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旧的不去
最终以神之名发起的神圣清洗在这一刻迎来了无比完美的终结。
躯体内寄居着恶的可怜羔羊们最终变成了遍地横陈的尸体,而被骑士们亲手刺穿杀死的躯体成为了被释放的囚笼,无辜的灵魂最终也会回到天上,就如同主在圣典之中所承诺的那样。
一切都是正义的,事出有因的。
一切都是仁慈的,将被拯救的。
就如同父所承诺那般。
神赐予他们战无不胜的躯体,赐予无法被折断的武器,也赐予无与伦比的勇气;他们的虔诚会保佑他们所向披靡,成为天父的利刃,天父行走在尘世间的手与眼。
而剩余迷途的羊羔也最终领悟了神的教诲,一同加入了神圣的清洗之中。
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年轻的骑士长心想着,抬头将目光投向远方——那位蒙受了主最大的恩惠,也接受了最崇高启示的智者,先行者正伫立在日光之下。
一如既往。
骑士长内心的景仰从未衰退,这位常伴伟大教皇身边的不老骑士,自始至终都以少年的姿态出现在大众的面前,他本身便是神伟力本身最好的显兆。
倘若能攀谈上几句,那属于主的微光是否也能照拂自己片刻?
他犹豫片刻,最终走上前去。
“休伯拉罕大人。”骑士微微颔首,期待自己能够聆听到这位圣者的教诲之言,但即便低头到脖子酸痛,也没有等到那道熟悉的温和声音。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随后惊愕地倒退几步,直至跌坐在地上,嘴里忍不住喃喃道:
“怎么会……休伯拉罕大人……”
少年仍然伫立在日光之下,一如既往,似乎他生来便是为了这光,为了世间的一切。
“我的孩子,休伯拉罕作为主座边的侍奉天使,他只是回到天上了而已,不必惊慌。”
道格拉斯的手抚上了他的肩膀,随后把他缓缓拉起,又拍了几下,示意他冷静下来。
“道,道格拉斯大人,我,我……”
“他完成了自己应尽的使命,便留下了这具由主捏造的躯体,灵魂回到了天上,回到了圣灵的身边,我们应该感到喜悦……”
道格拉斯的眼睛微垂,“卢尼,我没记错吧,你的名字。”
“没,没错。”对于教皇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年轻的骑士长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多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竟然也将这份目视他人化为雕塑的恐惧给冲淡了下去。
“祈祷吧,卢尼。”
年迈的教皇双手合十,随后紧扣。
“为之感到喜悦吧,卢尼。”
道格拉斯双膝跪地,虔诚地向休伯拉罕的尸身拜去。
“而后,为我们逝去的羔羊哭泣吧。”
卢尼注视着他的眼眶中落下近乎金色的泪水,最终也只能跪下,向着过往的崇高者俯首称臣。
休伯拉罕先生……
他紧紧扣着双手,抿着嘴唇注视着这位最虔诚的信徒。
“愿他的魂灵,在我主身旁常伴左右;愿他的美德,在世间生生不息。”
最终道格拉斯还是回到了上城区,带回了所有人都想得到的结果。
起码对于教会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下城区过多的人口在两次自我毁灭的起义之中削减过半,而上城区过于强盛的家族也因为疫病的原因不得不向教会低头,交出信仰,人口乃至于钱财。
虽然道格拉斯对于金钱并没有过多的欲望,但为了维持一个稳定社会的良好货币市场,他最终还是欣然收下了天降的馈赠。
亚蒙。
他在胸口轻点七下,似乎在为死去之人哀悼,而桌子面前能站着的贵族们只觉得他恶心。
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去触教会的霉头,就算道格拉斯想要演戏,他们也得硬着头皮陪着演下去。
“今天我们聚在一起,便是为了给我们的天使,从乐土降临人间,只为了拯救世间的圣人——圣休伯拉罕——送别。”
道格拉斯轻轻举杯,向众人示意。
“敬圣休伯拉罕!”
其余人也只能跟着举杯,陪他演完这场猫哭耗子的假把戏。
“他的魂灵归于天上,而他的躯体也留下,只为了这个早已蒙受众多苦难的人间……”
他们看着道格拉斯独自陶醉,眼角不知道怎么能流出这么多的泪水,手上却依然能沾染如此多的鲜血。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休伯拉罕的死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但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日子里,他们这些衰弱的家族又怎么不知道这是做给他们看的把戏?
