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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txt下载     玄隐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四八.终我

    身体在急遽下坠,冰凉的风擦过脸颊、冲破耳膜、灌入喉咙,刺得浑身生疼,这风比刀剑还要锐利。

    萧思退却仍极力张大眼睛,即使眼前只剩下快速退后的天际,他也想铭记住这一刻。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段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不是主人的命令,不是江朝欢、萧望师或任何人的指使,的确只是他想这样做。

    做出这个决定,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

    在看到谢酽疯癫般的举动后。

    ……

    谢酽选择认顾云天作父、进入魔教,他没多想。

    谢酽刚回来就一个下马威报复江朝欢,他没多想。

    谢酽煽动天池试剑、虐杀小缙,他也没多想。

    直到今天,亲眼看到谢酽是如何对亲姊顾柔下手、在杀人时眼中是如何湛出愉悦的光,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性:

    早晚有一天,谢酽会对顾襄下手!

    不仅因为顾襄也是最早骗他、利用他的人之一,更因为江朝欢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唯有顾襄是他的软肋,是他在乎的、珍视的人。

    等到谢酽真正开始对付江朝欢那天,顾襄的下场……他不敢再想下去。

    而无论是江朝欢的复仇、主人的游弋还是谢酽的疯狂,都不可能停下来。顾襄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其实或许已盘桓了许久

    杀了谢酽。

    因为谢酽,真的疯了。

    当然,如果能顺便杀死顾云天就更好了。这样只剩下主人自己,应该就没兴趣再兴风作浪了。虽然唯独太便宜了江朝欢,但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这一次,主人与江朝欢大战晕倒、顾云天和他的手下都身受重伤、谢酽落在自己手里。他想象不到日后还会有这样好的时机。

    负着谢酽一步步走回会场,听到自己的脚步踩在雪上、比往日沉重的咯吱声,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如此真实。

    不再是为任何人效命、不再以旁人的视角,这一次,他可以用自己的身份、能力、意愿,去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陈西华、林思图、叶厌、朱廷越……无数支离破碎的人生在他眼前闪回,其实这样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之所以还在维持着,或许只是因为他想看到最后的结局。

    但从今天来看,也不必再期待了。

    因为谁笑到最后对他来说其实没区别。帮助谁、又对付谁,本就是别人的立场强加于他。

    可偏偏一个傀儡生出个人意志,他有了自己的立场

    保护顾襄。

    在原本主人的计划里,他应该带着谢酽回来与顾云天谈判。但杀死谢酽的念头一旦形成,他并不觉得胁迫有什么必要了。就让他用自己的命,除掉顾襄最大的威胁吧。

    下堕的速度越来越快,眼前连成一片的山崖终于模糊到极致,幻化出一道青色身影。

    那是营州初遇,惊鸿一瞥。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也是望海寺遇蛇,她把自己拉上房顶,尽管是带着嫌弃的目光。

    第一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第一次有人把他当人看,即使他只是个多余的累赘。

    口中不饶人,做事却自有一套原则。他从来没见过活得如此真实的人……与全身上下皆是虚假的自己,实在是截然相反,对他来说,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因为顾襄,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也有自发而成的爱、恨、担忧、喜悦,这些正常人的情绪。

    可是,他依然不能用萧思退的脸面对她、用萧思退的声音和她说话。

    包裹在别人身体里的自己,仍旧无法冲破那具无形的阻隔。

    下堕,下堕……他闭上了眼,他感受到那具朱廷越的壳子在燃烧、消融,逐渐露出真正的自己……

    这是他一生未敢肖想的梦。

    可是,梦醒得也这样快。

    一股强劲的力道垫在他身下,身体陡然回冲,他只觉全身骨架都要散了。一睁眼,是一个无法相信的人

    顾云天!

    此刻顾云天攀在崖壁上兔起鹘落,与他同时下坠,精纯真气从那精钢右手发出。数次之后,他的下堕之势被减缓大半!

    顾云天竟肯为了谢酽跳崖?萧思退一惊,登时提气欲抢先一步震死谢酽,然而顾云天出手如电,下一刻气流已经把他重重推开,他再也抓不住谢酽了

    那么你也别想得手!萧思退一蓬暗器疾指谢酽要穴,逼顾云天再次改变气脉方向,谢酽与顾云天指尖擦过,再无机会。

    只剩十米之距,三人各自坠落,饶是不甘也要先调整落点的姿势和力道,保命要紧。

    虽然天池常年冰封,从万丈深渊坠落,再多准备不死也残。

    然而,预想中砸上冰面的剧痛并非成真,萧思退错愕地发现自己撞上的是一张密网,随即被兜住回弹,浸入天池水中……

    尽管极富弹性的网缓冲了大部分力道,他被冰水一激,还是差点撞晕过去。半天挣扎起来一看,靠近西侧这一面的天池水冰面皆被凿开,而水下布着软丝索。不远处谢酽也躺在网上,血色迅速蔓延、在池水中绽出瑰丽的冰花。

    顾云天呢?

    念头刚起,身后一道平淡的声音送入耳中。

    “临时起意,绝大多数不会遂愿功成。你为他办事,应该懂得这一点吧。”

    蓦地回头,顾云天立在网上,周身没有沾湿一点水渍。他想象不到对方是如何坠落千尺而毫发无损、甚至又是何时到了他后面。

    重伤之下仍有这等功力,那他又为何……?

    一股寒意从头到脚把他浇了个透,萧思退紧紧攥着丝网,任冰凉的水包裹住他的手掌……

    “你故意引我出手?”

    “这局棋上的所有棋子,我都会给他们机会尽量走得远一点,直到他们自己再也走不下去。”顾云天并没看谢酽一眼,只是紧紧盯着萧思退,一步步走近。

    良久。

    “不止是你,对吗?”

    顾云天侧身看向层层云海之上的高崖,慢条斯理地问他:“教中还有别人,与你的主人合作了。是谁?”

    “原来,你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啊……”萧思退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笑了起来:“你和他一样,都以为自己是这天下的主宰,可以肆意玩弄别人的人生。可惜这世间最难掌控的,就是人心。我真希望你们能一直自以为是下去,哈哈哈哈……”

    大笑中,依稀同样的话浮上脑海,顾云天怔了一瞬

    是慕容义。他临死前,也是这样说的。

    旧事旋踵而至,顾云天极黑的眼仁似将天地万象纳入其中,最终倒映出一点怜悯:

    “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机会?”萧思退不屑地打断了他:“对我来说,这是苦难的轮回,毫无意义。”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在做的吗?怎么会毫无意义?”顾云天不解地盯着他,倒是真的有些兴趣了:

    “本来就是条狗,再换个主人又怎么了?”

    在顾云天轻贱的目光中,他愣了一瞬,随即笑得更恣意了。

    “顾云天,你会在崖壁上凿出落点,会在天池中铺设兜网,难道我就不会做两手准备吗?”他余光瞥向谢酽:“趁还来得及,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好儿子,毕竟,是你仅剩的血脉了,哈哈哈……”

    话音未落,高处风声骤紧,又一个人影攀附着崖壁纵跃而下,直到落入网中。

    沈雁回?

    想不到被主人重伤的沈雁回忠心至此,已经自顾不暇却仍追随顾云天跳下天池。

    他落下时身形摇动,全没有往日的从容,可见到顾云天安然无恙站在那里,脸上瞬间绽出喜色:

    “教主……”

    可又看到身旁的谢酽时,他的笑容凝住了。

    “悔相见、悔相识,你就不好奇为何慕容义有这种西域奇毒吗?”萧思退真挚地来回看着面色沉了下来的两人:

    “当然是主人给的啊!”

    他也变得一脸沉痛:“顾教主,你再不想想办法就真的晚了啊。他的全身经脉已被主人冲破,就像当年沈副教主对嵇无风做的那样。还有这悔相识,没了孟九转、没了慕容褒因,该怎么解毒啊哈哈哈哈……”

    沈雁回急忙查看,发现他所言非虚。所幸谢酽经脉断裂,行毒缓速,毒尚未入心脉,但几番重创下元气大伤,脉息已微弱不堪。

    顾云天不再看萧思退一眼,径直走向谢酽。

    “教主……”

    只见他微一摆手,示意沈雁回退开,便将左手放在谢酽脉门。

    随着内力运转,他身上又绽出了一条黑线,自颈而下,顷刻黑透。

    沈雁回还欲上前代替顾云天,却见谢酽虎口处不知何时划破,与顾云天双掌交握,竟是在行过血解毒之法!

    顾云天头顶冒出丝丝白烟,对沈雁回道:“你留着力气,待会儿还要助我散功。”

    不仅是沈雁回,这次连萧思退都惊住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此魄力,不愧是顾云天!

