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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txt下载     玄隐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八五.终极

    嵇无风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也只有死了,才会来到天堂吧--

    仙境都不足以形容此处。姑且,称作天堂好了。

    在缭绕的“仙雾”中,他只觉一股甜香扑鼻,是从没见过的各种奇珍异草竞相争妍,却又交相辉映,配合有度,比任何丹青圣手绘出的图卷还要绚烂。

    再往远处看去,堆山理水的景致让他目不暇接。他不由感叹,自然山水浑然天成,远胜任何人工雕琢。高低错落、水天一色,影影绰绰地笼于雾中,神秘而引人遐思。

    身处其间,他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只是下意识地快步扑进“雾”中,探索那移步换景的美妙--

    无论是他儿时生活的质朴渔村,还是广陵嵇氏巧夺天工的雕梁画栋,抑或近年来走南闯北所见的名山大川,都不及此处万一。

    他揉了揉眼,不敢相信人间竟有如此绮丽之处,尚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突然脚上传来轻轻一点痛感,他低下头,竟是一只梅花鹿幼崽踩着他的脚背路过。

    他吓得猛一抬脚,小鹿便被他绊倒在地,嗷嗷叫了几声。

    只见不远处一只半人高的成年梅花鹿站在树下,正回头看着那只小鹿在地上挣扎翻滚。小鹿的四肢还很软,使不上力,几番努力,也没能重新站起来。那成年鹿却并不过来帮忙。

    嵇无风被这番景象吸引,突然想到小时候养母跟他讲过,野豹、野虎、野鹿等动物甫一出生便要学会走路。

    它们的母亲生产后,只会等一刻钟,它们若跟不上来就会被丢弃。思及此,嵇无风怕那幼鹿四肢柔软,站不起来,不由心下一急,伸手扶起了它。

    谁知,他自以为的好心这次却完全帮了倒忙--幼鹿虽被他扶着迈出两步,但一失去支撑,便又向旁一歪,倒地不起。那本驻足的母鹿见状低鸣一声,却转过了头,悠悠离去。

    “等等,唉,你回来!”

    他慌忙叫那母鹿,却见它毫不停留,身影消失在雾色之中。

    而那幼崽,也在体会过别人的扶助后失去了自立的能力,不再努力挣扎爬起。任凭嵇无风怎么训育,都再无法站直……原来,这就是母鹿抛弃它的原因。

    嵇无风懊丧不已,却只能伸手捞起小鹿,欲给它找些吃食。

    见前面是一片芭蕉林,一串硕大黄蕉沉沉坠着枝叶,他欣喜地走了过去,扒开叶子……

    然而下一秒,他脚步一踉,又差点把小鹿摔了下去--那株巨大的芭蕉叶下,竟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以地为枕,以天为席,正酣然睡在草丛里。

    他慌忙一闭眼,把小鹿死死抱在胸前,毛茸茸又湿漉漉的触感贴着皮肤,却让他悚然一惊。

    他自己,竟然也是浑身赤裸的!

    “啊!”

    他连连大叫着跑开,慌不择路中,后面分明有人追来,回头一看,竟然就是那裸身少女。

    金发如瀑,肤色雪白,一股妖冶之美,是典型的波斯人长相。尽管已经努力回避,她的容貌还是清晰地烙在了嵇无风心上。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那少女在说什么,虽是波斯语听不懂,却也能猜到是叫他停下。他却反而更加快了脚步,同时极力寻找蔽体之处。

    只是,事与愿违,转过这片芭蕉林,映入他眼中的,却是一幅更震撼的景象--

    男男女女,数十之众,皆是不着寸缕。或在一溏池水之中,或躺在树杈上,或席地而卧,三三两两,缠绵在一起。

    来不及想“这个地方的人都不穿衣服吗?”,或者“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绝对是幻觉--

    他狠狠一闭眼,再睁开时,却仍这幅画面。

    而那些人对他的到来也是毫无反应,皆沉醉在自己的欲望中,痴缠缱绻,毫无顾忌。

    “是梦,绝对是梦。”他满脸通红,咽着口水,喃喃自语。

    突然,腰间一热,是一只手从身后摸上了他的腰腹。随即,另一只手伸来,将他紧紧环腰抱住,直把小鹿勒得不住啼叫。

    燥热的皮肤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他瞬间全身汗毛炸起,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金发女子。

    一把拉开那双手,他死死闭着眼睛,将小鹿往她怀里一扔,往反方向冲去。

    然而,刚迈一步就被绊倒,却见那幼鹿颈子折断,已然毙命。

    “你干什么?”嵇无风怒喝着,却见那女子娇媚一笑,左足轻点,遽然间已欺身而至,扑进他怀中。

    嵇无风大脑一片空白,随着她来势后仰,眼前景象模糊成影,直到“扑通”一声,二人一起跌入池水。

    池水很快没过他口鼻,还好自幼在水上长大的本能让他不至于呛水,只是,那女子却仍不肯放过他,不仅攀附着他的身躯,还掰着他的头,深深吻上。

    一串气泡浮起又消失,两人死死交织在一起,一点点坠入池底,同入极乐之地。

    本还在挣扎的嵇无风渐渐停止了反抗,任凭她的手到处游走、炽热的呼吸交换,他的意识也随着身体陷入无尽深渊……

    就在将要共赴终极之乐时,透过澄明的池水,那张异域容貌却恍惚变成了范云迢的笑脸。

    嵇无风猛一清醒,“不可以……”他死命挣动,身体却仍被死死箍住,逃脱不得。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嵇无风绝望地抬头,在这池水中,还有数对男女在探索秘境,甚至还有三人交缠着、互相轮换着、姿态各异,前所未见,皆是纵情至极。

    这,就是终极之乐吗?

    他分神间,不小心呛了一口水,却叫他一愣--这水的味道,甘甜清冽,分明是酒!

    他自问也阅历无数,但在他此前的生命中,从未喝过如此美妙的琼浆玉液--就算这里面有必死毒药,也挡不住他继续喝下去的欲望。

    甚至,为了喝这酒,他竟生出力气,把那女子推开了寸许,竭力探索着酒池深处。

    不知喝了多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件事,他已经只是机械性地吞咽,贪婪地汲取每一口仙醪,直到身体变得麻木、神识也慢慢迟钝……

    这是喝醉了吗?他无力地维持着吞咽的动作,腹部已经胀起了老高,眼前透明的池水变得混沌朦胧,那些雪白的肉体都变成了一个个白点,又被一道刺眼的光淹没殆尽。

    一个世界在那束光中消湮,将他带回了久违的秘地。

    到拜火教后就没发作过的催眠再次攫去了他的神智,在这酒池中沉没的,一并还有他对现实的感知。

    广陵散、淮水派、叔父、表弟……还有--

    最后一战。

    他彻底迷醉在自己的过去。不知道的是,被捞起到岸上后,一个正常穿着衣服的人朝他走来,将一把凉凉的匕首贴在他腕上,微一用力……

二八六.昔日

    即使被拽出了酒池,嵇无风仍不自觉地舔舐着唇角,企图汲取尽最后一丝琼浆仙露……他茫然地被拖行着,余光中,那金发少女随着追出老远,却最终止步。

    一路上,凡所遇到的人都在纵情欲海,对他视而不见,反倒是各种游荡的珍禽异兽如时时驻足,好奇地看着他被那黑袍客拖到高台。

    手腕被划开、温热的血慢慢淌下,尽数流入琉璃瓶中。他却无知无觉,任凭血色慢慢淹没透明琉璃。

    黑袍客袍袖一卷,携瓶而去。一片混沌中,往事流连在嵇无风眼前,他头痛欲裂,却仍努力窥视,直到那最后定格的场景,一切又模糊、模糊、消散不见……

    此番之后,条件催眠再次让他心智退化。

    重回八岁童稚的视角,那极乐之地落在他眼中又变成了另一种景象:奢靡不再惊心,yin乐也变得单纯。

    在这极尽自由放纵的秘境,酒池肉林滋养着无穷的欲望,每个人的生存仿佛只剩下了一件事。

    无关感情,不顾伦理,他们就这样在最原始的本能驱动下日复一日沉溺yu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联系,唯有每隔一日过来的黑袍客打破这世外桃源的秩序。

    每次,那人都只是接满一瓶他的血就离开,不惊扰任何人。

    然而,这么频繁的取血终究损伤身体,嵇无风日渐憔悴下来。再加上催眠退化耗损的心神和时常纠结浮现的旧日场景,他在这极乐林耽得半月,已经比昔日大为清减。

    好在这里食物充足,景色秀美,且无论人兽都毫无攻击性。他饿了就吃野果和挂在树枝上的野味,渴了就喝池中的美酒。每日悠哉悠哉,好不快活。

    除此之外,他又发现了一个新乐趣--数人。

    因为,他敏锐的发现,这个放逐般的极乐之地,其实每隔几日,就会少上一两个人。

    而让他发现此事的,还是那个金发少女。

    毕竟是来到这里接触的第一个人,他记得很深。后来在林间游荡时,落单的女子都会朝他凑过来,甚至有些男子也会靠近,可他却再也没见过那个金发少女。

    她去哪了?

    嵇无风以幼童心性好奇心起,开始在人群中着意寻找她的身影。遍寻不得后,又开始观察起了其他人。

    他们在做的事,他看不懂。但他每天都会数一遍人数,记一遍脸,于是惊异地发现了人越来越少的事实。

    他们,去哪了?

    不容他探究,那黑袍客却来得更频繁了--从隔日一次到每日一次,取血之量也渐渐增加。

    嵇无风再神志不清也懂得这对他不好,可稍有反抗就会被黑袍客扔在酒池中,过了半天再捞上来时他已经变得浑浑噩噩、迷醉不醒,只能任人宰割了。

    何况,到这里后,他本来也觉内力大失,手脚发软,整个人变得迟钝慵懒,难以动武。

    就在这次取血后,大量的缺血让他心口绞痛,呼吸不畅,几欲昏厥。躺在池边,取血的手腕还搭在水里,酒精刺激使伤口蛰痛不已,他却连抬起手挪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恍惚中,一张脸凑近,腹部一种熟悉的滑腻火re的触感使他全身一震--模糊的目光里,是一张与那金发少女相似的艳丽面容。

    被毫无预兆地吻上、柔软却有力的身体环住他的腰身……见他没反应,又倏一翻身,抱着他滚入池水。

    ……

    亦是在这最后一刻,二人被粗暴地分开,他被揪着头发扔出了酒池。

    眼前来人仍是黑袍黑帽,面容却与从前不同。

    然而,这分明陌生的脸为何让他觉得如此熟悉?就像已经认识了十几年一般熟稔?

    他是谁?嵇无风费力地睁大眼,看了又看,却始终想不出。

    江朝欢紧蹙眉头,解下黑袍遮住他身体,才继续把他带离池边。

    这yin靡的景象任谁第一次见都不免大为震撼,江朝欢也不例外。

    看到嵇无风茫然的神色,已明白他又心智退化,再见他双手手腕不下十道伤口,有的还未结痂就又重新划开,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红痕。

    ……这里一定有问题。

    如果萧思退没骗他,条件催眠的条件之一是来拜火教。他现在应该好一些了才对,怎么会情况反而恶化呢?

    强忍着环顾四下,三三两两结对的少男少女赤身luo体,眼神迷离,看样子问不出什么,何况他们语言不通。

    “你还记得我吗?”

    尽管不抱希望,他还是只能快声问着嵇无风。

    然而,嵇无风一脸茫然,半晌,却支支吾吾吐出几个字,叫江朝欢猛得停下脚步:“淮水……爹爹……三个人……”

    又来了……那郁结的块垒,把他困住、却又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清的场景,那个八岁的他看到的画面,那包括江玄和嵇闻道的三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朝欢握紧他双肩,强迫他抬起头,手中不自觉加大了力:“你要说什么?三个人怎么了?”

    “他们……淮水边,姑父,姑父死了……顾云天也倒下了,还有,还有……”

    从未有过的痛苦神色出现在嵇无风脸上,他突然大哭起来,像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所有的悲伤。

    江朝欢却心神巨震,双手微微发颤--顾柔说的是真的,最后一战,真的有蹊跷!

    “还有谁?”他死死按着嵇无风,努力发出声音:“是谁杀的……姑父?”

    “是…是…”

    “是你父亲吗?”江朝欢忍不住疾声问出。那日在场的,必有嵇闻道,否则,是谁会把嵇无风带去?

    “父亲……不……父亲最先倒下了,顾云天把父亲打倒了……啊,”嵇无风大叫:“四个人,原来那是四个人,是他,是他杀了姑父!”

    ……不是嵇闻道。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失望,江朝欢不由继续逼问是谁,尽管嵇无风错乱的语言已经让他不敢尽信。

    而嵇无风时而紧紧皱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时而瞪到目眦欲裂,一张脸写尽了纠结痛苦,以及想要看清的努力。

    然而,那层蒙翳在眼前的薄雾始终缭绕,遮住了最后一个人的面容。

    就像卡在两块巨石之间一样,进退维谷,动弹不得,嵇无风情绪过激之下,大量失血的身体终究支撑不住,倏忽晕了过去。

二八七.一幕

    一瞬间,“酒池”二字在江朝欢耳边回响。他蓦然灵醒,挟起嵇无风大步而去。

    是了,在闯出衢尘关后又被养伤耽搁了半月,为了不再浪费时间他们兵分两路:沈雁回和顾襄去祭司神殿破大傩十二仪,他则带着萧思退来找嵇无风。

    看懂嵇无风留在叶片上的暗示后,他能这么快找进极乐林,却是因为一个金发少女。

    明眸皓齿,姝丽无双,那少女身上不着寸缕,只裹着一片硕大的芭蕉叶,浓绿映得肤色更加雪白。即使是在异域魔教,这样的人也足够奇怪。

    所以偶然撞见后,江朝欢便追了上去,直到她被一行黑袍客接走。

    然而,她脚步迟疑,频频回头,仿佛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其后两天,江朝欢等在原地,果然见她又回来了。

    这次,她亦着黑袍,气度与当日全然不同,不仅告诉了江朝欢极乐林的方位,还用告诫的语气提到了“酒池”二字。

    他料这酒不好,当即将双手抵在嵇无风天突穴上,运功为他逼出酒水。又喂他服下补气丹,一个时辰后,嵇无风才算醒来。

    此时二人已然离开极乐林。江朝欢不明白,分明无人把守阻止,为何这些人却醉生梦死,沉溺乐乡,不肯走出一步。

    难道他们被下了什么药?

