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参禅 双林镇燕青遇故
话说五台山这个智真长老,原来是故宋时一个当世的活佛,知得过去未来之事。数载之前,已知鲁智深是个了身达命之人,只是俗缘未尽,要还杀生之债,因此教他来尘世中走这一遭。本人宿根,还有道心,今日起这个念头,要来参禅投礼本师。宋公明亦是素有善心,因此要同鲁智深来参智真长老。
当下宋江与众将,只带随行人马,同鲁智深来到五台山下,就将人马屯扎下营,先使人上山报知。宋江等众兄弟,都脱去戎装惯带,各穿随身衣服,步行上山。转到山门外,只听寺内撞钟击鼓,众僧出来迎接,向前与宋江,鲁智深等施了礼。数内有认得鲁智深的多,又见齐齐整整这许多头领跟著宋江,尽皆惊讶。堂头首座来禀宋江道:“长老坐禅入定,不能相接将军,切勿见罪。”遂请宋江等先去知客寮内少坐。供茶罢,侍者出来请道:“长老禅定方回,已在方丈专候。启请将军进。”有宋江等一行百余人,直到方丈,来参智真长老。那长老慌忙降阶而接,邀至上堂。各施礼罢,宋江看那和尚时,六旬之上,眉发尽白,骨格清奇,俨然有天台方广出山之相。众人入进方丈之内,宋江便请智真长老上座,焚香礼拜,一行众将,都已拜罢,鲁智深向前插香礼拜。智真长老道:“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鲁智深默然无言。宋江向前道:“久闻长老清德,争奈俗缘浅薄,无路拜见尊颜。今因奉诏破辽到此,得以拜见堂头大和尚,平生万幸。智深兄弟,虽是杀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今引宋江等众兄弟来参大师。”智真长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间论世事。久闻将军替天行道,忠义根心。吾弟子智深跟著将军,岂有差错?”宋江称谢不已。
鲁智深将出一包金银彩缎来,供献本师。智真长老道:“吾弟子,此物何处得来?无义钱财,决不敢受。”智深禀道:“弟子累经功赏积聚之物,弟子无用,特地将来献纳本师,以充公用。”长老道:“众亦难消。与汝置经一藏,消灭罪恶,早登善果。”鲁智深拜谢已了,宋江亦取金银彩缎,上献智真长老,长老坚执不受。宋江禀说,我师不纳,可令库司办斋,供献本寺僧众。当日就五台山寺中宿歇一宵,长老设素斋相待,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库司办斋完备,五台山寺中法堂上,鸣钟击鼓,智真长老会集众僧於法堂上,讲法参禅。须臾,合寺众僧,都披袈裟坐具,到於法堂中坐下。宋江,鲁智深,并众头领,立於两边。引磬响处,两碗红纱灯笼,引长老上升法座。智真长老到法座上,先拈信香祝赞道:“此一炷香,伏愿皇上圣寿齐天,万民乐业。再拈信香一炷,愿今斋主,身心安乐,寿算延长。再拈信香一炷,愿今国安民泰,岁稔年和,三教兴隆,四方宁静。”祝赞已罢,就法座而座;两下众僧,打罢问讯,复皆侍立。宋江向前拈香礼拜毕,合掌近前参禅道:“某有一语,敢问吾师:浮世光阴有限,苦海无边,人身至微,生死最大。”智真长老便答偈曰:
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嗟石火光中,翻了几个筋斗。咦!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
长老说偈已毕,宋江礼拜侍立。众将都向前拈香礼拜,设誓道:“只愿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焚香已罢,众僧皆退,就请去云堂内赴斋。
众人斋罢,宋江与鲁智深跟随长老来到方丈内。至晚闲话间,宋江求问长老道:“弟子与鲁智深本欲从师数日,指示愚迷,但以统领大军,不敢久恋。我师语录,实不省悟。今者拜辞还京,某等众弟兄此去前程如何,万望吾师明彰点化。”智真长老命取纸笔,写出四句偈语:
当风雁影翩,东阙不团圆。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
写毕,递与宋江道:“此是将军一生之事,可以秘藏,久而必应。”宋江看了,不晓其意,又对长老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语,乞吾师明白开解,以释忧疑。”智真长老道:“此乃禅机隐语,汝宜自参,不可明说。”长老说罢,唤过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与汝前程永别,正果将临也!与汝四句偈,去收取终身受用。”偈曰: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鲁智深拜受偈语,读了数遍,藏在身边,拜谢本师。又歇了一宵。次日,宋江,鲁智深,并吴用等众头领辞别长老下山,众人便出寺来,智真长老并众僧都送出山门外作别。
不说长老众僧回寺,且说宋江等众将下到五台山下,引起军马,星火赶来。众将回到军前,卢俊义,公孙胜等接著宋江众将,都相见了。宋江便对卢俊义等说五台山众人参禅设誓一事,将出禅语,与卢俊义,公孙胜看了,皆不晓其意。萧让道:“禅机法语,等闲如何省得?”众皆惊讶不已。
宋江传令,催趱军马起程,众将得令,催起三军人马,望东京进发。凡经过地方,军士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来看王师;见宋江等众将英雄,人人称奖,个个钦服。宋江等在路行了数日,到一个去处,地名双林镇。当有镇上居民,及近村几个农夫,都走拢来观看。宋江等众兄弟,雁行般排著,一对对并辔而行。正行之间,只见前队里一个头领,滚鞍下马,向左边看的人丛里,扯著一个人叫道:“兄长如何在这里?”两个叙了礼,说著话。宋江的马,渐渐近前,看时,却是“浪子”燕青,和一个人说话。燕青拱手道:“许兄,此位便是宋先锋。”宋江勒住马看那人时,生得: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七尺长短身材,三牙掩口髭须。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沿边褐布道服。系一条杂吕公□,著一双方头青布履。必非碌碌庸人,定是山林逸士。
宋江见那人相貌古怪,风神爽雅,忙下马来,躬身施礼道:“敢问高士大名?”那人望宋江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得以拜见。”慌的宋江答拜不迭,连忙扶起道:“小可宋江,何劳如此。”那人道:“小子姓许,名贯忠,祖贯大名府人氏,今移居山野。昔日与燕将军交契,不想一别有十数个年头,不得相聚。後来小子在江湖上,闻得小乙哥在将军麾下,小子欣羡不已。今闻将军破辽凯还,小子特来此处瞻望,得见各位英雄,平生有幸。欲邀燕兄到敝庐略叙,不知将军肯放否?”燕青亦禀道:“小弟与许兄久别,不意在此相遇。既蒙许兄雅意,小弟只得去一遭。哥哥同众将先行,小弟随後赶来。”宋江猛省道:“兄弟燕青,常道先生英雄肝胆;只恨宋某命薄,无缘得遇。今承垂爱,敢邀同往请教。”许贯忠辞谢道:“将军慷慨忠义,许某久欲相侍左右,因老母年过七旬,不敢远离。”宋江道:“恁地时,却不敢相强。”又对燕青说道:“兄弟就回,免得我这里放心不下;况且到京,倘早晚便要朝见。”燕青道:“小弟决不敢违哥哥将令。”又去禀知了卢俊义,两下辞别。
宋江上得马来,前行的众头领,已去了一箭之地,见宋江和贯忠说话,都勒马伺候。当下宋江策马上前,同众将进发。
话分两头:且说燕青唤一个亲随军汉,拴缚了行囊。另备了一匹马,却把自己的骏马,让与许贯忠乘坐。到前面酒店里,脱下戎装冠带,穿了随身便服。两人各上了马,军汉背著包裹,跟随在後,离了双林镇,望西北小路而行。过了些村舍林岗,前面却是山僻曲折的路。两个说些旧日交情,胸中肝胆。出了山僻小路,转过一条大溪,约行了三十余里,许贯忠用手指道:“兀那高峻的山中,方是小弟的敝庐在内。”又行了十数里,才到山中。那山峰峦秀拔,溪涧澄清。燕青正看山景,不觉天色已晚。但见:
落日带一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
原来这座山叫做大禹山,上古大禹圣人导河,曾到此处。《书经》上说道:“至於大禹”,这便是个证见。今属大名府浚县地方。话休繁絮。且说许贯忠引了燕青转过几个山嘴,来到一个山凹里,却有三四里方圆平旷的所在。树木丛中,闪著两三处草舍。内中有几间向南傍溪的茅舍。门外竹篱围绕,柴扉半掩,修竹苍松,丹枫翠柏,森密前後。许贯忠指著说道:“这个便是蜗居。”燕青看那竹篱内,一个黄发村童,穿一领布衲袄,向地上收拾些晒乾的松枝,堆积於茅之下。听得马啼响,立起身往外看了,叫声奇怪:“这里那得有马经过!”仔细看时,後面马上,却是主人。慌忙跑出门外,叉手立著,呆呆地看。原来临行备马时,许贯忠说不用銮铃,以此至近方觉。
二人下了马,走进竹篱。军人把马拴了。二人入得草堂,分宾主坐下。茶罢,贯忠教随来的军人卸下鞍辔,把这两匹马牵到後面草房中,唤童子寻些草料喂养,仍教军人前面耳房内歇息。燕青又去拜见了贯忠的老母。贯忠携著燕青,同到靠东向西的草庐内。推开後窗,却临著一溪清水,两人就倚著窗槛坐地。
贯忠道:“敝庐窄陋,兄长休要笑话!”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应接不暇,实是难得。”贯忠又问些征辽的事。多样时,童子点上灯来,闭了窗格,掇张桌子,铺下五六碟菜蔬,又搬出一盘肉,一盘鱼,乃家中藏下的两样山果,旋了一壶热酒。贯忠筛了一杯,与燕青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野菜,岂堪待客?”燕青称谢道:“相扰却是不当。”数杯酒後,窗外月光如昼。燕青推窗看时,又是一般清致:云轻风静,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燕青夸奖不已道:“昔日在大名府,与兄长最为莫逆。自从兄长应武举後,便不得相见。却寻这个好去处,何等幽雅!像劣弟恁地东征西逐,怎得一日清闲?”
贯忠笑道:“宋公明及各位将军,英雄盖世,上应罡星,今又威服强虏。像许某蜗伏荒山,那里有分毫及得兄等。俺又有几分儿不合时宜处,每每见奸党专权,蒙蔽朝廷,因此无志进取,游荡江河,到几个去处,俺也颇留心。”说罢大笑,洗盏更酌。燕青取白金二十两,送与贯忠道:“些须薄礼,少尽鄙忱。”贯忠坚辞不受。燕青又劝贯忠道:“兄长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师觑方便,讨个出身。”贯忠叹口气说道:“今奸邪当道,妒贤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带;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小弟的念头久灰。兄长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寻个退步。自古道:“鸟尽,良弓藏。””燕青点头嗟叹。两个说至半夜,方才歇息。
次早,洗漱罢,又早摆上饭来,请燕青吃了,便邀燕青去山前山後游玩,燕青登高眺望,只见重峦叠嶂,四面皆山,惟有禽声上下,却无人迹往来。山中居住的人家,颠倒数过,只有二十余家。燕青道:“这里赛过桃源。”燕青贪看山景,当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燕青辞别贯忠道:“恐宋先锋悬念,就此拜别。”贯忠相送出门。贯忠相送出门。贯忠道:“兄长少待!”无移时,村童托一轴手卷儿出来,贯忠将来递与燕青道:“这是小弟近来的几笔拙画。兄长到京师,细细的看,日後或者亦有用得著处。”燕青谢了,教军人拴缚在行囊内。两个不忍分手,又同行了一二里。燕青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必远劳,後图再会。”两人各悒怏分手。
燕青望许贯忠回去得远了,方才上马。便教军人也上了马,一齐上路。不则一日,来到东京,恰好宋先锋屯驻军马於陈桥驿,听候圣旨,燕青入营参见不提。
且说先是宿太尉并赵枢密中军人马入城,已将宋江等功劳奏闻天子。报说宋先锋等诸将兵马,班师回军,已到关外。赵枢密前来启奏,说宋江等诸将边庭劳苦之事。天子闻奏,大加称赞,就传圣旨,命皇门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见,都教披挂入城。宋江等众将,遵奉圣旨,本身披挂,戎装革带,顶盔挂甲,身穿锦袄,悬带金银牌面,从东华门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见天子,拜舞起居,山呼万岁。皇上看了宋江等众将英雄,尽是锦袍金带,惟有吴用,公孙胜,鲁智深,武松,身著本身服色。天子圣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进劳苦,边塞用心,中伤者多,寡人甚为忧戚。”宋江再拜奏道:“托圣上洪福齐天,臣等众将,虽有中伤,俱各无事。今逆虏投降,边庭宁息,实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劳之有?”再拜称谢。
天子特命省院官计议封爵。太师蔡京,枢密童贯商议奏道:“宋江等官爵,容臣等酌议奏闻。”天子准奏,仍旨光禄寺大设御宴;钦赏宋江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卢俊义以下给赏金帛,尽於内府关支。宋江与众将谢恩已罢,尽出宫禁,都到西华门外,上马回营安歇,听候圣旨。不觉的过了数日,那蔡京,童贯等那里去议甚麽封爵,只顾延挨。
且说宋江正在营中闲坐,与军师吴用议论些古今兴亡得失的事,只见戴宗,石秀,各穿微服来禀道:“小弟辈在营中,兀坐无聊,今日和石秀兄弟,闲走一回,特来禀知兄长。”宋江道:“早些回营,候你每同饮几杯。”戴宗和石秀离了陈桥驿,望北缓步行来。过了几个街坊市井,忽见路傍一个大石碑,碑上有“造字台”三字,上面又有几行小字,因风雨剥落,不甚分明。戴宗仔细看了道:“却是苍颉造字之处。”石秀笑道:“俺每用不著他。”两个笑著望前又行。到一个去处,偌大一块空地,地上都是瓦砾。正北上有个石牌坊,横著一片石板,上镌“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了一回,说道:“原来此处是汉留侯击始皇的所在。”戴宗啧啧称赞道:“好个留侯!”石秀道:“只可惜这一椎不中!”两个嗟叹了一回,说著话,只顾望北走去,离营却有二十余里。
石秀道:“俺两个鸟耍这半日,寻那里吃碗酒回营去。”戴宗道:“兀那前面不是个酒店?”两个进了酒店,拣个近窗明亮的座头坐地。戴宗敲著桌子叫道:“将酒来!”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摆在桌上,问道;“官人打多少酒?”石秀道:“先打两角酒,下饭但是下得口的,只顾卖来。”无移时,酒保旋了两角酒,一盘牛肉,一盘羊肉,一盘羊肉,一盘嫩鸡。两个正在那里吃酒闲话,只见一个汉子,托著雨伞杆棒,背个包裹,拽扎起衣衫,腰系著缠袋,腿绑护膝,八搭麻鞋,走得气急喘促,进了店门,放下伞棒包裹,便向一个座头坐下,叫道:“快将些酒肉来!”过卖旋了一角酒,摆下两三碟菜蔬。那汉道:“不必文诌了,有肉快切一盘来,俺吃了,要赶路进城公干。”拿起酒,大口价吃。戴宗把眼瞅著,肚里寻思道:“这鸟是个公人,不知甚麽鸟事?”便向那汉拱手问道:“大哥,甚麽事恁般要紧?”那汉一头吃酒吃肉,一头夹七夹八的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地重归大宋。毕竟那汉说出甚麽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黄河 卢俊义赚城黑夜
话说戴宗,石秀见那汉像个公人打扮,又见他慌慌张张。戴宗问道:"端的是甚么公干?"那汉放下颐,抹抹嘴,对戴宗道:"河北田虎作乱,你也知道么?"戴宗道:"俺每也知一二。"那汉道:"田虎那,侵州夺县,官兵不能抵敌。近日打破盖州,早晚便要攻打卫州,城中百姓,日夜惊恐,城外居民,四散的逃窜。因此本府差俺到省院,投告急公文的。"说罢,便起身,背了包里,托着伞棒,急急算还酒钱,出门叹口气道:"真个是官差不自繇,俺们的老小,都在城中。皇天,只愿早早发救兵便好!"拽开步,望京城赶去了。
戴宗,石秀得了这个消息,也算还酒钱,离了酒店,回到营中,见宋先锋报知此事。宋江与吴用商议道:"我等诸将,闲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奏闻天子,我等情愿起兵前去征进。"吴用道:"此事须得宿太尉保奏方可。"当时会集诸将商议,尽皆欢喜。次日,宋江穿了公服,引十数骑入城,直至太尉府前下马。正值太尉在府,令人传报。太尉知道,忙教请进。宋江到堂上再拜起居。宿太尉道:"将军何事光降?"宋江道:"上告恩相,宋某听得河北田虎造反,占据州郡,擅改年号,侵至盖州,早晚来打卫州。宋江等人马久闲,某等情愿部领兵马,前去征,尽忠报国。望恩相保奏则个。"宿太尉听了大喜道:"将军等如此忠义,肯替国家出力,宿某当一力保奏。"宋江谢道:"宋江等屡蒙太尉厚恩,虽铭心镂骨,不能补报。"宿太尉又令置酒相待。至晚,宋江回营,与众头领说知。
却说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见天子在披香殿。省院官正奏河北田虎造反,占据五府五十六县,改年建号,自霸称王。目今打破陵州,怀州震箭"张清"美髯公"朱仝
"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令十六彪将为后队。
小彪将十六员:
"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舾"圣水将军"单廷"神火将"魏定国"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锦毛虎"燕顺"铁笛仙"马麟"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锦豹子"杨林"小霸王"周通
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及其余将佐,马步头领,统领中军。当日三声号炮,金鼓乐器齐鸣,离了陈桥驿,望东北进发。
宋江号令严明,行伍整肃,所过地方,秋毫无犯,是不必说。兵至原武县界,县官出郊迎接,前部哨报本军头领舡只,已在河滨等候渡河。宋江传令李俊等领水兵六百,分为两哨,分哨左右;再拘聚些当地船只,装载马匹车仗。宋江等大兵,次第渡过黄河北岸,便令李俊等统领战船,前至卫州卫河齐取。
宋江兵马前部,行至卫州屯扎。当有卫州官员,置筵设席,等接宋先锋到来,请进城中管待,诉说:"田虎贼兵浩大,不可轻敌。泽州是田虎手下伪枢密钮文忠镇守,差部下张翔,王吉,领兵一万,来攻本州所属辉县,沈安,秦升,领兵一万,来攻怀州属县武涉。求先锋速行解救则个!"宋江听罢,回营与吴用商议,发兵前去救应吴用道:"陵川乃盖州之要地,不若竟领兵去打陵川,则两县之围自解。"当下卢俊义道:"小弟不才,愿领兵去取陵川。"宋江大喜,拨卢俊义马军一万,步兵五百。马军头领,乃是花荣,秦明,董平,索超,黄信,孙立,杨志,史进,朱仝,穆弘。步军头领,乃是李逵,鲍旭,项充,李衮,鲁智深,武松,刘唐,杨雄,石秀。
次日,卢俊义领兵去了。宋江在帐中,再与吴用计议进兵良策。吴用道:"贼兵久骄,卢先锋此去,必然成功。只有一件,三晋山川险峻,须得两个头领做细作,先去打探山川形势,方可进兵。"道犹未了,只见帐前走过燕青禀道:"军师不消费心,山川形势,已有在此。"当下燕青取出一轴手卷,展放桌上。宋江与吴用从头仔细观看,却是三晋山川城池关隘之图:凡何处可以屯札,何处可以埋伏,何处可以杀,细细的都写在上面。
吴用惊问道:"此图何处得来?"燕青对宋江道:"前日破辽班师,回至双林镇,所遇那个姓许双名贯忠的,他邀小弟到家,临别时,将此图相赠。他说是几笔丑画,弟回到营中闲坐,偶取来展看,知是三晋之图。"宋江道:"你前日回来,正值收拾朝见,忙忙地不曾问得备细。我看此人,也是个好汉,你平日也常对我说他的好处,他如今何所作为?"燕青道:"贯忠博学多才,也好武艺,有肝胆,其余小伎,琴弈丹青,件件都省的。因他不愿出仕,山居幽僻。"及相叙的言语,备细说了一遍。吴用道:"诚天下有心人也。"宋江,吴用嗟叹称赞不已。
且说卢俊义领了兵马,先令黄信,孙立,领三千兵去陵川城东五里外埋伏,史进,杨志领三千军去陵川城西五里外埋伏。"今夜五鼓,衔枚摘铃,悄地各去。明日我等进兵,敌人若无准备,我兵已得城池,只看南门旗号,众头领领了军马,徐徐进城。倘敌人有准备,放炮为号,两路一齐杀出接应。"四将领计去了。卢俊义次早五更造饭,平明军马直逼陵川城下。兵分三队,一带儿摆开,摇旗擂鼓搦战。
守城军慌的飞去报知守将董澄及偏将沈骥,耿恭。那董澄是钮文忠部下先锋,身长九尺,膂力过人,使一口三十斤重泼风刀。当下听的报宋朝调遣梁山泊兵马,已城下札营,要来打城。董澄急升帐,整点军马,出城迎敌。耿恭谏道:"某闻宋江这伙英雄,不可轻敌,只宜坚守;差人去盖州求取救兵到来,内外来攻,方能取胜。"董澄大怒道:"讵耐那小觑俺这里,怎敢就来攻城!彼远来必疲,待俺出去,教他片甲不回!"耿恭苦谏不听。董澄道:"既如此,留下一千军马与你城中守护。你去城楼坐着,看俺杀那。"急披挂提刀,同沈骥领兵出城迎敌。
城门开处,放下吊桥,二三千兵马,拥过吊桥。宋军阵里,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只听得鼙鼓,陵川阵中捧出一员将来。怎生打扮:
戴一顶点金束发浑铁盔,顶上撒斗来大小红缨。披一副摆连环琐子铁甲,穿一领绣云霞团花战袍,着一双斜皮嵌线云跟靴,系一条红诊钉就叠胜带。一张弓,一壶箭。骑一匹银色卷毛马,手使一口泼风刀。
董澄立马横刀,大叫道:"水泊草寇,到此送死!"朱仝纵马喝道:"天兵到此,早早下马受缚,免污刀斧!"两军呐喊。朱仝,董澄抢到垓心,两马相交,两器并举。二将礩不过十余合,朱仝拨马望东便走,董澄赶来。东队里花荣挺接住杀,礩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吊桥长沈骥见董澄不能取胜,轮起出白点钢,拍马向前助战。花荣见两个夹攻,拨马望东便走。董澄,沈骥紧紧赶来,花荣回马再战。
耿恭在城头上,看见董澄,沈骥赶去,恐怕有失,正欲鸣鼓收兵,宋军队里忽冲出一彪军来,李逵,鲁智深,鲍旭,项充等十数个头领,飞也似抢过吊桥来,北兵怎当得这样凶猛,不能拦当。耿恭急叫闭门,说时迟,那时快,鲁智深,李逵早已抢入城来。守门军一齐向前,被智深大叫一声,一禅杖打翻了两个,李逵轮斧,劈倒五六个,鲍旭等一拥而入,夺了城门,杀散军士。耿恭见头势不好,急滚下来,望北要走,被步军赶上活捉了。
董澄,沈骥正礩花荣,听的吊桥边喊起,急回马赶去。花荣不去追赶,就了事环带住钢,拈弓取箭,觑定董澄,望董澄后心,飕的一箭;董澄两脚蹬空,扑通的倒撞下马来。卢俊义等招动军马,掩杀过来。沈骥被董平一枪戳死;陵川兵马,杀死大半;其余的四散逃窜去了。众将领兵,一齐进城。"黑旋风"李逵,兀是火剌剌的只顾砍杀,卢俊义连叫:"兄弟,不要杀害百姓。"李逵方肯住手。
卢俊义教军士快于南门竖立认军旗号,好教两路伏兵知道;再分拨军士各门把守。少顷,黄信,孙立,史进,杨志,两路伏兵,一齐都到。花荣献董澄首级,董平献沈骥首级,鲍旭等活捉得耿恭,并部下几个头目解来。卢先锋都教解了绑缚,扶耿恭于客位,分宾主而坐。耿恭拜谢道:"被擒之将,反蒙厚礼相待。"俊义扶起道:"将军不出城迎敌,良有深意,岂董澄辈可比。宋先锋招贤纳士,将军若肯归顺天朝,宋先锋必行保奏重用。"耿恭叩头谢道:"既蒙不杀之恩,愿为麾下小卒。"卢俊义大喜,再用好言抚慰了这几个头目,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备办酒食,犒劳军士,置酒管待耿恭及众将。
卢俊义问耿恭盖州城中兵将多寡。耿恭道:"盖州有钮枢密重兵镇守,阳城,沈水,俱在盖州之西;惟高平县去此只六十里远近,城池傍着韩王山,守将张礼,赵能,部下有二万军马。"卢先锋听罢,举向耿恭道:"将军满饮此,只今夜卢某便要将军去干一件功劳,万勿推却。"耿恭道:"蒙先锋如此厚恩,耿恭敢不尽心!"俊义喜道:"将军既肯去,卢某拨几个兄弟,并将军部下头目,依着卢某如此如此,即刻就烦起身。"又唤过那新降的六七个头目,各赏酒食银两,功成另行重赏。当下酒罢,卢俊义传令李逵,鲍旭等七个步兵头领,并一百名步兵,穿换了陵川军卒的衣甲旗号;又令史进,杨志,领五百马军,衔枚摘铃,远远地随在耿恭兵后;却令花荣等众将,在城镇守,自己领三千兵,随后接应。
分拨已定,耿恭等领计出城,日色已晚,行至高平城南门外,已是黄昏时候。星光之下,望城上旗帜森密,听城中更鼓严明。耿恭到城下高叫道:"我是陵川守将耿恭,只为董沈二将,不肯听我说话,开门轻敌,以此失陷。我急领了这百余人,开北门从小路潜走至此,快放我进城则个!"守城军士,把火照认了,急去报知张礼,赵能。那张礼,赵能亲上城楼,军士打着数把火炬,前后照耀。张礼向下对耿恭道:"虽是自家人马,也要看个明白。"望下仔细辨认,真个是陵川耿恭,领着百余军卒,号衣旗帜,无半点差错。城上军人,多有认得头目的,便指道:"这个是孙如虎。"又道:"这个是李擒龙。"张礼笑道:"放他进来!"只见城门开处,放下吊桥,又令三四十个军士,把住吊桥两边,方放耿恭进城。
