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釜底抽薪
眼见阿福出了门,人群也跟着安静下来,陶怡才稍微松口气。
安抚众人道:“大家放心,这件事一定会有一个交代的,散……”了吧。
她话到一半,就被人出声打断,“多谢夫人,我们就在原地等候,绝不出声打扰伯府里的各位贵人。”
说罢,百来号人齐齐坐下,动作迅速,整齐划一,无人异议。
别说陶怡傻眼了,就连周遭的侍卫都跟着发愣。
若不是看到他们的手心的老茧,和手背上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都该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假扮的。
“你们……”陶怡胸中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最后径直拂袖离开。
爱等就等吧,这天寒地冻的,也不怕冻死在外面——
不对!
她突然反应过来,死也不能死在伯府门前啊!
陶怡咬咬牙,生硬的字眼从唇齿间溢出,“给旁边、点些、炭火。”
“是,夫人。”
此刻没人敢触她霉头,动作麻溜地去办了。
天色渐亮,晨光熹微,整个平都逐步从沉睡中苏醒。
伯府门口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竟围得附近两条道都水泄不通。
这时,突然有人喊了声,“大家快去宫门外看,学子静坐啦!”
人群先是静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哄闹。
学子静坐,那可不是小事。
在大多数人心中,万般皆下乘,唯有读书高,北璃对学子更是重视,可以说,这般情形自王朝更替以来,从未出现过。
围观的人又呼啦啦地朝宫门外跑。
御书房内,熏香袅袅。
可下一秒,精致的香炉却人一把挥在地上,香灰四落。
魏子渊攥紧拳头,双目猩红。
好。
真是好得很!
苏音这一招堪称釜底抽薪,直接断了朝廷的新鲜血液,也逼得他和朝廷忠臣必须要出面,做出决断才行。
否则不仅是动摇北璃的根基,更是让他国人看笑话!
“张士良呢?”魏子渊抬眸,眼底满是狠厉,“身为礼部尚书,掌管科考一事,这般情形下,他是如何坐得住的!”
葛樟立马拱手道,“属下已经派人去请张大人了。”
“你告诉他,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他就可以直接提头来见了。”
“是。”
葛樟从未见陛下如此生气过,连忙又挥手派人去催促。
张士良今日原本休沐,闻言匆匆着了官服,赶去宫门口。
刚撩开车帘,看到乌泱泱的一群长衫学子,差点脚一软栽下去。
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整理好衣裳,端正仪态,行至众学子面前,声音如洪,“尔等读书人,自该好好准备来年科考,这是在做什么!”
“世道不公,百姓困苦,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就算我们提不了刀,挥不动剑,也必须出一份力。”
“圣贤有云,读书人就要敢为天下先。读书不仅仅是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更要为百姓谋福利!”
声音整齐,砸在宫墙上,甚至还有回响。
张士良憋着一口气,“你们说的事,已经引起了朝廷重视,正派人处理解决,大家稍安勿躁。”
第752章 若今朝袖手旁观
他说出这句话,心里也是打着鼓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件事情凸显出来了,说明暗里还有许多相似的情形,只待时机合适,便会接二连三地爆发。
如果不从内里解决,只压在表面,那平息了这场闹剧,还会有下一场。
现在逍遥王势头正猛,伯爷又音讯全无,陛下只怕腾不出手来彻底揪清蛀虫。
况且,混乱之下,有些人……暂时是不能清理的。
“我们自是相信大人。”
张士良此前也是诸位读书人的榜样,文采斐然,他们说话也秉持着礼仪,未曾逾矩,“不过我们千里迢迢行至平都,除却想来见识一番外,更想看到这事圆满解决。”
他们虽不及这些在官场沉浮了几十年的人精明,可其中的弯弯绕绕也能料想一二。
话说的再好听,都敌不过实际举动。
谁知道等他们散去,这件事会不会一拖再拖,再无余音?
张士良又何尝想不到这一点,他一面背负着陛下给的任务,一面又无法下死命令让侍卫驱逐这些读书人,可谓进退两难。
“天寒地冻,你们就准备一直坐在这里吗?”
众学子:“愿舍吾身,为天下百姓请命。”
气质沉稳,声音如洪,激得围观百姓都不自觉肃然,挺直了腰杆。
凛冬已来,他们同为风雪中飘摇之人,若今朝袖手旁观,他日苦难临头,只怕再无人可站出来!