    那金发少女却为何能离开呢?

    未容细想,嵇无风体内酒素已经尽清,头脑也灵醒了不少。云散、天开,那残余的画面一点点揭开帷幕,露出的,是如此惊心的场景……

    “我看到了,啊……”

    虚弱的手不知哪里生出力气,死死揪着头发,脸上仿佛明明白白刻着纠结两个大字,连下唇都被他咬破了。

    江朝欢深吸了口气:“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我不能说……”嵇无风推开了他,想要逃跑,却被一把拽住。

    “为何不能说?”江朝欢几欲发怒:“你认得我吗?”

    他本以为是嵇无风催眠解除才不肯告诉他,但嵇无风却无辜地一抬头,有些瑟缩:“不认得,所以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谁?”

    “阿隐!”

    嵇无风眼睛一亮,提到这个名字都不由带着笑:“阿隐,我只告诉表弟!”

    江朝欢神色一僵,半晌才问出口:“为什么?”

    然而嵇无风脸上又现出迷茫,大概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仿佛是生来便应该如此的,江朝欢情知多问无益。

    “既然如此,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吧。”

    清明而决绝的目光叫嵇无风一抖,为什么,这种熟悉感,却又有些生疏……

    “……我就是阿隐。”

    江朝欢微微倾过身,慢慢说道。

    短短五个字仿佛世上最艰难晦涩之语,每吐出一字,都如刀片割过,来回拉扯他的喉咙,又直直划下。

    一切重回序幕。

    比如,无风是巽之逆位,正北乾挂,所以他总是把消息留在北面。

    比如,他们第一次来淮水时,姑姑给他买了一碗赤豆元宵,这就是他后来最爱的食物。

    又比如,每年母亲的忌日,表弟都会陪他们采很多很多的荷花,连夜赶到百里外她遇刺的松州。

    ……

    这些只属于他们三个小孩,甚至只有他们兄弟两人共享的记忆,由江朝欢口中说出,本该荒谬难信,但却又如此顺理成章。

    不知是在他说出“我就是阿隐”的时候,还是在他回忆起某一件往事的时候,嵇无风那如卡在两块巨石之间的身体终于松快,眼前那久久不散的薄雾也消如云烟。

    抑或说,是他自己迈出了这艰难的一步,走出了那道无形界限。

    一步之遥,从八岁童稚倏忽长大,一切落在他眼里的景象都变了样……包括那个叫江朝欢的魔教之人,也不可置信地与已死的表弟渐渐重合……须臾间,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阿隐,你……”他有些语无伦次:“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那件事之后,你去了哪里?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子……”

    边问,他边反应过来自己都问了什么傻问题。然而,那些晚了十多年的关切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让他整个人都混乱起来。

    江朝欢摇了摇头,有些疲惫地移开目光,避过那灼热的视线。

    巨大的蘑菇型树投下一片阴凉,嵇无风撑着树干起身,偶然瞥过树干上不知谁划下的伤口,那流下的鲜红树汁不免使他眼前又浮现起那日漫天的鲜血……

    梗在心头的噩梦,第一次有了倾听者,即使他不忍诉说。

    “害死姑父的人,是顾云天……和谢桓。”

    他能感到对面的人身躯一僵,但这是江朝欢应该知道,也必须知道的事,他一鼓作气下去。

    “本该是谢桓与姑父联手,但那日谢桓迟迟未至,而父亲……”嵇无风顿了顿,脸上浮起愧疚之色,却仍是直言道:

    “我前一日刚被沈雁回重伤,姑父用了大半功力帮我续命。可那天我又开始吐血,父亲情急之下,抱着我去了淮水畔找姑父,想祈求他再救我一次。”

    ……原来是因为这个嵇无风才会在场,才会看到那日后续发生的一切吗?

    可为什么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又为什么嵇无风也一直没想起来这段他亲身的经历?

    “赶到时姑父正与顾云天激战,姑父前日内力大耗,已经落于下风。父亲上前援手,而姑父注意到我时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于是趁机退出战圈,用定风波帮我疗伤。”

    嵇无风已不敢再看江朝欢的神色,毕竟,江玄惨败而亡,与为他治伤脱不开干系。

    “然后呢?”

    平静的声音,仿佛是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江朝欢凝视着他,一瞬不瞬,不知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姑父又一次救下了我,可同时父亲远远不敌顾云天,很快被重伤击倒,就在顾云天要最后一击取父亲性命时,谢桓却突然来了。”

    “顾云天与两大高手对战过,想必也耗了许多内力,折红英一时与谢桓的水龙吟分庭抗礼,难解难分,整座淮水都被气脉炸得直冲天际,掀起的水柱连绵不绝,使我耳畔轰鸣不止。”

    “姑父背对着他们运力施为,一边还在轻声安慰我别怕,可我分明觉得极强内息一波一波地朝我逼来,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但我却毫发无伤--都是姑父护住了我。”

    “待他终于又救回了我,他豁地起身,将我往岸边泊着的一艘小船一抛,同时重重双掌推来,我便随着小船往反方向快速漂远,而姑父则顷刻间又与顾云天胶着缠斗。”嵇无风微微抬起目光:

    “后来我才明白,是姑父怕我被混战时的内力余气所伤,但当时我看到父亲倒在一旁,十分担心,刚刚脱离性命之危的身体竟生出力气来,划着小船又开了回去,而也正是因此,我才看到了那过于冲击、以致被我埋藏起来的一幕……”

二八八.赝品

    龙血树下,二人只隔半尺而立,嵇无风抹了一把脸,透过树汁血色,又一次看到了那慑人一幕:

    “姑父半跪在地,双手执剑,剑影快到模糊,只听顾云天厉喝一声,右手整只手掌随着剑刃划过的流线齐腕而断,乘着剑势高高抛出,朝我的方向飞来--

    那只断手五指萁张,手筋遒劲到凸起,如苍蛇盘踞在手背,尚保持着折红英的招式,仿佛下一刻就要插入我的心口……即使手已离体,仍不由吓得我毛骨悚然,跌倒在船上,看到那断掌处喷溅出的鲜血血雨一般,将二人半张脸各自染成鲜红。”

    江朝欢双手紧握成拳,等待着那最后的结局--

    “然而同时,一截钢锋从姑父腹部伸出,姑父身形一歪,转过头,是一把圆月弯刀,从他背后整个穿透了胸腹……而那执刀之人,”嵇无风仿佛也透不过气了似的,慢慢合上了眼:

    “是谢桓。”

    悬于头顶的剑终于落下,他甚至能感觉到,对面的人如常平静的面容下是何种情绪。

    “姑父随着刀势重重倾倒,森冷刀锋划过弧线直插入土,将姑父钉在地上……再拔出时,血雾遮住了所有的画面,我只看到顾云天断掌破出血幕,狠狠砸入淮水……那一下也好像砸在了我身上,我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嵇无风大口呼吸了几下,才能继续说下去: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懂为何我和父亲能逃出生天,谢桓却又死了……”

    “总之许多天后醒来,我就已经不再是嵇无风了,我在蓬南一个贫苦的渔家,有着对我很好的父母,仿佛生来就是如此……一直到被父亲找到,我都不记得八岁前的所有事。就算后来想起了一些,也始终无法回忆起这最后一日……”

    是巨大的刺激让他选择性的遗忘,这种症状江朝欢的确听孟梁说过。

    说完这一切,好像将长久以来压在身上、却不自知的千钧重担挪了开,转移到了江朝欢的身上……嵇无风没有太多轻松的感觉,反而担心地望着江朝欢,欲言又止。

    但其实,十几年的时间足够江朝欢接受和消化这一变故。一些新的信息,也只是把枯树再砍断一些枝丫而已。

    “好了,我知道了。”

    他打量着嵇无风,却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条件催眠解除,神智完全恢复了吗?”

    “原来我是中了条件催眠吗?”听江朝欢简单解释后,嵇无风肯定地说:“我能感觉到自己精神的变化,这次我是真的恢复了,这段时间的事我也都想起来了……看来那个人种下的催眠设置的是两个解除条件:一是来拜火教。我到了之后便觉得神智立刻清醒了不少。”

    至于第二个,两人心照不宣--

    回忆起淮水最后一役,并讲述出来。

    ……为什么?

    尽管被极乐林酒池所误,嵇无风回忆起那一幕多费了些事,但最终还是完成了这个条件,把真相完完整整地告诉了自己。

    或者说,告诉了江隐。

    设置催眠的人,知道江隐还活着,甚是几乎可以肯定,知道自己就是江隐。他想告诉的人,想通过嵇无风的嘴告知的人,是自己。

    江朝欢无法不想到沉入黑水前萧思退的神情,和他轻轻吐出的令他悚然惊心的话:

    “江隐……你不会想杀我的……”

    江朝欢终于能确定,萧思退早就知道自己身份。而给嵇无风种下条件催眠的人是那神秘的萧望师,也知晓内幕。

    他们借了拜火教同样想让嵇无风来西域的力,绕了一大圈,不止是要嵇无风在反复的精神刺激中回忆起往事,更是要自己重新认清仇人……?

    顾云天,谢桓。

    在听了顾柔的话短暂产生动摇后,再一次帮自己找回前行的方向……总不会是出于好心吧?又有什么更深的目的?

    江朝欢隐隐感到,他们二人还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他们背后那广袤的未知的黑暗中,还潜藏着的,才是真正可怖的东西。

    “江……阿隐……”嵇无风显然还没习惯旧识的新身份,抑或者说是新人的老关系:“天色要黑了,每日这个时候都会来人给我取血,我先回去了……你……你就在这等我,哪都别走,好不好?”

    被他的话打断思路,江朝欢微一沉吟,也知还没摸清拜火教的底前不能贸然动手,暂且也只能如此,还好只是取血也不至于伤他性命。

    嵇无风脸上写满了犹豫和不舍,但看着天色飞快暗了下去,只能一狠心转身跑回极乐林,一步三回头:“你千万别走啊,我马上就回来,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呢……等我啊……”

    一直到他身影消失,江朝欢才闪身躲在不远。

    太过专注而紧张之后,突然的放松让他不适,以致身体本能的戒备都快要维持不了。

    ……太累了。虽然痛苦已经习惯到麻木,但说不出的疲惫占据了整个身体。他倚着树干滑落,背上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摩擦得痛开,即使这样,听到黑袍客路过、进入极乐林,他也没恢复素日的警觉。

    同样在疲倦中未能察觉的还有,远远一个青色的身影极小心地转身,在黑袍客的脚步声掩盖下朝反向离开,消失在林中……

    提不起力气思考,短暂休息后,他却还是传信召来了萧思退。

    “嵇无风你见过吧。”他开门见山:“装扮成他的样子。”

    没有说为什么,但可能是沉浸在叶厌的角色中太深,萧思退还是顺从地退到一旁,给自己描画起来……

    等嵇无风再回来时,看到江朝欢身边站了一个自己,差点吓得跌了个跟头--

    “你搞这花样倒是提前跟我说啊。”

    嵇无风埋怨地频频瞪视着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本来我就缺血头晕,被你这么一吓,差点又要过去了。我说你怎么找来的这种人才,这简直是仙术嘛,我都要以为我才是赝品了……”

    没理会他的喋喋不休,江朝欢扔给他一件外衣,便催他快些动身。

    嵇无风还要问的话却被萧思退打断:

    “江护法,你就这么放心,让我代替他留在这里?”

    整张脸都被惊讶挤作一团,嵇无风试着“啊”了几声,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声音会从另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在巨大的冲击中,听到江朝欢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

    “放不放心,你也做不出比杀死我更出格的事吧。”

    感受到身后射来的怨毒的目光,嵇无风身上汗毛炸起,躲到了江朝欢前面。

    萧思退付出极大代价、萧望师屡次出奇的动作,可见他们所图所谋远非如此。冰山一角已经露出,那接下来,他就不必再留任何余地。

    虽然嵇无风留在极乐林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江朝欢不愿再冒一点风险。不过,萧思退容貌音色再像,血液也不是嵇无风的。不管拜火教取他的血做什么,只怕下一次取血后都会发现人已经换了。

    所以,弄清拜火教意图,才是彻底救出嵇无风的唯一方法。

    “我们去哪?”

    “衢尘关。”还是上一次江朝欢跟踪黑袍客掌握的行迹。

    一路匆匆,二人都未曾开口,良久,嵇无风却突兀地问:“那个,我该叫你什么?”

    明明得知了表弟还活着,甚至就是他一直以来视为手足的旧识,该是一件巨大的惊喜,但太多的问题扰乱着嵇无风的心神,他心里凌乱至极,最终却只问出这样一句。

    “随你。”

    意料之内的回答。

    “跳碧水峡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会不会……姑母也还活着?……呃,那你为什么没去找我父亲?”

