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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四章 太学的纠纷

    对于驳斥才性论,陈冲可谓是准备已久。他私下里叙写文章,不只是询问姜维的意见,也和许多僚属都提及此事,为的就是让文章圆润无缺。等到三月上旬的时候,他已反复打磨数遍,熊奚、刘廙等几位学生都觉得文章无可挑剔。陈冲这才吩咐傅干,打算专门花一日时间到太学讲学,时间就定在三月丁丑。

    消息自丞相府传出后,立刻引得京畿哗然。毕竟自隆安元年以后,因这样或那样的缘由,陈冲再未到太学讲学,粗粗算来,竟已有十年光景了,这使得年轻士人们只记得丞相一代文宗的身份,但并未见过其论经的风采。故而此次讲学,河南士子都当作文坛盛事,纷纷云集太学。而在讲学的当天,更是有不少东都显贵、官吏、命妇也前来观瞻。

    陈冲当日着一身雪白色袍服,头上戴了青色纶巾,一副寻常士人装扮。只是随着年岁渐老,他已不像年轻时举止有力,行动如风,因此自然也少了几分潇洒,看上去只是一个稳重健谈的老人而已,这不禁叫青年们有所失望。但想到能聆听到当朝宰相的教诲,太学生们还是抖擞精神,期望能听到一些独到见解。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叫众人始料未及。丞相升坛而坐后,一不讲主流显学的修身之道,二不谈其赖以成名的以史释经,竟是大肆攻讦太学新近流行的才性四本论,而内容又极为尖锐,正如陈冲此前准备的那般,接连批评了现有的清议、党人、谈玄等现象,又说什么士人齐家是真,治国是假,不仅离经叛道,而且浑没有身为士人的体面。

    而太学开始时熙熙攘攘,许多人在坛外焦急地探听坛内的情状,而等丞相言论流出后,围听士人鸦雀无声,一直等到陈冲讲学完毕,离开太学后,他们就开始窃窃私语。很多远来游学的士人说:先不论丞相说得有无道理,这分明是借讲学来打击政敌,不仅有辱太学闻道求学之风,还以大欺小借势压人,未免有失宰相的气度了。

    但也有一些人听得如痴如醉,极为认同。他们说确实如此,古往今来,从来就不缺乏虚伪矫饰之人,连夫子生前也说过:“乡愿,德之贼也”,这不正与丞相相合吗?眼下有朱门郡望把持清议,以德取人。可管仲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出身寒微,连温饱都要勉力维持,哪里还顾得上忠孝守节呢?正好比养马,食不饱力不足,虽有千里之能,又如何发挥呢?丞相执此言论,实在是世之伯乐。

    此次讲学之后,太学谈论才性之论的越来越多,而后竟然取代了往日的辩经、谈玄,比陈冲讲学前还要兴盛几分。等到了五月的时候,不管是在太学,在官署,还是在朱门之内的族学内,雒阳上下从早到晚都在谈论才性之异同,好像此事事关自己身家性命一般,便是以死明道也义无反顾。于是太学生们也逐渐分成两批:一批人说若清议不可或缺,德教不可偏废,天下议论纷纷,岂是高门能把持的?无非是还不够放权于下罢了;另一批人说丞相高瞻远瞩,若不能以才取人,而是衡量德性,最后无非变作比攀家门,导致寒素无高士,朱门皆清流。

    在五月丁亥这一天,有个名叫郑冲的寒门弟子与数名好友外出踏青。他们一直往西爬到龙门山上,观看龙门山色,伊水美景,只见如画青山矗立两岸,清澈的河水潺潺北流,山上林木葱茏,鸟鸣婉转,碧泉飞溅,滚珠落玉,一时间流连忘返,心旷神怡。但是在下山的时候,他们也遇到一群踏青的青年,这群人衣着富贵,大概十来人,正旁若无人地谈论政坛轶事。其中一个名叫诸葛诞的士人,刚好说到最近的才性之争,大肆讥讽朝政,说丞相陈冲乃是梁冀一流的女干臣,所谓才性之争,无非是用来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手段,但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迟早将如梁冀一般败亡。

    这令旁听的郑冲大为愤怒,当即与诸葛诞等人发生了纠纷,最后更是拳脚相加,大闹了起来。诸葛诞虽人多势众,但到底不如郑冲等寒门敢于搏命,殴打之间,竟有数人受伤,骨折的不在少数,郑冲等人自然也受伤不轻。

    诸葛诞回到太学后,一时转辗难眠,他想到自己是当今淮南都督诸葛亮的族弟,在琅琊又颇有令名,竟然有朝一日会遭寒门一顿痛打,原因还莫名其妙,这令他耿耿于怀。

    起初他打算去寻雒阳令王昶,打算托诸葛亮关系,把郑冲等人抓进狱中拷打一番,但王昶听完缘由后,当即拒绝,说此事不宜张扬。但诸葛诞吃了闭门羹后,恨意不减反增,竟干脆发了狠,花钱找了几个死士,计划谋杀报复。

    两日后,郑冲的两个好友就惨死在街巷中,分别叫丁爽和郭琛。丁爽被人割了脖颈,郭琛则是被人开膛破肚,死相惨不忍闻。而他们遇害的时候是在傍晚,地点是在东都的一个死胡同内,既没有证人,也没有证据,根本不知道从何查起。郑冲见好友如此下场,可谓是怒不可遏,他很快猜到是诸葛诞所为。于是当即借了把腰刀,一人跑到太学去质问诸葛诞。诸葛诞看对方拿着刀子,面上却露出哂笑的神色,嘲讽说:“我出身名门,世代为国效力,到现在已经不知几百年了,怎么会做出这样有辱家声的事?说不得是他们螳臂当车,与人为恶,结果自寻死路呢?”话里话外,虽没有承认杀人一事,但实际上也没有否认。毕竟诸葛诞手眼通天,身旁又仆从成群,导致郑冲告官无门,搏命无路,所以有恃无恐。

    郑冲没有选择,只能强忍下怒火,先回去为两位好友收尸。但他又该如何把好友的棺椁送还回乡呢?一想到这,郑冲顿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他思来想去,想到自己的好友桓范正担任羽林左监,或许可以帮丁、郭二人伸冤,于是就立刻去询问他的意见。桓范听完因果后,就出主意说:“既然已确定是他杀人,你就不妨把事情闹大。雒阳是国家都城,首善之地,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命案,没有人敢随意处理。这些纨绔子弟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就是以为我们不敢闹事而已。”

    又过了三日,就当众人以为此事已经过去的时候。郑冲联络了数百名寒门好友,用死者的棺椁拦去了出入太学的道路。此时尚是清晨,郑冲等人皆穿素服,在道路上痛斥前后因果,引得数千人聚众观看。郑冲趁寒门子弟无不义愤填膺,为死者感痛切齿之际,登高一呼,千余人浩浩荡荡就往诸葛诞住所走去。