“愿我北璃朝政清明,愿百姓安居乐业!”
人群中,不知是谁吼了一声,竟惹得群声附和,“盼陛下明察秋毫!”
“请大人体恤我等清苦之人!”
满腔热血被激起,他们自发加入了读书人的队伍当中,一时间,排山倒海。
望着一张张陌生却又如此相似的面孔,张士良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作为良知尚存的官员,他知道,这一次哪怕丢了乌纱帽,也必须进宫一趟。
张士良转身,径直走进了正门。
宫墙之下,他的身影越发矮小,最后缩成一个黑点,消弭于漫天白雪之中。
御书房内,站着三四个大臣,都是魏子渊心腹。
此刻纷纷垂首,不敢置一词。
这般局面,已然超出了他们的控制,如今再多的计谋,都显得苍白无力。
“陛下,”葛樟从门外进来,“张大人求见。”
魏子渊眉头一蹙,“让他进来。”
不是去处理学子静坐一事吗,怎会这么快?
张士良步伐很快,及至魏子渊跟前,尚未等他开口,自己便先跪下了,“陛下!”
魏子渊脸色微微下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士良再拜,“陛下给臣下达的指令,臣不敢不从。可当臣真正站在他们面前时,却被深深震撼。臣是名读书人,也是名父母官,同样盼天下百姓各有所归。”
魏子渊听完,怒极反笑,一把将手边的奏折扫落在地,还有几份直接飞打在他头上。
“是朕不想做一个好皇帝吗?分明是他魏然要反,以此胁迫朕!”
第753章 另谋他路
“朕即位以来,可曾有一日倦怠?若非魏然发难,百姓又何至于此!”
魏子渊胸中气血翻涌,双目猩红,一拳砸在桌案上,桌腿几欲散架,“每颁布一条律令,朝中就诸多反对之声,明目张胆地跟朕唱反调,朕还是顶住压力推行,就是希望能创一盛世,可他魏然做了什么?
不过就是仗着前人的荫蔽得了些便宜,平白捡了上好的名声。现如今他们不愿离开,一副死磕到底的模样,是想要朕写下圣旨,让位给魏然吗!”
话说得极重,狠狠地砸在每个人心底,一时间,御书房针落可闻。
魏子渊手背在桌案上磕破了皮,有血迹顺着指缝溢出,他也毫不在意。
传位?想都不要想!
只要他一日坐在龙椅上,魏然就必须俯首称臣。
张士良额头贴着地面,无可奈何地闭上双眼。
陛下说得没错,这两年来的励精图治,他也看在眼里,可形势逼人,他没有办法。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陛下和先三皇子一派的恩怨。
古来皇子夺嫡,手段无数,有多少是光明磊落的?只要掩盖地住,上位后为百姓谋福,无人敢异议。
先前,魏子渊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可谁能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揭露了当年的真相,重新挑起朝中矛盾,并以此借读书人和农民朝他发难……所有预谋好的一切瞬间涌来,败势太难扭转了。
“陛下,”站着的人中总算有人开了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如今伯爷驻扎在城郊的军队我们用不了,不若暂避阳城,养精蓄锐,等过些时日再卷土重来。
听闻伯府夫人已经着人去了衙门,我们可以借此抓些鱼肉百姓的典型,大力惩治,以彰显陛下处理此事的决心。”
魏子渊当皇子时,曾在阳城待过近四年时间,在那里留有一大批势力。
如今陈寥不在,平都大部分掌控权都落入魏然手中,魏子渊下了令,却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阻碍,以至于最后不了了之。
这般情形,几乎与架空无异,还不如另谋他路。
魏子渊阴恻恻地盯着他,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朕把皇宫腾出来,留给魏然吗?”
“陛下,”另一人也接着道,“平都固然重要,可倘若所有的命令发不出去,顽守于此并无裨益。
更何况,您不论在哪儿,都是北璃唯一的君主,只要您活着,魏然就算有称帝的野心,也不敢犯此大忌,妄登大宝,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众人跪地,齐声恳求。
魏子渊垂眸看着面前一个个伏跪的身影,冷笑一声,从唇齿间挤出一个字,“滚。”
“陛下……”
“都给朕滚!”