    原本悉心调养,或许能保一年无虞。但此番与谢桓大战一日摧毁两条经脉,若要救谢酽,强运真气,只怕身体更是难以承载。

    一直以为天池散功只是设局引来神秘人的说法,总会找到更好的路。

    但今日种种过后,摆在他们面前的唯有彻底散功一条路了。如此,既能解决余音绕梁,过血中毒的毒性也会随着真气散去,一举两得。只是这样的决定,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毕竟从武功独步天下到毫无功力的普通人,这样的落差,相信多数人宁愿选择去死……

    沈雁回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顾云天经脉逐一崩毁、而谢酽面色渐渐好转,那种在拜火教时的无力之感又洪水般袭来。

    而罪魁祸首

    只见萧思退正垂头出神,眼中说不清是茫然还是什么……这是真实的他,还是朱廷越?

    “你为什么这样做?”

    “教中还有谢桓的人吗?”

    “谢桓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会知道的。”在沈雁回紧追不舍的逼问中,萧思退忽然抬头,肃然的声音在崖底廖廖回荡:“但不是现在。”

    “你会亲眼看着风烟散去后,每一个玩弄人心的人是如何被心毒反噬,可任何人,都无能为力……虽然那些,已经与我无关了。”

    恍然间,两人之间隔了一道如有实质的壁垒,他看到萧思退郑重地抬起手,往自己脸上抹去。

    随着他的手指划过,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取代了粗莽的朱廷越。是黑水旁他曾见过的、真正的萧思退。

    他这是什么意思?

    瞳仁、眉毛、头发、皮肤……当萧思退又一次站在他面前时,他感到的不再是那种自轻自贱的痛恨与自弃,而是全然的平静。

    很快,萧思退惨白的皮肤如上次一般起了红疹。

    我不会再以别人的身份活哪怕一刻。不想说的话,也不会再说一个字。

    尽管他没出声,沈雁回却能从他眼中看到这种意味。

    日暮天晚,顾云天头顶的白气丝丝缕缕,散入空中。沈雁回也奔去相助了,因为几番劝告、威胁也无法让萧思退重新易容成别人的样子。

    皮肤红肿、破皮、渗出血水……萧思退就这样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看着顾云天救回了谢酽,又和沈雁回沉入天池,在这极具疗伤温养之效的圣地散去毕生功力。

    直到三人身影消失,他都这样看着。没人再来问他,临走时也没人来与他为难,他本可以趁机逃开的。

    但他没有。

    皮肤溃烂得越来越深,好像有团火在脸上灼烧,流下的血糊住了眼睛,他再也看不到了。这副无法与真实世界共存的身体发出了警告的信号。

    但他不想再变成任何人。

    如果做回自己的代价是死,那他等这一天,其实已经很久了。

    空气、水,那些对常人来说必须的东西对他来说却是致命的,正在毫不留情地腐蚀着他的躯体。

    不知何时,他倒下了。

    冰凉的水浸入脸颊,缓解了一点痛楚。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吓人,还好没有人能看到他,最后这狼狈的一幕。

    身体上的皮肤也开始刺痛。其他地方虽然没有脸颊敏感,但最终都会一点点消融。

    直到死。

    可至少,他是作为萧思退死的。即使从未作为萧思退活过。

    持续的疼痛愈演愈烈、从脸部蔓延,他快坚持不下去了。意识也在剧痛中变得麻木,渐渐抽离……

    如果说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到底没听过自己的声音。没能用萧思退的身份说过哪怕一个字。

    意识已经濒临涣散的他突然一个激灵,他的心脏跳得飞快,开始竭力分开粘在一起的嘴唇,想要做这辈子最后一次尝试。

    可能吗……还有希望吗……

    冰凉的空气撬开了他的喉咙,一路楔入他的肺子,他艰难地曲起舌头,做出了口型,可是静寂的夜没能浮出一点声响。

    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为什么?他还是找不回完整的自己,即便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又一次跌回绵延无尽的深渊,疲倦淹没了他。

    就快结束了。

    可是,弥留之际,一抹青色惊鸿照影,一瞬间点亮了他沉黑的夜空。

    如梦似幻,他忽然感觉身体变得无比轻盈,他追了上去,不由自主地叫着:

    “顾襄……”

    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虽然,是幻想。

三四九.决定

    有的人死了,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没人知道他活过。

    比如萧思退。

    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一样,没在世间留下一点痕迹,甚至他的尸体也没人找到过。

    毕竟万丈深渊,虽凿出了落足之处也没人愿意涉险而来,何况仅有的几个知道他的人都自顾不暇。

    或许几日过去、或许十几天,他就彻底消融于空气、大地、水……此生第一次与这个世界如此亲密地接触。

    没有人能理解他如何生、为何死,更没人在乎。这或许是世间极致的孤独,但于他,已是最好的结局。

    世人目光聚焦之处,仍是那场旷古未有的对决后销声匿迹的两人

    谢桓挟持谢酽离去后,便杳无踪迹,又重归于只闻其事、不见其人的神秘。

    顾云天坠入天池。有人说他已经伤重濒死,有人说他散去了一身功力,总之他和魔教那些原本很嚣张的下属一起不知何时离开,再无音讯。

    其他门派来客也作鸟兽散,不愿继续卷入其中。

    这场天池试剑,除了没试出玄隐剑,几乎打开了所有谜团。正邪两道也因此再次势力大损,魔教更是尝到了三十年来首次的败绩。所以虽然正道也没讨到什么好,但两权相较,却可谓一大突破。

    营州城里,各大酒肆客店沸反盈天,这是偏远闭塞的勿吉第一次迎来中原如此浩大的盛事,坊间市井的传言众议成林。

    仍是那座最繁华的酒楼,一个戴着帷帽的黑衣人临窗而立,繁华尽收眼底。

    许久,他听到身后抽出椅子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嵇盈风。

    “他们两个醒了。”

    嵇盈风没有否认,慢慢说道:“他们走了。”

    那日天池峰顶江朝欢、顾襄与谢桓交手,最后同时重创失去意识,是萧望师与嵇盈风赶来带走了三人。而现在,他们三个已经先后醒来离开。

    喧嚣落幕。

    “这个江湖应该会平静一阵子吧。”嵇盈风走到了窗前。

    “或许吧。但是,”萧望师的叹息幽若一线,散入耳中:“其时将至,其势将成。下次再见,他们就要真正一决生死了。”

    ……

    无虑山,红玉阶。

    “自己回去,又像君山之前那样把我甩开?江朝欢,你为什么总是能把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强加于人,你不觉得太自以为是了吗?”

    九死一生,醒来后江朝欢和顾襄竟又久违地吵了起来。

    这次折红英发作,江朝欢神门穴的桃花一直蔓延到了少府、至少衡为止,还是顾襄先醒来用上次风入松“换气”的方法把他救了回来。

    结果顾襄本就未能完全归化吸来的谢桓内力,又这样加重负载,险些冲破心脉。

    江朝欢每每想来都觉得后怕。第二天一早,他找来顾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次她不要一起回幽云谷了。

    因为他要终结顾云天和谢桓的对弈。

    “他们视人命如草芥,利用起自己儿女都毫无顾忌。柳营、小缙、岳织罗还有那么多正道人士都已经沦为了他们对垒的垫脚石。”

    “我曾计划的斡旋于他们两方、循序渐进拓展势力、最后借他们的手除掉对方,如今看来并非良策。这样下去牵扯到的人、付出的代价实难估量。”

    “这些我都明白。可时机还没到,你完全可以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再出手。”顾襄寸步不让,狠狠瞪着他。

    “时机或许早就到了。如果我更早下定决心,至少……岳织罗就不会死。”江朝欢的声音轻了下去,但其中的坚决没有分毫动摇:

    “两败俱伤,就算我们等得起也没什么意义。因为他们一日不死,无论是天池这样的正面对决,还是以前的侧面较量,都只会拉来旁人垫背,越来越多的人会成为他们玩弄手腕的牺牲品。甚至,他们可能在享受操控别人替自己下棋的乐趣,最后恐怕整个武林都要为之陪葬。”

    他紧紧盯着顾襄的眼睛,理智地条分缕析,但那种平静、那种淡然,恰恰说明了他无比清楚这个决定的一切可能后果,并全部接受。没有人比顾襄更了解他。

    “顾襄,他们两个本就都是我的敌人,我和他们彻底对立是早晚的事。既然最后一役的真相已经明晰,那么这一切该结束了。”

    可是,

    “你要……怎么结束?”

    “刺杀顾云天。”

    意料之中的回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听他继续解释。

    “唯有杀死其中一个,他们之间失控的拉扯才会终止。谢桓踪迹难寻、且武功尚在;而顾云天散尽功力、更易接近。显然,我只能选择先对他出手。”

    顾襄尽量冷静地说:“别说刺杀顾云天难如登天。就算你成功了,可谢桓扶持你就是需要利用你对付顾云天。顾云天死了,他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没错。”

    “他绝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我也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

    顾襄怔住了。

    其实,和一直以来因为他们这些中间势力的存在,顾云天和谢桓出手尚有牵制一样;他们何尝不是囿于游走两方的盘算而自缚手脚呢?

