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少年人如侠
少年身穿白色短袖学生制服,胸前别着一枚铜制校徽:振华中学。
如果单从字面意思理解,似乎应该是一所中国学校。
而事实上,振华中学由日本人创办,学校中小学合二为一,学生以日本侨民的子女为主,外加少部分中国学生。
至于说,日本人创办的学校,校名为何用“振华”二字,创始人两年前因病去世,原因也就无从考证。
看到饺子馆客满,少年不禁皱起了眉头,对迎上前的伙计说道:“请问,没有空桌位了吗?”
房门一开,一个少女旋风一样卷了进来,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用日语埋怨着少年,说道:“真嗣,你走那么快干嘛,都不说等一等我。”
“不是我走的快,是你走的慢。”名叫真嗣的少年回了一句,他说的也是日语。
现如今的上海,日本人随处可见,即便听到有人讲日语,也没人会因此大惊小怪。
“二位同学,这边请。”伙计殷勤的招呼着。
刚刚空出了一张桌子,刚好紧邻徐思齐和郑重身边。
“二位吃点什么?”伙计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道。
真嗣刚要开口回答,少女抢着说道:“一屉三鲜馅饺子,外加一碗紫菜蛋花汤,哦,今天是两碗。还有我。”
“二位稍等,马上就来。”伙计退了下去。
真嗣淡淡的说道:“由美,你又不喜欢吃饺子,跟来干嘛?”
名叫由美的少女眼珠一转,一本正经的说道:“那是因为,真嗣喜欢的东西,我都要尝试一下。”
一屉热气腾腾的饺子,两碗紫菜蛋花汤,很快端了上来。
真嗣不再说话,夹了一个饺子放在碟子里。
然后,他做的一件奇怪的事情,先吃饺子里面的虾仁,然后再吃饺子的其他部分。
徐思齐背对邻桌,看不到这一幕。
郑重举一饮而尽,然后又满上一杯,叹息着说道:“我估计,再过十年二十年,上海至少能有一百万日本人。”
徐思齐漫不经心的敷衍着,他的心思还在一和纱厂上。
“看看上海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日本人,照这个速度,早晚有一天,他们的天皇也能搬到中国来。”
说这句话时,郑重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邻近桌位客人也能听得到。
真嗣停下了筷子,对郑重怒目而视。
“别介意啊,我就是开个玩笑,中日友好大大的。”郑重咧嘴一笑,对真嗣竖起了大拇指。
说这番话时,他翘着二郎腿,绝不是一副道歉的样子。
真嗣握紧了拳头,身子绷的像是弓弦,他看上去随时都会冲上去,把这个冒犯天皇的家伙撕成碎片。
由美赶忙劝道:“真嗣,算了吧,一个醉鬼而已,别跟他一般见识。你把他打坏了,巡捕又要到家里来找麻烦。”
真嗣沉默了一会,慢慢冷静了下来,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郑重听不懂日语,徐思齐能听懂,他心里不禁觉得好笑,听由美的语气,似乎担心真嗣闯祸。
问题是,由美哪来的自信,会认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打得过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
二十分钟后,真嗣和由美结账离开。
郑重叹了口气:“思齐,看到没有,就因为我冒犯了他们的天皇,刚才那个日本学生的样子,像是要吃了我一样。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叫信仰!从一件小事就能看得出,日本的强盛不是没道理的。”
徐思齐点燃一支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说道:“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
郑重接口说道:“我最喜欢这句,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
徐思齐点了点头:“没错,我也喜欢这句。少年人如侠,如侠指的是进取精神。所以说,少年强则国强,这句话一点都不错。”
吃过了饭,徐思齐掏钱准备结账,无意中目光一瞥,注意到了邻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杯盘碗筷。
看得出来,由美并不喜欢中餐,她只喝了几口汤,碟子里子里只有三个捅碎了的饺子,里面肉菜馅都不缺,唯独虾仁不见了踪影。
每一个海鲜馅饺子里面,保证有一个完整的虾仁,这是四牌楼饺子馆的招牌特色。
徐思齐母亲包饺子的方法,是从四牌楼饺子馆学来的,包括味道和程序基本差不多,同样在饺子馅里面放上一个虾仁。
顺着徐思齐的目光望过去,郑重不明就里,问道:“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就是觉得,那个日本女学生太浪费了。”徐思齐结完了账,迈步出了饺子馆。
过了一会,郑重也跟了出来,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说道:“女生一口没吃,饺子馅里的虾仁,都给了那个男生。”
“你是说、那个男生喜欢吃饺子馅里的虾仁?”
“好像是吧。都是惯出来的毛病,饿他们十天半月,还甭说饺子,杂粮饭也能当山珍海味……”
两人上了车,徐思齐坐在车里呆呆发愣。
郑重点燃一支香烟,伸手摇下了车窗,望着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说道:“今晚我不回去了,在你那对付一宿,省得来回折腾。”
过了一会,没听见徐思齐的回应,郑重转脸看了一眼,说道:“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徐思齐稳了稳心神,说道:“今晚不行。”
“你今晚有事啊?哦,我明白了,不用解释不用解释!”郑重一脸自以为的恍然大悟。
“你明白什么呀?”
“肯定明白啊,要么是顾小妞今晚要来,要么是和顾大妞言归于好。思齐,我可提醒你,要是再让顾大妞撞见一次,你可就彻底没戏了,再怎么说,人家那也是千金大小姐……”
“找机会安排一下,我要和站长见一面。”徐思齐打断了郑重的滔滔不绝。
郑重想了想,说道:“如果有行动任务,特别行动队可以自行决定,不用事事请示站长,况且,站长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尽量减少和他见面,对你只有好处没坏处。”
“这件事,必须和站长见一面不可。”徐思齐缓缓说道。
第167章 计划
周日。
正午时分。
邻近市政厅的一家茶楼,二楼3号包厢内,徐思齐一边喝着茶,一边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一辆黄包车停在路边,周炜龙从车上下来,付过了车钱,迈步进了茶楼。
过了一会,包厢门一响,周炜龙推门而入。
徐思齐赶忙站起身:“站长,您来了。”
“我好像迟到了,等着急了吧。”周炜龙拉开椅子坐下。
“还好。”
“一群东北流亡学生闹事,在市政厅门前辑会抗议,我担心有共党从中煽动,特意派人去现场监视。因为这个耽误了一会,要不然也早就到了。”
“学生又抗议什么?”
“要求正府对日宣战,什么还我东北还我河山,唉,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毛孩子……”
周炜龙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赞道:“正宗的君山毛尖,好茶。”
徐思齐说道:“站长,关于一和纱厂的事,郑重都跟您说了吧?”
“说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实地查看一下,一和纱厂地下到底在搞什么鬼。”
“可是,我听说一和纱厂有两百多人,这么多的人,怎么避开他们的耳目?”
“小林彦五郎怎么进去,我们就怎么进去。”
“从管道爬进去?”
“对。”
“万一进去的地方有人看守,岂不是被当场拿下。”
“我看过一和纱厂的值班表,晚上一共有五名警卫值夜,只要在其他地方弄出点动静,比如仓库或是生产车间。到时候,肯定会把警卫引出来,他们的人数不多,即便管道入口有人看守,估计也会去帮忙。”
周炜龙沉吟不语,对于毫无目的性的行动,总觉得有些不值得冒险。
徐思齐说道:“小林彦五郎是特高课的人,他和一和纱厂有勾结,这很说明问题……”
“你是特别行动队队长,在这件事上,完全可以自行做主,为什么一定要向我请示?”周炜龙问道。
“我手下没有合适人选,只能向您借人。”
“特别行动队的八个人,可都是从各地抽调的精英。”
“他们擅长行动任务,对这种事不在行。”
“这么说,你心里早就有了人选。”
“是。”
“谁?”
“姜斌。”
“你想借他?”
“站长,以我对姜斌能力方面的了解,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问题是、你也知道,姜斌刚刚来到上海,起码也应该有一个适应过程,这么快就安排任务,万一要是有个闪失……”
周炜龙心里很清楚,在特务处的任何部门,凡是浙江江山人,十有八九都是戴老板亲信。
姜斌就更不用说了,作为一名新晋人员,竟然能够担任上海站行动队副队长,由此可见受重视程度。
周炜龙是湖南湘乡人,他之所以能够当上上海站站长,工作能力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是善于迎合戴老板的心思。
当然,迎合是有策略的经营,如果是简单的阿谀奉承,他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站长,您放心,即便姜斌失手,我会以缉拿共党为由,强行进入纱厂搜查,到到时候就可以趁机解救姜斌脱险。”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把姜斌藏在哪里?上一次,郑重搜遍了整个工厂,也没找到小林彦五郎。”
“巡捕房有警犬,姜斌随身携带一种特制的香料,让警犬闻过之后,保证可以搜出来。”
周炜龙点了点头:“这个办法不错。看起来,从余乐邢身上,你学到了很多的东西。”
徐思齐说道:“余教官不愧为培训专家,尤其是在化学方面,讲解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让人由衷的心生敬佩。此次南京之行,卑职确实受益匪浅。”
周炜龙和余乐邢是同乡,两人私交关系密切,适当吹捧一下余乐邢,对徐思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更何况,余乐邢的培训水平有目共睹,徐思齐这么说也不为过。
见周炜龙还是有些犹豫,徐思齐进一步劝说道:“站长,姜副队长的能力究竟如何,您就不想见识一下吗?对他来说,这次行动任务也算是一次实践检验。我个人认为,若是只会纸上谈兵,上海站可不缺这样的人才!”
周炜龙沉吟片刻,伸手轻轻一拍桌子,说道:“你说的没错,上海站不缺纸上谈兵的废柴!”
“多谢站长。”
“谢什么,都是为党国办事……”
周伟龙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姜斌这次顺利完成任务,他就向总部为姜斌请功。
再过个一年半载,等时机成熟了,干脆直接扶正姜斌,一则是遂了戴老板的心思,二则是遂了自己的心思。
对那个没大没小的翁光明,周炜龙早就想换掉他,戴老板适时安排了一个副队长,可算是机会难得。
……
从茶楼出来,徐思齐开车返回租界。
途经市政厅时,由于大批学生辑会抗议,来往车辆都放缓了车速。
学生们堵在市政厅门前,高呼抗日口号,他们的诉求只有一个,要求国民正府对日宣战。
警察站成两排,手持盾牌胶皮棍严阵以待。
十几分钟后,龟速行驶的车流彻底不动了,有两辆轿车发生了剐蹭,双方各执一词互相指责。
徐思齐的车夹在中间,想要退回去也不可能,只能坐在车里耐心等待,等着路警前来处理纠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还我东北!”
“还我家乡!”
“万人血书,恳请正府对日宣战!”