眼见他已压抑不住怒火,诸位也不敢再多言,只好起身,战战兢兢地行完礼后退下。
雪好像大了些,宫道上踏出的脚步都被重新掩埋了。
苏音坐在二楼的隔间里,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看向斜对面的伯府,问了声,“魏子渊那边什么反应?”
第754章 苏音呢,她为何不在?
秦枫见她的杯中已快见底,于是起身替她续好茶水,应道,“听闻有大臣建议先退守阳城,再展开反攻,不过被魏子渊骂了一顿。”
苏音轻声发笑,“倒是符合他的作风。”
他现在是进退两难。
去阳城固然好,但这样平都的空档更多,假以时日,他回来后变成哪般模样就说不准了。
可若死守平都,待在皇宫,所有发出的命令都被中途截胡,陈寥心腹并不认他,颓败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苏音手指轻轻敲打着青花瓷杯,垂眸,似在掂量什么,秦枫默默地站在一旁,并不打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苏音总算抬头看了眼窗外,淡淡道,“该收网了。”
“是。”
秦枫对此并不意外。
在她说出这句话后,问也没问,直接转身下楼。
风雪弥漫,让本就短暂的白昼更显得匆促,仿佛午饭后不久,就已经接近黄昏,夜色逐渐拉开帷幕。
皇宫里一片寂静,跟平日无异,恍如没有人烟的空城。
直到沙漏流过子时,偏僻清寂的西北角才有了些许动静,呼啸的风声中混杂着细微而迅速的脚步,偶有马鼻重重的喘息。
脚蹬摇晃,叮铃作响,几十匹快马在雪色中飞驰,朝平都城门而去。
一切都很顺利,就连马蹄踏过的痕迹都很快再度被大雪覆盖,直到靠近城门口,城墙蓦然起了灯火,将周围照得透亮。
连同这几十个人影,也无处遁形。
魏子渊攥紧了手里的长剑,仰头,看着城墙上长身玉立之人,目光如炬。
“魏、然!”
一字一顿,硬生生从唇齿间挤出来。
魏然轻笑,眼底泛起浅浅的波澜,“皇兄这是准备去哪儿呢?宫门外还守着众多学子,伯府门前的百姓也尚未散去,皇兄是打算一走了之么?”
“这不是正合你心意吗?恰逢乱世,逍遥王的名声比朕都大,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朕佩服!”
魏然:“那也比不过皇兄与虎为谋,勾连外敌,就算赔上整个北璃,也要将三哥除去。”
话语中气十足,却裹挟着彻骨的寒凉。
每每提起这事,他都会想到三哥如何教导和嘱托自己,想到他说要让天下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想到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最后竟连尸骨都未曾留下,对魏子渊的恨意也便更深一分。
魏子渊冷哼,并不同他争辩。
他并不后悔当初的决断,也不后悔和宣周人合作,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将吴勇达直接弄死,才造成今日这般难以挽回的局面。
魏子渊目光扫过城墙上站着的众人,并未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朗声问道,“苏音呢,她为何不在?”
“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与她无关。”
“呵,无稽之谈,”魏子渊眯了眯眼,没有放弃搜寻,“如果不是她,你也猜不到朕会今日出城吧?”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苏音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
先前在御书房,他不考虑离开平都前往阳城是真的,可回到寝宫,思前想后,最终决定连夜奔走,也是真的。
第755章 有本事就下来和朕一战
筹谋了这么久,各种手段都用尽了,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凭什么拱手让人?
即便是死,他也要奋力一搏,而不是老老实实地待在皇宫,等着敌人围拢过来。
“哗——”
利刃出鞘,伴随着剑身和剑鞘摩擦的刺耳声,直指城墙上的人。
“有本事就下来和朕一战!”
声音撕破长空,落进魏然耳中,却并没有激得他当即拔剑,飞身而下。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的命,我确实想取,可是有人比我更想。”
或者说,更需要他的命,去破心中的结。
在奔来之前,苏音就同他说过,刀剑无眼,以大局为重,死便死了,没什么要紧,不是非得手刃对方才叫做报仇。
可他还是想暂时留魏子渊一条性命,留给她。
魏然手一抬,城墙上瞬间便架满了弓箭手,隐在暗处的侍卫也尽数现身,将几十人围得水泄不通,不留一点退路。
魏子渊咬牙,攥紧了手中的长剑,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杀!!”