一场代价更沉重,付出更惨烈,效果也更直接的杀鸡儆猴罢了。
真是可怜的休伯拉罕啊……
如此虔诚,如此卑微,最终却也沦落为了道格拉斯的权力斗争工具。
酸涩的葡萄酒被他们齐齐饮下,随后又一同分食浸泡在其中的粗糙面包——每次与道格拉斯商谈事宜,配套的餐品总是这种只具形式主义,毫无食品美德的餐点。
“那么,我的朋友们,在此刻,所有威胁主的已然离去,所有不敬的羔羊也已然温顺。”
教皇微微一笑,似乎那泪水与逝去的圣人已经成为了题外话,“弥列又回到了我们的手中,回到了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子,习以为常的阶级。”
“感恩您。”剩余人齐齐放下手中餐品,随后在胸前熟练地轻点七下,向格外热爱形式主义的道格拉斯展现自己的虔诚。
“是时候来享受我们的成果,我们缔造的美酒与蛋糕了。”道格拉斯微微抬手,表情从容,“你们先前问我,该如何生存下去,你们的家中已然死亡如此之多的亲族,为何我们无动于衷,为何我们不肯为你们降下一如既往的甘霖?
“这就是答案,我的朋友们——你们的家中亲族早已染上不属于我们的原罪,他们披着你们亲朋的皮,却行着魔鬼之事……”
“道格拉斯!”
最终其中一人还是无法忍耐下去了:“我们来这,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是为了让你告诉我们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我们与下城区岂可等同?
教皇注视着他的瞳孔,最终嘴角勾起:
“哦?”
他的语气悲悯:“拉斐尔,我们认识多久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新的不来
被他直接喊出名字的家主心中一突。
虽然他的家族并不像戈诺斯达家那样损失惨重,但长久浸润在神术环境之中也早已使得他们失去能够面对真正顽疾的抵抗力。
失去了能够与教会抗衡的人数与力量,就连最终这场本意为责问的回忆也变成了道格拉斯的单方面哀悼表演秀。
最为忠诚的信徒变成了最冰冷的雕塑,而自诩仁慈的教皇在此刻无情地衡量着休伯拉罕的价值,最终摆上桌子变成了筹码……
“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维安尼·拉斐尔背后冷汗直流,“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我们处理那些人的手段可以更温和一点……”
而不是明明拥有拯救他们的能力,最终却选择让众人活生生病死在床褥上。
“我理解你被魔鬼蒙蔽的苦闷,拉斐尔,但主教导我们,祂来这世间,便是让我们手足相残,亲族互相背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看清世间所有的陷阱与诱惑;只有这样,我们身上的罪才不会垒砌堆垛……”
拉斐尔的家主注视着眼前眼角又流下泪水的道格拉斯,最终只能强行撑出来一个笑容:“您说的对,我承认,是我狭隘,看不到神的高瞻远瞩,也无法理解您高贵的思维,希望您能宽恕我的罪行,带我们走向天国。”
走向天国。
哈哈,走向天国。
走向一个不属于活人,也不属于存在世界的理想国。
他近乎要干呕出来了,但最终也只能强撑着陪道格拉斯演完这出永不落幕的马戏——弥列的神不可能消亡,也永远不会消亡。
只要神存在,那么教会就会永远凌驾在所有人之上,一个拥有权利,人心,财富,武力,甚至拥有释经权的机构,在一个绝对的宗教国度之中永远都不会衰落。
他们这些所谓的上等人花了比那些死在道格拉斯手底下的下等人多出几十甚至上百倍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这个机构不被扳倒,他们找不到另一处能够寄托灵魂的信仰,那么没有人能够在这个世界中得到真正的自由。
因为神不属于他们,神不会眷顾他们,神短暂目光的投射也仅仅是因为“教会想要祂注视他们”,所以神才注视他们。
神从来不会拯救世人,哪怕买了赎罪券,也一样。
“休伯拉罕,休伯拉罕。”
道格拉斯注视着过往少年的雕像,又或者说遗体,最终只能叹气出声。
“修伯尔,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喊你,我的孩子。
“希望你能得到安息。”
他是那么年幼,那么鲜活,那么虔诚,没人能比得过他,也永远不会有人能再比拟他。
道格拉斯不是没有想过其他,但当他最终和四十七号查询相关信息的时候,能够得出的答案也只是停滞在休伯拉罕体内的“神力”因为神术的发动被迫抽离了片刻——而恰巧在那时,他带领着骑士团对上了还未衰减气势的下城区刁民们的第一波冲锋。
于是维持奇迹的伟力最终停滞,成为了那些孩子的手足与坚盾,而虔诚的休伯拉罕在圣战中凝固了形体,成为了一尊死亡,却又鲜活的雕塑。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道格拉斯只能这么告诉自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的大脑,他的躯体,他的潜意识都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他只能这么去面对休伯拉罕的死亡。
最后一位真正知道弥列,知道过往,知道47号的人也已然死亡,那段属于他们的故事似乎在休伯拉罕死去的瞬间就彻底凝固,成为了不可言说的历史。
再也说不出口,也不可能揭开的历史……
但是没关系。
道格拉斯这么宽慰着自己。
只要他还活着,那么弥列就还活着。
只要自己还活着,弥列就永远不会死去,那段再也说不出口的故事也不会被遗忘。
对。
道格拉斯。
所以你要活下去。
所以你不能多想。
他在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这些话,最终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那么……”
年迈的教皇起身,脚步是与年龄完全不相称的轻便。
“晚安,休伯拉罕。”
道格拉斯走到门口,年轻的骑士长正驻守在这里,目光游离。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卢尼。”
骑士的身子抖了一下,不知道跑哪去的思绪瞬间回笼,随后僵硬的望向道格拉斯,随后立马单膝跪地。
“冕下!是我失职了!”