    打破这个僵局,确实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可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冰凉。

    “我刺杀顾云天无需你帮忙,毕竟是你叫了二十年父亲的人,你不能对他出手。何况无论我是否成功,都不会再留在魔教,到时候我一个人离开总比我们两个要容易。而且,你还要去找顾柔,你相信她没死,不是吗?”

    无从反驳。毕竟他每次都会思量周全才会做出决定。

    这一天本是她曾最期待的他对自己赤诚相待,不再隐瞒任何,还会认真地剖析解释。可事实是,依旧没人能改变他的一意孤行。

    他的决定,只是告知,而非商量。

    并肩携手,再无秘密,却也会在走到终点的前一刻,重新被他推开。

    阳光汹涌,将无虑派的琉璃牌坊映得光泽变幻,他的眉眼也因过于煊烂的光明而模糊。恍惚中,他又变得那么陌生。

    心灰意冷,顾襄默然转身。然而,却被轻轻拉住。

    “顾襄,相信我……”

    喉舌滚烫,他再说不下去,一如他的手扯着顾襄衣袖的一角,不敢攀附更多。

    一直知道复仇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可他自私地舍不得放手。哪怕已经到了天光欲晓的一刻。

    尽管确实是情势所迫,他们需要暂时分开。但能相信他什么呢?他又敢保证什么呢……他垂下眼,回避着顾襄炽热的视线,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既定的航线永远无法改变目的地。无论他已经走了多远、周围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不会忘记为什么要出发。

    没有选择的权力、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告知她一切,让她自己决定。

    他忽然瑟缩了一下,僵硬的指尖再也握不住那轻飘飘的衣袖。早该放手的。

    可就在那片云彩飘走的一瞬,他整个人反而被明丽的云霞包裹住,不是虚幻的泡影,而是真实的她。带着她的温度、她的心跳,重新填满了他空荡荡的胸腔。他找回了自己的救赎,以及,爱与被爱的能力。

    “江朝欢,我们成婚吧。”

    耳畔的呢喃让他的呼吸再次失序。

    “我们都无父无母,无需任何人见证;不信天地鬼神,无需挑时间场合……所以今天,此刻,现在,我们就完婚吧。”

三五零.朝夕

    山之长,水之远,亘古不灭的除了他们并肩踏过的每一寸山河,还有镌刻其中的记忆。

    那些记忆或许散入风中、或许随落叶化为污泥、或许成为皎皎月光的一缕……这意味着曾经畅快发出的笑声、飒沓流转的剑气、纠缠的爱恨、破碎的血与泪,都没有湮灭,只是以另一种形式与天地共生。

    他们寄居其间的庞然大物,本就是所有的过去累积而成的遗迹。

    如果他们不能永远,他们存在过,已是永远。

    无需盛筵华服、无需章程典仪,甚至不必任何人知晓。这场婚礼对他们来说不是新的开始,只是彼此孤独的生命中,一段经历。

    顾襄突兀的提议时,他们两个一齐怔住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想到成婚。但他在一瞬茫然后,重重地一点头:

    “好。”

    “顾襄,我们成婚吧。”

    ……

    水到渠成,顺其自然。是否成婚其实对他们的关系不会有什么改变,但这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告白,以及最像承诺的应许。

    在这座曾留下刻骨回忆的无虑山,他们一步步踏上红玉阶,虔诚地趋近与天地相衔的山巅。

    蔡隶一事后,本就七零八落的无虑派被江朝欢驱散,从此世间再无无虑派。没了无虑八险阻拦,却也并没闲人上山。中原来客一走,这里就彻底罕无人烟了。

    但这样正好,本就是他们自己的事,再多一个人,都是打扰。

    简单的流程,却安心而满足。唯一的交拜仪式上,连祝祷也不是天长地久的期许。

    不求白头,只争朝夕。

    足矣。

    ……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望海寺破败的屋顶上,两个人并排躺着。什么都不说,只是听着对方的心跳和呼吸。

    顾襄正一下一下揪着松塔的鳞片,然后用力掷出,它们便悄无声息地跌入万丈深渊下的渤海浪潮。每重复一次这个动作她的胳膊就会撞到江朝欢的肩膀。但两人都没有分开远一点的意思。

    惊涛拍岸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并不会因一枚枚鳞片的坠入而打乱节奏。

    “你说,这松塔里怎么都没有松子呢?”

    直到把一颗松塔薅光,都没找到一颗松子,顾襄举着光秃秃的果轴观察了半天,纳闷地怼了怼身旁的人。

    “这不是红松,结不出松子。”江朝欢仍在闭目养神。

    “你不早说!”

    “我怎么知道你是要吃松子?你又不是松鼠。”

    “我不为吃松子,扒它干嘛?”

    “破坏环境呗。”

    他悠悠说道。

    好。很好。

    顾襄忽然一个翻身,一根松针扫过江朝欢稳稳合着的眼皮,刺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撑起身子,差点从屋顶滑下去。

    “谋杀亲夫?”他正要坐起来,却被顾襄一把按住。

    他看到明月为顾襄裁剪的影子一点点倾覆而下,全然遮住了他眼前的幽光。他有点害怕了。

    “江朝欢,还记得在这里,我问你为什么会跳下悬崖救我,你怎么回答的吗?”顾襄邪邪地笑了起来。

    江朝欢呼吸一滞,心虚地移开视线:“……不,不记得了。”

    松针顺着他的眼尾一路划过,留下一线浅浅的红痕,又疼又痒,他想躲开,却被顾襄似笑非笑的目光定住,整个人不敢动弹一下。

    “真的不记得?”顾襄和善地越来越放轻力道,语气也近乎温柔:“可我记得。三次。”

    月色下,她的面容如雕如琢,往日只要不笑就显得有点凶狠的表情冰雪融释。一向极亮的眼眸仿佛盛满了一夜星光,狡黠而神秘。他疯狂地渴望趋近这片星空,却又不敢碰触哪怕分毫。

    “咳咳,”她眼眸一闪,忽然正色道:“我救你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救你是在救我自己。你若不是门主的女儿,我才不会救你……是你说的吧?”

    顾襄模仿着他的语气,连嫌弃的神态都活灵活现。

    “是……是三年前的我说的。”江朝欢尽力忽略那游走到颈窝的松针以及酥酥麻麻的痒感,勉强捉住她的手,却仍无力阻止红痕的下移,“……与现在的我无关。”

    “是吗?可为何现在巧舌如簧的你,当时却不骗我一下?”

    “可能……那就是骗你……”

    顾襄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难道他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自己才有了同样的感觉?还是说

    她曲起眼睛,重新把他推倒在屋顶上,俯下身来探究地剜了他一眼:“其实,你现在才是在骗我吧?”

    她的下颌微微扬起,发梢扎在他的皮肤上,已经分不清是松针还是发丝的触感,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心悸,他不明白为何会出现与折红英发作完全不同的心悸……

    他咬牙望着近在咫尺的顾襄,却不知是月影在描摹还是心跳太过剧烈,顾襄的轮廓渐渐朦胧,只剩一圈迷离的光晕。

    一手环住她的手腕,已经分不清是他锢住了她,还是她粘住了自己。

    半天,他才能挤出几个音节:“骗你……很有成就感吗?”

    “江朝欢,长嘴不是让你这么用的,有人说过你有时候很欠揍吗?”

    顾襄的脸颊像是白玉上晕开了轻粉,她气得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然而

    拳头落下的同时,顾襄的一脸凶狠也被愕然取代,因为,她整个人跌到了他的怀里。

    失控、窒息,他们看不到彼此,但全部的感官都在与对方纠缠,这是一个疯狂的吻,绵长得没有尽头。

    ……

    不知何时松针和松塔的果轴都掉下了屋顶。涛声依旧,月色无俦。

    ……

番外一.朝来寒雨晚来风(萧氏兄弟)

    萧望师和萧思退是亲兄弟,还是双胞胎兄弟。

    尽管在任何人看来都匪夷所思,他们自己也不太相信,但既然主人这么说,他们也没有反驳的资格。何况,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一点也不重要。

    因为,他们不知道的事岂止这一桩……

    家在何处、父母何人,甚至连自己是西域人还是中原人都不清楚。当然,也没有名字。

    “你们本是不该活着的人。是我救了你们,所以你们的命是我的。”

    师父,不,“主人”,从他们有记忆开始就这么说道。

    虽是师徒,但万不同只让他们称呼自己为“主人”。

    因为他们不是“人”,只是主人的“分身”、“影子”、保命符、替死鬼……

    “你们的命只有一个用处:替我而死。”

    万不同的灌输很有效,以至于这兄弟俩从小就做好了随时去死的觉悟。

    “你们一定要好好学易容之术,这样,等顾云天找到我的那天,你们就可以易容成我,代我被他杀掉。这就是你们活着的意义。”