既无法后退,那便只能拼命往前了。
是生是死,搏后再论。
他身边的之人皆是能以一当十的精英,可魏然带来的人也并非虾兵蟹将。
先以弓箭齐射,扰乱对方的阵脚,再分批包围,逐一击破。
护在魏子渊身旁的人一个个倒下,遍地血染,鲜红刺目。
他已经杀红了眼,用尽全身力气,将又一个飞扑上来的人贯穿,瞥向高墙之上,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那道熟悉的倩影。
两方人数悬殊,魏子渊很快就处于劣势,负隅顽抗了两炷香的时间,终是败下阵来。
这一夜,雪未停,洋洋洒洒到天明,才堪堪盖住城墙下一片又一片斑驳的血迹。
城中百姓无人知昨夜发生了什么,却在一大早刚开门时,就听到口口相传的消息——
陛下下旨传位给逍遥王,逍遥王没有着急登基,而是直接大刀阔斧地砍了几个尸位素餐的官员,又取消了这个月所有官员的休沐,务必将北璃上下,百姓所求之事厘清。
一时间,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而百姓纷纷欢呼雀跃。
逍遥王的名声早在这段日子流传在外,他说的话、下的令,自然也让人信服。
他从静坐的学子中择了三人,协助官员一同办案,又亲派人手,去往压迫严重的县镇,杀鸡儆猴。
连轴转了三天,总算在第四天夜里,偷得片刻清闲。
魏然半靠在软榻上,摁了摁发酸的太阳穴,小憩片刻后,就被脚步声惊醒了。
是他从府中带过来的侍卫,庆云。
见榻上的人缓缓睁眼,庆云连忙道,“王爷,是属下惊扰您了吗?”
“无妨,本就睡得不甚踏实,”魏然摆摆手,坐起来,“苏音呢,现在何处?”
庆云愣了愣,应道,“苏姑娘此刻还在王府中。”
“回去一趟吧。”
说着,便起身,命人给他换了件衣裳,准备打道回王府。
庆云有些担忧,“王爷,您已经几天没合眼了,不若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再回去也不迟,现在出发回府上,只怕苏姑娘都睡了。”
魏然整理衣袖的手顿了几秒,很快又恢复如常,“没事,若她睡了,等第二日再见也一样。”
第756章 人在牢中,不去看看吗?
魏子渊下狱,她来平都的目的也算达到了,想来不久便会离开,能跟她多待片刻也是好的。
庆云本想再劝两句,但见王爷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
只默默地退下,去准备车马。
等魏然回到逍遥王府,已接近亥时末。
他没有着急回房间,反而第一时间去到了苏音住的院落,里面还点着灯。
他整理了衣裳,踏步上了台阶,刚准备敲门,又慢慢把手放下了。
抬头看看天色,确实已经很晚,这个时候再去打扰,不太好。
魏然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准备在门外站会儿就离开,没想到房中的人直接开口,声音清明,不见倦意,“王爷进来吧。”
他稍微一愣,这才慢慢地推门进去。
苏音正俯身挑灯芯,素手执簪,面色柔和,他不由得看呆了。
知道对方回身望过来,才连忙敛下眼底的情绪。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苏音将簪子放下,笑道,“白日睡多了,现下反而精神得很。王爷是刚从皇宫回来?”
“嗯,近来事务多,略忙了些,没照顾到你……”
“王爷不必如此说,”苏音给他倒了杯热茶暖手,“你对我已经很照顾了,我会记着的。”
话里多有意,形容无波澜。
魏然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里想说的话很多,可是他又明白,不能说,也没必要。
正捧着茶,不知要怎么缓解这气氛之际,但见苏音取了两个酒杯,各自满上,“也是巧了,我今晚才温酒,王爷便来了。”
她端起一杯,另一杯推到魏然面前,“我敬王爷。”
酒水清亮,酒香弥漫。
魏然举杯,晃了晃手腕,没着急喝,而是笑道,“有杯酒释兵权,也有杯酒泯恩仇,这杯酒是……”
“我和王爷之间没有仇,我是想和王爷交个朋友。”
她眼神明媚而纯粹,反倒让魏然觉得自己心思不够敞亮了。
他轻哂,举杯向前,只一字,“好。”
所有将说未说的,都融于这杯清亮的酒水中,在清脆的撞击声中,释怀开来。
魏然身上逐渐回暖,心情仿佛也轻松了不少,问道,“人在大牢,不去看看吗?”