他望着如此年轻鲜活的骑士,忍不住恍惚片刻,最后哑然一笑。
“别害怕,我的孩子,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问你一件事情。”
道格拉斯开口道:
“你有没有兴趣,接替休伯拉罕的位置,当我的近卫?”
“我,我……”卢尼明显有些激动的语无伦次,“我可以吗?”
“当然。”
他注视着如此仁慈,神圣的年长者,恍惚间,那不似凡人的巨大塑像似乎投射到了他的身上,在此刻,生出双翼,又沐浴日光。
他几乎要落下了泪来,磅礴的欣喜与崇敬在这一刻瞬间击垮了他的神志;
骑士只能俯下身,缓缓跪地,最后虔诚地亲吻道格拉斯的脚尖:
“我的荣幸,冕下。”
“很好,我的孩子。”他慈爱地抚摸着对方蓬松的卷发,年轻,富有活力,虔诚,纯洁,就如同最开始的休伯拉罕一样。
“那么,去找能接替你工作的同伴,完成交接之后,你就如同休伯拉罕一样,来到我的殿前,侍奉我左右,成为我的刃,我的盾,我最虔诚的使徒;
“而在未来,你也会同他一样升上天空,成为离神最近的虔诚卫士。”
他注视着眼中只余下狂热的卢尼,嘴角的笑意并不达眼底。
新的护卫也找到了,现在剩下要做的,也只有最后一件事了。
老牌的家族仍然存有戒心,甚至有反扑的迹象,如果就这么轻轻松松一笔带过,那么想必之后留下的祸患比之下城区会更加难以处理……
是时候提拔一批新的家族上来,和他们斗斗了。
道格拉斯注视着年轻骑士兴奋的背影,最终叹了口气。
“休伯……”
他语塞片刻,只能摇了摇头。
休伯拉罕已经不在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薪与价值
似曾相识的嘈杂声音再度卷土重来。
人们开开合合着嘴角,脸上不知道染上了从哪而来的血污,神色空洞,带着就算同为人类都难以理解的狂热。
更多的人趴在地上,和露泽曾经见过的无数人一样连眼睛都再也睁不开。
以一个人的命,就可以换取另一个人的命,如果用过往世界的规则来衡量,人类本身就不该被冠以价值,或者说人类本身的价值不能轻而易举地被用物质衡量。
如果人类的价值与社会内其他的物品并无差别,同样可以被以一个具体的,可以形容也可以看到的品类所阐述价值,那么人类本身的人文道德价值在那一刻便会崩坏……
但是人文道德,或者说其他更多的所谓人权本身就是社会进步到了一定的程度才会产生的东西,弥列的世界距离那种程度的文明社会仍然遥遥无期。
人们依然还在不断地刀刃相向着,期待用一个人的命就可以在另一些人的手上换到更为光辉的未来,更为富裕的钱财,更多更多能够让他们从下城区这个地方逃离出去的机会。
曾经他们举起刀刃,剁碎他人的躯体,给他人施加更庞大的痛苦——这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所谓的名义将曾经自己身上的痛苦反复施加回去,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这个麻木的世界中体验到些许高贵感,一种将自身终于能够凌驾在某物身上的快感。
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让自己体验到真正的活过。
现在的一切只是又回到了原点,希耶尔他们狩猎上城区的人,或者曾经狩猎过那些无辜的医生,而命运的回旋镖在此刻终于流转到了他们的身上,现在他们也沦为了被狩猎者的一环。
仅此而已?