    “江朝欢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你是怎么进入魔教的?”

    这次是彻底的沉默。

    嵇无风不死心:“雁门关聚义会,你是为了我和盈风才去的吗?你是不是一直在暗中保护我们啊?”

    “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江朝欢瞥了他一眼:“是顾云天派我去的。”

    嵇无风心口一痛,那个他不愿面对的事实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点破--表弟,阿隐,就是魔教恶名昭著的护法江朝欢,一直以来为顾云天驱策做事,恶行罄竹难书……

    “还有,我的身份,别告诉你妹妹。”江朝欢收回目光,补了一句。

    “为什么?她要是知道你没死该多开心啊,这些年,我倒是忘得干净,但她……我们重逢后这两年,你怎么都不肯和我们说的?”嵇无风急得快步追过,挡在了他身前。

    “我知道你投身魔教一定是为了杀顾云天,你现在已经快成功了吧,就让我和盈风帮你最后一把,我们一起为姑父姑母报仇,为淮水派报仇,好吗?”

二八九.筛选

    即使赶到衢尘关,被诡谲离奇的玄黑惊呆,嵇无风仍因适才江朝欢的回答莫名火起,心绪烦乱。

    “……我要做的事,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我自己就够了。”

    他不明白江朝欢为何如此冷漠,甚至紧接着说出更伤人的话:

    “何况你们两个,一向只会添乱吧。”

    ……

    环顾这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的纯阴无阳之地,嵇无风不住摇头,呢喃着:“我该不会还是不清醒吧?这一切都是梦对吧?莫非我见到阿隐也是幻象……”

    突然,胳膊被一拉,江朝欢拖着他躲在树后。

    “有人来了。”

    只一个眼神,嵇无风就懂了,随即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黑沉沉的水面。

    很快,黑水开始转起漩涡,仿佛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黑色吸纳进去,江朝欢神情凛然,见那漩涡中心倏然沉静,一个黑袍黑帽的人破水而出。

    那人慢慢张眼,幽绿瞳仁一瞬便叫人心底发寒,不敢逼视。他从容上岸,手中执着一只空空如也的琉璃瓶,黑水顺着他手指流下,随他身形不断滴落,化归于墟。

    是桑哲!

    果然是他!

    黑水中蛰伏着不死民,想必拜火教的人也不是能随便进入,那么,这取来的血,桑哲潜入黑水用掉了是做什么?喂不死民吗?

    他一看嵇无风,后者会意,二人小心地跟上了桑哲。

    刚走出黑色天地,便见一个黑袍人候在一边。

    “是那个来取我血的人!”

    嵇无风眼睛一亮,忙小声和江朝欢说。

    只见那黑袍客双手接过空瓶,姿态极为恭谨,对桑哲说了句什么。

    尽管以二人的内力足以在这个距离听到他们谈话内容,但问题是听不懂--

    他们说的是波斯话。

    正无奈时,二人同时敏锐地听到身后树叶拨动之声。

    桑哲显然也注意到了,向这边看来,嵇无风忙死死屏住呼吸,不敢动弹一下,余光中,江朝欢也神情肃穆,手已经按在剑鞘之上。

    然而,桑哲只是平淡地掠了一眼,便继续吩咐着。

    没错,是吩咐。尽管听不懂,但能感受到在他们的交流中,桑哲是在给这位属下布置任务。而那任务,显然有些棘手,黑袍客面色越来越青,直到桑哲最后话音落下,才有些勉强地应了一声。

    嵇无风急得抓心挠肝,分明有种直觉他们在说的与自己有关,却一个字也听不懂。他有些后悔来之前没学学波斯话了。

    只见桑哲微一抬手,那黑袍客便乖觉退下。二人正要松一口气时,却见桑哲蓦地转身,朝他们走来。

    他发现我们了吗?江朝欢凝眉提气,运力于掌心,就要震剑出鞘。

    然而,下一秒身后窸窣作响,一个黑袍人从他们身侧越过,迎上了桑哲的脚步。

    半蹲在地的嵇无风看到那黑袍人女子身形,袖子里侧绣着翕翼之鹫,路过之时,隐隐飘过的,是一股熟悉的桃木与美酒混杂的清香。

    嵇无风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看到那人黑帽中若隐若现的,是璀璨如瀑的金发。

    ……

    桑哲离去良久,那黑袍女子才悠悠转身,盯着江朝欢二人藏身之处。

    嵇无风此时脸面已如火烧,直到江朝欢起身而去才猛地一激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前,却死死低着头,不敢看那金发女子一眼。

    “刺客最重要的修习就是潜伏。”金发女放下帷帽,小猫一般浅褐色的瞳仁盯着嵇无风,声音比极乐林那日多了分庄重:

    “相应的,感知潜藏的危险也是我们立身之本。”

    所以她一早弄出声音,再主动现身,以避免桑哲发现嵇无风二人的可能。至于她,是刚出关入神职司的新人,不懂规矩还能原宥一次。

    可嵇无风无心思考她话中之意,只稍微一想到那日情景,就心跳快到几乎炸裂,只恨不能有隐身之术。

    “穆司使,连同那日指路之恩,一并谢过。”

    金发女子穆柯这才看向江朝欢,摇头道:“不必谢我,若非无风公子,我也无法站在这里。”

    “什么意思?”嵇无风突然被点名,整个人瑟缩了一下,声音都发抖了:“我……我干什么了?”

    “无风公子不必害怕。”穆柯笑了笑,却与那日的妩媚全然不同,多了几分不可侵犯的圣洁:

    “拜火教不允任何男nv之事。”

    见嵇无风二人同时面露疑惑,她继续道:“……除了极乐林。”

    拜火教乃霍山创立,甫一创教便以暗杀为宗旨,教规森严,在行刺了琉球王后更是一时名声大噪,西域人人闻之变色。

    而这样的教派所能兴起非一日之功。除了三大秘术、图腾神鹫、毒物药物,杀手之培养也并不简单。

    其中杀手都是从小服用鹫羽之毒,能活下来的日后自身便能抵御绝大多数毒物。此外,杀手成年之时,便会被送到极乐林中,能走出来的,才真正成为可以接“杀生牌”外出的刺客。

    而走到这一步的人,十中无一。

    不是因为极乐林有多少危险的试炼,而是既登极乐,便失初心。与教中乏味辛苦的训练、稍不注意便会失手丧命的暗杀相比,这个温柔富贵乡无异于天堂。虽无人阻拦,但也只有廖廖几人选择主动走出罢了。

    “这么说,那些没走出去的人会怎样?一辈子都这么风流快活吗?”

    嵇无风忍不住问,甚至心里隐隐觉得走出去成为真正的刺客、朝不保夕,还不如留下来醉生梦死,恣意享乐,那些没走的人才是明智的……

    “一辈子?”穆柯笑了一声:“你看那里的人,有年纪大的吗?”

    嵇无风瞬间头皮发麻--没错,极乐林里皆是少男少女,连一个看起来年过而立的都没有,遑论老人。难道说留在那里的人也活不长吗?

    穆柯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测:“那座酒池,你也喝过的,加了有致幻迷情之效的极乐散,想必我不用多说。但你恐怕不知道,极乐散亦是毒药,服用超过一年,就是毒发毙命之时,无药可解。”

    一时,江朝欢都有些震惊。这严苛至极的筛选、这对待自己教徒赶尽杀绝的手段,竟比顾云天还要冷酷。

    豢养的杀手一旦成年,便被送到极乐林,饮过极乐散后激起欲望,初尝禁果。

    而一旦打开这欲望之门,在不断的极乐散刺激下,他们只会越来越沉湎贪恋,产生类似“上瘾”的快感,最后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忘了,更别提主动离开这个地方。

    这些无法自拔的“弱者”,等待着他们的,就是一年后真正的极乐登仙……

    而唯有意志最为强大、自控力与辨别力最佳的人才能迈过这道无形之关卡,重获新生。

    经历过最疯狂、最极致、最颠倒迷幻的快乐后,人生可谓已经了无缺憾,在此后的人生里,很难再觅到更能勾起他们欲望的东西了。

    --无论是男nv之情,口腹之欲,还是山水之乐,都显得索然无味。这意味着,在日后的任务中他们无惧无畏、超脱自我,可以随时以献祭自身为代价完成刺杀目标。

    这正是拜火教成为天下第一暗杀圣教的关键。教中包括主教、神官、祭司、执事的每一个杀手都走过了这一步,才名登红牌,身披黑带,内刺飞鹫,出山杀人。

    嵇无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差一点,他这辈子也离不开这个地方了……

    不过,这个穆柯为什么要帮他们?还有,她汉语说的这么好,那日怎么却好像听不懂他的话呢?

二九零.人蛊

    “我能离开,是因为你。”

    穆柯转向极乐林的方向,或许是怕嵇无风尴尬,没再看他。

    “我意志不算坚韧,在极乐林待了半年,浑浑噩噩,早已沦为欲望的傀儡,可能就要这样给酒池底添一具枯骨了,但因为遇到你,”她笑了笑,有些害羞地别过头:

    “那次和你……神职司使突然前来,打断了我们……在这种时候被打扰竟会蓦地神智清明。我重重一凛,整个人就像大梦正酣却被强行唤醒一般,心里莫名空虚烦躁,但眼前的事物反而真切起来。”

    “太久没听到人正常说话,甚至很久没见过着衣穿履的人了,我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你们,看到他的动作、姿态、身上全然不同的气息,我恍惚记起来自己也是个“人”,而非野兽……一直到他头也不回地迈步而去,我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我还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原来这个地方没有边界,把我禁锢在这里的,是我自己。”

    直到她说完良久,嵇无风才慢慢合上了张大的嘴巴,感觉出沉默的空气似乎有些尴尬,想要说些什么,半天,才发出了一个音节:“我……我……”

    “公子无需多虑。”穆柯善解人意地转向江朝欢:

    “我说过,我教禁绝情欲,极乐林之事,就当一场大梦罢了,我说出来并无他意。出来后,我得蒙主教大恩,进入神职司,今日也是受主教之令来请示神官,才来到此地,恰巧遇到了你们。我不会背叛神官大人,但不愿眼睁睁看着公子有性命之危,才多此一举。”

    “穆司使客气了。”江朝欢道:“司使出声示警,又对极乐林加以解释,我们感沛在怀。”

    “两位能闯入天鹫峰,在极乐林来去自如,定非凡俗之辈,原也无需区区在下相助。只是,适才神官大人与莫司使言中,恐怕有对公子不利,我再多事一次,想提醒二位。”

    早就想知道桑哲说了什么的嵇无风见她主动提出,也不再忸怩嗯,当即一拱手,恳切道:“我们不懂波斯话,还请穆司使赐告,绝不外泄。”

    “神官大人叫莫司使办的,是给你服下教中秘药,再置于九锡中,由通晓“人蛊”之术的莫司使将你炼化,成为不死之身,供幼鹫啃食,以期培育出下一代祭司神鹫。”

    短短几句话,却叫二人心中大骇。尽管还有很多处不明白,但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

    穆柯初出茅庐,对嵇无风咬死神鹫之事还不清楚,但桑哲的命令意味着什么,她却心知肚明。

    “【人蛊】是什么?不死之身……是不死民那样吗?”嵇无风声音都有些颤抖。

    “是比不死民更进一步的炼制。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在我们教中,人蛊是百年用不上一次的邪术,因为太过凶猛阴毒,且人蛊没有自主行动的能力,对敌并无用处,一般除了惩戒最严重的叛教之人,不会施行。”

    穆柯仿佛想到了什么,也不由轻轻打了个寒战:

    “小时候我们曾见过一个人蛊。那个人……不,他已经称不上人了。全身的皮肤黝黑破溃,被灰白色的粘丝网着,每个关节都软软垂立,五官空空,却时而流出脓液……

    原来,人蛊的肉身不死与不死民不同,已经过了刀剑不伤的顶峰,转而变得极为软烂腐败,骨血皮肉融合,哪怕轻轻一碰也会肢体断折。但不管多重的损伤,它都能很快重新生长出来。甚至每次受损后,恢复得都比上一次还快。”

    “后来,教习吓唬练功落后的孩子时,但凡提到把你做成人蛊,那孩子都会魂飞魄散,要么就此噩梦缠身,被生生吓死,要么突飞猛进,进步神速。”

    听了她的描述,二人几欲作呕,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桑哲此举的缘由--

    作为拜火教第一圣物的祭司神鹫,原是代代相传。下任祭司就任后,要将前任的神鹫置于幼鹫穴中,被其分食。

    接下来,不喂幼鹫食物,直到它们开始自相残杀,互以为食,最后活下来的一只,才成为新任祭司的神鹫。

    而传承一旦中断,则难以为继。是以拜火教大费周章也要把嵇无风从中原抓来,就是想找到方法用饮尽鹫血的他养饲出下一只神鹫。

    一开始,他们不知为何还不想伤他性命,只隔日取血,给神鹫喂下。但看来是效果不佳,才会逐步加大频率,而现在,则彻底不再留情,要将他整个人做成不死不活的人蛊,让幼鹫慢慢分食、长大。

    嵇无风尽管已神智恢复、武功大增、又做到了丐帮帮主之尊,但心态上仍未适应自己突然强大的事实。此刻心里如万蚁啮咬,隐隐觉得他们倾尽全教对付自己,只怕这次,是真的难逃毒手了。

    转过头,待要和江朝欢商量,却见他神色变幻,垂头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多谢穆司使赐告,无论我二人如何应对,定不会连累司使。”

    江朝欢说完,便转身而去。嵇无风呆了片刻,连忙追上:“现在那个莫司使是去动手了吗?你要回极乐林吗?”

