方怀远那边有何动向?”
“五天前,中州巡按御史唐荣带着刘一手上了栖凰山,当面向方怀远问责,我们这位方盟主不曾否认方敬的身份,但他坚称自己被蒙在鼓里,临渊门也好,武林盟也罢,皆无可能牵涉通敌大案。”似乎想到了得意之处,杜允之嘴角上扬,“唐御史素与武林盟相善,可他为人正派,此案又关系重大,他没有轻信一面之词,下令搜山调查,结果……就在当天晚上,他被人暗杀在客舍之中,死不瞑目。”
这句话出口,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莫说方咏雩脸色陡变,就连陆无归与尹湄亦是惊愕不已。
周绛云怔了怔,见杜允之眼角余光瞥向方咏雩,登时会意于心,顺着他的话道:“这可真是……始料未及!唐御史奉命来调查通敌案,却死在了武林盟的地盘上,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呢?”
杜允之语气沉重地道:“不仅胆大,更是迫切!”
“难道唐御史查到了什么重要线索?”
“若非如此,堂堂朝廷命官怎会引来杀身之祸?”杜允之叹了口气,“只怕是做贼心虚,眼见纸包不住火,故而不得不出此下——”
“你胡说!”
一声厉喝打断了杜允之的话,方咏雩再也忍耐不住,若非被尹湄及时按住,只怕他已扑上去撕烂杜允之这张嘴!
尹湄的擒拿手十分厉害,只消抓住肩膀就能让人寸步难移,方咏雩挣脱不开,只能死死盯住杜允之,咬牙切齿地道:“我爹是武林盟主,一生除魔卫道,他是义薄云天之人,决不会行此通敌叛国、滥杀无辜之事!你们诬陷他,一定是你们觊觎武林盟才要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你们才是狗贼!”
杜允之早已练就七尺不穿厚脸皮,被人当面痛骂也不觉恼怒,反而故作惊叹地道:“哎呀呀,义薄云天的方盟主当日可是在天下英雄面前将你逐出门墙,与你断绝父子关系,将你移交到周宗主手里不问死活,如今你还这般维护他,可真是大孝子啊!”
说罢,不等方咏雩反驳,他又笑眯眯地问道:“不过,方公子你且扪心自问,你这做儿子的究竟有多了解他呢?他年轻时做过哪些事,这些年又暗中图谋了什么,你敢说自己都心知肚明吗?”
方咏雩冲口欲出的一句话霎时堵在了嗓子眼里,如哽了一根尖锐的鱼刺,血腥味与窒息感一下子涌了上来。
“看,你这做儿子的还不如一个外人了解他,骨肉至亲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何等可笑又可悲啊?”
杜允之起身走到方咏雩面前,笑道:“不妨赠你一个情报——在你遇袭失踪之后,方怀远已经知道了海天帮私下投靠听雨阁的消息,他以肃清内鬼为名软禁了江家大小姐,对留在山上的海天帮弟子痛下狠手,已是决定要反目成仇,然而……江含露江夫人尚且不知变数,她为了你拒绝江帮主的好意,半路逃了出来,已于昨日赶回栖凰山,想要向夫君报信。”
方咏雩面上一空!
“方怀远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他先是排除异己,再是杀人灭口,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杜允之恶意地盯着他,“方公子,你觉得在这节骨眼上,江夫人这一番好心能否换来好下场呢?”
一瞬间,透骨生寒。
夕阳的余晖分明还在,长夜的森冷却已迫不及待地袭来,寒意蓦地从方咏雩心中升起,眨眼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仿佛在这一刹那死去了一回,又被迫重生。
半晌,他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两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不可能……我爹,他不可能……没有、没有理由的……”
“理由?”
声音从杜允之背后传来,他放手侧让,只见周绛云缓步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咏雩,唇角忽而勾起了一丝笑,却是问道:“还记得那天晚上,本座与你说过什么吗?”
方咏雩浑身僵硬,呆呆地看着他。
“诚然,世人总说什么‘善恶有别,正邪殊途’,但事无绝对,立场或许不可共存,可有些思想却是相通的,正如先师那近乎荒谬的想法,在这天下也不是曲高和寡,至少……世间还有八个人,在这方面与他心意相通。”
周绛云半垂眼眸,笑容比剑更利,比冰更凉。
在这一刹那,方咏雩骤然想到了什么,可他宁愿自己不明白,近乎狼狈地想要藏起最真实的情绪,可惜仍被周绛云捕捉到了。
“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太傻了,你居然会相信他的话。”
冰凉手指捏住方咏雩的下巴,周绛云迫使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道:“这,就是你要的理由。”
第一百八十六章·立场
尹湄走出庭院时,头顶已是月上中天,四周静谧无声,虽有诸多下属候命在侧,可这些人早已麻木如行尸走肉,随处可见的一棵野草都比他们有活气。
从黄昏到深夜,杜允之与周绛云议定了诸多事项,而后知趣地带走了自己的人手,先行离开去做准备,将偌大院落留给远道而来的补天宗众人歇脚。
尹湄进了内堂,找到一个最为偏僻的房间,命人打满一浴桶的凉水,随后屏退闲杂人等,直接将整个人泡了进去。
一刹那,寒凉没顶。
凉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尹湄没有运转内息,感受着空气逐渐消耗殆尽,直至肺脏憋得隐隐作痛,她才猛地直起身来,剧烈地颤抖着。
尹湄打小就不会哭。
六岁以前的她不需要哭,而六岁以后的她已知道了哭泣的无能与无用,尹湄是在水云泽长大,玉无瑕教会她的第一课就是如何掩藏自己真实的情绪,惶恐也好,眼泪也罢,除非是用来欺骗敌人,否则连一丁点都不可外泄。
殷令仪竟然出了西川!
她不仅离开了王府封地,还去了黑石县,如今更与萧正风一同上京去了!
方敬死了,云岭之祸莫名落在了关外奸细头上,忽雷楼之主冯墨生无端被打为内鬼,本该自此点燃的南北战火竟是偃旗息鼓!
变数如飞雪纷至沓来,仿佛独木桥上横生了无数枝节岔路,令人惊疑不定之余又觉毛骨悚然,饶是以尹湄的城府手腕,此时也不禁方寸大乱,竟有种如堕雾里的迷茫之感。
仿佛从上月那场武林大会开始,一切都偏离了原本的道路。
最让尹湄难受的是,有关殷令仪的情报,她竟是直到今日才从敌人嘴里得知。
尹湄曾是殷令仪的影卫,后来做了平南王的密探,她以为能在暗处保护好这个女子,无须让殷令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必她再点灯熬油地耗损心力,正所谓慧极必伤,尹湄只求她能平安康乐,命数悠长。
事实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倘若殷令仪当真一无所知,尹湄绝不会被蒙在鼓里,除非她自以为是的保护和潜伏自始至终都被对方看在眼中,甚至她这些年来做过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是出于殷令仪的安排。
真正被护得密不透风的那个人,其实是尹湄自己。
心情激荡之下,真气不由自主地外泄出来,寒意在水中疯狂蔓延,水面不多时便结了一层轻薄浮冰,尹湄湿漉漉的头发上也凝起白霜,面庞上血色全无,唯独一双眼眸暗红发黑,如有凶兽蛰伏眼底,于此刻张开了血盆大口。
武林盟大变在即,可尹湄的心神已飞到了千里之外,她深知自己现在应做什么,又克制不住地想要去把殷令仪带回西川。
两相难,两难全。
尤其在这无数变故之后,还有一个人的存在令她耿耿于怀。
“小昭……”
当日昭衍动身赶往云岭之前,曾给尹湄送去了一封密信,她知道他此去意图为何,虽是心下隐忧,但到底信任居多。
殷令仪去了云岭,昭衍必然是知道的,可他至今没有给尹湄透露风声,若非另有内情,那便是出自殷令仪本人的授意了。
究竟是他们私下达成了共识,还是……
正当尹湄心乱如麻之际,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
“谁?”
纷乱思绪霎时回笼,尹湄眼中杀意闪动,旋即又隐没下去。
“尹长老,是我。”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正是陆无归。
尹湄皱了皱眉,眼下她心绪不安,实在不愿与这敌友难分的老乌龟打机锋,于是问道:“陆长老有何要事?”
隔着一扇门,任谁都能从这冷硬的语气里听出不耐烦,何况是最会察言观色的陆无归,可他这次仿佛一只吃了秤砣的王八,抬手掀翻了摆到面前的闭门羹,笑道:“的确是一桩紧要之事,不得已前来打扰,还望尹长老大开方便之门。”
尹湄目光转冷,心里又不禁升起狐疑,她知道陆无归曾在周绛云与傅渊渟之间首鼠两端的事情,对方也知道她乃玉无瑕之徒的底细,双方手里都握着对方的把柄,又有玉无瑕在其中斡旋,这些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还会对彼此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心照不宣。
然而,尹湄不曾信任过陆无归,陆无归也不会对她交底,他们仅有的几次合作都是在明哲保身且有利可图的前提下,到了如今这紧要关头,又是在周绛云的眼皮子底下,陆无归来找她做什么?
沉吟片刻,浴桶内的浮冰骤然碎裂,尹湄从水中站起身来,运转内力蒸干水汽,随手扯了一件衣袍披在身上,冷声道:“请进。”
陆无归推门而入,只见尹湄披头散发地坐在桌边摆弄茶具,假惺惺地告罪道:“原来尹长老正在沐浴,真是唐突了。”
“陆长老深夜来访,总不会就为说几句虚伪客套的话吧?”
陆无归微微一笑,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察觉到她身上不同寻常的寒意,道:“虽是盛夏酷热,女儿家还得少沾寒凉,以免日后年纪大了遭罪受。”
尹湄意有所指地道:“咱们这些走跳江湖之人向来是朝不保夕,眼下过得舒坦便是,哪有命奢望长远?”
“人生一世,若是连个念想也没有,未免活得太过悲惨了。”陆无归轻叹一口气,“你年纪尚轻又前途远大,与我们这些黄土埋半截的人大不相同,只要小心谨慎,做事三思而后行,未尝没有长远之日。”
这话听来只是长辈的寻常劝勉,却如一根刺扎进了尹湄心里,她微微眯起眼眸,笑道:“有些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敢问陆长老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难道就不曾做过一件冲动的事情?”
陆无归细细想罢,苦笑道:“不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时候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便是这个道理了。”
“既然如此,陆长老就请回吧。”尹湄淡淡道,“你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自偏向虎山去,咱们两不相干。”
陆无归失笑,忽而道:“果真是一脉相承的倔脾气,你像极了无瑕。”
尹湄的神色陡然转冷。
四年来,这是陆无归头一回在她面前提到玉无瑕,也是第一次捅破那层窗户纸,危机感瞬间化作阴云笼罩在尹湄心头,可她没有当场发作,岔开话题道:“陆长老若是困糊涂了,不如尽快回去睡上一觉,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陆无归自顾自地道:“无瑕当年进补天宗的时候,年纪与你差不多,她天生一张美人脸,身段软脾气娇,在同批女孩儿里最为出挑,当时的沈宗主有意抬举她,让她去给自己的儿子做侍妾,这在其他人眼里是一步登天的好事,结果无瑕非但没应,还自请入了销魂窟,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温柔乡即是英雄冢,那销魂窟就是这样一个表面光鲜内里藏污纳垢的地儿,她不肯做少宗主的侍妾,却肯去做婊/子,无数人辱骂她不知羞耻,可我知道她是心气高有所图,毕竟做少宗主的侍妾也不过是个玩物,而做了销魂窟的婊/子,她可以踩着无数男女的脑袋往上爬。”
正所谓为尊者讳,尹湄对玉无瑕的过往自当有所耳闻,只是她视玉无瑕如师如母,觉得那些事情于玉无瑕而言是不堪回首的耻辱,如今听陆无归这般说起,她先是恼怒,而后却有了别样的感想,本欲发作的火气也按捺了下来。
“销魂窟那地儿不仅腐蚀男人的雄心壮志,也会榨干女人的精神骨血,很多花儿一样的姑娘进去不到半年就会枯死,可是无瑕在那里熬了三年,除了周覃,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下来的。”说到此处,陆无归抬起眼,“周覃是那时的销魂窟掌事,也是如今这位周宗主的生父。”
他满意地看到尹湄为这一句话变了脸色。
“补天宗里没有好人,周覃并不例外,可他也没坏到流脓,至少不会故意残害手底下的姑娘,也会对一些好苗子多加照顾,无瑕就是在他的关照下熬过了几次生死劫,认他做了义父,甚至周宗主出生便没了娘,是被无瑕这个义姐从小哄到大的……如此一来,他可算是最熟悉她的人了。”
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陆无归定定地看着尹湄,似笑非笑地问道:“连我都觉得你跟她像,何况是周宗主呢?”
屋里没有风,尹湄却觉得浑身发冷。
“莫怕,你该庆幸才对。”
杀气四溢,陆无归却恍若未觉,放下空茶杯,对尹湄道:“我跟了周宗主十几年,他是喜怒无常、心狠手辣之人,哪怕如谢青棠那样被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属下,还不是说弃就弃了?纵观娲皇峰上下人等,唯独你被他另眼相待,这点可有察觉?”
尹湄一怔,喃喃道:“我还以为……”
“实不相瞒,早在你入门第一年,周宗主就让我去查了你的底细,你是知道我这人怕死,既然知道他对你起了疑心,哪敢为你粉饰遮掩?”陆无归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装模作样地查了一番,然后告诉他,说你是无瑕的徒弟。”
闻言,尹湄神色一厉,险些拍案而起:“你——”
“无瑕进了听雨阁,又做了惊风楼的主人,严荃手底下那些旧部必然不肯服她,而补天宗与听雨阁虽为盟友,彼此间从来不少提防,她奉命要在补天宗里安插眼线,自然要留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于是派来了你。”陆无归丝毫不惧尹湄眼里流露出来的杀意,提起茶壶为自己添了一杯,“得知此事后,周宗主才留下了你,并且对你多加提拔。”
尹湄怔了下,不可置信地道:“他竟会容忍别人在自己身边安插耳目?”
“不是别人,只是无瑕,倘若换了旁人做下此事,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陆无归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饶是如此,周宗主的宽容也不多,他能让你成为暗长老,一是看在无瑕的情面上,二是我为你扯了听雨阁这面虎皮,倘若他发现了你真正的立场,必定不会对你手软,甚至连我也难逃大劫。”
尹湄总算明白了过来,她冷笑道:“这就是你的来意?”
“你想要找死,我管不着,但别牵连到我。”陆无归满脸笑容,说出的话却比毒针还刺人,“况且木已成舟,王女上京也好,武林盟大祸也罢,凭你一己之力就想力挽狂澜,这才叫不自量力!尹湄,你的确像极了无瑕,可有一点远不如她,那就是审时度势!”
一时间,屋内寂静如死,连呼吸声都几乎不闻。
陆无归这番话如同迎面扇来的耳光,打得尹湄措手不及,她虽是惊怒交加,满腔压抑不住的火气却也被冷水泼灭,外泄的杀气缓缓消散,她浑身僵硬地坐在原位,仿佛一尊木雕。
见状,陆无归暗暗松了口气。
“明月河那边事态有变,周宗主让我准备准备,明日就动身南下去与骆冰雁会合,由你接手攻打栖凰山的事宜,这是重用也是考验,回头你见了陈朔可千万不要露馅,就算暴露自己与无瑕的关系也无妨,只要别让他怀疑你跟平南王府有关。”
顿了顿,陆无归的神色缓和下来,语气却变得沉重:“杜允之已命人上山去知会陈朔,他自己仍会留在沉香镇坐镇后方,这里已潜伏了不知多少爪牙,莫说是你,连我也防不胜防,与其豁出性命去以卵击石,不如留着有用之身……等这件事过后,天就真要变了。”
尹湄猛地抬头看向陆无归,见对方满脸肃然,不由得心头一凛,终是咬牙点了头。
她并非听不进劝,也不是分不清好歹的人。
见尹湄服了软,笑容总算回到了陆无归脸上,他想了想又道:“方咏雩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周宗主对这小子看得很紧,先前我在绛城已触了他的底线,若是再来一回,谁也落不得好。”
尹湄的脸色微微一白,低声道:“可一旦等他带人上山,方怀远就当真无路可走了。”
“你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管得了那么多吗?”陆无归漠然道,“尹湄,昭衍比你的年岁还小些,可他比你早学会取舍之道,很多事情并非心怀恻隐就能留有余地的,你要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得先学会心狠……况且,这件事里的文章大着呢,方家未必没救。”
尹湄顿时来了精神,她紧盯着陆无归想要刨根问底,后者却是点到即止,一口喝干了杯中残茶就准备告辞。
正当陆无归转身之际,背后突然传来尹湄的声音,却是问道:“多谢陆长老一番提点,此乃救命之恩,晚辈必定铭记于心,只是心下仍有一惑,还望陆长老不吝解答。”
陆无归脚步微顿,好脾气地道:“你且说。”
“如您所言,若想要安稳长远,必得谨慎小心,与己无关的麻烦莫说插手,最好连过问也不要。”尹湄凝视着他的背影,眼里晦暗不明,“既然如此,当初周宗主疑心我时,您为何要冒险帮忙扯谎呢?”
昔日的三大长老固然同气连枝,但他们到底是分散多年,等闲变却故人心,何况是陆无归这样惯会利己之人?
他为尹湄扯了一个弥天大谎,便是将自己绑在了这条孤舟上,浮沉与共,休戚相关。
尹湄不信他只是顾念当初与玉无瑕的同僚之情,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这老乌龟赌命觊觎的东西。
陆无归背对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反问道:“倘若我不能给你一个答案,今晚是否就走不出去了?”
敢在敌营卧底的密探,没有一个人心慈手软。
尹湄没有应声,只是屏息静待。
半晌,陆无归挫败般长叹了一口气,却是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很像你师父,她的徒弟……也很像她。”
尹湄一愣。
等她再想追问,陆无归已推门而出。
两杯冷茶,竟比烈酒更醉人,以至于出门之后,夜风扑面而来,陆无归竟有些微醺。
他背着手,闲庭信步般缓缓离去,低声哼着一首《西江月》——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丝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第一百八十七章·毕露
六月廿一,乌云蔽日。
早上看着还是大晴天,没过个把时辰便暗了下来,平地无端起狂风,闷热却是有增无减,恐怕又是一场大雨将至。
就在这时,从演武场的方向传来一阵钟声,两短一长,当为讯号。
七天以来,因着唐荣被害一案,栖凰山上下可谓人心惶惶,矛盾冲突也与日俱增,所有人心里都已憋了满腔火气,此钟声一响,立时一呼百应,犹如飞鸟投林般朝着演武场赶去,不多时已聚集了乌泱泱一大片人。
人多成众,难免会有龃龉摩擦,可武林盟门人也好,听雨阁暗卫及中州营兵也罢,待他们来到演武场,竟无一胆敢造次。
演武场上的擂台早已被拆除,偌大广场此刻站满了人,正中央仍立着那三只半人高的大鼎,当中各有三炷高香无声燃烧,九道青烟随风扶摇直上苍穹,仿佛这片阴天尽为烟气所染,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头顶。
石阶之上,天罡殿前,方怀远装束整齐地站在那里,他今日穿着那身青云袍,头戴鸑鷟冠,神情不怒自威,双手置于身前,掌下按着一柄重剑,正是名震江湖的巨阙剑!