    ……

    主人真的很怕死。

    而那个叫“顾云天”的人,就是主人阴影的来源。

    据说若干年前,主人的师父千面叟被顾云天杀死。可主人,却被放了一条生路。

    “十年。我给你十年。这十年之内,我保证不杀你。”

    千面叟仍在地上打滚哀嚎。一朵穷形尽相的桃花于他掌心凋落。花谢春归,带走的,还有他的生机。

    全身发软缩成一团的万不同不敢看师父,更不敢看顾云天。他以为顾云天放过了自己,可紧接着,又听其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

    “但如果十年过去,你也没让我看到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一个和他一样的死法。”

    全身轰然一震。

    余光暼见终于断气脱离苦海的师父,万不同心胆俱碎,硬是鼓起了勇气抬头问出了口:

    “可你……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顾云天眼底漾起他看不懂的意味,“很难解释,你也不会懂的。总之,你有整整十年。十年,真的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

    是的,十年可以做很多事。

    而万不同的选择,就是用十年给自己打造出一条生路。

    他逃到西域鄯善,拐走一双婴儿,让他们学习西域秘术易容大法,等顾云天来追杀的时候当自己的替死鬼。

    当然,他考虑到届时可能他们只有十岁,身量不足,所以从小就给两人服用加快生长的药物。

    而数年之后,其中那个弟弟确实学得很好。无论是天赋还是努力,他都证明了自己没选错人。

    可哥哥就相形见绌了。

    无论是那双灰绿眼仁的凤目、还是邈若烟波的声音,对易容来说都是先天的劣势。

    这样的人,实在是太过鲜明瞩目,绝难伪装成其他人。

    而且,哥哥不太听话。

    ……

    终于,在哥哥第三次逃跑的时候,万不同决定杀了他。

    然而他举起刀,却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他挣得满头大汗,刀终究还是要落在幼儿头顶,那双凤目却湛出寒光,“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什么意思?”

    刀,堪堪凝定。万不同蓦地从梦境中清醒一般,全身发软退后数步。

    “刚刚,你被我催眠了。”

    “催眠?”

    “我跑出去,只是为了学催眠。”哥哥笑着对他说:“主人,你觉得顾云天是个很好骗的人吗?区区易容术就能混淆他的判断吗?”

    尽管根本没见过顾云天,甚至都没去过中原,此刻哥哥提起他来却语气熟稔,无比自然。

    万不同心底一凉,却听他又道:“易容的把戏最多只有一半成功概率。但若加上催眠夺其心魄、蛊惑神志,想必胜算至少能再加三成。主人,你觉得呢?”

    ……

    当时的他们,五岁。

    后来他们同时学习易容和催眠之术,但各有专擅。哥哥那双幽绿的瞳仁与人对视,那妖异的嗓音说出词句,本身已是催眠最好的先置条件。

    保命的计划比预想更顺利,可随着离十年之期越来越近,万不同还是益发难以安眠。

    顾云天的话,每日每夜都在他耳边回荡,成为他轮回无尽的噩梦。

    夜半惊醒之时,幽黑中仿佛也涌动着顾云天眼底的那种漩涡,混杂着师父痛苦的哀嚎。几千次,几万次,辗转到天明也无法再次入睡。

    他甚至矛盾地期盼着十年快点来到,以尽早结束这生不如死的日子。然而心底另一个声音时时在提醒他,十年之后终将是自己躲不过的死期。一切努力,皆是徒劳。

    ……

    十年,终于到了。

    他确实死了。

    却不是死于顾云天。

    ……

    那是十年将满的前一个月,他的一切准备都完全就绪:

    哥哥催眠术达到了条件催眠的境界,弟弟的易容出神入化,而且长到了和自己一样高。每每扮成自己的样子,他本人都难以辨清,甚至会心里恍惚一下。

    他已胜券在握,所以当他遇到嵇闻道时,也并没产生什么波澜。

    只是个从中原来打探消息的人而已。他问的那个孟九转,自己又不认识。至于什么梅溪桥、蔡隶,淮水旧事,也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但哥哥能看出来,此人绝非普通人。

    ……

    “你想活下来吗?”

    当哥哥这么问弟弟时,弟弟不解其意。

    “十年就要到了,你真的想替主人被顾云天杀死吗?”

    “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着什么急?”扮做万不同的弟弟哼了一声。

    是啊。就算死,死的也是学易容的弟弟,而哥哥,应该是可以活下来的。

    因为这个,弟弟从五岁开始就恨上了哥哥。

    本来是同样的人,一样的命运,凭什么他忽然就找到了生路?明明他才是那个学不好易容术的废物啊!

    或许,他就是为了避免替死的命运才故意学不好易容,对吧?

    “我不会让你死的。只要你按我说的做。”

    ……

    就在打算离开鄯善的前一天,嵇闻道遇到了自己。

    不,应该说是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不止面容、身高,连声音、举止,都毫无二致。嵇闻道差点以为活见鬼了。

    “……你是谁?”

    “这不重要。我可以是任何人。”

    “你为什么扮成我?”

    “向你证明,我是个有用的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我,新的主人。”

    ……

    万不同就这样死了。

    终其一生,他都不明白顾云天放过自己十年,想要的是什么。

    甚至他不知道,其实顾云天早就忘了他这人。毕竟,顾云天给自己埋下的惊喜“种子”太多了。他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是他的努力害死了自己。

    苦心十年,亲手培育出的替死鬼把自己变成了那个代替品。

    --嵇闻道本来不想杀他的,是哥哥受他启发,向嵇闻道提出了一个建议:

    你需要一个“分身”,或者说另一个“身份”吗?

    易容术,只有与不同的“身份”配合,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我的新主人,你想要一个永远属于你的、可以在关键时候代你“死”或者“暴露”一次的,新身份吗?

    ……

    千面阵,万不同。

    武功不高不低,名气不大不小,与顾云天有仇,失踪十年之久。

    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分身。

    ……

    至死,万不同都不明白自己打造的生路给自己送上了绝路。

    ……

    十岁,兄弟两个逃出了“必死”的命运,给自己找了个新主人。

    ……

    回中原的路上,哥哥又跑了一次。

    但弟弟终于确定了,他是故意的。

    被新主人废掉了本就低微的武功,打断了一条腿。这样,他永远无法好好“易容”了。

    “你为了不做替死鬼,对自己可够狠的啊。”

    面对弟弟的嘲讽,他亦自嘲一笑,“只有我活着,你才不会死。”

    “凭什么这么说?”

    “新主人,绝非万不同可比。催眠和易容再厉害,也只是奇技淫巧之“术”,并不足以保证有朝一日不被抛弃。我要做他无法杀死的人,做一个真正的人,找到我的生存之“道”。”

    “什么意思?”

    “我要做他的头脑,他的谋士……我,要做自己的主人。”

    ……

    他们的新生活过得还是不错的。而且,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尽管还是逃不过地狱般的非人训练,也免不了动辄的打骂和惩罚,但至少嵇闻道肯教给萧思退一些上乘武功。而非万不同那样,只让他们学不入流的微末本事。

    至少,他们吃的是“人”的食物,而非万不同为了摧毁他们的人格、让他们更好地做一个分身而从小喂他们狗食,给他们关在狗笼子里。

    至少,从小吃促进生长的药物,以及易容所用的朱砂、水银等都含有剧毒,新主人肯给他们求医问药,尽量延长他们的生命。

    但弟弟,或者说萧思退还是在那神乎其技的易容术反噬下,彻底失去了自己。

    他的皮肤完全不能暴露在空气中,也忘记了自己的声音。

    因为从小只要他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万不同就会把他打个半死。等到新主人允许他做回自己的时候,一切皆晚。

    他只能永远“盗用”别人的容貌、声音、举止、神态……身份。

    除了名字,他一无所有。

    但萧望师不同。

    嵇闻道确实比万不同会用人。

    曾经差点因为没用而被杀死的哥哥明显更受新主人重用。即使他是个跛子,还是个不会武功的跛子。

    嵇闻道说,萧望师是他的谋士。

    最锋利的刀总要最后才刺出。所以萧望师,绝不可过早暴露。

    ……

    于是,一个世人眼中的正道领袖,在一个不见天日的谋士指点下,驱策着一个不断变换身份的工具,寻找毁掉一切的方法。

    谢酽,他们一开始的目标。

    聚义会,真正启程之地。

    “少年人戒心最轻,让公子和小姐去就好。谢酽自小被管束严格,他很需要同龄的朋友。”

    于是,萧思退引来谢酽,“南嵇北谢”的三个后人一见如故,同赴雁门。

    “慕容义定有问题,我们需要帮他一把。主人,差不多该让万不同现身了。”

    于是,嵇闻道变成万不同,来到了四海客栈。

    “主人切不可与江朝欢相见。”

    于是他们,彻底变成了不存在的人。

    一个“死人”,一个不世出的人,一个没有自己的人。想一想都可笑。

    这样的人,可以做任何事。

    ……

    然而在助萧思退两次设局,皆没能杀掉江朝欢后,萧望师提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建议:

    “我们和他合作吧。”

    “合作?”嵇闻道投来一眼。

    “或者不如说是--让棋。将这局棋的先手让渡给他,我们跟着他落子。”

    “理由呢?”