    博士官僚们得知学生如此胡闹,无不惊诧万分,说到:“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而后急忙带着侍卫们想要阻止学生,可学生们见到有人阻止,竟然毫不理睬,迅速冲破了这些阻碍,直接包围了诸葛诞的住所。而诸葛诞听闻有这么多人来闹事,早就逃之夭夭,只剩下一座无人的宅院罢了。学生们无处泄愤,干脆就在太学里放了一场大火,把涉事几人的房子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此事一出,登时令京中哗然,朝野上下就没有不议论这件事情的。而雒阳令王昶虽说把为首的学生捉拿下狱,却不敢自作主张,而是向丞相府陈冲上报此事。而影响如此重大的案件,陈冲自然也是亲自过问,他仔细审查了前后案情,同时派人把诸葛诞等同党抓捕归案,逐个询问,比对供词之后,真相很快水落石出。案情既已明了,郑冲等人无罪释放,而诸葛诞等同谋之人都被明正典刑,当街斩首。

    但经历此事之后,太学并未因此恢复平静,反而因为寒门、高门开始争锋相对,才性之争愈演愈烈。时常有人一言不合,就在太学大打出手,继而演变为数百人规模的斗殴。雒阳的百姓见了都说:“这哪里是在求学?分明是在拼命!”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卫兵们管都管不过来了。哪怕官府常常抓一大批人禁足,这样的斗殴还是屡见不鲜。等到了下半年的时候,大家也都对这种矛盾习以为常了,只要不打死人,或者说打死的人不多,傅干就当没有事情发生。

    可实际上,对于矛盾的源头,无论朝野都心知肚明,这本质还是丞相陈冲与世家大族的争斗,如果有一方不肯认输,那么这种矛盾就会一直持续下去。但真的这么简单吗?

    等到了延熙四年的时候,一些流言开始在京畿传播,说是流言,其实也就是老生常谈的东西:世宗皇帝说的“代汉者,当涂高也”的那个涂高,到底是何许人呢?现在有人说,陈为土德,庭坚就是涂高,涂高代指的自然就是丞相陈冲啊!于是不知不觉间,陈冲当为天子的言论便弄得人尽皆知。

第二十五章 劝进

    虽然太学的纠纷愈演愈烈,但对于整个朝廷来说,整体的局势还是愈来愈好的。

    在延熙三年的三月,随着春潮再起,吴人又一次发动了攻势。还是如去年一般三路进攻,兵力分布相差无几,统军将领也并未改换,就连进军路线都如出一辙,边军将士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经过去年的战斗后,吴军显然已经意识到想要正面突破汉军防御是不可行的,于是改换思路,由攻城略地转为掳掠人口,主攻的方向也由淮南转向南阳。

    大都督陆逊借助沔水涨潮,船只在江水中来去如风,只要见到人烟之处,便派兵士上岸掳掠人口财货,一旦有汉军来援,他们又立刻乘船避战,将所得迁回南岸,如此循环往复,令人不胜其扰。好在陈冲在二月时就已加派新军南下,南府的兵力因此得以处处布防,固守岸北城池,因此吴人也不敢深入沔北,几月下来,也就掠得了三千余人而已。

    淮南的战局更不必说,到去年年末,淮北迁民也已进入尾声,朝廷节省下来的大量财赀粮秣,都开始转运淮南。诸葛亮由此在芍陂两岸营建堤坝,以此来抬高淝水水位,并在芍陂内训练水师。同时他又在巢湖与施水相接的北口处修建大型坞堡,名曰有巢坞。有巢坞三面环水,内开河渠,既死死卡住了施水的主干,又能让艨艟等小舰从水门往来巢湖袭扰。吴人若不将其拿下,就无法将楼船开入合肥,也就无法发挥水师优势。事实也正是如此,吕蒙二次率军来此后,与诸葛亮僵持数月,双方虽互有损伤,但都始终未能突破有巢坞一线。

    唯一取得进展的反而是在司马懿的西路,他经过延熙二年的挫败后,对宁州的形势有了较为清醒的认知,行动的方针也出现了大幅的变向。他不再猛攻王平所在的滇池,转为深耕民政。为解决运粮问题,司马懿在南中大行军屯,广设营庄,一面擒杀当地南蛮首领,一面为平民减赋均田,同时严刑治安,惩戒不法。等到了延熙三年年底,司马懿虽未与汉军正式交战,但已在南中深深扎根,同时扩军两万余众,声势极为惊人。王平在这种情况下,不敢再在滇池据守,继而移军邛都,这也仅能阻止司马懿继续向北扩张,朝廷事实上丧失了对南中的影响力。

    只是从整体而言,南中的变化无关大局,南北两国之间的国力差距仍在变大。尤其是陈冲对于河北的治理,到了延熙三年年末,新政已经全面走入正轨。在执行完废坞令后,陈冲下令河北各郡守,重新于河北开始度田。在没有坞堡作为后盾后,除去少部分士族还怀有侥幸心理以外,大部分士人都不敢再与新政对抗,无非是财赀贿赂官员,希望能在度田时宽松一二罢了。但陈冲对此次度田抱有极大重视,决不允许有人在其中徇私枉法。在度田过程中,往往以当地郡府、陈到双方共查,事后又从丞相府内派使者巡抚抽查,若有一方出现错漏,就会对所涉案人员追责。以至于在五月一旬之内,光冀州一州之内,就上报了十四起贪污案,犯罪人员尽皆发配屯田。地方官员闻讯后,无不战战兢兢,不敢稍授把柄。

    值得一提的是,在私瞒田地的案件中,不只是涉及士族,还涉及到些许宗室和功臣。诸如平舒侯刘德然之子刘驷、方城侯刘宣之子刘端,都私下兼并有千亩良田,数额远超限田令之规定。与寻常的河北士族不同,这些人此前经历过度田,封邑也是朝廷亲自划分,结果却和当地豪门沆瀣一气,可谓是知法犯法了。消息传到丞相府后,陈冲极为失望,特意下令,将这些人减去一半封邑,超过限田令的部分都分给当地流民,这又在朝中引出极多争议,说未免有些惩罚过当了。

    但等到延熙四年二月,河北度田令已接近尾声。丞相府初步整理出度田数量,赫然发现,除去原本已辑录在册的田亩外,此次度田竟新增税田六百一十万又三千亩,查出隐户一百七十七万又八千人,可谓是成绩斐然。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一切反对言论都显得毫无意义,很快,朝野内外又都是一片歌功颂德的靡靡之音了。

    在年末,丞相府趁势再统计了一遍各州郡人口。结果也是一片大好,国家虽说还未收回荆、扬、交三州,国内也还未彻底清查隐户,但在册人口已达到两千两百余万。且仅在去年一年,国家便有百万新生儿。看到这些数字,陈冲倍感欣慰,他心想,现下国家府库充盈,或许再练两年兵,统一的时机就成熟了。