那些曾经杀人的人如今为了活下去就像往日的人一样奔逃,就像是鼠雀一样在最泥泞最狭隘的肮脏街道里奔逃。
而火焰从小小的一簇,仅仅是用来焚烧尸体的篝火逐渐壮大,就像是孩童对白蚁窝实施的酷刑一样,将浓烟与烈火倾倒而入,期待着猎物从矮小的房屋中逃窜而出,接而将他们变成可以论功行赏的货物,换取登上阶梯的财富。
这一场行动从一开始就错了,从希耶尔决心用杀人的血液来完成并不高尚的复仇,学习上城区的宗教,用恐吓与编造的美好谎言来换取所谓信任的那一刻起,这一切早就注定了失败。
用微小的暴力去对抗更具有权威性,系统性,更富有更庞大的暴力,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不可能实现的自我派对。
露泽想过如今这一遭,但是她知晓,人们走错了路,在一条不可能的道路上付诸了实践,并且沉溺其中,这种宛如瘾一样的快感是无法被阻隔的。
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她没有矫正错误的义务,也没有必须将手伸进血与火的勇气。
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完不成的她最终只能看到新的失败。
在这场虚无的革命之中,上城区并没有覆灭,也没有受创,只有愚人们在一开始就注定的失败中迎来了自己的结局,一场用生命作为代价,用信仰作为筹码的溃败。
他们能够得到的也只有惨烈的失败。
烈火燃尽了露玛丽建立起的房屋,烧尽了尘埃曾经存在过的所有证据。
后人的鲜血覆盖了布道的场所,不成人形的尸体最终垒砌了新一轮痛苦轮回的转盘。
一成不变的星星伫立在泥土之中,默默注视着再度不复存在的一切,最终也只能在疯狂的烈火之中奔逃,避免自己同样陷入这种只剩下暴力的狂潮之中。
领袖早在最开始的溃败中就流窜成为了最富有价值的狩猎对象;露泽唯一所能庆幸的,也只有自己只是呆在小小的屋子之中,从未参与,也从未被人们所记住过。
她不会成为被狩猎的猎物,也无法成为举起刀刃的狩猎者……
仅此而已。
更多,更庞大的火焰就像过往莉葡西卡点燃的灯油一样在脆弱的下城区内燃成了连绵的火墙。
大多数人的房屋,或者说窝棚仅仅是用脆弱的可燃性自然材料建造,在长久累积的油污中简直是最佳的引线,只需要些许的高温,便会成为新的炬火,将曾经过往拥有的一切都付之一炬。
但没人在乎,除了这个世界假想未来中的某些考古学家之外,不会有人在意这些挥之即来,最后又轻飘飘没有的废品。
人们只要杀死更多的人,更多冒犯神明,冒犯上城区大人的谋逆者,便会得到更好的未来,这些过往的一切只会变成阻碍他们往上爬的障碍,是绝对无用的垃圾。
就算烧的什么都不剩下,人们依然坚信最终受到磨难,最终一无所有的人绝不会是如此虔诚的自己。
少年们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连绵不尽的火海似乎磨灭了曾经熟悉的街道,连同最后圣者的痕迹都烧的渣都不剩下。
人们只能举起刀刃,随后抓着任何一个能够看到的,不忠,不净,大概可能是谋逆者的人,然后用力挥下。
毕竟没人会记得他们这些下城区人的脸庞,所有人都是向上城区谋取功利的讨赏良方。
看到他们身上的华贵服饰,陷入狂热的人们愣住片刻,随后更用力地谋杀曾经的毗邻街坊,最终拎着血淋淋的尸体向他们走来,脸上写满了欲求,卑劣与讨好。
“大,大人们。”
他们磕磕巴巴的开口说道:“我已经完成了你们吩咐的一切,杀死了他们,那些谋杀神,谋杀你们的贱种畜生……”
在这一刻,仿佛所有人都不再是人,仅仅是一种新型的货币,在旧时代流通的贝壳,闪亮亮的金银,给足数量便能够成为在社会之中换取一切的支票。
被人为刻意避开鲜血与泥泞,为了维护心理健康从而建立起的屏障在这一刻被直接撕碎,浓郁的浊臭与血腥气冲入鼻腔,伴随着眼前被砍的乱七八糟,就像在身上打了个酱料铺子,说是人类都勉强的东西……
周烨最终没忍住,在荒野上养尊处优吃下的东西在这一刻都被倾吐而出。
第二百七十五章.没有答案
在道格拉斯还在以价值谋算弥列剩下的一切,用听话与否衡量人的自主性的时候,下城区的烈火遇上了陈旧的薪柴,一旦燃起便再也无法收拾。