    “这局棋在我们手里已经死了,唯有交给他,才会有不同的结局。除非主人想看到的,真是所谓满盘皆输而已。”

    君山之夜,月明星稀,一切终于呼之欲出。

    刀,也终于该出鞘了。

    ……

    那是他们首次知道世上还有萧望师这么个人。

    但萧望师,早已对他们了如指掌。

    眼尾第一次溅上血迹,他笑着为这一夜做出注解:

    “毕其功于一役,终究难成。”

    是啊,江朝欢,遇到你总算棋逢对手,而这局棋,也才刚刚开始。

    救了江朝欢一次,却恶作剧般地把他扔到牛棚里,杜绝他与嵇盈风相见。或许那时候,他就对君山才真正初遇的嵇盈风产生了奇怪的感觉。

    可笑,之前的他还不能理解萧思退为了个顾襄叛去西域。

    “不过是再换个新主人罢了,于我们来说有何区别吗?”萧思退临走时说。

    “正是因为并无不同,我才不会做多余的事。”

    “那我们就各事其主,各凭本事,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

    只一局,萧思退便认输了。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吃人计”很快被江朝欢看透,“林思图”这个身份难以为继,他也走投无路。

    这时萧望师教他一招,化解了杀身之厄:

    将一切推到自己这个幕后之人身上,而他萧思退趁机留在江朝欢身边。并说服主人不再阻挠嵇无风被劫去西域,反而助拜火教一把,将棋局引向新的蹊径。

    借此如愿以偿留在嵇盈风身边的他,只希望在主人和谢酽越来越疯狂的时候,能护住嵇盈风的性命。

    他终于懂了萧思退。

    ……

    失控的棋局吞噬了萧思退,也完全脱出了他的构想。

    残局颓势,终于真正由江朝欢执子。

    落幕,收场。

    辞别了嵇盈风,他孤身而去,远遁不为人知的天涯海角。

    人们不必知道他的行踪,甚至无需知晓他的存在。刀,归鞘。

    这把刀,没有主人了。

    可是,也不再有弟弟了。

    ……

    余生的年岁里,他总是想到最初的时光。

    朱砂等物积念累月腐蚀,萧思退本就活不长。

    是他,夺去了属于弟弟的人生。

    所以,他必须认真活一场。

    他仍不知自己是谁,从何而来,但他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哥哥,我从来都没怪过你。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主人说一个人真正死去的标志,是不再有人知晓他存在过……所以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

    “这世上,只有你会记得我。”

    ……

    完

番外二.天教心愿与身违(路白羽)

    路白羽很怕死。

    路白羽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让自己活得更久。

    为了践行这一理想,她竭尽一切尝试,终于摸索出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中庸。

    她发现,在这里不能出类拔萃,当然也不可居于下流;为人最好别长袖善舞,却也不能离群索居;适当了解敌人以及同僚的底细,但绝不越雷池半步窥探别人的隐秘……

    就连撩拨弟弟妹妹们这个最大的爱好,她也是见好就收,绝不玩过火。

    秉持着这样的处世原则,她游刃有余地在幽云谷长大,还成为了十六堂堂主之一。

    十六堂专精暗杀,工作单一,在顾门处于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上有双姝四主揽去最艰难要紧的任务,下有七十二洞潜伏正道铺开势力,留给十六堂的任务已不算多。

    凭借着稍有隐藏的实力与万中无一的谨慎,她每每从任务中全身而退,创下了从无失手的战绩。

    尽管杀手的营生终究是朝不保夕,稍有闲暇,她还是尽量苦中作乐找弟弟妹妹们缓解一下压力。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直到那一天。

    和往常一样,初一早上,钧天殿召集例会。

    “丐帮自任天命继任以来,日新月盛,已成大患。姑息纵容十年之久,如今,也该算算总账了。”

    门主的声音在寥廓的大殿中回荡,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路白羽竭力隐藏身形,心下暗道: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帮,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这绝不是好差事,千万不能落到我头上。

    当下更是低眉垂目,缩在座中。

    这是她躲避任务三大绝招中的第一招:防患未然。

    -开会不能到得太早,也不能落到最后,一定要混在人群中进去;座位要在大殿的中后段,前面最好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这样她可以完全缩在其身后。还要注意后面和对面切勿有瞩目的人物……处处都是讲究。

    -而门主布置任务时,决不能东张西望,更不可与之对视。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从目光、身形、表情到呼吸,都做到隐于众人。

    -听完任务,要迅速评估得手概率和全身而退的把握。偶尔有适合自己的、最简单的任务主动请缨,显得自己也有积极进取的一面。

    凭这一招,她便可将百分之九十的艰险任务提前拒之门外。

    “……刺杀丐帮帮主一事,事关重大,就交给--”

    呼吸暂停,路白羽隐在别人的影子里,心中已经替门主叫出了“沈雁回”或“岳织罗”的名字,再不然就是“江朝欢”。反正本来也不会是自己,她还暗嘲自己谨慎得有点自作多情了。

    然而--

    “路-白-羽”

    晴天霹雳。

    她愣了一下才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门主,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不,不可能,这绝不可以!

    如此危险、如此重大,怎可交给如此渺小的我啊!

    没事,别慌,我的避事三招还有两招可用,路白羽竭力镇定下来,就要开口。谁知门主屈起手指慢慢敲着桌面,直接一句--

    “十天后,任天命和你,只有一个能活。我很希望是你,路白羽。”

    ……

    完蛋了。

    走出钧天殿,她感觉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像在预告着她的死期:

    十天。

    她只剩十天了。

    ……

    十天后,死的是任天命。

    连她自己也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原来人的潜力,真的是无穷的啊……

    仍处于后怕中的她紧接着得到了一个更加晴天霹雳的消息:

    因此次出色的表现,顾云天擢拔她为十六堂之首,统领内十六堂。

    我的老天爷:只想躺平混日子的我,怎么反而升官了啊!

    ……

    这一次走出钧天殿,她努力在所有人的道贺声中喜逐颜开,不露出半分无奈。

    终于人群散尽,忽有一人错身而过,毫不理会刚刚众星捧月的她。

    “小江弟弟,怎么不恭喜我?难道你要夜里单独来找我道喜?”

    那人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夜里?我怕撞见偷偷抹眼泪的你。”漠然而去。

    怔了仅一瞬,路白羽揉了揉笑酸的脸,又眼波流转,对身侧的宋芷茵娇笑道:“这叫什么话?芷茵,你看我笑得多开心啊。”

    话音未落,又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后面大步跑来,还叫着:“喂,江朝欢你站住!快告诉我二小姐为什么不理我--”

    叫得正急,冷不防一只手从旁伸过,把他提了起来--

    “小缙?二小姐为什么不理你,他怎么会知道?”

    扭头只见路白羽一脸疑惑,小缙扑腾了两下,急道:“没功夫跟你解释……哎,行吧,他是惹二小姐生气最多的人,他一定知道我哪里做错得罪了二小姐--”

    好奇怪的逻辑。路白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样吧。你叫我一声好姐姐,我教你一招,保证二小姐主动来找你。”

    “真的吗真的吗?”小缙眼里登时湛出亮光,连忙叫道:“路姐姐你人真好,祝你接下来步步高升、大难不死、方兴未艾、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快告诉我!”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路白羽拍了拍小缙头顶,无奈俯身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

    “这管用吗?”小缙半信半疑。

    “放手去做!”

    ……

    三天后,顾襄果然主动去找小缙了。

    而小缙其实只按照路白羽建议做了一件事:

    什么也不做--只忍住三天不缠着顾襄。

    ……

    从此以后小缙缠上的人多了一个。并且他们的对话经常是这样的无限轮回:

    “二小姐为什么又不理我了?”

    “她理过你吗?”

    “……好像没有。”

    --

    “路姐姐,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忙?”

    “让二小姐陪我玩一天。”

    “……你看我像不像二小姐?”

    --

    匆匆三年,小缙长得和她一样高了,而且自去年第一次领受任务出谷,凭借斩尽杀绝的作风迅速恶名远播,甚至盖过了因任天命之死而声名鹊起的路白羽。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其实自那次刺杀后,路白羽成了顾门风头最劲的人物,江湖上流传开无数她的传说:

    “此人行凶多年未尝败绩,所向无敌。”

    --那是因为我之前任务最少,还都是最简单的啊!

    “此人得手后一支白羽插在流血伏尸之中,随风而笑,变态之极。”

    --那是我在记录我杀过多少人啊!而且我什么时候随风而笑了啊?!