    此时的陈冲已经六十三了。常年在案牍内工作,加上他早年被白波贼留下的眉伤,导致这两年内他的眼疾迅速加重。在夜里对灯读信,他往往看不了一会便觉得两眼昏沉,好像眼前蒙了一层朦胧的纱雾。这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每次他对镜整理妆容时,常常会剪错须髯,用短刀修理鬓角时,他更是会不小心刮伤自己。这使得他不得不让妻子董白帮他打理,而在这种时候,他就露出孩子一般的手足无措,坐立难安,好似受到煎熬之类的酷刑似的。

    而在打理完成后,他打量着铜镜中朦胧的自己,竟有一两个恍惚时刻,他仿佛看见年轻的自己在镜中微笑。这让陈冲怅然若失:在身体的活力迅速丧失的时刻,他才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无法逆转地走向衰亡。

    很多年轻的人或许会疑惑,为什么年老的人会贪慕长生呢?陈冲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正如一个人曾经见过光明,就无法再忍受黑暗,一个人听到过仙乐,就无法再欣赏凡响。而一个人既然年轻过,曾经在广阔的后土上驰骋过,他就无法再容忍自己成为一个虚弱无力的老人,逐渐在红尘中腐朽成骨木。所以一个青年人往往意识不到生命的可贵,因为他没失去过。而老人就会贪恋一切尘世间存在的事物,热爱剩下岁月中每一刻的欢愉,想尽一切办法挽留和享乐。陈冲忽然想到钟繇,他比自己大十岁,去世时比现在的自己还要苍老,想必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乐意放权吧。

    每当这个与始皇帝共情的时刻,陈冲就更由衷地敬佩起高祖刘邦,像他这样能够洒脱看轻死亡的皇帝,恐怕再也没有了,陈冲心中也下定决心,要以他为榜样,尽力去做这样的人。

    又到了一年过年的时候,天空中零零散散地飘着霰雪,府中的梅花也开了。雒阳城上上下下都呈现出节庆的气息来,陈冲就和董白一起张罗着,在府中摆了一些宴席,除了自己的儿女外,还有女婿何晏、弟子庞统、吕乂、赵丘等人。男男女女大概有五六桌人,就基本是丞相陈冲过节时的亲朋好友了。

    虽然人不多,但陈冲还是很开心,破天荒地与众人一起宴饮至深夜。等到快宵禁的时候,众人才零零散散地离开。正当陈冲和妻子一起打扫房间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发现竟然是弟子庞统。陈冲不禁笑道:“怎么,已经走不动路了?士元要是不嫌弃,我这里还有偏厢,可以让你将就一夜。”

    熟料庞统神色慎重,他入了房门后,先是往身后环顾了一圈,而后又对董白说:“师母,我有要事与老师相商,请您先规避一二。”

    庞统生性耿直豁达,平日哪怕是遇到军国大事,他也是淡然处之,如今在自己面前,他竟露出如此严肃的神色,陈冲暗中吃了一惊。虽然他不明其中缘由,

第二十六章 浮华案

    在那一夜过后,陈冲和庞统都没有再提及那则谣言,好像未有过此事一般。而府中众人都还是如往常般在往来办事,日出后劳形于案牍,黄昏后各自归家,并无人向陈冲多言是非。毕竟所有人都明白,在完成了河北索籍和淮北迁民以后,国中的内政休养已经接近尾声,接下来丞相所要准备的,无非就是对江南和辽东的征伐罢了。这是事关一统的大事,其余任何事务比起来,都无足轻重了。

    但征伐一事,并非纸上谈兵那么简单,特别是南征这种涉及到数十万兵力的大事,需要于民政、外交、人事等方面做出相当多的调动。陈冲与丞相府内官吏计算,估计现在吴人可用兵力近三十万,有二十万人在大江一线,其中水师约有半数。在双方将领没有明显差距的情况下,想要万无一失地进行南征,最少也需要动员三十万府兵,其中尤其要注意营造水师,若能在水战上也能完胜吴人,孙氏幕府便不堪一击。但想做到这一点,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如今汉军在南面的布防是,六万西府军囤聚在白帝到江州的群山之间,五万南府军驻防在樊城、随县等沔北平原,六万东府军与吴军对峙巢湖,共分淮南。与灭吴计划相比,至少相差有十三万兵力。是否要调北府军呢?考虑到云北的局势连年恶化,而北府军将士对江南也水土不服,陈冲因此放弃了这个想法,决意还是继续练兵扩军。这便意味着朝廷要在几年内扩军近一倍,负责将领,练兵场所、士卒用度,都需要从长计议。

    到了二月中旬,庞统、桓阶等人针对这些问题,拟就了一份草案出来。针对练兵和征兵一事,文中以为可在益州和秦州征兵四万,司州征三万,兖州和豫州各四万。益州兵并入西府,秦州与司州军并入南府,兖、豫二州兵转调东府,分别在南安、南郑、寿春三地操练。之所以选在这三地,是因为当地都有江流穿过,军队可与当地郡守相配合,利用水流开凿水湖泽,修筑船只,这才能起到操练舟师之效。等做到军中人人擅长水性,能在江面上操舟自如,南征的时机自然也就成熟了。

    而扩军需要的兵甲马匹,府库中也严重短缺。经过粗略的统计后,朝廷估计要准备铁甲九千,皮甲六万,长槊八万,角弓四万张,箭矢三百万簇,战马驮马约二十万匹,除此之外,还有诸如马铠、车辆、旗帜等辎重,零零散散算起来,都不是短时间能够凑齐的。草案根据陈到在河北施政的经验,建议陈冲分别设置成都、鲁阳、汝阴三大总管,专门督管三府军需,直属于丞相府。

    至于最后具体的人事安排,是丞相陈冲的特权,庞统等人没有多言。他们商议之后,仅在草案中强调,为不影响与吴人的战事,扩军时不宜自前线抽调大量军官,建议还是另觅人选。

    陈冲翻看过后,大体认可了这份草案,接下来要做的,无非就是细节上的校正罢了。三十万大军,陈冲看着这个数字,一时心中翻涌起不尽感慨,上一次动用三十万大军,好像还是在炎兴六年的时候,那是陈冲人生中难以忘怀的转折点。这时一阵冲动涌上心头,让陈冲突然想再上前线,因为他已经十多年未上战场了,以至于他觉得过去的那些回忆好像是一场梦,似乎没有发生过。而且他的想法也变了,以前他觉得战争残酷,现在却觉得,在热血与金铁中奋战而死,是美好且值得纪念的,他们的人生定格在了他们充满勇气和活力的时刻,永远都不会变得衰老无力。

    但冲动过后,陈冲又很快抹去了这个念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已骑不动快马,不再适合作为一军统帅了。不过说起来,陈冲想起来上次去晋阳,翼德对自己的抱怨,他说自己还未领过数万以上的大军,现在看来,到了起用他的时候了。陈冲当即给张飞写了一封信,让他收到信后,将手头事务交接给王盖,立刻到洛阳来商讨练兵事宜。