在他右手边,一名身材瘦削、面目平凡的男子负手而立,穿着与寻常的听雨阁暗卫一般无二,不过他左袖有流云暗纹,右袖则是一轮朔月,赫然是浮云楼的副楼主陈朔!
方怀远身后立着五道人影,是武林盟留守山上的长老与管事,包括先前主持过八卦潭初试的小老头,唯独缺了身为护法的刘一手,而在陈朔身后两步之处,亦有五人肃然站立,当中有浮云楼下属校尉和中州府营参将。
这十二道人影立于高处,背后是气势雄伟的天罡殿,令人如见巍山在前,胆气不足的人看上一眼便不免生出自惭形秽之感,慌忙低下头去。
小老头扫视了一眼下方人群,对方怀远道:“盟主,人都来齐了。”
方怀远颔首,看向陈朔道:“陈大人,你说已经找到了凶手,现在是否该揭晓真相了?”
他声音不大,却在这一瞬传遍整个广场,人群一阵耸动,目光一下子都朝陈朔看来,后者依旧从容自若,道:“不错,本官已找到了杀害唐大人的真凶——来人,带上来!”
后方传来动静,人群如排浪分海般向两边让开,只见一队玄衣暗卫押着两人徒步上前,当先那名人犯赫然是武林盟护法刘一手,他披头散发,未着武服衣甲,只穿了一件单衣,虽不见血污破口,可那向来高大精干的身躯竟已显出了几分枯朽之态,缠缚独臂的铁链与脚上镣铐连在一起,走起来难免踉跄,颇有些狼狈。
他甫一露面,人群当即哗然起来,刘一手在武林盟内积威深重,虽是不苟言笑,却也公平公正,在门人弟子之中很有声望,见他落到这步田地,众人登时大怒,若非被身边同门强行拽住,只怕已有人冲出去了。
方怀远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但没有当场发作,只将目光投向落后那人,却是脸色一变:“阿木!”
阿木是擎天峰的管事,因担负守护云桥的重任,这召集令本是与他无关的,却不想他非但来了,还是以这般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时间,嘈杂声起,各色目光都落在了阿木身上,只见他仍是一身农夫打扮,双臂以畸形之态垂在身侧,显然是被人拧脱了骨节,赤足的脚背上血迹未干,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留下的。
暗卫将两个人犯押上石阶,方怀远面无表情地在这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他自是深信刘一手,可阿木入武林盟已有五载,看守云桥千五百个日夜,风雨无阻,寒暑不避,又是个不能与人交流的哑巴,方怀远同样不愿怀疑他,只是事到如今,陈朔不会傻到胡乱抓个人来做替罪羊,更没有理由为刘一手洗雪冤屈,那么阿木的出现就不得不令人慎思了。
小老头等人相互对视几眼,又看看刘一手和阿木,眼中俱是惊疑不定之色,他们都是经风斗雨的老江湖,此时谁也没有出声,屏息静观事态。
“陈大人,”方怀远缓缓开口,“七天前你抓了我武林盟的护法,今日又拿下擎天峰的大管事,若不能拿出真凭实据,只怕难以服众。”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陈朔却能听出其中暗藏的杀意,不敢故弄玄虚,直言道:“刘护法此番着实蒙冤受屈了,解铐!”
一声令下,暗卫连忙出手解除刘一手身上的镣铐,十斤沉的锁链落地之后,刘一手整个人摇晃了两下,险些跪倒下来,前方忽然传来一股柔和气劲,稳稳将他身体扶正。
“浩明,你且过来。”
方怀远面上不见喜怒,刘一手见状也不多言,撑着伤病之躯走到他身后,一如过去的四十年。
小老头离他最近,悄然出手相扶,顺势渡去一股温和真气,轻声问道:“你可有大碍?”
刘一手只是摇头,目光仍看向前方,眉头紧紧皱起。
暗卫一脚踢在阿木膝弯处,他被迫跪倒下来,脸庞肌肉不正常地抽搐着。
方怀远道:“陈大人,你说抓到了本案真凶,又将浩明当众释放,莫非阿木即为杀害唐大人的凶手?”
“不错!”陈朔沉声道,“六月十三那晚,潜入客舍杀害唐大人的真凶正是此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下哗声大作,方怀远默然盯着阿木,刘一手与小老头等人也都看了过去,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无比。
半晌,小老头终是按捺不住,厉色问道:“陈大人,你可有确凿证据?”
陈朔不答反问:“诸位可还记得,当日本官为何将刘护法列为头名凶嫌?”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刘一手开口道:“因为凶手是左撇子,刀法凌厉,轻功高强,擅长敛息功夫,对客舍布防了如指掌,并且……与唐大人相熟。”
每一点线索都指向了刘一手,这才使得当日方怀远虽有心袒护也无力辩驳,如今众人听他一条条说来,又下意识地在阿木身上寻求对照,骇然发现竟也相差无几!
阿木肩负守护云桥之责,又统管擎天峰守山事宜,在武林盟里地位颇高,外人出入来往都得与他打照面,不难知晓此人轻功高强,非但攀行山崖如履平地,潜踪匿形的功夫更是一绝,客舍后方那面断崖于旁人来说难如登天,对阿木而言却是易如反掌,更别说案发当晚风雨交加,就算有微末动静也会被雨声掩盖。
除此之外,阿木虽然善使拳脚而非刀剑,可不少弟子曾与他切磋武功,也见他拉动云桥锁链,每每发力必是先出左手,当是左撇子无疑!
“不,不对!”小老头脸色一变,“阿木从未使过刀,而唐大人是被一刀封喉,刀口光滑狭窄如一线,非刀法高手不可留!”
陈朔冷笑道:“昨夜之前,本官也以为他不会用刀……”
他抬起手,又有人匆匆下去,不一会儿便抬了两具尸体上来,看死者衣着打扮,分明是听雨阁的暗卫,此二人仰面朝天,一个封喉喋血,一个胸膛中刀,显然是死去不久。
方怀远皱起眉,凝神细看尸体身上的刀口,果然与唐荣颈上那道血痕一般无二,同样又细又平,同样出左向右。
摆在其中一具尸体旁边的,还有一把染血的匕首,刀柄处血印清晰,不难看出是左手所留。
“本官带人缉拿他的时候,他自知罪行败露,假意束手就擒,转眼便从袖中抽出匕首刺杀本官,一击不成后又杀害两人,死者与凶器都在这里,倘若方盟主不信,大可当场查验手印。”
他如此成竹在胸,场下无数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再看那老实巴交的哑巴男人,目光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方怀远面色一沉。
他不愿怀疑阿木,却也知道陈朔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再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无辜,既没道理也没必要,除非……阿木的确是杀害唐荣的凶手。
如此一来,武林盟的麻烦并没有因为刘一手沉冤昭雪而了结,反而在抓出阿木这个真凶后愈发脱不得干系,尤其是身为盟主的自己,先有方敬在云岭通敌谋逆,再有阿木刺杀朝廷命官,罪状交加,进退不得,下场可想而知。
可是,阿木为什么要杀害唐荣呢?
方怀远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位好父亲,可他自任武林盟主以来,可谓是鞠躬尽瘁,对盟下门人弟子不说每一个都了如指掌,可上至长老护法下至各分舵主,无一不在方怀远的关注中,阿木自然也不例外。
跟方敬一样,阿木出身永州临渊门,从小因病成哑,在翠云山长大,打一开始就算是方怀远的自己人,五年前擎天峰管事暗伤发作去世,阿木在方怀远的召令下离了山门,正式拜入武林盟,一来就接过了守护云桥的重任,后来更是步步高升,直到成为擎天峰的大管事。
因此,方怀远对阿木的信任虽比不上刘一手和方敬,但也远胜旁人。
阿木自幼哑巴,生父早亡,是寡母将他拉扯大,少有亲朋故旧,至今不曾娶妻生子,这种人无牵无挂更无多少欲求,方怀远也就放心大胆地重用他,哪能想到今日呢?
心念百转,方怀远皱眉看着阿木,发现他的嘴角和眼角还在抽搐,且力度越来越大,仿佛是在笑,笑得却很扭曲,口中发出断断续续不成字的怪音,似乎是在说什么,可惜没人能听懂哑巴的话。
“他怎么了?”
一些离得较近、眼力较好的人也看清了阿木这般神情,只是这笑容落在他们眼里就成了凶手死不悔改的猖狂表现,唯有站在阿木面前的方怀远看到了他眼里的惊惶与恐惧。
或许还有一个人也看到了。
“被我们拿下之后,他就一直在笑。”陈朔一语双关地道,“如这般自知死到临头的亡命之徒,往往是最不怕死的。”
方怀远心下冰冷,他沉默了片刻才问道:“陈大人准备如何处置他?”
“他?”陈朔转过身来,“纵容家奴投贼通敌在先,指使属下刺杀官员在后……方盟主难道不曾读过大靖律法,似这等谋逆大罪,岂是处置区区一人就能算了的?”
最后一句话,声若洪钟,传遍全场。
刹那间,台上台下众声皆寂。
无数人惊恐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嘴巴无意识地张开,灌满了风也不自知。
直到方怀远笑出了声。
“谋逆大罪?”他虽然在笑,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陈大人,你带着一个人头,抓了一个哑巴,就想要给本座扣上反贼的罪名?”
陈朔语气森然地道:“方盟主,人证物证俱全,你就算想要抵死不认,也是无济于事的,倒不如干脆一些,本官还当你是个好汉!”
“哈哈哈哈——”
方怀远放声大笑,众人只觉惊骇万分,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怎么还敢笑出来?
笑过之后,他指着陈朔的鼻子骂道:“奸恶走狗,血口喷人!”
陈朔的面色变也未变,接着道:“方敬祖上三代都为方家做事,他是病逝还是死遁,你这做家主的当真浑然不知?阿木是你临渊门出身的老人,他一来武林盟,你便以他为腹心,假如没有你暗中下令,他一个哑巴怎么会去刺杀朝廷命官?方敬的案子一传到栖凰山来,奉命调查的唐大人就惨遭杀害,若不是幕后黑手铤而走险,哪会这么巧?方怀远,你忝为武林盟主,这些年来以权谋私,表面是义薄云天的正道领袖,私下里大恶作尽,你不配执掌武林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方怀远见过无数大风大浪,陈朔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显然是打定主意要栽赃陷害,他眼角余光一扫下方众人的神情,又思及海天帮之事,心下已明白过来——自武林盟创立以来,两代盟主都是方家人,即便海天帮背后有听雨阁支持,也无法尽快收服势力为己用,除非……方家是因罪败落,有了通敌谋逆的滔天罪名压在头顶,谁敢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这边,谁就是逆贼的同党,必将引来灭顶之灾!
偏偏这一回,方怀远当真是难以辩驳。
抛开通敌之事不谈,方敬确实是方家人,也是领了他的命令才诈死去了云岭,身为擎天峰大管事的阿木更不必提,或许是背叛,或许是为人所害,刺杀唐荣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自己落入局中,如同黏在蜘蛛网上的飞蛾,决计挣脱不得。
然而,这里是栖凰山,是武林盟总舵所在,是方怀远经营一生的地盘!
听雨阁可以拿罪名压制他,却无法依靠这区区百余人对付他,山下那些精兵固然人多势众,可是要想一鼓作气攻打上来也非易事,而在山门大破之前,足够方怀远先发制人。
陈朔如此有恃无恐,可见他另有倚仗!
果不其然,正当方怀远心念急转间,人群后方又传来一阵骚动,愤怒的唾骂也好,恐惧的叫喊也罢,仅仅喧哗了片刻便戛然而止,仿佛这千百人都在同一时刻被鬼手掐住了咽喉。
方怀远抬眼望去。
演武场大门洞开,一行二三十人走了进来,为首者赫然是补天宗宗主周绛云,今日他换下了五年不变的玄黑衣衫,又穿回了那身猩红如血的广袖长袍,这身红衣烈如火、浓如血,仿佛是以鲜血染就,举手抬足间似有腥风拂过,令人望而生畏。
方怀远的目光却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旋即落在了周绛云牵着的那人身上,后者如一个任人拉扯的提线木偶,动作僵硬地往前行走,头颅深深低垂,似乎不愿让任何人看清自己的脸。
可惜,不仅方怀远看清了,在场所有人也陆陆续续认出了他。
“这是——”
“方咏雩!”
“他不是死了吗?”
“我亲眼看着他咽气的,莫非这是鬼魂不成?”
“……”
七嘴八舌,嗡嗡不绝。
方咏雩只觉得这些目光像是铺天盖地的箭雨,在一瞬间将自己射成了千疮百孔的马蜂窝,他惊惶又狼狈,恨脚下的大地不能立时裂开,哪怕堕入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去,也好过以这种方式重回人间。
周绛云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面向石阶之上。
以为此生不复相见的父子,于此时此地四目相对。
世间或许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重逢了。
方咏雩嘴唇翕动了两下,他没有喊爹,也不敢喊。
然而,方怀远冷硬如冰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尽管这笑容只存在了短短一瞬,旋即便消失无踪。
当着所有人的面,巨阙剑离地向前,在陈朔暗自戒备之时,方怀远手腕轻转,剑锋不屑一顾般与他擦肩而过,遥指周绛云。
“放开我儿。”
第一百八十八章·揭破
人死不能复生。
除非,这个人从未死去。
场上已有不少人认出了方咏雩,方怀远话一出口,不啻盖棺定论,众人面上都露出了古怪之色,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就连一些义愤填膺的年轻弟子也如遭当头一棒,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放开他?”周绛云冷笑道,“方盟主,令子窃夺我补天宗至高密典,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当日你可是在天下英雄面前将他逐出门墙,移交本座之手,说好了任凭处置,须知大丈夫一言九鼎,难道你堂堂武林盟主说出口的话都可不作数?”
说话间,周绛云手下劲力半分未松,方咏雩只觉一股阴寒内力穿骨入髓,冻得他浑身发僵,他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也未吭。
台上,陈朔迈前一步,面向下方众人,沉声道:“方咏雩之事的因果始末,想必在场不乏亲眼目睹者,当知周宗主所言不虚,是方怀远背信毁约包庇罪子,耍弄鬼蜮伎俩妄图瞒天过海!诸位,似这般假公济私、伪善实恶之辈,哪配做武林盟主,哪配担当白道领袖的重任?”
演武场上人头攒动,基本可以分作两派人,一派是为陈朔马首是瞻的听雨阁暗卫和中州营兵,一派则是听命于方怀远的武林盟弟子,双方相互敌视,打一进来便呈现对峙之势。
方家两代人在栖凰山经营,武林盟上下人等都对方怀远十分信服,先前已积了满腔怒火,决意在今日与这些朝廷鹰犬翻脸,却不想陈朔先发制人,当众释放了刘一手又拿住阿木,如此一松一紧打乱了众人蓄势,再将通敌谋逆的大罪名摆出来,压得大家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周绛云亲自押着“死而复生”的方咏雩出现在此,纵然是将陈朔的话当狗屁在放的小老头等人也是不可置信,忍不住惊疑地望向方怀远。
陈朔咄咄逼人地道:“你是无话可说了?”
方怀远却不理他,巨阙剑猛然向下一点,地面不见纹裂,闷响却如雷霆炸开,心志不坚者当即被震得往后倒退,只听他冷冷道:“诸位是信方某,还是信这走狗和那魔头?”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是多年沉威积信,待方怀远这一问出口,只有少数人摇摆不定,剩下的人都手按腰刀佩剑,陆续向他单膝跪下,齐声道:“自当是信盟主!”
方怀远又问道:“正邪不两立,魔头到了武林盟的地盘撒野,我等应如何?”
“杀!”
一刹那,刀光剑影寒芒乍现,原本散乱如沙的一群人朝着周绛云群拥而上,将补天宗这一行二三十人团团围住。
见此情形,陈朔心下一惊,想不到自己仍是低估了方怀远对武林盟的掌控,这些人莫非不怕被朝廷打为从犯,他们难道不怕死?
“方怀远,你这是要扯旗造反,公然与朝廷作对?”
“造反?”
闻言,方怀远抬手指向周绛云,道:“补天宗乃黑道魔门之首,周绛云这魔头恣意妄为,自上位以来所造杀孽不计其数,丧尽天良令人发指,人人得而诛之,武林盟除魔卫道有何不对?倒是尔等,听雨阁好歹代表了朝廷,你们在江湖上搅风搅雨,与这般凶恶之徒沆瀣一气,还要以朝廷的名义庇护他们,如此行径与邪魔外道有何区别?”
说到此处,他冷笑一声,目光如剑一般刺在陈朔身上,厉声道:“陈大人,你若是一意孤行要袒护这魔头,那与补天宗结怨的人他日亦可向听雨阁讨仇、向朝廷讨债!”
陈朔脸色微变,他正要说什么,却听台下传来一道声音:“陈大人,不必与他废话,这些蝼蚁之辈再来千百也无能伤及本座。”
话是周绛云说的,他也确实有这样说的底气。
哪怕身陷重围之中,周绛云面上也不见丝毫慌乱,仿佛眼前不是一片人海,而是抬脚就能碾死的蚁群,众人被他这话激得义愤难当,数十名好手一拥而上,刀剑铿锵作响,分花拂柳、地崩山摧……各式武学或灵巧或刚猛,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势要将这些魔人斩于乱刀之下。
周绛云只道:“退至本座身后!”
在场的补天宗门人不过二十来数,正要出手应敌时乍听此言,一个个连半分迟疑也不敢有,如鲸吸水般迅速向周绛云靠拢,只见他单手抹过腰间,一道黑色长影抖擞而出,正是玄蛇鞭!
玄蛇鞭是傅渊渟的成名武器,一生闯荡不离身,此鞭长约五六丈,施展起来更是奇长无比,冲到最前的一波人连鞭身也未看到,只见一道黑光迎面而至,来不及闪躲,头脸已被鞭子打中,顷刻间皮开肉绽,颅骨也被击破,尸体向后倒飞出去。
周绛云用鞭与傅渊渟截然不同,后者身怀截天阳劲,即便是用软鞭这类武器也走凶猛刚烈之风,而前者修炼的是截天阴劲,最擅长诡变灵动的招式,若说玄蛇鞭在傅渊渟手里是蛟龙,落在周绛云手中就成了狂蟒。
只一鞭,数人同时倒飞出去,离周绛云最近的方咏雩只觉得眼前所见俱是黑影飞旋,恍若灵蛇盘踞,或扫荡,或纵跃,方圆十丈之内都是鞭风可及,敢越雷池半步者甫一踏足其中,立时毙命当场!