    “无论是不是,都要回去确认一下。”

    说话间,二人已回到了极乐林外。江朝欢抬手一拦:“你在这里等我,若有危险,燃起这个。”

    嵇无风正疾步向前,突然被他拦住,差点收不住步。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花,怀里便多了绿色的烟火棍,江朝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林间。

    留在极乐林中扮演“嵇无风”的萧思退,若真的因此而死,那他背后的隐秘将永远隐入尘埃。江朝欢一路思索,心生一计,此刻将“踏莎行”轻功发挥到极致,生怕晚了一步。

    然而,就在他听到了林中不寻常的打斗声时,余光却见一道轻灵的绿色身影飘逸而过,待他再一回头时,却无一丝踪影。他急着去相救萧思退,只得暂且不顾,继续掠步近前。

    花光璀璨、鸟兽闲游,此刻都凝固成无味蜡像。就连那些陷入极乐之中的少男少女都停下了动作,齐齐看向一处。

    --酒池四圈,围满了刀剑肃杀的黑袍客,他们皆严裹黑布,唯有一双手合握,悬在身前。

    每人手中十条白线栓在指间,勾成一张严密大网,将整座酒池围合,泛起森森银光,将四周的天地都分割成无数斑斑驳驳的小块,令人齿寒,而那白线正中,网着一人,如牵机木偶般再没有半点自主!

    江朝欢目光渐冷,不是因为他看到那人赤身裸体,正是嵇无风面容的萧思退;也不是情势危急,千百条仿若从他身体里伸出来的丝线制住了他的每一个关节。而是因为

    --他裸露的胸膛上,惨白无人色的皮肤上,斑驳交错着许多细小伤痕,但其中一道赫然如蛇踞龙盘,大不相同,正在乳下三寸之处!

二九一.故人

    霎时间,江朝欢了然明悟,从前许多疑团顷刻得解。

    他忍不住一声冷笑,长剑抖动,欺身直掠向网中那人。

    青光一闪,便听猎猎风声,激得池水轰然荡起,一个呼吸间,剑芒已笼于萧思退周身,倒悬着直指他咽喉!

    四周神职司使俱是大惊,生怕这身系全教命运的人命丧剑下,急忙一齐松手放线,便听“咚”的一声,萧思退整个人重重跌入池中,堪堪避开了剑锋。

    谁知,江朝欢亦在同时收力提剑,转而左手抛下银勾,当即锁住萧思退脚踝,就在余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一拉一拽,把萧思退从酒池中捞起,扔到了几丈外远。

    众黑袍客知被耍弄,为首的莫司使一声令下,便皆亮出兵刃,团团围住了江朝欢。

    另有数人在他令下朝萧思退处赶去,江朝欢正要追过,却见一道熟悉的绿色身影飘来,他双脚一软,几乎定在原地。

    --顾襄,原来是她!

    下一刻,只见顾襄拔剑出鞘,几招穿云破狠辣无比,那几个黑袍客登时倒地身亡。

    虽然顾襄剑招高妙,但能如此迅速制敌也是仗了出其不意之功。二人均明白,拜火教之人武功未必多高,但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若耽误片刻,便容易被他们趁虚而入,着了他们的道。

    于是,两人目光一接,俱各心领神会。

    但见寒光闪逝,快到出奇的一剑已如流星之芒,江朝欢本还背对着池边众人,却像身后长了手一般,余人还没看清他如何出手,均喉咙一凉,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脖颈上喷出一蓬血雨。

    一剑之中隐着十五招,以快为要旨,却也需以极强内力支撑。这招“风卷残云”原是穿云破中最艰涩一招,便是江朝欢也是习得风入松、近日又内力大增后才能使得如此老练。

    不再管一个接一个倒下的黑袍人,江朝欢慢慢转身,目光寻找着赶去护住萧思退的顾襄,却听到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是顾襄?!江朝欢心下一急,忙飞身而至,见萧思退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而顾襄半跪在一旁,已经恢复了镇定。

    两人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开口,声音中仍是掩不住的疑惑:

    “陈-西-华!”

    尽管面目仍是嵇无风的,但乳下三寸那道剑疤却狰狞入目。江朝欢剑下留的伤痕,他自然一眼便能认出。

    两人不由思绪纷乱,回到了那玄天岭求医的茫茫冬日。

    “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总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顾襄喃喃低语,突然,把手伸向萧思退脸庞。

    “不必。”江朝欢知道她是想抹去其脸上矫饰,验证他到底是不是陈西华。便摇头道:“陈西华,只是他伪装过的人之一。”

    顾襄闻言收回了手,听着江朝欢的语气,倏然明白了过来:“你早就知道了吧。你让他扮作叶厌跟在你身边,现在又让他扮成嵇无风,他到底是谁?为何听你指令?难道两年前他出现就是你安排的?”

    江朝欢心中一滞,待要解释,却见萧思退咳了一声,醒转过来。

    见二人神情,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缓缓抬起右手,放在自己胸前,那道骇人的伤疤之上,重新合上了眼。

    良久,嵇无风的声音从他这具身体里发出,却带了几分嵇无风不可能有的戏谑与不甘:

    “阔别两载,二位别来无恙。”

    营州酒楼初遇,他选拔护卫,顾襄一袭绿衣从天而降;玄天岭重逢,他死乞白赖,硬是跟着四人,在望海崖遇险后分别。这样一个不懂武功的富家公子,原本该与顾襄二人形同陌路,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一点印记。

    谁知长白山下再见时,他鼓动长白教众叛变,欲以七仙阵将一行人歼灭在山脚,两方已成仇敌。一番激战后,江朝欢一掌打断他肋骨,将其毙命。

    临走时,江朝欢又在他乳下三寸腎心交汇处补了一剑。自此,他们自当此人是死得透透了。所以从未想到这擅长易容的萧思退竟早在两年前,就以陈西华的身份与他们相处过。

    “好啊,新人竟是故旧!你为何没死?”顾襄不客气地冷眼凝视着他:“当年是谁派你接近我们的?这次,又是谁让你来的?”

    两年前几次意外,江朝欢便开始觉得暗中有个神秘人推波助澜,从小缙失踪、引罗姑抓走顾襄、又引他自投罗网、到其后谢家灭门惨案,无不隐隐有着那人手笔。

    现下骤然得知这萧思退便是陈西华,他不仅明白了为何萧思退对二人如此熟稔,更联想到了他背后之人,即那个派他对嵇无风下手的人,只怕也还是那许久未有动作的神秘人!

    神秘人的这个手下,极擅易容伪装,当日便险些害他们命丧长白,现在竟改头换面,再度归来,仅仅是想一想,都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萧思退淡声笑道:“二小姐如此性急,这诸般别情,岂是几句能说完的?你不如问问身边这位,为何要我扮作他的属下,留在他身边。”

    听他挑拨,江朝欢心里一紧--此事的确很难解释。谁料顾襄并不看他,却拔出剑来,沾着黑袍客血的剑尖抵在萧思退那道剑疤处,滴落的鲜血又一次染红了旧伤。

    “我没有所求,不必留着你性命。说不说由你。”

    听顾襄凉凉的语气,江朝欢便知道她在这须臾间已经想到了自己与他周旋,是因为有所图谋,不禁心中苦笑。

    却见萧思退恨极的一眼朝自己扫来,仍是多次见于颜色的那种敌视,咬牙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吧,所以你才让我扮作嵇无风留在这里……可惜我没想到你如此歹毒,你离开后我刚去衣给身体矫饰,拜火教人便来对我动手。你早就知道我是陈西华,又何必惺惺作态?如此辱我?”

    “少说废话!”

    这次,还没等江朝欢说话,顾襄便急喝一声,手中长剑一抖,就刺入了一分,鲜血赫然溢出。

    萧思退全身一颤,不敢置信地望着顾襄,眼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竟渐渐地猩红了眼眶……他又哭又笑,不顾剑刃倾身而起,慢慢开口:

    “两年前,我奉尊主之命接近你们,被你们重伤之后,尊主救下了我。但此后我心中日日后悔,在尊主又要对你不利时,我为你背叛尊主,被迫投奔了拜火教以求庇护,其中多少辛苦,甚至为了再见你一次,我又背叛了拜火教,留在他身边……可为什么,为什么你眼里从来没有我?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在偏袒他?!”

    他越说越激动,连双手都在颤抖,而听在江、顾二人耳中,却实在太过震撼而滑稽。

    --从嵇无风的面庞、用嵇无风的声音,说出这番竟似大有情意的话,虽然一时难以理解,却也因他过于诚挚而神圣的神情不由悚然。

    顾襄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听江朝欢忍耐着问道:“尊主是谁?”

    “尊主是谁?”

    萧思退重复了一遍,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哈,这不是你扣下我最想知道的问题吗?你是不是还想问萧望师是谁?我们,又为什么知道你是谁?哈哈,可是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二九二.训音

    江朝欢心中重重一凛,而顾襄似是没听到那句“为什么知道你是谁”,手中剑往前一探,同时口中说着:“此人疯疯癫癫,不必理会,杀了便是。”

    江朝欢抬手欲拦,却见萧思退幽夜般的目光将身边一切光亮吸走,低声笑道:

    “碧水峡下,文泗河畔,尊主有一样东西,不知是该给你,还是给顾教主……”

    他全身蓦然一震,手僵持在了半空。所幸顾襄正低头沉思,似乎也没在意这句话,顾襄今日,着实有些奇怪,是被萧思退如此突然的情意吓到了吗……

    不过,这话自然是说给他听的--这个萧思退和他背后的神秘人,到底还知道什么?!

    他不便在顾襄面前多问,又怕他再胡言乱语,何况眼下另有要事,便止住话头,问顾襄:“你不是和沈副教主去神殿吗?为何会来这里?”

    顾襄侧过身,神色有些闪躲:“神殿看着不对,沈师叔怕有埋伏,叫我先来找你,汇合后再去一探究竟。”

    “耽搁了这么久,那快去吧。”

    江朝欢嘱咐了顾襄几句,便去找来嵇无风。走出很远,他听到萧思退熟悉的声音,令他恍惚:

    “二小姐,你总有一天会知道,谁才是值得你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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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天鹫峰的至高点,红衣神殿,从来罕有人至。因为这是主教传功之处,也是音脉交会的神谷。

    沈雁回拾级而上,直到那金碧辉煌的大殿映入眼帘。

    红衣神殿,匾额牌坊皆是红檀木构造,屋顶瓦片确实黑木。没有脊兽,却见一只红羽神鹫正仰头振翅,栖在宝顶之上,隐在云雾之中。打眼一看,竟似在云端穿梭翱翔。

    中原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瑞兽,沈雁回盯着那神鹫鸦青双眸,栩栩如生的眼珠好像散出乖戾的危险气息,他暗自庆幸把顾襄支走了,才独自涉险。

    她既不是教主之女,又何必再趟这趟浑水呢?沈雁回摇了摇头,停在了殿门前。

    音杀术之险,君山夜是他亲闻。顾云天危在旦夕,而他现下不仅需要破解音杀,更要寻到止住音杀余韵损伤的方法。几十年来随顾云天历尽艰险,从未有半分惧意,却没有一刻,让他像现在这样已经隐隐接受了失败的结果,甚至有些灰心冷意。

    正沉吟间,一声琴音陡然钻入了他耳中,尽管琴声轻若一线,他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随之一颤,霎时改变了吐息的节奏。

    以他的内力,能如此轻易着道……他凛然凝息,以抗琴音。

    琴响一声后,便是长久的沉寂。直到他以为不会再响时,蓦然,琴声如流水倾泄而下,一时不知有多少丝弦合奏,各分其职,在不通音律之人听来,就像溪水一路潺潺流经着碎石、鱼虾、海藻,唱起欢歌……有的绵密、有的轻灵、有的干脆,它们交织混杂在一起,完美得让人无法分辨究竟有多少乐器。

    置身于这溪水声中,沈雁回难以抗拒得心境明快起来……他勉力控制的内息时而被“碎石”一绊,时而被“海藻”勾缠,顾此失彼,在这无数错落汇聚成的溪流中被出其不意、却又顺其自然地牵动,渐渐的,四肢开始麻木。

    “不可……”他对自身的掌控力极强,遽然意识到时,已一跃而起,欺身落在屋顶。

    然而,乐声紧随而至,没有丝毫不同,沈雁回暗运真气,同时反而松了口气。

    --他异地处之,乐声却无异,说明这音杀并非针对他而奏,如此,至少比君山夜那般伺教主吕隙量身定做的杀阵好一些。

    山泉吟唱渐渐低微,就像终究流归入海,凝成深潭……而这幽邃中,又孕育出一串恫人的鼓点!

    鼓是节奏性最强、最有掌控力的乐器,鼓声一起,整个天地都与之共鸣,沈雁回精神一震,耳畔嗡嗡回响,只觉四面八方似有千军万马齐踏而来,一步步,都重重踩在他心脏上!

    好在沈雁回绝非泛泛之辈,他于鼓声啸叫中定住心神,摒绝杂念,盈沛至极的内力在周身形成一层屏障,稍许隔绝了鼓声。

    相持不过半刻,齐整均匀的鼓点便衍生出变化,有的轻柔绵密得连成一线,几乎与弦乐声无异,鼓点间毫无间隔;有的节奏变化诡谲,任何人都难逆料下一声落点……演化出的阵势将规整的千军万马击溃成了杂乱无章的散军,然而合汇一处,又无比奇妙自然。

    恰恰是最有序的打击乐,以最失序的方式呈现,又隐隐合乎秩序之德,沈雁回难以相信,到底是何种人物,才能创造出如此惊心动魄的音术!