    至于其余的军官人选,陈冲打算先把陈到、邓艾、王基等人调过去,剩下空缺的部分,就从丞相府内挑选。毕竟诸如庞统、邓芝、上官胜、李义等丞相府属官,其实都有过从军的经历,加上在丞相府内主管案牍数年,通晓各种俗务,由他们进行练兵,其实是十分合适的。陈冲询问他们自己的意见,也都自无不允,只是庞统又问道:“我等去军中,谁来府中为老师打下手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陈冲也想好了应对,他对庞统说:“我打算从太学里提拔一些郎官进来,你们受些累,先带他们一段时间,等步入正轨了,你们再去军中不迟。”

    这不仅是对于扩军的应对手段,也是一次陈冲化解太学纠纷的尝试。这两年太学纷争愈演愈烈,两派人几乎势不两立,陈冲口称不在乎,心中其实也还是关注的,他打算借助这次选人补官的良机,在太学中进行一次策试。通过策试的结果优劣,来让才性之争分个高下。

    到二月下旬旬,丞相府正式在太学公布此事。露布上说,丞相府将在三月下旬召开策试,内容主要分在律法、经学与文章,并由庞统等人亲自审核,一旦通过策试,就可任命为郎官,入丞相府做事。消息传出后,太学士子顿为哗然,丞相府是朝廷事实上的决策中心,一旦进入,就好比踏入龙门一般扶摇直上,说不得过几年就得享富贵了。故而不到半月,太学上下无不打算参与,而相比起来,丞相府仅打算录用五十人罢了。

    到了策试那天,来参加策试的考生有五千来人,而为保证公平,陈冲亲自坐镇太学,当众出题,并采取了糊名、巡察、隔板等制度。策试从辰时进行到酉时,等到太学生们全数离开,考卷全部收上来的时候,天色已完全昏暗下来了。庞统等人批阅了两日夜后,将两百张拔尖的考卷交到陈冲手里,让他确定最后的五十人人选。

    陈冲粗略浏览了一些考卷,发现律法和经学都还好说,但在文章一项上,考卷出现了极为明显的差异。陈冲此次的出题是“论学”,而大部分人的文章却离题万里,或寄情山水,或称赞造化,文字堪称华美,骈句辞藻,可谓精雕细琢,但细究内在,却未免太过于空洞,仿佛要入道羽化一般。而剩下的那些文章,虽然言之有物,着重事功实效,但显然积累不够,多数文字都有欠打磨。陈冲私下斟酌,除去三四篇兼顾内外的文章外,偏向哪种风格恐怕都难以服众,但取士还是要以才能为先,官场并非谈玄之地,若不能为国行政,文字便是恣睢如庄周,也毫无用处。

    等到公布名单的那天,围榜的学生多得仿佛深山的落叶,一眼看不到尽头。虽说这次策试百里挑一,但大部分人都还是怀有中榜的侥幸,然而结果让他们大为惊愕:中榜的基本都是寒门子弟,除他们外,仅有七名士族入选。这令那些膏粱子弟极为愤怒,平日太学里两批人虽常常争辩,可实际上,这些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们,并不把谁放在眼里。结果今天,居然让猪栏里出来的庶民爬到头上,u看书这令他们怒不可遏。如东海糜威就极为不满,当场把一名上榜的寒门踩在地上,一边挥剑猛砍他的手,一边挺着腰杆骂:“牧猪童,还能握笔写字吗?”另外一些人还随之乱糟糟地起哄,为他欢呼起来。

    随后又有一些人聚众到丞相府前闹事,当街喧闹什么丞相不公,打压清流,继而又引来了很多好事之人围观,一下就把丞相府围堵得水泄不通。有些和陈冲一般年纪的老人说,这是孝灵皇帝在位时雒阳常有的光景,不料今日又看到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陈冲对一些人的容忍也到达了极限。他当即招来雒阳令王昶,将闹事的和伤人的人都抓起来,先在狱中关了一个月,而后又就此事发布诏书,其文曰:“凡有天下者,莫不贵尚敦朴忠信之士,深疾虚伪不真之人者,以其毁教乱治,败俗伤化也。世之质文,随教而变。兵乱以来,经学废绝,后生讲趣,不由典谟。岂训导未洽,将进用者不以才显乎!其郎吏学通一经,才任牧民,博士课试,擢其高第者,自然亟用;其浮华不务道本者,皆罢退之!”于是将涉案的六百余名高门士子尽数遣返回乡,同时嘱咐县乡官吏,将其禁足四载,永不录用!

    此次的诏令之严,牵扯之广,大大出乎预料众人预料,但陈冲毫无妥协之意,他已厌倦了再和人这么绕来绕去的打交道了,是非功过自在人心,他只想在死前把该做的多做一些。但很多历经四朝的老人则说,丞相如此行事,难免让人联想起党锢往事,到底是福是祸,实在难以分说。

第二十七章 张飞进京

    浮华案过后,随着犯事学生陆续被驱逐出京,朝野上下噤若寒蝉,仿佛也被圈禁了一半。虽然私下里,还是有不少非议传播,但至少在眼下,丞相府的权威又一次得到了伸张,无人与陈冲当面顶撞,东都终于进入了一段难得的清净时光。陈冲也得以如计划般进行人事调动,按部就班地准备练兵诸事。

    对于眼下而言,首要的任务还是培养策试的郎官,只要他们成长起来,庞统等人也就可以顺利交接,所以陈冲对此极为重视。浮华案结束的次日,陈冲与他们一一面谈,试探他们的才能与经历,大抵还是令人满意的。这些人中有四人格外杰出,分别是郑冲、荀俣、来忠、杜祯。郑冲自不必说,经过诸葛诞案后,他已成为寒门的知名领袖;荀俣则是前东朝尚书令荀彧的次子,博闻强识,擅长辩术;来忠为人狂傲、口无遮拦,但通晓军务,常能切中要害;杜祯静默少言,阖门自守,下笔却如有神助,动辄千言。陈冲对他们四人抱有很大的期望,因此常对旁人夸赞四人说:“看到这些青年人,我就知道国家后继有人了。”

    青年人确实有无限的可能,在府中熟悉了两月事务后,这些新人们就对军政事务驾熟就轻,与庞统等人比起来,无论是整理案牍还是草拟文章,他们仅仅少了一些老道罢了。

    还没有进入夏天的时候,北府都督征北大将军张飞就带着随从数骑,穿越深林覆盖的昭余泽与羊头山,自天井关自趋雒阳。他们一路赶到陈冲府上,风尘仆仆地跳下马来,那马腹的障泥上涂满了一层黑色的泥浆,人们的腿脚和皮靴也是如此。张飞脱了靴子扔在门口,一头钻进温暖的屋内,坐在铺了皮绒额地上,同陈冲称兄道弟的闲聊。至于善于周旋于雒阳文坛的赵丘,则只能在旁边为他招呼酪浆,安排酒食。