他以为苏音会在当晚就去的,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都还没有行动,反倒是自己忍不住来问了。
“去。”
苏音回答地很干脆,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酒杯,“明日便去。”
……
阴沉数日的天,居然在第二日放了晴。
苏音站在门口,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兀自呢喃,“看来,今日是个好天气。”
魏然早已下了命令,从进宫到大牢的一路上,苏音都走得很顺畅,无人盘查,更无人敢拦。
牢里有些阴冷,苏音却将披风解下,递给了身旁的人,轻装向前,并吩咐他们不用再跟着了。
等走到最里面,她才慢慢停下脚步,透过铁链紧锁的牢门,看向坐在草席上的人。
从来见他都是意气风发的,何时有过这般颓然的模样?
头发乱了,衣裳破了,脸颊脏了,人也受着伤。
第757章 我欠你的命,总算是还给你了
魏子渊还是很警觉,几乎是在她出现的瞬间,就扭头望了过来。
没有太多的意外。
她应该来的,他也知道她会来。
魏子渊看着苏音步步靠近,逐渐从草席上起身,“怎么用了这么久?我都在这里关了四天了。”
度日如年。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挤得他脑仁生疼,而每一幕结尾,反复出现的都是苏音的言笑晏晏。
苏音没有回答他,只道,“或许我应该最后称你一声,陛下。”
他轻笑一声,摇摇头,“很奇怪,明明该讽刺的,可我为什么没从你的语气里听出来呢?大仇得报,开心吗?”
“开心。”
苏音毫不掩饰,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
她笑不出来,只有满身疲倦。
好像用尽全力去做成了一件事后,并不想欢呼庆祝,只想睡个昏天黑地,将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为梦境,梦醒了,人自然就舒坦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迟迟不来相见的原因。
“我也很开心,所以,我想再送你最后一个礼物。”
没由得一句话,让苏音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准备开口,突然,一把短刀就从魏子渊的袖中滑落出来,直直地朝她刺去。
苏音当即往后边退了一小步,伸手捉住他的手腕,脚尖偏转,移至他旁侧,形成反攻之势。
短刀瞬间换了方向。
苏音以为他会反抗,没想到他却顺着她的力道,将短刀送入了自己心脏,又急又深。
苏音赶忙和他拉开距离,缩回的手抑制不住地轻微抖动。
“我早说过,便是死,我也希望死在你手里。”魏子渊声音逐渐弱了下去,身体支撑不住,贴着墙壁往下滑。
视线紧锁在苏音脸上,看她眉头微蹙,竟然心情颇好地扬起了嘴角,“我欠你的命,总算是还给你了。如果有来生,我、我们……”
他用尽力气,想将话说完,可最终还是敌不过死神降临,只无力地张了张嘴。
声音戛然而止,牢里安静地可怕。
苏音身体僵直,垂眸凝视着他,看着那双尚未合上却已然浑浊的双眼,不自觉紧了拳头。
他死了,死在他谋划了一辈子的皇宫大牢之中,连同这几年的爱恨情仇一同湮灭,烟消云散。
良久,苏音慢慢蹲下,抬手,将他的眼睛合上,接了他的话,轻轻道,“如果有来生,我们就不要再碰见了。”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永不相交。
苏音在牢里站了很久,一动不动,直到庆云担心出事,过来查看的时候,她才转身出来。
庆云朝里面看了一看,什么都没说,只递上披风,“天冷,姑娘还是穿着吧。”
“嗯。”
苏音接过披风,拢在肩上后继续往外走。
庆云落后半步,问道,“陈梓玉在另一间牢房,离这儿不远,姑娘要去看看吗?”
苏音脚步微顿,随即恢复如常,“不用了,你们看着处理吧,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是。”
“对了,”上马车之前,她又想起了一件事,“陈寥还在王府地牢里关着,是杀是留,让王爷拿主意吧。”
当年陷害三皇子,陈寥出了大力气,逍遥王想必会愿意亲自同他算账。
庆云立马应下,“我会转告王爷的,姑娘放心。”
第758章 我来接她回家
苏音点点头,遂不再言语,吩咐车夫回府,进了房间便未曾出来,连晚饭都没吃。
魏然得知此事后,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府中下人把饭菜温着,以便她想吃的时候,随时都有。
庆云在一旁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王爷。”
“嗯?”
魏然应了一声,抬头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想说什么便说,何时学会吞吞吐吐了?”