周烨吐的稀里哗啦,生理不适带来的冲击在儿童节目一般的春游之后被塞入眼眶所带来的对比感,不公甚至是荒谬都在变成一团浆糊之中的脑海里盘旋,但最终什么都得不到,图留下一片空白。
李剑白的脸色同样青白,显然被眼前的场面也刺激的不轻,但是在此刻他明白,他们两个人必须有一个人做足表面功夫坚挺着,否则在这个狂热的狩猎漩涡中谁都讨不了好。
蠢人与发狂的疯人比起来,较之更为可怕的一定是发疯的蠢人。
“你们做得很好。”他忍着胃底泛上来的反胃感,勉强作出一副一切都在掌握的样子,在脑子里学着教皇老登的样子,摊开手道,“神会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一切罪过都会被赎清……”
“感,感谢您的,仁慈!”
“那,我的孩子,你想要什么?”他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神承诺的,必将得到奉还。”
嘴里已经组织不出来什么真正准确的词汇了,好在这些早已发疯的蠢货脑子里也没什么知识,分辨不出来语句的真正含义,也没空纠结他神叨叨的格式和正儿八经的教皇比起来是否正确。
“我,我要钱,我要当人上人,我,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了!
“您,您们说过的,只要我虔诚,我杀死这些人,我就可以通往上城区,我就可以摆脱他们,摆脱这一切!”
熟悉的话术,好像曾经的露玛丽就是因为这个理由被希耶尔杀死的,好像莉葡西卡也是因为这个理由被村民围堵……
似乎一切从一开始都没有变过……
他尝试问更多一些,但最终对面只会反复在嘴里捯饬更大的欲望,端来更多的尸体,试图用这种富有地狱色彩的货币来换取更光辉的未来。
从这些早已陷入狂潮的人嘴里套不出来任何东西,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李剑白的脑子里早已组织不出有效的讯息,他只能白着脸让对面把尸体拖远点,最终扶着胃早已空掉的周烨找到某个角落,以血骨火作为背景,也跟着吐了出来。
周烨同样青着脸,除了拍着同伴的后背,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有在彗星降临的世界见过人们真正癫狂的样子,在这个任务世界内也被完美支开,避免了最惨烈最血腥日子的少年们不论如何都想不出来为什么在半个月都不到的时间里,弥列下城区就变成了席卷一切的痛苦战场,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开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关闭的绞肉机。
“露泽,对……”
李剑白最终也再也吐不出来更多的东西,勉强抬起早已面无人色的脸,干咳了几声,“找露泽。”
找到那个打开一切的钥匙,那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魔盒。
那个带来问题的开始,也是命中注定所有问题的答案。
最终在泥泞的血与火中,如同命运一般,却与爱情优雅乃至于艺术风马牛不相及的相遇在露泽与希耶尔之间发生了。
这似乎也具有一定的必然性,毕竟在最终的异端狩猎之中,倘若他们想活,就必定在狭小的路径之中奔逃。
就必定会远离那最疯狂,最炽热,也最血腥的地方。
在相似路径交叉之下,只要他们都活着,最终必定会在某条小径之中相遇。
当然,露泽并没有心思,也没有兴趣去与希耶尔在这种时候讨论概率学的问题,也没有能力去阐述他们在此相遇是命运的抉择,是必然,是心有灵犀。
“为什么?”
她只想问这一个问题。
为什么世界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最终他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为什么人们必须互相残害?