    陈秀听说张飞过来了,穿越厅堂跑进来,一头扎到张飞的怀里。张飞哈哈大笑,说:“好稚奴,又长高了,现在已经高过马背了啊!等我率军灭掉吴贼,就带你再去河曲边上猎鹿。”陈秀很高兴,又问道:“阿策呢?怎么没跟叔父一起过来?”阿策是陈配的乳名,虽然陈秀只与他相处了半年时间,但大概因为与血缘在暗中作用,他一直都还记得这个玩伴。张飞听了捻须赞许道:“嗯,顾念亲族,爱惜家门,将来你必不负乃父荣光。”而后才又对陈冲说:“出发前,我已经跟家里吩咐了,再过大概一个月,阿彩就带着孩子过来,二郎都死在战场上了,阿彩也不好一直待在娘家。”

    提及陈璋之死,张飞显然很是伤心,眼中似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冲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听张飞提高声音道:“二郎这孩子很好,结果竟死在小人手里!兄长,等我率军南下后,定然把他千刀万剐,还有那些负隅顽抗的吴狗,全都活埋了!为二郎报仇!”

    陈冲正色道:“活埋这种事情,说都不要说!当年在临淄,你忘了玄德怎么训斥你的?”

    张飞颇有些悻悻,他不在谈这个话题。过了一会,旁人都出去了,张飞忽然直起身子,对陈冲说:“兄长,我这一路走过来,听了不少闲话。去年开始,晋阳那边都在传,说兄长为政不似从前顾全大局,是不是身边有什么小人在进谗言?这天下可是我们这些功臣打下来的,兄长敲打一番也就算了,可不要逼之过甚!”

    陈冲看了张飞一眼,喟叹说道:“我哪有什么相比过甚?他们只要遵纪守法,我又怎么不会顾念旧情呢?”说罢,他看到张飞似乎还有话说,就斜躺在暖和的垫子上,装出一副懒散的样子,提前堵住他的话头道:“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不要说这些败兴的事情,那些有亏国家百姓的小人,谈之作甚!”

    晚间,两人对酌。张飞本没有喝醉,却故意借着酒劲说:“实不相瞒,这几年在晋阳,看不到兄长几个,就常常想起霸府还在的日子,那时晋阳多少英雄好儿郎!大哥,我,士则,公明,子龙,老昌,还有孝直、文礼他们,要么是力能扛鼎的好汉,要么策画如神的谋士,结果现在大多都不见了,身边的同辈人越来越少,后辈还比不上我们当年,竟打了这样一个大败仗!真是让人气馁!”

    张飞又借机说:“你这次叫我过来,说要让我统兵南下,我真是高兴坏了,你不知道,虽然我常常到雁门那里游猎,但是根本没有什么仗打,很多跟随我的老部下都说,再没有仗打,真不知习这一身武艺卖与谁用!我听得多了,也觉得自己提不动刀了!言语害人,此言不虚啊!”

    陈冲仔细地听着,到这时笑道:“怎么,翼德现在也和廉颇一般,不能再上马厮杀了?”

    董白在一旁作陪,给张飞斟酒笑道:“怎么能这么说?我在雒阳都听说过,小叔闲暇无事,就在府中打水练身。府中有十来个水缸,都被小叔装满了,又不似你,就是再过十年,小叔也是万人敌。”

    张飞听了董白的吹捧,再一次哈哈大笑,他立刻站起身来,从陈冲的墙壁上取下一张三石弓,不徐不疾地将其拉至满月,而后又缓缓放下,对陈冲吹嘘道:“如何?虽说稍不如壮年,但杀杀那些东吴小儿,也不过是等闲小事罢了。”

    陈冲见他这样子,不禁有些失笑,他拍手让张飞坐下,而后敲着桌案说:“这项算你过关,但你要是上了江南战场,可不止是要回弯弓舞戈,还要会水耐船,这两项你要是不过关,我就撤了你的职,让魏文长去干!”这虽是玩笑话,但也不由得张飞不当真,他立刻回护道:“兄长放心,我对此早有准备,所以每年汾水涨水,我都带人去泅水,到了现在,我就是游两个来回也不觉费力呢!”说到这里,兄弟二人又都笑了。此后,张飞就一直住在陈冲府上,一面主持司州的征兵,一面和陈冲商讨征吴的计划细节。

    在这期间,吴军其实也探得了汉军扩军练兵的消息,故而也一直紧锣密鼓地备战和袭扰。但不知不觉间,随着双方实力的逐渐拉大,攻守态势也悄然发生了转变。

    延熙五年(公元225年)四月,关羽率军自随县南下,一面分兵占据绿林山,一面令姜维包围安陆。安陆是陆逊在荆州经营十年的大本营,又与军事重镇夏口毗邻,一旦失守,汉军就将吴人的江防截为两段,不仅多了一个入江的地点,也可以伺机影响江南。对此情形,吴大都督陆逊果然调荆州重兵来争,将姜维逼出城北二十里,随后双方在涢水东岸南北对峙,不断添兵袭扰,到最后,双方都聚兵到极限。关羽数次派人在阵前叫阵,陆逊并不响应,而是派剩下的水师经沔水北上,试图绕到汉军背后来进行奇袭。但好在关羽亲自坐镇绿林山,将这些吴人逼回汉水,才使得吴人的意图没有得逞。

    不过陆逊在受挫之下,依旧故技重施。汉军到底没有能够与之抗衡的水军,只能眼看吴人屡屡来犯,扰得汉军后方不得安宁,辎重补给也出现短缺等情况。关羽本就没有与吴人一战决胜的想法,到八月底,汉军开始退回樊城。

第二十八章 延熙六年

    延熙六年(公元226年)是极为平淡的一年,没有什么太多可说道的,无非就是练兵而已。自从张飞来到雒阳之后,陈冲重新改任他为车骑将军,将司州练兵的事务都交给了他。原本负责上林军的卫将军魏延,则被调往豫州征兵,征兵完成后,就到寿春做诸葛亮的副手。此时庞统、虞翻等人也都离开京师,分别前往秦州、兖州等地扩军,陈冲对他们寄予厚望,在临别前说道:“凤兮凤兮,当思高举!”