    那层内力凝成的屏障如一层透明薄膜包裹住他,若其有形有质,此刻大概会看到薄膜被音脉牵动着,这里凹进未平,那里又被拽出老远,不防别处还险些被戳破,岌岌可危。

    不可能……如此阵势非上万人合奏不可,但区区拜火教,又怎会有这么多人?

    沈雁回环视四周,鼓声源源不断击来,连天空之上都似有踢踏鼓点……是了,沈雁回惊醒,无处不在,正说明只有一处,音杀激发之下,一人便是万鼓齐鸣!

    这一分神,屏障终被击破一口,鼓声共振,他当即五内轰鸣,内息登时一乱,呕出血来。

    音术所可怖之处正在于此,内力越强,所受共鸣越深,反而损伤越重。沈雁回勉力稳住身形,呼吸已见急促,只觉鼓声从耳朵、嘴巴、眼睛、甚至是皮肤中钻入,控制住了身体的每一处,随之牵动!

    鼓声不止,他渐感绝望,此刻就算想逃也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一寸寸矮了下去,直到双膝一软,跪倒在屋脊上。

    未见其人,就要命丧其手吗?!他绝不甘心止步于此……

    只听轰然一声,屋顶瓦片一层层炸开,连宝顶红羽神鹫都被气浪震碎,四散飞出天际,一片狼藉之中,沈雁回直直下堕,接连撞断神殿的天花横梁,最终重重摔在地上。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狈,被他压断的梁木在他右颊划出长长一道口子,再不复儒雅书生的模样,但他心中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濒死之际,他绝处逢生,从新学的风入松中悟出借力之法--

    他人的内力可以通过拿穴接触吸来,那么,音术归根到底,也是内力激发的产物,又以共振的形式通过改变空气流动作用于人,即使无形无质、非直接接触,但也不外乎“气”之一道。

    逆转经脉、虚位以待,是汲取内力的关键,而用此方法对付音术中的内力,是否也可以吸收转移?

    沈雁回舍命一搏,骤然松懈所有真气,任奇经八脉阻塞的真气随着鼓点同频共振,彻底与之共鸣,被其塑造……就在他完全融入乐声频率之际,风入松自然而然发动,周围畸变的空气反而为他所用!

    于汹涌中见宁静,侵袭的音律转为浸润,渗透入他气海之中,说不出的舒服,他本可尽数吸收,但终有顾虑,于是借力打力,将这些真气倾力调转,倏然掀翻了整座屋顶。

    他刚一脱困,也不由后怕适才冒险之巨,哪怕再耽搁一秒,他放弃抵抗后也会被鼓声震死。

    但见殿中梁柱坍塌,灰尘四溢,而鼓声不知何时戛然而止。沈雁回拭去脸上血迹,起身看时,亦不免被这殿中景象惊到

    --丝竹管弦、锣鼓唢呐,还有许多他也不认识的乐器星罗棋布,看似毫无规则地陈列在殿中各处。

    每样乐器之旁,皆立有一人,黑袍缓带,只露出一双眼,看向他的目光,俱是不可思议,甚至有的隐隐流露出恐惧。他看向大鼓边,果然也有一人双手执锤,不再击落,手腕在轻轻发颤。

    而在所有人的身后,一个同样身着黑袍的人斜靠着坐在椅中,尽管他与众人都隔开了一段距离,但却自然地攫去了所有的注意。

    沈雁回转身正对着他,看到他原本凝成雕塑般略微低着头,这才察觉到变故似的,缓缓抬起目光。遥遥间,他棕白的眉毛下豁出两道竖直疤痕,将双眼贯穿,而被切成两半的眼球鼓了出来,像是随时能掉出来似的。

    见他抬头,所有黑袍人自动分开两边,让出条路来,恭敬地侧过身跪伏在地,仿佛适才的惊吓只是插曲,来袭的大敌也不再重要。

    这架势,是等这盲人发号施令吗?他是何人?沈雁回暗想。

    然而,半天,那人目光也没再移动,更没出声说话,却慢慢将掩于袖中的双手交合,再分开时,右手中摊开一块红布,而左手掌心,则躺着一块黄铜小钟

    --黄钟?!沈雁回遽然一惊:二十年前,教主便是用黄钟抵住了教坊的音术,大败九人。

    传闻黄钟破音,可这么小的一块,能顶什么用?

    正想着,那人拇指在黄钟上轻轻敲击,虽有节奏,却无音调,沈雁回尚未运功抵御,他已经敲完罢手。

    沈雁回大敢疑惑,终于忍不住要出声相询,却见离他最近的一个黑袍人放下了手中的竹笛,对那人恭敬地一拜,随即转向沈雁回,用汉语道:

    “主教圣諭:主教大人手中的止音器,想要的话,你自己上前拿吧。”

二九三.三问

    主教大人?!

    拜火教的主教霍祁竟是眼前这个苍老的瞎子?

    他们在此设下音阵,原来早已料到自己会来,此番是自投罗网了?

    沈雁回心内震惊不已,面上却仍一片淡然。他缓摇折扇,如在自家庭院般闲适,道:“曾闻黄钟止音器能破一切音术,不知可否夸大其词?”

    他边说边观察主教神色,可却见主教对自己故意隐含挑衅的话毫无反应。甚至,他说完后,亦无回答。

    正感奇怪时,适才开口的黑袍人又执起竹笛,送到嘴边。

    一瞬间,沈雁回真气暴涨,就要出手,然而,一种突然的直觉按住了他。他凝神敛气,连摇动折扇的动作都没有停滞半分。

    但见黑袍人手指翻飞,奏出一串乐声,却不成曲调,谈不上一点美感,更未蕴含音杀音术的攻击。

    沈雁回暗暗松了口气,看他吹完后仍紧握竹笛,目光不曾离开主教身上。

    他这句笛子是吹给主教听的?难道这是他们为防备自己听懂而独特的交谈方式?可是,他们直接说波斯话就好了,何必如此复杂……

    主教似是猜到了他内心所想,破裂的眼珠一转,朝他的方向射来,而同时又是拇指轻敲黄钟,断断续续,不成音节。

    敲完后,黑袍人一个躬身,放下竹笛,再次转向沈雁回道:“主教大人圣諭:天下音术皆起源于我教,是以主教大人所制的止音器能克制一切音术。沈客人不信,想必是只见过普通黄钟仿制的止音器,那自然效果大打折扣。我们便为沈客人演示下此器功效,还请上前接过黄钟。”

    语毕,所有黑袍客都将手重新搭在弦上、孔上、或握住锤棍,蓄势以待。沈雁回虽觉多半有埋伏,但情势如此,他反而不再无谓的多虑,便依言上前,倒要看看他们弄什么名堂。

    当他走近主教时,主教也微微抬起胳膊,那口黄铜小钟躺在他掌心,已经解开了所有的红线,而它平润的表面大有玄机,哪怕是一点光线的变化,也呈现出不同的起伏晕影。

    就在沈雁回接过黄钟的同时,百乐齐鸣,云起雪飞,天地亦为之喑哑,即便沈雁回早有准备,风入松发动时也被绊住迟了片刻。

    他强忍气血翻涌,顾不得识辨器乐合奏的变化,亦先不用黄钟止音,而再取适才风入松移转真气之法,找寻共振。

    然而,不同于之前单一乐器的音术,此刻弦、管、击、敲同鸣,相互又击起气脉变化,半个音节便能衍生出千万种振动,哪怕是精通音律之人一时也难以捕捉共振频率与幅度,何况沈雁回并无此方面造诣。

    坚持片刻,他便做出取舍,当下屈指在黄钟上一击,立觉无形声波懈乱,周身不适顿消,连那难忍的音术也变成了可堪欣赏的妙曲。

    他又敲落一下,被牵制压抑的真气随之纡解。无论他如何变化敲击频率、落点、方式、力度,这小小黄钟都能发出万能声波,干扰音术作用,解除他置身其中的损伤。

    见他试的差不多了,乐声也渐息,他一收铜片,望着主教,道:“贵教宝物,在下已经领教。但不知贵教见赐,有何条件?”

    他心内揣测,料想这音术本能让他毙命于此,主教却留了他一命,还主动把这珍贵的止音器给他,定是有所图谋,与之交换。

    此前和他交流的黑袍人这次没再请示主教:“还请沈客人暂还止音器。主教大人赐予,确实是需要沈客人回答三个问题,答对了,不仅是这止音器,连沈客人想要的止住音伤遗患的方法也可一并给你。”

    沈雁回送还黄钟后,见主教手指微动,将那些红线又系了上去。

    就在这时,他恍然大悟:原来连接着黄钟和众黑袍人乐器的红线,确是为传达消息所用。然而,他们并非为加密作用,而是因为,主教听不到,只能通过丝线振动来感受!

    这霍祁,不仅是瞎子,还是聋子?

    沈雁回只觉这想法太过离奇,但分明重系红线后,黑袍人又吹起笛子,与主教一来一回后,再行转达给他。

    望着主教雕塑般凝固的面容,以及那唯一动作的手指,一个更荒谬的念头蓦地涌上了他脑海:

    从来到这里,霍祁没说过一句话,所发指令也是通过红线指示,再借别人之口转达,难道说,他还是个哑巴?!

    见他神情,黑袍人眼眸一亮,道:“想必沈客人已经看出主教大人失明、失聪、失声,我们所提的三个问题便是与此有关。同样的,沈客人也可以问我们三个问题,内容不限。若是在您回答前提问,您可问解答问题的相关线索;若您把提问的机会留到作答后,那么,您可以问任何您想知道的东西,包括音伤的疗愈之术……我们定如实作答。”

    还未从得知这西域第一魔教的教主是个又聋又哑又瞎老人的震惊中恢复,又听到黑袍人的条件,沈雁回收敛心神,凝思片刻,问道:

    “既然说我可以提的问题不限内容吗,那么可否直接问你们问题的答案?”

    “自然。”黑袍人答:“这三道题,您都可以问答案。”

    沈雁回暗忖,连答案都能直接问,他们还出题有什么意义。随即,他果然便听黑袍人续道:“只不过您若将三次机会都用在此处,便无法再问音伤疗愈术了,我们也不能将止音器奉上。”

    “那么,我若答错会如何?”

    “您每个问题只能回答一次,一旦答错,我们会中止这场交易,用音杀术取您性命。相反,您若用三次发问机会换取答案,虽然得不到您想要的东西,但您可以自行下山,我们绝不阻拦。”

    ……很好。沈雁回反而更放心了些。

    若真的那么容易让自己拿到,他们所图才更可怕。不过,自己千山万水来到此地,就是为了给教主找到延命之法,若为了自保把提问的机会早早用掉,就算自己全身而退,又有什么用?

    沈雁回本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即朗声道:“承蒙贵教抬爱,那便请问吧。”

    一时间,他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可对于这个处处诡谲离奇的教派,还是猜不到半分他们可能提出的问题。

    当黑袍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久违了几十年的、那种面对未知的恐惧与紧张感再一次裹挟了他的心神,把他死死钉在地上。

    然而,即便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黑袍人问出的问题还是让他瞠目结舌--

    他说的是:

    “烦请沈客人回答,主教大人的双耳,是被谁弄聋的?”

二九四.类比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沈雁回心下微怒。

    拜火教主教从来深居简出,神秘难测,只怕教中都没几个人知道他又聋又哑又瞎,又怎么可能知道谁把他弄成这样的?

    本以为会是一些刁钻古怪、或是与武功教派有关的问题,至少有迹可循,但这样的问题无边无际,怎么可能凭空想出一个人来……真比他所料还糟糕……沈雁回极力思考,突然灵光一闪,想到:

    既然问这个,那说明弄聋他耳朵的人自己至少应该听说过,否则,若是个西域人、甚至是东洋人邂罗人,不仅是闻所未闻,连他们古古怪怪的名字都读不出来,这样不是太欺负人了吗?

    若是他认识的人,还要有能力把拜火教主教双耳弄聋,那人武功智计起码在自己之上……沈雁回不可避免的首先想到了顾云天。

    只是,他自小追随顾云天,从没听过二人有何交集,就算当年教坊之事,也只和神官桑哲打过交道。

    再者,顾云天从没来过西域,这主教也不像去过中原的样子……可若不是顾云天,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做到?

    一时间,沈雁回只能想到些早已过世的人物:江玄、谢桓、嵇闻道……?

    正迟疑时,抬头见到众黑袍人单单露出的眼睛里,皆是隐含嘲弄的神色,他悚然一惊:

    以拜火教之歹毒,他们问一些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的问题,不是很正常吗?

    并非自己听说过的人,那么,自己只能选择用掉提问的机会换取答案,这本就该是他们的目的。自己还是把他们想的太善良了……

    若勉强猜一个,几乎没有答对的可能;可若遂了他们的愿,就浪费了唯一一次机会。

    不过好在这还只是第一题,先保全自身、徐徐图之总比第一次就冒险作答要好。而且用第一次来试探下他们的心思,也说不定能给后面些启发。于是,沈雁回当机立断,开口道:

    “我要问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话音刚落,一直充当传话角色的黑袍人吹起笛子,而主教未有回应,便见黑袍人对他一点头,所答让他震惊不已:

    “是主教大人自己。”

    什么?!