她什么都不明白,最开始她只想得知为什么,而最后她能问出来的也只有为什么。
然而希耶尔伤得太重了,以至于他都失去了精力与辨别问题的能力,作为最明显的头目,最富有价值,最便捷的阶梯,身着与下城区不符白袍的他显然是众矢之的的那个目标。
就算他再狡黠,再敏捷,在缺乏食物,水源以及长时间的精神紧绷之中,他注定无法成为能够全身而退的那个幸运儿。
失血,发炎,创口撕裂的疼痛几乎贯穿了他躯体的每一处能感知到的神经。
他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浅蓝色的发丝依然澄澈得如同天空,白皙的肌肤上依然绽放着纯净的花朵,仿佛似乎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也从未被血污玷污过。
他看着露泽的神色带着茫然,痛苦,却根本听不懂她的嘴里到底在说什么,只能无助地看着那曾经吐出无数知识,无数道理的嘴唇一张一合,却根本回答不出她想要的答案。
“对不起。”
他只能这么说。
“对不起。”
他不知道对于眼前这位少女还能说其他的什么。
“你……”
露泽看着他,眼神失焦,曾经骄傲的头颅只剩下的苍白的脸色,温度连带着血液一同从过往鲜活的躯体中流失了出去。
但露泽没有魔法。
她除了过剩的时间,什么都没有。
小小的花朵无法拯救任何一个死去的生命,她不会倒流时间,也不会宗教中能够让人复活的奇迹。
弥列同样什么都没有,没有药品,没有医学,眼下连能够处理希耶尔伤口的一切都在烈火之中都不复存在。
如果是其他更富有情感,更鲜活,真正的人类或许会淡淡看着他步入死亡,最后在他冰凉的尸体旁边踹几脚,紧接着吐一口痰,大骂一声“活该”。
毕竟他所遭受的一切对于过往那些真正该得救的人来说只能说是报应。
但露泽只能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说出了那句如今自己最恐惧的话语——
“你能不能记住我?”
希耶尔如此卑劣地开口道。
第二百七十六章.最不应该的解脱
记住?
露泽看着他那苍白纤弱,就连吐气的力气都逐渐微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最终却也只吐出了这种话语。
她有那么多东西都要记住,要带向未来,仿佛只要是一个生物,一个活物,会说话的东西,就会喋喋不休地冲着她叫嚷:
“记住我!”
“记住我!”
她只是一个行走的墓碑?
一个不存在互动性的载具?
不知道为什么,她本不存在的内心中兀得升起一种荒谬感。
“我要记住你什么?”
她这么发问道,对于一个近乎没有任何贡献,也没有给出任何对于露泽有意义的答案,甚至连交流都欠缺的对象,她又能,又该记住些什么?
然而希耶尔怎么能够理解露泽的话语?
他在耳聪目明,躯体富有活力的时候都无法理解,更别提在这种生命垂危的时刻了。
他只能徒劳地开合着嘴唇,让气流窜过,让声带振动,从而发出能被称为语言的具象化文字。
“记住,记住我的名字,我,我活过……”
希耶尔如此卑微地乞求道:“我要死了,但是……但是克尔恺,你嘴里的其他人也死了啊,他们能够被你记住,那起码,我的名字……”
从一开始就无法避免的死亡如影随形,在逃避了一个月不到之后,这位最无形也最无情的猎手再度嗅到了他的气息,而这次,希耶尔注定无法如同上次一般幸运。
那份狂热从始至终只是为了逃避死亡,逃避因为杀死他人,自己独自苟活,自己犯下无数罪过——却什么都得不到;
却不敢死去;
却连赎罪都做不到的恐惧与愧疚。
他在这个世间逃窜良久,却依然没有理解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想做什么。
最终死亡追上了他。
最终希耶尔也意识到了所有人类命中注定的那个终点。
他要死了。
没有变成改变世界的英雄,也没有聪明到变成足以毁灭世界的恶人。
没有勇气成为如同露玛丽一样的先驱圣者,最终也没有因为贤人的指导脱颖而出,成为传承炬火的学者。
他最终如同开始一般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卑劣怯懦。
“对不起……”
希耶尔只能如此开口道,在意识都迟钝的当下,如同梦呓一般,给出的回答只剩下了源源不断的道歉。
他的视线最终也开始模糊,连辨别形状,识别声音的能力也开始远去,身体持续不断的钝痛似乎在此刻也即结束,平和美好的死亡不论是否罪恶都会将他们拥抱入怀,如此公正。
而后在死亡如此临近的当下,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最开始想要去做,最终也没完成的事情。
“对不起,但是……”
死前的跑马灯开始在模糊的视线中流淌,带着过往所有的回忆接踵而至。
温柔女声的呢喃,连带着似乎早就遗忘的熟悉声音都在希耶尔的耳膜边上不断回响。
男人几乎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但他依然跌跌撞撞地扶着墙站了起来。
露泽不明白他要去做什么,他自始至终想得到的不就是活下去吗?