    练兵的事情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主要还是看主将下的功夫。很多人把练兵的事情想得很复杂,但其实说来说去,无非还是勤快二字罢了。若一个将领能够熟读兵书战法,平日刻苦操练,再关注将士军心,练出一支强兵又有多难呢?但万事难就难在肯下功夫,一日这样做可以,但一月呢?一年又如何?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惰性,往年的刻苦功夫,也许只需要懒散半年,就像柳絮一样不知所踪了。

    在这一点上,陈冲对张飞还是很放心的。自两人结识算起,张飞每日都会腾出一定时间练武,平日里,他也会想尽办法搜集地方的一些稀奇武术,几十年下来,张飞不仅是弓马刀剑娴熟,就连羌人的羌斗术、西域的套索他都有所钻研,可谓是当之无愧的“武痴”了。这种对武功甘之如饴的态度,正是张飞被称为万人敌的关键。不过张飞不仅对自己严格,对士卒更是苛刻,下级稍有不如意,他就肆意鞭笞,这样或许能练就一支能战的精兵,但却不能成为一支能让上下一心的强兵。故而陈冲让张飞把军营安置在河桥附近,平日不时去军营查看体恤士卒,以此来弥补翼德的缺陷。

    这一天,陈冲又到河桥大营视察,发现张飞正在罹骂一名亲随,上前了解才知道,原来是他保养不善,竟坏了张飞的两壶葡萄酒,惹得张飞怒气大发,多年搜罗的污言秽语倾盆而出,顿时将亲随骂的抬不起头。眼看着张飞又要抽鞭,陈冲连忙把他劝住了,而后又肃然说道:“翼德,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军中不是饮酒之地!当年你带酒入军,玄德气得要拿剑砍你,现在他不在了,就故态复萌了?”张飞这才收敛怒气。

    两人在军营中巡视了两圈,西边的山头就已经黑下来了,张飞便留陈冲在营中用膳。他回头指了指后面从马山拖着的一只鹿,对陈冲感叹说:“我发火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捉了一只鹿,想用来招待兄长,鹿肉一定要配上好的葡萄酒才有滋味啊!”陈冲笑着答道:“和兄弟在一起吃鹿肉,没酒也有滋味,我们当年在桃阳里的时候,哪有什么葡萄酒?”

    张飞不满道:“兄长此言差矣!区区葡萄酒,怎比得上我家家酿!”他说到家乡,不免有点感伤,又说:“可惜我青年离乡,还未学得大人酿酒的手艺,现在想来,我家的桃华酒,到我这里就要失传了。”

    但张飞不同于陈冲,他的感伤来得快,去得更快,很快就又换了个话题,兴高采烈地和陈冲讨论练兵的细节。他说:“兄长,这么多年仗打下来,我有一个经验,虽然练兵的时候,我们都说要取长补短,但是如果只是一味效仿人家,模仿别人的战术,那是很难比别人更强的。”

    陈冲来了兴趣,他微微支起身子,笑问道:“喔,翼德有何高见?”

    张飞却卖了个关子,等他从烤熟的鹿腿上切下一大块鹿肉,囫囵吞下去后,才慢悠悠回答说:“练兵这种事情,不只是需要勤快,还需要经验和环境。为什么幽燕的汉人以孔武善战着称?就是因为我们燕地不仅从小尚武,也要常常和那些边地的胡人打交道,各郡乡县,从小就和马匹生活在一起,太平时到山野打猎,战乱时就乘马从军。这种从小培养出来的习惯,一两年的苦练怎么赶得上呢?

    “同理的还有那些胡人,他们从小去狩猎,格杀野兽,穿高山过大泽,坐卧吃睡一切事情都在马上,因此,我们的骑兵马术自然也差人家一筹,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

    陈冲闻言笑而不语,而一旁随行的陈秀问:“那为何国家屡次与胡人对战,是我们获胜了呢?”

    “那不是因为我们在马术上强于人家,是国家另辟蹊径。”张飞用树枝拨弄篝火:“我们之所以能够取胜,一个是我们甲胄精良,兵器锐利,胡人远远不能相比,二来是我们从西域引来了汗血马这样的好马种,精心蓄养,比胡人逐水草养出来的马匹,自然要神骏许多。”

    他伸过懒腰,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对陈冲说:“大的治国道理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兄长若要练就一支能打胜仗的水师,就要和练骑兵一样,设法在船只上就胜过吴人,即使士兵素质差一些,也要能打胜仗。而想要单纯凭借士兵锻炼水性来打胜仗,我看还是太难了。”

    陈冲看着站立在身前的张飞,心中颇为感慨,他暗自想:这么多年下来,原来翼德也成熟了很多啊!而后笑着说:“翼德想的,其实我已经想过了,我们正在准备一种全新的楼船,保证在战场上相遇后,能叫吴人魂飞魄散!”

    张飞听了后大为惊奇,他连忙靠近问道:“是什么样的大船?”

    陈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故作神秘道:“一种金翅大船!”

    众人听了大为疑惑,什么是金翅大船?他们浑然无法想象出楼船怎么会有翅膀,莫非是在楼船的两侧船舷上装载了大风帆吗?可这对作战又有何益处呢?众人想不出来,索性也就不继续想了。

    实际上,这是陈冲与诸葛亮秘密构想出来的一种新楼船。所谓的金翅,并非是增加了帆,而是在船舷两侧加装有拍竿,正是诸葛亮在合肥城头安装的那些。在原本的水战经验中,黄权是打算用接舷战来取胜,但实际上证明了这种作战方式太过呆板,并不足以取胜。所以陈冲就想,干脆就在船舷两侧装载拍竿,水战中吴人的楼船只需稍稍靠近,便会被装有石头的拍竿击碎,而吴人的船只无法于汉军水师中穿插战斗,其惯用战术也就彻底失败了。诸葛亮已经画出了这种船只的草图,他说楼船发拍时,就像巨鸟挥翅,于是就把这种楼船叫做金翅。不过具体的制作于训练,还要经过一段时间来完善,所以陈冲没有与张飞等人细谈。

    这顿晚饭吃到最后,张飞又说起最近军中还是缺人,他想找陈冲要几个文吏。对于张飞的要求,陈冲一直是应允的,便问他具体要哪些人。张飞顺口说了几个名字,果然都是些老臣的后辈,而后还有陈冲的女婿何晏。陈冲听到这,便斜着眼睛问张飞道:“有人找到你这来求情了吗?”张飞腆着脸笑道:“老朋友让我帮些小忙,又何必弄得剑拔弩张呢?”

    陈冲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何平叔呢?谁请你帮的忙?”

    张飞靠过来,低声说道:“你家阿娑私底下找我,哭着让我给她夫婿谋个主簿的差事,我能拒绝吗?”而后又拍了拍陈冲的肩膀,UU看书shune笑道:“兄长也不必太过避嫌,你找了个好女婿,我和平叔私下见过了,他出口成章,记忆过人,明明是个才子啊!”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陈冲也不好拒绝了。只是叮嘱张飞,让他对这些人也要一样严格,不要厚此薄彼,而后就告辞回府了。回府的路上,陈冲感觉有些悒悒,和家人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和家人间都算是很了解了,但除去和妻子董白之外,大家还是做不到相互谅解。现在陈冲已经不会因此而感伤了,他只是愈发感觉到,在玄德去世以后,志同道合之人真是寥寥无几,即使是曾经一同浴血奋战的,现在也都有很深的隔膜了,世界上还有自己的知己吗?提起这个问题,陈冲又想到屈原,屈原说“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他不禁想,若屈原但凡遇到一个知己,也不至于会自投汨罗江中吧。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时最难以忍受的,就是这种漫无边际的孤独感。

    回到府中后,已经是深夜了,陈冲换了一身宽松的袍服,又到书房中军情。这时候,忽然荀俣闯进来说:“丞相,外面有人留了封文函,说是给丞相的。”

    陈冲“喔”了一声,他将手中的笔放下,没有立刻接过文函。给丞相府送文函的人何止百数?能让荀俣特地送来的,恐怕不是常人所留,所以陈冲要先问清楚:“是谁的函件?”