    ……

    总之她的明哲保身之路就此终结。别人看来她是高调张扬,放浪形骸,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天是多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幽云谷不养闲人。这天密报传来青城派和单刀堂密谋结盟、对抗顾门的消息,门主当即下达了新任务:

    屠灭两派,震慑异动!

    ……遭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心头,路白羽努力把自己凝成一座雕塑。

    避事三招,预防为上。可自从三年前,这一招已近乎作废--

    作为堂主之首,她必须坐在右侧首位,并且时常受到门主关注,存在感大大提高,躲是躲不过的了。

    那么,在门主果然叫出了她的名字后,她察言观色,决定冒险使出第二招--

    佯病遁辞。

    装伤称病,是最好用的一招,但弥足珍贵,不可滥用!

    一番表演后,她一个眼色,小缙也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为她此招再添一重保险:“门主,路堂主内伤缠绵已久,若不好好将养,遗患无穷。”

    窥见门主面色松动,但沉吟不语,路白羽狠了狠心,决定祭出最后一招--

    这一招有点阴损,但没办法了……二三两招必须双管齐下才事半功倍。

    “咳咳,门主,属下绝非不肯强撑病体,但只怕误了门主的大业。依属下之见,离主武功日益精进,比属下更能担此重任!”

    ……

    祸水东引--

    借故推辞后,另行举荐他人,不仅转移视线,还显得自己替门主考虑周全。

    ……对不住了,小江弟弟,可谁让你从不推辞任务,又最受门主重用呢?

    余光瞥见被她“牺牲”的江朝欢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却见他迎着门主的视线恭敬起身,接下了这一任务。

    ……三步走,终究还是奏效啊!

    正暗暗感慨,却听门主轻扣桌角,又看向沈雁回,“不过此事非同小可,不容有失,你也一并去吧。”

    沈雁回领命后,顾云天又点了岳织罗、小缙,竟是将四主全派了出去!

    路白羽傻眼了。

    离开钧天殿,小缙犹在讥笑她:“连沈师叔都去了,可谓高枕无忧万无一失。让你推辞,这下作茧自缚了吧!”

    “切,你不懂,我有三不杀--”

    “什么玩意?”

    “不屠门绝户、不杀老弱妇孺、不杀长得好看的年轻男子……”

    “切,就你讲究多。”小缙鄙夷地扭过头,催她道:“我学医是为了给二小姐治伤的,结果先被你逼迫做伪证骗人!你快去让二小姐理理我,这是我们说好的--”

    路白羽仰头望天,只觉天空又灰暗了。

    ……

    两大门派一朝覆灭,顾门登时掀起公愤。

    三个月后,西北雁门关,聚义庄庄主慕容义借群情之怒广集天下英雄,召开聚义大会。

    这次,顾云天单独召见了路白羽。

    “你的伤可养好了?”

    面对门主关心,路白羽心底一寒。她知道,此番任务无论如何不能再推辞了,即便有万千险阻。可当她听到任务时,还是不免悚然一惊。

    “这一次,我要你找一个东西。”

    ……?

    “先别急着问。”顾云天笑着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我告诉你那东西是什么,但找到后,你可能会死;二,我不告诉你任何信息,若你找到,你能活。”

    “不过,无论你选择哪条路,找不到,就是死。”

    ……不是,等等,路白羽瞠目结舌。

    这他妈的,还有活路吗?

    ……

    顶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她把心一横,“我选第二条。”

    那个所谓“东西”,一定事涉门主极大的隐秘。

    她向来知道:秘密,是性命的另一个名字。与其沾染秘密百死无生,不如赌一把自己的运气。

    ……

    “此事若叫旁人知晓--”

    “属下明白!就算是二小姐,我也绝不会透露半句。”

    ……

    雁门,聚义庄。

    汴梁,潜龙堡。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忙忙碌碌在找什么。

    她只知道越找下去,自己离死期越近。或许,自己真的选错了。

    ……

    她不想死,当然明白别人也不想死。

    所以她极力避免任何人染指此事,尤其是上次差点被她害了的江朝欢。

    可这人越是拦着越是起劲。不知怎的,竟叫他查出了不少隐秘。甚至,他在做的事,自己已经看不懂了。

    但没关系。反正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那就再赌一把吧。

    ……

    任瑶岸、教坊……谢酽。

    她好像给自己辟出了一条生路。

    可还不够。

    她真的不想死。

    找到桑哲的那一刻,她努力告诉自己:这只是给自己再找一条后路而已。不会影响大局的。

    然而事与愿违,狡兔三窟也改变不了兔子生来被捕食的命运。

    ……

    凝望着越来越灰败的天空,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发间飘摇的白羽,第一次染上血迹。

    “……十九……对不起……”

    “什么十九?”嵇无风俯身听她弥留之际的呓语。

    十九个。

    从十四岁出幽云谷,她一辈子杀了十九个人。

    算上江朝欢、算上任瑶岸,算上她自己。

    她记住了每个人临死前的样子,却看不到自己终结的一臾。

    嵇无风似懂非懂,但看出了她眼中的乞求。

    一剑穿心,她死了。

    ……

    轻羽飞髻,飘飘荡荡。

    终其一生她也不会知道,自己踏上错误的道路,始于更早的那次--

    屠灭青城派与单刀堂,本是给聚义会的召开做下铺垫。她拼命躲过了这个轻松的、安全的任务,却把自己送入了找东西这一必死之路。

    不,或许从她三年前刺杀任天命,就注定了这一结局。

    虽然,本来顾云天是想让江朝欢去找东西的。毕竟这种九死一生的难题一向都丢给这个最大的惊喜“种子”,不是吗?

    ……

    半生机关算尽,终是梦里浮生。

    无人知晓,陨灭的刹那,她其实并不留恋。所有情绪,已早躯体一步就烟消云散。

    或许,从以“活着”为此生唯一目标的那天开始--

    她已经死了。

    ……

    完

番外三.万顷波中得自由(上)

    第三次遭到病人投诉时,孟梁终于认识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的两个学徒、药童、打杂兼保镖,好像不仅没起到让病人安心的作用,反而吓跑了好几个老少病患。

    “这姑娘凶神恶煞地冲进来,当时我就眼前一黑……”

    “他一看着我笑,我就打哆嗦,这胸口更疼了。”

    “每次这两人在的时候,我都感觉屋里有杀气,我还是走吧。”

    ……

    不行,这样不行。

    “来,嘴角上扬,目光柔和,注意幅度,好--笑起来,继续--”

    随着孟梁的话声,顾襄潜心运气,展出了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个笑容。

    “怎么样?”

    她急迫地问。

    “好看。”

    “没问你。”孟梁白了抢答的江朝欢一眼,认真点评道:“……有点瘆人。”

    “换你来。”一旁江朝欢正看顾襄看得出神,忽然被孟梁点名,“可我还没做好准备。”

    “别管了,笑一个!”

    在孟梁的催促下,他勉强扬起一个无比和善的笑。

    “你还是别笑了,不像好人。”

    孟梁无情地说。

    ……

    两人皆是不信:“不可能啊,我们已经练一天了,很努力的。”

    “我说过吧,病人生病后的情绪很容易波动的,被你们一吓怕要更严重了。医者仁心,大夫从某些角度看也属于服务业,你们要让病人感到如沐春风才对。”孟梁恨铁不成钢地打量着两人,摇头叹道:

    “可你们呢,你们心里就没有服务意识、仁爱之心!”

    “我们很有啊!”

    “算了,孺子不可教也。”孟梁白了两人一眼,“下次出诊,你们别跟着我了。求求你们了。”

    “不行,万一遇到麻烦--”

    “你们两个才是我的麻烦!”

    ……

    痛定思痛,顾襄决定好好学习一下微笑服务,增强自己的亲切感。

    既然要学,当然要拜个最好的老师--

    虽然很不情愿,但江朝欢提出“嵇无风”时,她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驳。

    久违地踏上去洛阳的路,三人因此次并无急事,故沿途也为人看诊,并不将停诊摊。

    这日午后,路经一茶摊,正想进去略作修整,权当避暑,谁知孟梁刚打头踏进店门就被老板摆手驱了出来:“小店打烊了!”

    “打烊了干嘛不关门?”

    “哎,家里小儿病了,刚要去找大夫--”

    “巧了吗这不是!”