然而,万事也有例外。
一道人影从石阶上纵身而起,正是方怀远窥中空隙提剑飞至,周绛云手腕一抖,长鞭兜转如蛇缠,顷刻画地为牢将他圈住,方怀远心知自己的身法比不过他鞭法迅疾,索性一足踏定,巨阙剑劈空斩下,眼看就要将长鞭斩成两截,不想那鞭子竟似活了般嗖一声从剑下奔走,复又颤动荡回,朝方怀远的腰侧绞杀过来。
鞭对剑,柔对刚,方怀远斜身一让,脚下连踏数步,随着长鞭攻势进退腾挪,旁观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既看不见鞭也瞧不清人,只听见古怪声响接连不断,乃是长剑与软鞭刮擦角力的声音。
鞭影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重剑似疾风骤雨片刻不歇,周绛云一时半会儿占不得上风,又见方怀远招招猛攻,右手突然一翻,长鞭似流水倒卷,却是绕在了方咏雩身上。
方咏雩本是动弹不得,冷不丁被这鞭子绕上来,如遭巨蟒缠身,旋即双脚离地,不由自主地朝那一片雪亮剑光飞去,眼看就要葬身在巨阙之下,万幸方怀远运劲如意,剑势收发自如,一式“皎月出云”陡然变作“斗转星移”,剑锋与方咏雩错身而过,同时他左手疾出,用力抓住了方咏雩的肩膀。
惊变就在此刻!
一只米粒大小的黑蜘蛛从方咏雩领口飞快钻出,速度快得惊人,待到方怀远察觉之时,手指已被它咬中一口,他脸色一寒,内力猛地震荡开来,蜘蛛立时爆裂开来,化作点滴粘稠绿浆。
仅此片刻迟滞,方咏雩腰上一紧,长鞭又将他从方怀远手下抢回,后者本已运转内力欲逼毒血,见状连忙出招拦截,正赶上周绛云欺身而近,两人同时出掌相对,只听一阵炒豆似的爆响声从他们身上传出,罡风骤然大作,排山倒海般向四面八方冲击而去,惊得众人慌忙后退。
尘土飞扬,众人唯有以袖掩面,待到罡风平息下来,只见方咏雩已回到周绛云手里,后者脸色微白,唇角有血线滴落,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方怀远站在离他们七步远的地方,右手以剑支身,垂在身侧的左手已变得青紫发黑,被蜘蛛咬中的食指整根肿胀起来,一滴血也没流出。
好厉害的毒!
方怀远封住了左臂穴道,只是方才对掌之下内力运转,蛛毒已渗透进血脉之中,不仅是一条手臂,左半边身子也微微麻痹起来,他脸色阴沉,冷冷道:“邪魔外道,只会暗箭伤人!”
“不过一点雕虫小技,你若是不救方咏雩,自当没有这回事。”周绛云拭去唇边血迹,“看来方盟主是当真不肯履行当日之约了,武林盟的颜面也好,白道的规矩也罢,都比不上令子的一条命。”
陈朔见方怀远中了毒,心下大为快慰,正要有所动作,一旁的小老头身形闪动,顷刻便拦在前方。
他长得干枯瘦小,却有一双大掌,两名暗卫出剑攻来,小老头左手一挽右手一按,同时将两柄利剑抓在手里,劲力吞吐扭转,精铁打造的剑刃竟被他一双手拧成了麻花!
两名暗卫大惊失色,小老头并未乘胜追击,只对陈朔道:“陈大人,一码事归一码事,现在是武林盟与补天宗要了结恩怨,你身为朝廷中人,还是在此看着吧!”
陈朔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木,道:“方怀远涉嫌谋逆,本官有权处置他,还是说武林盟要包庇逆贼?”
小老头眉头紧皱,其他本欲出头的长老和管事也不敢贸然开口,唯独刘一手出声道:“陈大人,可否容在下问上阿木几句话?”
陈朔冷笑道:“你能让哑巴开口说话?”
刘一手寸步不让地道:“就算是刑部审理犯人,也得要个口供罪状,莫非陈大人不敢?”
陈朔道:“好,本官且看你能问出什么来!”
场下千百人,大半是武林盟的弟子,方怀远救人失利,听到变故又起,他提剑转身迈上台阶,众暗卫有心要拦,反被其他人挡住,周绛云道了一声“有趣”,也带着方咏雩跟上。
这一下,三方总算齐聚了。
有了周绛云在旁压阵,陈朔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也不吝让人将阿木的镣铐取下,刘一手忙将他双臂骨节推回,沉声问道:“阿木,六月十三那晚你在哪处?唐大人是否为你所杀?”
到了此时此刻,阿木竟然还在笑,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去,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看得人不寒而栗。
刘一手在他耳边连问了三遍,阿木却是浑身颤抖起来,越抖越笑,越笑越抖得厉害,几乎跪立不住,身体猛地软下,直向一侧倒去。
“阿木!”
刘一手连忙伸手去扶,可惜为时已晚,只见阿木仰倒在地,七孔流血,已是不活。
“死、死了?”
“怎么回事——”
“七孔流血,是毒发而死啊!”
“谁下的毒,还是他自己服毒?”
“……”
被指认的凶手当场暴毙,所有人都惊愕无比,既觉得古怪异常,又忍不住背生寒意。
陈朔快走两步去探阿木的脉搏,又掰开他的嘴,从中生生拔下一颗牙,只见上面满是乌血,怒道:“服毒自尽,死无对证,方盟主好辣的手啊!”
这一回,众人都看向了方怀远。
若说先前,大部分人只当陈朔是在污蔑构陷,此时见到阿木服毒自尽,信念不由得动摇起来。
一个无亲无戚的哑巴,若不是受了方怀远指使,他肯为谁用命?
莫提旁人,即便是刘一手也没料到会有这等变故,他怔怔地看着方怀远,却见对方仍看着阿木的尸体出神。
阿木死时脸上还带着那诡异的笑容,可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方怀远,似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惜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不是自尽的。”
一道声音突然传了出来,众人俱是一惊,连忙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两道人影从廊下绕出,右边那人赫然是海天帮大小姐江烟萝,她搀扶着一位满面病容的憔悴妇人,刚才那话正是出自妇人之口。
如行尸走肉般任周绛云拉扯的方咏雩,在见到这妇人之后,猛地瞪大了眼睛,张口想要呼喊什么,可惜他穴道受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因着武林大会,在场许多人见过江烟萝,却少有人认得这妇人,寥寥几个只觉得眼熟,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惊呼道:“是盟主夫人啊!”
江夫人无暇顾及这些吵嚷之声,她在江烟萝的搀扶下走上前来,看到方怀远左手的毒伤,忧心道:“夫君……”
方怀远叹了口气,打断她道:“我说了,你不该来。”
“你跟咏雩都在这里,我怎能不来?”
江夫人苦笑摇头,目光转向方咏雩,见他还好好活着,胸中一股郁气总算松了出来,再一看站在他身边的周绛云,心口又开始作痛。
她不敢多看,忙将视线投向阿木的尸体,道:“这个人,不是服毒自尽。”
陈朔森然道:“江夫人,话可不能乱说。”
江夫人指着他手里那枚牙齿,道:“这颗牙上有毒囊残留,阿木的确是咬破了它才会七孔流血而死,可若是细看,毒囊在表而不在内,与寻常的口中藏毒之法大相径庭,与其说是阿木自己藏了毒囊,倒不如说这毒囊是被人强行塞进他嘴里的!”
刹那间,满座俱惊!
能在江湖上混的都不会是傻子,众人立刻想到阿木被押上来时的狼狈模样,再看那双才被刘一手复位关节的手臂,猛地明白了什么。
“他是被人按住四肢,强行塞了毒囊进嘴里!”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众人都喧哗起来,继而又有人提出质疑道:“就算被人塞了毒,只要他不用力去咬,谁还能逼他不成?”
“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又一道声音响起,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江平潮拎着一具尸体翻过墙头,几个起落就到了台阶之上。
惊变连连,许多人已是应接不暇,下意识地朝那尸体看去,只见是个伙夫打扮的瘦小男人,胸膛中刀,血已流干。
有人认出了他来,惊道:“这不是宋厨子吗?”
栖凰山有三峰,每峰各设了一处厨房,掌厨都是方怀远信得过的人,而宋厨子只是帮厨,负责采买柴米油盐等杂事,有时也负责送饭,今儿还有人从他手里接过早食,没想到这会儿他就变成了一具尸体,被江平潮从擎天峰一路提溜过来。
“武林盟刚成立时,曾经出过掌厨被外人收买后在饭食里下毒的事情,从那以后就改了规矩,大家都吃一锅饭,送出去的饭食也不会特意标注,于是除了送饭的人,谁也不知道哪份饭食是送给谁的。”江夫人看向宋厨子的尸体,“这个人会些粗浅轻功,于是专门负责上山顶给阿木送饭,算与阿木接触最多的人,在昨天傍晚也送过一次,而后就有了陈大人你率领手下抓人的事情。”
陈朔眼眸微眯:“那又如何?”
“如何?”江平潮冷笑,一刀向尸体大腿刺去,将裤子割破,露出了大腿内侧,一道水纹刺青赫然显露出来!
全场一片死寂!
江平潮怒道:“他是你们听雨阁埋下的暗桩,奉你的命令在阿木饭食里下了毒,你还有脸问如何?”
大腿上的水纹刺青是听雨阁暗卫独门标志,江湖上人尽皆知,江平潮不信陈朔还能抵赖。
可惜他到底是年轻,太低估这些老油条的脸皮。
“宋厨子是本官的人没错。”
面对指控,陈朔不慌不乱地道:“听雨阁有监察江湖各方势力的权责,只要尔等问心无愧,还怕什么隔墙有耳?本官只是在查出真凶身份后,为保万无一失,让他在阿木的饭食里下了些麻药,非常之时行非常手段罢了。”
江平潮没料到他会如此狡辩,气得睚眦欲裂,正要痛骂出口,肩膀却被江夫人轻轻拍了拍。
“那不是麻药。”江夫人沉声道,“此人死前已经招了,你让他下的是蛊毒,蛊毒发作时,阿木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所以才会一直笑……那不是笑,是他在试图控制住牙齿的咬合,他不想死。”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推开江烟萝,亲手将阿木尸体的嘴巴掰到最大,面朝众人。
这张嘴里,入眼是一片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地方。
“倘若是决心服毒自尽,只要用力咬破嘴里的毒囊,便可静待毒发身亡,而此人的唇肉、舌头乃至口腔都有多处咬痕,其中几处还有反复撕咬的痕迹,足可证明我的话。”
江夫人向来是温柔似水的女子,今日却破天荒的强硬。
她将阿木的尸身放下,抬手指向陈朔,一字一顿地道:“杀害唐大人的凶手是阿木,可操控他犯案、害他丧命的真凶不是我夫君,而是你们听雨阁!”
第一百八十九章·灾降
阿木是个命苦的人。
他是子时生人,难产差点要了娘的命,算命的说他八字不好,后来果真如此,没等阿木长到三岁,爹就被仇家给杀了,阿木也因大病成了哑巴,娘带着他流亡数月才逃到武林盟,幸得收留,才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将他拉扯大。
对阿木来说,娘是唯一的亲人,方家人则是他的恩人。
阿木打小就不比其他同龄人脑子灵光,他呆板木讷,很少会自己拿主意,却能把别人吩咐下来的事情做得极好,原先是听他娘的话,之后对方怀远忠心耿耿,唯一一次犹豫不决便在五年前,方怀远传信回永州说是需要一个守山人,看中了老实可靠的阿木。
那时阿木已是翠云山的守山人,可临渊门的门楣哪能与武林盟总舵相提并论?人人都说傻人有傻福,如此天大的好事竟落到了阿木这哑巴身上,却不知他仍犹犹豫豫,既想到年事已高的老娘,又想到盟主一家的收留提拔之恩,忠孝两难全,心焦如热锅蚂蚁。
最终,娘为他做了决定,说男子汉大丈夫当知有所为与有所不为,命他去栖凰山为方盟主尽心尽力,她还不到老而无力的年纪,自留在翠云山有吃有喝有人照料,不必阿木为她束手束脚。
阿木牵肠挂肚地来了栖凰山。
方怀远待自己人素来很好,阿木一来便被委以重任,他没有其他管事那样精明的心眼儿,不去想什么名利风光,只如过去二三十年那样踏实做事,从看守云桥到统管擎天峰守卫事宜,五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其他人或有背地里说嘴几句,倒没真把一个木讷哑巴视作仇敌,彼此之间相处算得上和睦,阿木也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按月雷打不动地往翠云山寄回家书和份银,娘也一封不差地给他回信,仿佛母子俩还在一起儿过活。
四月,娘给他回了信,说为他相了个媳妇,让他找个机会告假回来瞧瞧,阿木得知后既是忐忑又是喜悦,眼巴巴地数着日子等下一封信来,结果直到五月过去,风雨无阻的家书仍未送达他手里。
阿木开始焦躁不安。
他依旧兢兢业业地办差,心里却多了惴惴不安,曾向林管事比划着打听消息,她只道家中一切如常,想来是有事耽搁了,待回去以后一定替他去看望娘。
正当阿木心下稍安之际,冤鬼路血案传出,林管事也不幸遇害了。
栖凰山的风从那一日变得肃杀起来,刘护法临行前向他再三叮嘱,说是没有盟主亲笔手谕,不准任何人私自出入,阿木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却没想到刘护法再回来时带上了不少外人,为首那个竟是朝廷的官儿。
阿木守了擎天峰五年,自然是见过唐荣的,心下犹疑的他向刘一手连连比划,却见后者神情沉郁,仿佛山岳欲倾。
按照规矩,阿木没有直接放人通行,而是派了属下速去禀报,得来方怀远的手谕后才让这一行人过了云桥,本以为自己的事情已做完了,不想当天傍晚,相熟的宋厨子前来送饭,阿木打开饭盒一瞧,里面静静躺着一只老银耳环。
耳环工艺拙劣,用的银也颇多杂质,可这是阿木他爹生前亲手为妻子做的,原本是一对,其中一只在流亡途中丢失了,剩下这只成了阿木他娘的珍重之物,她不再佩戴,却时常拿出来看看,阿木不可能错认,也知道娘是绝不会再将这只耳环轻易交给别人的。
任谁也想不到,在擎天峰厨房做了多年杂活的宋厨子竟然会是出身听雨阁的天干密探!面对惊怒不已的阿木,宋厨子毫无畏惧,将那只耳环丢到阿木手里,道:“你去杀一个人,我保证你娘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记住是在明天日出之前。”
他要阿木杀的人是唐荣。
唐荣下榻在浩然峰东面的客舍,门外有重重把守,窗后是崎岖断崖,当晚风雨交加,土石更加湿滑,若没有卓绝轻功,莫说刺杀,恐怕连命都要丢在半路上。
宋厨子留下了一只耳环和一张客舍布防图就走了,阿木在原地呆立了许久,从黄昏到月上中天,直至风雨落下将他淋成了落水狗,他才回过神来。
阿木虽然木讷,却非看不清时势的傻瓜,他知道武林盟已经摊上了大麻烦,倘若自己在这节骨眼上刺杀了唐荣,恐怕滔天灾祸就要降临在栖凰山上了。
假如宋厨子是拿自己的性命作为威胁,阿木宁死也要将听雨阁的罪行揭露出来,可他手里攥着那只银耳环,想到娘将他含辛茹苦地养大,什么恩情忠义、什么公道大局,都在那一声声“我的儿”里消弭殆尽。
临近子时,阿木终于动身。
他是擎天峰的大管事,为了守护云桥常居山顶,周遭没有半个旁人,对栖凰山地势了如指掌,行动起来也不会打草惊蛇,兼之有那张图纸相助,阿木顺利潜伏到那座断崖下,顶风冒雨地攀爬上去,如宋厨子吩咐的那样来到那扇小窗前,轻轻敲了三下窗扉,里面的人果然前来开窗。
就在窗扉推开的刹那,阿木蓦地从窗台下方站起,抬手一刀抹过唐荣的颈项。
阿木是会用刀的。
不熟悉的人只知他擅使拳脚不通兵刃,其实阿木从小就会用刀,且天赋异禀,在翠云山时还得过疾风刀方敬的悉心指点,只可惜他总学不会收势,好几次险些在切磋中杀伤同门,他娘便不允许他再练刀了,阿木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用刀,没想到会在此刻出锋。
阿木来到这里用了个把时辰,杀人却只用了须臾工夫,他原路撤退回去,这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亮时分从浩然峰传来了巡按御史唐荣被人刺杀的噩耗,宋厨子才提着食盒姗姗来迟。
他显然对阿木的配合十分满意,又叮嘱了几句话,让阿木安心等待几日,很快让他见到娘。
阿木一等就是七天,这日傍晚宋厨子又来送饭,饭食与往常没有区别,只是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个地址。
宋厨子道:“你娘就安置在这里,待此间事了你便去寻她吧。”
阿木将字条收在怀里,这次他不准备再听宋厨子的话,决定入夜之后悄悄去见方怀远,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大罪,对不起盟主多年来的恩义,他任杀任剐,愿在天亮之后当面指认真凶,只求盟主开恩,能暗中派人去接自己的娘回来。
他自以为做出了聪明的选择,却低估了听雨阁的手段。
夜深人静后,阿木悄然动身,不想一队杀手拦在了自己面前,领头者乃是这几日来风头正劲的陈朔。
以寡敌众,阿木只当他们要过河拆桥,决意拼死一战,却没想到身体竟开始不听使唤,从最开始的手脚麻痹到脸部肌肉抽动痉挛,他被暗卫们当场按倒,强行在嘴里塞了毒囊。
黑夜下,阿木听见陈朔吩咐道:“看好他,莫让他现在就死了,明日还有大用。”
阿木不畏死,却怕自己的死会被人利用来攻讦盟主,他试图挣扎,也妄想咬舌,可惜魂魄似与躯壳脱离开来,待到被人一路拖到演武场,他仍是什么也做不到。
阿木能清晰感知到体内的异样,仿佛有无数小虫在皮肉里钻来钻去,骨髓中隐隐作痛,肌肉痉挛也愈发厉害,他的嘴角直往两边咧开,牙齿剧烈打颤,一点点咬向那毒囊。
所有人都看着阿木,可没有谁能听懂哑巴的话。
他死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无人知。
“……诚如诸位所料,杀害唐大人的真凶必然身怀上乘轻功,且对客舍附近的地形十分熟悉,还是个刀法凌厉的左撇子。”
江夫人强行将目光从阿木的尸身上收回,冷冷看向陈朔道:“为此,陈大人打着追凶的名义满山搜查,恨不能将武林盟每个门人都盘查一遍……然而,莫忘了本案还有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那便是唐大人主动开窗的原因!”
雷雨交加之夜,风口浪尖之时。
若非死者与凶手相熟,且事先有所约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开窗临险?
陈朔道:“唐大人生前同方盟主来往不少,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官民有别,何况唐大人乃文官出身,最是爱惜羽毛,他既然身负重责而来,再好的私交也得避嫌,否则便要引火烧身,这是寻常老百姓都知道的道理,堂堂巡按御史岂会不知?”江夫人寸步不让地道,“我夫君执掌武林盟,与唐大人的来往止于几番剿匪救民的合作,一无金银来往二无酒色之交,否则朝廷也不会让唐大人来栖凰山问责大案。”
陈朔眉头微皱,悄然看了垂首静听的江烟萝一眼,道:“是。”
“既然如此,唐大人这次上山必然心存防备,他连夫君精心安排的住处都不肯落脚,宁可来住地处偏僻的客舍,命人严加把守,岂会多此一举地冒险相约?除非,同他有约之人在这件事上与他立场相同,且唐大人对此人有所信任,不敢推托。”
缓过一口气,江夫人继续道:“六月十三晚上出的案子,陈大人六月十四晌午就抵达了栖凰山,究竟是应变及时,还是早有预谋呢?”