    荀俣双手奉上函件,极为恭敬地说道:“是北海管宁托人送来的文函,特地说明了要交给丞相。”

    “喔?”陈冲听闻后,极为惊讶,立刻把书信拆开来看。

第二十九章 管宁的邀约

    管宁?陈冲听过名字,或者应该说,他早闻名已久了。

    管宁乃是北海名士,同时也可以说,是当世最为闻名的隐士。世上被誉为不慕名利的名士有很多,但往往都有始无终,令人大失所望。比如曾被称为龙头的华歆,又比如当年身为儒宗的马融,表面上说淡泊宁静,但私下里却汲汲钻营,结党营私,最后晚节不保。这种名不副实的人物,本是世上的大多数,不足为奇。所以真正能坚守高节的人,才更加让人钦佩。北海管宁就是这样的奇人。

    管宁出身名门,为齐相管仲之后。但其年少不幸,丧父失孤,致使家境中落。族人怜悯他的遭遇,便纷纷想出资援助,但管宁却推辞不受,自己一人负责丧葬,并为父守孝,由此名声大噪,成名北海。守孝结束后,管宁游学他乡,以明经着称,后来遭遇关东大乱,他与同乡亲朋避乱辽东。公孙度、公孙康父子都对其极为礼遇,但管宁全部推辞,遂结庐于郊野,在百姓中讲解诗、书,辽东自此大化。据说公孙氏不敢于辽东称王,也是畏惧于管宁的声望与礼节。

    后来曹操立国关东,青州稍平,管宁便回到北海,依旧贫困度日。曹操听闻他的名声,便派人出使征辟,打算以贤望入朝来论述东朝正统,但管宁自称草莽之人,将曹操的礼遇推辞了。曹操听闻后仍不甘心,就又派了一队兵士再行征辟,并托话给管宁:“若再盘桓,当收而下狱!”。但纵使是刀剑于前,管宁仍然不受,只回复说:“若杀我,可埋于青山。”使者终究不敢下手,只能空手回报曹操,曹操因而感慨道:“管幼安之节操,清白胜过霜雪啊!”,遂放弃征辟。管宁由此享誉南北,世人也因此赞誉说:“北海何幸?附此龙尾。”世人也将管宁与陈冲并称为“一首一尾,朝野二龙。”

    说起来,陈冲其实和管宁也有渊源,当年管宁游学各郡,就曾拜倒在陈冲祖父陈寔门下,可惜当时陈冲正在雒阳,并未与管宁得见。而在收复青州后,刘燮其实也动过征辟管宁的心思,但陈冲劝谏说:“深山芝兰,受幽谷之泉,无尘之雪,乃得芬芳,迁之庙堂,名为大雅,实则绝望,不可为之。”这才打断了刘燮的念想。

    但陈冲此前却从未与管宁有过书信往来,今日怎么会没有缘由的收到他的来信呢?

    在荀俣好奇的注视下,陈冲打开信件,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后,很快就露出恍然的笑容,他将这张信件重新折好,用镇纸压在桌案上,而后长舒了一口气。这时陈冲注意到荀俣还在房内,显然在好奇信中的内容,就笑着说:“没什么大事,是管君受友人所托,想与我完成一桩三十年前的约定罢了。”

    “约定?”

    “一次清谈的约定罢了。”

    陈冲也没有想到。在听说焦先失去踪迹后,他以为那件三十年前的约定已经作废了。不料焦先和管宁竟是好友,管宁受焦先所托,邀请陈冲去他北海家中,来完成这场时隔三十年之久的清谈。陈冲恍然就回到那场三十年前的河东庭院之中了,那时很多人还在,玄德刚刚完婚,孟德还未与自己决裂,阿琰和阿白都在自己身旁,还有父亲,伯父,多么遥远的回忆啊!自己都以为自己将其忘却在粘稠的岁月里了,结果现在突然发现,一切都还那么清晰,清晰到自己记得焦先在坐席上破旧的衣着,沾满在草鞋上的泥垢。

    陈冲问荀俣说:“送信的人还在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陈冲让人把信使请进来,原来是同为管宁好友的邴原,他如今在青州刺史皇甫坚寿麾下担任治中从事,此次是来京送田册,顺路来送信的。

    陈冲和他寒暄少许后,指着信件问道:“管君现在身体还好吗?我记得他比我还大两岁,所以才不敢请他到朝中来操劳哩!”

    虽然面对当朝宰相,但邴原并不显出自卑,而是坦荡笑道:“请丞相放心,幼安他每日躬耕于陇亩之间,无论春秋,故而身体强健。即使冬日大雪,他只穿两件夹衣便能御寒,若要访友远游,他一人一杖,上百里也可以去得。”

    陈冲闻言,顿生向往之情,下意识地接道:“这也是我想过的生活啊!可惜,求而不得!”紧接着,他又露出苦笑来,指着桌案上的这些文牍对邴原说:“根矩兄既然也在郡府,就知道现在朝中有多繁忙了。你看,伐吴在即,我这里的事务可谓是堆积成山,每日都从早忙到晚,要我现在去北海赴约,恐怕是无能为力啊!”

    邴原说:“这我其实也和幼安说过,他说他等得了,无论何时丞相去北海,他都恭候欢迎。”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冲也不好推辞了,他手扶下颌,思忖了片刻后,说道:“那就请根矩兄转告管君,短则两年,长则四年,我必定到北海赴约。”说罢,又从书房中取出一支竹笛,交给邴原说:“这是我多年来随身携带的笛子,托根矩兄转交给管君吧,以此聊表我的心意。”这种表态令一旁的荀俣感到吃惊,毕竟赠送乐器有寻觅知音之意,上一次陈冲这样表态,还是听闻周瑜死讯的时候,由此可知陈冲对于管宁邀约的重视。

    等到邴原告辞以后,陈冲坐在案牍前良久,他还在回想自己和焦先的约定。毕竟尘封的记忆一旦涌现出来,不像井水的木盖一样可以随意开阖。当时的争论是什么?焦先说,人心不古,就是因为大家不肯和光同尘,绝圣弃智,所以才导致如此大的灾祸,眼下就应该迷途知返,亡羊补牢。自己说的是什么呢?陈冲回忆了一会,想起来了,自己好像说的是“怀王霸之略,传开智之道,护生民以太平,晓大义于后世。”两人都说服不了谁,于是说要三十年后再来分个高下。

    想起自己年轻时说过的那些话,陈冲生出一种微妙的尴尬感,让他坐立难安。他不由感叹,这真是青年人才说得出来的话,现在的自己哪怕有这份心意,恐怕也难以启齿了。而陈冲之所以还不愿去面见管宁,除了公务确实繁忙外,也是有这样一种大业未成的原因在,如果自己连孙吴都未能灭掉,又如何敢说护生民以太平呢?