    沈雁回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答案。尽管他内心的怀疑未见于颜色,黑袍人还是随即解释道:

    “主教大人一生痴于音术,常为悟出一曲音徽废寝忘食。后来,大人想做出天下第一的音杀阵,却屡遭挫败。心灰意冷之际,他来到中原数年,不仅学会了汉语,还机缘巧合得到一本《道德经》,如遇知己,欣喜若狂。他夙兴夜寐读下,看到那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突然明悟。”

    真正的声音,是寂静无声;真正的音乐,是无声之乐。霍祁在那一刻醍醐灌顶:

    当他过于追求乐曲的美、搭配、节奏和所引起的共鸣时,他已经忘了什么是音乐。

    那些往日犹如天籁般的作曲,现在在他耳中皆如粪土。世间一切俱是杂音,也正是因为这些噪音,让他无法真正将整个生命投入音乐中……

    于是,他自刺双耳,从此,不再用“听”来感受,他真正地将整具身体融入了音乐,用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去“聆听”声音的震颤、空气的变形、世界的回响,他在无声中产生了与天地万物的联系,用全部的身心去承受声波的共鸣……

    震撼之中,沈雁回生起一丝敬意。这种境界,其实也是所有习武之人的毕生追求。只是,凡心杂念在所难免,如此痴狂更是难得,他不免想到了教坊九人,喃喃自语:“教坊之辈,只怕还远远未曾领悟音术要旨。”

    “正是。大傩十二仪,他们所领会的只是皮毛,还远未达到主教大人期待的境界。”黑袍人道:

    “当年主教大人从中原各处寺庙道观旁觅得九个孩童,便是觉得他们应有慧根。将他们带回天鹫峰后,悉心教导音术,又苦心造出极乐林,就是为了助教众脱去一切凡俗杂念,身心纯净。可他们仍为最庸俗的男女情意所困,在音术未成之际叛教而逃,终究不免落得如此下场,着实糊涂。”

    见众人脸上皆现出鄙夷神色,沈雁回虽不敢苟同,却也不免惋惜。尤其是……

    他止住思绪,听黑袍人提出第二个问题:

    把主教大人弄哑的人,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后,沈雁回有些啼笑皆非。不过已经隐隐猜到,不再那么意外就是了。

    三次机会,他需要答对两次才能拿到止音器和疗愈方法。现在,他已经不能再问答案了。

    不过,第一题已经让他对主教了解了许多,仅仅是涌上心头的直觉就给出了他一个不再显得离奇的答案:

    主教霍祁自己。

    --既然不需要听,那么说就更没有意义了。

    连乐声在霍祁眼里都是打扰,那么,从人类口中说出的字句,又该对纯净的无声天地造成多少污染?

    声带振动的频率、语言引起的歧义、语调带来的遐想,无不是对生命的浪费、对融入自然的阻碍。所以,将自己弄哑,仅用丝线感知乐器振动传递的信息,这才是最纯粹、最真实,剔除了一切无谓干扰的交流。

    沈雁回凝思想来,这个直觉的答案也符合逻辑,当下更不迟疑,便以此作答。

    紧张了一瞬,黑袍人便一点头,眼里闪过一丝遗憾。随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正和沈雁回所猜测的一模一样:

    主教大人的眼睛,是被谁弄瞎的?

    换作任何一个人,此刻首先想到的答案,也一定是他自己。沈雁回也不例外。

    可是,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诡计多端、做暗杀营生的拜火教,难道会做慈善一样,把如此珍贵的止音器和天下无人知晓的疗愈术拱手让人?

    若真的让这两样东西流传出去,音术便如废土,拜火教赖以立足的最大底气、也是他们于真正武学上成就至高的造诣也便毁于一旦。如此百害无利的事,他们为何要做?

    盯着主教的双眼,只见那两条竖直的伤痕从眉心至颧骨,宽逾半指,仍能想到当日伤及多深。而被劈成两半的眼珠混浊不堪,还有时时向下坠着的颤动,让人不愿多看一眼。

    沈雁回垂下眸,忽然想到一点:这两条伤口无比整齐、对称,长度深浅都分毫不差,若是敌人所伤,怎可能在打斗中划出完全一样的两道伤痕?

    难道,真的还是他自己自刺双眼吗?

    或许他们预判到自己到这步时会有犹疑,不敢再猜是主教自己,才兵行险招,以退为进吗?

    天下最难揣度的,便是人心。

    知道这样想下去只会是无尽的循环,沈雁回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也到了最后一搏的时候,他下定决心,就要说出那个答案,同时心中期待着那无论如何都还有一半答对的几率。

    “是……”

    咣当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本就破了个大洞的屋顶陡然巨震,彻底塌落了下来。碎木纷飞,激起整个殿中灰尘四溢,一时沈雁回眼前灰蒙蒙一片,乱成一团。

二九五.无解

    即便众人皆身负轻功,提气落地时也只能保证摔的不是太惨,但还是不免倒在木屑碎碴中,弄得一身狼狈。尤其是那些黑袍人,还要护住怀中乐器,未免顾此失彼。

    沈雁回亦随众人摔落到一楼,他本就与众人相隔较远,灰尘四溢又隔绝了他的视线,他急欲查探情况,闪身冲入混乱中。然而,一条黑影斜刺里拦过,他持扇相迎,相击同时与其擦身而过,执扇之手遽然传来酥麻之感,他空白一瞬,定在原地。

    --点绛唇!

    透过折扇打在他手上的,是点绛唇?!

    沈雁回登时会意,束手退开。

    半晌,塌陷的屋顶和楼板才不再掉落梁木瓦片,灰烟慢慢散去,只见殿中一片狼藉,众乐手试探着站起,纷纷四下看去,却并无人伤亡。

    主教霍祁却纹丝不动,仍稳稳坐在人骨椅上,甚至位置姿势都与适才在二楼毫无差异。

    尽管肩膀、头顶尽是灰尘木碴,他却像一无所知般,低垂双目,亦不拂拭。仿佛周遭混乱是另一个世界,他并未身处其间,令人惊叹其处变不惊的定力。

    众人却见怪不怪,只是看着一样狼狈的沈雁回,神情已经不太和善。

    变起突然,没人看清到底是谁所为。但事发之前,沈雁回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分身乏术。若就此质询他未免有些无理。

    若是旁人偷袭,却又为何只把大殿弄垮,而未伤一人,未损一物?

    那传话人执起笛子,见主教手中依然躺着黄钟,红线也并未断裂,稍感宽心。但用乐器请示了主教一番后,不知为何,却未得回应。半晌,他一躬身,转头对沈雁回道:“小小意外,略扫雅兴。还望沈客人原宥,继续作答。”

    看来主教如此做派是常事,他们也习惯了。而没有主教指令,他们不敢妄动,何况眼下并非追查的时机,只能还按原计划行事。

    于是沈雁回微一犹豫,重新说出了那个答案。

    “刺瞎主教双目的人,还是他自己。”

    他的目光定在黑袍人身上,见他如前两次那样,吹笛将自己的回答禀报给主教,等了半晌,却还是未得到回应。那合目而坐的主教,有如得道成仙般,似已坐化。

    沉寂中,沈雁回分明察觉黑袍人露出的那双眼睛,努力掩藏着一丝惊疑。

    “这一次,沈客人答错了。”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当即横握竹笛,冷冷出声:

    “对不住了!”

    就在同时,殿内所有黑袍人齐齐抬头,执起乐器,阵势将成!

    沈雁回悚然跃起,折扇一扬,无数银针飒沓飞出,分取黑袍人右手虎口而去。

    “主教分明尚未回答,你便说我错了。焉知不是你假传话来?”

    他身形跃到半空,于极险之境仍朗声而笑,毫无惧意,说话间招式不止,又有三波银针急遽射去,黑袍人各自闪避,却无人应答。

    但听一声锣响,天地仿佛改头换面,为新的世界拉开了序幕。

    拜火教人皆擅暗器,鸣锣之人锤落之际,旁人已经替他接下四枚银针,而便在这锣鸣同时,沈雁回心脏随之重重收紧,身形骤然缓滞。

    --抢攻奏乐者以占先机无法破解音杀阵,便是因此。以沈雁回功力之强,反应之速,尚无法同时击毙教众,遑论旁人。

    锣锤绵绵之击将那首音延续成江河大川,一霎时,滚奏亦在沈雁回眼前铺开一卷长长卷轴,镲击、笛音、胡琴不知是何时加入,不断添上浓墨重彩一笔,将乐声一次次推向高潮。现实的画面飞速被错乱地切割取代,直至不见……

    风入松已经得心应手,自然发动,但淹没在器乐洪流中,就如一叶孤舟置身汪洋大海,飘零打转着,唯有勉强避免被巨浪打翻,却终究找不到前行的路。

    这,才是真正的大傩十二仪。

    音杀音惑集于一体,时间空间尽在掌握……沈雁回撑着火药炸碎的墙体废墟,艰难地抬起头。

    最远之处,人骨椅上,主教霍祁如有感知般同时抬眼,与他目光交汇。

    --这不是一双属于盲人的眼睛。

    沈雁回呼吸已见急促,强行敛聚心神,看着主教终于手指微动,在黄钟上轻轻一击。

    空气的振动倏然变形,压在沈雁回心脏上的巨石挪动,他好受了一些,却没有适才试验时那种音术共振全然散去的痛快。

    主教又是几击,仍旧只能稍缓音术之势,沈雁回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全身不可自抑地微微发颤。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

    乐声百转千回,兼具韵律上极致的美感与武学上的灵机,何谓“大音希声”,沈雁回再度领教,也彻底接受了这一事实:黄钟止音,确实夸大其词,他们的演示,也只是故作姿态迷惑于他。

    创造出了大傩十二仪的霍祁,又怎么可能亲手让能完全克制音术的东西存在?

    但好在黄钟还是能扰乱鸣震,时而引得一些乐器失声,留出空隙。

    主教拇指连击,在黄钟制造出的平稳局势中,沈雁回随着乐声起伏将所有注意凝聚在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这是那个人为他争取的时间。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风入松真气将他内府一清,虚位以待,奇经八脉通畅如初生婴儿,任乐声共振流转鼓荡。变亦不变,无即是有,相生相克,化归为一。

    一个更令人失望的明悟亦如疾风过松,百川汇海,自然地隐现于前,沈雁回无声地叹了口气,深深看了霍祁一眼。

    四目相交,这短短几个呼吸,却好像过去了数载的漫长。

    就是此刻!

    主教霍祁老迈的身体急速弹开,千丝红线随着他身形绷紧、扯去,带得另一端所有乐器向前跌跃。

    --大傩十二仪遽然失序,散成一片杂音。

    鼓、锣、扬琴直接被红线拉走,高高抛起,摔成齑粉;竹笛之类紧握在手的也重重一滑,带得主人都扑跌在地。原本交流之用的红线因主教突然发难,反而成了伤及自身的利器。

    沈雁回则借机调匀呼吸,跃入阵中,扇骨指处,又有三名乐手手臂一麻,乐器直飞出去。

    此刻唯剩四人见机极快,才事变后就断开红线,连退数步,但见一人在沈雁回解决柳琴之时抓住一瞬空隙,拨片一摇,阮弦奏出泠泠之音。

    然而,仅一声阮起便戛然而止,他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去--那一剑斩断了他琴弦的,是怀抱琵琶的黑袍乐手。

    下一刻,另侧亦发生同样的事。最后两人解决,那两个突然发难的黑袍人放下遮面帷帽,出手如电,同主教霍祁一起,把所有乐手击倒。

    失去乐器的拜火教人尽管仍负武功,却并非三人对手。何况见主教竟对自己下手,尽管无法理解,他们也不敢反抗,便任由三人把他们制住、捆缚。

    沈雁回默默看着他们动作,并无死里逃生的喜悦,心境已如苍老了十岁。

    待他们收拾好局面,身量最小的那个黑袍人一把揪下自己眉毛,露出一弯细细的柳叶眉。

    “沈师叔,我们来的还不算太迟吧。”

    顾襄的声音从这张陌生的身体里传出,沈雁回却并不吃惊。他转过头,看另一人低垂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而那身形苍老的主教瞬间年轻了几十岁一般,快步走了上来。

    只见他抬手在自己双目中间一揉,许多白灰扑簌簌而落,又用指尖往眼中一探,取下一物。

    几下动作,那劈开眼睛的恐怖疤痕就消失不见,裂成四瓣的眼珠也被灵活如常的漆黑瞳仁取代,抬眼间,泛着冷冽的幽光。

    “沈师叔,你可找到了解法?”

    江朝欢未管身侧两人,有些急切地抬手,把那块黄钟递到沈雁回身前。

二九六.无声

    殿中静了一静,顾襄关切地望向这边,眼中不知是期待还是恐惧,连那个一直不曾说话的黑袍人萧思退也停下了手上的事,等待着沈雁回的答案。

    沈雁回接过黄钟,手指不自觉的用力紧握,却没回答,只问:“真正的主教在何处?你们如何在火药制造出的混乱中取代他和另两个乐手的?”

    “在这里。”

    顾襄走到外墙坍塌的废墟处,抬手一击,碎石砖木豁开一角,后面赫然是一张人骨椅。

    椅上的那名老者神情怔忡,苍老不已,却分明是初见时,真的主教霍祁。

    “是催眠术。”顾襄看了眼萧思退。

    “催眠?”沈雁回的目光从萧思退转到那些满脸震惊的黑袍人身上,蹙起眉头。

    “精通乐理之人都对声音格外敏感,何况他们人数甚众,难以一时之间成功下手。”顾襄解释道:

    “催眠的对象,是主教霍祁。”

    催眠,是靠种种手段制造假象欺骗人的五感。但霍祁又聋又哑又瞎,只剩下了嗅觉和触觉。火药的味道又掩盖了其他所有气味,封闭了他的嗅觉。此刻,唯剩触觉的他,理论上是最容易被催眠、催眠效果也最好的人。

    当萧思退提出这一见解时,江朝欢和顾襄均觉实在太过冒险。何况,二人还不能信任于他。

    但在殿外窥伺半晌,江朝欢的想法有了变化:霍祁看似超然物外,唯寄情于音术,但他提出的三问,却分明皆是关于自己。或许,他对整个世界的关注,还不如对自己的一根手指多。

    这样的人,不仅有着超乎常人的执念,在他心中,也定然有郁结梗塞的心结。着眼之处太少,而内耗太多,反而掩藏了他底层的魂灵,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相信了音乐给出的答案。

    然而,他又是真的相信吗?他胸中积郁的块垒难道不恰恰是他的弱隙所在吗?