后面这那军人,一拥抢进道:"快进去!快进去!后面追赶来了。"也不顾甚么耿将军。把门军士喝道:"这是甚么去处?这般乱窜!"正在那里争让,只见韩王山嘴边火起,飞出一彪军马来,二将当先,大喊"贼将休走!"那耿恭的军卒内,已浑着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刘唐,杨雄,石秀这七个大虫在内。当时各掣出兵器,发声喊,百余人一齐发作,抢进城来。城中措手不及,那里关得城门迭。城门内外军士,早被他每砍翻数十个,夺了城门。张礼叫苦不迭,急挺下城,来寻耿恭,正撞着石秀。礩了三五合,张礼无心恋战,拖便走,被李逵赶上,卡察的一斧,剁为两段。再说韩王山嘴边那彪军,飞到城边,一拥而入,正是史进,杨志,分头赶杀北兵。赵能被乱兵所杀;高平军士,杀死大半;把张礼老小,尽行诛戮。城中百姓,在睡梦里惊醒,号哭振天。须臾,卢先锋领兵也到了,下令守把各门,教十数个军士,分头高叫,不得杀害百姓。天明,出榜安民,赏赐军士,差人飞报宋先锋知道。
为何卢俊义攻破两座城池,恁般容易?恁般神速?却因田虎部下纵横,久无敌手,轻视官军,却不知宋江等众将如此英雄。卢俊义得了这个窍,出其不意,连破二城,所以吴用说卢先锋此去一定成功。
话休絮烦。且说宋江军马屯札卫州城。宋先锋正在帐中议事,忽报卢先锋差人飞报捷音,并乞宋先锋再议进兵之策。宋江大喜,对吴用道:"卢先锋一日连克二城,贼已丧胆。"正说间,又有两路哨军报道:"辉县,武涉两处围城兵马,闻陵川失守,都解围去了。"宋江对吴用道:"军师神算,古今罕有!"欲拔寨西行,与卢先锋合兵一处,计议进兵。吴用道:"卫州左孟门,右太行,南滨大河,西压上党,地当冲要。倘贼人知大兵西去,从昭德提兵南下,我兵东西不能相顾,将如之何?"宋江道:"军师之言最当!"便令关胜,呼延灼,公孙胜,领五千军马,镇守卫州,再令水军头领,李俊,二张,三阮,二童,统领水军船只,泊聚卫河与城内,相为犄角。分拨已定,诸将领命去了。
宋江众将,统领大兵,即日拔寨起行。于路无话。来到高平,卢俊义等出城迎接。宋江道:"兄弟每连克二城,功劳不小,功绩簿上,都一一纪录。"卢俊义领新降将耿恭参见。宋江道:"将军弃邪归正,与宋某等同替国家出力,朝廷自当重用。"耿恭拜谢侍立。宋江以人马乘多,不便入城,就于城外扎寨。即日与吴用,卢俊义商议,如今当去打那个州郡。吴用道:"盖州山高涧深,道路险阻,今已克了两个属县,其势已孤。当先取盖州,以分敌势,然后分兵两路夹,威胜可破也。"宋江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传令柴进同李应去守陵川,替回花荣等六将前来听用,史进同穆弘守高平。柴进等四人遵令去了。当下有"没羽箭"张清禀道:"小将两日感冒风寒,欲于高平暂住,调摄痊可,赴营听用。"宋江便教"神医"安道全,同张清往高平疗治。
次日,花荣等已到,宋江令花荣,秦明,索超,孙立,领兵五千为先锋;董平,杨志,朱仝,史进,穆弘,韩滔,彭舾,领兵一万为左翼;黄信,林冲,宣赞,郝思文,欧鹏,邓飞,领兵一万为右翼;徐宁,燕顺,马麟,陈达,杨春,杨林,周通,李忠为后队;宋江,卢俊义等其余将佐,统领大兵为中军。这五路雄兵,杀奔盖州来,却似龙离大海,虎出深林。正是人人要建封侯绩,个个思成荡寇功。毕竟宋江兵马如何攻打盖州,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振军威小李广神箭 打盖郡智多星密筹
话说宋江统军兵人马,分五队进发,来打盖州。盖州哨探军人,探听的实,飞报入城来。城中守将钮文忠,原是绿林出身,江湖上打劫的金银财物,尽行助田虎,同谋造反,占据宋朝州郡,因此官封枢密使之职。惯使一把三尖两刃刀,武艺出众。部下管领着猛将四员,名号四威将,协同镇守盖州。那四员:
"猊威将"方琼"貔威将"安士荣"彪威将"褚亨"熊威将"于玉麟
这四威将手下,各有偏将四员,共偏将一十六员。乃是:
杨端郭信苏吉张翔方顺沈安卢元王吉石敬秦升莫真盛本赫仁曹洪石逊桑英
钮文忠同正偏将佐,统领着三万北兵,据守盖州,近闻陵川,高平失守,一面准备迎敌官军,一面申文去威胜,晋宁两处,告急求救。当下闻报,即遣正将方琼,偏将杨端,郭信,苏吉,张翔,领兵五千,出城迎敌。临行钮文忠道:"将军在意,我随后领兵接应。"方琼道:"不消枢密吩咐,那两处城池,非缘力不能敌,都中了他诡计。方某今日不杀他几个,誓不回城。"
当下个个披挂上马,领兵出东门,杀奔前来。宋兵前队迎着,摆开阵势,战鼓喧天。北阵里门旗开处,方琼出马,当先四员偏将,簇拥在左右。那方琼头戴卷云冠,披挂龙鳞甲,身穿绿锦袍,腰系狮蛮带,足穿抹绿靴。左挂弓,右悬箭。跨一匹黄马,捻一条浑铁。高叫道:"水草寇,怎敢用诡计赚我城池?"宋阵中孙立喝道:"助逆反贼,今天兵到来,尚不知死!"拍马直抢方琼。二将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礩过三十余合,方琼渐渐力怯。北军阵中,张翔见方琼礩不过孙立,他便拈起弓,搭上箭,把马挨出阵前,向孙立飕的一箭。孙立早已看见,把马头一提,正射中马眼,那马直立起来。孙立跳在一边,捻着,便来步礩。那马负痛,望北跑了十数步便倒。张翔见射不倒孙立,飞马提刀,又来助战,却得秦明接住杀。孙立欲归阵换马,被方琼一条,不离左右的绞住,不能脱身。那边恼犯了"神臂将"花荣,道:"贼将怎敢放暗箭,教他认我一箭!"口里说着,手里的弓,已开得满满地,觑定方琼较亲,飕的只一箭,正中方琼面门,翻身落马。孙立赶上,一枪结果,急回本阵换马去了。
张翔与秦明杀:秦明那条棍,不离张翔的顶门上下,张翔只办得架隔遮拦。又见方琼落马,心中惧怯,渐渐输将下来。北阵里郭信拍马捻,来助张翔。秦明力敌二将,全无惧怯,三匹马丁字儿摆开,在阵前杀。花荣再取第二枝箭,搭上弦,望张翔后心觑得亲切,弓开满月,箭发流星,飕的又一箭,喝声道"认箭",正中张翔后心,射个透明,那枝箭直透前胸而出。头盔倒挂,两脚蹬空,扑通的撞下马来。郭信见张翔中箭,卖个破绽,拨马望本阵便走,秦明紧紧赶去。
此时孙立已换马出阵,同花荣,索超招兵卷杀过来,北兵大乱。那边杨端,郭信,苏吉抵当不住,望后急退。猛听的北兵后面,喊声大振,却是钮文忠恐方琼有失,令安士荣,于玉麟各领五千军马,分两路合杀拢来。这里花荣等四将,急分兵抵敌,却被那杨端,郭信,苏吉勒转兵马,回身杀来,当不得三面夹攻。花荣等四将奋力冲突,看看围在垓心。又听的东边喊杀连天,北军大乱,左是董平等七将,右是黄信等七将,两翼兵马,一齐冲杀过来,北兵大败,杀死者甚多。安士荣,于玉麟等,领兵急拥进城,闭了城门。宋兵追至城下,城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宋兵方退。
须臾,宋先锋等大兵,都到离城五里屯扎。宋江升帐,教萧让标写花荣头功。忽然起一阵怪风,飞土扬尘,从西过东,把旗帜都摇撼的歪邪。吴用道:"这阵风,今夜必主贼兵劫寨,可速准备。"宋江道:"这阵风,真个不比寻常!"便令欧鹏,邓飞,燕顺,马麟,领三千兵于寨左埋伏;王英,陈达,杨春,李忠,领三千兵于寨右埋伏;鲁智深,武松,李逵,鲍旭,项充,李衮,领兵五百,于寨中埋伏:炮响为号,一齐杀出。分拨已了,宋江与吴用秉烛谈兵。且说钮文忠见折了三将,计点军士,折去二千余名。正在帐中纳闷,当有"貔威将"安士荣献计道:"恩相放心!宋江这伙,连赢了几阵,已是志骄气满,必无准备。今夜安某,领一支兵去劫寨,可获全胜,以报今日之仇。"钮枢密道:"将军若去,我当亲自领兵接应;却令于褚二将军,坚守城池。"安士荣大喜道:"若得恩相亲征,必擒宋江。"
计议已定,至二更时分,士荣同偏将沈安,卢元,王吉,石敬,统领五千军马,人披软战,马摘鸾铃,出得城来,衔枚疾走,直至宋兵寨前,发声喊,一拥杀入寨来。见寨门大开,寨中灯烛辉煌,安士荣情知中计,急退不迭。宋寨中一声炮响,左有燕顺等四将,右有王英等四将,一齐奔杀拢来;寨内李逵等六将,领蛮牌步兵,滚杀出寨来。北军大败,四散逃命。沈安被武松一戒刀砍死,王吉被王英杀死。宋兵把安士荣,卢元,石敬人马围在垓心。看看危急,却得钮文忠同偏将曹洪,石逊,领兵救应,混杀一场,各自收兵。
次日,钮文忠计点军士,折去千余;又折了沈安,王吉二将;石逊身带重伤,命在呼吸。正忧闷间,忽报威胜有使命擎令旨到来。钮文忠连忙上马,出北门迎接。使臣进城,宣读令旨,说近来司天监夜观天象,有罡星入犯晋地分野,务宜坚守城池,不得有误。钮文忠诉说宋朝差宋江等兵马前来杀,连破两个城池。宋兵已到这里,昨日杀,又折了正偏将佐五员。若得救兵早到,方保无虞。使臣道:"在下离威胜时,尚未有这个消息。行至中路,始听的传说宋朝遣兵到俺这里。"钮文忠设宴管待,馈送礼物,一面准备擂木炮石,强弓硬弩,火箭火器,坚守城池,以待救兵,不在话下。
再说燕顺,王英等众将,杀散劫寨贼兵,得胜回寨。次日,宋江传令,修治器械,准备攻城。令林冲,索超,宣赞,郝思文,领兵一万,攻打东门;徐宁,秦明,韩滔,彭舾,领兵一万,攻打南门;董平,杨志,单廷,魏定国,领兵一万,攻打西门;却空着北门,恐有救兵到来,城内冲突,两路受敌。却令史进,朱仝,穆弘,马麟,领兵五千,于城东北高岗下埋伏;黄信,孙立,欧鹏,邓飞,领兵五千,于城西北密林里埋伏;倘贼人调遣救兵至,两路夹击。令花荣,王英,张青,孙新,李立,领马兵一千为游骑,往来四门探听;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刘唐,雷横,领步兵三百,与花荣等互相策应。分拨已定,众将遵令去了。宋江与卢俊义,吴用等正偏将佐,移扎营寨城东一里外。令李云,汤隆督修云梯飞楼,推赴各营驾用。
却说林冲等四将,在东城建竖云梯飞楼,逼近城垣,令轻捷军士上飞楼,攀援欲上,下面呐喊助威。怎禁的城内火箭如飞蝗般射出来,军士躲避不迭。无移时,那飞楼已被烧毁,吻喇喇倾折下来,军士跌死了五六名,受伤十数名。西南二处攻打,亦被火箭火炮伤损军士。为是一连六七日攻打不下。
宋江见攻城不克,同卢俊义,吴用亲到南门城下,催督攻城。只见花荣等五将,领游骑从西哨探过东来。城楼上于玉麟同偏将杨端,郭信,监督军士守御。杨端望见花荣渐近城楼,便道:"前日被他一连伤了二将,今日与他报仇则个!"急拈起弓,搭上箭,望着花荣前心,飕的一箭射来。花荣听的弓弦响,把身望后一倒,那枝箭却好射到顺手,只一绰绰了那枝箭,咬在口里;起身把带在了事环上,左手拈弓,右手就取那枝箭,搭上弦,觑定杨端较亲,只一箭,正中杨端咽喉,扑通的望后便倒。
花荣大叫:"鼠辈怎敢放冷箭,教你一个个都死!"把右手去取箭,却待要再射时,只听的城楼上发声喊,几个军士一齐都滚下楼去。于玉麟,郭信,吓的面如土色,躲避不迭。花荣冷笑道:"今日认得“神箭将军”了!"宋江,卢俊义喝采不已。吴用道:"兄长,我等却好同花将军去看视城垣形势。"花荣等拥护着宋江,卢俊义,吴用,绕城周匝看了一遍。
宋江,卢俊义,吴用,回到寨中,吴用唤临川降将耿恭,问盖州城中路径。耿恭道:"钮文忠将旧州治做帅府,当城之中。城北有几个庙宇,空处却都是草场。"吴用听罢,对宋江计议,便唤时迁,石秀近前密语道:"如此依计,往花荣军前,密传将令,相机行事。"再唤凌振,解珍,解宝,领二百名军士,携带轰天子母大小号炮,如此前去。教鲁智深,武松,带领金鼓手三百名;刘唐,杨雄,郁保四,段景住,每人带领二百名军士;各备火把,往东南西北,依计而行。又令戴宗往东西南三营,密传号令,只看城中火起,并力攻城。分拨已定,众头领遵令去了。
且说钮文忠日夜指望救兵,毫无消耗,十分忧闷;添拨军士,搬运木石上城坚守。至夜黄昏时分,猛听的北门外喊声振天,鼓角齐鸣。钮文忠驰往北门,上城眺望时,喊声金鼓都息了,却不知何处兵马。正疑虑间,城南喊声又起,金鼓振天。钮文忠令于玉麟坚守北门,自己急驰兵至南城看时,喊声已息,金鼓也不鸣了。钮文忠眺望多时,唯听的宋军南营里,隐隐更鼓之声,静悄悄地,火光儿也没半点。徐徐下城,欲到帅府前点视,猛听的东门外连珠炮响,城西呐喊擂鼓喧天价起。钮文忠东奔西逐,直闹到天明。宋兵又来攻城,至夜方退。是夜一鼓时分,又听的鼓角喊声。钮文忠道:"这是疑兵之计,不要睬他,掩这里只坚守城池,看他怎地。"忽报东门火光烛天,火把不计其数,飞楼云梯,逼近城来。钮文忠闻报,驰往东城,同褚亨,石敬,秦升督军士用火箭炮石,正在打射,猛可的一声火炮,响振山谷,把城楼也振动,城内军民,十分惊恐。如是的蒿恼了两夜,天明又来攻城,军士时刻不得合眼,钮文忠也时刻在城巡视。忽望见西北上旌旗蔽日遮天,望东南而来,宋兵中十数骑哨马,飞也似投大寨去了。钮文忠料是救兵,遣于玉麟准备出城接应。
却说西北上那支军马,乃是晋宁守将田虎的兄弟三大王田彪,接了盖州求救文书,便遣部下猛将凤翔,王远,领兵二万,前来救援。已过阳城,望盖州进发,离城尚有十余里,猛听的一炮响,东西高岗下密林中,飞出两彪军来,却是史进,朱仝,穆弘,马麟,黄信,孙立,欧鹏,邓飞八员猛将,一万雄兵,卷杀过来。晋宁兵虽是二万,远来劳困,怎当得这里埋伏了十余日,养成精锐,两路夹攻。晋宁军大败,弃下金鼓,旗,盔甲,马匹无数,军士杀死大半,凤翔,王远脱逃性命,领了败残头目士卒,仍回晋宁去了不题。
再说钮文忠见两军截住杀,急遣于玉麟,领兵开北门杀出接应,那北门却是无兵攻打。于玉麟领兵出城,过吊桥,遇着花荣游骑从西而来。北军大叫:"神箭将军来了!"慌的急退不迭,一拥乱抢进城去。于玉麟已是在南城吓破了胆,那里敢来交战,也跑进城去。花荣等冲过来,杀死二十余人,不去赶杀,让他进城。城中急急闭门。
那时石秀,时迁穿了北军号衣,已浑入城。时迁,石秀进的城门,趁闹哄里溜进小巷。转过那条巷,却有一个神祠,牌额上写道:"当境土地神祠。"时迁,石秀踅进祠来,见一个道人在东壁下向火。那道人看见两个军士进祠来,便道:"长官,外面消息如何?"军人道:"适俺每被于将军点去杀,却撞着了那神箭将军,于将军也不敢与他交锋。俺每乱抢城,却被俺趁闹闪到这里。"便向身边取出两块碎银,递与道人说:"你有藏下的酒,胡乱把两碗我每吃,其实寒冷。"那人笑将起来道:"长官,你不知这几日军情紧急,神道的香火也一些没有,那讨半滴酒来?"便把银递还时迁。石秀推住他的手道:"这点儿你且收着,却再理会。我每连日守城辛苦,时刻不得合眼,今夜权在这里睡了,明早便去。"
那道人摇着手道:"二位长官莫怪!钮将军军令严紧,少顷便来查看。我若留二位在此,都不能个干净。"时迁道:"恁般说,且再处。"石秀便挨在道人身边,也去向火。时迁张望前后无人,对石秀丢个眼色,石秀暗地取出佩刀。那道人只顾向火,被石秀从背后卡察的一刀,割下头来,便把祠门拴了。此时已是酉牌时分,时迁转过神厨后壁,却有门户。户外小小一个天井,屋檐下堆积两堆儿乱草。时迁,石秀搬将出来,遮盖了道人首,开了祠门,从后面天井中爬上屋去。两个伏在脊下,仰看天边明朗朗地现出数十个星来。时迁,石秀挨了一回,再溜下屋来,到祠外探看,并无一个人来往。两个再踅几步,左右张望,邻近虽有几家居民,都静悄悄地闭着门,隐隐有哭泣之声。时迁再踅向南去,转过一带土墙,却是偌大一块空地,上面有数十堆柴草。
时迁暗想道:"这是草料场,如何无军人看守?"原来城中将士,只顾城上御敌,却无暇到此处点视。那看守军人,听的宋军杀散救兵,料城中已不济事,各顾性命,预先藏匿去了。时迁,石秀复身到神祠里,取了火种,把道人尸首上乱草点着;却溜到草场内,两个分头去,一连上六七处。少顷,草场内烘烘火起,烈冲天,那神祠内也烧将起来。草场西侧,一个居民,听的火起,打着火把出来探听。时迁抢过来,劈手夺了火把。石秀道:"待我每去报钮元帅。"居民见两个是军士,那敢与他拗。时迁执着火把,同石秀一迳望南跑去,口里嚷着报元帅,见居民房屋下得手的所在,又上两把火,却丢下火把,踅过一边。两个脱下北军号衣,躲在僻静处。
城中见四五路火起,一时鼎沸起来。钮文忠见草场火起,急领军士驰往救火。城外见城内火起,知是时迁,石秀内应,并力攻打。宋江同吴用带领解珍,解宝驰至城南,吴用道:"我的前见那边城垣稍低。"便令秦明等把飞楼逼近城垣。吴用对解珍,解宝道:"贼人丧胆,军士已罢,兄弟努力上城!"解珍带朴刀上飞楼,攀女墙,一跃而上,随后解宝也奋跃上去。两个发声喊,抢下女墙,挥刀乱砍。城上军士,本是困顿惊恐,又见解珍,解宝十分凶猛,都乱窜滚下城去。褚亨见二人上城,挺来礩了十数合,被解宝一朴刀搠翻,解珍赶上,剁下头来。
此时宋兵从飞楼攀援上城,已有百十余人。解珍,解宝当先,一齐抢杀下城,大叫道:"上前的剁做肉泥!"众人杀死石敬,秦升,砍翻把门军士,夺了城门,放下吊桥,徐宁等众将领兵拥入。徐宁同韩滔领兵杀奔东门,安士荣抵敌不住,被徐宁戳死,夺门放林冲等众将入城。秦明同彭舾领兵抢夺西门,放董平等入城。莫真,赫仁,曹洪,被乱兵所杀。杀的横市井,血满街衢。钮文忠见城门已都被夺了,只得上马,弃了城池,同于玉麟领二百余人,出北门便走。未及一里,黑暗里突出"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一个猛将军,一个莽和尚,拦住去路。正是天罗密布难移步,地网高张怎脱身。毕竟钮文忠,于玉麟性命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李逵梦闹天池 宋江兵分两路
话说钮文忠见盖州已失,只得奔走出城,与同于玉麟,郭信,盛本,桑英保护而行,正撞着李逵,鲁智深,领步兵截住去路。李逵高叫道:"俺奉宋先锋将令,等候你这伙败撮鸟多时了!"轮双斧杀来,手起斧落,早把郭信,桑英砍翻。钮文忠吓得魂不附体,措手不及,被鲁智深一禅杖,连盔带头,打得粉碎,撞下马去。二百余人,杀个尽绝。只被于玉麟,盛本,望刺斜里死命撞出去了。鲁智深道:"留下那两个驴头罢!等他去报信。"仍割下三颗首级,夺得鞍马盔甲,一迳进城献纳。
且说宋江大队人马,入盖州城,便传下将令,先教收灭火,不许伤害居民。众将都来献功。宋先锋教军士将首级号令各门。天明出榜,安抚百姓。将三军人马,尽数收入盖州屯驻,赏劳三军诸将。功绩簿上,标写石秀,时迁,解珍,解宝功次。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得了盖州,尽将府库财帛金宝,解赴京师,写书由呈宿太尉。此时腊月将终,宋江料理军务,不觉过了三四日,忽报张清病可,同安道全来参见听用。宋江喜道:"甚好。明日是宣和五年的元旦,却得聚首。"
次日黎明,众将军公服扑头,宋江率领众兄弟望阙朝贺,行五拜三叩头礼已毕,卸下扑头公服,各穿红锦战袍,九十二个头领,及新降将耿恭,齐齐整整,都来贺节,参拜宋江。宋先锋大排筵席,庆贺宴赏,众兄弟轮次与宋江称觞献寿。酒至数巡,宋江对众将道:"赖众兄弟之力,国家复了三个城池。又值元旦,相聚欢乐,实为罕有。独是公孙胜,呼延灼,关胜,水军头领李俊等八员,及守陵川柴进,李应,守高平史进,穆弘,这十五兄弟,不在面前,甚是悒怏。"当下便唤军中头目,领二百余名军役,各各另外赏劳,教即日担送羊酒,分头去送到卫州,陵川,高平三处守城头领交纳,兼报捷音。吩咐兀是未了,忽报三处守城头领,差人到此候贺都宋先锋将令,戎事在身,不能亲来拜贺。宋江大喜道:"得此信息,就如见面一般。"赏劳来人,陪众兄弟开怀畅饮,尽醉方休。
次日,宋先锋准备出东郊迎春,因这日子时正四刻,又逢立春节候。是夜刮起东北风,浓云密布,纷纷洋洋,降下一天大雪。明日众头领起来看时,但见:纷纷柳絮,片片鹅毛。空中白鹭群飞,江上素鸥翻覆。飞来庭院,转旋作态因风;映彻戈矛,灿烂增辉荷日。千山玉砌,能令樵子怅迷踪;万户银装,多少幽人成佳句。正是尽道丰年好,丰年瑞若何?边关多荷戟,宜瑞不宜多。当下"地文星"萧让对众头领说道:"这雪有数般名色:一片的是蜂儿;二片的是鹅毛;三片的是攒三;四片的是聚四;五片唤做梅花;六片唤做六出。这雪本是阴气凝结,所以六出,应着阴数。到立春以后,都是梅花杂片,更无六出了。今日虽已立春,尚在冬春之交,那雪片却是或五或六。"乐和听了这几句议论,便走向檐前,把衣袖儿承受那落下来的雪片看时,真个雪花六出,内一出尚未全去,还有些圭角,内中也有五出的了。乐和连声叫道:"果然!果然!"众人都拥上来看,却被李逵鼻中冲出一阵热气,把那雪花儿冲灭了。众人都大笑,却惊动了宋先锋,走出来问道:"众兄弟笑甚么?"众人说:"正看雪花,被“黑旋风”鼻气冲灭了。"宋江也笑道:"我已吩咐置酒在宜春圃,与众兄弟赏玩则个!"
原来这州治东,有个宜春圃,圃中有一座雨香亭,亭前颇有几株桧柏松梅。当晚众头领在雨香亭语笑喧哗,觥筹交错,不觉日暮,点上灯烛。宋江酒酣,闲话中追论起昔日被难时,多亏了众兄弟。"我本郓城小吏,身犯大罪,蒙众兄弟于千万刃之中,九死一生之内,屡次舍着性命,救出我来。当江州与戴宗兄弟押赴市曹时,万分是个鬼;到今日却得为国家臣子,与国家出力。回思往日之事,真如梦中!"宋江说到此处,不觉潸然泪下。戴宗,花荣,及同难的几个弟兄,听了这般话,也都掉下泪来。
李逵这时多饮了几杯酒,酣醉上来,一头与众人说着话,眼皮儿却渐渐合拢来,便用双臂衬着脸,已是睡去。忽转念道:"外面雪兀是未止。"心里想着,身体未常动弹,却像已走出亭子外的一般。看外面时,又是奇怪:"原来无雪,只管在里面兀坐!待我到那厢去走一回。"离了宜春圃,须臾出了州城,猛可想起:"阿也!忘带了板斧!"把手向腰间摸时,原来插在这里。向前不分南北,莽莽撞撞的,不知行了多少路,却见前面一座高山。无移时,行到山前,只见山凹里走出一个人来,头带折角头巾,身穿淡黄道袍,迎上前来笑道:"将军要闲步时,转过此山,是有得意处。"李逵道:"大哥,这个山名叫做甚么?"那秀士道:"此山唤做“天池岭”,将军闲玩回来,仍到此处相会。"
李逵依着他,真个转过那山,忽见路傍有一所庄院。只听的庄里大闹,李逵闯将进去,却是十数个人,都执棍棒器械,在那里打桌击凳,把家火什物,打的粉碎。内中一个大汉骂道:"老牛子,快把女儿好好地与我做浑家,万事干休;若说半个不字,教你们都是个死!"李逵从外入来,听了这几句说话,心如火炽,口似猓生,喝道:"你这伙鸟汉,如何强要人家女儿?"那伙人嚷道:"我们是要他女儿,干你屁事!"李逵大怒,拔出板斧砍去。好生作怪,却是不禁砍,只一斧,砍翻了两三个。那几个要走,李逵赶上,一连六七斧,砍的七颠八倒,横满地;单只走了一个,望外跑去了。
李逵抢到里面,只见两扇门儿紧紧地闭着,李逵一脚踢开,见里面有个白发老儿,和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啼哭。见李逵抢入来,叫道:"不好了,打进来了!"李逵大叫道:"我是路见不平的。前面那伙鸟汉,被我都杀了,你随我来看。"那老儿战战兢兢的跟出来看了,反扯住李逵道:"虽是除了凶人,须连累我吃官司。"李逵笑道:"你那老儿,也不晓得“黑爷爷”。我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见今同宋公明哥哥,奉诏征讨田虎。他每见在城中酒,我不耐烦,出来闲走。莫说那几个鸟汉,就是杀了几千,也打甚么鸟不禁?"那老儿方揩泪道:"恁般却是好也!请将军到里面坐地。"李逵走进去,那边已摆上一桌子酒馔。
老儿扶李逵上面坐了,满满地筛一碗酒,双手捧过来道:"蒙将军救了女儿,满饮此盏。"李逵接过来便,老头儿又来劝。一连了四五碗,只见先前啼哭的老婆子领了一个年少女子上前,叉手双双地道了个万福。婆子便道:"将军在宋先锋部下,又恁般奢遮,如不弃丑陋,情愿把小女配与将军。"李逵听了这句话,跳将起来道:"这样腌脏歪货!却可是我要谋你的女儿,杀了这几个撮鸟?快夹了鸟嘴,不要放那鸟屁!"只一脚,把桌子踢翻,跑出门来。只见那边一个彪形大汉,仗着一条朴刀,大踏步赶上来,大喝一声道:"兀那黑贼,不要走!却这几个兄弟,如何都把来杀了?我们是要他家女儿,干你甚事?"挺朴刀直抢上来。李逵大怒,轮斧来迎,与那汉礩了二十余合。那汉礩不过,隔开板斧,拖着朴刀,飞也似跑去。李逵紧紧追赶,赶过一个林子,猛见许多宫殿。
那汉奔至殿前,撇了朴刀,在人丛一混,不见了那汉,只听得殿上喝道:"李逵不得无礼!着他来见朝。"李逵猛省道:"这是文德殿,前日随宋哥哥在此见朝,这是皇帝的所在。"又听得殿上说道:"李逵,快俯伏!"李逵藏了板斧,上前观看,只见皇帝远远的坐在殿上,许多官员,排列殿前。李逵端端正正朝上拜了三拜,心中想道:"阿也!少了一拜!"天子问道:"适你为何杀了许多人?"李逵跪着说道:"这门强要占人女儿,臣一时气忿,所以杀了。"天子道:"李逵路见不平,剿除奸党,义勇可嘉,赦汝无罪,愁汝做了值殿将军。"李逵心中喜欢道:"原来皇帝恁般明白!"一连磕了十数个头,便起身立于殿下。
无移时,只见蔡京,童贯,杨戬,高俅四个,一班儿跪下,俯伏奏道:"今有宋江,统领兵马,征讨田虎,逗遛不进,终日饮酒,伏乞皇上治罪。"李逵听了这句话,那把无名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住,□两斧抢上前,一斧一个,劈下头来,大叫道:"皇帝,你不要听那贼臣的说话,我宋哥哥连破了三个城池,见今屯兵盖州,就要出兵,如何恁般欺诳?"众文武见杀了四个大臣,都要来捉李逵。李逵□两斧叫道:"敢来捉我,把那四个做样!"众人因此不敢动手。
李逵大笑道:"快当!快当!那四个贼臣,今日得了当,我去报与宋哥哥知道。"大踏步离了宫殿。猛可的又见一座山。看那山时,却是适遇见秀士的所在。那秀士兀是立在山坡前,又迎将上来笑道:"将军此游得意否?"李逵道:"好教大哥得知,适被俺杀了四个贼臣。"那秀士笑道:"原来如此!我原在汾沁之间,近日偶游于此,知将军等心存忠义,我还有紧要说话与将军说。目今宋先锋征讨田虎,我有十字要诀,可擒田虎。将军须牢牢记着,传与宋先锋知道。"便对李逵念道:"要夷田虎族,须谐“琼矢镞”。"一连念了五六遍。李逵听他说得有理,便依着他温念这十个字。
那秀士又向树林中指道:"那边有一个年老的婆婆在林中坐地。"李逵转身看时,已不见了那个秀士。李逵道:"他恁地去得快!我且到林子里去看,是甚么人。"抢入林子来,果然有个婆子坐着。李逵近前看时,却原来是铁牛的老娘,呆呆地闭着眼,坐在青石上。李逵向前抱住道:"娘呀!你一向在那里苦?铁牛只道被虎了,今日却在这里。"娘道:"吾儿,我原不曾被虎。"李逵哭着说道:"铁牛今日受了招安,真个做了官。宋哥哥大兵,见屯北城中,铁牛背娘到城中去。"正在那里说,猛可的一声响亮,林子里跳出一个斑斓猛虎,吼了一声,把尾一剪,向前直扑下来。慌的李逵□板斧,望虎砍去,用力太猛了,双斧劈个空,一交扑去,却扑在宜春圃雨香亭酒桌上。
宋江与众兄弟追论往日之事,正说到浓深处,初时见李逵伏在桌上打盹,也不在意。猛可听的一声响,却是李逵睡中双手把桌子一拍,碗碟掀翻,溅了两袖羹汁,口里兀是嚷道:"娘,大虫走了!"睁开两眼看时,灯烛辉煌,众兄弟团团坐着,还在那里酒。李逵道:"啐!原来是梦,却也快当!"众人都笑道:"甚么梦?恁般得意!"李逵先说梦见我的老娘,原不曾死,正好说话,却被大虫打断。众人都叹息。李逵再说到杀却奸徒,踢翻桌子,那边鲁智深,武松,石秀听了,都拍手道:"快当!"