慷慨激昂的口号声不断。
“侵略者是贪婪的,他们不会满足于现状,一二八枪炮声犹在耳边,同胞们,醒醒吧,不要忘记血的教训……”
“昨天是东北沦陷,明天会是哪里?”
“和谈只会让国人蒙羞,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国联身上,说到底,这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
一个熟悉的声音,引起了徐思齐的注意。
站在台阶上演讲的学生,正是和乔振东一起来上海的贵勇。
上次和大众旅馆老板偶遇,徐思齐就已经知道了,其他人都回东北了,只有贵勇留在了上海。
第168章 少年真嗣
贵勇给人的印象,永远都是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心里藏着千般难解的愁绪。
这样一个人,当着成百上千人面前口若悬河,把事情讲的有条有理,性格转变如此巨大,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只是,在演讲的过程中,贵勇原本浑厚的男中音,变得尖声细气难听至极,如果是熟悉的人,肯定会惊讶贵勇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很显然,他怯场了。
任何人都一样,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发言,或多或少都会紧张。
不仅如此,徐思齐也看得出,贵勇并非即兴演讲,他在照本宣科死记硬背。
事故终于处理完毕,徐思齐开着车,跟随缓缓移动的车流,在对峙的学生和警察之间穿行。
笃笃!
有人敲了敲车窗。
脖子上挂着照相机,一身便装的刘建明弯下了腰,微笑着对车里的徐思齐举手示意。
徐思齐踩了一脚刹车,伸手打开副驾驶车门锁。
刘建明拉开车门,一矮身坐了进来,说道:“徐探长,你好。”
“你好,刘科长。”
徐思齐伸出手,和刘建明握了一下手。
轿车停了短短几秒钟,后面车喇叭声响个不停,催促徐思齐赶紧开车。
行驶了二十几米远,徐思齐靠边停车。
“徐探长,最近工作还顺利吧?”
“还成。”
看着刘建明脖子上的照相机,徐思齐笑道:“怎么,你这是转行当记者了?”
“学生聚众闹事,警察局要拍照取证,宣传科的人手不够,赶巧我会照相,过来帮着拍几张照片。”刘建明解释着说道。
徐思齐知道,刘建明是在敷衍自己,即便警察局再怎么缺人,也不至于让缉私科科长来拍照。
“徐探长,晚上要是方便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喝两杯怎么样?”刘建明意图很明显,还是要找机会接近徐思齐。
徐思齐推辞着说道:“很抱歉,晚上约了拉塞尔探长……”
“砰!”
市政厅方向传来一声枪响。
徐思齐吃了一惊,赶忙探身回头观瞧。
枪声一响,辑会的学生像炸了营一般,在马路上四散奔逃。
正常情况下,像这种人数有限的和平辑会,当局很少会采用武力镇压,最多使用高压水龙驱散了事。
刘建明也很惊讶,上面并没有下达开枪的命令,这是谁擅自开的枪?
要是闹出了人命,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一群失去家园的流亡学生,在市政厅门前喊喊口号,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怒,这件事本身无可厚非。
对待这种行为,当局一直采用相对温和的处理方式。
东北沦陷之后,国民正府并没有向侵略者宣战,而是积极寻求外交途径解决问题,对这种有损国体尊严的行径,民众本来就心存不满。
要是在公开场合枪杀流亡学生,必然会引来更大规模的抗议。
李世群事件后,刘建明提供线索有功,被徐恩增调回了党务调查处,警察局缉私科科长只是表面身份。
他今天假扮成摄影记者,暗中观察学生中间有无可疑目标。
凡是对抗正府的辑会,基本上都有共党参与的痕迹,这是情报部门多年来总结的经验,毕竟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一名便衣匆匆跑过来,刘建明推门下了车,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开枪?”
“不是警察开的枪。”便衣回答道。
“那是谁开的枪?”
“枪手躲在邮电所楼内开的枪,警察局已经派人去搜了。”
“有人受伤吗?”
“一个名叫王贵勇的学生受了伤,刚刚送医院了。”
刘建明来到车窗旁,歉然说道:“徐探长,公务在身,失陪了。”
“好的。你忙。”徐思齐说道。
刘建明快步朝街对面走去。
徐思齐注意到,至少有五六名便衣,从不同方向朝街对面汇集,看样子应该都是刘建明的手下。
道东是市政厅办公楼,道西是南市邮电所大楼。
邮电所地处繁华路段,平时前来邮寄包裹信件的人络绎不绝。
警察第一时间封闭了出口,任何人都要接受盘查。
当然,像老人和孩子自然会放行。
“你是干什么的?”
“到邮电所来,当然是寄信啊。”
“外面有邮筒,干嘛一定要到里面来?”
“警官,寄信要贴邮票的。”
“证件看一下。”
“皮箱里装的什么?”
“乱七八糟啥都有。”
“打开。”
……
警察兵分两路,一路在出口盘查,另一路挨个楼层搜索可疑人员。
刘建明站在一楼大厅内,目光四处巡视了一遍。
真嗣面色平静如常,沿着楼梯迈步走了下来,手里抱着一个半尺见方的纸箱。
与他擦肩而过的警察也只是匆匆一瞥,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而已,没人会把他和枪手联系在一起。
门口站在十几个警察,手上端起中正步枪。
真嗣低着头走过来,警察同样没有开口询问,直接把他归纳到老人孩子一类,挥手示意赶紧离开。
刘建明忽然说道:“抱纸箱的孩子,站住。”
真嗣停下了脚步,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刘建明。
“你来邮电所做什么?”刘建明问道。
真嗣低声说道:“来取包裹,叔叔从南洋寄给我的……”
他反应极其自然,与大多数同龄孩子相似,在成年人面前显得很局促,都是一副缺少沟通的样子。
刘建明不容拒绝的伸出手。
真嗣迟疑了一下,还是把纸箱递了过去。
纸箱上有邮电所的封条标签,表明里面是一些音乐类书籍,联想真嗣肩上的小提琴琴盒,基本上符合行为逻辑。
“我可以打开吗?”刘建明问道。
真嗣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别弄坏了我的书。”
刘建明也在犹豫,他并不是怀疑真嗣,只是职业本能反应,觉得应该检查一下这个密封的纸箱。
刺啦!
刘建明掏出了钥匙,轻轻一划,割开了纸箱封条,一本印刷精美的铜版书露了出来:《小提琴名曲大全》。
楼上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第169章 最接近的一次
“轰!”
楼上忽然传来爆炸声,爆炸声虽然不是很大,担在这种情况下,却足以吸引警察的注意力。
刘建明吃了一惊,立刻把纸箱塞还给真嗣,带着人沿着楼梯朝楼上跑去。
三楼卫生间内,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
打开最里面的隔板门,一个圆形铁桶倒在便池边上,铁桶表面用油漆写着“南市邮电”的字样,这应该是清洁工洗拖布的专用工具。
桶内散落着烧焦的锡箔片,一个造型小巧的定时器炸成了两半。
作为一名特工人员,刘建明一看就明白了,这是自制的定时炸弹,因为威力有限,所以安装在铁桶里,只为了发出更大的声音。
这颗炸弹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掩护枪手顺利离开,炸弹爆炸的时间,就是枪手离开的时间。
刘建明快步来到窗前,目光巡视着楼下的人群。
他坚信,刚刚离开邮电所的那些人当中,其中的某一个家伙,就是向学生开枪的枪手。
爆炸也具备一定的威力,卫生间窗玻璃震的粉碎,玻璃碎片都掉到了楼下,炸起的烟雾也顺着窗户冒了出去。
从楼下经过的人群,纷纷停下脚步,远远的驻足张望,猜测着邮电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真嗣手里抱着纸箱,不慌不忙的慢慢走着,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拦住那个拿着纸箱的小子!”刘建明探出身子大喊道。
他举枪瞄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弃了。
街上乱成了一锅粥,不时的有人从真嗣身前身后跑过去,这种情况下若是开枪,不仅命中目标的几率极低,而且很容易造成误伤。
等刘建明追出了大楼,拎着手枪举目四望,早就没了真嗣的影子。
……
一条小巷内,真嗣平复了一会心情,慢慢打开那个纸箱,从里面拿出一本精装版的英语大词典。
看了看四下无人经过,把剩余的书连同纸箱扔进垃圾桶。
巷内拐角处,锁着一辆带车筐的脚踏车,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车锁,把英语大词典小心翼翼放在车筐里。
他正准备要离开时,身后忽然有人说道:“这么好的书,扔了多可惜啊。”
真嗣吃了一惊,赶忙回身一看,徐思齐站在垃圾桶旁边,正在翻着自己扔掉的书。
徐思齐扔掉手里的书,目不转睛看了真嗣一会,说道:“我们见过,这么快就忘了?英租界四牌楼饺子馆,跟你一起那个小姑娘呢?”
发生在一周前的事情,时间并不算久远,记忆也还新鲜的很。
真嗣默不作声,骑着脚踏车就走。
刚蹬了几米远,脚踏车忽然不动了,他回头一看,徐思齐伸手拽住了车后座。
“你想干嘛?”真嗣皱起了眉头。
他现在还不确定,这究竟是偶遇还是别的什么。
徐思齐微微一笑:“这么大的上海,我们能遇见两次,你不觉得这是缘分吗?”
“不觉得。请你放手。”真嗣冷淡的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放手!”
“我听由美说,你名字叫真嗣,是哪两个字?”
真嗣愣了一瞬:“你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国人。一个听得懂日语的中国人。”
“对不起,我还有事……”
“真嗣,你为什么喜欢吃三鲜馅饺子?”
“什么?”
“就是四牌楼饺子馆那种,每个饺子里都有一个虾仁。”徐思齐目光热切的比划着。
“关你什么事,你这人脑子有毛病吧!”
“真嗣,我就是想问问你……”
真嗣跨坐在脚踏车上,忽然侧身飞起一脚,踢向了徐思齐的面门。
这一记侧踢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是空手道极为厉害的必杀技。
对这种源自中国的日本国术,徐思齐并不陌生,在江田岛海军学校时,空手道是必修课。
真嗣的这一记侧踢,力道和速度兼备,比起大多数空手道高手,丝毫不落下风。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有这样的功夫实在难得。
徐思齐退了一步,并没有还手,眼睁睁看着真嗣骑车扬长而去。
从上次偶遇后,徐思齐又单独去了一次四牌楼饺子馆,通过详细询问伙计,这才知道真嗣并不是第一次去。
最近半年来,真嗣至少去过四五次,每次点的东西都一样,一屉三鲜馅饺子,外加一碗紫菜蛋花汤。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真嗣每次吃饺子时,都会用汤勺切开饺子,先吃里面的虾仁,然后再吃饺子的其他部分。
这样的描述,没办法不让徐思齐多想。
真嗣吃饺子的方式,几乎弟弟思源小时候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年龄也能对上。
况且,真嗣的浓眉大眼的样子,还真是和父亲有些相似之处。
人贩子卖孩子,可不管买主是哪国人,只要给钱就行。
这个真嗣,会不会就是思源呢?