庆云斟酌了一下语句,“您对苏姑娘这般用心,不若就请她留下来?”
这段日子的相处,他对苏音也心生敬佩。
看起来柔柔弱弱,下手却一点都不软。
谈笑间,便可翻动整个平都的局势。
王爷从未对任何女子有过这般关照,他们这些做属下的都看在眼里,奈何两人始终没有进展。
今日索性趁此问了出来。
魏然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随即轻笑,语气颇为无奈,“她的心不在这儿,强留着只是折磨。”
他又何尝不想呢?
但世间之事,没有几件是想办就能办成的。
魏然不愿多做纠缠,只道,“把礼部尚书叫进来吧,我有事情同他商量。”
“是。”
庆云明白了他的意思,领命退下。
随后的几天,都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阳光洒在雪上,晶莹透亮。
苏音在房间里待了三天,总算是出了门。
王府的雪景已经赏了多日,今日,她进了宫,站在皇宫最高处的云亭里,俯瞰鳞次栉比的宫殿。
从前也看过,只是心境不同,连带着景色也有了许多差别。
有风自耳畔掠过,伴随着衣料轻微的摩擦声。
魏然拾阶而上,站在她旁边,极目远眺,“不准备多待些时日了吗?”
苏音笑了笑,想起离开前某人的话,“不了吧。”
事情办完了,她也该走了。
旁边的人有些沉默,片刻后,还是说了声好。
“走的时候就不送你了,保重。”
苏音点点头,侧身看他,“有缘会再见的。”
“有缘再见。”
魏然兀自重复着这句话,转身离开云亭。
苏音准备再待一会儿,没想到身后很快又响起了脚步声,她以为对方去而复返,于是问了句,“怎么了?”
半晌没得到回应。
她觉得有些奇怪,扭头看去,竟是意想不到之人。
凌晏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一袭月牙白的锦缎,头戴玉冠,眉眼和缓,嘴角带笑,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开口,嗓音清润,“不认识了?”
“殿下!”
苏音直接扑在了他怀里,头埋得低低的,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凌晏将她嵌入怀中,手掌轻轻置于头顶安抚,似是安抚,“有人离开许久都未曾给我递来只言片语,我等不及了,只好亲自来接她回家。”
他唇齿间溢满了笑,低头看见苏音发红的眼尾,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没事了,啊。”
苏音没说话,只赖在他怀里使劲点头。
离开的那天,时辰选得很早,魏然的确没有相送,却还是忍不住上了城墙,看马匹飞奔远去,化作一个小黑点,最终隐没在天际。
错过你的前世,又无法参与你的今生,那我便祝你,往后无虞。
第759章 于我也是恩人
从平都出发不久,便会到达桐山,苏音拽了拽缰绳,停了下来,将马交给甲麟后,拉着凌晏往山上走。
凌晏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见她熟门熟路地拨开草丛,笑道,“这是准备带我去哪儿?”
“深山老林。”
苏音随口应了一句,回头问道,“怕不怕。”
凌晏握着她的手,捏了捏,“怕什么,你总不至于将我丢下。”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当初北璃国宴,她也曾来过一趟,还险些被魏子渊的人发现。
“带你去见个人。”
苏音语调轻快,步子也不曾缓下来,等进了丛林,走出两个阵法,面前倏尔出现了两栋阁楼。
周遭虽早已荒芜,但不难看出原本的雏形,是静心装扮过的。
上次苏音回来地匆忙,也没来得及休整,此次来,已是满目雪白。
她尚未开口,凌晏便先一步道,“这是你长大的地方?”