李逵笑道:"还有快当的哩!"又说到杀了蔡京,童贯,杨戬,高俅四个贼臣,众人拍着手,齐声大叫道:"快当!快当!如此也不枉了做梦!"宋江道:"众兄弟禁声,这是梦中说话,甚么要紧。"李逵正说到兴浓处,揎拳里袖的说道:"打甚么鸟不禁?真个一生不曾做恁般快畅的事。还有一桩奇异梦:一个秀士对我说甚么“要夷田虎族,须谐琼矢镞。”他说这十个字,乃是破田虎的要诀,教我牢牢记着,传与宋先锋。"宋江,吴用,都详解不出。当有安道全听的"琼矢镞"三字,正欲启齿说话,张清以目视之,安道全微笑,遂不开口。吴用道:"此梦颇异,雪霁便可进兵。"当下酒散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雪霁,宋江升帐,与卢俊义,吴学究,计议兵分两路,东西进征:东一路渡壶关,取昭德,繇潞城,榆社,直抵贼巢之后,却从大谷到临县,会兵合;西一路取晋宁,出霍山,取汾阳,繇分休,平遥,祁县,直抵威胜之西北,合兵临县,取威胜,擒田虎。当下分拨两路将佐:
正先锋宋江管领正偏将佐四十七员:军师吴用林冲索超徐宁孙立张清戴宗朱仝樊瑞李逵鲁智深武松鲍旭项充李衮单廷魏定国马麟燕顺解珍解宝宋清王英扈三娘孙新顾大嫂凌振汤隆李云刘唐燕青孟康王定六蔡福蔡庆朱贵裴宣萧让蒋敬乐和金大坚安道全郁保四皇甫端侯健段景住时迁河北降将耿恭
副先锋卢俊义带领正偏将佐四十员:军师朱武秦明杨志黄信欧鹏邓飞雷横吕方郭盛宣赞郝思文韩滔彭舾穆春焦挺郑天寿杨雄石秀邹渊邹润张青孙二娘李立陈达杨春李忠孔明孔亮杨林周通石勇杜迁宋万丁得孙龚旺陶宗旺曹正薛永朱富白胜
宋江分派已定,再与卢俊义商议道:"今从此处,分兵东西征,不知贤弟兵取何处?"卢俊义道:"主将遣兵,听从哥哥严令,安敢拣择?"宋江道:"虽然如此,试看天命。两队分定人数,写成阄子,各拈一处。"当下裴宣写成东西两处阄子,宋江,卢俊义焚香祷告,宋江拈起一阄。只因宋江拈起这个阄来,直教三军队里,再添几个英雄猛将;五龙山前,显出一段奇闻异术。毕竟宋先锋拈着那一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关胜义降三将 李逵莽陷众人
话说宋江在盖州分定两队兵马人数,写成阄子,与卢俊义焚香祷告。宋江拈起一个阄子看时,却是东路。卢俊义拈得西路,是不必说,只等雪净起程。留下花荣,董平,施恩,杜兴,拨兵二万,镇守盖州。到初六日吉期,宋江,卢俊义准备起兵。忽报盖州属县阳城,沁水两处军民,累被田虎残害,不得已投顺。今知天兵到来,军民擒缚阳城守将寇孚,沁水守将陈凯,解赴军前。两县耆老,率领百姓,牵羊担酒,献纳城池。宋先锋大喜,大加赏劳两处军民,给榜抚慰,复为良民。宋先锋以寇孚,陈凯知天兵到此,不速来归顺,着即斩首祭旗,以贼人。
是日两路大兵,俱出北门,花荣等置酒饯送。宋江执对花荣道:"贤弟威振贼军,堪为此城之保障。今此城惟北面受敌,倘有贼兵,当设奇击之,以丧贼胆,则贼人不敢南窥矣。"花荣等唯唯受命。宋江又执对卢俊义道:"今日出兵,却得阳城,沁水献俘之喜。二处既平,贤弟可以长驱直抵晋宁,早建大功,生擒贼首田虎,报效朝廷,同享富贵。"卢俊义道:"赖兄弟之威,两处不战而服。既奉严令,敢不尽心殚力!"宋江又取前日教萧让照依许贯忠图画,另写成一轴,付与卢俊义收置备用。当下正先锋宋江传令拨兵三队:林冲,索超,徐宁,张清,领兵一万为前队;孙立,朱仝,燕顺,马麟,单廷,魏定国,汤隆,李云,领兵一万为后队;宋江与吴用统领其余将佐,领兵三万为中军。三队共军兵五万,望东北进发。副先锋卢俊义辞了宋江,花荣等,管领四十员将佐,军兵五万,望西北进征。
花荣,董平,施恩,杜兴,饯别宋江,卢俊义入城。花荣传令,于城北五里外,扎两个营寨,施恩,杜兴各领兵五千,设强弓硬弩,并诸般火器屯扎,以当敌锋;又于东西两路,设奇兵埋伏不题。其高平自有史进,穆弘,陵川自有李应,柴进,衡州自有公孙胜,张清,关胜,呼延灼,各各守御。看官记话头。
且说宋先锋三队人马,离盖州行三十余里。宋江在马上,遥见前面有座山岭。多样时,渐近山下,却在马首之右。宋江观看那山形势,比他山又是不同,但见:
万叠流岚鳞次密,数峰连峙雁成行。
岭颠崖石如城郭,插天云水苍苍。
宋江正在观看山景,忽见李逵上前用手指道:"哥哥,此山光景,与前日梦中无异。"宋江即唤降将耿恭问道:"你在此久,必知此山来历。若依许贯忠图上,房山在州城东,当叫做天池岭。"李逵道:"梦中那秀士,正是说天池岭,我却忘了。"耿恭道:"此山果是天池岭,其颠石崖如城郭一般,昔人避兵之处。近来土人说此岭有灵异,夜间石崖中,往往有红光照曜。又有樵者到崖畔,有异香扑鼻。"宋江听罢,便道:"如此却符合李逵的梦。"是日兵行六十里安营,于路无话。不则一日,来到壶关之南,离关五里下寨。
却说壶关原在山之东麓,山形似壶,汉时始置关于此,因此叫做壶关。山东有抱犊山,与壶关山麓相连。壶关正在两山之中,离昭德城南八十里外,乃昭德之险隘。上有田虎手下猛将八员,精兵三万镇守。那八员猛将是谁:
山士奇陆辉史定吴成
仲良云宗武伍肃竺敬
却说山士奇原是沁州富户子弟,膂力过人,好使棒;因杀人惧罪,遂投田虎部下,拒敌有功,伪受兵马都监之职。惯使一条四十斤重浑铁棍,武艺精熟。田虎闻朝廷差宋江等兵马前来,特差他到昭德,挑选精兵一万,协同陆辉等镇守壶关。彼处一应调遣,俱得便宜行事,不必奏闻。
山士奇到壶关,知盖州失守,料宋兵必来取关,日月厉兵秣马,准备迎敌。忽报宋兵已到关南五里外扎营,士奇整点马军一万,同史定,竺敬,仲良,各各披挂上马,领兵出关迎敌,与宋兵对阵。两边列成阵势,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两阵里花腔□鼓擂,杂彩绣旗摇。北阵门旗开处,一将立马当先。看他怎生结束:
凤翅明盔稳戴,鱼鳞铠甲重披。锦红袍上织花枝,狮蛮带琼瑶密砌,纯钢铁棍紧挺,青毛马频嘶。壶关新到大将军,山都监士奇便是。
山士奇高叫:"水草寇,敢来侵犯我边疆?"那边"豹子头"林冲骤马出阵,喝道:"助虐匹夫,天兵到来,兀是抗拒!"捻矛纵马,直抢士奇。二将抢到垓心,两军呐喊,二骑相交,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啼撩乱,礩经五十余合,不分胜负,林冲暗暗喝采。竺敬见士奇不能取胜,拍马飞刀助战,那边"没羽箭"张清飞马接住。四骑马在阵前两对儿杀。张清与竺敬礩至二十余合,张清力怯,拍马便走。竺敬骤马赶来,张清带住花,向锦袋内取一石子,扭过身躯,觑定竺敬面门,一石子飞去,喝声道:"着!"正中竺敬鼻凹,翻身落马,鲜血迸流。张清回马捻枪来刺,北阵里史定,仲良双出,死救得脱。
关上见打翻一将,恐士奇有失,遂鸣金收兵。宋江亦令鸣金收兵回寨,与吴用商议道:"今日打翻一员贼将,少挫锐气。我见山势险峻,关形壮固,用何良策,可破此关。"林冲道:"来日扣关搦战,一定要杀却那个贼将,众兄弟迸力冲杀上去。"吴用道:"将军不可造次!孙武子云:“不可胜者,守也;也可胜者,攻也。”谓敌未可胜,则我当自守,彼敌可胜,则攻之尔。"宋江道:"军师之言甚善。"
次日,林冲,张清来禀宋先锋,要领兵搦战。宋江吩咐道:"纵使战胜,亦不得轻易上关。再令徐宁,索超领兵接应。"当下林冲,张清领五千军马,在关下摇旗擂鼓,辱骂搦战,从辰至午,关上不见动静。林冲与张清却待要回寨,猛听的关内一声炮响,关门开处,山士奇同伍肃,史定,吴成,仲良,领兵二万,冲杀下来。
林冲对张清道:"贼人乘我之疲,我等努力向前。"后队索超,徐宁,领兵一齐上前。两边列阵,更不打话,寻对杀。林冲礩伍肃。士奇出马,张清捻朵花接住。吴成,史定双出,索超挥斧跃马,力敌二将。当下两军迭声呐喊,七骑马在征尘影里,杀气业中,灯影般捉对儿杀。正礩到酣闹处,"豹子头"林冲大喝一声,只一矛将伍肃戮下马来。吴成,史定两个战索超,兀是力怯,见那边伍肃落马,史定急卖个破绽,拍马望本阵奔去。吴成见史定败阵,隔开斧要走,被索超挥斧砍为两段。山士奇见折了二将,拨马回阵。张清赶上,手起一石子,打着脑后,头盔铿然有声,惊的士奇伏鞍而走。仲良急领兵进关,被林冲等驱兵冲杀过来,北军大败。山士奇领兵乱撺入关,闭门不迭。林冲等直杀至关下,被关上矢石打射下来,因此不能得入。林冲左臂早中一矢,收兵回寨。宋江令安道全疗治林冲箭疮,幸的甲厚,不致伤重,不在话下。
且说山士奇进关,计点军士,折去二千余名,又折了二将。对众商议:一面差人往威胜晋王处说,宋江等兵强将猛,难以抵敌,乞添差良将镇守,庶保无虞,一面密约抱犊山守将唐斌,文仲容,崔野,领精兵悄地出抱犊之东,抄宋兵之后。约定日期,放炮为号,我这里领兵出关,冲杀下来,两路夹攻,必获全胜。当下计议已定,坚守关隘,只等唐斌处消息不题。
再说宋先锋见壶关险阻,急切不能破,相拒半月有余,正在帐中纳闷,忽报卫州关将军差人驰书到来,内有机密事情。宋江与吴用连忙拆开观看,书中说:
抱犊山寨主唐斌,原是蒲东军官;为人勇敢刚直,素与关某结义。被势豪陷害,唐斌忿怒,杀死仇家,官府追捕紧急。那时自蒲东南下,欲投梁山,路经此山被邦。当下唐斌与本山头目文仲容,崔野争礩,文崔二人,都不能赢他,因此请唐斌上山,让他为寨主。旧年因田虎侵夺壶关,要他降顺,唐斌本意不肯,后见势孤,勉强降顺。却只在本山驻扎,为壶关犄角,以备南兵。近闻关某镇守卫州,新岁元旦,唐斌单骑潜至卫州,诉说向来衷曲。他久慕兄长忠义,本欲归顺天朝,投降兄长麾下,建功赎罪。关某单骑同唐斌到抱犊山,见文仲容,崔野二人爽亮,毫无猥琐之态。二人亦欲归顺,密约相机献关,以为进身之资。
宋江详悉来书,与吴用计议,按兵不动,只看关内动静,然后策应。
却说山士奇差人密约唐斌悄地出兵,军人回报:"目今月明如昼,待月晦进兵,务使敌人不觉为妙。"士奇道:"也见得是。"一连过了十几日,宋军也不来攻打,忽报唐斌领数骑,从抱犊山侧驰至关内。须臾,唐斌到关,参见山士奇。唐斌道:"今夜三更,文仲容,崔野,领兵一万,潜出抱犊山之东,人披软战,马摘銮铃,黎明必到宋兵寨后,这里可速准备出关接应。"士奇喜道:"两路夹击,宋兵必败!"士奇置酒管待。至暮,唐斌上关探望道:"奇怪,星光下,却像关外有人哨探的。"一头说,便向亲随军士箭壶中,取两枝箭,望关外射去。也是此关合破,关外真个有几个军卒,奉宋先锋将令,在黑影里潜探关中消息。唐斌那枝箭,可可地射着一个军卒右股;但射的股肉疼痛,却似无箭镞的。军士怪异,取箭细看,原来有许多绢帛,紧紧缠缚着箭镞。军卒知有别情,飞奔至寨中,报至宋先锋。宋江在灯烛之下,拆开看时,内有蝇头细字几行,却是唐斌密约:次日黎明献关,有文仲容,崔野领兵潜至先锋寨后,只等炮响,关内杀出接应。那时唐斌在彼,乘机夺关。宋先锋乞速准备进关。
宋江看罢,与吴用密议准备。吴用道:"关将军料无差误;然敌兵出我之后,不可不做准备。当令孙立,朱仝,单廷,魏定国,燕顺,领兵一万,卷旗息鼓,潜往寨后。如遇文崔二将兵到,勿令彼遽逼营寨,直待我兵已得此关,听放轰天子母号炮,方可容地近前。再令徐宁,索超领兵五千,潜往寨东埋伏;林冲,张清领兵五千,潜往寨西埋伏。只听寨内炮响,两路齐出接应,合兵冲杀上关。万一我兵中彼奸计,即来救应。"宋江道:"军师筹画甚善?"当下依议传令,众将遵守准备去了。
再说山士奇在关内得唐斌消息,专听宋兵寨后炮声。候至天明,忽听得关南连珠炮响,唐斌同士奇上关眺望,见宋军寨后尘起,旌旗错乱。唐斌道:"此必文崔二将兵到,可速出关接应?"山士奇同史定领精兵一万,先出关冲杀,令唐斌,陆辉领兵一万,随后策应,却令竺敬,仲良驻扎关上。当下宋兵见关上冲出兵来,望后急退。山士奇当先驱兵卷杀过来,猛听的一声炮响,宋兵左右,撞出两彪军马,杀奔前来。唐斌见宋兵两队杀出,急回马领兵抢上关来,横矛立马于门外。
山士奇,史定正在分头杀,宋寨中又一声炮响,李逵,鲍旭,项充,李衮领标枪牌手,滚杀过来。山士奇知有准备,急招回马上关,关前一将,立马大叫道:"唐斌在此,壶关已属宋朝,山士奇可速下马投降?"手起一矛,早把竺敬戮死。山士奇大惊,罔知所措,领数十骑,望西抵死冲突去了。林冲,张清要夺关隘,也不来追赶,领兵杀上关来。那时李逵等步兵轻捷,已抢上关,即放号炮,同唐斌赶杀把关军士,夺了壶关。仲良被乱兵所杀。关外史定,被徐宁搠翻。北兵四散逃窜,弃下盔甲马匹无数,杀死二千余人,生擒五百余名,降者甚众。
须臾,宋先锋等大兵次第入关,唐斌下马,拜见宋江道:"唐某犯罪,闻先锋仁义,那时欲奔投大寨,只因无个门路,不获拜识尊颜。今天假其便,使唐某得随鞭镫,实满平生之愿。"说罢,又拜。宋江答礼不迭,慌忙扶起道:"将军归顺朝廷,同宋某荡平叛逆,宋某回朝,保奏天子,自当优叙。"次后孙立等众将,与同文仲容,崔野,领两路兵马,屯扎关外听令。宋江传令文崔二将入关相见。孙立等统领兵马,且屯扎关外。文仲容,崔野进关参拜宋先锋道:"文某崔某有缘,得侍麾下,愿效犬马。"宋江大喜道:"将军等同赚此关,功勋不小。宋某于功绩簿上,一一标记明白。"即令设宴,与唐斌等二人庆贺;一面计点关内外军士,新降兵二万余人,获战马一千余匹。众将都来献功。宋先锋赏劳将佐军兵已毕,宋江问唐斌,昭德关中兵将多寡。唐斌道:"城内原有三万兵马,山士奇选出一万守关,今城中兵马尚有二万,正偏将佐共十员。那十员乃是:
孙琪叶声金鼎黄钺冷宁戴美翁奎杨春牛庚蔡泽"
唐斌又道:"田虎恃壶关为昭德屏障,壶关已破,田虎失一臂矣。唐某不才,愿为前部去打昭德。"当下陵川降将耿恭愿同唐斌为前部,宋江依允。少顷,宋江对文仲容,崔野道:"两位素居抱犊山,知彼情形,威风久着。宋某欲令二位管令本部人马,仍往抱犊屯扎,以当一面。待宋某打破昭德,那时请将军相会,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文仲容,崔野同声答道:"先锋之令,安敢不遵?"当下酒罢,文崔辞别宋先锋,往抱犊去了。
次日,宋先锋升帐,令戴宗往晋宁卢先锋处,探听军情,速来回报。戴宗遵令起程不题。宋江与吴用计议,分拨军马,攻打昭德。唐斌,耿恭领兵一万攻打东门;索超,张清领兵一万,攻打南门;却空着西门,防威胜救兵至,恐内外冲突不便。又令李逵,鲍旭,项充,李衮,领步兵五百为游兵,往来接应;令孙立,朱仝,燕顺领兵进关,同樊瑞,马麟管领兵马,镇守壶关。分拨已定,宋先锋与吴学究统领其余将佐,拔寨起行,离昭德城南十里下寨不题。
话分两头。却说威胜伪省院官,接得壶关守将山士奇,及晋宁田彪告急申文,奏知田虎,说宋兵势大,壶关,晋宁两处危急。田虎升殿,与众人计议,发兵救援。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个人,首戴黄冠,身披鹤氅,上前奏道:"臣启大王,臣愿往壶关退敌。"
那人姓乔,单名个冽字。其先原是陕西泾原人。其母怀孕,梦豺入室,后化为鹿,梦觉,产冽。那乔冽八岁好使弄棒,偶游崆峒山,遇异人传授幻术,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也曾往九宫县二仙山访道,罗真人不肯接见,令道童传命,对乔冽说:"你攻于外道,不悟玄微,待你遇德魔降,然后见我。"乔冽艴然而返,自恃有术,游浪不?。因他多幻术,人都称他做"幻魔君"。后来到安定州。本州亢阳五个月,雨无涓滴。州官出榜,如有祈至雨泽者,给信赏钱三千贯。乔冽揭榜上坛,甘霖大澍。州官见雨足,把这信赏钱不在意了。也是乔冽合当有事,本处有个歪学究,姓何名才,与本州库吏最密,当下探知此事,他便撺掇库吏,把信赏钱大半孝顺州官,其余侵来入己。何才与库吏借贷,也拈得些儿油水。库吏却将三贯钱把与乔冽道:"你有恁般高术,要这钱也没用头。我这里正项钱粮,兀自起解不足,东挪西撮。你这项信赏钱,依着我,权且存置库内,日后要用,却来陆续支取。"乔冽听了大怒道:"信赏钱原是本州富户协助的,你如何恣意侵猺?库藏粮饷,都是民脂民膏,你只顾侵来肥己,买笑追欢,败坏了国家许多大事。打死你这污滥腌脏,也与库藏除了一蠹?"提起拳头,劈脸便打。那库吏是酒色淘虚的人,更兼身体肥胖,未动手先是气喘,那里架隔得住。当下被乔冽拳头脚踢,痛打一顿,狼狈而归,卧?四五日,呜呼哀哉,伤重而死。库吏妻孥,在本州投了状词。州官也七分猜着,是因信赏钱弄出这事来。押纸公文,差人勾捉凶身乔冽对问。乔冽探知此事,连夜逃回泾原收拾,同母离家,逃奔到威胜,更名改姓,扮做"全真",把冽字改做清字,起个法号,叫做道清。未几,田虎作乱,知道清有术,勾引入伙,捏造妖言,逞弄幻术,煽惑愚民,助田虎侵夺州县。田虎每事靠道清做主,伪封他做护国灵感真人,军师左丞相之职。那时方出姓,因此都称他做国师乔道清。
当下乔道清启奏田虎,愿部领军马,往壶关拒敌。田虎道:"国师恁般替寡人分忧!"说还未毕,又见殿帅孙安上殿启奏:"臣愿领军马去援晋宁。"田虎加封乔道清,孙安为征南大元帅,各拨兵马二万前去。乔道清又奏道:"壶关危急,臣选轻骑,星驰往救。"田虎大喜,令枢密院分拨兵将,随从乔道清,孙安进征。枢密院得令,选将拨兵,交付二人。乔道清,孙安即日整点军马起程。
那个孙安与乔道清同乡,他也是泾原人。生的身长九尺,腰大八围,颇知韬略,膂力过人。学得一身出色的好武艺,惯使两口镔铁剑。后来为报父仇,杀死二人,因官府追捕紧急,弃家逃走。他素与乔道清交厚,闻知乔道清在田虎手下,遂到威胜,投诉乔道清。道清荐与田虎,拒敌有功,伪受殿帅之职。今日统领十员偏将,军马二万,往救晋宁。那十员偏将是谁,乃是:
梅玉秦英金祯陆清毕胜潘迅杨芳冯升胡迈陆芳
那十员偏将,都伪授统制之职。当下孙安辞别乔道清,统领军马,晋宁进发不题。
再说乔道清将二万军马,着团练聂新,冯舾统领,随后自己同四员偏将先行。那四员:
雷震倪麟费珍薛灿
那四员偏将,都伪授总管之职,随着乔道清,管领精兵二千,星夜望昭德进发。不则一日,来到昭德城北十里外,前骑探马来报:"昨日被宋兵打破壶关,目今分兵三路,攻打昭德城池。"乔道清闻报,大怒道:"这们恁般无礼!教他认俺的手段。"领兵飞奔前来。正遇唐斌,耿恭,领兵攻打北门。忽报西北上有二千余骑到来,唐斌,耿恭列阵迎敌。乔道清兵马已到,两阵相对,旗鼓相望。南北尚离一箭之地。唐斌,耿恭看见北阵前四员将佐,簇拥着一个先生,立马于红罗宝盖下。那先生怎生模样,但见:
头戴紫金嵌宝鱼尾道冠,身穿皂沿边烈火锦鹤氅,腰系杂色彩丝□,足穿云头方赤舄。仗一口锟铁古剑,坐一匹雪花银马。八字眉碧眼落腮胡,四方口声与钟相似。
那先生马前皂旗上,金写两行十九个大字,乃是:"护国灵感真人,军师左丞相,征南大元帅乔。"耿恭看罢,惊骇道:"这个人利害!"两军未及交锋,恰遇李逵等五百游兵突至,李逵便欲上前。耿恭道:"此人是晋王手下第一个了得的,会行妖术,最是利害。"李逵道:"俺抢上去砍了那撮鸟,却使甚么鸟术?"唐斌也说:"将军不可轻敌。"李逵那里肯听,挥板斧冲杀上去,鲍旭,项充,李衮,恐李逵有失,领五百团牌标手,一齐滚杀过去。
那先生呵呵大笑,喝道:"这不得狂逞!"不慌不忙,把那口宝剑,望空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好好地白日青天,霎时黑雾漫漫,狂风飒飒,飞土扬尘。更有一团黑气,把李逵等五百余人罩住,却似摄入黑漆皮袋内一般,眼前并无一隙亮光,一毫也动挥不得,耳畔但听的风雨之声,却不知身在何处。任你英雄好汉,不能插翅飞腾。你便火首金刚,怎逃地网天罗;八臂哪吒,难脱龙潭虎窟。毕竟李逵等众人危困,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宋公明忠感后土 乔道清术败宋兵
话说"黑旋风"李逵,不听唐斌,耿恭说话,领众将杀过阵去,被乔道清使妖术困住,五百余人,都被生擒活捉,不曾走脱半个。耿恭见头势不好,拨马望东,连打两鞭,预先走了。唐斌见李逵等被陷,军兵慌乱,又见耿恭先走,心下寻思道:"乔道清法术利害,倘走不脱时,落得被人耻笑。我闻军士不怯死而灭名,到此地位,怎顾得性命!"唐斌舍命捻矛,纵马冲杀过来。乔道清见他来得凶猛,连忙捏诀念咒,喝声道:"疾!"就本阵内卷起一阵黄沙,望唐斌扑面飞来。唐斌被沙迷眼目,举手无措,早被军士赶上,把左腿刺了一,颠下马来,也被活捉去了。原来北军有例,凡解生擒将佐到来,赏赐倍加,所以众将不曾被害。那时唐斌部下一万人马,都被黄沙迷漫,杀的人亡马倒,星落云散,军士折其大半。
且说林冲,徐宁在东门,听的城南喊杀连天,急领兵来接应。那城中守将孙琪等见是乔道清旗号,连忙开门接应,李逵等已被他捉入城中去了。只见那耿恭同几个败残军卒,跑的气喘急促,鞍歪辔侧,头盔也倒在一边,见了林冲,徐宁,方把马勒住。林冲,徐宁忙问何处军马,耿恭七颠八倒的说了两句,林冲,徐宁急同耿恭投大寨来,恰遇王英,扈三娘领三百骑哨到,得了这个消息,一同来报知宋先锋。耿恭把李逵等被乔道清擒捉的事,备细说了。宋江闻报大惊,哭道:"李逵等性命休矣!"吴用劝道:"兄长且休烦闷,快理正事。贼人既有妖术,当速往壶关取樊瑞抵敌。"宋江道:"一面去取樊瑞,一面进兵,问那贼道讨李逵等众人。"吴用苦谏不听。
当下宋先锋令吴用统领众将守寨,宋江亲自统领林冲,徐宁,鲁智深,武松,刘唐,汤隆,李云,郁保四八员将佐,军马二万,即刻望昭德城南杀去。索超,张清接着,合兵一处,摇旗擂鼓,呐喊筛锣,杀奔城下来。却说乔道清进城,升帅府,孙琪等十将参见毕,孙琪等正欲设宴款待,探马忽报宋兵又到。乔道清怒道:"这无礼!"对孙琪道:"待我捉了宋江便来。"即上马统领四员偏将,三千军马,出城迎敌。宋兵正在列阵搦战,只见城门开处,放下吊桥,门内拥出一彪军来,当先一骑上面,坐着一个先生,正是"幻魔君"乔道清,仗着宝剑,领军过吊桥。两军相迎,旗鼓相望,各把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两阵中吹动画角,战鼓齐鸣。
宋阵里门旗开处,宋先锋出马,郁保四捧着帅字旗,立于马前,左有林冲,徐宁,鲁智深,刘唐,右有索超,张清,武松,汤隆,八员将佐拥护。宋先锋怒气填胸,指着乔道清骂道:"助逆贼道,快放还我几个兄弟及五百余人!略有迟延,拿住你碎万段!"道清喝道:"宋江不得无礼!俺便不放还你,看你怎地拿我!"宋江大怒,把鞭梢一指,林冲,徐宁,索超,张清,鲁智深,武松,刘唐,一齐冲杀过来。乔道清叩齿作法,捏诀念咒,把剑望西一指,喝声道;"疾!"霎时有无数兵将,从西飞杀过来,早把宋兵冲动。乔道清又把剑望北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须臾,天昏地暗,日色无光,飞砂走石,撼地摇天。林冲等众将,正杀上前,只见前面都是黄砂黑气,那里见一个敌军。宋军不战自乱,惊坐下马乱窜咆哮。
林冲等急回马拥护宋江,望北奔走。乔道清招兵掩杀,赶得宋江等军马星落云散,七断八续,呼兄唤弟,觅子寻爷。宋江等忙乱奔走,未及半里之地,前面恁般奇怪,适兵马来时,好好的平原旷野,却怎么弥弥漫漫,一望都是白浪滔天,无涯无际,却似个东洋大海。就是肋生两翅,也飞不过。后面兵马赶来,眼见得都是个死。鲁智深,武松,刘唐齐声大叫:"难道束手就缚?"三个奋力回身,向北杀来。猛可地一声霹雳,半空中现出二十余尊金甲神人,把兵器乱打下来,早把鲁智深,武松,刘唐打翻,北军赶上,也被活捉去了。又听的大喊道;"宋江下马受缚,免汝一死!"