那必然是后者。
众人细细一想,顿觉毛骨悚然,在方怀远与陈朔之间,唐荣定是更加信任身为半个同僚的陈朔,听雨阁做事向来鬼祟,若说陈朔同唐荣事先约定,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入夜后避开旁人再行议事,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唐荣没有想到,自己等来的不是陈朔,而是受他胁迫前来杀人的阿木;
阿木同样没有想到,陈朔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河拆桥,而是要用他这座断桥将整个武林盟都坑入水中。
浮云楼的手段,阴毒如斯!
“确定了是你们贼喊捉贼,我不必大海捞针般去找凶手,只要盯紧你们的行动就足够了。”
说话间,江夫人拍了拍江平潮的手背,后者明白过来,接话道:“昨天夜里,你带着一队人绕开耳目前往擎天峰山顶,那时我们便觉得不对,姑母命我小心跟上,正好见到你们抓捕阿木、强塞毒囊的始末……”
江平潮性子直,看到这一幕本欲出手救人,又想到自己势单力薄,思及江夫人的再三叮嘱,他好不容易按捺下来,眼睁睁看着陈朔将人抓走,这才盯上了落单的宋厨子,趁其不备一击得手。
“这厮还算是硬骨头,起先什么都不肯说,还想要咬毒,被我一拳砸下几颗牙。”
此时此刻,江平潮指着宋厨子的尸体,冷笑道:“我将他半口牙敲掉,一刀一句地问,他总算是招了,可惜我一时不察被他抓住空隙,撞刀自尽了。”
说罢,他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赫然是几颗带着血污的人牙,其中一颗上面赫然镶着与阿木口中一模一样的毒囊!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在场只有一个人笑出了声。
“精彩,真是精彩!”
周绛云轻轻抚掌,他是眼高于顶之人,这下终于正眼看向弱柳扶风的江夫人,由衷赞道:“起先,本座只当病弱之妇不堪为武林盟主之妻,如今看来,实是他配不上你。”
补天宗宗主的赞赏可谓难得,江夫人却对此充耳不闻,她本有心疾,劳累数日已有了油尽灯枯之态,全靠虎狼之药强撑病体,今日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声气已渐衰弱,脚下也有些打晃,江烟萝忙将她的胳膊抱得更紧。
被人当面戳穿了诡计,又听周绛云明嘲暗讽,可他没有当场发作,反而顺着周绛云的话道:“娶妻当娶贤,方盟主得此贤内助,果然如虎添翼!”
刘一手和小老头他们以为对方认输服软,不由得心下一松,却见方怀远目光沉凝,浑身气势似比刚才更加杀伐冷肃。
他右手按剑,左手垂在身侧,毒血从中指指尖被内力强行逼出,可惜只有寥寥几滴,整只手仍是可怖的青紫色,足见毒性之猛。
见状,江平潮向周绛云伸出手去,厉声道:“放人,拿解药来!”
“方咏雩是本座在武林大会上光明正大赢回来的,莫说是你,就算方盟主也无资格让本座放人。”周绛云轻拍方咏雩的肩膀,目光望向陈朔,“至于那毒蜘蛛……其非本座所有,何谈拿解药给你?”
陈朔面色一寒:“周宗主——”
“你费心巴力设计的这一场好戏,颇为精彩,本座看得畅快。”
周绛云轻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却极为冷漠,道:“你演得如此卖力,到现在却险些下不来台,可知输在了哪里?”
陈朔冰冷的目光望向江夫人。
“看来陈副楼主还没学乖。”周绛云摇头,意味深长地道,“你只是输在了不懂规矩上面。”
陈朔不甘地问道:“什么规矩?”
“朝廷有朝廷的律令,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周绛云的手终于从方咏雩肩头放下,轻轻抚过冰冷柔韧的玄蛇鞭,如抚摸挚爱的情人。
众人不由得屏息凝神,只听他慢悠悠地道:“你们自诩是半个江湖人,可说话做事都带着朝廷里那些臭毛病,哪怕为非作歹也要先立个名目出来,好让自己显得公正伟岸,以为这样就可诓骗过天下人,使悠悠众口不敢妄言,可你要知道,妓子就算立了牌坊那也还是妓子,又要赚脏钱又想装清白,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这话实在是尖锐至极,哪怕以陈朔的养气功夫也险些破功翻脸,听到台下骤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他眼神阴鸷,却冷不丁对上了江烟萝的脸,顷刻冷静了下来。
周绛云没等到他发作,心里更觉得这些朝廷鹰犬无趣至极,转而问方怀远道:“方盟主,你且教一教这位陈大人,咱们江湖的规矩是什么?”
满场笑声戛然而止。
回答周绛云的,是迎面而来的巨阙剑!
玄蛇鞭骤然展开,化作一道铁索挡在周绛云胸前,他双手变幻如鬼魅飘影,长鞭顺势绞住剑刃向后一拉,两人霎时欺近,一肘对一掌,双双被震退了一步!
“杀!”
魔门之首,武林盟主,于此时此刻齐齐一声令下!
江湖的规矩,从来只有恩仇生杀,弱肉强食!
第一百九十章·寒光
武林盟自创立以来,两代盟主皆出自临渊门方氏,方怀远在栖凰山经营了大半辈子,无数人为他马首是瞻,莫说是真相已然揭晓,就算他身上当真背了谋逆罪名,只要他一声令下,自有无数门人弟子为其抛头颅洒热血。
一刹那,刀兵四起,杀声震天!
玄蛇鞭横扫八方,巨阙剑气吞山河,黑白两道的魁首人物同时交手,一个诡谲灵动,一个大开大合,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脚下震裂砖石不知凡几,劲气如排山倒海般向四面席卷而去,掀起了无数碎石乱瓦,打得周遭诸人唯恐避之不及。
与此同时,刘一手抢过一柄长刀,窥准空隙向周绛云左手砍去,显然是要趁乱救下方咏雩。周绛云看也不看,反手将方咏雩往左一推,直向刘一手刀口撞去,后者投鼠忌器,刀锋下意识偏斜,不想鞭头忽地从方咏雩肩后弯来,如一条凶猛毒蛇骤然飞扑向刘一手面门,后者心头大骇,只得侧身闪避,没曾料到下盘亦有长蛇来袭,腿脚被绊了个趔趄,随着周绛云手腕一抖,刘一手连人带刀都被长鞭缠住,旋即双脚被迫离地,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砸向下方混乱的人群。
这厢逼退了刘一手,周绛云定足旋身,长鞭兜转打向从后袭来的方怀远,这一鞭威力甚大,劈风破空竟有爆音,方怀远身负毒伤内力受阻,不敢举剑硬接,本是一往无前的剑势蓦地变招,如太极阴阳鱼般凌空画圈,锁住这来势汹汹的一鞭,脚下蹬地而起,身子凌空翻转如风车,反向卷走大半鞭身,顷刻欺近周绛云头顶,绵柔黏着的剑势又是一变,只听锵然一声,一式毫无花俏的“劈天裂地”直斩周绛云头颅!
见此情形,陈朔不由得勃然变色。
他深知方怀远这个武林盟主并非浪得虚名,这才提早向姑射仙讨来了一只毒蛛,料定对方救子心切,将毒蛛藏在了方咏雩领口下,果然暗算得手,须知这毒蛛不是凡物,寻常人被它咬上一口不出三息便要死去,就算是武林高手被它咬中,也会肢体麻痹,滴血催逼无济于事,越是调动内力,越是毒发要命。
方怀远中了剧毒,封穴固然能帮他延迟毒发,也会压制他的真气运行,陈朔本想他已不足为惧,却见周绛云一时半会儿仍克敌不下,怎能不使人意外?
他无暇多想,一道雪亮刀光已从旁侧砍来!
陈朔目光一厉,他身上没有佩戴兵刃,只探手向左拍去,这一掌看似轻飘飘,落在刀上却如铁锤重击,长刀发出一声颤鸣,震得持刀人虎口发麻,却不想对方毫无怯意,三重刀劲如浪潮拍岸,一浪强过一浪,一重大过一重,生生将陈朔震退了一步,刀锋抵着手掌迫至胸前,却再也寸进不得,唯有僵持角力!
“江少主!”
看清敌人面目,陈朔脸色微沉,趁着左右混乱不堪,两人又距离极近,他迅速压低了声音道:“江少主,令尊与听雨阁有约在先,待方家获罪灭门,武林盟就要改方姓江,正是海天帮大展宏图的绝佳机会,你——”
陈朔本是好言相劝,可这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个耳光毫无间歇地打在江平潮脸上,他心下既是羞愧又是愤恨,忍不住怒道:“闭嘴!”
话音未落,刀锋擦过手掌削向陈朔脖颈,后者不敢轻慢,又不能真对江平潮痛下狠手,唯有连连退避,身旁几名暗卫连忙拥上,却都抵挡不住江平潮惊涛骇浪般凶猛连贯的攻势,一时之间竟是节节败退,生生让他劈开了一条路来。
“夫人!”
察觉到这边情况,方怀远一剑震开了周绛云,脚尖一点地面腾身越过人墙,用力一推江夫人和江烟萝,将她们带到江平潮身后,道:“平潮,护送她们走!”
不等江平潮应声,他又对江夫人道:“莫再回来了,也别去翠云山!”
江夫人脸色惨白,颤声道:“那我能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他们不会再难为你!”
见江夫人的眼睛仍望向方咏雩,方怀远用力抱了抱她,轻声道:“我去救雩儿,你先走!”
江夫人把心一横,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朔,断然道:“平潮留下帮你!”
说罢,她紧紧抓着江烟萝的手,转身冲向那被人扼守的出路,道路尽头的听雨阁暗卫正要拦人,却见江夫人拔下发簪,尖端紧紧抵在颈上,厉声道:“我是武林盟主的夫人,是海天帮江帮主的亲妹,你们谁敢拦我去路?”
她猛一用力,银簪登时见红,这些暗卫都知道自家上官与海天帮的盟约,在情况未明之前,谁敢担上逼死江夫人的罪责?
趁人犹豫不决,江夫人带着江烟萝抬步便闯,后方的陈朔本欲出声下令,却见江烟萝回眸一瞥,阴沉如水的脸色总算和缓了些,挥挥手示意属下放行。
江夫人冲出了演武场,耳畔的厮杀之声却是有增无减,她下意识地顿足环顾,浑身都僵硬起来。
后晌刚过,天光本该大亮,却因乌云蔽日变得晦暗不明,而在穹空之下,本该寂静的漫山遍野此时变得无比拥挤喧闹,浩然峰各处明岗暗哨倾巢出动,正与大批敌人交战,这些人里有听雨阁暗卫,有中州府营的兵卒,更有补天宗的众多人马,一面是主场应对,一面是三方集结来袭,前者占据地利,后者人多势众,顷刻间战况已至焦灼,杀得昏天暗地。
如此多的敌人入侵至此,只能说明一件事——栖凰山的外围防卫,已彻底失守了。
唐荣被杀之后,陈朔打着查案的名义以势压人,借机封山禁路,使得三峰之一的擎天峰被迫撤走全部岗哨,已然形同虚设,只是擎天峰与浩然峰之间下有深谷,全靠一座云桥连接来往,大批人马断不可能通过这条道路抵达浩然峰,除非……浩然峰本身的通道被泄露出去了。
江夫人无需多想,立刻就明白了泄密之人的身份,心脏猛地一抽,眼前黑了片刻,差点跪倒下去。
“姑母!”
江烟萝看出不妙,及时将她扶住站稳,急切问道:“姑母你怎么了?”
“……没事。”
江夫人浑身打颤,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呼吸,趁着敌人尚未攻破防线杀到近前,她带着江烟萝绕到广场后方,问道:“阿萝,秋娘何在?”
江烟萝连忙道:“我按照您说的,让秋姑姑把守在清心居外,看好那条密道留作后路。”
“那就好。”江夫人深吸一口气,“走!”
武林盟统管江湖白道,经过两代人的苦心经营,盟中门人弟子多如过江之鲫,栖凰山总舵常驻守卫和山下布置的人手多达数千,只是前不久那场武林大会使得总舵人员调动频繁,先后又出了驰援西北、南下平乱两件大事,至今驻扎在此的守卫不过千余人,这也是听雨阁联合补天宗大举攻山的底气所在。
今日,陈朔特意将阿木这枚弃子抛出来,使栖凰山上众多高手齐聚浩然峰演武场,别处防线难免出现纰漏,藏匿山下候命多时的大队人马趁机突围而入,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人人自顾不暇,几乎都在前山奋勇抵抗,哪有心思分薄到清心居这等无关紧要的僻静之地?
如此一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江夫人得以带着江烟萝平安抵达这里。
果然如江烟萝所说,秋娘持剑守在清心居院门外,在她脚下躺着三四具尸身,剑上血迹未干,江夫人看得一惊,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秋娘收剑入鞘,朝她二人打了几个手势,江烟萝当即会意,解释道:“秋姑姑说是有敌人闯到这里,应是探路的斥候,被她悉数杀了。”
江夫人闻言,心知这里也不再安全,连忙把江烟萝向秋娘那边推去,催促道:“你快走,跟着秋娘速速通过密道下山,那密道尽头是浩然峰山脚下的一个湖泊,附近可能有人驻守,你嘱咐秋娘不要恋战,更不要往沉香镇去,尽快走水路回滨州!”
江烟萝一愣:“姑母你不跟我一起走?”
江夫人沉默了下来。
江烟萝见她不语,反握住她的手劝道:“姑母,你不会武功,留下来也无济于事,不如跟我走,咱们一块儿赶回鱼鹰坞,求爹爹带人来援,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她满脸恳切,语气里虽难掩惶恐不安,但也不乏坚定,似乎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也是真心相信江天养会赶来力挽狂澜。
可是江夫人心知肚明,今日的栖凰山之祸本就是海天帮与听雨阁、补天宗三方联手缔造的,江天养非但不会雪中送炭,还要趁火打劫。
她张口欲言,望着江烟萝天真懵懂的模样,又想到先前江平潮的再三恳求,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秋娘一个人护不住我们两个。”江夫人不容拒绝地道,“秋娘,速带小姐离开!”
横下心来,她挣脱了江烟萝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入竹林中。
江烟萝唤她不住,急忙追出几步却已不见了江夫人的踪影,恰好一阵微风吹来,隐约带来淡淡的血腥味,仿佛生了锈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人脸上。
腥风拂面而过,吹干了江烟萝额头上的几粒晶莹汗珠,也吹走了那纸画一样的惊惧惶恐。
她望着江夫人离去的方向看了半晌,忽地呢喃道:“我的这位好姑母,当真是蕙质兰心,可惜又不够聪明。”
秋娘无声走近,眼角轻轻一抬,似在询问。
可惜江烟萝丝毫没有为她解惑的打算,只是道:“我给过她两次机会,没有第三次了。”
分明风声已歇,秋娘背后却无端窜起了一股寒意。
定了定神,秋娘迟疑着在颈前比划了一个手势,江烟萝见了只是摇头,道:“不必管她了,你去告诉陈朔一声——他的戏虽然演砸了,可我看得很尽兴,倒也犯不着恼羞成怒把整个戏台子都拆了,总得留些活口来传话,不是吗?”
秋娘颔首,又朝她打了几个手势,江烟萝继续摇头道:“无赦牢那边不要动,武林盟耗费几十年才将这些人囚困起来,若只将他们用在添乱上头才是暴殄天物,留着我还有大用。”
得了吩咐,秋娘再不耽搁,当即施展轻功纵身离去。
竹林里,只剩下了江烟萝一人。
她依旧看着江夫人离开的方向,头顶云影聚散无常,眼中莹光也随之明灭不定,许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般道:“当日那杯水里,原本是什么也没有的……”
说罢,江烟萝脚尖点地,身姿轻盈如飞鸟飘絮,朝着另一个方向赶去。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已离去的秋娘听不见,走远了的江夫人更无缘得知。
利用清心居那条密道送江烟萝离开,是权宜之计,也是迫不得已。
碍于先前种种,不论江烟萝对江天养的图谋是否知情,江夫人都无法如信任江平潮那样信任她,可江烟萝亦是自己的亲侄女,江夫人万不可能为一己猜测令她置身于危险境地,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何况,江夫人已打定主意不回海天帮了。
看在亲缘情分的面子上,江天养或许还会接纳她,可江夫人做不到装聋作哑,以听雨阁的行事作风怕也难以容忍她继续存在,与其回去害人害己,倒不如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决定。
江夫人不会武功,贸然回到前山战场无异于找死,可她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
方家的宅邸坐落在浩然峰后山,因着先前方咏雩诈死一事,江夫人知道后院假山下也有一条密道,里面别有洞天,譬如方咏雩养伤的那间石室本是方怀远闭关的静室,此外还有几间密室,分别存放着武林盟门人名册、账本和应急财物等重要物品。
这些东西,决不能落入听雨阁手中。
江夫人匆匆回到宅邸,发现这里已是一片空荡荡,倒不见打杀过后的狼藉场面,想来是护卫们听见了前山的动静,悉数赶去助力了,其余仆从不过是些普通人,眼下都藏在耳房、柴房等地不敢冒头。
见状,江夫人心下微松,她抄近道赶往后院,这里倒有几个瑟瑟发抖的丫鬟婆子,乍见当家主母归来,连忙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江夫人被她们吵得头疼,冷下脸来将人都遣散,待到四下空无一人,她才按照方怀远提点的那样,伸手按住假山突出一角,几乎将全身气力都压了上去,默数三下之后,这一角岩石果然下陷,合抱的假山从中分开,露出了幽暗狭窄的阶梯入口。
这密道机关设置巧妙,一旦手掌移开,分开的假山又向中间靠拢,江夫人来不及多想,闪身避入假山中,整个人沉浸在了黑暗里。
与清心居里那条密道不同,这条路显然常有人走过,挨过最初一小段的黑暗后,眼前逐渐明亮了起来,正是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在散发荧光,每一颗都价值不菲,可见武林盟何等财大气粗。
之前为照顾方咏雩,江夫人时常出入这里,此时不费多少工夫就顺利抵达了石室,她不敢耽搁片刻,将藏在暗格里的东西全部翻找出来,看也不看金银珠宝,先点了好几个火盆,将那些名册、账本和书信一股脑地丢进去。
密室内虽有通风口,但远不如地表来得气流通畅,随着纸张在火盆里焚烧,浓烟很快升了起来,江夫人连连呛咳,用水浸湿帕子捂住口鼻,死死盯着盆里的火焰。
直到看见最后一张纸也被火舌烧成灰烬,江夫人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因为吸入了太多浓烟,她已是头昏脑涨,眼前阵阵晕眩,必须得用手撑住墙壁才能勉强行走。
此地不宜久留。
江夫人毁掉了密室石门的机关,跌跌撞撞地朝来路走去,这条路原本不算长,只是她气力将竭,心口又开始作痛,走起来慢如蜗牛爬行,也不知走了多久,仍未看到阶梯的影子。
甬道内的空气已越来越稀薄,江夫人努力加快脚步,却没注意脚下的路况,冷不丁一个踉跄,若非及时撑住石壁,只怕已摔倒在地。
饶是如此,江夫人贴身放置的药瓶已掉落出来,当即摔了个粉碎,瓶子的破裂声在这寂静如死的密道里犹如雷鸣一样刺耳。
祸不单行。
这四个字莫名划过江夫人心头,她皱了皱眉,俯身去捡药丸,忽然察觉不对——前面依稀传来了脚步声。
这里怎么会有脚步声?