“嗯,”回到熟悉的地方,苏音身心放松,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我是师父捡到的,从小就跟她生活在一起,很少下山。”
遇到魏子渊的时候,她也只是刚准备下山生活而已,没想到这么巧,一脚踏进了深渊。
“师父的墓在后山,我带你过去。”
凌晏随她脚步而去,在一个小小的墓前停下,墓碑旁还有她上次来时摆着的酒。
苏音跪了下来,从包裹里拿出佛经,上下两卷俱全。
就着火柴点燃,火苗由小到大,直到完全吞没了书页,烧地旺盛。
方真大师悟得真理,济世救人;师父终身未嫁,埋骨青山。
两本佛经,一人一卷,此刻总算融于一处,这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团聚吧。
苏音掰了根木棍,拢了拢火苗,直至燃烧殆尽,才在心里默念着。
师父,我带他来看你了。
他对我很好,我愿意再赌一次。
苏音撇下木棍,对着墓碑叩首,算是告别。
凌晏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旁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并不打扰。直到苏音起身,拉着他准备离开时,却被他的动作惊到了。
宣周最为尊贵的人,对着荒野上一尊小小的墓碑,恭敬地弯腰,姿势标准,神色庄重。
苏音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旋即被直起身子的人握住。
“既是养你长大的师父,于我也是恩人。”
“殿下……”
凌晏笑了笑,面色柔和,用指腹轻轻剐蹭着她的脸颊,“我不需要你的动容,这些都是我愿意做的,我需要的是你的喜欢。”
想你一直在身边,再无旁人。
苏音同他十指相扣,用了些力道,“喜欢。”
走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真的很喜欢。”
初见只是惊讶,不断试探,努力活命;后来变成了惊喜,原来这世间真有如此好、且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人;最后变成了欢喜,只要心中念着,嘴角就会不自觉上扬。
凌晏拥着她,将她整个人罩住,阻隔了山里的冷风,等苏音收拾好情绪后,才低头问,“可以走了吗?”
“嗯,走!”
第760章 私奔
一行人走走停停,再度回到京城,已是半月之后。
城门落了雪,城墙下有孩童捏着雪团子嬉戏,砸在小窗旁,渐起细碎的水迹,自苏音眼前飞过,她赶紧往回缩了缩。
甲麟见此,板着脸,佯装吓唬,“一边玩去,小心我告诉你父母,让他们收拾你。”
谁料小孩不仅没怕,反笑道,“略略略,多大的人了还告状,羞!”
说完,呼朋唤友地走远了,徒留甲麟一人面色青红交加。
苏音听着两人的对话,乐道,“窃闻贤明之君,使民不畏吏,吏不取民。看来殿下这段时日,治理颇有成效啊。”
凌晏亦掀开车帘看了看,笑道,“等你回来检查成果,怎敢怠慢?”
“殿下离京许久,朝臣也没有意见?”
“暂时交给周致处理了,”凌晏合上书,将其搁置,摁了摁眉心,“还有洛七在一旁协助,紧急的事情会直接传信给我,放心。”
苏音抬手托着下巴,看着街道两边的雪景,嘴角微微勾起。
真好。
突然,街道上一阵嘈杂声引得她侧目,定睛一看,竟是白鹭揪着一男子,将他的手反剪在身后,嘴里振振有词,具体说些什么却听不清,只能瞧见周遭的人都在喝彩。
围观者中,谢玉漓和赵烟赫然在列。
“挺热闹啊。”苏音忍不住心痒痒,回头望着凌晏,还未说话,就被对方猜中了心思。
凌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扬了扬下巴,“先去玩吧,我得先回宫一趟,晚上……”
“多谢殿下。”
苏音径直跳下了马车,凌晏想补充半句都来不及,只能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摇头,“小没良心的,本想晚上和你一起用膳的。”
他见几人汇合,遂放下帘子,吩咐甲麟直接往皇宫去。
谢玉漓和赵烟遥遥地对着马车行完礼,这才扭过头来看苏音,“你可算回来了,我俩整日盼星星盼月亮的,你不在,京城都不好玩了。”
“我怎么觉得你们挺舒心的呢。”苏音轻唤了一声白鹭,她立马看过来,动作一滞,也给了对方逃走的机会。
追是来不及了,白鹭索性放弃,三两步小跑到苏音身边,“姑娘你回来怎么都没事先告诉我,我好去城门口迎接你啊!”
苏音摸摸她的头,“现在也不晚。”
她瞧着男子脚步飞快,回头还心有余悸的样子,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想偷银子,结果还未成功就被我逮到了!”
白鹭双眼精晶亮,一副求表扬的样子,惹得谢玉漓大笑,“在我们面前是女侠,天不怕地不怕,在苏音面前就成小孩子了,便是唱戏的变脸也没你快。”
白鹭听着话中揶揄,直往苏音身后躲,小声反抗,“那还不是因为周大人如今朝务繁忙,才让我暂且顶替了护卫的位置。”
不然哪轮得到她啊?
谢玉漓听完,对上苏音了然的眼神,面色微红,先一步转身往前走,“大冬天的,站外面做什么,吃茶去!”