徐思齐激动的几乎一夜没睡,相当年,为了寻找弟弟,全家人背井离乡,从合肥一路追踪到天津,可谓费劲了千辛万苦。
自己若是能找到弟弟,对九泉之下的父母,也算是有一个交待了。
当然,真嗣不一定肯定就是思源,毕竟有相同习惯的人太多了。
十几年年来的寻找,这次是最接近的一次。
徐思齐知道,开枪打伤王贵勇的人,十有八九是真嗣。
问题是,真嗣究竟是哪方面的人?
王贵勇只是一个学生,他不会是任何一方的暗杀目标。
即便是暗杀行动,也没必要采用这样的方式,现场警察众多,枪手很有可能无法脱身。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王贵勇更像是随机刺杀的目标。
一个吸引众多目光的演讲者,而且还是从东北来的流亡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当场射杀,势必会引起激起公愤。
正府可以出面否认,开枪伤人的并非警察。
可问题是,民众根本不会相信,反而会认为正府惺惺作态,故意设了一个骗小孩子的局。
如果因为这次事件,从而引发华界混乱局面,造成这样的结果,谁会是最终的受益者?
谁受益,谁就是幕后指使者!
第170章 言归于好
PS:很抱歉,上两章修改幅度很大,当天一小时内追书的书友,最好重看一遍。
……
傍晚。
申江公寓。
徐思齐靠坐在沙发上,目光久久凝视着手中的照片、
这是一张全家福合影,徐思齐父母并排而坐,母亲怀里抱着年幼的思源,徐思齐站在父亲身边。
那一年,徐思齐十三岁,徐思源四岁。
时光荏苒,一转眼11年过去了,弟弟失踪了整整11年……
笃笃!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徐思齐把相片放在茶几上,起身过去开门,看到门外来人的顾倾城,不禁惊喜的说道:“倾城?”
顾倾城面沉似水:“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
“方便吗?”
“………”
看着徐思齐窘迫的样子,顾倾城板着脸轻咳了一声,说道:“徐大探长,你挡在门口,让我怎么进去呀?”
徐思齐赶忙侧过身,把顾倾城让了进来。
顾倾城径直去了卧室,打开衣柜旁边的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挎包,挎包里面都是她的化妆品。
徐思齐跟了进来,问道:“倾城,你这是干嘛?”
顾倾城一声不吭,转身往外走。
徐思齐一伸手,一把拉住顾倾城的胳膊,顾倾城象征性的挣了几下……
“不生气了?”
“生气。”
“………”
“这么多天了,你为什么不去家里找我?”
“我打过电话,佣人说,你和同学出去了,不在家。”
“打了几次电话?”
“额、六次。”
“打了六次电话,每次佣人都说我不在家,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奇怪……”
“哼,明明就是不想见我!”
“最近巡捕房事情多,脱不开身。另外,我觉得,让你冷静一段时间,好过喋喋不休的解释。现在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你还笑!”
“哎呦,顾大小姐怎么还咬人啊。”
……
十几分钟后。
顾倾城脸色绯红,低声说道:“刚开始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生气。后来,就像你说的一样,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这怎么可能呢?”
徐思齐赞道:“我就知道,倾城是一个明事理的姑娘。”
“嗯。”
“嗯?”
“怎么了?”
“我在夸你,你是不是应该谦虚一下?”
“嘻嘻,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谦虚。”
顾倾城坐直了身子,对着镜子整理着凌乱的衣服,嘟囔着说道:“头发都弄乱了……”
徐思齐问道:“倾城,工作还顺利吗?”
“还好……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我向政治处递交了入党申请。”
“这么快啊?”
“先交上去呗,考核期至少要两三个月。我们处长说,只有成了国党党元,才有晋升提拔的机会。”
徐思齐笑道:“呦,没看出来,顾大小姐的野心还不小。”
“我这是要求进步,哼!”顾倾城伸手打开挎包,拿出口红对着镜子补妆。
徐思齐说道:“倾城,你还没吃饭吧?”
“没呢,下了班就到你这来了。”
“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海棠糕、油豆腐线粉汤、蟹壳黄、三鲜小馄饨、南翔小笼包,数不过来了,好多好多。”
“这么多,你吃得下吗?”徐思齐惊讶的说道。
顾倾城嫣然一笑:“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
“晚餐最好少吃一点……”
“我这段时间都瘦了。再者说,不是有你嘛,我吃一半你吃一半,不就行了吗?”
“那走吧,城隍庙这会儿正热闹的时候。”
“嗯。”
两人谈谈说说,简单收拾了一下,有说有笑下了楼,之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去往城隍庙的途中,顾倾城摆弄着手里的折扇,故作漫不经意的问道:“思齐,那天、你和玲珑躲在屋子里,到底在搞什么鬼?”
“玲珑怎么说?”徐思齐放缓了车速。
顾倾城白了他一眼,娇嗔着说道:“别管玲珑怎么说,我想听你说。”
“当时的情况下,我担心你误会,所以……”
“所以,干脆假装家里没人。”
“对。”
“玲珑、找你做什么?”
“就是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
“倾城……”
顾倾城赶忙解释着说道:“你别误会啊,你和玲珑聊了什么,那是你们的事,我才不想知道呢……我也是和你随便聊聊。”
徐思齐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的特务处身份,暂时还不想告诉顾倾城。
顾倾城迟疑了一下,问道:“玲珑跟我说,当时,你们在做一件和工作有关的事情,不想被人打扰。是这样吗?”
徐思齐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顾倾城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其实、我知道,玲珑心里还是装着你。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没有我的话,你和玲珑……”
对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只能增加顾倾城心里的负担,徐思齐及时岔开了话题,说道:“玲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当初,玲珑知道我们两个的事情后,她是什么样的表情?”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好奇呗。”
顾倾城回忆了一下:“她很平静。”
“然后呢?”
“然后、玲珑就去洗澡了。”
“她什么也没说?”
“嗯。”
徐思齐知道,顾玲珑不过是故作平静,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
城隍庙附近,是上海著名的小吃一条街,各种风味小吃不下百种,无论多挑剔的嘴巴,总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口味。
尤其是到了晚上,这里如同是一个超大的厨房,煎炒烹炸煮炖焖,腌卤酱拌生烤蒸,香气四溢,让人流连忘返。
夏季天气炎热,很多饭馆都把桌子搬到外面。
一家名叫面馆也是如此,甚至连厨房也搬出来,厨子现场操作,用这种心明眼亮的方式招揽生意。
“老板,一碗葱油拌面,麻烦你,给我们多拿一个碗。”
“好的,二位稍坐一会。”
落座之后,顾倾城雀跃着说道:“思齐,这家的葱油拌面最棒了,面条筋道,鲜香可口……”
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走了过来,对忙着招呼客人的老板额首致意,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吴老板,请给我煮一碗阳春面。”
“仓永先生,您请坐,马上就好。”老板显然认识老者,热情的招呼着。
一个略显声音
第171章 日本浪人
老者仓永坐下来,回身向来时的路张望。
小伙计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搭着话说道:“仓永先生,怎么就您一个人?仓永太太没来呀?”
“就来、就来。”仓永回答道。
眼见仓永要的阳春面都上来了了,顾倾城等的有些心焦,站起身向灶台看了一眼,问道:“老板,我们要的葱油拌面好了没有?”
老板忙着给客人结账,没听到顾倾城的问话。
仓永微笑着说道:“葱油拌面工序复杂,自然是要慢一些,中国有句谚语说的好,好晚不怕饭。小姐,你要耐心一点。”
“什么好晚不怕饭?”顾倾城一时没反应过来。
徐思齐笑了笑:“老先生,你说错了,不是好晚不怕饭,是好饭不怕晚。”
他怕仓永听不懂,特意用日语重复了一遍“好饭不怕晚”这句话。
仓永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连声说道:“见笑了见笑了,多谢先生指教。”
徐思齐说道:“小事情,不用客气。”
“葱油拌面来喽~”
小伙计快步走过来,把一碗葱油拌面和一个空碗放在桌子。
顾倾城拿起筷子,往空碗里拨了几根面条。
徐思齐说道:“你就吃这么一点?”
“每样吃一点,就不会撑到。”顾倾城笑着说道。
两人说着话,一个身穿百花和服的女人走过来,径直来到仓永面前,躬身说道:“仓永君,让您就等了。”
仓永点了点头:“坐吧,吃完了面,陪我到外滩散散步。”
“是。”
女人坐下来,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小伙计殷勤的打着招呼:“仓永太太,您来了。”
女人微微一笑,礼貌的额首致意。
街上忽然起了一阵纷乱,六个身穿传统武士服、走路摇摇晃晃的家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横冲直撞。
看他们的年龄,差不多都在四十岁左右,每个人的腰间,都别着一长一短两把东洋刀。
身为租界的华捕探长,徐思齐自然是知道,这些四处惹是生非的家伙,都是居无定所的日本浪人。
德川幕府时代,日本仿效中国唐代社会制度,将社会等级依次划分为:士、农、工、商。
士,指的就是武士。
武士属于统治阶级,农、工、商属于平民阶层,两者之间等级森严,从平民到武士,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只可惜,好景不长,明治维新期间,武士阶层被剥夺了特.权。
武士因此沦为无产者,只能去做一些粗重的工作,久而久之,催生出了一个庞大而又特殊的群体——日本浪人。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军方意识到,这些在国内偷鸡摸狗的浪人,若是弄到中国来,反而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于是,短短数年间,在日本军方的安排下,大批日本浪人来到了中国。
上海作为国际化大都市,是外国人的首选之地。
到了上海之后,这些浪人忽然发现一个现象,绝大多数中国人不敢招惹日本人,哪怕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浪人。
于是,这些家伙原形毕露,坑蒙拐骗打架伤人,几乎是无恶不作。
即使在日本国内,他们也是一群神憎鬼厌的无赖。
巡捕房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这些日本无赖犯的都是小案子,即便是抓了,最多关押十天半月。
况且,受害者很少有去巡捕房报案,主要是担心事后遭到报复。
刚刚这六名日本浪人,算是最为臭名昭著的一个小团伙。
……
忽然,人群中传来女人高八度的惊叫声。
“松本君,手感还好吗?”
“哈哈!”
“哈哈哈!”
日本浪人爆发出一阵狂笑。
他们其中的一个家伙,当众摸了女人的凶部。
正在这个时候,女人的丈夫冲了过来,用力推了名叫松本的浪人一把。
本来,冲突也仅限于此。
日本人也不敢太过造次,这里毕竟是租界。
松本喝多了酒没站稳,踉跄着摔了一个大字朝天,咕咚一声磕在柏油路上,后脑勺立刻肿起一大块。
“八嘎!”