是谁进来了?
江夫人悚然一惊,她来不及躲避,那阵急促的脚步声已由远至近,一道黑影如失控的疯狼般欺至近前,雪亮寒光乍破而出,刺痛了她的眼睛。
下一刻,一蓬猩红热血蓦地飞溅在冰冷石壁上,旋即化作一行行血泪,缓慢地从青石上流淌下来,触目惊心!
甬道内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
江夫人怔怔地低下头,借着夜明珠幽冷的光芒,目光从来人眉头紧皱的脸上寸寸下移,扫过他鲜血淋漓的左肩断臂,最终落在他右手紧握的那柄剑上。
这是……巨阙?
江夫人不能确定,因为她只看得见半截剑刃。
剩下半截剑刃,从她肩头没入,卡在了她的肋骨中。
“你……”
江夫人费力地张开口,鲜血从她口中涌出,将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那握剑的人仍茫然不知,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下,他才侧了侧头,艰难地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咏雩,平潮,这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
第一百九十一章·夺命
眼见江夫人携江烟萝安然离去,方怀远心中大石才算落下一块,旋即又提了起来。
演武场大门紧闭,当中之人望不见高墙外的情形,却能听到那阵骤然大作的喊杀声,方怀远不必细想便知是外敌大举攻山,如今驻扎在栖凰山上的武林盟弟子不过千余,其中半数都聚在演武场,剩下几百号人凭借机关暗道和山势地形或可阻挡一时,却耗不过大批人马的前仆后继。
三十三年江湖霸业,就要于今日高楼倾覆了。
饶是方怀远对此早有准备,当下也不禁心如刀割。
他回过身来,陈朔虽也在演武场内布置了两队好手,但两边人数相差悬殊,交起手来难免寡不敌众,数百名守卫一拥而上,小老头等几名长老和管事亲自发号施令,只消片刻就将敌人分而围之。
陈朔早就有心脱身,怎奈何江平潮步步紧逼,他只得且战且退,眼看就要被逼至死角,只得将心一横,手掌蓦地向前探出,江平潮一刀劈来,眼看就要将这只手斩成两半,却见手掌一挽一荡,一只手幻作两只,五根手指也幻作了十根,好似菩萨拈花般不沾丝毫凡尘气,轻飘飘从刀刃两旁错过,猝不及防之下,江平潮这一刀落在手影交叠处,毫无滞涩地穿了过去。
这就是观音臂!
江平潮从未见过这样诡谲莫测的招式,只见那变幻不定的手影错锋过后又合二为一,五根手指往刀背上一按,如有千钧压顶之力,他只觉手上一沉,刀锋被迫向下落地,陈朔趁机欺身而近,弓肩撞在他胸膛上,气血激荡之下,江平潮喉口一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陈朔又是伸手向他右肩擒来,屈指成爪,分明是要拧脱他一条胳膊。
见此情形,一般人都该先行避让,江平潮却是不退反进。
手中长刀被陈朔踩在脚下挣脱不得,又见对方抬手袭来,江平潮目光沉着,猛地沉肩向右一侧,陈朔的手也如影随形般向右抓去,却见后者腰身一扭,左手并掌如刀,自下而上斜劈如月,直取陈朔腋下空门。
掌缘未及,刀气已割裂衣衫,陈朔当即一惊,只得专攻为守,右臂当空一扬,堪堪与掌刀交错而过,江平潮趁机夺回兵刃,脚下一逼,正要直刺陈朔胸膛,没想到那只手又凌空落下,带起一片清晰可见的残影,如那庙里供奉的千手观音,在这刹那之间,仿佛有无数手掌拍在刀上,连消带打,似虚似实,江平潮的叠浪刀劲生生被这千手观音悉数化解了去。
此人能够稳坐浮云楼副手高位二十余载,果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他却不知陈朔此刻亦是暗暗心惊。
观音臂是前朝大内供奉的不传武功,在江湖上名声不显,威力却不输给那些所谓的绝世武功,以千变万化、鬼神莫测为本,陈朔苦练了二十多年,自信论武功仅在阁主与四天王之下,如江平潮这般武林后辈固然不容小觑,到底是年纪太轻,内力阅历皆有逊色,江平潮的性子又冲动,对上这样虚实变幻的招法难免应接不暇,待其方寸一乱,再将人擒获便是易如反掌。
孰料,江平潮这回虽惊不乱,一柄长刀被他使得如臂如指,肉掌亦可化为刀锋奇袭空门,其内力深厚也在陈朔估计之上,最后一招“三重叠浪”从他刀下涌出来,竟是由三化六,前后六重刀劲如惊涛拍岸迎面袭来,若非千手观音的防御滴水不漏,只怕陈朔已中了他一刀。
若是在与尹湄擂台对决的那一日,江平潮能使出这六重叠浪来,未尝敌不过啸魂刀的五雷轰顶!
最后一掌拍下,颤鸣不已的刀身发出了一道微不可闻的裂响,刃上赫然可见一线蛛丝裂纹,江平潮目光一凛,仍是咬紧牙关,硬顶住千钧压力,整个人朝前再踏一步,将全身气力灌注在这一刀上,沉声喝道:“去!”
海天刀法深谙浪潮来去之奥妙,原本这六重叠浪过后,长刀已是后劲绵薄,陈朔的千手观音亦恰好由外放转为内收,不想第七重刀劲陡然爆发,其迅猛威势更在前六重之上,陈朔被迫后退半步,来不及施展第二次千手观音,刀锋已破开护体罡气逼至近前,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意,直取陈朔胸前空门!
陈朔脸色骤变,想也不想便双手齐出,左边随肩下落,右手提臂上翻,一上一下一刚一柔,仿佛两条阴阳鱼环绕刀锋游动起来,分明指不沾刀,势如破竹的刀锋却被无形气劲黏住,生生滞在胸前三寸之处!
江平潮此刻手臂经脉剧痛,已是真气将竭之兆,刀上裂纹也在无声扩大,他深知这一刀过后自己怕是再无余力,用力一咬舌尖强迫清醒,左手翻转向上,猛地拍在刀柄末端,以掌力加持刀劲,强行破开了禁锢刀锋的气劲。
生死刹那,陈朔本能变招,一手擒住刀刃,一手袭向江平潮咽喉要害,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一个拉不住刀势,一个避不开锁喉,眼看就是同归于尽的下场,一声裂响同时在两人耳畔炸开!
那柄裂纹遍布的长刀,终是在刺破敌胸的前一刻断裂开来!
刀刃碎片飞散,江平潮呼吸一滞,陈朔亦惊醒过来,于断刃刺来的瞬间将身一侧,那只本可捏碎喉骨的手掌只从江平潮颈侧点水掠过,而他手里那柄断刀从陈朔胸前划过,拉开一条狭长参差的血口!
“……为什么?”
陈朔手捂胸膛喷出一口鲜血,正要起身却听见江平潮这声发问,他一怔抬头,只见江平潮手握鲜血淋漓的断刀,犹有不甘地问道:“你为何不杀我?”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江平潮再清楚不过,在刀刃断裂的那一刻陈朔已是赢了,自己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结果陈朔拼死撤了招。
这样近乎于施舍的手下留情,只会让江平潮愈发愤怒和难堪。
他满腔怒火中烧,又觉得悲哀至极。
陈朔只得苦笑。
后生可畏,若换了其他人在此,陈朔说什么也要提早铲除后患,偏偏这个人是江平潮。
陈朔跟了两代姑射仙,可谓是这世上最了解她们的人,江烟萝对待江平潮或有许多虚情假意,但也未尝没有一点真心,否则在阴风林那场比试时,她不会多此一举地让陈朔设法废了展煜,只为江平潮倾慕于穆清。
这一丁点真心实意,也许只有米粒绿豆大,可对姑射仙来说已是难能可贵,陈朔可以不在乎生死,却不能不顾忌姑射仙的喜怒。
好在刀锋已断,伤口不算太深,陈朔踉跄两步站起身来,不愿再与江平潮纠缠下去,气沉丹田,屈指抵唇,吹出了一声长哨!
顷刻之间,又一队人影出现在墙头楼上,迅速架起了弓弩。
江平潮夺了一柄新刀在手,正欲继续同陈朔缠斗,却不想剑影落下,巨阙剑向后一推,他被护在了方怀远身后。
“盟主——”
见方怀远神情凝重,江平潮将话都咽了回去,此时台上只剩下寥寥几人,他与方怀远居中,陈朔在前,周绛云挟持方咏雩在后。
其余人等已在下方广场混战成一团,地上已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陈朔与周绛云带来的百来号人显然落了下风,纵然抓住机会突围而出,此时仍被逼到了广场一角,若非发现上方有弓弩手撘箭在弦,只怕这些人已被斩杀殆尽。
陈朔目光一扫,丝毫不为属下的死伤而动容,道:“方盟主,你素来是识时务之人,当知胜算几成,何必再负隅顽抗徒增伤亡?”
方怀远与周绛云缠斗半晌,左边手臂已没了知觉,兀自以剑支身强撑不倒,闻言便道:“不必花言巧语,就算方某束手就擒,你们也不会放过在场得知真相的武林盟弟子。”
“我原是一番好意。”陈朔叹道,“诚如周宗主所言,这场局实在算不得高明,只不过扯面窗纱好说话,你们方家是注定要成明日黄花,可这栖凰山上诸多高手实在难得,我不愿赶尽杀绝,怎奈何你们偏要将窗户纸扯破,那便没得转圜了。”
方怀远冷笑道:“如此说来,还是我们不知好歹的错?”
方咏雩穴道被制口不能言,听到这番话亦是心中寒凉,加害者事迹败露后痛下毒手,末了倒来怪受害方不识抬举才招来灭顶之灾,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他今日方知,如此荒谬的道理,在这世道竟当真存在。
“你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周绛云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咏雩悚然一惊,旋即喉间一松,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出声喊道:“爹!”
方怀远身形一僵。
他回过头来,只见方咏雩脸色苍白,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当日离开栖凰山时,方咏雩没有回头去看,也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喊出这一声“爹”。
周绛云的手仍按在肩头,冷得像块冰,全无活人应有的暖意,连带方咏雩的身体也冷了起来,像一具活着的尸体。
难得的,他竟想要对方怀远笑一下。
“……别救我了。”
四目相对,方咏雩艰难地扯起嘴角,声音沙哑:“你是武林盟主,要做到一言九鼎,我、我是方家的逆子,是临渊门的弃徒,你救我……不值得的。”
——你是武林盟主,是临渊门方家的家主,要明白自己的责任为何,若为我一人招来无穷后患,这样……不值得的。
这句话于方咏雩而言,是他经年心魔的根源,也是他深恶痛绝的梦魇。
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它原来并非如想象的那样难以出口。
方怀远浑身一震,他沉默了片刻,涩声问道:“你真不怕死吗?”
方咏雩摇头,苦笑道:“我是早该死的人了。”
方怀远举起剑来。
剑锋直指方咏雩和周绛云。
见状,江平潮心头狂跳,他连忙冲上来想要挡住方怀远的剑,却被不容拒绝地推开。
“方盟主!”
他话音未落,眼前已没了方怀远的身影。
巨阙是一柄重剑,方怀远的武功路数素来是大开大合、刚猛凌厉,这一剑全力出手,旁人连一合之力也无,顷刻便被沛然剑气逼退,剑锋只一瞬便逼至方咏雩近前。
剑未及身,劲风已然扑面,方咏雩脸上突兀裂开一道血口,他紧盯着迎面而来的剑锋,死亡的阴影在这刹那如附骨之疽般缠绕上来。
一瞬间,陈朔脸色立变,方怀远竟真狠得下心来!
就在这时,方咏雩肩头一紧,只见周绛云将他往左一推,同时侧身向右,几乎就在两人错身纷飞的刹那,巨阙剑呼啸而至,方怀远一击不成,剑势未老又出一剑,却是向着周绛云挥斩而去。
“锵——”
周绛云双脚尚未落地,方怀远已连人带剑飞射而至,只一偏头,森冷凌厉的剑气便如饿虎扑食笼罩过来!
“来得好!”
一声轻叱,周绛云凌空一翻身,脚尖在剑上用力一踏,复又腾身而起,转眼间头下脚上,玄蛇鞭盘旋而落,随着他身躯再翻,头上脚下,手臂骤然一提,长鞭也顺势一动,竟如画牢拔地而起,顷刻便将方怀远圈在其中!
如此精妙鬼魅的鞭法,与傅渊渟毒龙般猛恶的路数大不相同,方怀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剑芒吞吐之处尽是鞭影飞旋,直令人眼花缭乱,他索性闭上眼睛,剑随心动,耳中听声辨位,突兀一记毫无花俏的“开天劈地”直斩而出,这回结结实实地砍到了实处,但见火花四溅,旋舞不定的玄蛇鞭奋力一甩,剑刃从鞭身上刮擦过去,带起一阵刺耳的锐响。
“给我下来!”
方怀远睁开眼睛,见那蛇影又要飞走,眼疾手快地探剑而出,绞住长鞭用力向后一挥,剑势带动鞭风,犹如龙蛇相斗,周绛云把握鞭梢不住,诡笑一声就弃了鞭,身躯后翻两丈许,在天罡殿的屋檐上用力一踏,旋即飞扑出去,却是朝着方咏雩抓来。
江平潮反应不慢,方才见到周绛云与方咏雩骤然分开,已明白过来方怀远的真正用意,早已箭步上前冲去,生受了陈朔一拳一掌,唇畔血流如注,仍是毫不迟疑地赶到了方咏雩身边,方才为他解开穴道,忽听脑后风声暴起,却见周绛云凌空杀来了。
来不及多想,江平潮反手将方咏雩护在身后,双手握刀,一招“狂浪逆卷”向上挥出,周绛云嗤笑一声,单手在他刀上一压,寒气霎时从掌下奔出,一层冰霜肉眼可见地覆上了刀刃,几乎将江平潮的手与刀冻在一处,他心下猛跳,奋力震碎了寒冰,刀势却已迟滞,只见周绛云落在了他身边,左臂曲肘一荡便将江平潮震开,右手抓向方咏雩咽喉。
“咻——”
眼看方咏雩又要落入敌手,一道长影从后方挥舞过来,紧紧缠住了周绛云的右臂,一看却是玄蛇鞭。
两丈之外,方怀远抢得玄蛇鞭在手,回身就见方咏雩与江平潮二人险象环生,下意识地一鞭挥去,不等看清是否绊住了周绛云,身躯已如离弦之箭般闪到,举剑斩向周绛云后腰。
周绛云虽然自傲,却不会拿性命托大,心知自己这一抓出罢必然躲不开拦腰一剑,只得侧身一让,疾退七步有余,同时右臂翻转,玄蛇鞭兜转而回,鞭梢重归手里不过片刻,又是一鞭抖擞出去,几个闪动绕开巨阙剑锋,以奇诡莫测的角度袭向方咏雩,本是冲着他腰身缠去,不曾想一条手臂下沉,长鞭避无可避地绕了上去。
周绛云见状,眼中掠过一抹狠色,脚下点地一转,手握鞭梢向后挥去,长鞭如闻号令,当即绞着手臂向这边飞来,方怀远左臂中毒动弹不得,此时更是挣扎不开,整个人不及防备下也被带起,却见周绛云又纵跃而来,空出左手抓向方咏雩。
如此一进一退,等到方怀远挣脱开来,已离方咏雩有两三丈远,哪有机会再救他出来?
若要做一个决定,有时候须得辗转反侧,有时候却只在眨眼之间。
右边腕随肩动,巨阙剑逆势向左,自下而上划过半轮残月,剑锋过处,骨肉分离,猩红血雾霎时喷溅漫开,染红了方咏雩满头满脸!
一条手臂当空扬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巨阙剑斩断手臂之后去势未绝,周绛云此刻亦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唯有抬手硬接穿心一剑,他掌心凝了一层寒霜,看似轻薄易碎,却要远胜许多高手的护体真气,掌剑相撞竟发出了一声金石锐响!
然而,这一声锐响短促无比,方怀远将全身内力尽付一剑,刀枪难伤的寒冰掌竟在一合之内就被击碎,剑刃如挟风雷般穿过手掌,呼啸着没入周绛云左肩下方!
这一剑凶猛至此,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电光火石间,周绛云只来得及避开心口要害,可剑气入体如狼奔豕突,霎时在他经脉间肆意冲撞,溃败的截天阴劲亦反震而回,他整张脸变得煞白,鼓起真气震出剑刃,身躯踉跄退后数步才勉强站稳。
倘若方怀远能够乘胜追击,未尝没有机会将这魔头斩于剑下。
可惜,他已无余力再出一剑。
飞起的断臂这才落地,声音不大,震得所有人心跳骤停。
天地失声,只剩下一声后知后觉的大喊:“爹——”
方咏雩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方怀远摇摇欲坠的身体,只见他握剑的右手虎口已然崩裂,左臂断处血如泉涌,半边身体都被染红。
鸑鷟冠已被劲气击碎,满头乱发混着血和汗披散下来,无人见过如此狠决的武林盟主,方咏雩也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父亲。
他哆嗦着嘴唇,喉咙被无数字眼哽得生疼,最终也只喃喃道出一句:“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也没有……不值得。”
十指尚且连心,何况一条手臂,方怀远此刻剧痛钻心,险些连神志清醒也难维持,勉强从牙缝里挤出话道:“老子救儿子,没有他娘的值不值……只有,该不该。”
方咏雩怔怔看他,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混着鲜血淌下红痕。
方怀远将他往江平潮怀中一推,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染血残躯拖着一柄重剑,缓缓指向陈朔,却是运起内力,高声喊道:“盟主有令,诸人都给我听好了!”
场下,无数奋力厮杀的人屏住了呼吸。
“今日,栖凰山面临血洗之灾,大劫自方某而起,亦当由方某而终,凡我门下弟子悉听令——勿要死战,快快离去,不可为我报仇!”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就连陈朔也没想到方怀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刘一手和小老头等人更是失声喊道:“盟主!”
方怀远冷冷看向陈朔和周绛云,对着下方一字一顿地道:“承蒙诸位同道鼎力相助,武林盟创立于平康十七年,执掌白道三十三载,于今时今日宣告解散!我,方怀远,是为武林盟末代盟主,纵有滔天大错,错在我一人,即便是株连之罪,也只罪在方家一门一姓!诸位日后行走江湖,无须冠以武林盟之名,但有一腔热血在心头,浩然正气永存不灭,方某在此恭请诸位爱惜性命,留存青山白雪之身,为我江湖白道续灯长久!”
“速速离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血香
语毕之后,全场杀声皆寂,静得落针可闻。
武林盟……解散?