宋江仰天叹道:"宋江死不足惜,只是君恩未报,双亲年老,无人奉养;李逵等这几个兄弟,不曾救得。事到如此,只拚一死,免得被擒受辱。"林冲,徐宁,索超,张清,汤隆,李云,郁保四七个头领,拥着宋江,团聚一块,都道:"我等愿随兄长,为厉鬼杀贼!"郁保四到如此窘迫慌乱的地位,身上又中了两矢,那面帅字旗,山是挺挺的捧着,紧紧跟随宋先锋,不离尺寸。北军见帅字旗未倒,不敢胡乱上前。
宋江等已掣剑在手,都欲自刎,猛见一个人走向前来,止住众人道:"休要如此,众人勿忧。我位尊戊己,见汝等忠义,特来猺那妖水,救汝等归寨。"众将看那人时,生得奇异:头长两块肉角,遍体青黑色,赤发裸形,下体穿条黄□,左手执一个铃铎。那人就地撮把土,望着那前面海大般白浪滔天的水,只一撒,转眼间,就现出原来平地。对众人道:"汝等应有数日灾厄。今妖水已灭,可速归营,差人到卫州,方可解救。汝等勉力报国!"言讫,化阵旋风,寂然不见。
众人惊讶不已,保护宋江投奔南来。行过五六里,忽见尘头起处,又有一彪兵马,自南而来,却是吴用同王英,扈三娘,孙新,顾大嫂,解珍,解宝,领兵一万,前来接应。宋江对吴用道:"不听贤弟之言,险些儿不得相见!"吴用道:"且到寨中再说。"众人次第入到寨里,把那兵败被困遇神的事备述。吴用以手加额道:"位尊戊己土神也。兄长忠义,感动后土之神,土能猺水。"宋江等方省悟,望空拜谢。
此时天色将暮,有败残军士逃回说,混乱之中,又被昭德城中孙琪,叶声,金鼎,黄钺等开南门领兵掩杀,死者甚众,其余四散逃窜。宋江计点军士,损折万余。吴用对宋江道;"贼人会使妖术,连胜两阵,可速用计准备,提防劫寨。况我兵惊恐,凡杯蛇鬼车,风兵草甲,无往非撼志之物。当空着此寨,只将羊蹄点叉利刃;右边飞出"神火将军"魏定国,领五百火军,身穿绛衣,手执火器,前后拥出五十辆火车,车上都装芦苇引火之物。军人背上各拴铁葫芦一个,内藏硫黄硝,五色猓药,一齐点着。那两路军兵:左边的乌云卷地,右边的烈火飞腾,一哄冲杀过来,北军惊惧欲退。乔道清喝道:"退后者斩!"右手仗着宝剑,口中念念有词,霎时乌云盖地,风雷大作,降下一阵大块冰雹,望"圣水""神火"军中乱打下来,霹雳交加,火灭绝。众军被冰雹打得星落云散,抱头鼠窜。单廷,魏定国吓得魂不附体,举手无措,抵死逃回本阵。"圣水""神火"将军,到此翻成画饼。须臾,雹散云收,仍是青天白日,地上兀是有如瞈卵似拳头的无数冰块。乔道清看宋军时,打得头损额破,眼瞎鼻歪,踏着冰块,便滑一跤。
乔道清扬武耀威高叫道:"宋兵中再有手段高强,神通广大的么?"樊瑞羞忿交集,披发仗剑立于马上,使尽平生法力,口中念动咒语,只见狂风四起,飞砂走石,天愁地暗,日色无光。樊瑞招动人马,冲杀过来,乔道清笑道:"量你这鸟术,干得甚事!"便也仗剑作法,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风尽随着宋军乱滚;半空中又是一声霹雳,无数神兵天将,杀将下来。宋阵中马嘶人喊,乱窜起来;乔道清同四个偏将,纵军掩杀。樊瑞法术不灵,抵挡不住,回马便走。
北军追赶上来,正在万分危急,猛见宋寨中一道金光射来,把风砂冲散,那些天兵神将,都乱纷纷坠落阵前;众人看时,却是五彩纸剪就的。乔道清见破了"神兵法",大展神通,披发仗剑,捏诀念咒,喝声道:"疾!"又使出"三昧神水"的法来,须臾,有千万道黑气,从壬癸方滚来。只见宋阵中一个先生,骤马出阵,仗口松纹古定剑,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猛见半空里有许多黄袍神将,飞向北去,把那黑气冲灭。乔道清了一惊,手足无措。宋军见这个先生破了妖术,齐声大骂:"乔道清妖贼,如今有手段高强的来了。"乔道清听了这句,羞的彻耳通红,望本阵便退。乔道清生平逞弄神通,今日垂首丧气,正是总教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毕竟宋阵里破妖术的先生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幻魔君术窘五龙山 入云龙兵围百谷岭
话说宋阵里破乔道清妖术的那个先生,正是"入云龙"公孙胜。他在卫州接了宋先锋将令,即同王英,张清,解珍,解宝,星夜赶到军前。入寨参见了宋先锋,恰遇乔道清逞弄妖法,战败樊瑞。那日是二月初八日,干支是戊午,戊属土。当下公孙胜就请天干神将,克破那壬癸水,扫荡妖氛,现出青天白日。宋江,公孙胜两骑马同到阵前,看见乔道清羞惭满面,领军马望南便走。公孙胜对宋江道:"乔道清法败奔走,若放他进城,便根深固柢。兄长疾忙传令,教徐宁,索超,领兵五千,从东路抄至南门,绝住去路;王英,孙新,领兵五千,驰往西门截住。如遇乔道清兵败到来,只截住他进城的路,不必与他杀。"宋江依计传令,分拨众将遵令去了。
此时兀是巳片时分,宋江同公孙胜统领林冲,张清,汤隆,李云,扈三娘,顾大嫂七个头领,军马二万,赶杀前来。北将雷震等保护乔道清,且战且走。前面又有军马到来,却是孙琪,聂新领兵接应,合兵一处。刚到五龙山寨,听得后面宋兵鸣锣擂鼓,喊杀连天,飞赶上来。孙琪道:"国师入寨驻扎,待孙某等与他决一死战。"乔道清在众将面前夸了口,况且自来行法,不曾遇着对手,今被宋兵追迫,十分羞怒,便对孙琪道:"你们且退后,待我上前拒敌。"即便勒兵列阵,一马当先,雷震等将簇拥左右。乔道清高叫:"水草寇,焉得这般欺负人?俺再与你决个胜败。"原来乔道清生长泾原,是极西北地面,与山东道路遥远,不知宋江等众兄弟详细。
当下宋阵里把旗左招右展,一起一伏,列成阵势,两阵相对,吹动画角,战鼓齐鸣。南阵里黄旗磨动,门旗开处,两骑马出阵:中间马上,坐着山东"呼保义""及时雨"宋公明,左手马上,坐的是"入云龙"公孙一清,手中仗剑,指着乔道清说道:"你那学术,都是外道,不闻正法,快下马归顺!"乔道清仔细看时,正是那破法的先生,但见:
星冠攒玉,鹤氅缕金。九宫衣服灿云霞,六甲风雷藏宝诀。腰系杂色彩丝□,手仗松纹古定剑。穿一双云缝赤朝鞋,骑一匹黄昂首马。八字神眉杏子眼,一部掩口落腮须。
当下乔道清对公孙胜道:"今日偶尔行法不灵,我如何便降服你?"公孙胜道:"你还敢逞弄那鸟术么?"乔道清喝道:"你也小觑俺,再看俺的法!"乔道清抖搂精神,口中念念有词,把手望费珍一招,只见费珍手中执的那条点钢,却似被人劈手一夺的,忽地离了手,如腾蛇般飞起,望公孙胜刺来。公孙胜把剑望秦明一指,那条狼牙棍,早离了手,迎着钢,一往一来,风般在空中相礩:两军迭声喝采。猛可的一声响,两军发喊,空中狼牙棍,把打落下来,的一声,倒插在北军战鼓上,把战鼓搠破;那司战鼓的军士,吓得面如土色。那条狼牙棍,依然复在秦明手中,恰似不曾离手一般,宋军笑得眼花没缝。公孙胜喝道:"你在大匠面前弄斧!"
乔道清又捏诀念咒,把手望北一招,喝声道:"疾!"只见北军寨后,五龙山凹里,忽的一片黑云飞起,云中现出一条黑龙,张鳞鼓鬣,飞向前来。公孙胜呵呵大笑,把手也望五龙山一招,只见五龙山凹里,如飞电般掣出一条黄龙,半云半雾,迎住黑龙,空中相礩。乔道清又叫:"青龙快来!"只见山顶上飞出一条青龙,随后又有白龙飞出,赶上前迎住。两军看得目瞪口呆。乔道清仗剑大叫:"赤龙快出帮助!"须臾,山凹里又腾出一条赤龙,飞舞前来。五条龙向空中乱舞,正按着金、木、水、火、土五行,互生互克,搅做一团。狂风大起,两阵里捧旗的军士,被风卷动,一连颠翻了数十个。
公孙胜左手仗剑,右手把麈尾望空一掷,那麈尾在空中打个滚,化成鸿雁般一只鸟飞起去。须臾,渐高渐大,扶摇而上,直到九霄空里,化成个大鹏,翼若垂天之云,望着那五条龙扑击下来。只听得刮剌剌的响,却似青天里打个霹雳,把那五条龙扑打得鳞散甲飘。原来五龙山有段灵异,山中常有五色云现。龙神托梦居民,因此起建庙宇,中间供个龙王牌位;又按五方,塑成青、黄、赤、黑、白五条龙,按方向蟠旋于柱,都是泥塑金装,彩画就的。当下被二人用法遣来相礩,被公孙胜用麈尾化成大鹏,将五条泥龙,搏击的粉碎,望北军头上,乱纷纷打将下来。北军发喊,躲避不迭,被那年久干硬的泥块,打得脸破额穿,鲜血迸流,登时打伤二百余人,军中乱撺。乔道清束手无术,不能解放。半空里落下个黄泥龙尾,把乔道清劈头一下,险些儿将头打破,把个道冠打?。公孙胜把手一招,大鹏寂然不见,麈尾仍归手中。
乔道清再要使妖术时,被公孙胜运动"五雷正法"的神通,头上现出一尊金甲神人,大喝:"乔冽下马受缚!"乔道清口中喃喃呐呐的念咒,并无一毫儿灵验,慌得乔道清举手无措,拍马望本阵便走。林冲纵马捻矛赶来,大喝:"妖道休走!"北阵里倪麟提刀跃马接住。雷震骤马挺戟助战,这里汤隆飞马,使铁瓜架住,两军迭声呐喊,四员将两对儿在阵前杀。倪麟与林冲礩过二十余合,不分胜败。林冲觑个破绽,一矛搠中马腿,那马便倒,把倪麟颠翻下来,被林冲向心窝卡察的一搠死。雷震正与汤隆战到酣处,见倪麟落马,卖个破绽,拨马便走,被汤隆赶上,把铁瓜照顶门一下,连盔带头打碎,死于马下。宋江将鞭梢一指,张清,李云,扈三娘,顾大嫂,一齐冲杀过来;北军大乱,四散乱撺逃生,杀死者甚众。
孙琪,聂新,费珍,薛灿保护乔道清,弃了五龙山寨,领兵欲进昭德。转过山坡,离城尚有六七里,只听得前面战鼓喧天,喊声大振,东首小路撞出一彪兵来,当先二将,乃是"金手"徐宁,"急先锋"索超。两军未及交锋,昭德城内,见城外杀,守将戴美,翁奎领兵五千,开南门出城接应,徐宁,索超分头拒敌。索超分兵二千,向北抵敌,戴美当先,与索超礩十余合,被索超挥金蘸斧,砍为两段。翁奎急领兵入城,索超赶杀上去,杀死北军一百余人,直赶至南门城下,翁奎兵马已是进城去了。急拽起吊桥,紧闭城门,城上擂木炮石,如雨般打将下来,索超只得回兵。
再说徐宁领兵三千,拦住北军去路。北军虽是折了一阵,此时尚有二万余人,孙琪,聂新二将,敌住徐宁兵马;费珍,薛灿无心恋战,领五千兵马,保护乔道清投西奔走。这里徐宁力敌孙琪,聂新二将,被北军围里上来,正是寡不敌众,看看围在垓心。却得索超,宋江南北两路兵都到,孙琪,聂新当不得三面攻击。聂新被徐宁一金刺中左臂,坠于马下,被人马践踏如泥;孙琪夺路要走,被张清赶上,手起一,搠中后心,撞下马来。北兵大败亏输,三万军马,杀死大半。杀得横遍野,流血成河,弃下金鼓旗,盔甲马匹无数,其余兵马,四散逃走去了。
宋江,公孙胜,林冲,张清,汤隆,李云,扈三娘,顾大嫂,与徐宁,索超,合兵一处,共是二万五千,闻乔道清,同费珍,薛灿领五千兵马,望西逃遁,欲上前追赶。此时已是申牌时分,兵马鏖战一日,饥饿困罢,宋先锋正欲收兵回寨食息,忽报军师吴用知宋先锋等兵马鏖战多时,特令樊瑞,单廷,魏定国,整点兵马一万,准备火把火炬,前来接应。宋先锋大喜。公孙胜道:"既有这枝军马,兄长同众头领回寨食息,小弟同樊、单、魏三位头领,领兵追赶乔道清,务要降服那。"宋江道:"赖贤弟神功,解救灾厄。贤弟远来劳顿,同回大寨歇息了,明日却再理会。乔道清这,法破计穷,料无他虞。"
公孙胜道:"兄长有所不知。本师罗真人常对小弟说:“泾原有个乔冽,他有道骨,曾来访道,我暂且拒他,因他魔心正重,亦是下土生灵造恶,杀运未终。他后来魔心渐退,机缘到来,遇德而服。恰有机缘遇汝,汝可点化他,后来亦得了悟玄微,日后亦有用着他处。”小弟在卫州,遵令前来,于路问妖人来历,张将军说降将耿恭知他备细,道是乔道清即泾县乔冽。适见他的法,与小弟比肩相似,小弟却得本师罗真人传授“五雷正法”,所以破得他的法。此城叫做昭德,合了本师“遇德魔降”的法语。若放他逃遁,倘此人堕陷魔障,有违本师法旨。此机会不可错过,小弟即刻就领兵追赶,相机降服他。"只一席话,说得宋江心胸豁然,称谢不已。当下同众将统领军马,回营食息。公孙胜同樊瑞,单廷,魏定国,统领一万军马,追赶乔道清不题。
再说乔道清同费珍,薛灿,领败残兵马五千,奔窜到昭德城西,欲从西门进城,猛听得鼓角齐鸣,前面密林后飞出一彪军来,当先二将,乃是"矮脚虎"王英,"小尉迟"孙新,领五千兵,排开阵势,截住去路。费珍,薛灿抵死冲突。孙新,王英奉公孙一清的令,只不容他进城,却不来赶杀,让他望北去了。城中知乔道清术窘,大败亏输,宋兵势大,惟恐城池有失,紧紧的闭了城门,那里敢出来接应。
无移时,孙新,王英见公孙胜同樊瑞,单廷,魏定国,领兵飞赶上来。公孙胜道:"两位头领,且到大寨食息,待贫道自去赶他。"孙新,王英依令回寨。此时已是酉牌时分。却说乔道清同费珍,薛灿,领败残兵,急急如丧家之狗,忙忙似漏网之鱼,望北奔驰。公孙胜同樊瑞,单廷,魏定国,领兵一万,随后紧紧追赶。公孙胜高叫道:"乔道清快下马降顺,休得执迷!"乔道清在前面马上高声答道:"人各为其主,你何故逼我太甚?"此时天色已暮,宋兵燃点火炬火把,火光照耀如白昼一般。乔道清回顾左右,止有费珍,薛灿及三十余骑;其余人马,已四散逃窜去了。
乔道清欲拔剑自刎,费珍慌忙夺住道:"国师不必如此。"用手向前面一座山指道:"此岭可以藏匿。"乔道清计穷力竭,随同二将驰入山岭。原来昭德城东北,有座百谷岭,相传神农尝百谷处。山中有座神农庙。乔道清同费薛二将,屯扎神农庙中,手下止有十五六骑。只因公孙胜要降服他,所以容他遁入岭中;不然,宋兵赶上,就是一万个乔道清,也杀了。话不絮繁。却说公孙胜知乔道清遁入百谷岭,即将兵马分四路,扎立营寨,将百谷岭四面围住。至二更时分,忽见东西两路火光大起,却是宋先锋回寨,复令林冲,张清,各领兵五千,连夜哨探到来。与公孙胜合兵一处,共是二万人马,分头扎寨,围困乔道清不题。
且说宋江次日探知乔道清被公孙胜等将兵马围困于百谷岭,即与吴学究计议攻城;传令大兵拔寨起营,到昭德城下。宋江分拨将佐到昭德,围的水不通。城中守将叶声等,坚守城池。宋兵一连攻打二日,城尚不破。宋江城南寨中,见攻城不下,十分忧闷,李逵等被陷,不知性命如何,不觉潸然泪下。军师吴用劝道:"兄长不必烦闷,只消用几张纸,此城唾手可得。"宋江忙问道:"军师有何良策?"当下吴学究不慌不忙,叠着两个指头,说出这条计来。有分教,兵不血刃孤城破,将士投戈百姓安。毕竟吴学究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陈观谏官升安抚 琼英处女做先锋
话说当下吴用对宋江道:"城中军马单弱,前日恃乔道清妖术,今知乔道清败困,,外援不至,如何不惊恐。小弟今晨上云梯观望,见守城军士,都有惊惧之色。今当乘其惊惧,开以自新之路,明其利害之机,城中必缚将出降,兵不血刃,此城唾手可得。"宋江大喜道:"军师之谋甚善!"当下计议,写成数十道晓谕的兵檄。其词云:
大宋征北正先锋宋江示谕昭德州守城将士军民人等知悉:田虎叛逆,法在必诛,其余胁从,情有可原。守城将士,能反邪归正,改过自新,率领军民,开门降纳,定行保奏朝廷,赦罪录用。如将士怙终不悛,尔等军民,俱系宋朝赤子,速当兴举大义,擒缚将士,归顺天朝。为首的定行重赏,奏请优叙。如执迷逡巡,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孑遗靡有。特谕。
宋江令军士将晓谕拴缚箭矢,四面射入城中;传令各门稍缓攻击,看城中动静。次日平明,只听得城中呐喊振天,四门竖起降旗,守城偏将金鼎,黄钺,聚集军民,杀死副将叶声,牛庚,冷宁,将三个首级,悬挂竿首,挑示宋军。牢中放出李逵,鲁智深,武松,刘唐,鲍旭,项充,李衮,唐斌,俱用轿扛统领其余将佐,兵马二万,望汾阳进征。戴某昨日于晋宁起程,替孙安也作起神行法。今日于路,已闻得兄长兵围昭德,乔道清被困。比及到城外,又知兄长大兵进城,特来参见哥哥。孙安现在府门外伺候。"
宋江大喜,令戴宗引孙安进见。戴宗遵令,领孙安入府,上前参见。宋江看孙安轩昂魁伟,一表非俗,下琓迎接。孙安纳头便拜道:"孙某抗拒大兵,罪该万死!"宋江答拜不迭道:"将军反邪归正,与宋某同灭田虎,回朝报奏朝廷,自当录用。"孙安拜谢起立。宋先锋命坐,置酒管待。孙安道:"乔道清妖术利害,今幸公孙先生解破。"宋江道:"公孙一清欲降服他,授以正法。今围困三四日,尚未有降意。"孙安道:"此人与孙某最厚,当说他来降。"当下宋先锋令戴宗同孙安出北门,到公孙胜寨中。相见已毕,戴宗,孙安将来意备细对公孙胜说了。一清大喜,即令孙安入岭,寻觅乔道清。孙安领命,单骑上岭。
却说乔道清与费珍,薛灿,与十五六个军士,藏匿在神农庙里,与本庙道人借索些粗充。这庙里只有三个道人,被乔道清等将他累月募化积下的饭来,都尽了,又见他人众;只得忍气吞声。是日,乔道清听得城中呐喊,便出庙登高崖了望,见城外兵已解围,门内有人马出入,知宋兵已是入城。正在嗟叹,忽见崖畔树林中,走出一个樵者,腰插柯斧,将扁担做个杖,一步步捉脚儿走上崖来。口中念着个歌儿道:
上山如挽舟,下山如顺流。
挽舟当自戒,顺流常自繇。
我今上山者,预为下山谋。
乔道清听了这六句樵歌,心中颇觉恍然,便问道:"你知城中消息么?"樵叟道:"金鼎,黄钺杀了副将叶声,已将城池归顺宋朝:宋江兵不血刃,得了昭德。"乔道清道:"原来如此!"那樵者说罢,转过石崖,望山坡后去了。乔道清又见一人一骑,寻路上岭,渐近庙前。乔道清下崖观看,了一惊,原来是殿帅孙安。他为何便到此处?孙安下马,上前叙礼毕,乔道清忙问:"殿帅领兵往晋宁,为何独自到此?岭下有许多军马,如何不拦挡?"孙安道:"好教兄长得知。……"乔道清见孙安不称国师,已有三分疑虑。孙安道:"且到庙中,细细备述。"二人进庙,费珍,薛灿都来相见毕,孙安方把在晋宁被获投降的事,说了一遍。乔道清默然无语。
孙安道:"兄长休要狐疑。宋先锋等十分义气,我等投在麾下,归顺天朝,后来亦得个结果。孙某此来,特为兄长。兄长往时曾访罗真人否?"乔道清忙问:"你如何知道?"孙安道:"罗真人不接见兄长,令童子传命,说你后来“遇德魔降”,这句话有么?"乔道清连忙答道:"有有。"孙安道:"破兄长法的这个人,你认得么?"乔道清道:"他是我对头:只知他是宋军中人,却不知道他的来历。"孙安道:"则他便是罗真人徒弟,叫做公孙胜,宋先锋的副军师。这句法语,也是他对小弟说的。此城叫做昭德,兄长法破,可不是合了“遇德魔降”的说话!公孙胜专为真人法旨,要点化你,同归正道,所以将兵马围困,不上山来擒捉。他既法可以胜你,他若要害你,此又何难?兄长不可执迷。"乔道清言下大悟,遂同孙安带领费珍,薛灿下岭,到公孙胜军前。
孙安先入营报知,公孙胜出寨迎接。乔道清入寨,拜伏请罪道:"蒙法师仁爱,为乔某一人,致劳大军,乔某之罪益深!"公孙胜大喜,答拜不迭,以宾礼相待。乔道清见公孙胜如此义气,便道:"乔某有眼不识好人,今日得待法师左右,平生有幸。"公孙胜传令解围,樊瑞等众将,四面拔寨都起。公孙胜率领乔道清,费珍,薛灿入城,参见宋先锋。宋江以礼相待,用好言抚慰。乔道清见宋江谦和,愈加钦服。少顷,樊瑞,单廷,魏定国,林冲,张清都到。宋江传令,将军马尽数收入城中屯驻。
当下宋江置酒庆贺。席间公孙胜对乔道清说:"足下这法,上等不比诸佛菩萨,累劫修来证入虚空三昧,自在神通;中等不比蓬莱三十六洞真仙,准几十年抽添水火,换髓移筋,方得超形度世,游戏造化。你不过凭着符咒,袭取一时,盗窃天地之精英,假借鬼神之运用,在佛家谓之“金刚禅邪法”,在仙家谓之“幻术”。若认此法便可超凡入圣,岂非毫千里之谬!"乔道清听罢,似梦方觉。当下拜公孙胜为师。宋江等听公孙胜说的明白玄妙,都称赞公孙胜的神功道德。当日酒散,一宿无话。
次日,宋江令萧让写表,申奏朝廷,得了晋宁,昭德二府;写书申呈宿太尉报捷,其卫州,晋宁,昭德,盖州,陵川,高平六府州县缺的官,乞太尉择贤能堪任的,奏请速补,更替将领征进。当下萧让书写停当,宋江令戴宗捧,即日起程。
戴宗遵令,拴缚行囊包里,捧表文书札,选个轻捷军士跟随,辞别宋先锋,作起神行法,次日便到东京。先往宿太尉府中呈递书札,恰遇宿太尉在府。戴宗在府前,寻得个本府杨虞候,先送了些人事银两,然后把书札相烦转达太尉。杨虞候接书入府。少顷,杨虞候出来唤道:"太尉有钧旨,呼唤头领。"戴宗跟随虞候进府,只见太尉正在厅上坐地,拆书观看。戴宗上前参见。
太尉道:"正在紧要的时节,来的恁般凑巧!前日正被蔡京,童贯,高俅,在天子面前,劾奏你的哥哥宋先锋覆军杀将,丧师辱国,大肆诽谤,欲皇上加罪。天子犹豫不决,却被右正言陈上疏,劾蔡京,童贯,高俅诬陷忠良,排挤善类,说汝等兵马,已渡壶关险隘,乞治蔡京等欺妄之罪。以此忤了蔡太师,寻他罪过。昨日奏过天子,说陈撰《尊尧录》;他尊神宗为尧,即寓讪陛下之意,乞治陈讪上之罪。幸的天子不即加罪。今日得汝捷报,不但陈有颜,连我也放下许多忧闷。明日早朝,我将汝奏捷表文上达。"戴宗再拜称谢,出府觅个寓所,安歇听候,不在话下。
且说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道君皇帝在文德殿朝见文武。宿太尉拜舞山呼毕,将宋江捷表奏闻,说宋江等征讨田虎,前后共克复六府州县,今差人捧捷表上闻。天子龙颜欣悦。宿元景又奏道:"正言陈撰《尊尧录》,以先帝神宗为尧,陛下为舜,尊尧何得为罪?陈素刚正不屈,遇事敢言,素有胆略,乞陛下加封陈官爵,敕陈到河北监督兵马,必成大功。"天子准奏,随即降旨:"陈于原官上加升枢密院同知,着他为安抚,统领御营军马二万,前往宋江军前督战;并赏赐银两,犒劳将佐军卒。"当下朝散,宿太尉回到私第,唤戴宗打发回书。戴宗已知有了圣旨,拜辞宿太尉,离了东京,作起神行法,次日已到昭德城中。往返东京,刚刚四日。
宋江正在整点兵马,商议进征,见戴宗回来,忙问奏闻消息。戴宗将宿太尉回书呈上。宋江拆开看罢,将书中备细,一一对众头领说知。众人都道:"难得陈安抚恁般肝胆,我每也不枉在这里出力。"宋江传令,待接了敕旨,然后进征,众将进征,众将遵令,在城屯驻,不在话下。
却说昭德城北潞城县,是本府属县。城中守将池方,探知乔道清围困时,便星夜差人,到威胜田虎处申报告急。田虎手下伪省院官,接了潞城池方告急申文,正欲奏知田虎,忽报晋宁已失,御弟三大王田彪只逃得性命到此。言说未毕,恰好田彪已到。田彪同省院官入内,拜见田虎。田彪放声大哭说:"宋兵势大,被他打破晋宁城池,杀了儿子田实,臣只逃得性命至此:失地丧师,臣该万死!"说罢又哭。那边省院官又启奏道:"臣适接得潞城守将池方申文,说乔国师已被宋兵围困,昭德危在旦夕。"