    病人是个五六岁的男孩,脸色潮红,正发高热,脸上团团红斑尚淡。孟梁有心考较顾襄,便让她先断诊。

    顾襄先令孟梁、江朝欢及那小儿父母退远,方道:“高烧、寒战、斑疹、脉沉,恐是--天花。”

    孟梁颔首,那老板和老板娘闻言则哭成一团,顾襄连忙安慰他们:“不过目前尚是中期,极大概率能治得好,且不会留下遗症的。”

    此处唯顾襄一人儿时发过天花,故她将其余人都隔离到外间,自己诊治照料。

    她虽也独自为人看过病,但这么严重的还是首次。所幸孟九转遗书中有专门论述“天花”的章节,她早有钻研,而男孩病程不算凶险。她思量半晌拟出一方,给孟梁过目后,孟梁亦感慨她进益颇快,于医术上确有天赋。

    悉心照料十天,男孩已康复如昔,脸上亦未留下坑洼。

    临走时,男孩买了一捧糖葫芦送给顾襄,又依依不舍扯着她的衣袖,再三确认她会回来看自己后才肯放人。孟梁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走出很远还在追问顾襄怎么做到的--

    明明上一次,差不多大的一个男孩不肯喝药,被顾襄一瞪直接吓得号啕大哭,半天都哄不好。

    “想知道吗?”顾襄曲起眼眸,悠悠道:“不告诉你!”

    然而,江朝欢淡淡一笑,自顾自走开,留下一句:

    “岐黄经,自白信。”

    ……

    “你,你怎么知道?”

    顾襄见鬼了一样,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的背影。

    “病患比健康人心理脆弱,更易受惊逆反,尤以小儿为甚。你近来颇得病人称赞,除了医术见长疗愈身体,也是更懂得对症下药安抚其心理。”

    “比如那个患儿和许多小孩子一样,畏苦惧疼,所以你在送服的药材中都加了桑叶和琶根,中和苦味。又在施针之前冷敷九益散麻痹神经,减轻刺痛。此外,那孩子出来送你时手里握着糖葫芦棍翻了两下,形似那招【破云穿心】所挽的剑花。想必你还哄着他教了他几招。”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这些记录在自白信里?”顾襄愕然半晌,追了上去。

    “这些细枝末节的【医术】,为了最大化减轻病人痛苦和恐惧、使其安心并乐于接受诊治,所需要的精力或许几倍于正经医术,甚至更要艰深。绝大多数大夫不会去钻研使用,包括孟梁。而你却能突然颖悟,只能是孟九转用秘录的方式记载在给你的自白信里。”

    “什么?可是为什么师父没放在前面的医书章节里,为何不给我看?”孟梁似信非信。

    “是啊,难道孟……他能预料到我有朝一日会弃武从医?还遇到了与病人沟通的障碍?”顾襄也将信将疑。

    只听江朝欢道:“当然不是。他留在自白信里,其实本意是记下当年给你治病时的心得与经验。”

    “你是说,天花--”

    “不错。你三岁生天花,他被召来为你医治。当时你定然比普通小孩子还难对付,他才悉心想出了这些去苦、镇痛、安抚等等小法子,专门只为你一人。”

    ……

    看似微不足道的繁琐功夫,才是真正的人文关怀。与其一味纠结笑容的标准与治疗的效率,不如设身处地为病人考虑,对症下药安抚病患的心理,让病人切身感受到医者的真诚、细心和耐心。

    顾襄和孟梁皆若有所思,久久不语。

    未曾想当年孟九转出于爱女之心琢磨出的诊疗技巧,被他偶然留在自白信里,并非出于什么传承的目的,却误打误撞解了顾襄一个大麻烦。

    沉吟间,孟梁忽然叫了声顾襄,支支吾吾地道:“你,你能不能别恨师父了?”

    “恨?”顾襄一怔,“我本来也没恨过他。”

    “真的吗?那你能认他这个父亲了吗?”孟梁一脸欣喜。

    “我认不认,这都是事实。没必要纠结。”顾襄努力给他解释:“这一路走来,我发现找到自己的前提是要把【我】置于本位。我首先是我,而非任何人的女儿、姐妹,或者妻子。”

    “万般皆不是,方知我是我。我活着,我做的每一件事,不是因为别人希望我这么做,而只能是我自己想做。所以我现在找到了想做的事,也找到了自己,就不会再囿于无谓的屏障。”

    见孟梁仍有些闷闷不乐,她便更直白一点:

    “如果一定要说,其实我现在很感激他。毕竟,他给了我三次生命:生了我一次,救了我一次,还予我机缘,让我找到自己、重获新生。”

    说着,她看向江朝欢,眨了眨眼:

    “而我最感谢的,是他至死都没把定风波交给顾云天,而是留给孟梁,从而传到你的手中,没再酿成更大的祸事。”

    两人之间的宿命纠缠,竟早在父辈就已开始。他们的羁绊和渊源远比曾以为的还要深重。或许,这也是无情命运给予他们唯一的馈赠。

    ……

    此后几日,他们接连遇到病人,顾襄更加得心应手,因“连天花都能治好”的惊人艺业,一行人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这天,慕名而来的几个病人中,甚至出现了一个故人。

    “主上,你还认识我吧?你记得我叫什么吗?你为什么在这儿?你……”

    叶厌兴奋地抓住江朝欢胳膊摇晃,顷刻间十几个问题连串轰炸,连带着把自己的去向状况也都交代了个遍。而苦主江朝欢本人只觉耳边嗡鸣不止,久违地头疼起来。

    ……

    原来这两年一边寻找江朝欢、一边四处游历的叶厌恰好生了风寒,听人说附近有神医经过,当然要来看看。

    有了叶厌,他们就彻底与清净绝缘了。向来含明隐迹、只治病不留名的几人在叶厌的聒噪宣扬下声名远播,一时求医之人络绎不绝。

    没过几日,他们已被病人绊住了脚,不得不驻扎下来。这时,一封信却让他们陷入两难--

    鹤松石近日颇觉眼部不适,兼有头晕呕吐之症,怀疑是义眼磨损,无法平衡眼压。

    他们一开始本就打算去找嵇无风,这时差不多行至半途。而鹤松石一直在他的家乡、即丐帮抚州分舵休养,与洛阳正是一个方向。若立刻赶去还来得及,否则可能导致眼部感染、甚至危及性命。但此处许多病人尚在排队候医,总不能扔下他们。

    江朝欢与顾襄略作商议,自然明白此时兵分两路是最好的办法--

    当初是孟梁给鹤松石做的义眼,目前也只有他有能力更换。只有让他先赶去抚州;

    这边,求医之人多半是风寒、疟疾等不算太重的病,顾襄完全可以独自处理,她自当留下继续行医。

    至于江朝欢,顾襄知道他此刻定然忧心师兄,而孟梁独自一人她也不放心,便劝他陪孟梁一道去洛阳。

    不过江朝欢和孟梁身无武功,仍难自保,迟疑之际,叶厌毛遂自荐要护送他们--

    虽然叶厌武功不算顶尖,但遇到一般的危险也足矣应付。看来与叶厌重逢也算天幸了。

    此后数日他们星夜兼程,而顾襄则随着病人的需求又走过两个镇子,与他们背道而驰。

    江朝欢好像极为迫切,夙兴夜寐一路疾行,结果本该需要至少五日的路程,他们第三天就逼近了边界。叶厌和孟梁累得气喘吁吁,落在后面几乎跟不上了。

    终于,“抚州”两个字遥遥在望,叶厌忍不住勒马,摆手道:“主上你能不能慢点,等等我们--”

    “不能。”

    “你就这么着急吗?也不至于吧!”

    “是啊。我很急的。”江朝欢暼了精疲力竭的两人一眼,悠悠说道:

    “不过我不是急着见鹤师兄。”

    “那是什么?”孟梁喘着粗气,满脸不解。

    “我更急于见到的,是发现鹤师兄安然无恙、也未曾给我写信后,你们两个,如何跟我解释--”

    他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自顾自打马越过两人,独自入城。

番外三.万顷波中得自由(中)

    从何时开始的呢?

    大概遇到生了天花的男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当时顾襄说出“天花”二字,夫妻两个立刻大哭,眼里没有惊只有恐,分明是早已知晓。

    而那店中桌椅已有浮灰,显然至少闭店三四天没接过客人,却在他们路过之时开门营业--只能说明,他们早知道是传染病,也只专候他们一行。

    至于从那之后,忽然名声大噪,病人不断增多,更是反常。他和顾襄决定静观其变。

    果然,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一切怪事的来源了--

    “我到底哪里露出破绽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叶厌挠了挠头,一脸怃然。

    “从你说第一句话开始。”

    “怎么可能?”

    “正常来说,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不会是:你还记得我吧……而一定是--”

    “--你竟然真的没死!”孟梁跳起来抢答道。

    没错,全天下知道江朝欢活着的人,不超过十个。叶厌,并不在内。

    叶厌一脸懊丧,又听江朝欢继续道:“而你一来鹤师兄就出事了,那封信,笔迹确实是他的,不过是以前的他。”

    孟梁闻言又恍然大悟:“他眼盲后写字有碍,笔迹不可能毫无变化。”

    一手立身扬名拦住顾襄去路,一手假传消息把江朝欢引离。为了更加可信,还偷偷说服孟梁配合,如此煞费苦心,只为把两人分开……?江朝欢当然清楚不会这么简单。

    而且,无论是叶厌还是孟梁,也绝不可能是心存歹念要害他们。

    “说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想给你们个惊喜罢了。”叶厌嘀嘀咕咕地答。

    “惊喜?”江朝欢怔住了。

    孟梁连忙捂住叶厌的嘴,接过话头:“惊喜这个词不能乱用……其实是,是那个,我们想让你重新给姐姐一场婚礼。”

    “婚礼……?”