就算这个目标如此遥远无期,但总还是有着些许概率。
如今任何的活动都是对于他生命的削减,任何的步伐都无异于是死亡倒计时的当下,他站起,又是要做什么?
过往他模仿上城区那些贵族们打扮的白袍子早已被血污染成发灰的猩红,近乎是最好的衣服也破烂不堪,连露泽如今身上不断缝补的旧衣服都比不上。
“姐姐……我……”
【我有成为一个好人吗?】
【我能见到你们吗?】
【最终我能救到任何一个人吗?】
是啊……
最后的血液俨然都要从创口之中涌出,失温的四肢就连站立都成为了困难。
大脑的意识恍惚无比,他似乎才想起来,自己一开始想要做到的只有一件事;
他只是想救自己的姐姐而已。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男人的嘴里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语句,露泽也无法知晓在最后的眼前他究竟看过什么风景。
她所能做的只有坐在最后阴暗的小小角落,看着希耶尔虚弱的躯体内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爆发出这种力量,支撑着近乎死去的躯体摇摇晃晃走出去,而后被那些人拖走,变成了最新的旗帜,最该被捕获的俘虏。
而希耶尔似乎也因此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一切,在那一瞬,露泽清晰地意识到,人可以先死于事实意义上的死亡。
在那一刻到来前,男人的意识在完成目标的一刹那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此地所能余下的只有一具空洞的躯壳。
她只能看着他们近乎癫狂地按住早已不存在任何力气的他,而后如同希耶尔曾经做过无数次的动作一样,高高举起手上任何具有杀伤力的东西,狠狠砸下去——
露泽瞬间瞪大了双眼。
人的脆弱脊柱如此幸运地在这一瞬间就迎来了自己的终结。
人的脆弱头颅在这一瞬间如此幸运地脱离了属于自己的桎梏。
苍白失血的面庞从这个现象世界中如此幸运地被剥离,从苦楚与痛苦的漩涡之中被释放,陷入了安详的永眠。
而新世界的人注视着眼下最具有价值的货币,脸上露出了露泽从未见过的满足笑容。
他们捧起希耶尔的头颅,那颗头如此宁静,如此美好,为什么脱离了具有思维性的世界后……
你笑得如此美好?
她凝视着那颗微笑的头颅,思考能力似乎也连同那人的体温一起从世界之中逃离了出去,头脑中除了空空如也的空白,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你到底从这个世界之中得到了什么,为什么……
“你能解脱?”
她下意识说了出来。
随后露泽意识到了什么,她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说了什么?
我感受到了什么?
为什么我会感受到这种情绪?
在这一刻,少女才如此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与过往的差异——自己与绝对纯净纯洁的世界之间所产生的那道罅隙。
那些人依然站在原地,谈论着希耶尔的价值观,不断嘲弄着他,诋毁着他,同时又不断炫耀着即将获得荣耀的他们自己是如此幸运……
最终他们得出来一个结论:
神是如此慷慨,如此仁慈,如此伟大。
第二百七十七章.凭什么
一种难以描述的悸动从从未鲜活过的躯壳之中涌出,露泽注视着眼前干瘪的无头身躯,又缓缓将目光移向了那颗微笑得如此幸福的头颅。
凭什么?
她不禁如此发问,一种荒谬的思维在脑内生根发芽,逐渐胜过了日夜燃烧的刑架,胜过了母亲的叮嘱,胜过了许许多多的一切。
按理来说应该如此,应该不曾有错过,如果世界真切有一个如同克尔恺所说的,全知全能的神,一个无法被人们所观测到,所估量的神……
那属于这片宇宙的因果报应就不会出错,所有人都在全知全能的神观测下生活,前往不存在的乐土或者是来世。
按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她咬紧牙关,注视着希耶尔那张在如今看来近乎可憎的面庞。
凭什么一个人在做了如此多的错事,在杀死了无数朋友,坑害了无数义人后却能够得到幸福,在死后真的得到解脱?
凭什么作恶多端的人能够在此刻得到幸福,而无数真正愿意为社会贡献的好人却永远都得不到更好的结局?