    若无法抓住唯一的机会擒住主教,他们三人现身,也只是徒增曲下亡魂而已。江朝欢终于决定,破釜沉舟,兵行险招,制造出混乱,给萧思退催眠霍祁创造时机。

    沈雁回摇动折扇,缓缓走近萧思退,语气和善:“那么,你是如何给他催眠成这样的?”

    “我只是用了催眠术中最基础最简单的一招。”萧思退第一次开口,声音还与他所装扮成的那人一样:“简单的说,就是让他相信自己已成残废,完全动弹不得。”

    想到堂堂拜火教的主教竟轻易着了道,沈雁回也不由觉得他们太过冒险,而这次运气也不免太好。

    “那如果失败,你打算怎么办?”

    这次,沈雁回看向了江朝欢。

    “那也不过是硬拼罢了。反正你第三题是注定答不对的,一样落到最坏的结果而已。”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沈雁回心里一沉。

    是的,第三个问题,他永远无法答对,因为,拜火教从始至终,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否则,在未得到江朝欢假扮的主教答复时,传话人不会自作主张说他答错,又开启大傩十二仪音阵,欲取他性命于此。

    这只能是因为,主教早有布置,总要让他答错一题。若他选择用掉自己的三次机会也就罢了,或许他们还能放自己走;但若他真的对那疗愈之术如此看重,如此执着,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性命,那么,他们必然不容许这样的威胁存在。

    从火药炸殿、主教换人、第三次回答到三人倒戈,一切都出奇的顺遂。沈雁回望着最大功劳的萧思退,已经猜到他就是跟江朝欢来的“叶厌”。如此擅长易容之术,又兼会催眠术……江朝欢身边何时出现了这样的人?

    没等江朝欢解释,顾襄抢先道:“我们两年前玄天岭求医就遇到了他。后来之事,说来话长,总之他易容术极精,又与谢家婚宴那日与沈师叔交手的神秘人有关,我们才带他来西域。”

    沈雁回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追究。只走到霍祁面前,将黄钟重新放在他手中,而牵起红线,把另一端再次连在之前吹笛子的传话人竹笛末端。

    吩咐萧思退解开他的催眠后,沈雁回看着他慢慢屈起手指,包裹住了那块黄钟。

    “大傩十二仪,无法破解。而且,一旦由吕隙侵入,后续的恶化和损伤,也没有办法停止。对吗?”

    尽管他未指示,众人也知道他在让黑袍人传话,询问这主教他最关心的问题。

    默了一瞬,那人自主地执起笛子,而主教却只是慢慢用红布擦拭着黄钟,并不回应。

    沈雁回不甚在意,继续说着他在三次亲历大傩十二仪后的所悟:

    所谓音伤,是声音振动通过空气流动而引起的身体所有器官、血肉,经脉……不可逆转的共振,以及由此带来的器质性的改变。

    即使乐声停止,这具身体呼吸、活动、消化等一切生命行为的频率和节奏都会随着共振改变而极细微的发生偏差。换句话说,整个人的身体状态都被共振干扰,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都在加速这种偏移,逐渐积累、直至脏器经脉再也无法承受这份损伤,终至殒命。

    当沈雁回话音落下后,他看到随着笛声回转,霍祁的神情也渐渐凝定,仿佛在无声地鼓励着他继续说下去。

    音术之伤,真的便无法可解了吗?

    江朝欢回思片刻,说道:“音术既然能使人体状态偏移,那么应该也能通过完全相反的共振扭转偏差。若大傩十二仪能有反调,或许可以一试。”

    “没有机会了。”沈雁回摇了摇头,显然,他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首先,大傩十二仪是庞大繁杂之至的音阵,即便真的有可能创造出全然相悖的反阵,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其次,那晚教主所受的,是教坊七人演奏的大傩十二仪。其律吕是针对教主吕隙调整挪移过的。而且,他们所习得这音阵之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与今日拜火教的大傩十二仪定然大有睽违,甚至可以说是唯有内涵逻辑相同。那晚的音阵已成绝唱,无人可复原,自然,就更无人能据此制出反调了。”

    此言一出,江朝欢便感到一股审视、或者说是探究的目光自顾襄处打来。

    从揭开萧思退身份起,他就觉得顾襄有些奇怪。君山夜后,顾襄本已彻底与他相绝,甚至不肯瞧他一眼。可今日,为何频频关切自己,欲言又止?

    江朝欢按捺思绪,从沈雁回的话中想到一人--岳织罗。

    但随即,他就否定了这种可能。

    尽管岳织罗已经是那晚大傩十二仪阵的唯一幸存者,但她的音术造诣还无法独自谱写反调之曲。

    顾云天,那个他曾拼尽一切复仇的对象,也是他如今弄清淮水之役真相、验证嵇无风记忆的唯一途径,真的,要走到他自己的穷途末路了吗……

二九七.答案

    閴寂在殿中蔓延,沈雁回余光中,是萧思退不加掩饰的嘲弄神情,和那日黑水盯着江朝欢沉没之处的眼神一样,仿佛他推波助澜的这一场好戏呈现出的结局也很是让他满意。

    千山万水跋涉而来,难道就要这样无功而返吗?就在他渐感绝望之际,霍祁满是褶皱的面皮第一次牵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杂错的频率随着他手指轻敲,慢慢掀开了这份沉寂。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可试。”

    吹笛人传达出他的意思:“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其实沈客人应该也已经想到了,不是吗?”

    同风入松的要旨相似,大傩十二仪音阵也是有无相生,因此,体内越是鼓荡充盈真气,经脉越是拒闭强悍,具有针对性“吕隙”的音伤便越容易乘虚蹈隙,躯体亦更大化地随音频共振,日后身体的偏差也就越加快速。

    反之,音伤是针对吕隙,那如果消去吕隙,甚至说是改变吕隙呢?

    虽然躯体的血肉、脏器、经脉等质器是与生俱来的,无法改造,但修习内功却能通过对气的掌控重塑身体非实质性的结构。

    或许,尽数散去内力,便可最大化地重构肉身,消除吕隙,让余音不绝的共振降低到最轻微。

    当然,散功后便与普通人无异,半生修为毁于一旦,甚至顾云天还身中定风波,若真的失去内力,焉知会不会毫无抵御之力后,更快地被定风波吞噬?

    沈雁回明知这一办法根本称不上是个办法。但他自小追随的那人,却分明已是釜底游鱼,道尽途穷了。

    他缓缓抬头,见江朝欢神情,便知他亦明白霍祁的意思,毕竟他也习得风入松,亲身于大傩十二仪中窥得要义。

    “化气散功后,或许还有转机。日后再重练不同的内功,吕隙自然也与原来不同,这样大傩十二仪所针对性做出的共振亦失去作用,也能延缓音伤贻害。”

    听江朝欢此言,沈雁回苦笑一声,情知这多半也是徒劳。一身修为,哪里是说散就散,说重练就重练的呢?

    但此刻不便一再示弱,他只道:“叨扰许久,我们该回去了。”

    既有决断,他再不理会拜火教众,径自走向一片狼藉的门口。在离开红衣神殿前,他不知怎的,还是倏然驻足。

    “第三个问题,霍主教何以双目失明,答案可否赐告?”

    笛声悠扬,顾襄好奇地回头看去。

    霍祁微微眯起眼睛,黄钟音起,传话人便再次充当了他的喉舌。

    “所有人看到我这个样子,都会觉得我是因为这两道外伤变成瞎子的吧。”

    只这一句,所有人都恍然--

    “其实我的眼睛,是被我父亲毒瞎的。但因为行动自如,眼珠还会转动,所以经常有人看不出来,还让我看这个看那个的,甚至熟识许久的人也不知道我看不见。”

    “每次我都感到厌烦,但又懒得见到人先说一句我看不见,所以,我给自己眼睛上划了两道,这样以后,我是瞎子一目了然,再也没人来烦我了。”

    令人震惊的答案荒诞得可笑,沈雁回淡淡笑道:“这件事,就是主教放不下的郁结吗?”

    “何谓郁结,又何谓放下。”

    “沈客人,从我被父亲弄瞎、弃于黑水之中;到我逃至中原,自毁双耳、声带,创制出大傩十二仪;又回到天鹫峰,亲手杀死了生我又弃我的父亲,成为拜火教新的主教……没有一刻,像今日这样,醒于大梦……”

    霍祁慢慢将身子从人骨椅上拽起,蹒跚的步子,费力地走近,倒像是田间村野被人嫌弃碍事的糟糕老朽。

    “信我所信,求我所求。沈客人,从来没有人在我如此宽容的三问里,还选择罔顾自身性命……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世上还有如此纯粹的执着……”

    在黑袍人的话声中,他的头微微转向了萧思退。

    几乎就在同时,一声惨酷至极的大叫从萧思退喉咙里溢出,几人齐齐转头,看到萧思退的身体一节节软倒,骨头接连发出脆裂的“咯吱”声。

    就算是身中折红英之人脸上也不曾出现过这样极端痛苦的神色,三人心下大惊,而霍祁只是远远站在一边,完全看不出他是如何出手。

    “无声无形的世界,不仅容易被人乘隙侵袭,也可能,在无知无觉之间将虚无蔓延……”

    就在江朝欢都被萧思退的惨状所慑、一时迟疑之际,霍祁摇着头颤颤巍巍走开一步。

    眨眼间,一切恢复如常。萧思退好端端站在面前,长身玉立,神情平和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让人忍不住怀疑适才一瞬的变故是场虚拟的噩梦。

    “五感惑术只是催眠最低级的手段。”

    霍祁艰难地朝沈雁回走去,但这话却明显是对萧思退所说:“你杂念太多,最多只能做到条件催眠,是不可能学会精神浸染的了。”

    萧思退尚未反应过来,看来适才的催眠没有给他留下一点记忆。但连沈雁回在内,几人却从心底升起一种久违的寒意。

    --那是面对太大的差距、无可跨越的鸿沟时宿命般的绝叹;亦是身临广袤的未知领域却连窥伺之门都找不到的荒唐。

    曾以为顾云天武学造诣已是登峰造极,但眼前堪比神迹的画面,又只是这佝偻老者随意挥洒的冰山一角。

    他是怀着何种心情、何种目的,容许他们一路上山,给沈雁回三问三答的机会,又配合江朝欢的布置“身中”催眠、束手任凭这出闹剧的顺遂进展?

    老人并不急解救自己的属下们,而那些黑袍人也俱满眼震惊,显然,素来连教中内务都懒得打理的主教今日话多的有些反常。

    “可是执念,没什么不好。”他终于走到了几人面前,停下喘息了半晌。

    “哪怕世上只剩你一个人还没放弃,也不会彻底失去希望。”

    尽管是从黑袍人口中传出的话,沈雁回却仿佛听到了那老者的声音飘散如风,丝丝缕缕沁入心间,让他苦闷的心绪漾开几许暖意。

    追随顾云天,对沈雁回来说近乎本能,他从没思考过对错原因,正与霍祁沉浸于自己的虚空世界一样。

    江朝欢亦不免俗。

    执着了半生,他明确而单纯的目标,因为嵇无风的记忆又变得模糊不清。或许世界上只剩下他自己还在纠结那十多年前的真相,但这,就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老人不知何时驻足,天光沿着殿门分割出两个世界,在分不清现实还是幻境的层叠时空中,四人已然置身天鹫峰的另一侧峰,那隐入云层的红衣神殿早成幻影,老人期待般的“声音”却还徘徊在耳边不曾弥散:

    “……信你所信,求你所求……信我所信,求我所求。”

二九八.玄黑

    “……是催眠……不,精神浸染吗?”