田虎闻奏大惊,会集文武众官,右丞相太师卞祥,枢密官范权,统军大将马灵等,当廷商议:"即日宋江侵夺边界,占了我两座大郡,杀死众多兵将,乔道清已被他围困,汝等如何处置?"当有国舅邬梨奏道:"主上勿忧!臣受国恩,愿部领军马,克日兴师,前往昭德,务要擒获宋江等众,恢复原夺城池。"那邬梨国舅,原是威胜富户。邬梨入骨好使棒,两臂有千斤力气,开的好硬弓,惯使一柄五十斤重泼风大刀。田虎知他幼妹大有姿色,便娶来为妻,遂将邬梨封为枢密,称做国舅。当下邬梨国舅又奏道:"臣幼女琼英,近梦神人教授武艺,觉来便是膂力过人。不但武艺精熟,更有一件神异的手段,手飞石子,打击禽鸟,百发百中,近来人都称他做“琼矢镞”。臣保奏幼女为先锋,必获成功。"田虎随即降旨,封琼英为郡主。邬梨谢恩方毕,又有统军大将马灵奏道:"臣愿部领军马,往汾阳退敌。"田虎大喜,都赐金印虎牌,赏赐明珠珍宝,邬梨,马灵各拨兵三万,速便起兵前去。
不说马灵统领偏牙将佐军马,望汾阳进发。且说邬梨国舅领了王旨兵符,下教场挑选兵马三万,整顿刀弓箭,一应器械。归弟,领了女将琼英为前部先锋,入内辞别田虎,摆布起身。琼英女领父命,统领军马,迳奔昭德来。只因这女将出征,有分教,贞烈女复不共戴天之仇,英雄将成琴瑟伉俪之好。毕竟不知女将军怎生搦战,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张清缘配琼英 吴用计鸩邬梨
话说邬梨国舅,令郡主琼英为先锋,自己统领大军随后。那琼英年方一十六岁,容貌如花的一个处女,原非邬梨亲生的。他本宗姓仇,父名申,祖居汾阳府介休县,地名绵上。那绵上,即春秋时晋文公求介之推不获,以绵上为之田,就是这个绵上。那仇申颇有家赀,年已五旬,尚无子嗣;又值丧偶,续娶平遥县宋有烈女儿为继室,生下琼英。年至十岁时,宋有烈身故,宋氏随即同丈夫仇申往奔父丧。那平遥是介休邻县,相去七十余里。宋氏因路远,仓率留琼英在家,吩咐主管叶清夫妇看管伏侍。自己同丈夫行至中途,突出一伙强人,杀了仇申,赶散庄客,将宋氏掳去。庄客逃回,报知叶清。那叶清虽是个主管,倒也有些义气,也会使轿捧。妻子安氏,颇是谨慎,当下叶清报知仇家亲族,一面呈报官司,捕捉强人;一面埋葬家主尸首。仇氏亲族,议立本宗一人,承继家业。叶清同妻安氏两口儿,看管小主女琼英。
过了一年有余,值田虎作乱,占了威胜,遣邬梨分兵掠,到介休绵上,抢劫赀财,掳掠男妇,那仇氏嗣子,被乱兵所杀,叶清夫妇,及琼英女,都被掳去。那邬梨也无子嗣,见琼英眉清目秀,引来见老婆倪氏。那倪氏从未生育的,一见琼英,便十分爱他,却似亲生的一般。琼英从小聪明,百伶百俐,料道在此不能脱生,又举目无亲,见倪氏爱他,便对倪氏说,向邬梨讨了叶清的妻安氏进来。因此安氏得与琼英坐卧不离。那叶清被掳时,他要脱身逃走,却思想琼英年幼,家主主母,只有这点骨血,我若去了,便不知死活存亡。幸得妻子在彼,倘有机会,同他每脱得患难,家主死在九泉之下,亦是瞑目,因此只得随顺了邬梨。征战有功,邬梨将安氏给还叶清。安氏自此得出入帅府,传递消息与琼英,邬梨又奏过田虎,封叶清做个总管。
叶清后被邬梨差往石室山,采取木石。部下军士,向山冈下指道:"此处有块美石,白赛霜雪,一毫瑕疵儿也没有。土人欲采取他,却被一声霹雳,把几个采石的惊死,半晌方醒。因此人都指相戒,不敢近他。"叶清听说,同军士到冈下看时,众人发声喊,都叫道:"奇怪!适兀是一块白石,却怎么就变做一个妇人的骸。"叶清上前仔细观看,恁般奇怪,原来是主母宋氏的尸首,面貌兀是如生,头面破损处,却似坠冈撞死的。
叶清惊讶涕泣,正在没理会处,却有本部内一个军卒,他原是田虎手下的马圉,当下将宋氏被掳身死的根因,一一备细说道:"昔日大王初起兵的时节,在介休地方,掳了这个女子,欲将他做个压寨夫人。那女子哄大王放了绑缚,行到此处,被那女子将身撺下高冈撞死。大王见他撞死,叫我下冈剥了他的衣服首饰。是小的伏侍他上马,又是小的剥他的衣服,面貌认得仔细,千真万真是他。今已三年有余,骸如何兀是好好地?"叶清听罢,把那无穷的眼泪,都落在肚里去了。便对军士说:"我也认得不错,却是我的旧邻宋老的女儿。"叶清令军士挑土来掩,上前看时,仍旧是块白石。众人十分惊讶叹息,自去干那采石的事。事毕,叶清回到威胜,将田虎杀仇申,掳宋氏,宋氏守节撞死这段事,教安氏密传与琼英知道。
琼英知了这个消息,如万箭攒心,日夜吞声饮泣,珠泪偷弹,思报父母之仇,时刻不忘。从此每夜合眼,便见神人说:"你欲报父母之仇,待我教你武艺。"琼英心灵性巧,觉来都是记得,他便悄地拿根棒,拴了房门,在房中演习。自此日久,武艺精熟,不觉挨至宣和四年的季冬,琼英一夕,偶尔伏几假寐,猛听的一阵风过,便觉异香扑鼻。忽见一个秀士,头戴折角巾,引一个缘袍年少将军,来教琼英飞石子打击。那秀士又对琼英说:"我特往高平,请得“天捷星”到此,教汝异术,救汝离虎窟,报亲仇。此位将军,又是汝宿世姻缘。"琼英听了"宿世姻缘"四字,羞赧无地,忙将袖儿遮脸。动手,却把桌上剪刀拨动,铿然有声。猛然惊觉,寒月残灯,依然在目,似梦非梦。琼英兀坐,呆想了半晌,方歇息。
次日,琼英尚记得飞石子的法,便向墙边拣取瞈卵般一块圆石,不知高低,试向卧房脊上的鸱尾打去,正打个着,一声响亮,把个鸱尾打的粉碎,乱纷纷抛下地来。却惊动了倪氏,忙来询问。琼英将巧言支吾道:"夜来梦神人说:“汝父有王侯之分,特来教导你的异术武艺,助汝父成功。”适试将石子飞去,不想正打中了鸱尾。"倪氏惊讶,便将这段话报知邬梨。那邬梨如何肯信,随即唤出琼英询问,便把、刀、剑、戟、棍、棒、叉、钯试他,果然件件精熟。更有飞石子的手段,百发百中。邬梨大惊,想道:"我真个有福分,天赐异人助我。"因此终日教导琼英,驰马试剑。
当下邬梨家中,将琼英的手段传出去,哄动了威胜城中人,都称琼英做"琼矢镞"。此时邬梨欲择佳?,匹配琼英。琼英对倪氏说道:"若要匹配,只除是一般会打石的;若要配与他人,奴家只是个死。"倪氏对邬梨说了。邬梨见琼英题目太难,把择?事遂尔停止。今日邬梨想着王侯二字,萌了异心,因此,保奏琼英做先锋,欲乘两家争礩,他于中取事。当下邬梨挑选军兵,拣择将佐,离了威胜;拨精兵五千,令琼英为先锋;自己统领大军,随后进征。
不说邬梨,琼英进兵,却说宋江等在昭德,俟候迎接陈安抚。一连过了十余日,方报陈安抚军马已到。宋江引众将,出郭远远迎接,入到昭德府内歇下,权为行军帅府。诸将头目,尽来参见,施礼已毕。陈安抚虽是素知宋江等忠义,却无繇与宋江觌面相会。今日见宋江谦恭仁厚,愈加钦敬,说道:"圣上知先锋屡建奇功,特差下官到此监督,就赏赐金银缎疋,车载前来给赏。"宋江等拜谢道:"某等感安抚相公极力保奏,今日得受厚恩,皆出相公之赐。某等上受天子之恩,下感相公之德,宋江等虽肝脑涂地,不能补报。"陈安抚道:"将军早建大功,班师回京,天子必当重用。"宋江再拜称谢道:"请烦安抚相公镇守昭德,小将分兵攻取田虎巢穴,教他首尾不能相顾。"陈安抚道:"下官离京时,已奏过圣上,将近日先锋所得州县,见今缺的府县官员,尽已下该部速行推补,勒限起程,不日便到。"
宋江一面将赏赐表散军将;一面写下军帖,差"神行太保"戴宗,往各府州县镇守头领处传令,俟新官一到,即行交代,勒兵前来听调。到各府州备令已了,再往汾阳探听军情回报。宋江又将河北降将唐斌等功绩,申呈陈安抚,就荐举金鼎,黄钺,镇守壶关抱犊,更替孙立,朱仝等将佐,前来听用。陈安抚一一依允。
忽有流星探马报将来,说道:"田虎差马灵统领将佐军马,往救汾阳,又差邬梨国舅,同琼英郡主,统领将佐,从东杀至襄垣了。"宋江听罢,与吴用商议,分拨将佐迎敌。当下降将乔道清说道:"马灵素有妖术,亦会神行法,暗藏金砖打人,百发百中。小道蒙先锋收录,未曾出得气力,愿与吾师公孙一清,同到汾阳,说他来降。"宋江大喜,即拨军马二千,与公孙胜,乔道清带领前去。二人辞别宋江,即日领军马起程,望汾阳去了不题。
再说宋江传令,索超、徐宁、单廷、魏定国、汤隆、唐斌、耿恭,统领军马二万,攻取潞城县;再令王英、扈三娘、孙新、顾大嫂,领骑兵一千,先行哨探北军虚实。宋江辞了陈安抚,统领吴用、林冲、张清、鲁智深、武松、李逵、鲍旭、樊瑞、项充、李衮、刘唐、解珍、解宝、凌振、裴宣、萧让、宋清、金大坚、安道全、蒋敬、郁保四、王定六、孟康、乐和、段景住、朱贵、皇甫端、侯健、蔡福、蔡庆,及新降将孙安,共正偏将佐三十一员,军马三万五千,离了昭德,望北进发。
前队哨探将佐王英等,已到襄垣县界,五阴山北,早遇北将叶清,盛本哨探到来。两军相撞,擂鼓摇旗。北将盛本,立马当先;宋阵里王英骤马出阵,更不打话,拍马捻,直抢盛本。两军呐喊,盛本挺纵马迎住。二将礩敌十数合之上,扈三娘拍马舞刀,来助丈夫杀。盛本敌二将不过,拨马便走。扈三娘纵马赶上,挥刀把盛本砍翻,撞下马来。王英等驱兵掩杀,叶清不敢抵敌,领兵马急退。宋兵追赶上来,杀死军士五百余人,其余四散逃窜。叶清止领得百余骑,奔至襄垣城南二十里外。琼英军马已到扎寨。
原来叶清于半年前被田虎调来,同主将徐威等镇守襄垣。近日听得琼英领兵为先锋,叶清禀过主将徐威,领本部军马哨探,欲乘机相见主女。徐威又令偏将盛本同去,却好被扈三娘杀了,恰遇琼英兵马。当下叶清入寨,参见主女,见主女长大,虽是个女子,也觉威风凛凛,也像个将军。琼英认得是叶清,叱退左右,对叶清道:"我今日虽离虎窟,手下止有五千人马,父母之仇,如何得报。欲脱身逃遁,倘彼知觉,反罹其害。正在踌躇,却得汝来。"叶清道:"小人正在思想计策,却无门路。倘有机会,即来报知。"说还未毕,忽报南军将佐,领兵追杀到来。琼英披挂上马,领军迎敌。
两军相对,旗鼓相望,两边列成阵势。北阵里门旗开处,当先一骑银马上,坐着个少年美貌的女将。怎生模样,但见:
金钗插凤,掩映乌云;铠甲披银,光欺瑞雪。踏宝镫鞋翘尖红,提画戟手舒嫩玉。柳腰端跨,叠胜带紫色飘摇;玉体轻盈,挑绣袍红霞笼罩。脸推三月桃花,眉扫初春柳叶。锦袋暗藏打将石,年方二八女将军。
女将马前旗号,写的分明:"平南先锋将郡主琼英。"南阵军将看罢,个个喝采。两阵里花腔鼍鼓喧天,杂彩绣旗闭日。"矮脚虎"王英,看见是个美貌女子,骤马出阵,挺飞抢琼英,两军呐喊,那琼英拍马捻戟来战。二将礩到十数余合,王矮虎拴不住意马心猿,法都乱了。琼英想道:"这可恶!"觑个破绽,只一戟,刺中王英左腿。英两脚蹬空,头盔倒罩,撞下马来。扈三娘看见伤了丈夫,大骂:"贼拨贱小淫妇儿,焉敢无礼!"飞马抢出来救王英。琼英挺戟,接住杀。王英在地挣扎不起,北军拥上,来捉王英,那边孙新,顾大嫂双出,死救回阵。顾大嫂见扈三娘礩琼英不过,使双刀拍马上前助战。
三个女将,六条臂膊,四把钢刀,一枝画戟,各在马上相迎着:正如风飘玉屑,雪撒琼花,两阵军士,看得眼也花了。三女将礩到二十余合,琼英望空虚刺一戟,拖戟拨马便走。扈三娘,顾大嫂一齐赶来。琼英左手带住画戟,右手拈石子,将柳腰扭转,星眼斜□,觑定扈三娘,只一石子飞来,正打中右手腕。扈三娘负痛,早撇下一把刀来,拨马便回本阵。顾大嫂见打中扈三娘,撇了琼英,来救扈三娘。琼英勒马赶来,那边孙新大怒,舞双鞭,拍马抢来。未及交锋,早被琼英飞起一石子,的一声,正打中那熟铜狮子盔。孙新大惊,不敢上前,急回本阵,保护王英,扈三娘领兵退去。
琼英正欲驱兵追赶,猛听的一声炮响,此时是二月将终天气,只见柳梢旗乱拂,花外马频嘶,山坡后冲出一彪军来,却是林冲,孙安,及步军头领李逵等,奉宋公明将令,领军接应。两军相撞,擂鼓摇旗,两阵里迭声呐喊。那边"豹子头"林冲,挺丈八蛇矛,立马当先;这边"琼矢镞"琼英,捻方天画戟纵马上前。林冲见是个女子,大喝道:"那泼贱,怎敢抗拒天兵!"琼英更不打话,捻戟拍马,直抢林冲。林冲挺矛来礩。两马相交,军器并举。礩无数合,琼英遮拦不住,卖个破绽,虚刺一戟,拨马望东便走。林冲纵马追赶。
南阵前孙安看见是琼英旗号,大叫:"林将军不可追赶,恐有暗算。"林冲手段高强,那里肯听,拍马紧紧赶将来。那绿茸茸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撒钹般,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琼英见林冲赶得至近,把左手虚提画戟,右手便向绣袋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觑定林冲面门较近,一石子飞来。林冲眼明手快,将矛柄拨过了石子。琼英见打不着,再拈第二个石子,手起处,真似流星掣电;石子来,吓得鬼哭神惊,又望林冲打来。林冲急躲不迭,打在脸上,鲜血迸流,拖矛回阵。琼英勒马追赶。
孙安正待上前,只见本阵军兵,分开条路,中间飞出五百步军,当先是李逵,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五员惯步战的猛将。李逵手□板斧,直抢过来,大叫:"那婆娘不得无礼!"琼英见他来的凶猛,手拈石子,望李逵打去,正中额角。李逵也了一惊,幸得皮老骨硬,只打的疼痛,却是不曾破损。琼英见打不倒李逵,跑马入阵。李逵大怒,虎须倒竖,怪眼圆睁,大吼一声,直撞入去。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恐李逵有失,一齐冲杀过来。孙安那里阻当得住?琼英见众人赶来,又一石子,早把解珍打翻在地,解宝,鲁智深,武松急来扶救。
这边李逵只顾赶去,琼英见他来得至近,忙飞一石子,又中李逵额角;两次被伤,方鲜血迸流。李逵终是个铁汉,那绽黑脸上,带着鲜红的血,兀是火喇喇地,挥双斧,撞入阵中,把北军乱砍。那边孙安见琼英入阵,招兵冲杀过来,恰好邬梨领着徐威等正偏将佐八员,统领大军已到,两边混杀一场。那边鲁智深,武松救了解珍,翻身杀入北阵去了。解宝扶着哥哥,不便杀,被北军赶上,撒起绊索,将解珍,解宝双双儿横拖倒拽,捉入阵中去了。步兵大败奔回。却得孙安奋勇鏖战,只一剑,把北将唐显砍下马来。邬梨被孙安手下军卒放冷箭,射中脖项,邬梨翻身落马,徐威等死救上马。
琼英众将见邬梨中箭,急鸣金收兵。南面宋军又到,当先马上一将,却是"没羽箭"张清,在寨中听流星报马说,北阵里有个飞石子的女将,把扈三娘等打伤。张清听报惊异,禀过宋先锋,急披挂上马,领军到此接应,要认那女先锋。那边琼英已是收兵,保护邬梨,转过长林,望襄垣去了。张清立马惆望,有诗为证:
佳人回马绣旗扬,士卒将军个个忙。
引入长林人不见,百花丛里隔红妆。
当下孙安见解珍,解宝被擒,鲁智深,武松,李逵三人杀入阵去,欲招兵追赶,天色又晚,只得同张清保护林冲,收兵回大寨。
宋江正在升帐,令"神医"安道全看治王英。众将上前看王英时,不止伤足,连头面也磕破。安道全敷治已毕,又来疗治林冲。宋江见说陷了解珍,解宝,及李逵等三人,不知下落,十分忧闷。无移时,只见武行者同了李逵,杀得满身血污,入寨来见宋江。武松诉说:"小弟见李逵杀得性起,只顾上前,兄弟帮他杀,杀条血路,冲透北军,直至城下。只见北军绑缚着解珍,解宝,欲进城去,被我二人杀死军士,夺了解珍,解宝,被徐威等大军赶来,复夺去解珍,解宝,我二人又杀开一条血路,空手到此。只不见鲁智深。"宋江听说,满眼垂泪,差人四下跟寻探听鲁智深"宋江叫军士放了绑缚,唤他上前。
叶清望宋江磕头不已道:"某有机密事,乞元帅屏退左右,待叶某备细上陈。"宋江道:"我这里弟兄,通是一般肠肚,但说不妨。"叶清方说:"城中邬梨,前日在阵上中了药箭,毒发昏乱,城中医人,疗治无效。叶某趁此,特借访求医人,出城探听消息。"宋江便问:"前日拿我二将,如何处置了?"叶清道:"小人恐伤二位将军,乘邬梨昏乱,小人假传将令,把二位将军,权且监候,如今好好地在那里。"叶清又把仇申夫妇被田虎杀害掳掠,及琼英的上项事,备细述了一遍。说罢,悲恸失声。
宋江见说这段情由,颇觉凄惨。因见叶清是北将,恐有诈谋,正在疑虑,只见安道全上前对宋江道:"真个姻缘天凑,事非偶然!"他便一五一十的说道:"张将军去冬,也梦甚么秀士,请他去教一个女子飞石;又对他说,是将军宿世姻缘。张清觉来,痴想成疾。彼时蒙兄长着小弟同张清往高平疗治他,小弟诊治张清脉息,知道是七情所感,被小弟再三盘问,张将军方肯说出病根,因是手到病痊。今日听叶清这段话,却不是与张将军符合?"宋江听罢,再问降将孙安。孙安答道:"小将颇闻得琼英不是邬梨嫡女。系某部下牙将杨芳,与邬梨左右,相交最密,也知琼英备细。叶清这段话,决无虚伪。"叶清又道:"主女琼英,素有报仇雪耻之志。小人见他在阵上连犯虎威,恐城破之日,玉石俱焚。今日小人冒万死到此,恳求元帅。"
吴用听罢,起身熟视叶清一回,便对宋江道:"看他色惨情真,诚义士也!天助兄长成功,天教孝女报仇!"便向宋江附耳低言说道:"我兵虽分三路合,倘田虎结连金人,我兵两路受敌。纵使金人不出,田虎计穷,必然降金,似此如何成得荡平之功?小生正在策划,欲得个内应。今天假其便,有张将军这段姻缘,只除如此如此,田虎首级只在琼英手中。李逵的梦神人,已有预兆。兄长岂不闻“要夷田虎族,须谐琼矢镞”这两句么?"宋江省悟,点头依允,即唤张清,安道全,叶清三人,密语受计。三人领计去了。
却说襄垣守城将士,只见叶清回来,高叫:"快开城门!我乃邬府偏将叶清,奉差寻访医人全灵,全羽到此。"守城军士,随即到幕府传鼓通报。须臾,传出令箭,放开城门。叶清带领全灵,全羽进城,到了国舅幕府前,里面传出令来,说唤医人进来看治。叶清即同全灵进府。随行军中,伏侍的伴当人等,禀知郡主琼英,引全灵到内里参见琼英已毕,直到邬梨卧榻前,只见口内一丝两气。全灵先诊了脉息,外使敷贴之药,内用长托之剂。三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饮食渐进。不过五日,疮口虽然未完,饮食复旧。邬梨大喜,教叶清唤医人全灵入府参见。邬梨对全灵说道:"赖足下神术疗治,疮口今渐平复。日后富贵,与汝同享。"全灵拜谢道:"全某鄙术,何足道哉?全某有嫡弟全羽,久随全某在江湖上学得一身武艺,见今随全某在此,修治药饵,求相公提拔。"邬梨传令,教全羽入府参见。邬梨看见全羽一表非俗,心下颇是喜欢,令全羽在府外伺候听用。
全灵,全羽拜谢出府,一连又过了四日,忽报宋江领兵攻城,叶清入府报知邬梨,说宋江等兵强将勇,须是郡主,方可退敌。邬梨闻报,随即带领琼英入教场,整点兵马。只见全羽上演武厅禀道:"蒙恩相令小人伺候听用,今闻兵马临城,小人不才,愿领兵出城,教他片甲不回。"当有总管叶清,假意大怒,对全羽道:"你敢出大言,敢与我比试武艺?"全羽笑道:"我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今日正要与你比试。"叶清来禀邬梨;邬梨依允,付与马。二人各绰上马,在演武厅前,来来往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扭做一块。鞍上人礩人,坐下马礩马,礩了四五十合,不分胜负。
此时琼英在旁侍立,看见全羽面貌,心下惊疑道:"却像那里曾见过的,法与我一般。"思想一回,猛然省悟道:"梦中教我飞石的,正是这个面庞,不知会飞石也不。"便捻戟骤马近前,将画戟隔开二人。这里琼英恐叶清伤了全羽,却不知叶清已是一路的人。琼英挺戟,直抢全羽,全羽挺迎住,两个又礩过五十余合。琼英霍地回马,望演武厅上便走,全羽就势里赶将来。琼英拈取石子,回身觑定全羽肋下空处,只一石子飞来。全羽早已瞧科,将右手一绰,轻轻的接在手中。琼英见他接了石子,心下十分惊异,再取第二个石子飞来。全羽见琼英手起,也将手中接的石子应手飞去。只听的一声响亮,正打中琼英飞来的石子:两个石子,打得雪片般落将下来。
那日城中将士徐威等,俱各分守四门,教场中只有牙将校尉。也有猜疑这个人是奸细,因见郡主琼英是金枝玉叶,也和他比试,又是邬梨部下亲密将佐叶清引进来的,他每如何敢来启齿?眼见得城池不济事了,各人自思随风转舵。也是田虎合败,天褫邬梨之魄,使他昏暗。当下唤全羽上厅,赐了衣甲马匹,即令全羽领兵二千,出城迎敌。全羽拜谢,遵令出城,杀退宋兵,进城报捷。邬梨大喜。当日赏劳全羽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宋兵又到,邬梨又令全羽领兵三千,出城迎敌。从辰至午,鏖战多时,被全羽用石打得宋将乱撺奔逃。全羽招兵掩杀,直赶过五阴山,宋江等抵敌不住,退入昭德去了。全羽得胜回兵,进城报捷,邬梨十分欢喜。叶清道:"今日恩主有了此人,及郡主琼英,何患宋兵将猛,何患大事不成。"叶清又说:"郡主前已有愿,只除是一般会飞石的,方愿匹配。今全将军如此英雄,也不辱了郡主。"当下被叶清再三撺掇,也是琼英夫妇姻缘凑合,赤绳系定,解拆不开的。邬梨依允,择吉于三月十六日,备办各项礼仪筵宴,招赘张清为?。是日笙歌细乐,锦堆绣簇,筵席酒肴之盛,洞房花烛之美,是不必说。当下傧相赞礼,全羽与琼英披红挂锦,双双儿交拜神,后拜邬梨假岳丈。鼓乐喧天,异香扑鼻。引入洞房,山盟海誓。全羽在灯下看那琼英时,与教场内又是不同。有词《元和令》为证:
指头嫩似莲塘藕,腰肢弱比章台柳。凌波步处寸金流,桃腮映带翠眉。
今宵灯下一回首,总是玉天仙陟降巫山岫。
当下全羽,琼英,如鱼似水,似漆如胶,又不必说。
当夜全羽在枕上,方把真姓名说出,原来是宋军中正将"没羽箭"张清,这个医士全灵,就是"神医"安道全。琼英也把向来冤苦,备细诉说。两个唧唧哝哝的说了一夜。挨了两日,被他两个里应外合,鸩死邬梨,密唤徐威入府议事,也将他杀了,其余军将皆降。张清,琼英下令:城中有走透消息者,同伍中人并斩;本犯不论军民,皆夷三族。因此水不通。又放出解珍,解宝,同张清,叶清分守四门。安道全同叶清步下军卒,出城到昭德,报知宋先锋。吴用又令李逵,武松,黑夜里保护"圣手书生"萧让,到襄垣相见琼英,张清,搜觅邬梨笔迹,假写邬梨字样,申文书札,令叶清□领到威胜,报知田虎招赘郡马之事,就于中相机行事。叶清□领,辞别张清,琼英,望威胜去了。
再说宋江在昭德城中,差萧让,安道全去后,又报索超,徐宁等将,攻克潞城,差人来报捷音说:"索超等领兵围潞城,池方坚闭城门,不敢出来接战。徐徐宁与众将设计,令军士裸形大骂,激怒城中军士。城中人人欲战,池方不能阻当,开门出战。北军奋勇,四门杀出,我军且战且退,诱北军四散离城。却被唐斌从东路领军突出,汤隆从西路引兵撞来;东西二门守城军士,闭门不迭,被汤隆,唐斌二将,领兵杀入城中,夺了城池。徐宁搠翻了池方,其余将佐,杀的杀了,走的走了,杀死北兵五千余人,夺得战马三千余匹,降服了万余军士。索超等将入城,安抚百姓,特此先来报捷。其余军民户口,库藏金银,另行造册呈报。"宋江闻报大喜,即令申呈陈安抚,并标录索超等功次,赏赐来人。即写军帖,着他回报,待各路兵马到来,一齐进兵。军人望潞城回覆去了不题。