一瞬间,所有人都是满脸不可置信的惊怖神色。
这个江湖,原本是没有武林盟的。
“江湖”二字自古便是由血雨腥风书成,说得好听些是快意恩仇,直白点就是弱肉强食,黑白两道原也没有十分清晰的界限,一念为善,一念为恶,江湖人总是恣意率性,不管王法律令,只问恩仇报应。
直到三十三年前,武林盟横空出世。
混乱无序的泥潭只会滋生怨愤与丑恶,长此以往,泥潭终将化为腐土,江湖需要一个秩序,江湖人也需要一套规矩。
武林盟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江湖的格局,自此心怀正义者有所归处,投身长夜者被阻门外,使正邪有界限,是非有公道。
三十三年,从无以服众到号令群雄,白道也好,黑道也罢,不论心里是何想法,都已习惯了武林盟的存在。
今天,方怀远当中宣告,武林盟自此不复存在。
这一番话如同泼天雷雨接连不断地在心头炸开,众人脑海中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只能怔然望向那高台上的人影。
莫说他们,就连方咏雩和江平潮也是目瞪口呆,浑身僵硬如木人。
打破这片死寂的人竟是陈朔,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厉声喝道:“方怀远,你这逆贼已不是武林盟主,没有资格再为武林盟做决定!”
方怀远的断臂处兀自血流不止,他脸色惨白如死人,闻言冷冷一笑回过身来,单手提起巨阙剑,依旧威风凛然。
陈朔料想不到他仍可举剑,一时心头骇然,眼角余光瞥向周绛云,却见对方已将长鞭盘回腰上,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不知是要作壁上观,还是要坐收渔翁之利。
这时,刘一手喝道:“临渊门的弟子,不怕死的跟我上!”
他是武林盟的护法,亦是临渊门的护法,武林盟内本就有不少临渊门的人,这些弟子乍听方怀远的宣布正六神无主,忽听刘护法一声令下,当即定下心来冲杀上去,当中有那机灵的会过意来,顺手将其他义愤之士往后推去。
事到如今,听雨阁决计不会放过方怀远,临渊门方氏上下一干人等也难逃大劫,与其赔上整个武林盟,令白道两三代人的心血因一人化为乌有,不如舍小保大,最后拼死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刘一手说罢,反手夺过一人的佩刀,脚下一蹬飞身而起,于半空中旋身一转,刀芒如银河倾落,直向陈朔头顶斩来,后者只得向旁侧出,却见那刀锋触地弯折,刘一手整个人也身躯扭转,连人带刀来了个“狂龙摆尾”,张牙舞爪地扑向陈朔。
不得已,陈朔出手接招,右手于胸前凌空画圈,左手屈指抬臂如鹤首,锁刀、擒拿双管齐下,将“轻灵飘逸”四字真谛发挥得淋漓尽致,江平潮见了正要上前助力,却被刘一手屈肘荡开,只听他沉声道:“快走!”
“可是你——”
江平潮哪能看不出来刘一手已是强弩之末,眼下正强提功力为他们掩护,他喉头一哽,话也没能说完,胸口又挨了刘一手不轻不重的一撞,被迫退回到方怀远身边。
不止刘一手,其余临渊门弟子已一拥而上,以血肉之躯铸成人墙,生生将高台隔离开来,此时此刻已顾不得什么招法章法,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多阻挡个一时半刻,有人高声喊道:“门主快走!”
见此情形,台下拥挤不堪的人群又骚动起来,一部分默然向后退去,一部分仍执着上前,更有那犹豫不决的作势一二,有意无意地阻拦着其他人,一时间敌我难辨,竟无人能再上得台阶去。
“浩明!”
方怀远眼睁睁看着刘一手的身影消失在众弟子之后,脸上神情终于变了,本能地朝前踏出两步,又被方咏雩和江平潮死死拉住,咬牙再看一眼,眸中血丝几乎化泪而下,终是道:“咱们走!”
此时,陈朔与周绛云等人都被阻隔在人墙另一面,只是这些弟子到底武功悬殊,不过三五回合就有人丧命当场,顷刻间高台上已是碧血满地,纵然拿命来拼也抵挡不了多时。
陈朔打杀了数人,见方怀远三人欲退,连忙抬手下令道:“放箭!”
早已候命的弓弩手毫不迟疑,当即有箭雨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场中人多又混乱,猝然间躲闪不开,十几个人中箭而倒,其中有人分明避开了要害,仍是惨死当场。
“是毒箭,快躲!”
这一片毒箭射下,众人脸色大变,方怀远本已退至廊下,见状转过身来,巨阙剑横空一挥,沛然内力化为气浪朝最近的墙头冲击而去,分明无刀无锋,这股气劲仍有摧枯拉朽之势,墙上四名弓弩手不及防备下被剑气扫中,当即口吐鲜血仰倒下去。
方怀远大喝道:“往这边走!”
话音未落,左肩断口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眼前一黑,差点跪倒下去,江平潮见情况不妙,连忙将方家父子护在身后,朝着天罡殿内退去。
因着那道召集令,天罡殿内已是空无一人,江平潮三人一头扎进来,反手关门落闩,正要绕到后堂另寻出路,却听方怀远忍痛道:“走密道,入口在地台下!”
江平潮一惊,没想到这人来人往的天罡殿内竟也藏有密道,也不疑有他,一刀将地台上的案桌扫落,地毯整个掀开,依言在地台左侧边角猛踢三下,地台中央的厚木板果然弹起,露出一条幽暗的甬道。
门外厮杀声愈演愈烈,江平潮不敢耽搁,忙带着方家父子进入密道,走过十步之后,方怀远又令方咏雩取下壁灯,只听后方传来“轰隆”一声,竟有一块大石从暗门中滚出,死死堵住了密道入口。
这石头怕有千钧之重,也不知是如何运进来的。
方咏雩在武林盟生活了十多年,却是头一回见识到这些机关玄妙,正如周绛云当日讽刺的那样,他是方怀远的至亲之人,也是最不了解自己生父的人。
怔然间,他听见方怀远发出了一声闷哼,连忙收敛心神,急声问道:“爹,你如何了?”
“……是那蜘蛛的毒。”
昏暗火光下,方怀远的脸色又青又黑,方咏雩忙将壁灯凑近了他,只见左臂伤口又撕裂,污浊的黑血流淌下来,附近皮肉竟隐有溃烂之态,仅剩下的半截臂膀都肿胀发乌,皮下经络亦浮现出来,如同罩上一张暗紫色的蜘蛛网,看着极为骇人。
不仅如此,方怀远用力晃了几下脑袋,灯火近在咫尺,眼前却是一片模糊,非但看不清人脸,就连火光也只能勉强看见一团轮廓。
“这——”
方咏雩悚然一惊,不仅为这可怖一幕,更因他曾见过这样的毒伤!
武林大会召开前夕,昭衍尾随杜允之窃听机密时被毒针所伤,其伤口就是这般模样!
“这是姑射仙的毒!”
方怀远对此并不意外,浮云楼是姑射仙所掌,陈朔既为她的部下若不会用毒才叫奇怪,他只是朝方咏雩问道:“你如何知晓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方咏雩直言道:“约莫在武林大会召开前两日,杜允之找过我的麻烦,我当时被他所激差点招致大祸,幸得昭衍阻挡,后来他跟踪杜允之,发现其与一个姓陈的人在林中密谈,他为掩藏行踪挨了一根毒针,伤口与此极为相似……如今想来,杜允之见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陈朔了。”
江平潮惊道:“他竟发现得这样早,怎么不曾说过?”
方咏雩苦笑道:“当时他就说过杜允之背后有听雨阁做靠山,此番必然来者不善,让我赶在大会开始前寻个由头下山避祸,是我枉负了他一番好意。”
方怀远却是想到了更多。
如此说来,姑射仙恐怕是在萧正风之前就抵达了栖凰山,昭衍亦对此有所知悉,可不曾向外人透露风声,只对方咏雩提过只言片语,恐怕在他心里,从一开始就不曾信任过自己这个武林盟主,且存了与姑射仙交好的心思。
那么,栖凰山今日的劫祸之后,是否有昭衍的手笔呢?
恼恨方才从心底升起,方怀远转念想到了什么,又是苦笑。
是了,当日揭破昭衍身份时,此子已立下“冷眼旁观”的誓言,以此报偿昔年方怀远对白梨见死不救之事,如今想来他那句话不仅是出于愤恨,也是刻意提醒。
只可惜,方怀远直到现在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方怀远又封了几处大穴,勉强止住毒血进一步在体内扩散,眼前仍是模糊不清,只好凭着记忆道:“平潮,你带着咏雩向左走,那条密道可通往乾元峰,那里偏僻少人,想来还算安全,你们可从那处寻路下山。”
江平潮怔了下:“那您呢?”
“我走不了的。”方怀远摇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前面是三岔路口,中间那条密道直通浩然峰后山,那是方家宅邸所在,里面藏有太多不能外泄的东西,其中最为紧要的部分已提前被方怀远安排人送走,剩下这一部分眼看是来不及了,必须得毁去才好。
不等江平潮答话,方咏雩已断然道:“我不走!”
方怀远冷下脸道:“如今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我没有在任性,是你现在目不能视,不管要做什么都少不得人在你身边。”方咏雩深吸一口气,“况且,杜允之如今就在沉香镇埋伏着,他与周绛云商量好了分头行动,中州府营的兵马负责攻打擎天峰,补天宗的尹湄率人围攻浩然峰,剩下乾元峰虽没有大批敌手涌进,却也有魔道高手趁虚而入,目标直取无赦牢……如今这栖凰山,没有一条路好走,也没有一个地方安全。”
顿了顿,他看向方怀远道:“倘若我逃去了乾元峰,势必会将周绛云引过去,届时无赦牢势必失守,你要放那些万死难恕之徒出来继续为恶吗?相反,若我与你一起走,周绛云跟陈朔也将追来,刘护法他们或因此有一线生机,其他人也将更容易逃脱出去,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方怀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被哪句话劝动,转头面向江平潮。
“我也不走。”
江平潮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话道:“陈朔他们……现在不会动我,有我在你们身边,他们多少会有所顾忌。”
说出这句话来,如从江平潮心头剜下一片肉,他既觉得羞愧又感到悲愤,可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步,已是别无选择。
方咏雩尚不知其中内情,疑惑地看着他,江平潮正不知如何言语,冰冷的手背忽然被一只大手覆盖住。
“好,你跟我们一起走。”
方怀远忍着剧痛,意有所指地道:“平潮,通过这场武林大会选了你为继承人,是我至今也不曾后悔的事情。”
江平潮浑身一颤。
“我虽宣布了武林盟解散,可听雨阁决不会允许这样一股庞大的江湖势力重归群龙无首之状,必定会扶持新势力上位。”方怀远摸索过来,用力一握他的手,“我跟你爹,都是日薄西山的人了……平潮,你从前太过锋芒毕露,今后要学会隐忍。”
传位于父,莫若与子。
当初方怀远说出这句话,并非出于搪塞江天养,也不尽出于两家联盟之约,而是他当真认为江平潮是最合适的人选。
白道这一代有些青黄不接,出类拔萃者少有,其中昭衍诸般虽好,可他的另一重身份注定此子不能担当武林盟重任,展煜早已决心不会角逐盟主之位,其余的穆清、王鼎等人亦有各自难处,反观江平潮,他只是前半生过得太顺了而已。
这一回栖凰山遭劫,江平潮所做出的一切,足够让方怀远对他交付未来。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道,江平潮的眼眶陡然红了,有什么东西就要滚落出来,又被他强行忍住。
在这一刹那,压在心头的巨石化为千言万语,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可临到关头,恐惧又没顶而下,死死捂住了江平潮的嘴。
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方怀远虽然视物不清,可他对这些机关密道烂熟于心,江平潮与方咏雩扶着他往前赶去,只觉得这密道建得恍若迷宫,不仅七扭八拐,当中还有许多暗门小道,就算周绛云他们破开巨石追赶上来,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方向。
好不容易,待到三人都快要力竭之时,前面终于不见了岔路,而是出现了一线微光。
江平潮快步上前,发现这密道出口竟是藏在树洞里,光线是从树皮缝隙漏进来的,他不得不暗自感叹匠人设计之巧妙,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拨开树皮,出去之后果然见到一片小树林,回头再看那棵大树,约莫三四人合抱粗,树洞不大,又有草叶和树皮遮掩,眼力再好的人也难以发现。
他确定了四下无人,这才将方家父子接出来,三人抄小路走出树林,远远望见了方家宅邸,江平潮正要过去探看,却被方怀远一把拉住。
“不对劲……”
即便出了密道,方怀远仍是看不清眼前事物,双目已近乎失明,其他感官反而变得敏锐起来,他凝神侧耳,喃喃道:“这里太安静了,还有……一股怪异的香味。”
剩下两人面面相觑,方咏雩迟疑道:“什么香味?”
“像是酒,又像血,带着腥气……你们没闻到?”
江平潮用力闻了闻,皱眉道:“着实闻不见。”
方怀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他的确闻见了一股血香,越是朝宅邸靠近,香味越发浓郁,体内压制的毒血也有作祟乱流之兆,偏偏江平潮与方咏雩皆言不曾发觉。
问题只能是出在方怀远自己身上。
“恐怕晚了,快走!”
顾不得掩藏行踪,方怀远忙令二人带自己快步上前,只见大门已然敞开,门房和看守都倒在地上,没有半分生息。
江平潮心下一骇,俯身仔细查看,发现尸体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有一些无名粉末,皮肉溃烂发黑,七窍流血,显然是死于中毒。
什么毒这样厉害?
三人疾步朝后院赶去,一路上没见到任何活口,偌大宅邸几乎成为义庄,连丫鬟婆子也不能幸免,个个都死状极惨。
“姑射仙……”
这样可怖的念头,同时在三人心头浮现出来。
方怀远已濒临毒发,全靠一口真气强撑着,他来到后院假山旁,果然发现机关有被动过的痕迹。
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方怀远好悬没一头栽倒,哆嗦着手撑住巨阙剑,勉强道:“走,进去看看!”
江平潮与方咏雩俱是凛然,没有半句废话,按下机关随方怀远入内。
假山下的这条密道比之先前的还要昏黑,墙壁上虽镶嵌有夜明珠,可不知为何有滚滚浓烟来袭,三人唯恐这烟有毒,连忙屏住了呼吸,可这烟实在太浓,两个年轻人也难以视物,简直寸步难行。
相比之下,反倒是逐渐习惯了黑暗的方怀远走得更快。
他心急火燎,知道密室恐怕已被人潜入,一时间惊怒交加,杀意几乎满溢出来,握着巨阙剑的手背青筋毕露,他越走越快,几乎将两个年轻人甩在了身后。
一路无阻,不仅是出于方怀远对这里的熟悉,更因为那股香味越来越浓,仿佛有无形的线将两端联系起来,每往前踏出一步,方怀远便觉那香味更浓一分,暗紫色的蛛网血纹已蔓过左边肩头,延至颈侧和胸膛。
方怀远终于明白了这香味是什么——那蜘蛛不是一般的毒虫,而是姑射仙精心饲养的蛊,蛊虫会追随药引而动,愈是靠近,毒发愈快!
姑射仙就在前方!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陡然发出了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东西摔碎在地。
那里有人!
姑射仙已杀光了宅邸里的所有人,甬道里还能是谁?
香味浓到刺鼻,毒血在四肢百骸间奔腾乱走,方怀远脚下一软,旋即站了起来,死死握住了剑柄。
他只有一次机会!
电光火石间,方怀远来不及多想,他脚下用力一点,身躯平地掠出,将仅剩的内力灌注在独臂上,朝着声音来处、香气最浓之地,猛然挥下重剑!
“扑哧”一声,剑锋碎骨入肉。
上苍保佑,这一剑没有落空。
方怀远用力一压剑柄,发现剑刃已深陷对方血肉之中,他没了抽剑的力气,本已做好了被反击致死的准备,却不想一切静悄悄的,仿佛他砍中的不是一个活人。
背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方咏雩和江平潮追赶上来了。
“小心些!”
方怀远心头微松,旋即又提了起来,急忙警告了一句,复又问道:“咏雩,平潮,这是谁?”
然而,无有不应的两人这次竟没回答他,甚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方怀远以为他们出了什么事,正要再问一句,持剑的手上忽然又多出了一双手。
纤细,孱弱,冰凉,颤抖……以及,带着粘稠的热血。
姑射仙会有一双这样的手吗?
方怀远怔住。
忽然间,甬道后方,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上,又传出了鞋底踏过青石阶梯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来人步履轻盈,却故意加重了落地的动静,如一个调皮的女孩在敲击碗琴,只是这里太过寂静,使得这声音既刺耳又钻心。
江平潮僵硬着身体,缓缓回过头。
透过烟雾,他看到了一个戴着彩绘狐面的白衣少女由远至近,如山鬼,似妖仙。
江平潮本能地想要拔刀,刀柄却被少女抬手摁住,竟是出鞘不得。
“别动,我手上有毒。”
她温声软语,仿佛在说一句再贴心不过的叮嘱,却连眼角余光也没给江平潮,只含笑看着那一家三口。
“方盟主,那是您的夫人啊。”姑射仙如是道。
几乎就在她话音甫落的刹那,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骤然响起——
“娘!”
第一百九十三章·重魇
旁人下毒或用毒药,或用毒虫,诸多手段层出不穷,但到底是依凭外物,一旦把握不住机会,终究落入下乘。
姑射仙则不然,她本身就是天下第一奇毒,正如当日那杯水本无异样,只是在她沾唇之后,蛊毒的引子就融入水中,无形无色更无味,流经脏腑渗透骨血仍无知无觉,唯有身中蛊毒之人方闻感应。
江夫人决意回转之际,已注定了她躲不开这一剑,只是这当中的种种因由,眼下无人有心追究。
“娘!”
一把推开了方怀远,方咏雩扑上前去抱住江夫人,只见巨阙剑已嵌入她体内,若不拔剑必死无疑,倘要拔剑又是血脉偾张,恐怕等不到寻医问药,人就活活痛死了。
“娘!娘!你看看我,我在这里,你会没事的,你不要怕,雩儿一定能救你!”
他语无伦次,眼眶里血红一片,偏无半滴眼泪落下,仿佛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了凝固的血丝,仿佛这甬道内下了一场血雨,眼前尽是猩红模糊。
江夫人站立不住,靠着他的臂弯缓缓滑下,鲜血从她体内涌出,染红了他半边身子,分明是温热的血液,方咏雩却只觉浑身冰凉,他将手抵在江夫人腹上,试图用截天阳劲吊住她的性命,待到掌心越来越冷,他才陡然想起自己已没了内力在身,哪来本事去生死簿上销名?