    环顾四周,几人仰起头,努力寻找着掩于云海的峰顶,心中都不由如此猜测。

    不知自主还是被动,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霍祁最后去了哪里,总之再次清醒时,几人已经彻底离开了红衣神殿。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昭示着这场西域之行走到了尽头。更多的未解之谜,终究与他们现下最要紧的事无关。便听顾襄肃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四人之中,自是以沈雁回为首。此刻,他已经恢复了素日的从容,折扇摇动,正要开口,却瞥见江朝欢神色不豫,登时心下了然。

    其实,与他不同,江朝欢此来除了奉顾柔之命,还是为了被拜火教掳走的嵇无风,他早有心中有数,也不曾干涉。

    “嵇无风现在何处?他对拜火教如此重要,这个筹码,我们还是拿住了好。”

    听沈雁回这样说,江朝欢神情微动,想到去红衣神殿寻沈雁回前自己的安排,心里闪过一丝担忧。

    若是顺利,现在也该……

    正要开口,几人同时警觉:西侧和东南侧两条小坡上,“沙沙”“沙沙”的摩擦声正由远及近,极快地掠来。

    这“沙沙”声似是什么爬行动物与硬砂石摩擦,频率均匀得近乎机械,搅得人心里很不舒服。沈雁回示意几人别动,自己飞身跃到一柱巨大的龙血树上,极目瞭望:

    几丈远处,粗粝的山石小路上,许多细黑小蛇正快速朝他们爬来!爬过之处,砂石都被碾成了黑黑的粉末,足见其鳞片之坚硬锋利。

    尽管对拜火教的虫豸毒物早有了解,但如此通体漆黑细小、不往草丛树木上爬而专走硬石路面的蛇,还是透着诡异。

    但见蛇群首尾相连,呈之字形游动,速度越来越快,显是瞄准了他们的方向围合过来,沈雁回当即在三面洒下药粉,与顾襄等人从北侧草丛转移。

    以他们轻功之速,倒是暂时甩开了黑蛇,然而没走多远,前方又是五队黑蛇“沙沙”声逼近。他们无路可避,运气戒备之时,倏然一阵狂风,迎面又有一群黑鸟当头飞来,只觉眼前一团黑影疾速放大,下一刻,黑鸟已俯低擦过他们身侧,很快凝成一个小小黑点。

    它们可能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三人均有同感。

    但如此速度的鸟类,若非亲眼所见,却也着实是无法相信。

    而蛇群也几乎同时游至,快速绕着他们爬了两圈便游走了,完全没有攻击几人,只留下了一圈黑印。可今日之前,他们却分明没在天鹫峰上遇到如此怪象。

    “这鸟和蛇浑身黑黢黢的,这个黑法,有没有觉得很像黑水里的东西?”只听顾襄低声说道。

    几人回想黑水的气息,深觉有理,正犹豫是否要沿着黑蛇碾过的痕迹追上去,便见疾冲过去的黑鸟又倏然折回,黑蛇也又之字形游了回来。

    --远处一块凸起的巨石后,蓦地钻出了十多个浑身赤裸的少年,哄然四散闪躲着,但黑鸟黑蛇迅捷之至,挨个追上绕了两圈,又很快不感兴趣似的离开。

    显然,他们是极乐林的人。顾不得太多,江朝欢欺身而上,问其嵇无风下落。

    那些少男少女均一脸恍然地看着他,半晌,其中一人开口:“你们是中原来的吧。廿二,不是,嵇无风,他让我跟你说,不用管他了,快些自己离开吧。”

    这是什么意思?江朝欢面色一沉:“他在哪里?极乐林发生了什么?”

    “他……他被神官大人带走了……”那人被他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回答:

    “一开始,他把我们一个个分开,大喊大叫捣乱,又把我们绑起来,不肯让我们再喝酒池里的水,还用内力帮我们逼出体内的极乐散……”

    到这里,还都是按江朝欢计划的进行,只听他继续道:“极乐散效用散去没那么快,我们半昏半醒的,看到廿二把我们死死绑在一起,还叫我们离开极乐林,最好是离开拜火教,一些人醒悟过来陆陆续续走了,但我们……我们想不清楚为什么要离开这片自由的乐土,说什么也不肯跟他走。”

    原来江朝欢三人去寻沈雁回之前,不仅自己扮做了拜火教黑袍人的样子,还给嵇无风伪装成了刚刚在极乐林待满一年死去的廿二,嘱咐他大闹极乐林。

    --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唤醒这些少男少女,然后鼓动他们立刻分别逃走,不要同行,而他自己则趁机混在其中也离开极乐之地,但不要走得太远。

    本拟拜火教发现这些于极乐林试炼的少年尽数离开,会加派人手大肆搜捕,给天鹫峰搅得一片混乱。这样,一来可以降低扮做廿二的嵇无风被发现的概率。而所谓弩下逃箭,拜火教也不会想到他敢继续躲在极乐林附近,或能容许他藏身至自己解决好那边的事,回来找他。

    二来,拜火教人手有限,还有许多出外务领红牌。一百余少年逃走,届时他们定然分不出更多人手在追捕嵇无风、甚至是支援红衣神殿那边,也算祸水东引。

    但是,这人却说:“见我们还有十几个人不肯走,他在自己脸上狠狠抹了两把,竟然露出了另一张脸……他说他是嵇无风,不是我们当中的廿二。我问那真正的廿二哪里去了,他指着酒池说:死了,死在里面了。”

    “他说,他们中原有句话叫: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所谓极乐,盈难持久;所谓自由,也只是欲望眷注……他说真正的快乐不是躲避在这里看似的无忧无虑,而是找到真正想做的事、在乎的人,哪怕一样要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一样身不由己、供人驱策,只要心里尚有一分清醒执念,也好过沉醉在虚幻的靡乐中灰飞烟灭……”

    在他十八年的生命里,他只知道作为杀手不需要自己的想法、情感、更何况是执念……重复嵇无风的话时,他眼中盛不住的,是神往与敬畏。

    然而,在他们终于醒悟,决定离开极乐林,甚至是离开拜火教时,见莫司使等人久去不归,神职司又派了人来。

    一行人此刻来不及分散逃走,只得一起悄悄从另一条路走出了极乐林。

    然而,很快,他们就遇到了两具尸体--是刚刚逃出去的两个女孩。再走不远,一路又看到几个被害的少年。

    神职司竟直接下手杀了他们?江朝欢方才想到,即便从极乐林离开还不算是叛教,但他们是因外力影响被动“清醒”,还没达到出关蜕变的要求,在拜火教看来,这样的“残次品”,没有必要留着。

    还有,他有些阴暗地想:神职司使杀完人后不处理,曝shi荒野,只怕就是要让嵇无风看到他们的下场,亦是在告诉他,若他不肯束手就擒,这些受他鼓动逃走的人都将因他而死。

    结果,那人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嵇无风有拜火教人引路,虽然躲过了几番搜捕,但陆续遇到的死状凄惨的少年让他愠怒至极。

    他坚持要脱离队伍独行,以免连累几人,但他们都不肯独自逃命。僵持之际,不防一片荧蓝席卷而来,将其中一人全身不留空隙地裹住,霎时间给他穿上了蓝衣。

    --巨灵!

    众人陡然惊醒,片刻后,幽蓝四散,飘逸如云般序列回转,尽数掩于一人袖中。

    那人背对着他们,身形极高,远远立在蓝幕之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巨灵尚知回巢,为何人却不自量力?”

二九九.交易

    看着巨灵裹身、顷刻间尸骨无存的伙伴,嵇无风良久无言。

    身侧同伴们心胆俱寒,情知下一个或许就是自己。但没有人选择逃跑或是反抗,因为他们知道,在绝对力量面前,再多的挣扎也是多余。

    神官桑哲缓缓转身,玄黑宽袖在猎猎风声中鼓荡,无法想象,那其中暗藏着敲骨吸髓的一片星河。

    “你说的对。可是,”

    嵇无风抬起头,向他走近,喉咙里挤出一声笑来:“总有些人,喜欢不力量力……”

    随着他笑声而落的,还有一串血幕,在空中绽出长长的血花,使得桑哲恍惚了一瞬。

    他的动作太快,待所有人反应过来时,他握着被血染遍的匕首,左手按在心口伤处,鲜血却仍你争我抢地从他指缝里溢出。

    “反正,你是要我的血去喂那什么破鸟而已。这些血够吗,不够的话,还有很多……”

    嵇无风迅速白下来的脸上仍是笑意,尽管他伤处已被桑哲点穴止血,匕首也被夺下,但他眼中讥讽的笑却越来越恣意。

    “就算你死了,你的尸体也会被做成人蛊,日日夜夜供神鹫啃食。”

    桑哲冰冷的声音与以往无异,嵇无风气息渐弱,但好在伤处还没深到致命。看着在他身上忙活止血、搜查又仔细捆缚的几个神职司使,正要说话,却在一缕金发散落在他胸口时怔住。

    但他很快移开目光,如常笑道:“若是这样,神官大人何不早点杀了我呢?直接用我的尸体做人蛊,岂不是避免了这许多波折?”

    见桑哲不说话,他慢慢喘匀了气,神色郑重起来:

    “神官大人,我们也算老相识了。咳咳,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我喝了你们神鹫的血,你们是不可能放过我了。你们拜火教要抓的人,就算是天涯海角、过了百八十年,也不会说就算了的……

    所以,我跑是不会跑的。但想把我做成半死不活的那玩意,也没那么容易。我跑不了、打不过你,但我若在你们做好人蛊之前自杀,咳咳,也算两败俱伤吧。

    哪怕你砍了我手脚,我也可以自绝经脉……呃,你要是先震断我经脉,我现下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估计死的就更快了。神官大人,我不是威胁你啊,咱们相识一场,你若是肯答应我小小一个条件,那我肯定也不再给你添麻烦,乖乖被你做成人蛊喂鸟去,你看成不?”

    桑哲看着被五花大绑、满身是血但仍喋喋不休的他,不知怎的,眼前重叠的,却是八月十五那一夜的无尽惨黑。

    良久,他淡淡开口:“说说吧,你的条件。”

    “咳咳,我的条件嘛,只有一个,哦不对,是两个。”嵇无风转了转眼珠,道:

    “说到底还是一个。总之,你放了极乐林里出来的人,还有中原来的那几个人就行。很简单的吧。”

    “为什么?虽然我教有禁杀令,但顾云天手下的那几人闯入天鹫峰恣意妄为,眼下更是闹上了红衣神殿。即使我想放过他们,主教大人也未必允许。”桑哲声音渐冷:

    “至于这些人,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嵇无风声气渐弱,别过头去,咬紧牙关,不肯服下神职司使给他嘴里塞的一把的药丸,亦不再说话。

    见他如此作态,那群少年都心里一禁,不敢想象他的下场。然而,桑哲却只反而极轻地笑了。

    “就算我答应你了,你不怕我食言吗?”

    嵇无风听了这话,哼哼着叫那群少年退远,随即目光示意桑哲过来。见桑哲不动,他苦叹一声,虽然双手被捆着撑在背后,还是努力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跄着朝桑哲走近。

    桑哲一摆手,制止了属下拦他的动作。

    “八月十五,你在教坊开启大傩十二仪之前来到君山,以巨灵、岱舆和不死民重创顾云天,以致随后的音阵乘隙而入,让顾云天一时无力还击,落得现在半死不活的绝境。”

    嵇无风凑近他后,以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桑哲慢慢移过目光,见他毫无惧意地盯着自己,继续道:

    “我一直想不明白……当时顾云天说了一句:这不是你们主教的命令吧。而你说--这是你第一次为自己杀人,杀自己想杀的人……很明显,这不会是你接下的任务。

    可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对顾云天出手呢?你跟他无冤无仇吧?在二十多年前,你助顾云天击败教坊时,你们两个应该合作得还很愉快……?怎么突然反目成仇了呢?”

    “看来你现在是想明白了?”桑哲玩味地看着他。

    “是的呢。”嵇无风揉了揉脑袋,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给我种下的催眠,让我中间一度忘了很多事情。直到最近,我才想起来,咳咳,那时你同时操控巨灵和不死民,身受反噬,又给自己种下了岱舆连箸,只怕是打不过顾云天的,你别介意哈,我说话比较直……

    “但就在你要落败之时,教坊的琵琶声响起来了,你的动作因那琵琶声滞了一瞬。而那琵琶一再转调,像是在催促着什么,直到你纵身跃下悬崖,那琵琶声才倏然停止,转而是鼓声开启的大傩十二仪音阵……

    嵇无风的闪烁着某种复杂的情感:“你是因为那琵琶声才走的……而且,那本不该第一个奏响的琵琶也为你创造了离开的时机……对吗?”

    桑哲没有任何回应。嵇无风却将这当成了无声的鼓励。

    “拜火教人人都说,主教大人自中原游历后重用汉人,还命教众学汉语汉字。甚至,除了主教地位最高的祭司一位也启用汉人担当,让你这个创教人霍山抚育长大的纯波斯人很是不快,以至你与历代祭司交恶。神职司上下,皆不敢在你面前口说汉语。”

    “可是,没人能想得到,恐怕你自己也不明白,本来是奉命前去中原敦促祭司尽快捉拿教坊的你,为什么会在中秋节出现在君山?

    为什么会罔顾你拜火教的禁杀令,私自出手刺杀顾云天,连用三大秘术,差点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又为什么,在听到乐声劝阻、甚至是威胁之后,抽身而去?”

    神职司使远远看到,他们向来的神秘难测、不近人情的神官大人幽绿的双眸中,竟绽出炽热如狂的光芒,让人不敢逼视。

    “你也是人,你也有在乎的人,在乎到可以为了她做一切你本不能做的事……你也有执念、有弱隙、有人本就应该有的情感,哪怕你曾从极乐林走出、戴上神官大人的面具,你也终究还是一个人啊……”

    万籁俱寂,少年们和神职司使也能感觉到危险的气息,都退避到尽可能远。

    “看来你已经知道,她是谁了。”桑哲慢慢移转目光,语气如常平静。

    嵇无风过于激动之下,呼吸急促而沉重,心口伤处也又崩裂流血,面上也尽是痛苦之色,仿佛又回到了那变故频起的君山一夜。

    “我当然知道……教坊的大傩十二仪,奏琵琶者,就是你们的祭司大人、与你向来不和的--”

    他剧烈地喘息着,终于吐出了那梗塞多时、已成禁忌的名字:

    任-瑶-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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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介绍:
武林两立,正邪并举。
顾门魔教横行无忌,恶名昭彰,
而正道式微,高手凋敝。
为除魔卫道,祛蠹锄奸,
聚义会召集天下英雄。
水龙吟传人,
凤血剑之后,
神秘师兄妹,
丐帮小弟子......
共赴盛会,
同襄义举。
不料惊变陡生,
是为谋夺聚义令,
还是因昔时情恨家仇?
这场正邪之争,
又将胜负如何?玄隐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隐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隐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