却说威胜田虎处俱省院官,见探马络绎来报说:乔道清,孙安都已降服;又报昭德,潞城已破。省院官即日奏知田虎。
田虎大惊,与众多将佐正在计议,忽报襄垣守城偏将叶清领国舅书札到来。田虎即命宣进。只因这叶清进来,有分教,威胜城中,削平哨聚强徒;武乡县里,活捉谋王反贼。毕竟田虎了邬梨申文,怎么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花和尚解脱缘缠井 混江龙水灌太原城
话说田虎接得叶清申文,拆开付与近侍识字的,读与寡人听。书中说:"臣邬梨招赘全羽为?。此人十分骁勇,杀退宋兵,宋江等退守昭德府。臣邬梨即日再令臣女郡主琼英,同全羽,领兵恢复昭德城。谨遣总管叶清报捷,并以婚配事奉闻,乞大王恕臣擅配之罪。"田虎听罢,减了七分忧色,随即传令,封全羽为中兴平南先锋郡马之职,仍令叶清同两个伪指挥使,□领令旨,及花红,锦缎,银两,到襄垣县封赏郡马。叶清拜辞田虎,同两个伪指挥使,望襄垣进发不提。
却说前日"神行太保"戴宗,奉宋公明将令,往各府州县,传遍军帖已毕,投汾阳府卢俊义处探听去了。其各府州县新官,陆续已到。各路守城将佐,随即交与新官治理;诸将统领军马,次第都到昭德府。第一队是卫州守将关胜,呼延灼,同壶关守将孙立,朱仝,燕顺,马麟,抱犊山守将文仲容,崔野,军马到来,入城参见陈安抚,宋江已毕,说水军头领李俊,探听得潞城已克,即同张横,张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统驾水军船只,自卫河出黄河,由黄河到潞城县东潞水,聚集听调。当下宋江置酒叙阔。
次日,令关胜,呼延灼,文仲容,崔野,领兵马到潞城,传令宋军头领李俊等,协同汝等,及索超等人马,进兵攻取榆社,大谷等县,抄出威胜州贼巢之后,不得縌虞;恐贼计穷,投降金人。关胜等遵令去了。次后,陵川县守城将士李应,柴进,高平县守城将士史进,穆弘,盖州守城将士花荣,董平,杜兴,施恩,各各交代与新官,领军马到来,参见已毕,称说花荣等将,在盖州镇守,北将山士奇从壶关战败,领了败残军士,纠合浮山县军马,来寇盖州,被花荣等两路伏兵齐发,活擒山士奇,杀死二千余人,山士奇遂降;其余军将,四散逃窜。当下花荣等引山士奇另参宋先锋,宋江令置酒接风相叙。宋江等军马,只在昭德城中屯驻,佯示惧怕张清,琼英之意,以坚田虎之心,不在话下。
且说卢俊义等已克汾阳府,田豹败走到孝义县,恰遇马灵兵到。那马灵是涿州人,素有妖术:脚踏风火二轮,日行千里,因此人称他做"神驹子";又有金砖法,打人最是利害;凡上阵时,额上又现出一只妖眼,因此人又称他做"小华光":术在乔道清之下。他手下有偏将二员,乃是武能,徐瑾,那二将都学了马灵的妖术。当下马灵与田豹合兵一处,统领武能,徐瑾,索贤,党世隆,凌光,段仁,苗成,陈宣,并三万雄兵,到汾阳城北十里外扎寨。南军将佐,连日与马灵等交战不利。卢俊义引兵退入汾阳城中,不敢与他杀,只愁北军来攻城池。正在纳闷,忽有守东门军士飞报将来,说宋先锋特差公孙胜,乔道清,领兵马二千,前来助战。卢俊义忙教开门请进。相见已毕,卢俊义揖公孙胜上坐,乔道清次之,置酒管待。
卢俊义诉说:"马灵术法利害,被他打伤了雷横,郑天寿,杨雄,石秀,焦挺,邹渊,邹润,龚旺,丁得孙,石勇数员将佐。卢某正在束手无策,却得二位先生到此。"乔道清说道:"小道与吾师为此,禀过宋先锋,特到此拿他。"说还未毕,只见守城军飞报将来,说马灵领兵杀奔东门来,武能,徐瑾领兵杀至西门,田豹同索贤,党世隆,凌光,段仁领兵杀奔北门来。公孙胜听报,说道:"贫道出东门敌马灵,乔贤弟出西门擒武能,徐瑾,卢先锋领兵出北门,迎敌田豹。"卢俊义又教黄信,杨志,欧鹏,邓飞,四将统领兵马,助一清先生。当下戴宗闻马灵会神行,也要同公孙胜出去,卢俊义依允。再令陈达,杨春,李忠,周通,领兵马助乔先生。卢俊义同秦明,宣赞,郝思文,韩滔,彭舾,领兵出北门,迎敌田豹。当日汾阳城外,东西北三面,旗蔽日,金鼓振天,同时杀。
不说卢俊义,乔道清两路杀,且说"神驹子"马灵,领兵摇旗擂鼓,辱骂搦战,只见城门开处,放下吊桥,南军将佐,拥出城来,将军马一字儿排开,如长蛇之阵。马灵纵马挺戟大喝道:"你们这伙鸟败汉,可速还俺们的城池!若稍延挨,教你片甲不留!"欧鹏,邓飞两马并出,大喝道:"你的死期到了!"欧鹏捻铁,邓飞舞铁链,二人拍马直抢马灵,马灵挺戟来迎。三将礩到十合之上,马灵手取金砖,正欲望欧鹏打来。此时公孙胜已是骤马上前,使剑作法。那时马灵手起,这边公孙胜把剑一指,猛可的霹雳也似一声响亮,只见红光罩满,公孙胜满剑都是火,马灵金砖堕地,就地一滚,即时消灭。
公孙胜真个法术通灵,转眼间,南阵将士,军卒,器械,浑身都是火,把一个长蛇阵,变的火龙相似。马灵金砖法,被公孙胜神火猺了。公孙胜把麈尾招动,军马首尾合杀拢来,北军大败亏输,杀得星落云散,七断八续,军士三停内折了二停。马灵战败逃生,幸得会使神行法,脚踏风火二轮,望东飞去。南阵里"神行太保"戴宗,已是拴缚停当甲马,也作起神行法,手挺朴刀,赶将上去。顷刻间,马灵已去了二十余里,戴宗止行得十六七里,看看望不见马灵了。前面马灵正在飞行,却撞着一个胖大和尚,劈面抢来,把马灵一禅杖打翻,顺手牵羊,早把马灵擒住。
那和尚正在盘问马灵,戴宗早已赶到,只见和尚擒住马灵。戴宗上前看那和尚时,却是"花和尚"鲁智深。戴宗惊问道:"吾师如何到这里?"鲁智深道:"这里是甚么所在?"戴宗道:"此处是汾阳府城东郭。这个是北将马灵,适被公孙一清在阵上破了妖法,小弟追赶上来;那行得快,却被吾师擒住,真个从天而降!"鲁智深笑道:"洒家虽不是天上下来,也在地上出来。"当下二人缚了马灵,三人脚踏实地,迳望汾阳府来。
戴宗问鲁智深来历,鲁智深一头走,一头说道:"前日田虎,差一个鸟婆娘到襄垣城外杀。他也会飞石子,便将许多头领打伤,洒家在阵上杀入去,正要拿那鸟婆娘,不堤防茂草丛中,藏着一穴。洒家双脚落空,只一交颠下穴去,半晌方到穴底,幸得不曾跌伤。洒家看穴中时,旁边又有一穴,透出亮光来。洒家走进去观看,却是奇怪,一般有天有月,亦有村庄房舍;其中人民,也是在那里忙忙的营干,见了洒家,都只是笑。洒家也不去问,也只顾抢入去。过了人烟辏集的所在,前面静悄悄的旷野,无人居住。洒家行了多时,只见一个草庵,听的庵中木鱼咯咯地响。洒家走进去看时,与洒家一般的一个和尚,盘膝坐地念经。洒家问他的出路,那和尚答道:"来从来处来,去从去处去。"洒家不省那两句,焦躁起来。那和尚笑道:"你知道这个所在么。"洒家道:"那里知道恁般鸟所在?"那和尚又笑道:"上至非非想,下至无间地。三千大千,世界广远,人莫能知。"又道:"凡人皆有心,有心必有念;地狱天堂,皆生于念。是故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一念不生,则六道俱销,轮回斯绝。"洒家听他这段话说得明白,望那和尚唱了个大喏。那和尚大笑道:"你一入缘缠井,难出欲迷天,我指示你的去路。"那和尚便领洒家出庵,走得三五步,便对洒家说道:"从此分手,日后再会!"用手向前指道:"你前去可得神驹。"洒家回头,不见了那和尚,眼前忽的一亮,又是一般景界,却遇着这个人。洒家见他走的蹊跷,被洒家一禅杖打翻,却不知为何已到这里。此处节气,又与昭德府那边不同:"桃李只有恁般大叶,却无半朵花蕊。"
戴宗笑道:"如今已是三月下旬,桃李多落尽了。"鲁智深不肯信,争让道:"如今正是二月下旬,适落井,只停得一回儿,却怎么便是三月下旬?"戴宗听说,十分惊异。二人押着马灵,一迳来到汾阳城。
此时公孙胜已是杀退北军,收兵入城。卢俊义,秦明,宣赞,郝思文,韩滔,彭舾,杀了索贤,党世隆,凌光三将,直追田彪,段仁至十里外,杀散北军。田彪同段仁,陈宣,苗成,领败残兵,望北去了。卢俊义收兵回城,又遇乔道清破了武能,徐瑾,同陈达,杨春,李忠,周通,领兵追赶到来。被南军两路合杀,北兵大败,死者甚众。武能被杨春一大刀,砍下马来;徐瑾被郝思文刺死,夺获马匹,衣甲,金鼓,鞍辔无数。卢俊义与乔道清合兵一处,奏凯进城。卢俊义刚到府治,只见鲁智深,戴宗将马灵解来。卢俊义大喜,忙问:"鲁智深为何到此?宋哥哥与邬梨那杀,胜败如何?"鲁智深再将前面堕井及宋江与邬梨交战的事,细述一遍,卢俊义以下诸将,惊讶不已。
当下卢俊义亲释马灵之缚。马灵在路上已听了鲁智深这段话,又见卢俊义如此意气,拜伏愿降。卢俊义赏劳三军将士。次日,晋宁府守城将佐,已有新官交代,都到汾阳听用。卢俊义教戴宗,马灵往宋先锋处报捷,即日与副军师朱武计议征进不提。
且说马灵传授戴宗日行千里之法,二人一日便到宋先锋军前,入寨参见,备细报捷。宋江听了鲁智深这段话,惊讶喜悦,亲自到陈安抚处,参见报捷,不在话下。
再说田豹同段仁,陈宣,苗成统领败残军卒,急急如丧家之狗,忙忙似漏网之鱼,倒威胜见田虎,哭诉那丧师失地之事。又有伪枢密院官,急入内启奏道:"大王,两日流星报马,将羽书雪片也似报来,说统军大将马灵,已被擒拿;关胜,呼延灼兵马,已围榆社县;卢俊义等兵马,已破介休县城池;独有襄垣县邬国舅处,屡有捷音,宋兵不敢正视。"田虎闻报大惊,手足无措。文武多官计议,欲北降金人。当有伪右丞相太师卞祥,叱退多官,启奏道:"宋兵纵有三路,我这威胜,万山环列,粮草足支二年,御林卫驾等精兵二十余万;东有武乡,西有沁源二县,各有精兵五万;后有太原县,祈县,临县,大答县,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尚可战守。古语有云:“宁为瞈口,无为牛后。”"
田虎踌躇未答,又报总管叶清到来。田虎即令召进,叶清拜舞毕,称说:"郡主郡马,屡次斩获,兵威大振,兵马直抵昭德府。正要围城,因邬国舅偶患风寒,不能管摄兵马。乞大王添差良将精兵,协助郡主郡马,恢复昭德府。"当有伪都督范权启奏道:"臣闻郡主郡马,甚是骁勇,宋兵不敢正视。若得大王御驾亲征,又有雄兵猛将助他,必成中兴大功。臣愿助太子监国。"田虎准奏。原来范权之女,有倾国之姿;范权献与田虎,田虎十分宠幸;因此,范权说的,无有不从。今日范权受了叶清重赂,又见宋兵势大,他便乘机卖国。
当下田虎拨付卞祥将佐十员,精兵三万,前往迎敌卢俊义,花荣等兵马;又令伪太尉房学度,也统领将佐十员,精兵三万,往榆社迎敌关胜等兵马;田虎亲自统领伪尚书李天锡,郑之瑞,枢密薛时,林昕,都督胡英,唐显,及殿帅,御林护驾教头,团练使,指挥使,将军,较尉等众,挑选精兵十万,择日祭旗兴师,杀牛宰马,犒赏三军。再传令旨,教兄弟田豹,田彪同都督范权等,及文武多官,辅太子田定监国。叶清得了这个消息,密差心腹,星夜驰至襄垣城中,报知张清,琼英。张清令解珍,解宝,将绳索悬挂出城,星夜往报宋先锋知会去了。
却说卞祥伺候兵符,挑选军马,盘桓了三日,方才统领樊玉明,鱼得源,傅祥,顾恺,寇琛,管琰,冯翊,吕振,吉文炳,安士隆等偏牙各项将佐,军马三万,出了威胜州东门。军分两队:前队是樊玉明,鲁得源,冯翊,顾恺,领兵马五千,刚到沁源县,地名绵山,山坡下一座大林,前军却好抹过林子,只听得一棒锣声响处,林子背后山坡脚边,撞出一彪军来,却是宋公明得了张清消息,密差花荣,董平,林冲,史进,杜兴,穆弘,领精勇骑兵五千,人披软战,马摘銮铃,星夜疾驰到此。军中一将,骤马当先,两手□两钢。此将乃是宋军中第一个惯冲头阵的"双将"董平,大喝道:"来的是那里兵马?不早早受缚,更待何时?"樊玉明大骂:"水草寇,何故侵夺俺这里城池?"董平大怒,喝道:"天兵到此,兀是抗拒!"拍马挺双,直抢樊玉明。那边樊玉明纵马捻来迎。二将礩到二十余合,樊玉明力怯,遮架不住,被董平一,刺中咽喉,翻身落马。
那边冯翊大怒,挺条浑铁,飞马直抢董平。那边"小李广"花荣,骤马接住杀。二将礩到十合之上,花荣拨马,望本阵便走。冯翊纵马赶来,却被花荣带住花,拈弓搭箭,扯得那弓满满的,扭转身躯,觑定冯翊较亲,只一箭,正中冯翊面门,头盔倒卓,两脚蹬空,扑通的撞下马来。花荣拨转马,再一,结果了性命。董平,林冲,史进,穆弘,杜兴,招动兵马,一齐卷杀过来。顾恺早被林冲搠翻;鱼得源堕马,被人马践踏身死。北兵大败亏输,五千军马,杀死大半,其余四散逃窜。花荣等兵士,夺了金鼓马匹,追杀北兵,至五里外,却遇卞祥大兵到来。
那卞祥是庄家出身,他两条臂膊,有水牛般气力;武艺精熟,乃是贼中上将。当下两军相对,旗鼓相望,两阵里画角齐鸣,鼍鼓迭擂。北将卞祥,立马当先,头顶凤翅金盔,身挂鱼鳞银甲,九尺长短身材,三牙掩口髭须,面方肩阔,眉竖眼圆,跨匹冲波战马,提把开山大斧。左右两边,排着傅祥,管琰,寇琛,吕振四个伪统制官;后面又有伪统军,提辖,兵马防御,团练等官,参随在后。队伍军马,十分摆布得整齐。
南阵里"九纹龙"史进骤马出阵,大喝:"来将何人?快下马受缚,免污刀斧!"卞祥呵呵大笑道:"瓶儿罐儿,也有两个耳朵。你须曾闻得我卞祥的名字么?"史进喝道:"助逆匹夫,天兵到此,兀是抗拒!"拍马舞三尖两刃八环刀,直抢卞祥。卞祥也抡大斧来迎。二马相交,两器并举,刀斧纵横,马蹄撩乱,礩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这边花荣爱卞祥武艺高强,却不肯放冷箭,只拍马挺,上前助战。卞祥力敌二将,又礩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北阵中将士,恐卞祥有失,急鸣金收兵。花荣,董平,见天色已晚,又寡不敌众,也不追赶,亦收兵向南,两军自去十余里扎寨。
是夜南风大作,浓云泼墨,夜半,大雨震雷。此时田虎统领众多官员将佐军马,已离了威胜城池百余里,天晚扎寨。帐中自有随行军中内侍姬妾,及范美人在帐中欢宴。是夜也遇了大雨。自此霖雨一连五日不止,上面张盖的天雨盖都漏,下面又是水渌渌的,军士不好炊爨立脚,角弓软,箭翎脱,各营军马,都在营中兀守,不在话下。
且说索超,徐宁,单廷,魏定国,汤隆,唐斌,耿恭等将,接得关胜,呼延灼,文仲容,崔野陆兵,及水军头领李俊等水军船只,众将计议,留单廷,魏定国镇守潞城,关胜等将佐,水陆并进,船骑同行,打破榆社县,再留索超,汤隆,镇守城池。关胜等众,乘胜长驱,势如破竹,又克了大谷县,杀了守城将佐,其余牙将军兵,降者无算。关胜安抚军民,赏劳将士,差人到宋先锋处报捷。次日,关胜等同时也遇了大雨,在城屯扎,不能前进。忽报:"卢先锋留下宣赞,郝思文,吕方,郭盛,管领兵马,镇守汾阳府。卢俊义等已克了介休,平遥两县,再留韩滔,彭舾镇守介休县,孔明,孔亮镇守平遥县,卢先锋统领众多将佐军马,见围太原县城池,也因雨阻,不能攻打。"恰好水军头领李俊在城,听了此报,忙对关胜说道:"卢先锋等今遇天雨连绵,流水大至,使三军不得稽留,倘贼人选死士出城冲击奈何!小弟有一计:欲到卢先锋处商议。"关胜依允。
当下"混江龙"李俊,即刻辞了关胜出城,教童威,童猛统管水军船只,自己同了二张,三阮,带领水军二千,戴笠披,冒雨冲风,间道疾驰到卢俊义军前,入寨参见。不及寒温,即与卢俊义密语片晌。卢俊义大喜,随即传令军士,冒雨砍木作筏,李俊等分头行事去了不提。
且说太原城中守城将士张雄,伪授殿帅之职,项忠,徐岳伪都统制之职,这三个人是贼中最好杀的。手下军卒,个个凶残淫暴,城中百姓,受暴虐不过,弃了家产,四散逃亡,十停中已去了七八停。张雄等今被大兵围困,负固不服。张雄与项忠,徐岳计议:目今天雨,宋兵欲掠无所,水地不利,薪刍既寡,军无稽留之心,急出击之,必获全胜。此时是四月上旬,张雄正欲分兵出四门,冲击宋兵,忽听得四面锣声振响。张雄忙上敌楼望城外时,只见宋军冒雨穿屐,俱登高阜山冈。张雄正在惊疑,又听得智伯渠边,及东西三处,喊声振天,如千军万马狂奔驰骤之声。霎时间,洪波怒涛飞至,却如秋中八月潮汹涌,天上黄河水泻倾:真个是功过智伯城三板,计胜淮阴沙几囊。毕竟不知这水势如何底止,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张清琼英双建功 陈观宋江同奏捷
话说太原县城池,被"混江龙"李俊,乘大雨后水势暴涨,同二张,三阮,统领水军,约定时刻,分头决引智伯渠及晋水,灌浸太原城池。顷刻间,水势汹涌,但见:
骤然飞急水,忽地起洪波。军卒乘木筏冲来,将士驾天潢飞至。神号鬼哭,昏昏日色无光;岳撼山崩,浩浩波声若怒。城垣尽倒,窝铺皆休。旗随波不见,青红交杂兵戈。汨浪难排,霜雪争叉。僵尸如鱼?沉浮,热血与波涛并沸。须臾树木连根起,顷刻□题贴水飞。
当时城中鼎沸,军民将士,见水突至,都是水渌渌的爬墙上屋,攀木抱梁,老弱肥胖的,只好上台上桌。转眼间,连桌凳也浮起来,房屋倾圮,都做了水中鱼?。城外李俊,二张,三阮,乘着飞江天浮,逼近城来,恰与城垣高下相等。军士攀缘上城,各执利刃,砍杀守城士卒。又有军士乘木筏冲来,城垣被冲,无不倾倒。
张雄正在城楼上叫苦不迭,被张横,张顺从飞江上城,手执朴刀,喊一声,抢上楼来,一连砍翻了十余个军卒,众人乱窜逃生。张雄躲避不迭,被张横一朴刀砍翻,张顺赶上前,卡察的一刀,剁下头来。比及水势四散退去,城内军民,沉溺的,压杀的,已是无数。梁柱门扇,窗棂什物,骸顺流壅塞南城。城中只有避暑宫,是北齐神武帝所建,基址高固,当下附近军民,一齐抢上去,挨挤践踏,死的也有二千余人,连那高阜及城垣上,一总所存军民,仅千余人。城外百姓,却得卢先锋密唤里保,传谕居民,预先摆布,锣声一响,即时都上高阜。况城外四散空阔,水势去的快,因此城外百姓,不致湮没。
当下"混江龙"李俊,领水军据了西门;"船火儿"张横,同"浪里白跳"张顺,夺了北门;"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占了东门;"活阎罗"阮小七,夺了南门:四门俱竖起宋军旗号。至晚水退,现出平地,李俊等大开城门,请卢先锋等军马入城。城中鸡犬不闻,骸山积。虽是张雄等恶贯满盈,李俊这条计策,也忒惨毒了。那千余人,四散的跪在泥水地上,插烛也似磕头乞命。卢俊义查点这伙人中,只有十数个军卒,其余都是百姓。项忠,徐岳爬在帅府后傍屋的大桧树上,见水退,溜将下来,被南军获住,解到卢先锋处。卢俊义教斩首示众;给发本县府库中银两,赈济城内外被水百姓;差人往宋先锋处报捷;一面令军士埋葬骸,修城垣居,召民居住。
不说卢俊义在太原县抚绥料理,再说太原未破时,田虎统领十万大军,因雨在铜山南屯扎,探马报来,邬国舅病亡,郡主郡马,即退军到襄垣,殡殓国舅。田虎大惊,差人在襄垣城中传旨,着琼英在城中镇守,全羽前来听用,并问为何差往襄坦人役,都不来回奏。
次日雨霁,平明时分,流星探马飞报将来,说宋江差孙安,马灵,领兵前来拒敌。田虎听报,大怒道:"孙安,马灵,都受我高官厚禄,今日反叛,情理难容。待寡人亲自去问他。卿等努力,如有擒得二人者,千金赏,万户侯。"当下田虎亲自驱兵向前,与宋兵相对。北军观看宋军旗号,原来是"病尉迟"孙立,"铁笛仙"马麟。北阵前金瓜密布,铁斧齐排,剑戟成行,旗叶清,及金吾较尉等将,领着五千败残军马,拥护奔逃。正在危急,忽的又有一彪军马,从东突至。田虎见了,仰天大叹道:"天丧我也!"北军看那彪军马中,当先一个俊庞年少将军,头戴青巾绩,身穿绿战袍,手执梨花,坐匹高头雪白卷毛马,旗号上写的分明,乃是"中兴平南先锋郡马全羽。"那时叶清紧随田虎,看了旗号,奏知田虎。田虎传旨,快教郡马救驾。那全郡马近前,下马跪奏道:"臣启大王:甲胄在身,不能俯伏,臣该应死。"田虎道:"赦卿无罪。"全郡马又奏道:"事在危急,奉请大王到襄垣城中,权避敌锋。待臣同郡主杀退宋兵,再请大王到威胜大内,计议良策,恢复基业。"
田虎大喜,传下令旨,即望襄垣进发。全郡马在后面,抵挡追赶的兵将。田虎等众,已到襄垣城下,背后喊杀连天,追赶将来。襄垣城上守城将士看见,连忙开城门,放吊桥。胡英引兵在前,军士听见后面赶来,一拥抢进城去,也顾不得甚么大王。胡英刚进得城门,猛听得一声梆子响,两边伏兵齐发,将胡英及三千余人,都赶入陷坑中去,被军士把长乱搠,可怜三千余人,不留半个。城中大叫"田虎要活的!"田虎见城中变起,方知是计,急勒马望北奔走。张清,叶清拍马赶来,田虎那匹好马行得快,张清,叶清领军士赶不上,已离了一箭之地,只见田虎马前,忽地起阵旋风,风中见出一个女子,大叫道:"奸贼田虎,我仇家夫妇,都被汝害了,今日走到那里去?"就女子身旁,又起一阵阴风,望田虎劈面滚来,那女子寂然不见。田虎坐下马,忽然惊跃嘶鸣,田虎落马堕地,被张清,叶清赶上,跳下马来,同军士一拥上前擒住。
唐昌领众挺骤马来救。张清见唐昌抢来,急忙上马,拈一石子飞来,正中唐昌面门,撞下马去。张清大叫道:"我不是甚么全羽,乃是天朝宋先锋部下“没羽箭”张清。"那时李逵,武松,领五百步兵,从城内抢出来,二人大吼一声,把那殿帅将军,金吾较尉等二千余人,杀的星落云散。张清刺杀了唐昌,缚了田虎,簇拥入城,闭了城门,待宋先锋杀退北兵,方可解去。鲁智深追赶到来,见田虎已捉入城去,鲁智深等复向西杀到铜山侧。此时已是酉牌时分。
宋江等三路军马与北兵鏖战一日,杀死军士二万余人。北军无主,四面八方,乱窜逃生。范美人及姬妾等项,都被乱兵所杀。李天锡,郑之瑞,薛时,林昕,领三万余人,上铜山据住,宋江领兵四面围困。鲁智深来报,田虎已被张清擒捉;宋江以手加额,忙传将令,差军星夜疾驰到襄垣,教武松等坚闭城门,看守田虎,教张清领兵速到威胜,策应琼英等。
原来琼英已奉吴军师密计,同解珍,解宝,乐和,段景住,王定六,郁保四,蔡福,蔡庆,带领五千军马,尽着北军旗号,伏于武乡县城外石盘山侧。琼英等探知田虎与我兵杀,琼英领众人星夜疾驰到威胜城下。是日天晚,已是暮霞敛彩,新月垂,琼英在城下莺声娇啭叫道:"我乃郡主,保护大王到此,快开城门!"当下守城军卒,飞报王宫内里。田豹,田彪闻报,上马疾驰到南城,忙上城楼观看,果见赭黄伞下,那匹雕鞍银白马上,坐着大王,马前一个女将,旗上大书郡主琼英,后面有尚书都督等官,远远跟随。只见琼英高声叫道:"胡都督等与宋兵战败,我特保护大王到此。教官员速出城接驾!"