这家伙恼羞成怒,起身朝对方扑了过去,其他日本浪人一拥而上。
六个打一个,结果可想而知。
围观者不敢上前,这些日本浪人气势汹汹,其中一个甚至拔出了雪亮的东洋刀,恐吓着试图上前劝解的人。
徐思齐站起身,正准备亮出身份出言喝止。
“住手!”
仓永用日语高声断喝。日本浪人充耳不闻,他们打的正高兴,怎么可能轻易停下来。
仓永飞起一脚,踢飞了一个日本浪人,那家伙重重摔在地上,龇牙咧嘴疼的直哼哼。
徐思齐也跟了过来,本打算将这些闹事的日本浪人逮捕,看到仓永亮出这么一手,不禁慢下了脚步。
“你们这些地痞无赖,到处为非作歹,简直就是日本的耻辱!”
仓永反手一用力,将偷袭自己的另一名浪人也摔了出去。
其他几个浪人这才发现,打抱不平居然是一个日本人,而且还是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
“你是谁?”松本问道。
仓永扫视了几名浪人一遍,淡淡的说道:“趁着巡捕还没来,赶紧滚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你既然是日本人,为什么要帮着支那人!”
“快滚!”
“没礼貌的家伙,我今天一定要教训教训你!”松本对同伴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扑了过去。
仓永左一拳右一脚,看似简单至极的招式,那两位偏偏就躲不开,再次被打倒在地。
“好!”
“打的好!”
“老先生深藏不露,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围观的人群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松本一骨碌身爬起来,伸手摸了一下鼻子,沾了一手的血,刚刚被仓永一拳打在鼻梁上。
“混蛋!受死吧!”
松本恼羞成怒,仓啷一声把出了东洋刀,双手持刀,恶狠狠盯着面色平静的仓永。
叮铃铃!
人群外响起一串清脆车铃声,真嗣骑着一辆脚踏车,像旋风一样冲了进来。
徐思齐知道,在这里看到真嗣并不奇怪。
四牌楼饺子馆也在附近,既然经常去饺子吃饭,真嗣的住处,十有八九就在附近。
第172章 询问
真嗣支好了脚踏车,迈步来到仓永面前,规规矩矩的鞠了一躬:“父亲。”
仓永点了点头,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仓永太太走了过来,她对丈夫与人打斗似乎毫不在意,径直来到真嗣面前,温言说道:“真嗣,生日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场面太闹了,我不习惯。提前回来了。”真嗣回答道。
仓永太太微笑着说道:“我的真嗣,还是那个喜欢安静、不被打扰的小男孩。”
“是。”
“你提前回来,由美肯定会不高兴吧?”
“还好。”
“怎么会还好呢,由美的生日,她肯定希望朋友们都在……”
他们说的是日语,一般人也听不懂。
此时,松本植树高举东洋刀,摆了一个很奇特的起手式,围着仓永慢慢转圈,准备寻找破绽一击即中。
仓永皱了皱眉,忽然开口说道:“等一下,你和新阴流剑派是什么关系?”
“算你有眼力。至于我和新阴流是什么关系,等我割断你脖子的时候,再告诉你吧!”松本植树桀桀笑道。
正在这时候,一个青年男子来到松本植树近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松本植树脸色骤变,他立刻把刀收起来,带着几个鼻青脸肿的日本浪人,分开人群匆匆离去。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一场不可避免的流血冲突,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顷刻间化于无形。
很快,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徐思齐注意到,青年男子并没有和仓永打招呼,而是快步穿过马路,上了停在街边的一辆黑色轿车。
又过了一会,轿车车灯亮起,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对这一切,真嗣似乎浑然不觉。
“真嗣,既然回来了,陪我们去外滩散散步。”
“是。”
城隍庙距离外滩很近,步行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
徐思齐站在暗处,目送着一家三口远去。
“小姐,人都走了,门栓可以还给我了吧?”面馆老板站在街边,远远的对顾倾城说道。
徐思齐这才发现,身边的顾倾城竟然拎着一根铁门栓。
他不禁问道:“倾城,你拿它干嘛?”
“给老先生的武器呀,他赤手空拳,打起来肯定吃亏。哦,这个东西,是面馆老板借给我的。”顾倾城一本正经的解释着。
徐思齐说道:“那些日本浪人要是真敢动手,就凭着持械行凶一项罪名,我就可以让他们在牢里待上一年半载。”
“那你干嘛不抓他们?”
“日本人很难缠,抓他们必须要有充足的证据。”
“他都拔刀了呀?”
“拔刀还不够,拔刀可以做任何事。我是在等抓他们一个现形。”
“哦,我明白了,等到紧要关头,你就会掏出手枪大喝一声,都不准动,我是华捕探长徐思齐!”
顾倾城举着门栓充当手枪,声情并茂十分的有趣。
徐思齐笑道:“对,就是这样。只可惜,最后他们没打起来。”
说着话,两人回到了面馆。
“谢谢啦。”顾倾城把门栓还给了老板。
“不客气。”
饭口时间过了,老板也清闲下来。
顾倾城说道:“我是说,谢谢你肯把门栓借给我。”
老板摆了摆手:“一个日本人能给中国人出头,我帮一点小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徐思齐想了想,问道:“老板,你和仓永先生熟吗?”
“熟啊,仓永先生是老顾客了,隔三差五的,经常过来吃一碗阳春面,有时候也吃葱油拌面。哦,他家就在西街。”老板向西边虚指了一下。
“他叫什么名字?”
“仓永宗严。”
“他来上海多久了?”
“我算算啊、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老板掰着手指,感叹着说道:“至少有十年了,说起来也是老邻居了。”
“他儿子你认识吗?”徐思齐继续问道。
老板警觉起来,看了看徐思齐和顾倾城,说道:“先生,你打听这些干啥?”
徐思齐掏出探长证件,对老板晃了一下,说道:“我担心,那几个日本浪人会报复仓永宗严,多了解一些情况,必要时巡捕房可以提供保护。”
证件上一半中文一半英文,老板没看清楚徐思齐的职务,反正知道这是巡捕房的证件,于是说道:“真嗣倒是来过几次,他不喜欢吃面,每次都是陪着父母来。他性格内向,这么多年了,我和他也没说过几次话。”
“他是振华中学的学生?”
“是的。”
“仓永家一共几口人?”
“就三口人。”
“仓永夫妻、看上去有五十岁了吧?”
“仓永夫妻年龄一样大,今年都的五十一岁。”
“仓永真嗣多少岁?”
“十五岁。”
虽然觉得巡捕的问题过于琐碎,但是老板还是如实回答,从本心上来讲,他希望能帮到仓永一家。
“父母五十一岁,儿子十五岁……”
“可不是嘛,夫妻俩中年得子,高兴的不得了,仓永太太怀孕的时候,仓永先生围前围后,伺候的那叫一个周到。”
“怎么个周到?”徐思齐问道。
老板回忆了一下:“有一次,仓永太太出来买东西,刚好赶上突降大雨,来不及去买雨伞,仓永先生用身体给太太遮雨,自己全身都淋透了。”
“那时候,仓永太太怀孕几个月了?”
“至少六七个月了,挺着大肚子嘛……”
从面馆离开后,顾倾城沉思了片刻,说道:“思齐,我怎么觉得……你今晚奇奇怪怪的呢?”
“怎么了?”
徐思齐有些心不在焉,他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
按说面馆老板所说,仓永太太怀孕期间,多次挺着大肚子招摇过市,附近居民很多人都看到了。
那也就是意味着,仓永真嗣和弟弟思源没有半点关系。
难道说,这次的线索又要断了?
顾倾城继续说道:“你刚才问老板的那些话,好像和提供保护没什么关系吧?”
“确实没关系。”
徐思齐也没隐瞒,把事情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
顾倾城叹了一口气:“唉,要是能找到那个人贩子就好了,他肯定知道,当初把思源卖给了谁……”
第173章 河豚计划
外滩公园内,走了半个多小时,仓永太太感觉有些累了,拉着真嗣坐在长椅上休息。
仓永宗严伫立在岸边,望着波涛翻滚的黄浦江默然不语。
“真嗣,再有两个半月,你就毕业了。将来,有什么打算吗?”仓永太太问道。
仓永真嗣想了想,说道:“我想继续深造学习。”
“你和妈妈想的一样,我也希望你能继续读书。想报考哪所大学?”
“中野学校。”
仓永太太闻言一愣:“中野学校?”
“妈妈,中野学校不是普通院校,而是一所军校。”仓永真嗣回答道。
仓永太太释然:“哦,难怪我没听说过……”
仓永宗严忽然开口说道:“真嗣,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仓永太太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温言说道:“事关人生的大事,还是需要你们男人拿主意。我的真嗣长大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去吧,无论你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妈妈永远支持你。”
“谢谢妈妈。”仓永真嗣很感动。
“傻孩子,谢什么,我是你妈妈,我们是一家人。”仓永太太微笑着说道。“那您坐一会,我去陪父亲说话。”
“嗯,去吧。”
在仓永真嗣的记忆中,母亲从来不乱发脾气,这一点和父亲恰恰相反。
准确的说,父亲有两副不同的面孔。
在外人面前和风细雨,回到家里就会变得不苟言笑。
听到仓永真嗣的脚步声,仓永宗严并没有回头,说道:“真嗣,你今天去哪了?”
“去由美家了,她今天办生日会。”仓永真嗣回答道。
“不是问你这个。之前呢?”
“之前、一直在学校。”
“中午的时候,我给山本老师打过电话,他说你忽然肚子疼,请假回家休息了。可是,我在家里等了一下午,也没看到你的影子。”
“我去给由美选生日礼物……”
“一个眼睛会动的洋娃娃,需要买一下午吗?”
仓永真嗣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仓永宗严转过身,审视的看了儿子一会,说道:“真嗣,我早就说过,以你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独当一面,不要说是那些特工人员,就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警察,你可能也应付不来。”
“父亲,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仓永真嗣低声说道。
“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前段时间,在上海市政厅门前,是谁藏在南市邮电所,向学生开的枪?居然还学会了自制炸弹,你的本事不小啊!”
“您、您都知道了?”
“哼!你以为警察都是笨蛋吗?要不是我给他们指错了路,你现在早就进了警察局的审讯室!”
“………”
稍微停顿了一下,仓永宗严继续问道:“刚刚在城隍庙,那个突然出现的青年,是不是领事馆的人?”
“……是。”仓永真嗣低声说道。
“车里的是什么人?”
“南田课长。”
“果然是这个女人在捣鬼!”仓永宗严狠狠拍了一下护栏。
仓永真嗣恭声说道:“父亲,我觉得,既然有向天皇陛下尽忠的机会,身为帝国的子民,我应该全力以赴,而不是退缩不前。”
仓永宗严冷冷的说道:“这些话,都是南田云子教你的吧?女流之辈,终归是缺少见识!”