“走吧,不逗她了。”赵烟过来拉着苏音,一起跟了上去。
近来无战事,凌晏又一直推动与他国的友好往来,京城繁华更甚以往。
几人选了个清净的小茶馆,捧着热茶,听苏音说起在平都的见闻,不免阵阵惊叹。
及至说到凌晏千里寻妻,又不免提及了谢玉漓的婚事。
她晃动着手腕,温声道,“我父兄的意思是不着急,等他有了功业,再议婚也不迟。”
谢玉漓可是谢家的掌中娇,岂能随意就让他娶了去?
苏音哑然,随即失笑,照谢平和谢玉坤的宝贝程度,只怕有一番磋磨了。
“‘功业’二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就没有个时间期限?”
谢玉漓摇头,想了想,左顾右盼后小声道,“爹娘没说,但我私心里想着最多三年吧,如果不成,我就带着他私奔,你们可得帮我。”
话落,几人俱是一怔。
苏音最先应下,“行啊,到时候我会帮忙把你的行踪告诉谢将军的。”
“……”
第761章 终于娶到你了(大结局)
玩闹一阵,喝完茶,用了晚膳,回到东宫已经过了亥时。
白鹭将苏音送到房门口,没着急跟进去,只笑嘻嘻地说道,“姑娘,房间里有惊喜哦!”
苏音不明所以,推门进去,掌灯,几乎瞬间就被桌上的一抹正红夺了眼。
原来竟是婚服。
一针一线,密密实实,上面绣着金凤,栩栩如生,烛火映照下,似乎稍不留神就能跃然空中。
苏音伸手,葱白的指尖轻轻扫过柔和的衣料,心中陡然升起别样之感。
有些恍惚,却又是实实在在能触碰到的东西。
正当她流连之际,有人从背后拥住了她,轻声道,“一推再推的婚期总算是定了。”
似是感叹,又有敲定之后的心安。
苏音稍稍往后靠,将重量放在他身上,“我又跑不了,殿下怕什么。对了,德妃娘娘还住长乐宫吗,我明日想去探望探望她。”
“嗯,暂居长乐宫,等登基大典过后,才搬到永寿宫去,尊太后。”
……
冬日苦短,熬过千里冰封,便到阳春三月,万物复苏,焕然新生。
继太子登基后,宣周又迎来了皇后册封的大喜事,宫内宫外,一派喜庆,东宫众人一丝不苟中又透着几分紧促,每个时刻都掐得十分准确,务必踩准吉时。
苏音坐在梳妆镜前,悄悄拽了拽白鹭的衣袖,以气声说道,“我饿了。”
妆容服饰都已经穿戴规整,照理说是不该进食的,不过——
白鹭瞥了眼旁边忙得团团转的太后,悄悄地从袖中扯出一团锦帕塞到她手中,“姑娘今儿起得太早,又没怎么吃东西,这里面是些小糕点,可以垫一垫。”
苏音接过,小声称赞,“真周到。”
“皇上特意嘱咐过的,”白鹭笑道,“原本皇上昨晚还想过来,结果被太后拦住了,说不准。”
苏音抿了抿嘴唇,眼尾轻挑,正想开口,就听外面的人喊吉时已到,遂压下话头,起身出门。
册封一事诸多环节,所有流程走完,苏音已有些疲倦,但更多的是紧张。
此刻坐在铺满桂圆和花生的床边,兀自用手指轻绕着手帕,依稀记得几年前,也是这般光景。
红绸满天,道喜声不断,可最后等来的并非善果。
但细细回想起来,又是十分不同的。
凌晏从不允许他们之间有人插足,亦不曾因所谓的利益交换将她推出去,走到现在,只剩下真心与真心的碰撞。
走廊逐渐响起细微的脚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风声,混着酒气。
她能感觉到面前的人不断靠近,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直到盖头被挑起,四目相对,红烛互映。
凌晏顺势坐在旁边,轻轻揉开她攥得紧紧的拳头,染着醉意的眸子里全是笑,卸下了平日身为帝王的威严,与见到心上人的寻常男子无异。
如此缱绻的目光让苏音浑身不自在,意图缩回手,却仍旧被牢牢抓住,挣脱不开。
垂眸,勉强压住发颤的声音,“皇上今夜就准备这般看着我?”
凌晏轻笑,“当然不是。”
凑过去,自唇齿间溢出一声轻叹,“终于娶到你了。”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