    叶厌老老实实交代后,挢舌难下的人换成了江朝欢--

    阔别三年找到了江朝欢的叶厌怕主上再抛下自己,想证明自己能力再现身。思来想去,他有了主意:

    首先,他千方百计使两人分开,先把江朝欢引到婚礼场地,再劝他给顾襄补一场婚礼。生米已煮成熟饭,江朝欢不可能推辞。

    接着江朝欢亲自筹备婚礼,待到吉日再把顾襄引来,给她一个超出预计的巨大惊喜。这一定是最能使两人开心的事。

    当然,孟梁定会赞成。因为拜火教归来后江朝欢拒婚顾襄之事他至今耿耿于怀,又对两人不通知任何亲友自己成婚颇有微词,他早就觉得需要补办一个正式的婚礼,至少也要让师父泉下有知。

    ……

    “原来这就是惊喜啊……”

    听到江朝欢意味深长的慨叹,孟梁迟疑片刻,拉住他问道:“你不会不同意婚礼吧--”

    “婚礼,什么时候都能办。”江朝欢笑了笑,调转马头踏回来路,“但人,迟一些就丢了。”

    “什么意思?”

    “教你准备惊喜的人,恐怕现在自己也变成了惊喜。昨日顾襄到了雍城吧……”回头看向叶厌,江朝欢眼底泛起凉意。

    走出老远,叶厌仍一头雾水,只得在后面偷偷抱怨:

    “你怎么知道有人教我啊?你不是没有武功了吗……”

    “我是没武功了,不是傻了。”

    ----

    寂灭,虚无,死黑,空洞……这是霍祁的世界。

    无形无影,无声无色……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世界。

    耳聋致身清。声失而意净。目盲则心明。

    切断五感的联系,才能真正“听”到恢宏的音乐奏响,被乐声包裹,用全部身心去感知,那是与灵魂共鸣的波动。

    音乐,可通神。各以一切音声海,普出无尽妙言辞。

    ……

    丝线微颤,来人已与他僵持半天,终于开口:

    “霍祁,你来中原,是为了追杀我?”

    “听”到来人的疑问,他将自己从硌硬的人骨椅上拽起来,步履艰难地走向门外。

    三层小楼、四面环水,透过外廊可以看到湖面一艘疾行而来的小船,已逼近岸边。

    “你引我来欹湖,到底要干嘛?”

    来人看了一会儿,方再次询问,却很快转成惊呼,因为他看到小船上来了一个人,还是熟人--

    顾襄……?

    身后,一块令牌递到眼前。

    “祭司大人,这是主教大人下发给您的杀生牌。时限,一个时辰。”

    漆黑令牌,血红镂字,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名字--

    顾襄

    使者见祭司大人霍然回头怒视着自己,也不由心惊,但还是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离奇的任务。

    “……别开玩笑了。我不接杀生牌,不杀人,更不可能杀这个人。”

    “这次,您必须接。”使者早能料到嵇无风的反应,解释道:“因为买主指名要您接这一单。”

    嵇无风此刻着实惊怒,他本是因丐帮帮中弟子接连失踪才一路追到欹湖,未曾想主教霍祁候在这里不说,还让他杀顾襄?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还有那是什么狗屁买主,居然买到自己头上了?

    “我怎么不知道买凶还可以指定杀手?”

    “只要酬金足够,什么都可以。”

    ……

    嵇无风不愿再理会拜火教诸人,转身便欲下楼找顾襄离开,然而耳边又响起悠悠乐声。

    不见乐手,只闻乐声--

    “大傩十二仪?”嵇无风心下一凛:“这是针对顾襄的吕隙布下的杀阵吗?你们不是让我杀吗,喂,怎么自己先动手了?”

    然而回应他的唯有漫长如流水的音乐。置身其间,他毫无不适之感,方确定这必是只针对一人的音杀!

    “祭司大人,这是我教的最后一笔生意。从前半年您一人未杀,这次当然也不会屈服。所以我们其实无需您亲自动手。现下万事俱备,您需要的,只是选择--”

    “选择什么?”

    “乐曲的终章。”

    一声喧天锣鼓炸起,嵇无风脑子“嗡”地痛开,仅仅两个呼吸已经汗如雨滴。他咬牙发出声音:“选择死的人是我,还是顾襄?”

    良久,久到他几乎坚持不下去,第三乐章才止息。

    “您需要选择的,是顾襄,与丐帮。”

    ……

    又是绵密的音乐,这次不知何时霍祁又坐回了人骨椅,而他身后那面夹墙随乐声拉开,露出了里面并排倒着的许多身影--

    这段时间帮中失踪的人、此次他带来的人、还有各地分舵的弟子……细看之下,竟还都是年纪颇长、加入丐帮几十年的老人。

    “大傩十二仪九章神曲,从未奏到过最后。而它终曲落在何处,只取决于您的选择--若您选杀掉顾襄,那么便是针对其吕隙的杀阵;若您选择覆灭丐帮,则是无所差别的普通音杀术。”

    “你们凭什么杀丐帮?有人买丐帮的命吗?”

    “没有。”使者牵着丝线与霍祁手中黄钟相连,传声道:“诛灭丐帮,是我教创教人霍山留下的遗愿,也是成立拜火教的初衷。整个拜火教,都可以看做覆灭丐帮的酬金。”

    “想必您也听丐帮老人提到过这欹湖,就是一百年前霍山与丐帮立誓之处。”

    “当年霍山在中原建立星月盟,与丐帮交恶。丐帮第五任帮主被迫隐居此处,建楼开荒,十年后终于武功大成找到霍山报仇。几经恶战,霍山不敌,被迫在这欹湖与丐帮言和订立盟誓,解散星月盟,远走西域,终生不回--”

    “--这,是你过去听到的版本。”

    嵇无风点了点头。

    “但真正的事实是:霍山与丐帮素来交好,但因起势太快,名气太显,被帮主忌惮,污蔑其催眠、毒蛊等术为妖术,称星月盟为魔教,并故意失踪十年蛰居在欹湖。霍山为寻密友也找了十年,疏于练功、也不再管理帮务。待于此地找到丐帮时,也正落入其歹毒陷阱,才失手落败。”

    “被迫离开中原后,霍山以为自己识人不明,有眼无珠,自忖视力毫无用处,一怒之下把自己和儿子双眼毒瞎,立誓此生不再信一人。”

    “上天鹫峰创拜火教后,霍山决意有朝一日杀回中原报仇。为此他结合西域功法创出三大秘术,又从幽都拓出黑水昭界。为了试验,他甚至将儿子沉入黑水,寻找通路……”

    太阳底下无新事。但他的儿子,霍祁,做出的选择完全与父亲的意愿背道而驰--

    从中原开悟音术的霍祁并未追杀丐帮,反而回到西域,亲手杀死了生下他,又弃下他的父亲。

    用父亲全身骨头做成一把椅子,他坐在红衣神殿,立下新的教规:

    从此拜火教以暗杀为业,除接客单外,不得滥杀一人。

    最初这条规矩是为了防止教中有人承袭霍山遗志,私自去杀丐帮寻仇。但久而久之,这条教规寄托了他新的执着,拜火教也发扬光大,成为西域第一魔教,所有人都对他俯首听令,他却再也无法找回第一次坐上人骨椅时的畅快……

    他的信念、他的所求,与这把椅子一样摇摇欲坠……直到,崩塌。

    整整百年,漫长得足以移动一座山川,却削不掉人心底的执念。

    感受到人骨的硌硬、“听”着乐曲的流转,传入心底的,却是父亲最后的温度。

    尽管杀掉父亲时他已经失明失声失聪,但他能感知到对方仅剩的遗憾,正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枯萎腐烂--

    覆灭丐帮。

    毕生所求。

    可笑,他怎么可能去帮父亲完成心愿?

    可笑,他真的来到了中原,重回欹湖旧地,沐于百年前的风雨。

    到底,是谁错了?

    辟出自己的路走到今天,别无所求,却为何开始频频回望?

    ……

    那么,就让嵇无风替自己选择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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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介绍:
武林两立,正邪并举。
顾门魔教横行无忌,恶名昭彰,
而正道式微,高手凋敝。
为除魔卫道,祛蠹锄奸,
聚义会召集天下英雄。
水龙吟传人,
凤血剑之后,
神秘师兄妹,
丐帮小弟子......
共赴盛会,
同襄义举。
不料惊变陡生,
是为谋夺聚义令,
还是因昔时情恨家仇?
这场正邪之争,
又将胜负如何?玄隐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隐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隐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