“父亲……”
“从今天起,停止与南田云子的接触!真嗣,相信我,你的心智还不成熟,根本不是成年人的对手!”
“您教给我的东西,足以击败大多数成年人……”
“我说的心智!”
“是。”
“至于说,南田云子那里,我会去和她解释,你就不用管了。”
“是。”
即便心有不甘,仓永真嗣也不敢出言顶撞,对父亲的无条件服从,是他十几年间养成的习惯。
……
入夜。
日上海领事馆。
一间没有任何标识牌的房间内,南田云子和仓永宗严相对而坐。
“仓永君,这么晚了,你来找我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
“当然。”
“请说。”
“是关于真嗣的事情。”
“真嗣?”
“南田课长,大家都自己人,就不用再打哑谜了吧?”
“仓永君指的是……”
“未经我的同意,私下里接触蛊惑真嗣,让他去做极度危险的事情!南田课长,还需要我说的更多吗?”
南田云子微微一笑:“我就知道,这件事早晚瞒不过你。说起来,真嗣确实很适合做特工,他的行动能力,甚至要强过大多数的职业特工……”
“对不起,我夤夜前来,并不是来听你夸奖真嗣。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仓永宗严冷冷的说道。
“仓井君,你总是说,真嗣的年龄还小,不适合过早从事特工工作。可是,你想过没有,年龄恰恰是真嗣最大的优势,谁会防范一个孩子呢?况且,他的身手那么好,完全得到了您的真传,即便是三两个成年人,也根本不是对手。”
“在南市邮电所,他差一点被警察抓住!”
“任何一项工作,都需要经过实践来检验,若是永远停留在理论中,那不成了纸上谈兵了吗?”
仓永宗严说道:“南田课长,你是讽刺我吗?”
“堂堂新阴流宗师,门下弟子三千,我怎么敢讽刺您呢?”
南田云子面不改色,微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以您的身份,竟然与支那市井小民为伍,而且时间跨度长达十几年……仓永君,能不能透露一下,您到底图什么呢?就比如,刚刚在城隍庙,要不是我派人及时阻止,您是不是要和同胞火拼呢?”
仓永宗严说道:“无关的事情,我不想多谈。真嗣是我的儿子,我想,作为一个父亲,我有权决定他的未来!”
南田云子脸色沉了下来,缓缓说道:“身为天皇陛下的子民,在帝国需要的时候,竟然躲起来贪图安逸享乐!仓永君,借用你一句话,像这种人,简直就是日本的耻辱!”
这句话像是一颗钉子,刺痛了仓永宗严敏感的神经。
他霍然起身,冷冷的说道:“南田课长,对这种毫无根据的污蔑,我只能用一句话回答,无论如何,请不要干扰河豚计划!”
第174章 晦涩难懂的江山方言
两天后。
清晨。
上海北站。
徐思齐戴着一副墨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来走去。
十几分钟后,他停下了脚步。
一个年轻的少妇和一个小女孩坐在长椅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脚下放着两只超大的行李箱,一看就是准备要出远门的旅客。
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梳着两支麻花小辫子,圆嘟嘟的小脸蛋,看上去十分的可爱。
“妈妈,爸爸去哪了?”
“爸爸去买车票了。”
“只有买了车票,才让我们坐火车,对吗?”
“对。”
“爸爸怎么去了这怎么久呢?”
“买票的人多呗。”
“妈妈,我口渴了。”
“你想喝什么?”
“嗯、我想喝橘子汽水,凉凉的。”
少妇笑道:“还知道要凉凉的,坐在这里不要动,乖乖的,妈妈去给你买。”
“我帮妈妈看着箱子。”小女孩奶声奶气的说道。
母女俩的谈话内容,除了频繁出现的“妈妈”一词之外,徐思齐连半句也听不懂。
即便听不懂,但是他也知道,这种晦涩难懂的发音,就是最近经常听到的浙江江山方言。
距离不远有一个冷饮摊子,少妇起身走了过去,小女孩独自坐在长椅上,目不转睛望着妈妈的背影。
徐思齐就势坐在长椅上,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女孩。
小女孩警惕性很强,立刻伸手按在行李箱上,嘟囔着说道:“我家的箱子。”
徐思齐笑了笑,忽然也冒出了两句江山方言,然后用国语说道:“小姑娘,叔叔刚才说的话,你知道用国语怎么说吗?”
小女孩不吭声,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徐思齐。
徐思齐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微笑着说道:“告诉叔叔,这些巧克力糖,就都是你的了。”
味道香甜的巧克力糖,对小孩子的杀伤力巨大。
小女孩立刻说道:“处座,乌鸦的情况,他知不知道?你是乌鸦唯一联络人,这就是你去上海的任务。”
小女孩的国语发音不是很标准,依然带有明显的浙江口音。
就比如,处座翻译成了厨桌,任务翻译成了人五。
不过,对徐思齐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在南京鸡鹅巷的时候,姜斌和戴老板有过简短对话,他们说的是江山方言,徐思齐虽然听不懂,但是发音都记在了心里。
——处座,乌鸦的情况,他知不知道?
这句话是姜斌说的。
然后戴老板回答:你是乌鸦唯一联络人,这就是你去上海的任务!
从语境上来判断,乌鸦应该是一个代号。
徐思齐敏锐的联想到,乌鸦会不会就是那个奸细呢?
理论上来说,完全有可能。
戴老板远在南京,分身乏术,为了和奸细及时交换情报,特意指派姜斌作为唯一联络人……
见有陌生人和女儿说话,少妇付过了汽水钱,匆忙走了回来。
来到近前,见徐思齐相貌英俊,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少妇多少放下心来,说道:“先生,你有事吗?”
徐思齐说道:“你是孩子的母亲?”
“是的。”
“车站什么人都有,尽量不要让小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你是……”
“我弟弟小时候,就是在车站附近让坏人拐走的。”
“现在找回来没有?”
“没有。”
“太可怕了,人贩子真是该死!”
“太太,你们是哪的人?”
“浙江人。来上海探望亲友,本来还要多住些日子,公公忽然得了急病,来信催我们回去……”
徐思齐的长相,对女人很有吸引力。
少妇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同龄人总是很容易熟悉起来,她以为徐思齐也是等车的旅客,打开话匣子说起来没完没了。
一名男子快步走了过来,他狐疑的看了看徐思齐,对少妇说道:“他是谁?”
“哦,刚刚女儿一个人坐在这里,这位先生以为没人管,好心过来问一下……”少妇回答道。
“哼,好心,看他那副色眯眯的样子,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
“胡说什么呢?你把自己的老婆当什么人了!”
“………”
“票买了吗?”
“买了。你刚才去哪了?”
“孩子口渴,我去买汽水。”
“就知道买一些没用的东西……”
“香烟有用吗?你一天不抽,就像丢了魂一样!”
“………”
两人说的是江山方言,根本不用顾忌有外人在场。
目送着一家三口过了检票口,徐思齐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今天来上海北站,就是为了找一个江山人,询问戴老板和姜斌的谈话内容。
小孩子有巧克力和汽水,很快就会忘了自己问过的话。
况且,茫茫人海中,像这种百万分之一的偶遇机会,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了。
……
回去的途中,徐思齐买了一些早点,离上班时间还早,回家吃过了饭再走也不迟。
半小时之后,回到了申江公寓。
他把轿车停在公寓楼前,拎着早点快步上楼,还没等拿出钥匙开门,屋内隐约传来电话铃声。
进了屋子,徐思齐伸手拿起电话:“喂?”
“请问,是徐府吗?”电话另一端是姜斌的声音。
“徐府谈不上,我确实姓徐。”
“您是徐思齐先生吗?”
“是的。”
“徐先生你好,鄙人是江苏银行的业务经理,我姓姜。”
“哦,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您在江苏银行办理的账户,还需要提供详细的个人资料,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见面详谈。”
“可以。”
“您今天有时间吗?”
“你说吧,几点钟?”
“上午十点钟,你到江苏银行来就行了,二楼业务部。哦,麦尔西路修路,如果开车的话,你需要绕行小东门。”
“好的。”
“那就不打扰了,再见。”
“再见。”
江苏银行业务经理,是姜斌的掩护身份。
他提到麦尔西路修路,意思就是在小东门附近见面,这都是事先约好的事情。
挂断电话,徐思齐洗了手,坐在餐桌前慢慢吃着早餐。
走廊里传来嘈杂声。
徐思齐起身来到门前,打开房门看了一会,走廊尽头的15号房,又搬来了新邻居。
第175章 八音盒
小东门。
宝带茶楼二楼。
包厢内,姜斌一边喝着茶,一边时不时的向街上张望。
过了一会,一辆福特轿车开过来,缓缓停在茶楼门前,徐思齐迈步下了车。
又过了一会,包厢门一响,徐思齐推门而入。
姜斌没回头,目光依然盯着街上。
“怎么了?”徐思齐问道。
姜斌说道:“你就没注意到,自己身后有尾巴吗?”
“一辆黑色雪铁龙轿车,车牌号30775。”徐思齐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
“你知道有人跟踪你?”姜斌惊讶的说道。
“知道。”
“那你还上来?”
“不是敌人,他没恶意。”
“是谁?”
“警察局缉私科的刘建明。”
“缉私科?”
“对。”
“你和刘建明……”
“平时有一些来往,肯定又是来找我帮忙,调查涉及租界的走私案。”
“他不会突然上来吧?”
“不会。他会一直等在外面,等我办完了事情,再来和我见面。以前都是这样,我都习惯了。”
姜斌也知道,归根结底,刘建明终归是自己人,没必要过于担心。
“今天约你见面,是奉了周站长的命令,特来听从姜少校的差遣。”
“客气了。对这次行动。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只有一点建议。”
“请说。”
“大功率电气设备,既然对于纱厂本身只是摆设,那就很有可能用在了地下。所以,在我发出信号后,你要想办法切断电源!”
徐思齐想了想:“你在地下,怎么发信号?”
“白磷弹。”姜斌回答道。
他没有过多解释,在洪公祠受训的时候,关于如何正确使用白磷弹,余乐邢至少教了不下十几种方法。
徐思齐说道:“切断电源的事情,我来解决。”
“那我就没有问题了。什么时候行动?”
“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
“今晚行动!”
“没问题。”
一小时之后,姜斌先行离开。
徐思齐又坐了十几分钟,这才叫来伙计结账。
从茶楼出来,他掏出香烟点燃一支,然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那辆雪铁龙轿车车门一开,刘建明下了车,快步走了过来。
徐思齐摇下车窗:“刘科长,你好。”
刘建明说道:“你好,徐探长。要是方便的话,有件事……”
“街上人多眼杂,上车说吧。”徐思齐伸手打开副驾驶车门。
等刘建明上了车,轿车沿街慢慢行驶。
简单寒暄几句,刘建明开门见山,说道:“徐探长,前段时间,发生在市政厅门前的枪击案,听说了吧?”