田豹等见是田虎,即令开了城门,出城迎接。二人到马前,只听马上的大王大喝道:"武士与寡人拿下二贼。"军士一拥上前,将二人擒住。田豹,田彪大叫:"我二人无罪!"急要挣扎时,已被军士将绳索绑缚了。原来这个田虎,乃是吴用教孙安拣择南军中与田虎一般面貌的一个军卒,依着田虎妆束;后面尚书都督,却是解珍,解宝等数人假扮的。当下众人各掣出兵器,王定六,郁保四,蔡福,蔡庆领五百余人,将田豹,田彪连夜解往襄垣去了。城上见捉了田豹,田彪,又见将二人押解向南,情知有诈,急出城来抢时,却被琼英要杀田定,不顾性命,同解珍,解宝一拥抢入城来。守门将士上前来礩敌,被琼英飞石子打去,一连伤了六七个人,解珍,解宝帮助琼英杀,城外乐和,段景住,急教军士卸下北军打扮,个个是南军号衣,一齐抢入城来,夺了南门。乐和,段景住挺朴刀,领军上城,杀散军士,竖起宋军旗号。
城中一时鼎沸起来,尚有许多伪文武官员,及王亲国戚等众,急引兵来杀。琼英这四千余人深入巢穴,如何抵敌?却得张清领八千余人到来,驱兵入城,见琼英,解珍,解宝与北兵正在鏖战,张清上前飞石,连打四员北将,杀退北军。张清对琼英道:"不该深入重地,又且众寡不敌。"琼英道:"欲报父仇,虽粉骨碎身,亦所不辞!"张清道:"田虎已被我擒捉在襄垣了。"琼英方喜欢。
正欲引兵出城,也是天厌贼众之恶,又得卢俊义打破沁源城池,统领大兵到来,见了南门旗号,急驱兵马入城,与张清合兵一处,赶杀北军。秦明,杨志,杜迁,宋万,领兵夺了东门;欧鹏,邓飞,雷横,杨林,夺了西门;黄信,陈达,杨春,周通,领兵夺了北门;杨雄,石秀,焦挺,穆春,郑天寿,邹渊,邹润,领步兵,大刀阔斧,从王宫前面砍杀入去;龚旺,丁得孙,李立,石勇,陶宗旺,领步兵,从后宰门砍杀入去:杀死王宫内院嫔妃,姬妾,内侍人等无算。田定闻变,自刎身死。张清,琼英,张青,孙二娘,唐斌,文仲容,崔野,耿恭,曹正,薛永,李忠,朱富,时迁,白胜,分头去杀伪尚书,伪殿帅,伪枢密以下等众,及伪封的王亲国戚等贼徒,正是:
金阶殿下人头滚,玉砌朝门热血喷。
莫道不分玉与石,为庆为殃心自扪。
当下宋兵在威胜城中,杀的横市井,血满沟渠。卢俊义传令,不得杀害百姓,连忙差人先往宋先锋处报捷。当夜宋兵直闹至五更方息,军将降者甚多。
天明,卢俊义计点将佐,除"神机军师"朱武在沁源城中镇守外,其余将佐,都无伤损。只有降将耿恭,被人马践踏身死。众将都来献功。焦挺将田定死鸵来,琼英咬牙切齿,拔佩刀割了首级,把他骸支解。此时邬梨老婆倪氏已死,琼英寻了叶清妻子安氏,辞别卢俊义,同张清到襄垣,将田虎等押解到宋先锋处。卢俊义正在料理军务,忽有探马报来,说北将房学度将索超,汤隆围困在榆社县。卢俊义即教关胜,秦明,雷横,陈达,杨春,杨林,周通,领兵去解救索超等。
次日,宋江已破李天锡等于铜山,一面差人申报陈安抚说:"贼巢已破,贼首已擒,请安抚到威胜城中料理。"宋江统领大兵,已到威胜城外,卢俊义等迎接入城。宋江出榜,安抚百姓。卢俊义将卞祥解来;宋江见卞祥状貌魁伟,亲释其缚,以礼相待。卞祥见宋江如此义气,感激归降。次日,张清,琼英,叶清将田虎,田豹,田彪,囚载陷车,解送到来。琼英同了张清,双双的拜见伯伯宋先锋;琼英拜谢王英等昔日冒犯之罪。宋江叫将田虎等监在一边,待大军班师,一同解送东京献俘;即教置酒,与张清,琼英庆贺。
当日有威胜属县武乡守城将士方顺等,将军民户口,册籍,仓库钱粮,前来献纳。宋江赏劳毕,仍令方顺依旧镇守。宋江在威胜城一连过了两日,探马报到,说关胜等到榆社县,同索超,汤隆内外夹攻,杀了北将房学度;北军死者五千余人,其余军士都降。宋江大喜,对众将道:"都赖众兄弟之力,得成平寇之功。"即细细标写众将功劳,及张清,琼英擒贼首,捣贼巢的大功。又过了三四日,关胜兵马方到,又报陈安抚兵马也到了。
宋江统领将佐,出郭迎接入城,参见已毕,陈安抚称赞道:"将军等五月之内,成不世之功。下官一闻擒捉贼首,先将表文差人马上驰往京师奏凯,朝廷必当重封官爵。"宋江再拜称谢。
次日,琼英来禀,欲往太原石室山,寻觅母亲骸埋葬,宋江即命张清,叶清同去不提。
宋江禀过陈安抚,将田虎宫殿院宇,珠轩翠屋,尽行烧毁;又与陈安抚计议,发仓廪,赈济各处遭兵被火居民。修书申呈宿太尉,写表申奏朝廷,差戴宗即日起行。
戴宗擎表文书札,赶上陈安抚差的奏官,一同入进东京,先到宿太尉府前,依先寻了杨虞候,将书呈递。宿太尉大喜,明日早朝,并陈安抚表文,一同上达天听。道君皇帝龙颜喜悦,愁宋江等料理,候代班师回京,封官受爵。戴宗得了这消息,即日拜辞宿太尉,离了东京,明日未牌时分,便到威胜城中,报知陈安抚,宋先锋。
宋江一面教把生擒到贼徒伪官等众,除留田虎,田豹,田彪,另行解赴东京,其余从贼,都就威胜市曹斩首施行。所有未收去处,乃是晋宁所属蒲解等州县;贼役赃官,得知田虎已被擒获,一半逃散,一半自行投首。陈安抚尽皆准首,复为良民;就行出榜去各处招抚,以安百姓;其余随从贼徒,不伤人者,亦准其自首投降,复为乡民,给还产业田园。克复州县已了,各调守御官军,护境安民,不在话下。
再说道君皇帝已降诏愁,差官□领到河北谕陈等。次日,临幸武学,百官先集,蔡京于坐上谭兵,众皆拱听。内中却有一官,仰着面孔,看视屋角,不去睬他。蔡京大怒,连忙查问那官员姓名。正是一人向隅,满坐不乐。只因蔡京查这个官员姓名,直教天罡地煞临轸翼,猛将雄兵定楚郢。毕竟蔡京查问那官员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一回 谋坟地阴险产逆 蹈春阳妖艳生奸
话说蔡京在武学中查问那不听他谭兵,仰视屋角的这个官员,姓罗名戬,祖贯云南军,达州人,见做武学谕。当下蔡京怒气填胸,正欲发作,因天子驾到报来,蔡京遂放下此事,率领百官,迎接圣驾进学,拜舞山呼。道君皇帝讲武已毕,当有武学谕罗戬,不等蔡京开口,上前俯伏,先启奏道:"武学谕小臣罗戬,冒万死,谨将淮西强贼王庆造反情形,上达圣聪。王庆作乱淮西,五年于兹,官军不能抵敌。童贯,蔡攸,奉旨往淮西征讨,全军覆没;惧罪隐匿,欺诳陛下,说军士水土不服,权且罢兵,以致养成大患。王庆势愈猖獗,前月又将臣乡云安军攻破,掳掠淫杀,惨毒不忍言说,通共占据八座军州,八十六个州县。
蔡京经体赞元,其子蔡攸,如是覆军杀将,辱国丧师,今日圣驾未临时,犹俨然上坐谭兵,大言不惭,病狂丧心!乞陛下速诛蔡京等误国贼臣,选将发兵,速行征,救生民于涂炭,保社稷以无疆,臣民幸甚!天下幸甚!"道君皇帝闻奏大怒,深责蔡京等隐匿之罪。当被蔡京等巧言宛奏天子,不即加罪,起驾还宫。次日,又有亳州太守侯蒙到京听调,上书直言童贯,蔡攸丧师辱国之罪;并荐举宋江等才略过人,屡建奇功,征辽回来,又定河北,今已奏凯班师,目今王庆猖獗,乞陛下降愁,将宋江等先行褒赏,即着这支军马,征讨淮西,必成大功。
徽宗皇帝准奏,随即降旨下省院,议封宋江等官爵。省院官同蔡京等商议,回奏:"王庆打破宛州昨有禹州,许州,叶县三处申文告急。那三处是东京所属州县,邻近神京,乞陛下愁陈璜,宋江等,不必班师回京,着他统领军马,星夜驰援禹州等处。臣等保举侯蒙为行军参谋。罗戬素有韬略,着他同侯到陈军前听用。
宋江等正在征,未便升受,待淮西奏凯,另行酌议封赏。"原来蔡京知王庆那里兵强将猛,与童贯,杨戬,高俅计议,故意将侯蒙,罗戬送到陈那里,只等宋江等败绩,侯蒙,罗戬,怕他走上天去?那时却不是一网打尽。话不絮繁。却说那四个贼臣的条议,道君皇帝一一准奏,降旨写愁,就着侯蒙,罗戬,奉诏愁,及领赏赐金银,缎疋,袍服,衣甲,马匹,御酒等物,即日起行,驰往河北,宣谕宋江等;又愁该部将河北新复各府州县所缺正佐官员,速行推补,勒限星驰赴任。道君皇帝判断政事已毕,复被王黼,蔡攸二人,劝帝到艮岳娱乐去了不提。
且说侯蒙领诏愁及赏赐将士等物,满满的装载三十五车,离了东京,望河北进发。于路无话,不则一日,过了壶关山,昭德府,来到威胜州,离城尚有二十余里,遇着宋兵押解贼首到来。
却是宋江先接了班师诏愁,恰遇琼英葬母回来;宋江将琼英母子及叶清贞孝节义的事,擒元凶贼首的功,并乔道清,孙安等降顺天朝,有功员役,都备细写表,申奏朝廷,就差张清,琼英,叶清,领兵押解贼首先行。当张清上前,与侯参谋,罗戬相见已毕。张清得了这个消息,差人驰往陈安抚,宋先锋处报闻。陈,宋江率领诸将,出郭迎接,侯蒙等捧圣旨入城,摆列龙亭香案。陈安抚及宋江以下诸将,整整齐齐,朝北跪着,裴宣喝拜。拜罢,侯蒙面南,立于龙亭之左,将诏书宣读道:
制曰:朕以敬天法祖,缵绍洪基,惟赖杰宏股肱,赞大业。迩来边庭多儆,国祚少宁,尔先锋使宋江等,跋履山川,逾越险阻,先成平虏之功,次奏静寇之绩,朕实嘉赖。今特差参谋侯蒙,捧诏书,给赐安抚陈,及宋江,卢俊义等金银,袍缎,名马,衣甲,御酒等物,用彰尔功。兹者又因强贼王庆,作乱淮西,倾覆我城池,芟夷我人民,虔刘我边陲,荡摇我西京,仍敕陈为安抚,宋江为平西都先锋,卢俊义为平西副先锋,侯蒙为行军参谋。诏书到日,即统领军马,星驰先救宛州。尔等将士,协力尽忠,功奏荡平,定行封赏。其三军头目,如钦赏未敷,着陈就于河北州县内丰盈库藏中那撮给赏,造册奏闻。尔其钦哉!特谕。
宣和五年四月日
侯蒙读罢丹诏,陈及宋江等山呼万岁,再拜谢恩已毕,侯蒙取过金银缎疋等项,依次照名给散:陈安抚及宋江,卢俊义,各黄金五百两,锦缎十表里,锦袍一套,名马一匹,御酒二瓶;吴用等三十四员,各赏白金二百两,彩缎四表里,御酒一瓶;朱武等七十二员,各白金一百两,御酒一瓶;余下金银,陈安抚设处凑足,表散军兵已毕。宋江复令张清,琼英,叶清,押解田虎,田豹,田彪,到京师献俘去了。公孙胜来禀:乞兄长修五龙山龙神庙中五条龙像。宋江依允,差匠修塑。
宋江差戴宗,马灵往谕各路守城将士,一等新官到来,即行交代,勒兵前来,征王庆。宋江又料理了数日,各处新官皆到,诸路守城将佐,统领军兵,陆续到来。宋江将钦赏银两,表散已毕,宋江令萧让,金大坚镌勒碑石,记叙其事。正值五月五日天中节,宋江教宋清大排席,庆贺太平,请陈安抚上坐,新任太守,及侯蒙,罗戬,并本州佐贰等官次之,宋江以下,除张清晋京外,其一百单七人,及河北降将乔道清,孙安,卞祥等一十七员,整整齐齐,排坐两边。
当下席间,陈,侯蒙,罗戬称赞宋江等功勋;宋江吴用等感激三位知己,或论朝事,或诉衷曲,觥筹交错,灯烛辉煌,直饮至夜半方散。次日,宋江与吴用计议,整点兵马,辞别州官,离了威胜,同陈等众,望南进发。所过地方,秋毫无犯。百姓香花灯烛,络绎道路,拜谢宋江等剪除贼寇,我每百姓,得再见天日之恩。
不说宋江等望南征进,再说"没羽箭"张清同琼英,叶清,将陷车囚解田虎等,已到东京,先将宋江书札,呈达宿太尉,并送金珠珍玩。宿太尉转达上皇,天子大嘉琼英母子贞孝,降愁特赠琼英母宋氏为"介休贞节县君",着彼处有司,建造坊祠,表扬贞节,春秋享祀。封琼英为贞孝宜人,叶清为正排军,钦赏白银五十两,表扬其义;张清复还旧日原职;仍着三人协助宋江,征讨淮西,功成升赏。
道君皇帝愁下法司,将反贼田虎,田豹,田彪,押赴市曹,凌迟碎剐。当下琼英带得父母小像,禀过监斩官,将仇申宋氏小像,悬挂法场中,像前摆张桌子,等到午时三刻,田虎开刀碎剐后,琼英将田虎首级,摆在桌上,滴血祭奠父母,放声大哭。此时琼英这段事,东京已传遍了,当日观者如垛:见琼英哭得悲恸,无不感泣。琼英祭奠已毕,同张清、叶清望阙谢恩。三人离了东京,迳望宛州进发,来助宋江,征讨王庆,不在话下。
看官牢记话头,仔细听着,且把王庆自幼至长的事,表白出来。那王庆原来是东京开封府内一个副排军。他父亲王砉,是东京大富户,专一打点衙门,唆结讼,放刁把滥,排陷良善,因此人都让他些个。他听信了一个风水先生,看中了一块阴地,当出大贵之子。这块地,就是王砉亲戚人家葬过的,王砉与风水先生设计陷害。王砉出尖,把那家告纸谎状,官司累年,家产荡尽,那家敌王砉不过,离了东京,远方居住。
后来王庆造反,三族皆夷,独此家在远方,官府查出是王砉被害,独得保全。王砉夺了那块坟地,葬过父母,妻子怀孕弥月。王砉梦虎入室,蹲踞堂西,忽被狮兽突入,将虎衔去。王砉觉来,老婆便产王庆。那王庆从小浮浪,到十六七岁,生得身雄力大,不去读书,专好斗瞈走马,使轮棒。那王砉夫妻两口儿,单单养得王庆一个,十分爱恤,自来护短,凭他惯了,到得长大,如何拘管得下。王庆赌的是钱儿,宿的是娼儿,的是酒儿。王砉夫妇,也有时训诲他。王庆逆性发作,将父母詈骂,王砉无可奈何,只索由他。过了六七年,把个家产费得罄尽,单靠着一身本事,在本府充做个副排军。一有钱钞在手,三兄四弟,终日大酒大肉价同;若是有些不如意时节,拽出拳头便打,所以众人又惧怕他,又喜欢他。
一日,王庆五更入衙画卯,干办完了执事,闲步出城南,到玉津圃游玩。此时是徽宗政和六年,仲春天气,游人如蚁,军马如云,正是:
上苑花开堤柳眠,游人队里杂婵娟。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王庆独自闲耍了一回,向那圃中一棵傍池的垂杨上,将肩胛斜倚着,欲等个相识到来,同去酒肆中三进城,无移时,只见池北边十来个干办,虞候,伴当,养娘人等,簇着一乘轿子,轿子里面,如花似朵的一个年少女子;那女子要看景致,不用竹。那王庆好的是女色,见了这般标致的女子,把个魂灵都吊下来。认得那伙干办虞候,是枢密童贯府中人。
当下王庆远远地跟着轿子,随了那伙人,来到艮岳。那艮岳在京城东北隅,即道君皇帝所,奇峰怪石,古木珍禽,亭榭池馆,不可胜数。外面朱垣绯户,如禁门一般,有内相禁军看守,等闲人脚指头儿也不敢踅到门前。那簇人歇下轿,养娘扶女子出了轿,迳望艮岳门内,娉娉娜娜,妖妖娆娆走进去。那看门禁军内侍,都让开条路,让她走进去了。
原来那女子是童贯之弟童贳之女,杨戡的外孙。童贯抚养为己女,许配蔡攸之子,却是蔡京的孙儿媳妇了,小名叫做娇秀,年方二八。她禀过童贯,乘天子两日在李师师家娱乐,欲到艮岳游玩。童贯预先吩咐了禁军人役,因此不敢拦阻。那娇秀进去了两个时辰,兀是不见出来。王庆那,呆呆地在外面守着,肚里饥饿,踅到东街酒店里,买些酒肉,忙忙地了六七,恐怕那女子去了,连帐也不算,向便袋里摸出一块二钱重的银子,丢与店小二道:"少停便来算帐。"王庆再踅到艮岳前,又停了一回,只见那女子同了养娘,轻移莲步,走出艮岳来,且不上轿,看那艮岳外面的景致。王庆踅上前去看那女子时,真个标致,有《混江龙词》为证:
风姿毓秀,那里个金屋堪收?点樱桃小口,横秋水双眸。若不是昨夜晴开新月皎,怎能得今朝肠断小梁州。芳芬绰约蕙兰俦,香飘雅丽芙蓉袖,两下里心猿都被月引花。
王庆看到好处,不觉心头撞鹿,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霎时间酥了半边。那娇秀在人丛里,□见王庆的相貌:
凤眼浓眉如画,微须白面红颜。顶平额阔满天仓,七尺身材壮健。善会偷香窃玉,惯的卖俏行奸。凝眸呆想立人前,俊俏风流无限。
那娇秀一眼□着王庆风流,也看上了他。当有干办虞候,喝开众人,养娘扶娇秀上轿,众人簇拥着,转东过西,却到酸枣门外岳庙里来烧香。王庆又跟随到岳庙里,人山人海的,挨挤不开,众人见是童枢密处虞候干办,都让开条路。那娇秀下轿进香,王庆挨踅上前,却是不能近身,又恐随从人等叱苒,假意与庙祝熟,帮他点烛烧香,一双眼不住的溜那娇秀,娇秀也把眼来频□。原来蔡攸的儿子,生来是憨呆的;那娇秀在家,听得几次媒婆传说是真,日夜叫屈怨恨;今日见了王庆风流俊俏,那小鬼头儿春心也动了。
当下童府中一个董虞候,早已睢科,认得排军王庆。董虞候把王庆劈脸一掌打去,喝道:"这个是甚么人家的宅眷!你是开封府一个军健,你好大胆,如何也在这里挨挨挤挤。待掩对相公说了,教你这颗颅头,安不牢在颈上!"王庆那敢则声,抱头鼠窜,奔出庙门来,一口唾,叫声道:"碎,我直恁这般呆!癞虾蟆怎想天鹅肉?"当晚忍气吞声,惭愧回家。谁知那娇秀回府,倒是日夜思想,厚贿侍婢,反去问那董虞候,教他说王庆的详细。侍婢与一个薛婆子相熟,同他做了马泊六,悄地勾引王庆从后门进来,人不知,鬼不觉,与娇秀勾搭。王庆那,喜出望外,终日饮酒。
光阴荏苒,过了三月,正是乐极生悲。王庆一日得烂醉如泥,在本府正排军张斌面前,露出马脚,遂将此事张扬开去,不免吹在童贯耳朵里。童贯大怒,思想要寻罪过摆拨他,不在话下。
且说王庆因此事发觉,不敢再进童府去了。一日在家闲坐,此时已是五月下旬,天气炎热,王庆掇条板凳,放在天井中乘凉,方起身入屋里去拿扇子,只见那条板凳四脚搬动,从天井中走将入来。王庆喝声道:"奇怪!"飞起右脚,向板凳只一脚踢去。王庆叫声道:"阿也苦也!"不踢时,万事皆休,一踢时,立至。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毕竟王庆踢这板凳,为何叫苦起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二回 王庆因奸吃官司 龚端被打师军犯
话说王庆见板凳作怪,用脚去踢那板凳,却是用力太猛,闪肭了胁肋,蹲在地下,只叫"苦也苦也!"半晌价动弹不得。
老婆听的声唤,走出来看时,只见板凳倒在一边,丈夫如此模样,便把王庆脸上打了一掌道:"郎当怪物,却终日在外面,不顾家里。今晚到家里,一回儿又做甚么来?"王庆道:"大嫂不要取笑,我闪肭了胁肋,了不的!"那妇人将王庆扶将起来,王庆勾着老婆的肩胛,摇头咬牙的叫道:"阿也,痛的慌!"那妇人骂道:"浪弟子,鸟歪货,你闲常时,只欢喜使腿牵拳,今日弄出来了。"那妇人自觉这句话说错,将纱袖儿掩着口笑。王庆听的"弄出来"三个字,恁般疼痛的时节,也忍不住笑,哈哈的笑起来。那妇人又将王庆打了个耳刮子道:"鸟怪物,你又想了那里去?"
当下妇人扶王庆到床上睡了,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一壶热酒,递与王庆了。她自去拴门户扑蚊虫,下帐子,与丈夫歇息。王庆因腰胁十分疼痛,那桩儿动弹不得,是不必说。
一宿无话,次早王庆疼痛兀是不止,肚里思想,如何去官府面前声喏答应?挨到午牌时分,被老婆催他出去赎膏药。
王庆勉强摆到府衙前,与惯医跌打损伤,朝北开铺子卖膏药的钱老儿,买了两个膏药,贴在肋上。钱老儿说道:"都排若要好的快,须是两服疗伤行血的煎剂。"说罢,便撮了两服药,递与王庆。王庆向便袋里取出一块银子,约摸有钱二三分重,讨张纸儿,包了钱。老儿□着他包银子,假把脸儿朝着东边。王庆将纸包递来道:"先生莫嫌轻亵,将来买凉瓜。"钱老儿道:"都排,朋友家如何计较?这却使不得!"一头还在那里说,那只右手儿,已是接了纸包,揭开药箱盖,把纸包丢下去了。
王庆了药,方欲起身,只见府西街上,走来一个卖卦先生。头带单纱抹眉头巾,身穿葛布直身,王庆勾搭了娇秀,日夜不回,把她寡旷的久了,欲心似火般炽焰起来,怎饶得过他,便去爬在王庆身上,做了个"掀翻细柳营。"
两个直睡到次日辰牌时分,方起身。梳洗毕,王庆因腹中空虚,些酒了。正在早饭,兀是未完,只听得外面叫道:"都排在家么?"妇人向板壁缝看了道:"是两个府中人。"王庆听了这句话,便呆了一呆,只得放下饭碗,抹抹嘴,走将出来,拱拱手问道:"二位光降,有何见教?"那两个公人道:"都排真个受用!清早儿脸上好春色!太爷今早点名,因都排不到,大怒起来。我每兄弟辈替你禀说见怪闪肭的事,他那里肯信?便起了一枝签,差我每两个来请你回话。"把签与王庆看了。王庆道:"如今红了脸,怎好去参见?略停一会儿好。"那两个公人道:"不干我每的事,太爷立等回话。去迟了,须带累我每打。快走!快走!"两个扶着王庆便走。王庆的老婆,慌忙走出来问时,丈夫已是出门去了。两个公人,扶着王庆进了开封府,府尹正坐在堂中虎皮交椅上。两个公人带王庆上前禀道:"奉老爷钧旨,王庆拿到。"王庆勉强朝上磕了四个头。府尹喝道:"王庆,你是个军健,如何怠玩,不来伺候?"王庆又把那见怪闪肭的事,细禀一边道:"实是腰肋疼痛,坐卧不宁,行走不动,非敢怠玩,望相公方便。"府尹听罢,又见王庆脸红,大怒喝道:"你这专一酗酒为非,干那不公不法的事,今日又捏妖言,欺诳上官!"喝教扯下去打。
王庆那里分说得开?当下把王庆打得皮开肉绽,要他招认捏造妖书,煽惑愚民,谋为不轨的罪。王庆昨夜被老婆克剥,今日被官府拷打,真是双斧伐木,死去再醒。打不过,只得屈招。府尹录了王庆口词,叫禁子把王庆将刑具枷扭来钉了,押下死囚牢里,要问他个捏造妖书,谋为不轨的死罪。禁子将王庆扛天气炎热,一日止行得四五十里,在路上免不得睡死人?,不滚汤。三个人行了十五六日,过了嵩山。一日正在行走,孙琳用手向西指着远远的山峰说道:"这座山叫做北邙山,属西京管下。"三人说着话,趁早凉,行了二十余里。望见北邙山东,有个市镇,只见四面村农,纷纷的投市中去。那市东人家稀少处,丁字儿列着三株大柏树。树下阴阴,只见一簇人亚肩叠背的围着一个汉子,赤着上身,在那阴凉树下,吆吆喝喝地使棒。三人走到树下歇凉。
王庆走得汗雨淋漓,满身蒸湿,带着护身枷,挨入人业中,掂起脚看那汉使棒。看了一歇儿,王庆不觉失口笑道;"那汉子使的是花棒。"那汉正使到热闹处,听了这句话,收了棒看时,却是个配军。那汉大怒,便骂:"贼配军,俺的棒,远近闻名,你敢开了那鸟口,轻慢我的棒,放出这个屁来!"丢下棒,提起拳头,劈脸就打。只见人丛中走出两个少年汉子来拦住道:"休要动手!"便问王庆道:"足下必是高手。"王庆道:"乱道这一句,惹了那汉子的怒,小人棒也略晓得些儿。"
那边使棒的汉子怒骂道:"贼配军,你敢与我比试罢?"那两个人对王庆道:"你敢与那汉子使合棒,若赢了他,便将这掠下的两贯钱,都送与你。"王庆笑道:"这也使得。"分开众人,向贺吉取了棒,脱了汗衫,拽扎起裙子,掣棒在手。众人都道:"你项上带着个枷儿,却如何轮棒?"王庆道:"口这节儿稀罕。带着行枷赢了他,算手段。"众人齐声道:"你若带枷赢了,这两贯钱一定与你。"便让开路,放王庆入去。
那使棒的汉,也掣棒在手,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王庆道:"列位恩官,休要笑话。"那边汉子明欺王庆有护身枷碍着,吐个门户,唤做"蟒蛇吞象势。"王庆也吐个势,唤做"蜻蜓点水势。"那汉喝一声,便使棒盖将入来。王庆望后一退,那汉赶入一步,提起棒,向王庆顶门,又复一棒打下来。王庆将身向左一闪,那汉的棒打个空,收棒不迭。王庆就那一闪里,向那汉右手一棒劈去,正打着右手腕,把这条棒打落下来;幸得棒下留情,不然把个手腕打断。众人大笑。
王庆上前执着那汉的手道:"冲撞休怪!"那汉右手疼痛,便将左手去取那两贯钱。众人一齐襄将起来道:"那本事低丑,适讲过,这钱应是赢棒的拿!"只见在先出尖上前的两个汉子,劈手夺了那汉两贯钱,把与王庆道:"足下到敝庄一叙。"那使棒的拗众人不过,只得收拾了行仗,望镇上去了。众人都散。
两个汉子邀了王庆,同两个公人,都戴个凉笠子,望南抹过两三座林子,转到一个村坊。林子里有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庄外新蝉噪柳,庄内乳燕啼梁。两个汉子,邀王庆等三人进了庄院,入到草堂,叙礼罢,各人脱下汗衫麻鞋,分宾主坐下。
庄主问道:"列位都像东京口气。"王庆道了姓名,并说被府尹陷害的事。说罢,请问二位高姓大名。二人大喜。那上面坐的说道:"小可姓龚,单名个端字,这个是舍弟,单名个正字。舍下祖居在此,因此,这里叫做龚家村。这里属西京新安县管下。"说罢,叫庄客替三位濯那湿透的汗衫,先汲凉水来解了暑渴,引三人到上房中洗了澡,草堂内摆上桌子,先了现成点心,然后杀鸡宰鸭,煮豆摘桃的置酒管待。
庄客重新摆设,先搬出一碟剥光的蒜头,一碟切断的壮阺,然后搬出茶蔬,果品,鱼肉,鸡鸭之类。龚端请王庆上面坐了,两个公人一代儿坐下,龚端和兄弟在下面备席,庄客筛酒。王庆称谢道:"小人是犯罪囚人,感蒙二位错爱,无端相扰,却是不当。"龚端道:"说那里话!谁人保得没事?那个带着酒食走的?"