一瞬间,仿佛天崩地裂,恐惧从穹空之上倾泻而下,将方咏雩没顶埋葬,他恍若又回到了十五年前,依旧是那个弱小不堪的孩童,只能眼睁睁地看,无力挽回任何他想留住的东西。
山洞口,甬道口……
晴岚,江夫人……
方怀远,巨阙剑……
原来有些噩梦不会醒来,而是化作梦魇,不知疲倦地纠缠人一生,至死方休。
方咏雩浑身战栗,抖得像是寒冬腊月里的丧家犬,他抱着江夫人跪坐在地上,用手去捂那血流不止的伤口,但这只是徒劳。
江平潮这时也惊醒了,不顾姑射仙就在身边,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看江夫人的模样,僵硬着跪倒下来。
没有救了。
方怀远以为前方之人是姑射仙,这一剑用尽余力,江夫人又不会武功,在那须臾之间连躲避要害也做不到,重剑从她左肩斜劈而入,下没至胸膛正中,纵然没有砍中脏器,可是重剑的磅礴劲力已将血脉震碎扯断。
她本该当场死去,却不知为何还留有一口气。
这不是侥幸,而是最痛苦的折磨。
若换了江平潮自己受了这般重伤,他是宁死也不愿再撑下去,过去走跳江湖时也曾为几个萍水相逢的侠士解脱,可如今他看着江夫人,只有眼泪夺眶而出,却连半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姑母,姑母……”
他想要握住江夫人的手,被方咏雩死死挡住,色厉内荏地哭喊道:“不准碰她!你们都不准碰我娘!”
江平潮被他推了趔趄,正要说些什么,身后竟又响起了脚步声,是姑射仙举步向前走来。
脚步声一响,僵立原地的方怀远霎时魂魄归位,强撑残躯侧步一挡,不准姑射仙再靠近他的妻儿半步。
姑射仙温柔地道:“让我看看,我兴许能救她。”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在旁人耳里却如破晓惊雷,江平潮猛地转过身来,方咏雩也抬起头,仿佛坠落悬崖的人抓住了一根横生枯树,不管那树能否救命,也不管树上有无毒蛇寄生,只拼命抓住不放。
“救她!救救我娘!”
姑射仙再度举步,又被方怀远挡住。
“不准动!”
纵然目不能视,方怀远兀自强撑着,他已知道了自己这一剑所伤之人究竟是谁,也晓得是中了姑射仙的诡计,可他同样明白姑射仙没有菩萨心肠,她所施与的东西,必将加倍拿回。
被他再三阻挡,姑射仙倒也不恼,只幽幽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走了。”
“你不准走!”
方咏雩怒喝一声,他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冲着姑射仙喊道:“救我娘!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不等姑射仙回话,方怀远大声警告道:“咏雩——”
“闭嘴!你闭嘴,给我闭嘴!”
方咏雩用更大的声音喊了回去,直如撕心裂肺般令人不忍耳闻:“你给我闭嘴!你杀了我一个娘,如今又要杀我第二个娘!我好不容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
声音在半封闭的密道内远远传开,震得砖墙都在轻颤,黑暗深处似有风声回应,如冥冥之中的鬼神叹息。
“我……求你,救我娘。”
方咏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混着鲜血一同淌过脸庞,他抱着气息越来越弱的江夫人,拖着两道血痕膝行向前,对姑射仙求道:“你救我娘,只要你救活她,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狐面之下,姑射仙的唇角轻轻上扬。
她等的就是方咏雩这句话。
周绛云在他身上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竟也没能从此子口中撬出只言片语,足见对付方咏雩不能一味用强,与其想方设法地去打断他的骨头,不如攻其心。
江夫人的存在本无关轻重,待她死去更没有了价值,姑射仙一开始并未想过害她性命,即便是在改变主意后,也给她留下了吊命的手段,否则换了个人被方怀远这一剑劈中,哪能撑到现在?
没有牵挂和软肋的人,才最不好掌控。
“当真?”姑射仙的声音依旧温柔,话语却无比残忍,“我要你回到周宗主身边,将阳册的秘密和盘托出,不可有所隐瞒,更不可去寻死,从此为我们马首是瞻,做你从前不愿做的事情,你……也甘愿?”
方咏雩面上一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的江夫人也猛地瞪大了眼睛。
她脸色惨白,无数话语堵在喉咙里,哪怕想要回握方咏雩的手,此时也是做不到了。
江夫人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力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姑射仙。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赫赫有名的浮云楼之主,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然而,江夫人无端感到了熟悉。
“不……”
她用尽全力,只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个字,最初的麻木过后,剧痛又卷土重来,身躯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在方咏雩怀里蜷缩颤抖。
方咏雩乍闻她出声,低头看到江夫人痛苦不堪的模样,多年前的那道身影在这刹那似乎与她重叠,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猛然回过头,朝着姑射仙用力点了一下。
姑射仙也跪坐了下来。
她浑不在意白裙沾上血污,单手握住剑柄,另一手飞快点穴锁关,借着夜明珠幽冷的光芒,方咏雩隐约看见有蚕丝蛛网般轻柔纤细的线从姑射仙掌心流出,待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无数形似蚂蚁却比蚂蚁更小的白色细虫,它们顺着剑刃爬下,如有灵性般陆续覆盖在剑刃两侧,从细小缝隙渗入伤口,当剑刃缓缓抬起时,细虫也渗透到伤口更深处,只消片刻就融入血中不见,仿佛成为了肉的一部分,那样流血不止的可怖伤口竟有了合拢之态。
神乎其技。
方咏雩终于明白,为何谢青棠当日重伤至此,却能以更胜往昔的姿态重回众人面前了。
医术或可妙手回春,可是《玉茧真经》的蛊术若修炼大成,能够做到活死人肉白骨,无怪乎当年鲛珠岛姑射门能够独步江湖百年之久,美貌只是姑射弟子身上最流于表面也最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方咏雩原有满心犹疑,在看到姑射仙展露手段之后,他终于绝处逢生。
他看不到江夫人脸上愈发痛苦的神色。
她流着泪的双眼紧盯着方咏雩,满是鲜血的嘴唇不断颤抖着,那几乎要将身体劈开的伤口传来生肌般又麻又痒的怪异感觉,可她的心如堕冰窟,全身的疼痛比之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不能,不应该……
江夫人的脸因为忍痛而扭曲,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血脉,用勉强恢复的一点力气抬起手,试图抓住即将拔出的剑柄用力下压回去。
然而,姑射仙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思。
手背、脖颈乃至脸颊侧下方,无数细虫在皮下游动,它们与血肉相融,刺激着将要枯亡的躯体重新焕发生机,也如牵扯木偶的线,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只要蛊师不愿意,她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看好她,别让她乱动。”姑射仙没有看江夫人,对方咏雩细心叮嘱,“现在,我要……”
她话未说完,一道劲风猛然从上方袭来!
方咏雩脸色骤变:“你干什——”
出手的是方怀远,他眼看不清,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听声辨位并非难事,就在姑射仙发力拔剑那一刻,他撮掌成刀,向着姑射仙当头斩落!
虎落平阳,余威犹在!
姑射仙虽在凝神驱蛊,但也留了心思在其他人身上,头顶风声刚起,她便侧首避让,只是方怀远经验老到,手掌一击不成旋即翻转,从直落化为斜劈,恰似溅水飞花,迅猛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向姑射仙面门劈去。
这一掌端的玄妙,任是姑射仙知他强弩之末也不敢托大,本是按在剑上的左手倏地抬起,收敛自如的内劲突兀爆发,犹如花蕾吐绽,与方怀远结结实实地对拼了一掌,相碰刹那,一刚一柔两股精纯内力对撞而冲,姑射仙脚下未动,身子向后平退三尺,方怀远连退七步后面上潮红涌动,蓦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与此同时,巨阙剑刃掉落在地,江夫人身上本已止血的伤口再度撕裂开来,血泊里隐约可见碎肉和尚未彻底融化的虫尸,直令人触目惊心!
顷刻间,密道里静得落针可闻,只余江夫人压抑不住的痛吟声。
方怀远浮上脸庞的怒色,在这一刻忽地褪为了苍白的惊恐。
他低头,看着浑身血染的江夫人,张口想要喊一声“娘”,这回却连气音也发不出了。
江夫人却笑了。
剧烈的疼痛让她看不见也听不清,只能勉强抓住方咏雩的一根手指,紧紧攥着,那样不舍得放开。
可惜终有一别。
人世间有逃不过的生老病死,自有避不开的悲欢离合。
舍不得放下的手,缓缓松开了。
方咏雩呆呆地看着怀里已无声息的女人,几乎忘记了呼吸。
方怀远勉力站着,左臂断口被他刚才那番动作牵扯到,又渗出了血来,他咬着牙关一声不吭,更不敢回头去看。
“啊啊啊啊啊——”
江平潮仰天长啸,抓起掉落在地的刀,雪亮寒光乍破而出,他放弃了守势和掌法,如一个疯子般朝着姑射仙劈砍过去,招招抢快,刀刀夺命。
姑射仙见到这一幕也是微怔,竟发出了一声轻叹,眼见江平潮猛攻而来,她脚下微动,身如鬼魅幻影,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在这狭窄通道内腾挪飞转,每每以毫厘之差错开刀锋,从不与江平潮正面交手。
她手下留情,江平潮却愈发悲愤,正当他要强提内力之时,背后陡然传来了一道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时候,竟有人……笑?
姑射仙身若飞羽,轻飘飘落在平伸的刀刃上,江平潮身形僵住,顾不得近在面前的敌人,扭头看向笑声来处。
大笑的人,赫然是方咏雩。
他分明在笑,僵冷如死人的脸上却没有笑容,只有泪如雨下。
方咏雩小心翼翼地把江夫人放下,以袖代帕擦去面上血污,理好她凌乱的发丝,再抚平她血衣上的每一丝褶皱,连破口也仔细掖好,这才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
她是大家闺秀,是名门夫人,生前光鲜体面,走的时候也不该狼狈。
做完这些后,方咏雩才撑着跪麻了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方怀远艰涩地开口唤道:“咏雩……”
“你闭嘴。”
方咏雩双手捂住脸,抠出几道红痕,他神情麻木如不知疼,喃喃说道:“我真是……太傻了,十五年前我错信过你,今天……我居然,又错信了你。”
如果方怀远刚才没有出手,姑射仙本是能够救回江夫人的。
方怀远为何要这样做,方咏雩不是不懂,武林盟主或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偷练魔功,却绝不会允许他当真投入魔道,为了一个软肋被人拿捏驱使,由此一步错步步错。
他或许是为他好,他也不是不懂。
“……你从来没有变过。”
方咏雩看着方怀远的背影,声音沙哑地道:“是我痴心妄想,才会以为……你不做武林盟主了,就会……像个人。”
一字一顿,剜心刮骨。
蛊毒尚未侵入内腑,这寥寥几句话却使方怀远痛彻心扉。
他脸色煞白,想对方咏雩说些什么,奈何被人抢了先。
“方公子,你可是错怪令尊了。”
声音从密道入口方向传来,竟是陈朔与周绛云联袂而至。
在此耽搁许久,追兵也是时候杀上来了。
两人身上都是血与火的味道,也不知打杀了多少活人性命,适才出声的是陈朔,他见姑射仙安然无恙,又看地上已无生气的江夫人,心下微叹,倒也没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今日之事,的确是因令尊而起,可当年那件事……”
颤抖的手臂放下,方咏雩缓缓抬头,那染血的眼眸直直望着陈朔,分明已是半个废人,却在此刻让陈朔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耳畔传来周绛云不屑的嗤笑声。
“你还真是愚不可及啊。”
周绛云摇头叹息,他掸了掸红衣袖摆,闲庭信步般朝这边走来,漫不经心地道:“还记得当日那场三堂会审吗?方怀远骗了你,也骗了我们,飞星盟的中宫根本不是你祖父方玉楼,而是他才对!”
“你说什么!”
刹那间,江平潮浑身巨震,面上勃然变色,不可置信地看向方怀远。
永安七年,九宫飞星,张怀英之死,宋元昭谋逆……还有,九贼。
哪怕江平潮不是朝廷中人,也对这件事如雷贯耳,他想过听雨阁急于对武林盟动手的种种原因,唯独没想到这一点。
方怀远忽地转身,哪怕视物不清,仍急迫地想要看向方咏雩。
方咏雩仍站在江夫人身边,面上竟没有多少震惊之色。
早在沉香镇的小院里,周绛云和杜允之对他说出那番话时,他就已经有所猜测了,只是他那时不敢深想,也不敢相信。
倘若方怀远才是飞星盟的中宫,那么……他的生母晴岚,在当年那件事里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他这个亲生儿子,之于他们而言,到底算个什么呢?
方咏雩脑子里浑浑噩噩,耳畔嗡嗡作响,他明明站得笔直,却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里,从身到心都这样沉没下去,混着血腥味的腐土翻涌而来,严严实实,不容拒绝,将他整个埋葬!
第一百九十四章·破梦
飞星盟组建之时,一代英豪方玉楼已是年近花甲。
白玉剑固然锋芒未老,但人老了总会被数十年沧桑打磨掉年少轻狂的锐气,尤其是在背负上武林盟的权责之后,他越是威望渐高,越是患得患失,不得已变得圆滑世故,无师自通了何为优柔寡断。
这样一个人,或是沉稳老练的掌舵手,却做不了乘风破浪的舟子。
新帝登基时尚且年幼而无理政掌权之能,萧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外戚,提拔权宦鹰犬,而宋元昭为首的一干老臣着力辅政,耗费三年才算平息了因先帝猝崩而起的各方动荡,待到外忧初解,原本被双方心照不宣搁置下的内患已不容继续忽视下去了。
云谲波诡的斗争,临朝称制的霸道,欲壑难填的野心……诸般种种擢发难数,待到出了庆云侯世子为私怨买凶谋害薛海之事,宋元昭终是下定决心秘密组建飞星盟以对抗萧家扩张无度的暗流势力。
这件事,做得好是拨云见日,做不好就是万劫不复,实非常人所能为也。
已无当年锐气的方玉楼,显然不是这般人了。
然而,武林盟创立不过十年,却已在江湖上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在补天宗洗血换代后,白道各派都有了拥护武林盟的意愿,假以时日武林盟必将占据江湖半边天,宋元昭既然有心掌用江湖之力,岂有避开武林盟的道理?
再三权衡之后,宋元昭将目光放在了方玉楼之子方怀远身上。
江湖人都说方家虎父无犬子,方怀远出身名门,年少便已仗剑立威,而后奔赴北疆抗击乌勒之贼,率领门人弟子杀敌无数,更是打击了不知多少黑道败类,所行之事无不是匡扶正义,年纪轻轻就名震江湖。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怀远当下是临渊门的少主,未来还有可能是下一任武林盟主。
与其在方玉楼身上枉费心力,不如早早与方怀远达成共识。
事实证明,宋元昭的眼光很准。
方怀远早已对江湖庙堂的诸多乱象不满颇深,他不似日薄西山的方玉楼,一腔热血里满载披荆斩棘的勇武果敢,几经思量后秘密去见了飞星盟明面上的盟主薛明棠,与其意气相投一见如故,断然决定加入飞星盟,宋元昭得知此事后也对他报以了非常信任,指令薛明棠直接将中宫主位交付于他。
当时,飞星盟尚未壮大,九宫一半主位空悬,薛明棠又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九宫之间相知不相通,在薛明棠缜密的安排下有过几番合作,倒也默契无间。
只不过,宋元昭也好,薛明棠也罢,难免有分身乏术之时,既然九宫之间不得擅自联络,各自内部就得有一套周全完善的运作机制,而这恰恰是方怀远的短处,他需要至少一个足以信任的左膀右臂进入飞星盟,辅佐自己掌管中宫事务。
几乎没怎么犹豫,方怀远去寻了妻子晴岚。
晴岚是他的小师妹,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后并肩闯荡江湖,经历了无数生死风雨,固然因为方怀远移情白知微一事,他与晴岚之间产生了裂隙,到底是相知如亲未生龃龉,此后成婚生子,晴岚弃剑提笔成为他的贤内助,二人关系更加紧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怀远给予晴岚的信任,远胜过心里其他人。
果不其然,在方怀远坦白来意之后,晴岚虽然大吃一惊,却也顺了他的意,夫妻二人当即开始了谋划,甚至为了掩人耳目,明面上有些疏冷的夫妻关系并未回暖,而在私底下,他们携手共掌一条船,借助方玉楼逐步放权的机会,在极短时间内将中宫发展壮大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
永安七年那场自北疆而起的惊变,令一切在旦夕间翻覆湮灭。
出事以后,方怀远每日都焦虑不安,终于忍不住冒险上京一探,不巧在他离山的日子里,白梨遣心腹送来了一封密信。
方怀远不在,晴岚代他收下了这封信,看清内容后震惊不已,竟一时不察漏了声色,被方玉楼发现端倪,软硬皆施地逼问出了事情真相。
方玉楼万万没想到,儿子儿媳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干出了这等胆大包天之事。
他本已年迈多病,怒火攻心险些昏厥过去,好不容易强撑住了,却是拔出久未见血的白玉剑直指晴岚。
方玉楼是走马闯荡数十年的老江湖,又做了一代武林盟主,对事态利弊自有审度,显然飞星盟已泥足深陷,宋元昭怕也不能抽身而退,绝地翻盘断无可能,那就要做到及时止损。
他以父命传书急召回了方怀远,而后关起门来,将那封密信和被捆起来的信使扔在了夫妻俩面前,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明哲保身地活,或是一意孤行地死。
方玉楼以自己的性命相逼,拿整个方家的责任施压,让他们从中选一条路。
那一瞬间,方怀远怔怔地看着气喘发颤的老父,嘴唇哆嗦了好几下,喉咙如被人割了一刀,发出来的只有气音。
最终是晴岚替他做了选择。
方玉楼将方怀远从地上站起来,他握着剑却动弹不得,就在方玉楼失望之际,晴岚冲上来抓住了方怀远的手,用力往前一刺,剑刃贯穿信使的胸膛,鲜血飞溅在两个人的手上。
“爹,我们知错了。”晴岚如是说道。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只是方怀远记不清了。
那段时间恍若噩梦,先是落花山那边传来了白梨的死讯,再是方玉楼病逝,临死前屏退旁人逼着方怀远发下毒誓,而后傅渊渟大开杀戒搅乱江湖,紧接着又有宋元昭刺君谋逆下狱……一桩桩噩耗,仿佛永无休止的灾祸接连降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每当看见方咏雩为了一碗苦药拉着晴岚要蜜饯吃的时候,方怀远总会想到另一个孩子,那个被白梨在绝笔信上提及的,希望他能加以照拂的孩子。
方怀远虽也去过宁州,可他去得实在太晚了,什么也没找到,更不知白梨的孩子是死是活,流落何方。
那孩子若活着,病了可有药吃,怕苦可有人给他喂颗糖呢?