“你忘了,我当时就在现场。”
徐思齐看了一眼倒车镜,雪铁龙轿车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刘建明赶忙说道:“没事,是缉私科的车。”
徐思齐把车停在路边,递给刘建明一支香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说道:“汽油这么贵,还是省着点用吧。你接着说。”
“枪击案影响恶劣,各大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警察局若是抓不到凶手,外界就会认定是正府所为,到时候,学生将会组织更大规模的思威游形……”
“中枪的学生叫什么来着?”
“王贵勇。”
“他死了吗?”
“没有。幸亏他没死,要是死了,华界都要闹翻天了。”
“枪手为什么要刺杀王贵勇?他是什么大人物吗?”
“警察局已经调查过了,王贵勇是从东北来的流亡学生,没有任何特殊背景。由此可以断定,他是随机被选中的目标。”
稍微停顿了一下,刘建明继续说道:“警察局开了两天会,终于有了一致的意见,当众枪杀王贵勇,目的就是为了煽风点火、在华界制造混乱!”
“会是什么人干的?”
“要么是共党,要么是日本人。道理显而易见,华界越乱,他们才有机会从中渔利!”刘建明笃定的说道。
“谁受益、谁就最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徐思齐话锋一转,问道:“刘科长,你今天专程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刘建明苦笑道:“本来不想麻烦你,可是,局里知道我和你有交情,我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来求你。”
“我能帮上什么忙?”
“根据汇总的情报显示,枪手骑着一辆脚踏车,在华界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圈子,最后通过垃圾桥,进入了公共租界。”
“你们想通过枪手,找出幕后黑手?”
“没错。另外,如果能抓到行凶者,对公众也能有一个交待。”
“公共租界连着法租界,谁能保证枪手究竟去了哪里?或许也有可能,这只是一个障眼法,枪手从其他出口返回了华界。”
刘建明说道:“你说的没错,这类障眼法很常见。不过,我还是认为,枪手十有八九藏在公共租界。”
“有什么依据吗?”徐思齐问道。
“我们查过了,炸弹所用的定时器,是从八音盒上拆下来的,普通的八音盒随处可见,可是,带定时器的高级货,在华界就很少见。”
八音盒是舶来品,至少要两块银元,带定时器的还要更贵一些。
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家长是不会舍得花两块钱,买一个需要另外安装电池,翻来覆去播放同样音乐的玩具。
哄孩子的毛绒玩具、拨浪鼓之类的东西,只需要十几个铜元,最贵的也不会超过一块钱。
刘建明继续说道:“徐探长,租界是你的地盘,所以,能否找到那个买八音盒的人,就只能靠你了。哦,我看过了,定时器很新,八音盒也应该是新买的,只要排查租界内的百货公司,找到枪手只是时间的问题。”
徐思齐说道:“百货公司的客流量很大,我估计,售货员也不见得能记住买八音盒的人。”
“不要紧。我见过枪手的样子,只要能确定大致范围就行了。”刘建明信心满满的说道。
在南市邮电所发生事情,徐思齐只知道一个大概,他惊讶的问道:“你见过枪手?”
刘建明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大意了,没闪,没想到枪手竟然会是一个孩子,要不然,本可以当场拿下!”
第176章 兔子
入夜。
三马路。
“站住!”
“别跑!”
“再跑就开枪了!”
贺师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哗啦一声拉栓上弹,李恩菲尔德步枪枪口瞄准了前面的黑影。
“老贺,吓唬吓唬得了,你还真要开枪啊!”郑重的声音很大,故意让黑影听到。
贺师说道:“那家伙绰号叫兔子,意思就是跑的跟兔子一样快,要是这么一直追下去,追到天亮,我们累吐血了,连影子也抓不到……”
想要合情合理进入一和纱厂,还不能让外人瞧出破绽,所有细节就必须经得起调查。
兔子大名叫林望川,是上海出了名的飞贼,一直在巡捕房的通缉名单上。
一周前,徐思齐得到线报,林望川偷偷潜回租界,躲在一个姘头家里。
今天晚上,为了配合姜斌行动,这才下令抓捕林望川。
在抓捕过程中,郑重故意弄出动静。
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林望川立刻察觉到了危险,他携带防身的匕首,从后窗跳了出去。
徐思齐设计的抓捕方案,就是要把林望川逼到一和纱厂这边来。
果然,林望川逃出来后,眼见到处都有巡捕堵截,只好朝三马路方向跑了过来。
听到拉枪栓的声音,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后来一听郑重说的话,这才放心大胆发足狂奔。
人的名字能起错,绰号一定不会错。
林望川的脚力非比寻常,跑起来确实像是一只兔子。
眼见一堵墙拦住去路,他加速助跑纵身一跃,匕首用力插进砖缝中,三蹿两蹿爬上了墙头。
墙角堆放着一排油桶,他轻轻跳了下去,油桶发出咕咚的一声。
很显然,这都是空油桶。
“汪!”
暗影里传来一声狗吠。
飞贼或许什么都怕,绝对不会怕狗。
林望川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块涂了香料的肉干,甩手朝暗影里扔了过去。
大狗闻到了肉香,叼着肉干跑去了后院。
“这是啥地方?”
从油桶跳下来,林望川低声嘀咕着。
远处手电光一晃。
林望川赶忙躲在了油桶后面。
听到了狗叫,两名负责值夜的警卫,从办公楼里出来,拎着手电四处晃了晃。
此时,二十多名制服巡捕,外加十几名便衣巡捕,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在一和纱厂门前的岔路口相遇。
嘀嘀!
一辆福特轿车疾驰而至。
车门一开,徐思齐迈步下了车,几名带队的警长赶忙迎了过来。
徐思齐看了看他们,问道:“人抓到没有?”
“报告徐探长,暂时还没抓到。”一名警长躬身回答道。
徐思齐皱了皱眉:“就是说,人跑了?”
“从目前情况来看,他肯定躲到工厂里了。”
“一和纱厂?”
“是。”
“确定吗?”
“确定。刚才我派人看了,纱厂外墙有攀爬的痕迹。”
“进去搜!”
“是!”
在巡捕们的前呼后拥下,徐思大步流星来到一和纱厂门前。
“巡捕房办案,快开门!”
一名日籍巡捕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旁边的角门开了,值夜警卫了看黑压压的巡捕,用日语问道:“什么事?”
日籍巡捕说道:“有通缉犯进入了纱厂,我们要进去搜查。”
“通缉犯?”
“是的。”
“对不起,按照厂规,晚上八点钟以后,没有总经理的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入纱厂。”
“你可以给总经理打一个电话。”
“时间太晚了,总经理早就睡下了,你们要搜查,明天一早再来吧……”
徐思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夜里11点钟,也就是姜斌进入管道的时间。
从抓捕林望川开始,每个步骤都经过了反复推算,巡捕追到达一和纱厂的时间,基本就是在十点五十分左右。
“报告徐探长,纱厂的人说,按照他们的厂规规定,夜里不许外人进入,除非有总经理的许可……”
“巡捕房办案,还管什么厂规,进去搜!”
“是!”
贺师一马当先,伸手推开了挡在身前的警卫,对一旁的日籍巡捕说道:“告诉他们,胆敢阻挠巡捕房办案,一律按照妨碍警务处置!”
两名值夜警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留下来监视巡捕,另一个去找人商量对策,晚上一共有六人值夜。
听到前院的嘈杂声,那只大狗又冲了出来,对人群狂吠不止。
警卫把狗拴起来,免得咬伤了巡捕。
徐思齐四处看了看,心里暗自盘算着,林望川最有可能躲到哪里。
不能太早抓到人,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否则的话,没理由继续待在纱厂。
办公楼灯光明亮,警卫室也在楼门口,林望川也不可能躲到楼里去。
徐思齐吩咐道:“贺师负责办公楼,郑重负责外围,行动吧!”
正常情况下,林望川十有八九躲在外面。
让郑重负责外围,即便意外撞到了林望川,起码也还有回旋的余地。
十几分钟后,值夜警卫聚到了一起,围在一起低声窃窃私语,他们在纠结要不要通知酒井喜藏。
徐思齐暗中数了一下,不多不少刚好六个人。
这也就是说,即便地下室有警卫看守,现在也都上来了。
警卫们最后一致认为,这么多巡捕闯进来,即便不敢打扰总经理酒井喜藏,那也得通知纱厂二号人物中村课长。
……
管道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姜斌不敢开手电筒,主要的担心光源会引来警卫,虽说徐思齐会引开警卫,但是谁也不敢保证,事情会不会按照预想的进行。
爬行了大约五六米远,姜斌忽然停住不动,感受了一下周周围的环境,嗅觉里有一股腐臭的味道。
他顺着味道的方向摸了摸,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姜斌坐起了身子,伸手按亮手电筒,为了不引起警卫的注意,手电筒光源几乎紧贴地面。
很快,他看到了自己摸到的东西——一只四脚朝天的死老鼠。
这么粗的管道,人都能爬进来,老鼠爬进来不奇怪。
借着这个机会,姜斌也看清了所处的环境。
再往前挪动一米远,空间变得豁然开朗,前面好像是一个蓄水池。
因为,他隐约看到了波光粼粼。
第177章 探秘
四周静谧无声,管道出口方向,隐约传来蛙鸣声。
姜斌慢慢站起身,再一次按亮了手电筒。
他刚才观察过了,除了一道紧闭的铁门,并没看到有警卫值守。
比起逼仄狭窄的水泥管道,这里几乎可以用宽敞来形容,只要身高不超过两米,正常直立行走没有任何障碍。
蓄水池大约三米见方,修建在房间北侧位置,墙壁上探出一根手臂粗细的铜管,不断有冒着热气的水流出来。
姜斌迈步来到近前,仔细看了一会,蓄水池底部还有一根铜管,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这是可以循环利用的蓄水池。
姜斌心里觉得奇怪,如果地下室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里起码应该设置防护措施,比如安装一道铁门之类,防止不明身份的人进来。
氤氲的水汽中,姜斌感觉有些头晕目眩,猛然间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管道里的那只死老鼠。
在没遇到天敌的情况下,老鼠怎么会无缘无故死在管道里呢?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摸到老鼠的时候,老鼠硬邦邦的像是一块石头。
现在正值夏季,按说只要超过一两天时间,老鼠的尸体肯定不是这样,甚至会腐烂发臭。
中毒!