在过去由克尔恺,莉葡西卡,露玛丽甚至眼前希耶尔所种下的种子终于在今天结出了果实。
那些人似乎真的疯了,他们端详着希耶尔的头颅,似乎手里所捧着的不是自己的同胞,而是最纯洁的艺术品,他们笑着谈论着这条最珍贵性命的价值几何,近乎完全无暇顾及身边的一切环境。
他们已然讨论了许久,但是人们对于做白日梦这件事总是乐此不疲。
他们沉溺在妄想之中,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份承诺根本不会被兑现的可能性。
露泽看着他们最终因为虚无的奖赏互相殴打彼此,争夺那颗唯一在这世间得到解脱的头颅,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里面究竟掩藏着什么样的真理。
但是露泽意识到了,她自来到这世上起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欲望,如此强烈,甚至源源不断,甚至在耳边叫嚣。
死去的头颅不会说话,就像从天上而来的星星本就不应该学会做梦一样,这一切本就不该发生。
但她早已学会了如此之多的陋习,学会了白日梦与妄想这种对于生活毫无益处的技能。
她如此渴求,如此虔诚地期望,期望这颗早已失温的头能再度睁眼,真正告诉她为什么。
欲望足以使人发狂,而希望更是如此。
露泽的耳边早已听不进任何声音,辨别不了任何的东西,那强烈的愤懑,或者说是祈求般的渴望驱使着她抛下了过去不断纠缠着她的一切,让她短暂地忘却了自己身上承载的无数愿望。
她跌跌撞撞地从狭小的荫蔽中逃出,近乎癫狂地向那颗如今闪耀的头颅伸出了双手,从其它的谋杀者手中夺过了这尽显血腥的桂冠。
那些人眼见这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外人夺走了他们通往幸福的阶梯,立马也跟着发狂了起来,尖叫着向她冲过来,势必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救赎。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手里再也开不了口的头颅,这东西带不来任何幸福,只能带来更多的痛苦与死亡,与那些朋友们所留下的知识相比,连一个字符都比不过。
没有任何价值,也没有任何意义。
露泽的脚步踉跄,从无数发了疯的人身边逃过,从无数早已愚钝,早已报废的刀刃下逃过,却不论如何都找不到她希望的那条路。
她找不到为什么。
这里的人不论希耶尔是否存在,是否存活,似乎总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某日变成疯狂的奴隶,总会在某一刻丢掉了属于自己的理智,去争夺由上城区人丢下的骨头,比起狗来说都更没有尊严。
在一场又一场的角逐之中他们从来没有人认知到一个事实——从未有人得救的事实。
而如今真的有个人在死后得到了解脱,比任何人都更加从容幸福的解脱,这是唯一一个足以佐证神无法给予人幸福的扭曲事实,但在现在,不论是那些下城区的愚人,又或者是眼前的露泽都无法认知到这一事实。
眼下的露泽失去了过往旁观的资本,成为了贫苦众生中的参与者,只是一个狼狈的逃亡者。
就如同先前的希耶尔一样,甚至还比不上他的伶俐机敏;空有一副不属于人类的身躯,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心灵,她所有的一切除了能让她在这世上吃更多苦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白皙的肌肤早已如同负罪的恶人一样伤痕累累,无数花朵早已在追赶逃亡的狩猎场上凋谢殆尽,化作了血污与痂结,柔顺的浅蓝发丝再也无法保持过往那般整洁。
从未光鲜过的着装在此刻竟是她唯一能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的屏障。
除了逃跑近乎一无是处。
她只能跑,不停地跑,一丝喘息机会都没有地逃跑。
那些人似乎愈来愈多,互相叫嚣着,变成了幽影一般,如同跗骨之蛆。
露泽什么都顾不上,她除了继续在早已变成废墟的下城区中继续奔逃,想不到任何其他能够改变现状的办法。
对于运动本身也没有什么诀窍,在这个世界上只是静坐着成为静物的她来说,逃跑比起记忆更是艰难的任务。
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窜逃了多久,即便躯体没有疲累的感受,脆弱的心灵也早已不堪重负。
最终她踉跄倒地,再也没有哏更多的精力去分辨他人源源不断的加害钝刃。
她如同曾经看过的无数人一样,只能徒劳地举起手抵抗即将到来的苦痛……
但他人的尖叫此起彼伏,露泽睁开眼,下意识往前方望去。
熟悉的身影。
少年们不知道从哪飞身而出,再度成为了救她于水火之中的英雄,似乎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一切都恰当到那么诡异。
露泽把手又放回那颗头的下方,她再也没有心力去应对更多的事物,她只能迫不及待地举起死去的希耶尔,将目光投向早已紧闭的眼睑,她虔诚地与死去的他面对面,问出了从未得到解答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
死去的头从来不会回话,永远都不会回话。
就像露泽一样,她永远都得不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