当下猜枚行令,酒至半酣,龚端开口道:"这个敝村,前后左右,也有二百余家,都推愚弟兄做主儿。小可弟兄两个,也好使些拳棒,压服众人。今春二月,东村赛神会,搭台演戏,小可弟兄到那边耍子,与彼村一个人,唤做黄达,因赌钱礩口,被那痛打一顿,俺弟兄两个,也赢不得他。黄达那,在人面前夸口称强,俺两个奈何不得他,只得忍气吞声。适见都排棒法十分整密,俺二人愿拜都排为师父,求师父点拨愚弟兄,必当重重酬谢。"王庆听罢,大喜,谦让了一回。龚端同弟,随即拜王庆为师。当晚直饮至尽醉方休,乘凉歇息。
次日天明,王庆乘着早凉,在打麦场上,点拨龚端拽拳使腿,只见外面一个人,背叉着手,踱将进来,喝道:"那里配军,敢到这里卖弄本事?"只因走进这个人来,有分教,王庆重种大大祸胎,龚端又结深仇怨。真是祸从浮浪起,辱因赌博招。毕竟走进龚端庄里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三回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 范节级为表兄医脸
话说王庆在龚家村龚端庄院内,乘着那杲日初升,清风徐来的凉晨,在打麦场上柳阴下,点拨龚端兄弟,使拳拽腿,忽的有个大汉子,秃着头,不带巾帻,绾了个髻,穿一领雷州细葛布短敞衫,系一条单纱裙子,拖一双草凉鞋儿,捏着一把三角细蒲扇,仰昂着脸,背叉着手,摆进来,见是个配军在那里点拨。他昨日已知道邙东镇上有个配军,赢了使枪棒的,恐龚端兄弟学了节,开口对王庆骂道:“你是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脱,在这里哄骗人家子弟?”王庆只道是龚氏亲戚,不敢回答。
原来这个人正是东村黄达,他也乘早凉,欲到龚家村西尽头柳大郎处讨赌帐,听得龚端村里吆吆喝喝,他平日欺惯了龚家弟兄,因此迳自闯将进来。龚端见是黄达,心头一把无名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住,大骂道:“驴牛射出来的贼亡八!前日赖了我赌钱,今日又上门欺负人!”黄达大怒骂道:“捣你娘的肠子!”丢了蒲扇,提了拳头,抢上前,望龚端劈脸便打。王庆听他两个出言吐气,也猜着是黄达了,假意上前来劝,只一枷,望黄达膀上打去。黄达扑通的颠个脚梢天,挣扎不迭,被龚端、龚正,并两个庄客,一齐上前按住,拳头脚尖,将黄达脊背,胸脯,肩胛,胁肋,膀子,脸颊,头额,四肢,无处不着拳脚,只空得个吞尖儿。
当下众人将黄达踢打一个没算数,把那葛敞衫,绊裙子,扯得粉碎。黄达口里只叫道:“打得好!打得好!”赤条条的一毫丝线儿也没有在身上,当有防送公人孙琳、贺吉,再三来劝,龚端等方住手。黄达被他每打坏了,只在地上喘气,那里挣扎得起?龚端叫三四个庄客,把黄达扛到东村半路上草地里撇下,赤日中晒了半日。黄达那边的邻舍庄家出来芸草,遇见了,扶他到家,卧?将息,央人写了状词,去新安县投递报辜,不在话下。
却说龚端等闹了一个早起,叫庄客搬出酒食,请王庆等早膳。王庆道:“那日后必来报仇闹。”龚端道:“这贼亡八穷出鸟来,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左右邻里,只碍他的膂力,今日见那贼亡八打坏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气。若是死了,拚个庄客,偿他的命,便官司,也说不得;若是不死,只是个互相打的官司。今日全赖师父报了仇,师父且喝酒,放心在此,一发把枪棒教导了愚弟兄,必当补报。”龚端取出两锭银,各重五两,送与两个公人,求他再宽几日。孙琳、贺吉得了钱,只得应允。自此一连住了十余日,把棒节,尽传与龚端、龚正。
因公人催促起身,又听得黄达央人到县里告准,龚端取出五十两白银,送与王庆,到陕州使用。起个半夜,收拾行囊包里,天未明时,离了了本庄。龚端叫兄弟带了若干银两,又来护送。于路无话,不则一日,来到陕州。孙琳、贺吉带了王庆到州衙,当厅投下了开封府文牒。州尹看验明白,收了王庆,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州尹随即把王庆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公人计收管回话,又不必说。
当下龚正寻个相识,将此银两,替王庆到管营差拨处买上嘱下的使用了。那得管营姓张,双名世开,得了龚正贿赂,将王庆除了行枷,也不打甚么杀威棒,也不来差他做生活,发下单身房内,由他自在出入。
不觉的过了两个月,时遂秋深天气。忽一日,王庆正在单身房里闲坐,只见一个军汉走来说道:“管营相公唤你。”王庆随了军汉,来到点视厅上磕了头。管营张世开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不曾差遣你做甚么。我要买一张陈州来的好角弓;那陈州是东京管下,你是东京人,必知价值真假。”说罢,便向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儿,亲手递与王庆道:“纹银二两,你去买了来回话。”王庆道:“小的理会得。”接了银子,来到单身房里,拆开纸包,看那银子,果是雪□,将等子称时,反重三四分。
王庆出了本营,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铺中,止用得一两七钱银子,买了一张真陈州角弓;将回来,张管营已不在厅上了。王庆将弓交与内宅亲随伴当送进去,喜得落了他三钱银子。
明日张世开又唤王庆到点视厅上说道:“你却干得事来,昨日买的角弓甚好。”王庆道:“相公须教把火来放在弓厢里,不住的焙,方好。”张世开道:“这个晓得。”从此张世开日日差王庆买办食用供应,却是不比前日发出现银来,给了一本帐簿,教王庆将日逐买的,都登记在簿上。那行铺人家,那个肯赊半文?王庆只得取出己财,买了送进衙门内去。张世开嫌好道歉,非打即骂。及至过了十日,将簿呈递,禀支价银,那里有毫忽儿发出来。如是月余,被张管营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后后,总计打了三百余棒,将两腿都打烂了;把龚端送的五十两银子,赔费得罄尽。
一日,王庆到营西武功牌坊东侧首,一个修合丸散,卖饮片,兼内外科,撮熟药,又卖杖疮膏药的张医士里,买了几张膏药,贴疗杖疮。张医士一头与王庆贴膏药,一头口里说道:“张管营的舅爷,庞大郎,前日也在这里取膏药,贴治右手腕。他说在邙东镇上跌坏的,咱看他手腕,像个打坏的。”王庆听了这句话,忙问道:“小人在营中,如何从不曾见面?”张医士道:“他是张管营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单讳个元字儿。那庞夫人是张管营最得意的。那庞大郎好的是赌钱,又要使枪棒耍子。亏了这个姐姐,常照顾他。”
王庆听了这一段话,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树下被俺打的那,一定是庞元了;怪这张世开寻罪过摆布俺。王庆别了张医士,回到营中,密地与管营的一个亲随小,买酒买肉的请他,慢慢的密问庞元详细。那小的说话,与前面张医士一般,更有两句备细的话,说道:“那庞元前日在邙东镇上,被你打坏了,常在管营相公面前恨你。你的毒棒,只恐兀是不能免哩!”正是:
好胜夸强是祸胎,谦和守分自无灾。只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还来。
当下王庆问了小备细,回到单身里,叹口气道:“不怕官,只怕管。前日偶尔失口,说了那,赢了他棒,却不知道是管营心上人的兄弟。他若摆布得我要紧,只索逃走他处,再作道理。”便悄地到街坊,买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边,以防不测。如此又过了十数日,幸得管营不来呼唤,棒疮也觉好了些。
忽一日,张管营又叫他买两疋缎子;王庆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中买了回营。张管营正坐在点视厅上,王庆上前回话。张世开嫌那缎子颜色不好,尺头又短,花样又是旧的,当下把王庆大骂道:“大胆的奴才!你是个囚徒,本该差你挑水搬石,或锁禁在大链子上;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上,照后心又刺一刀,结果了性命。庞元正在姐姐房中酒,听得外面隐隐的声唤,点灯不迭,急跑出来看视。
王庆见里面有人出来,把那提灯的小只一脚,那小连身带灯跌去,灯火也灭了。庞元只道张世开打小,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却待上前来劝,被王庆飞抢上前,暗地里望着庞元一刀刺去,正中胁肋;庞元杀薈也似喊了一声,颠翻在地。王庆揪住了头发,一刀割下头来。庞氏听得外面喊声凶险,急叫丫鬟点灯,一同出来照看。王庆看见庞氏出来,也要上前来杀。你道有恁般怪事!说也不信。王庆那时转眼间,便见庞氏背后有十数个亲随伴当,都执器械,赶喊出来。
王庆慌了手脚,抢出外去,开了后门,越过营中后墙,脱下血污衣服,揩净解手刀,藏在身边。听得更鼓,已是三更,王庆乘那街坊人静,踅到城边。那陕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堑不甚深,当夜被王庆越城去了。
且不说王庆越城,再说张世开的妾庞氏,只同得两个丫鬟,点灯出来照看,原无甚么伴当同她出来。她先看见了兄弟庞元血渌渌的头在一边,体在一边,唬得庞氏与丫鬟都面面觑,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半晌价说不出话。当下庞氏三个,连跌带滚,战战兢兢的跑进去,声张起来,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值的军牢,打着火把,执着器械,都到后面照看。只见二重门外,又杀死张管营,那小跌倒在地,尚在挣命,口中吐血,眼见得不能够活了。众人见后门开了,都道是贼在后面来的,一拥到门外照看,火光下照见两疋彩缎,抛在地下,众人齐声道是王庆。连忙查点各囚徒,只有王庆不在。
当下闹动了一营,及左右前后邻舍众人,在营后墙外,照着血污衣服,细细简认,件件都是王庆的。众人都商议,趁着未开城门,去报知州尹,急差人搜捉。此时已是五更时分了。州尹闻报大惊,火速差县尉简验杀死人数,及行凶人出没去处;一面差人教将陕州四门闭紧,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王庆。
闭门闹了两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并无影迹。州尹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方各处乡保都村,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王庆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一千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王庆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县,一同缉捕。
且说王庆当夜越出陕州城,抓扎起衣服,从城濠浅处,去过对岸,心中思想道:“虽是逃脱了性命,却往那里去躲避好?”此时是仲冬将近,叶落草枯,星光下看得出路径。王庆当夜转过了三四条小路,方有条大路。急急忙忙的奔走,到红日东升,约行了六七十里,却是望着南方行走,望见前有人家稠密去处。王庆思想身边尚有一贯钱,且到那里买些酒食了,再算计投那里去。不多时,走到市里,天气尚早,酒肉店尚未开哩。只有朝东一家屋檐下,挂个安歇客商的破灯笼儿,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门儿兀是半开半掩。
王庆上前,呀的一声推进门去,只见一个人兀未梳洗,从里面走将出来。王庆看时,认得这个乃是我母姨表兄院长范全。他从小随父亲在房州经纪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两院押牢节级。今春三月中,到东京公干,也在我家住过几日。当下王庆叫道:“哥哥别来无恙!”范全也道:“是像王庆兄弟。”见他这般模样,脸上又刺了两行金印,正在疑虑,未及回答。
那边王庆见左右无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则个!”范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庆兄弟么?”王庆摇手道:“禁声!”范全会意,一把挽住王庆袖子,扯他到客房中,却好范全昨晚拣赁的独宿房儿。范全悄地忙问:“兄弟何故如此模样?”王庆附耳低言的,将那官司刺配陕州的事,述了一遍。次后说张世开报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范全听罢大惊,踌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饭,算还了房钱饭钱,商议教王庆只做军牢跟随的人,离了饭店,投奔房州来。
王庆于路上问范全为何到此,范全说道:“蒙本处州尹,差往陕州州尹处投递书札,昨日方讨得回书,随即离了陕州,因天晚在此歇宿;却不知兄弟正在陕州,又做出恁般的事来。”范全同了王庆,夜止晓行,潜逃到房州。过得两日,陕州行文挨捕凶人王庆。范全捏了两把汗,回家与王庆说知:“城中必不可安身。城外定山堡东,我有几间草房,又有二十余亩田地,是前年买下的。如今发几个庄客在那里耕种,我兄弟到那里躲避几日,却再算计。”范全到黑夜里,引王庆出城,到定山堡东,草房内藏匿;却把王庆改姓改名,叫做李德。
范全思想王庆脸上金印不稳;幸得昔年到建康,闻得“神医”安道全的名,用厚币交结他,学得个疗金印的法儿,却将毒药与王庆点去了,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将金玉细末,涂搽调治,二月有余,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阴荏苒,过了百余日,却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头蛇尾,前紧后慢。王庆脸上没了金印,也渐渐的闯将出来,衣服鞋袜,都是范全周济他。一日,王庆在草房内闷坐,忽听得远远地有喧哗闹的声。王庆便来问庄客,何处恁般热闹。庄客道:“李大官,不知这里西去一里有余,乃是定山堡内段家庄。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个粉头,搭戏台,说唱诸般品调。那粉头是西京来新打踅的行院,色艺双绝,赚得人山人海价看。大官人何不到那里□一□?”王庆听了这话,那里耐得脚住?一迳来到定山堡。只因王庆走到这个所在,有分教,配军村妇谐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毕竟王庆到那里观看,真个有粉头说唱也不,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四回 段家庄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双并旧强人
话说当下王庆闯到定山堡,那里有五六百人家,那戏台却在堡东麦地上。那时粉头还未上台,台下四面,有三四十只桌子,都有人围挤着在那里掷骰赌钱。那掷色的名儿,非止一端,乃是:
六风儿,五么子,火燎毛,朱窝儿。
又有那颠钱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余簇人。那颠钱的名儿,也不止一端,乃是:
浑纯儿,三背间,八叉儿。
那些掷色的,在那里呼么喝六,颠钱的在那里唤字叫背;或夹笑带骂,或认真打。那输了的,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废事业,忘寝食,到底是个输字;那赢的,意气扬扬,东摆西摇,南闯北踅的寻酒头儿再做,身边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到后捉本算帐,原来赢不多,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头儿去。不说赌博光景,更有村姑农妇,丢了锄麦,撇了灌菜,也是三三两两,成群作队,仰着黑泥般脸,露着黄金般齿,呆呆地立着,等那粉头出来。看他一般是爹娘养的,他便如何恁般标致,有若干人看他。当下不但邻近村坊人,城中人也赶出来□看,把那青青的麦地,踏光了十数亩。
话休絮繁,当下王庆闲看了一回,看得技痒,见那戏台里边,人丛里,有个彪形大汉两手靠着桌子,在杌子上坐地。那汉生得圆眼大脸,阔肩细腰,桌上堆着五贯钱,一个色盆,六只骰子,却无主顾与他赌。王庆思想道:“俺自从官司到今日,有十数个月,不曾弄这个道儿了。前日范全哥哥把与我买柴薪的一锭银在此,将来做个梢儿,与那掷几掷,赢几贯钱回去,买果儿。”
当下王庆取出银子,望桌上一丢,对那汉道:“胡乱掷一回。”那汉一眼着王庆说道:“要掷便来。”说还未毕,早有一个人,向那前面桌子边人丛里挨出来,貌相长大,与那坐下的大汉,彷佛相似。对王庆说道:“秃秃他,这锭银怎好出主?将银来,我有钱在此。你赢了,每贯只要加利二十文。”王庆道:“最好!”与那人打了两贯钱,那人已是每贯先除去二十文。王庆道:“也罢!”随即与那汉讲过掷朱窝儿。方掷得两三盆,随有一人挨下来,出主等掷。
那王庆是东京积赌惯家,他信得盆口真,又会躲闪打浪,又狡猾奸诈,下主作弊;那放囊的,乘闹里踅过那边桌上去了,那挨下来的,说王庆掷得凶,收了主,只替那汉拈头儿。王庆一口气掷赢了两贯钱,得了采,越掷得出,三红四聚,只管撒出来。那汉性急反本,掷下便是绝塌脚小四不脱手。王庆掷了九点,那汉偏调出倒八来;无一个时辰,把五贯钱输个罄尽。
王庆赢了钱,用绳穿过两贯,放在一边,待寻那汉赎稍,又将那三贯穿缚停当,方欲将肩来负钱,那输的汉子喝道:“你待将钱往那里去?只怕是出炉的热的,熬炙了手。”王庆怒道:“你输与我的,却放那鸟屁?”那汉睁圆怪眼骂道:“狗弟子孩儿,你敢伤老爷!”王庆骂道:“村撮鸟,俺便怕你把拳打在俺肚里拔不出来,不将钱去?”那汉提起双拳,望王庆劈脸打来。王庆侧身一闪,就势接住那汉的手,将右肘向那汉胸脯只一搪,右脚应手,将那汉左脚一勾。
那汉是蛮力,那里解得这跌法,扑通的望后颠翻,面孔朝天,背脊着地。那立拢来看的人,都笑起来。那汉却待挣扎,被王庆上前按住,照实落处只顾打。那在先放囊的走来,也不解劝,也不帮助,只将桌上的钱,都抢去了。王庆大怒,弃了地上汉子,大踏步赶去。只见人丛里闪出一个女子来,大喝道:“那不得无礼!有我在此!”王庆看那女子,生得如何:
眼大露凶光,眉横杀气。膘肢坌蠢,全无娜风情;面皮顽厚,惟赖粉脂铺翳。异样钗环插一头,时兴驯镯露双臂。频搬石臼,笑他人气喘急促;常掇井栏,夸自己膂力不费。针线不知如何拈,拽腿牵拳是长技。
那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纪;他脱了外面衫子,卷做一团,丢在一个桌上,里面是箭小袖紧身,鹦哥绿短袄,下穿一条大裆紫夹袖裤儿,踏步上前,提起拳头,望王庆打来。王庆见他是女子,又见他起拳便有破绽,有意耍他,故意不用快跌,也拽双拳吐个门户,摆开解数,与那女子相扑。但见:
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仙人指路,老子骑鹤。拗鸾肘出近前心,当头炮势侵额角。翘跟淬地龙,扭腕擎天橐。这边女子,使个盖顶撒花;这里男儿,耍个腰贯索。两个似迎风贴扇儿,无移时急雨催花落。
那时粉头已上台做笑乐院本,众人见这边男女相扑,一齐走拢来,把两人围在圈子中看。那女子见王庆只办得架隔遮拦,没本事钻进来,他便觑个空,使个“黑虎偷心势”,一拳望王庆劈心打来。王庆将身一侧,那女子打个空,收拳不迭。被王庆就势扭定,只一交,把女子颠翻;刚刚着地,顺手儿又抱起来:这个势,叫做“虎抱头”。王庆道:“莫污了衣服。休怪俺冲撞,你自来寻俺。”那女子毫无羞怒之色,倒把王庆赞道:“啧啧,好拳腿!果是节!”
那边输钱打的,与那放囊抢钱的两个汉子,分开众人,一齐上前喝道:“驴牛射的狗弟子孩儿,恁般胆大!怎敢跌我妹子?”王庆喝骂道:“输败腌脏村乌龟子,抢了俺的钱,反出秽言!”抢上前,拽拳便打。只见一个人从人丛里抢出来,横身隔住了一双半人,六个拳头,口里高叫道:“李大郎,不得无礼!段二哥,段五哥,也休要动手!都是一块土上人,有话便好好地说!”王庆看时,却是范全。三人真个住了手。范全连忙向那女子道:“三娘拜揖。”那女子也道了万福,便问:“李大郎是院长亲戚么?”范全道:“是在下表弟。”那女子道:“出色的好拳脚!”
王庆对范全道:“叵耐那自己输了钱,反教同夥儿抢去了。”范全笑道:“这个是二哥五哥的买卖,你如何来闹他?”那边段二,段五四只眼着看妹子。那女子说道:“看范院长面皮,不必和他争闹了。那锭银子来!”段五见妹子劝他,又见妹子奢遮,“是我也是输了”,只得取出那锭原银,递与妹子三娘。那三娘把与范全道:“原银在此,将了去!”说罢,便扯着段二段五,分开众人去了。范全也扯了王庆,一迳回到草庄内。
范全埋怨王庆道:“俺为娘面上,担着血海般胆,留哥哥在此;倘遇恩赦,再与哥哥营谋。你却怎般没坐性!那段二,段五,最刁泼的;那妹子段三娘,更是渗濑,人起他个绰号儿,唤他做『大虫窝』。良家子弟,不知被他诱扎了多少。他十五岁时,便嫁个老公;那老公果是坌蠢,不上一年,被他炙□杀了。他恃了膂力,和段二,段五专一在外寻趁闹,赚那恶心钱儿。邻近村坊,那一处不怕他的?他每接这粉头,专为勾引人来赌博。那一张桌子,不是他圈套里?哥哥,你却到那里惹是招非!倘或露出马脚来,你吾这场祸害,却是不小。”王庆被范全说得顿口无言。范全起身对王庆道:“我要州里去当值,明日再来看你。”
不说范全进房州城去,且说当日王庆,王晚歇息,一宿无话。次日,梳洗方毕,只见庄客报道:“段太公来看大郎。”王庆只得到外面迎接,却是皱面银须一个老叟。叙礼罢,分宾主坐定。段太公将王庆从头上直看至脚下,口里说道:“果是魁伟!”便问王庆那里人氏?因何到此?范院长是足下甚么亲戚?曾娶妻也不?王庆听他问得跷蹊,便捏一派假话,支吾说道:“在下西京人氏,父母双亡,妻子也死过了,与范节级是中表兄弟。因旧年范节级有公干到西京,见在下独自一身,没人照顾,特接在下到此。在下颇知些拳棒,待后觑个方便,就在本州讨个出身。”
段太公听罢大喜,便问了王庆的年庚八字,辞别去了。又过多样时,王庆正在疑虑,又有一个人推扉进来,问道:“范院长可在么?这位就是李大郎么?”二人都面面觑,错愕相顾,都想道:“曾会过来。”叙礼罢,正欲动问,恰好范全也到。三人坐定;范全道:“李先生为何到此?”王庆听了这句,猛可的想着道:“他是卖卦的李助。”那李助也想起来道:“他是东京人,姓王,曾与我问卜。”李助对范全道:“院长,小子一向不曾来亲近得。敢问有个令亲李大郎么?”范全指王庆道:“只这个便是我兄弟李大郎。”
王庆接过口来道:“在下本姓是李,那个王,是外公姓。”李助拍手笑道:“小子好记分。我说是姓王,曾在东京开封府前相会来。”王庆见他说出备细,低头不语。李助对王庆道:“自从别后,回到荆南,遇异人,授以剑术,及看子平的妙诀,因此叫小子做『金剑先生』。近日在房州,闻此处热闹,特到此赶节做生理。段氏兄弟,知小子有剑术,要小子教导他击刺,所以留小子在家。适段太公回来,把贵造与子子推算,那里有这样好八字?日后贵不可言。目下红鸾照临,应有喜庆之事。段三娘与段太公大喜,欲招赘大郎为婿。小子乘着吉日,特到此为月老。三娘的八字,十分旺夫。适曾合过来;铜盆铁帚,正是一对儿夫妻。作成小子喜酒!”范全听了这一席话,沈吟了一回,心下思想道:“那段氏刁顽,如或不允这头亲事,设或有个破绽,为害不浅。只得将机就机罢!”便对李助道:“原来如此!承段太公,三娘美意。只是这个兄弟蠢,怎好做娇客?”
李助道:“阿也!院长不必太谦了。那边三娘,不住口的称赞大郎哩!”范全道:“如此极妙的了!在下便可替他主婚。”身边取出五两重的一锭银,送与李助道:“村庄没甚东西相待,这些薄意,准个茶果,事成另当重谢。”李助道:“这怎么使得!”范全道:“惶恐,惶恐!只有一句话:先生不必说他有两姓,凡事都望周全。”李助是个星卜家,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辞了范全,王庆,来到段家庄回覆,那里管甚么一姓两姓,好人歹人,一味撮合山,骗酒食,赚铜钱。更兼段三娘自己看中意了对头儿,平日一家都怕他的,虽是段太公,也不敢拗他,所以这件事一说就成。
李助两边往来说合,指望多说些聘金,月老方旺相。范全恐怕行聘播扬惹事,讲过两家一概都省。那段太公是做家的,更是喜欢,一迳择日成亲。择了本月二十二日,宰羊杀薈,网鱼捕蛙,只办得大碗酒,大盘肉,请些男亲女戚喜酒,其笙箫鼓吹,洞房花烛,一概都省。范全替王庆做了一身新衣服,送到段家庄上。范全因官府有事,先辞别去了。
王庆与段三娘交拜合卺等项,也是草草完事。段太公摆酒在草堂上,同二十余个亲戚,及自家儿子,新女婿,与媒人李助,在草堂了一日酒,至暮方散。众亲戚路近的,都辞谢去了;留下路远走不迭的,乃是姑丈翰夫妇,表弟丘翔老小,段二的舅子施俊男女。三个男人在外边东厢歇息;那三个女眷,通是不老成的,搬些酒食与王庆,段三娘暖房,嘻嘻哈哈,又喝了一回酒,方收拾歇息。当有丫头老马,到新房中铺?叠被,请新官人和姐姐安置,丫头从外面拽上了房门,自各知趣去了。
段三娘从小出头露面,况是过来人,惯家儿,也不害甚么羞耻,一迳卸钗环,脱衫子。王庆是个浮浪子弟,他自从官司后,也寡了十数个月。段三娘虽粗眉大眼,不比娇秀牛氏妖娆窈窕,只见他在灯前,敞出胸膛,解下红主腰儿,露出白净净肉乳儿,不觉淫心荡漾,便来搂那妇人。段三娘把王庆一掌打个耳刮子道:“莫要歪缠,恁般要紧!”两个搂抱上?,钻入被窝里,共枕欢娱。正是:
一个是失节村姑,一个是行凶军犯。脸皮都是三尺厚,脚板一般十寸长。这个认真气喘声嘶,却似牛柳影;那个假做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不穿罗袜,肩膊上露两只赤脚;倒溜金钗,枕头边堆一朵乌云。未解誓海盟山,也搏弄得千般旖旎;并无羞云怯雨,亦揉搓万种妖娆。
当夜新房外,又有嘴也笑得歪的一桩事儿。那方翰,丘翔,施俊的老婆,通是少年,都得脸儿红红地,且不去睡,扯了段二段五的两个老婆,悄地到新房外,隔板侧耳窃听;房中声息,被他每件件都听得仔细。那王庆是个浮浪子,颇知房中术,他见老婆来得,竭力奉承。外面这夥妇人,听到浓深处,不觉罗□儿也湿透了。
众妇人正在那里嘲笑打诨,你绰我捏,只见段二抢进来大叫道:“怎么好!怎么好!你每也不知利害,兀是在此笑耍!”众妇人都捏了两把汗,却没理会处。段二又喊道:“妹子,三娘,快起来!你?上招了个祸胎也!”段三娘正在得意处,反嗔怪段二,便在?上答道:“夜晚间有甚事,恁般大惊小怪!”段二又喊道:“火燎鸟毛了!你每兀是不知死活!”王庆心中本是有事的人,教老婆穿衣服,一同出房来问,众妇人都跑散了。王庆方出房门,被段二一手扯住,来到前面草堂上,却是范全在那里叫苦叫屈,如热锅上蚂蚁,没走一头处。随后段太公,段五,段三娘都到。
却是新安县龚家村东的黄达,调治好了打伤的病,被他访知王庆踪迹实落处,昨晚到房州报知州尹。州尹张顾行,押了公文,便差都头,领着士兵,来捉凶人王庆,及窝藏人犯范全并段氏人众。范全因与本州当案薛孔目交好,密地里先透了个消息。范全弃了老小,一溜烟走来这里,顷刻便有官兵来也!众人个个都要官司哩!众人跌脚胸,好似掀翻了抱瞈窠,弄出许多慌来,却去骂王庆,羞三娘。正在闹吵,只见草堂外东厢里走出算命的“金剑先生”李助,上前说道:“列位若要免祸,须听小子一言!”众人一齐上前拥着来问。
李助道:“事已如此,三十六策,走为上策!”众人道:“走到那里去?”李助道:“只这里西去二十里外,有座房山。”众人道:“那里是强人出没去处。”李助笑道:“列位恁般呆!你每如今还想要做好人?”众人道:“却是怎么?”李助道:“房山寨主廖立,与小子颇是相识。他手下有五六百名喽罗,官兵不能收捕。事不宜迟,快收拾细软等物,都到那里入夥,方避得大祸。”方翰等六个男女,恐怕日后捉亲属连累,又被王庆,段三娘十分撺掇,众人无可如何,只得都上了这条路。
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王庆,段三娘,段二,段五,方翰,丘翔,施俊,李助,范全九个人,都结束齐整,各人跨了腰刀,架上了朴刀,唤集庄客,愿去的共是四十余个,俱拽扎拴缚停当。王庆,李助,范全当头,方翰,丘翔,施俊保护女子在中。幸得那五个女子,都是锄头般的脚,却与男子一般的会走。段三娘,段二,段五在后,把庄上前后都放把火,发声喊,众人都执器械,一哄望西而走。邻舍及近村人家,平日畏段家人物如虎,今日见他每明火执仗,又不知他每备细,都闭着门,那里有一个敢来拦挡。
王庆等方行得四五里,早遇着都头士兵,同了黄达,眼同来捉人。都头上前,早被王庆手起刀落,把一个斩为两段。李助,段三娘等,一拥上前,杀散士兵,黄达也被王庆杀了。
王庆等一行人来到房山寨下,已是五更时分。李助计议,欲先自上山,诉求廖立,方好领众人上山入夥。寨内巡视的小喽罗,见山下火把乱明,即去报知寨主。那廖立疑是官兵,他平日欺惯了官兵没用,连忙起身,披褂绰,开了栅寨,点起小喽罗,下山拒敌。王庆见山上火起,又有许多人下来,先做准备。当下廖立直到山下,看见许多男女,料道不是官兵。廖立挺喝道:“你这夥鸟男女,如何来惊动我山寨,在太岁头上动土?”李助上前躬身道:“大王,是劣弟李助。”随即把王庆犯罪,及杀管营,杀官兵的事,略述一遍。
廖立听李助说得王庆恁般了得,更有段家兄弟帮助,我只一身,恐日后受他晦气,翻着脸对李助道:“我这个小去处,却容不得你每。”王庆听了这句,心下思想:“山寨中只有这个主儿,先除了此人,小喽罗何足为虑?”便挺朴刀,直抢廖立。那廖立大怒,捻来迎。段三娘恐王庆有失,挺朴刀来相助。三个人礩了十数合,三个人里倒了一个。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强人必镝前亡。毕竟三人中倒了那一个,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