只有中毒,才有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
姜斌想起来了,死老鼠头朝出口方向,它显然在努力想要逃出去,最后还是死在了途中。
那也就是说,毒源来自于地下室。
想明白了这一点,姜斌立刻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药瓶,迅速拧开药瓶瓶盖,倒出两粒黑色药丸吞了下去。
紧接着,又戴上一个精致小巧的防毒面具。
稍事休息了一会,头晕目眩的感觉逐渐消失,他这才放下心来。
正常情况下,若是有不明身份的人进入,肯定不会贸然进行下一步,起码要查看一下蓄水池的情况。
毒源就是来自蓄水池。
水蒸气里,包含致命的剧毒成分。
只要超过五分钟,毒气侵入人体神经中枢,那就彻底没救了。
即便身体条件出众的人,结局也好不到哪去,最多也只能像那只老鼠一样,死在原路返回的管道内。
姜斌也感到一阵的后怕,幸亏自己事先准备充足,想到所有可能遇到的危险,要不然差一点折在这里。
除了庆幸自己足够机敏,还要感谢在洪公祠参加的特训班。
余乐邢人称化工博士,在毒药、炸弹方面的才华,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
正因为有了名师的指点,姜斌才有机会死里逃生,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并且及时做出补救措施。
黑色药丸是解毒药,对轻度中毒症状,有非常显著的效果。
解毒药的配方,同样来自于余乐邢。
姜斌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这里没有任何防范措辞,只要是活物闯进来,基本上没机会活着出去。
稍微稳了稳心神,他迈步来到铁门近前,这次加了十倍的小心,戴上一副医用胶皮手套。
伸手轻轻试了试,铁门纹丝不动,似乎在里面上了锁。
转念又一想,不对。
如果在里面上了锁,小林彦五郎是怎么进去的呢?
难道说,他敢保证门内一定有人?
万一要是没人的话,短时间内,毒气会要了他的命。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想要确保绝对安全,小林彦五郎应该有进去的办法……
姜斌仔细查看了一番,铁门上没发现有锁眼,任何人想要进入,肯定不是用钥匙开门。
既然不是用钥匙开门,那就一定有其他的机关按钮,机关按钮也一定在外面。
蓄水池的铁艺护栏,四角都有一个白钢球。
现如今,白钢是一种很时髦的装饰材料。
很多的西式建筑,无论是公共场所还是私人住宅,都能看到类似的白钢球,用作楼梯护栏的扶手,既美观又实用。
这种价格昂贵的高级材料,用来做蓄水池的护栏,与周围粗糙的环境相比较,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四个铮明瓦亮的白钢球,都毫无例外的落满了灰尘。
姜斌心里很清楚,如果白钢球的机关按钮,只能有一个是真正的按钮,其他三个都是陷阱。
只要按错了白钢球,要么是给警卫示警,要么就是有危险的事情发生。
比如,发生爆炸。
如此近的距离,姜斌连躲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只能选对,不能选错。
姜斌用手电筒挨个照了一遍,很快在其中一个白钢球上,发现了与其他白钢球的不同之处。
在厚厚的灰尘中,依稀能看到手指的痕迹。
很显然,有人用手摸过白钢球。
姜斌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有时候就是这样,该选择的时候总得选择。
他深呼一口气,手慢慢放在白钢球上,猛然用力向下一按,白钢球纹丝未动。
姜斌略一思索,试着顺时针旋转,白钢球还是没反应。
再试着逆时针选择,这次白钢球动了,铁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姜斌快步来门前,伸手轻轻一推,铁门发出吱呀的一声,缓缓打开了一人多宽的缝隙。
铁门另一侧,是一条光线昏暗的回廊,在转弯的尽头,隐约能看到有灯光闪烁。
姜斌打开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消音器,拧在柯尔特手枪枪管上。
如果和警卫狭路相逢,只能选择开枪干掉对方。
他一手持枪,一手拎着手电筒,身体紧贴着墙壁,沿着回廊一步一步慢慢走着。
坚固耐用的磨砂石地面,棚顶纵横交错的电线,加上那个冒着毒气的蓄水池,预示着地下室果然另有玄机。
从门口走到转弯处,姜斌足足用了十分钟时间,他在留神观察,以便于之后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转弯处的灯光,来自于对面的一间屋子,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灯光。
姜斌慢慢走过去,猛然一脚踹开了房门,枪口迅速寻找射击的目标。
屋内空无一人。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部电话机,墙上挂着一本厚厚的本子。
姜斌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徐思齐的办法很奏效,警卫确实都被引出去了。
第178章 半永备工事
姜斌拎着枪巡视了一遍,走廊尽头有楼梯向上延伸,看样子应该是地下室入口,就是不知道通向何处。
除了刚才那间屋子,再也没有其他的建筑。
姜斌也注意到,所有的电线电缆,最后都进入到了屋子里。
房间北侧墙壁,同样安装了一道没有锁的铁门。
显而易见,秘密就在门内。
墙上安装了一根白钢管,白钢管两端各有一个白钢球。
只不过,比起蓄水池的白钢球,稍微要小一些。
从表面上看,白钢管应该是一个毛巾杆,上面也确实挂着两条深色毛巾。
姜斌沉思了片刻,伸手轻轻拍打了一下毛巾,借着手电筒的光柱,能够清楚的看到,骤然增多的灰尘在光柱中漂浮。
很显然,毛巾很久没使用过了,挂在这里不过是摆设而已。
选择深色毛巾,估计也只是深色耐脏,不需要经常清洗。
有了前面的经验,姜斌断定,其中一个白钢球,应该也是可以开启秘密的机关按钮。
只不过,两个白钢球擦的都很干净,绝对找不出半点不一样的痕迹。
在这种情况下,姜斌可不敢随便乱试。
好在他也看明白了,只要切断电源,电控装置失去了动力,就会毫不费力打开铁门。
从房间出来,姜斌快步返回管道口,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糖豆大小的蜡丸,剥开表面用来密封的蜡,然后轻轻扔到了管道里。
一分钟后,“糖豆”冒起了火光。
顷刻间,火光越来越大。
事实上,这是一颗特制的白磷弹。
白磷弹燃点极低,只要遇到氧气,在四十度温度中会自动燃烧。
姜斌计划的很周全,从管道离开的时候,为了避免被白磷弹烟雾呛到,特意携带了防毒面具。
毕竟,在空气流通不畅的管道里,烟雾散去的时间会很长。
只是没想到,防毒面具竟然真的用来防毒,白磷弹带来的麻烦,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样一枚体积微小的白磷弹,所产生效果毕竟有限,无论是一和纱厂还是无名河对岸,都不可能看到烟雾和火光。
当然,除非有人等在管道口。
扔出去了白磷弹,姜斌一分钟都停留,匆匆返回了那间屋子。
又过了一会,电灯骤然熄灭,屋内变得一片漆黑。
咔哒一声,耳中传来锁簧开启的声音,没有了电力支持,铁门的锁簧自动失效。
姜斌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
他用两把椅子挤住铁门,避免电力恢复的时候,自己无法打开铁门,成了名副其实的瓮中之鳖。
切断电源倒也没什么,毕竟电力出现故障很正常,若是长时间不恢复供电,肯定会引起日本人的疑心。
铁门另一侧,是一条逼仄狭长的甬道。
地面铺着整齐的青砖,墙壁两侧都是水泥墙面,无数四棱硬木搭建的棚顶,看上去像是一个半永备工事。
上百条电线电缆从棚顶穿过,大约半米左右的间距,都会用铁丝固定在硬木上。
照明设施也很齐备,每隔两三米远就有一个电灯。
事实上,如果没有切断电源,只要铁门一打开,所有电灯都会自动亮起。
甬道一侧铺设了一条铁槽,延绵延伸向甬道尽头,冒着热气的清水在水槽里缓缓流动。
姜斌明白了,这就是蓄水池的循环水。
这是最后的防范手段,即便有人意外进入甬道,同样也会死于毒气中,警卫肯定有防毒措施。
另一方面,地下甬道空气稀薄,手臂粗细的铜管能送进来水,当然也能送进来空气。
姜斌按亮手电筒,沿着甬道一路快步疾走。
能够看得出来,甬道设计者尽可能走直线,这样做的好处是,挖掘土方的工程量锐减。
毕竟,这种工作只能靠人力来完成。
大约走了近五十米远,终于来到了甬道的尽头,电线电缆也到此为止,但是并没有连接任何设备。
这里能相对宽敞一些,面积至少有十平方米,一侧靠墙摆放着工具箱,里面都是些扳手电工钳之类的东西。
另一侧摆放着一个看似很高级的金属柜子,柜门上贴有铜制的英文商标:SIEMENS。
姜斌不懂英文,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用照相机把商标拍了下来。
他不敢久留,迅速退出了甬道。
一路上,在棚顶电线电缆上方,差不多每隔十几米远,就安装一颗微型定时炸弹。
地下室究竟用来做什么,姜斌到现在也没搞清楚。
不过,有一点他心里清楚的很,只要毁掉这个地方,就等于毁掉了日本人的阴谋诡计。
回到了那间屋子,把两把椅子放回原位。
姜斌拿着手电筒四处照了照,正准备转身离开时,目光停在了挂在墙上的笔记本。
他略一思索,伸手把笔记本拿下来。
笔记本足有一块青砖厚,封皮用钢笔工工整整写了四个大字:巡视纪要。
写着巡视纪要,内容却如同流水账一样。
例如:未见有渗水现象,地面安全,墙壁安全,棚顶安全,电控门安全,毒气检测安全。记录人近藤浩二。
从一月份开始,每天都有详实的记录,内容基本大同小异,都是这类看似毫无意义的流水账。
姜斌在心里笑了一下,都说日本人刻板教条,看起来传言一点也不假。
像这种走形式的内容,居然每一天都要做记录。
姜斌随手翻到其中一页,准备再看一眼就放回去,上面的内容明显不同,密密麻麻写了好几百字。
——关于陈锋意外闯入的情况说明:当天下午,陈锋母亲胃痛,陈锋遂向领班请假回家。由于担心工作没完成,月末领不到全勤奖金,陈锋在下班前返回厂里,偷偷躲进漂染车间……
事情非常简单,陈锋打算夜里偷偷加班,把白天的工作完成,等到天亮时假装刚来上班,到时候也不会有人察觉。
他躲进染好的布料下面,值夜警卫巡视了一遍,并未发现有工人没走,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
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陈锋打算溜出去方便一下,结果意外撞见从地下室出来的值夜警卫。
警卫当即抓住了陈锋,经过请示酒井喜藏之后,伪造了陈锋误入配电室触电身亡的现场……
第179章 甬道(感谢书友“古越谣歌”打赏支持10000大洋!)
二十分钟前。
一和纱厂门外,传来急刹车声。
过了一会,产品课课长中村快步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满院子的巡捕,径直来到了徐思齐近前,说道:“徐探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搜捕一名重要的通缉犯。”徐思齐淡淡的回了一句。
“您确定通缉犯躲进了一和纱厂?”