无数念头盘旋在心,方怀远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哪怕是面对至亲的妻儿,眼前所见的不是音容笑貌,而是无数张死不瞑目的脸。
可悲的是,就算他闭目塞听,也不能逃过一劫。
永安九年的上元节,距离飞星案已过去了近两载,听雨阁顺势崛起,最初的腥风血雨也逐渐平歇,仿佛尘埃落定了。
那一年,方咏雩的身体调养有了起色,武林盟也真正成了白道领袖势力,方怀远紧皱多日的眉头总算稍有舒展,回身去看晴岚的时候,眸里也重新有了暖意。
其实她从未做错什么。
方怀远心里清楚,当初决定入飞星盟的人是他,将晴岚带进去的人是他,把方家和武林盟拉下水的人还是他,晴岚只是替他做了不敢做的选择,而他这个懦夫就心安理得地将怒火宣泄在她身上。
非她有错,是他无能。
华灯初上时,方怀远从她怀里接过了睡着的方咏雩,沉默了半晌,忽然向她躬身一拜。
“对不起。”他对晴岚道,“是我负你太多,今后再不如此了。”
晴岚怔住,待她回过神来,日渐憔悴的脸庞上缓缓绽放了笑容,笑里含着泪。
方怀远以为她是苦尽甘来后喜极而泣,直到不久后的清明节,安排周密的行程无端被泄露出去,回乡车队遇袭,晴岚和方咏雩都被敌人劫走,而他在赶回栖凰山之后,见到了久候多时的听雨阁当代阁主萧胜峰。
一刹那,黑潮逆卷,洪水没顶。
他只当事情败露,听雨阁要来抓捕自己这个九宫余孽,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没想到留守山门的刘一手抢先来迎,背过萧胜峰将一个荷包塞到了方怀远手里。
那是方怀远于新婚夜送给晴岚的东西,她从不离身,如今却出现在刘一手这里。
意识到事情有变,方怀远没有抢先发难,虚以为蛇了几句借故离开片刻,只见荷包里藏着一封折叠好的信,字字句句皆出自晴岚手笔。
原来,早在上元节前,掌管武林盟情报暗桩运作的晴岚已收到风声,听雨阁怀疑上了方怀远。
听雨阁甫一现世就借着飞星案立威,大肆捕杀了无数人,在朝在野掀起腥风血雨,闹得怨声载道,也因此案牵涉太广动摇到诸多势力的根基,萧太后纵然大权独揽也不敢与众为敌,经历一番激烈的斗争和利益交换后,听雨阁行事总算有所收敛,可这不代表恶犬不再咬人。
白梨夫妻已死,离宫在夜袭掷金楼一战里伤亡殆尽,少数的小鱼小虾没了约束,到底难逃天罗地网,也不知是哪处出了错,亦或听雨阁觊觎武林盟势力已久,他们到底还是找了上来。
嗅到肉味的恶狗,若不将猎物吞吃干净,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已无用处,想要听雨阁放过方怀远,除非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晴岚一辈子都顺从方怀远,唯有这一次逆了他的意。
她瞒过方怀远,装作一切如常,有条不紊地在短时间内安排好了一切,临行前才留下后手,带着孩子奔赴自己设计好的陷阱。
栖凰山上确实有内鬼,可车队的行踪是晴岚主动透露出去的。
事态发展如她所料。
晴岚从小脾气倔,嘴自然很硬,莫说是十根手指,就算把她千刀万剐,也没有人能从她嘴里撬出只言片语。
直到萧正风耐心告罄,准备对年仅五岁的方咏雩动手,任人宰割的晴岚才像一头暴怒的母虎,用两只血淋淋的手抱住孩子,死也不撒手。
冥顽不灵的石头终于被人发现了裂缝。
萧正风当初会相信晴岚的供词,很大一个原因是他拿捏住了方咏雩。
母子天性,骨肉至亲。
任是见惯尔虞我诈的恶人,也想不到一个母亲能在亲子命悬一线时继续编织谎言。
可惜他不知道,自始至终,晴岚最爱的既非自己也非亲子,而是她的夫君和临渊门方氏。
她押上自己和方咏雩的命,出卖中宫一部,换来方咏雩和临渊门的平安无事。
永安九年三月初八,盟主夫人晴岚逝,留下了大义灭亲的丈夫和缠绵病榻的幼子。
同年,武林盟向听雨阁打开山门,建立起明面上的合作关系,九宫飞星的阴霾自此远离了栖凰山。
“……晴岚跟江夫人不同,她是自愿死在方怀远手里的,而你不知内情,跟我们一样被骗了十五年,又恨了生父十五年,并与他渐行渐远。”
周绛云来到方咏雩面前,目光从他脸上下落至江夫人的尸身上,半是讥讽半是怜悯地道:“你耿耿于怀十五年的心结,从来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方怀远面色惨淡,身躯颤抖得愈发厉害,他本是站立不倒,现在却有了摇摇欲坠之态。江平潮僵立原地,喉头滚动了好几下,什么也没能说出来,而后他陡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扭过头去看方咏雩。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朝方咏雩看去。
方咏雩竟然没有落泪。
他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却无丝毫反应,神情木然,双眸空洞,若非呼吸尚存,几乎像是一具站着的尸体。
荒谬般,他又忍不住想笑,唇角抖了两下,终是没有咧开来。
这算个什么呢?
方咏雩扪心自问,觉得算一场闹剧。
诚如周绛云所说那样,他这十五年的意难平,原来只是愚人的一厢情愿而已,眷恋也好,憎恶也罢,都不过是他自说自话般妄想出来的东西,活着的人不堪念,死去的人不在乎,只有他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上演着滑稽的独角戏,当真是……何等可笑啊。
好半晌,他哑声问道:“你们是何时知道的?”
“晴岚夫人的谎言,着实编得很好。”
这密道里没有旁人耳目,陈朔也不再掩藏什么,直言道:“时至今日,知道这件事的也不过我们几个人,细究起来是在武林大会过后不久,有人找到了我们。”
“……是谁?”
姑射仙只是笑,狐面下的一双明眸狡黠又残忍,她幽幽一叹,意有所指地道:“方公子,你过了十五年被人蒙在鼓里的日子,如今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
武林大会过后不久,即是他假死闭关的那段日子里。
当时陈朔秘密来到栖凰山的事情,方怀远不知道,萧正风也不知道,那么……还有谁发现了他?
又是谁,会看破晴岚以性命编织的谎言,洞悉方怀远尘封多年的秘密?
突然之间,方咏雩想到了一个人,还有他那天说的几句话——
“我爹娘的确是飞星盟中人。”
“盟主放心,我不会再报复方家,但是……如果哪日方家遭劫,我也不会施以援手。”
“敢问方盟主,晴岚夫人待你,比待旁的任何人都要好吗?”
是他。
只能是他。
原来,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猜出了真相,却一字不曾点明。
方怀远脑子里“嗡”了一声,脚下一软,跪倒在未干的血泊里。
第一百九十五章·无常
“咏雩!”
方咏雩猝然跌倒,惊得江平潮脸色立变,慌忙将他扶起,却是出手冰凉,见他浑身发颤,冷汗已浸透衣衫,苍白的嘴唇嗫嚅了许久,喉咙如被扼住,连声儿也发不出来。
江平潮连唤了他好几声,未能得到一点回应,只觉这人如被掏空了五脏六腑一样,唯独剩下了一具皮囊。
听到背后的动静,方怀远回过神来,忙道:“平潮,打昏他!”
江平潮应是,搓掌劈向方咏雩后颈,不料这行尸走肉般的人忽地抬起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腕子,用力之大连江平潮都觉吃惊。
“打昏我?”
方咏雩惨然一笑,用力甩开江平潮的手,缓缓向前走去,那双本该明亮如春的眸子此刻犹如血水封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森森看向前方所有人。
方怀远心道不好,听声辨位侧身阻挡,低声道:“不要相信她的鬼话!”
姑射仙发出了一声轻笑,方咏雩木然看向自己的父亲,没有只言片语,反手将他推开。
方怀远已是强弩之末,被这一下推得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方咏雩走到姑射仙面前,急声道:“咏雩,她是在骗你,逝者已矣,你不要中她的诡计!”
“你不曾骗我吗?”方咏雩脚步顿住,头也没回,冷冷问道。
方怀远喉头一堵。
“你骗我,娘骗我,刘叔也骗我……我被你们这些至亲之人骗了十五年,却是从仇人口中得知真相。”
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他双目通红,血丝几乎要从眼中满溢出来。
寒气由心而发,飞快蔓延向四肢百骸,方咏雩此刻如堕寒冰炼狱,手脚都开始僵硬,可他咬着牙不肯昏厥过去,直直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彩绘狐面,低声道:“你告诉我,是……他吗?”
面具之下,姑射仙抿唇一笑:“你就这么相信他?”
“是!或!不是!”
话音未落,方咏雩猛然出手,他已内力尽失,五年来千锤百炼过的招式仍在,这一下竟是快如闪电,仿佛盘蛇突袭,指爪破空幻影,直取姑射仙面门。
他这一招不可谓不精妙,可惜没有内力支撑,再好的招式也只是花架子。
姑射仙甚至连抬手招架也无,任他一抓落在面具上,顺势往后退了半步,只听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线绳被生生扯断,那张精美艳丽的狐狸面具被方咏雩撕去,露出了底下的真容。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姑射仙成名已久,就算她曾是天下第一美人,这些年过去也该粉褪花残,即便驻颜有术,不过风韵犹存。
然而,方咏雩瞪大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张清丽秀美的少女容颜。
这张脸既无烟柳媚态,也无神仙绝俗,她美得婉约雅致,仿佛是由浓淡相宜的水墨绘成,一颦一笑,眼波流转,犹如一泓浮冰春水,清波尽头又生料峭寒意。
方咏雩脑中炸开了一道惊雷,连手里抓着的面具掉落也不知。
“可惜了。”她柔声轻叹,“你的一番真心,总是错付与人。”
一时之间,密道内静得可怕,直到江平潮失声喊道:“阿萝?怎么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在这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江夫人的尸身,喉间涌上一股腥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江烟萝却没有看他,目光越过木然失色的方咏雩,落在方怀远的脸上,缓缓道:“方世伯,看来是早有预料了。”
方怀远的脸色极为难看,可在那复杂的神情里唯独看不见一丝震惊,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凛然之色。
“让我想想……唔,应是在车队遇袭的消息传回来那会儿,你发现了海天帮、补天宗和听雨阁三方势力暗中勾结的秘密,推测武林盟近期恐怕就要面临浩劫,于是借着冤鬼路血案的风头整肃山门,将我和海天帮的一干人等暂时软禁,实则趁机将自己的部分人手转移出去,想要尽可能保住这些覆巢危卵。”姑射仙盈盈一笑,“沉香镇里的驻守人员,还有其他几处城镇的据点,陈朔找上门时都已人去楼空,即便他刮地三尺也不过找到一些小鱼,得到零星无足轻重的情报,白忙活一场,反倒打草惊蛇,叫你知道了灾祸已然临头。”
这一番话半点不给陈朔留脸,可他不敢有丝毫不满,只是闻言一惊,抬头看向方怀远:“你——早就知道?”
他不敢置信,若是方怀远早已知道自己一行人的到来,焉有不做好应敌准备之理?只要方怀远保下唐荣不死,栖凰山的巡守岗哨就不会被陈朔趁机裁撤篡夺,今日要想攻破山门,必然不会如此轻易。
“保住唐荣,发出号令召人归山,甚至……拿住我作为人质,这三件事都不难,但凡方世伯你做到任何一点,或许都不会被逼到这穷途末路。”姑射仙弯腰捡起面具,拿在手里细细把玩,“你为何不去做?”
方怀远反问道:“你又为何要给我这么多机会呢?”
杀害唐荣栽赃嫁祸,利用阿木构陷罪名,当众推出方咏雩打击他的积威信义……这些手段的确环环相扣,但也不是天衣无缝,正如江夫人当众揭穿阿木之死的真相,越是繁多的布置越容易横生枝节,从而出现纰漏落人话柄,反倒会让此前的优势急转直下,得不偿失。
如此简单的道理,方怀远不信姑射仙不明白。
“我虽怀疑你,但不曾想到你会是姑射仙,你的蛊术出神入化,想来用毒也是独步天下,当有百般手段兵不血刃地达到目的,本不必演一场拙劣大戏,枉增几多伤亡。”方怀远用力摇了下头,“可你选择了袖手旁观,放权给陈朔出面做这些徒劳之事,甚至在事情败露后没有直接赶尽杀绝以灭口,除非……攻陷栖凰山,只是你推托不掉的任务,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结果。”
他已是支撑不住,喘息越来越重,声音却越来越轻,可在场没有人敢错漏一字半句,周绛云面上更是浮现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江烟萝勾起唇,她认识方怀远已有许多年了,却是头一回觉得这个刻板的老男人原来也如此有趣。
“你在试探我的立场?”她轻声细语,“你知道浮云楼归属于听雨阁,却不认为姑射仙会是萧正则的同路人,于是在自知胜算微末之际,你放弃了跟我们拼个鱼死网破,换取盟下门人弟子尽可能存活,让他们见证今天发生的一切,日后才有被我利用的价值,你……想让我跟萧正则内斗!”
除了心有料想的周绛云,其他人无不大惊失色。
陈朔先是一怔,待到后知后觉,已然是冷汗淋漓。
是了,武林盟三十三年庞然基业,方家两代人苦心经营,要想在旦夕之间将其覆灭,纵然借了朝廷之势,也不会这般轻而易举。
除非是方怀远主动放了手,跟他们“里应外合”。
今上昏聩无能,太后临朝称制,以萧氏为首的一干权奸倒行逆施,听雨阁作为他们手下最锋利的刀早已为世诟病,当中之人虽是生杀予夺,同样也走到了风口浪尖,一旦他们失势,下场必然惨过旁人千百倍。
纵然是咬人的狗,也不能胡乱咬人。
因此,在新阁主萧正则掌权之后,他对听雨阁的规矩部署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这才在那云谲波诡的关头保下了听雨阁,职责权柄更是不断拔高,发展至如日中天的地步。
与手段狠辣的萧胜峰相比,萧正则身为人子似乎显得绵软了许多,可明眼人能看得出来,他才是那个更难对付的敌人,毕竟茹毛饮血哪比得上名正言顺地分食人肉?
方怀远等了这么多年,竟没能等到一个将听雨阁拉下高台的机会,而他已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既然没有机会,那就只能创造一个机会。
“你杀不光武林盟的人,也杜绝不了悠悠众口,此案真相总会传扬出去,听雨阁……沾了一身血,总不可能再全身而退。”方怀远喃喃道,“当年你们让飞星盟沦为天下公敌,将九宫打作九贼,如今该到了你们尝尝这滋味的时候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方世伯……真狠啊。”江烟萝抚掌而叹,“出面做这件事的人是陈朔,揽权负责的人是我,若真到了那般地步,浮云楼就是听雨阁的挡枪靶子,虽不至沦为弃子,但也给了萧正则打压削权的机会,我若是不想一步步沦为鱼肉,就得先下手为强去做刀俎……方世伯,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可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会把中宫的事翻出来,再加上方敬的案子,你以为这场戏当真砸了吗?”
说到最后,她轻柔的语调陡然转为森冷,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江平潮被她杀气所慑,犹如垂在肩头的柳枝化为毒蛇,狠狠咬在人的要害上,骇得他险些动了刀。
姑射仙做事,从来不会不给自己留余地,更不会受人胁迫。
方怀远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江烟萝笑道:“我要一个答案。”
方怀远愣了下,随后冷笑道:“我没有九宫名单,你只能失望了。”
“我要的不是这个。”江烟萝摇了摇头,“放心,是一个对你来说,再简单不过的答案。”
方怀远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仍是模糊一片,他无法从江烟萝的神情中得到线索,只能在默然片刻后沉声问道:“什么答案?”
江烟萝看向陈朔,见后者微一点头,这才缓缓道:“你说逝者已矣,当年也选择了明哲保身,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十七八年都已过去,该放下的也合该放下才是,为何要重新踏入这条路,甚至不惜……私通藩王,意图谋反?”
以及,素来漠视权贵的昭衍这次为何会跟平南王女殷令仪串通一气?
最后半句话,江烟萝没有问出口,她已得到了云岭山那边传来的情报,饶是心下早有预想,她也没料到几成定局的事态会发生如此巨大的翻覆,冯墨生那老狐狸输得彻彻底底,就连某些必死之人也捡回了命,一触即发的南北之战生生被掐灭了导索,仅凭昭衍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做到这一步来,可这其中牵涉到的另一人却是他本该避之不及的麻烦。
昭衍离开栖凰山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而超出掌控的变数从来都是姑射仙最在意的东西。
“呐,方世伯,告诉我吧。”
她直勾勾地盯着方怀远,就像一个好学求知的孩童,天真无邪又残忍森寒,哪怕方怀远目不能视,也在此刻感到了芒刺在背。
他攥紧五根手指,咬紧牙关没有开口,仿佛江烟萝问出口的不是一句话,而是长在他心里最深处的一把刀。
“是与绛城那一战有关吧。”
突兀地,周绛云轻声开口道。
方怀远身躯一震,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周绛云解下了玄蛇鞭,将它绕在手上把玩,漠然道:“五年前,傅渊渟现身严州,带走了暴雨梨花的遗孤薛泓碧,听雨阁追捕了他十二年,哪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正好,那时你刚坐稳楼主的位置,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主动揽下了此事,找上本座开始了头一回合作。”
江平潮和方咏雩两个小辈不明就里,方怀远却是明白了过来,寒声道:“那段时间,黑白两道有不少人丧命鞭下,因着当年傅渊渟大开杀戒一事,我们以为他故态复萌,原来……是你动的手!”
“有其师必有其徒嘛。”周绛云笑了笑,眼角余光瞥向姑射仙,“况且冤有头债有主,本座无所谓地上有几只蝼蚁,但也不会故意去踩上几脚,只不过有了新仇旧恨在,水火不容的黑白两道才能暂且放下龃龉,从而聚齐十恩令请步寒英出山,再联手在绛城布下天罗地网,如此说来他们也是死得其所了。”
“放屁!”江平潮睚眦欲裂,“你们滥杀无辜陷害与人,竟还如此冠冕堂皇,你们不配做人,你们该死——”
“哥哥,我也该死吗?”
江烟萝幽幽问道,声音很轻,却压过了江平潮的怒吼和咆哮。
他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愣了好一会儿才敢转过身,直面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看他时还带着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温柔浅笑,只是这一回笑容不达眼底。
江烟萝是姑射仙,姑射仙却不是江烟萝。
许久之后,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五年前,你才虚岁十三,你怎可能是姑射仙,你怎会……”
说到此处,江平潮再也说不下去,他丢下了刀,痛苦地抱着头跪了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似哭似嚎的嘶哑呜咽声。
江烟萝怎可能是姑射仙?
他的妹妹,怎会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做下那么多罪无可恕的事,甚至……害死自己的姑母?
看清生父真面目的那天,江平潮以为自己经历了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却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如今他的一位至亲害死了另一位亲人,他又该如何自处?
“哥哥,何必如此呢?”
眼见江平潮跪地痛哭,江烟萝竟似有些不忍,她轻移莲步走过去,以袖为帕拭去江平潮脸上的泪,柔声道:“哥哥,有些事情做起来并非看上去的那样难,只是你偏为自己套上枷锁,这才走得举步维艰,可你我乃是亲手足,合该更像一些才是……你看,那天在悬崖下面,你不就做得很好嘛?”
江平潮脸上的血色,在这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的身躯剧烈缠斗起来,用力要把江烟萝的手甩开,可那只纤细的手却像鬼爪一样死死钳制着他,强迫他转过头去,直面方家父子。
“来,哥哥,告诉他们——”
江烟萝贴在江平潮背后,凑在他耳畔一字一顿地道:“当日你跟展煜一同掉下悬崖,缘何……只你一个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