“我的手下亲眼所见,通缉犯跳墙进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抱歉,失陪一下。”
“请便。”
中村背着手四处看了看,对那名日籍巡捕使了一个眼色,迈步朝墙角处走了过去。
几分钟后,日籍巡捕跟了过来。
“怎么回事?”中村低声问道。
日籍巡捕说道:“今天晚上,巡捕房抓捕飞贼林望川……”
“说重点!”
“林望川确实跳墙进来了。”
“你亲眼看见了吗?”
“看见了。不光是我,好多巡捕都看见了,这个错不了。”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是。”
这名日籍巡捕,其实是特高课发展的线人,前不久刚刚进入虹口巡捕房。
以徐思齐的身份,自然要对巡捕房人员做一番详细调查。
除了总探长史都华,以及拉塞尔和威廉两位探长,不论是华捕还是外籍巡捕,徐思齐掌握了所有人的基本情况。
日籍巡捕的真实身份,徐思齐早就查的一清二楚。
只要在公共租界范围内,华捕探长具有先天的便利条件,他要是想查谁,很少能遇到真正的阻碍。
今晚特意带上日籍巡捕,名义上是给新人历练的机会,其实就是为了让他间接证明,进入一和纱厂确系意外事件。
“停电了!”
有人惊呼了一声。
整个工厂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弟兄们,都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能让林望川趁机跑了!”郑重在黑暗中嚷道。
行动队派人守在管道口,看到白磷弹的火光,立刻打电话通知发电厂内线,使用调压器增大一和纱厂的输入电压。
现如今,由于技术上存在缺陷,电压不稳是很常见的事情。
就比如平时在家里的时候,照明灯忽明忽暗,几分钟后恢复正常,都是电压不稳造成的。
对这种常见的电路故障,因为见得次数多了,中村自己就会维修,根本不用费时费力去找电工。
一名警卫用手电筒充当照明,中村一手电工钳一手扳手,象模象样的站在配电柜前,更换烧坏了的电容器。
十几分钟后,重新合闸送电,所有的照明都恢复正常。
警卫竖起大拇指,赞道:“这么快就恢复了供电,中村课长,您太了不起了。”
中村心里也很得意,把电工钳和扳手放在一旁,说道:“以后,类似的小毛病,你们都要学着处理,三更半夜的……”
“拦住他!”
“林望川,站住!”
院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
即便是由郑重带队,毕竟还有其他巡捕参与搜查。
林望川东躲西藏二十多分钟,最终还是被巡捕发现了,迫于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冲了出来。
所有出口都被堵死了,林望川只能束手就擒,巡捕给他上了手铐,带到了徐思齐近前。
徐思齐背着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望川,说道:“叫什么名字?”
“林望川。”林望川垂头丧气。
“知道自己的罪名吗?”
“知道。盗窃。”
“不到三年时间,犯下近四十起大案,平均每个月至少一起。林望川,你可算是名副其实的巨盗了……”
不知道姜斌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徐思齐是在尽量拖延时间。
中村迈步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徐探长,时间很晚了,纱厂的员工需要休息,况且,你们也抓到了罪犯,您看……”
“那就不打扰了。中村课长,感谢配合巡捕房办案,告辞。”
徐思齐一摆手:“收队!”
目送着徐思齐上了车,中村客气的躬身相送。
回到纱厂内,吩咐值夜警卫关好大门,他亲自去了一趟地下室,检查有无异常情况。
十几分钟后,中村开车离开了一和纱厂。
……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靠着黄浦江,鱼虾自然是少不了。
每年到了鱼虾价钱最便宜的秋季,家家户户大量采购各种鱼类,用盐腌制之后,在门前屋后找地方晾晒。
就如同东北人冬季存储白菜萝卜一样,上海人晾晒咸鱼也成了一种习俗。
久而久之,类似咸鱼弄、臭鱼巷,这类口口相传的地名应运而生。
咸鱼弄18号,是一栋老式石库门建筑,普普通通的两间上房,外加一间厢房,以及一个十几平方米的阁楼。
这里早先是特务处的联络点,现在成了特别行动队的安全屋。
此时,屋内依然亮着灯。
灯光下,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铺着一张潦草的手绘地图。
这是姜斌刚刚画出来的。
徐思齐目不转睛的看了一会,忽然开口说道:“你确定,甬道一直向北延伸吗?”
“确定。”姜斌回答道。
“那个金属柜子是什么牌子?”
刚刚看到的东西,记忆还新鲜的很,姜斌稍微回忆了一下,拿起铅笔写了一串英文字母,说道:“不一定对。商标我拍下来了,相片后天就能出来。”
“SIEMENS?”
徐思齐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金属柜子应该是一台交换机柜。”
“交换机是什么?”
“就是电话局机房专用的配电柜。”
徐思齐拿起铅笔,参照地面上的建筑物,按照大致的比例,在姜斌画的图纸上逐一写上地名。
笔尖落到甬道尽头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脸色也渐渐严峻起来。
姜斌问道:“怎么了?”
徐思齐没说话,在甬道尽头位置写了五个字:租界电话局。
公共租界电话局,同样坐落于三马路,距离一和纱厂大约五十米远。
甬道的尽头,几乎就在电话局地下。
一和纱厂地下室,其他的都是次要,重要的是甬道。
通过姜斌描述,徐思齐几乎敢断定,日本人的最终目标,就是公共租界电话局。
如果进一步精确,那就是电话局的机房。
第180章 承担责任
“地道挖到电话局下面,日本人在搞什么鬼?”
“连接电话局机房,伺机窃听。”
“窃听?”
“对。”
“挖一个地道,就能窃听电话?”
“当然没那么简单,电话局应该有他们的内应,里应外合,才有机会把线路连接起来。机柜没连接电源,说明时机还不成熟,或许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租界从此再无秘密可言。”
“窃听租界的电话,对日本人有啥好处?”
“公共租界代表着英美等国的利益,日本对这些国家很忌惮,若是能窃听到电话,在涉及一些重大问题上,他们可以及时做出对策调整。”
“这就难怪了,一和纱厂为啥要用大功率电气设备……”
稍微停顿了一下,姜斌迟疑着说道:“不对啊,从地道里挖出来的土去哪里了?纱厂那么多工人,看到有新土运出来,难道不会怀疑吗?”
徐思齐解释着说道:“当初,一和纱厂从无名河挖土,名义上是垫院子,实际上是在混淆视听。我估计,挖地道一定是晚上进行,工人早晨上班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有新土,会以为是从无名河运来的。”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日本人处心积虑,到头来还是落得一场空。”姜斌忍不住笑道。
徐思齐眉头紧锁:“有一个问题我想不通,地下空气潮湿,而且还有机柜这类电气设施,按说,应该安装通风设施才对,怎么反而弄了一条水槽呢?你说的毒气,我觉得可能性很小。”
“为啥?”
“甬道等于是一个简易机房,一旦连接成功,至少要安排十个人窃听电话。这些人整天待在里面,总不会戴着防毒面具工作吧,一是不方便,二是完全没必要。”
“………”
姜斌愣了一会,忽然说道:“那个水泥管道……会不会是通风口呢?”
徐思齐点了点头:“很有可能。要不然,管道没有任何实用性。”
姜斌大手一挥:“不管了,爱啥是啥吧,反正再过几个小时,炸弹一响,一切都不存在了。”
“你装了多少颗炸弹?”徐思齐问道。
“10颗。”
“这么多?”
“日本人把地下室造的像防炮洞,结实着呢,我担心炸弹威力不够用,多多益善呗。”
徐思齐笑道:“余教官听见你这么说,一定会埋怨你不知道节省。”
姜斌也笑道:“多放几颗炸弹,看看能不能把办公楼炸倒。”
“定时在什么时间?”
“凌晨四点钟。”
徐思齐看了一眼手表:“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送你离开租界。”
姜斌身上带了枪,加上挎包里的其他物件,乘坐华捕探长的车离开租界,无疑是最安全的方式。
……
凌晨四点钟,随着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一和纱厂仓库轰然倒塌,办公楼晃了两晃总算挺住了。
三马路附近的居民住户,很多人在梦中惊醒,还以为发生了地震。
天亮的时候,一和纱厂贴出了告示:厂内锅炉发生了爆炸事故,导致厂房坍塌,所幸事故发生在夜间,并无人员伤亡,工厂暂时停产,何时开工,另行通知。对四邻受到的惊扰,深表歉意。
既然没造成人员伤亡,工部局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了提醒各家企业检查压力容器之外,并没有对事故进行调查。
即便工部局派人来现场查看,看到的也只是一片废墟。
酒井喜藏有苦难言,明知道有人在暗中捣鬼,却也是无可奈何。
事实上,他和中村都是特高课的人,以经营一和纱厂为名,长期潜伏于公共租界。
建造复制电话局机房,窃听租界内重要电话内容,是他们的唯一任务。
当天晚上,酒井喜藏从角门进入了日领馆。
在没有任何标识的房间内,南田云子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忐忑不安的酒井喜藏,说道:“事发之前,就没发现异常吗?”
“报告南田课长,按照您的吩咐,每天我都会亲自进入地下室检查,当天并未见到任何异常。”
“有人偷偷溜进去,安装了威力巨大的炸弹,还敢说未见到任何异常?”
“要说异常……”
“说!”
“是。昨天夜里11点多钟,巡捕房的人来过纱厂……”
“巡捕房的人?他们来干什么?”
“搜捕通缉犯林望川。当时,林望川走投无路,逃进了一和纱厂。”
“属实吗?”
“属实。我们在巡捕房的内线,证实了这一点。后来,巡捕也确实抓到了林望川。”
“林望川是什么人?”
“是上海有名的飞贼,一直被巡捕房通缉。”
“巡捕房方面谁负责带队?”
“华捕探长徐思齐。”
“是他?”
南田云子皱起了眉头。
酒井喜藏躬身说道:“一和纱厂出现问题,属下甘愿接受处罚!”
“你认为,会是哪方面人干的?”
“要么是租界方面,要么是国党方面,比如特务处,或者党务调查处……”
“你的脑子坏掉了吗?如果是租界方面,他们还用这么干吗?巡捕房早就直接上门抓人了!”
“是!”
沉默了一会,南田云子语气忽然缓和下来,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埋怨你也没用。”
“多谢南田课长!”
“不过,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人来承担责任。酒井君,你认为,这件事该怎么办?”
“南田课长,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两年之内……哦,不。一年之内,我保证再建造出一条地道!”酒井喜藏紧张之下,声音都变得沙哑。
南田云子呵斥道:“蠢话!事情已经败露了,怎么可能再建造一条地道!”
“………”
酒井喜藏额头冒出了冷汗。
南田云子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沫,淡淡的说道:“酒井君,对于你来说,还有最后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
“请南田课长示下!”酒井喜藏躬身说道。
“查出这件事是何人所为。”
“是!”
“限期一个月,如果逾期仍无答案,自己去惩戒室,向天皇切腹谢罪吧。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体面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