    为了在生前完成这个愿望,陈冲又加倍投入到了南征的准备事宜之中。

    这一年,荆州的边境陷入了难得的和平期,显然吴军已经得知了汉军准备总攻的消息,在为接下来的防御反击做准备。根据探子的回报,吴人在诸如襄阳、安陆、江陵、夷陵等重要城池,都在想方设法的加固城防,加设砖石都只是最寻常的手段罢了。更详细的报告说,吴军在南郡漳水、沮水一带修建拦河堤坝,打算等汉军进入南郡时,就挖堤放水,使汉军快马无法驰骋;在秭归至夷陵一带,吴人开始在江窄处拉开横江铁索,使蜀中舟师不能顺流而下;而在安陆和夏口两地,吴军更是大造船只,据说要修建数十艘能与城墙齐平的巨舰,巨舰上装有数支床弩,一箭能射出数百步之遥。南府的将士们听闻了毛骨悚然,都说南征实在是苦仗,颇有厌战之意。

    不过元帅关羽却不予理会,UU看书wwukansh.et在受到了陈冲扩军的消息后,他暂时离开南阳,转而到汉中南郑去督练新军与水师。在给陈冲的书信中,他说南府军在汉水上游,实在难以练出和吴人匹敌的巨船,不妨就苦练小船斗舰,在水战上以灵活性和数量上取胜。他的思路与陈冲并不相同,但陈冲还是信任关羽的才能,让他在另一条道路上进行尝试,他相信关羽会给自己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而在淮南这边,司马懿仍然不放弃进攻的尝试。这一次他别出心裁,率领三万水师绕海路进攻广陵,闪击淮阴、淮陵等重镇,颇有斩获。但很快诸葛亮又还以颜色,孔明依旧坚持去年的战略,司马懿攻东,他就调兵向西,很快攻下了吴人掌握下的蕲春郡,逼得司马懿悻悻撤军,司马懿还特地来信说:“陈庭坚独断朝权,屡害旧友,堪称最无情也,孔明为其驱驰,实乃明珠暗投!”而孔明得信后,只是一笑而已,随即就将信件上交到雒阳,并附信给陈冲说:“司马懿性残忍情,刚决仿佛曹操,而狡诈又胜之,实乃好敌手。但孙权非宽宏大量者,不能尽其才也。”

    至于和陈冲事前商议的金翅楼船,诸葛亮已在淮水制作成功,他亲自乘船试用后,效果极好,发现这种楼船不仅能够在水面上占据主动,就连在水上攻城,也极为可怖,唯一的问题,无非就是驾驶速度会比寻常楼船稍慢。但诸葛亮信心满满,他对陈冲夸口说,只需要再给他半年时间,让新军适应船只,伐吴的时机就已经成熟,必然是摧枯拉朽,一鼓而下!

    就这样,事关大江南北命运的延熙七年来临了。

第三十章 南征之始

    对于已经在筹划南征的朝廷来说,原定开始南征的时间是在延熙八年的春天。毕竟朝廷扩军是在延熙五年年末的事情,到了延熙八年,大概是两年出头,正好是一个入伍士卒能够娴熟操弓的时间,到那时南征的各项物资辎重也刚好备齐,一旦春潮涌动,便可让大军启动南征了。

    而至于如何进攻,陈冲其实也做了完整的计划。

    计划的蓝本来源于此前建业之战的教训。陈冲以为,当时汉军的失败主要是在两点。第一个是公认的,汉军并没有能与吴人相抗衡的水军。第二点则是战略问题上的,水师的问题或许当时无法解决,但吴人的兵力劣势却是实打实的,只要合理运用这一点,汉军未必不能取胜。但汉军当时在没有解决上游威胁的情况下,就直接进逼建业,结果导致周瑜一旦击破汉军水师,二十万大军就被困在大江南岸,走投无路。而如果当时大军不急着过江呢?只要等周瑜援军先来到建业,巴蜀与襄阳汉军再去全取荆州,建业城下的胜负又当真重要吗?

    所以陈冲从这一点出发,决定将主攻的方向放在荆州,淮南方向进行辅攻。

    荆州的主攻方向由元帅关羽负责,南府、西府两府共十八万大军,皆受关羽节制,南府以他为主将,西府以张飞为主将,麾下又下辖有马岱、姜维、邓艾、王基、庞统、李义、上官胜、吕乂、李恢、习珍等将领,可谓是强将云集。陈冲策划,希望汉军首先由西府发起进攻,西府军此时已在南安积累了一支极为惊人的水师,此时只需要顺流而下,沿南岸向荆南发起攻击,吸引吴人的主意,南府便可率大军南下,渡过汉水进攻襄阳、江陵、安陆诸城。以汉军数倍之兵力,吴军定然无法守城,只能要么选择决战,要么选择退兵。而两军夹岸而行,必然逼得吴军左右支拙,难以招架。

    而淮南方面,则由诸葛亮负责,节制东府十二万大军,下辖杜畿、牛金、马谡、姜叙、李严等将领,将与荆州方面同时进攻,但旨在牵制下游敌军不与上游汇合,并不是与其决战。故而陈冲与诸葛亮去信安排说,他展开阵势后,应当夺回大部分江北城池,但对于吴人的江北险要濡须坞,则可以暂缓攻势,既不让敌军彻底退回江南,也让他难以顾及荆州。等到荆州局势已定后,再展开总攻不迟。

    等到两军都达成战略目标,在淮南会师后,最后才是攻灭建业的行动。此时建业外无援军,三面受逼,可谓命悬一线,而对汉军而言,就像是一个即将瓜熟蒂落的桃子,这时只要再在陆路上切断吴人与南面的交流,就是切断了吴人的最后一线生机,胜利就已经取得了。毕竟哪怕不与之交战,吴人连粮草都运不进来,如果不想饿死,也就不得不面临失败这一结局了。

    这个计划在延熙六年年末敲定后,丞相府就已经通晓汉军中所有校尉级别以上的将领,全国上下也都在为此进行准备,原先在河桥练兵的车骑将军张飞,此时也接替马超,率军到白帝城去了。但在延熙七年的六月,有一则消息传到了丞相府,打乱了陈冲原定的计划。原来是五溪蛮爆发了大乱,已经祸及荆南,转战四郡了。

    此前说过,汉军准备伐吴的消息已不是秘密,吴人也在想方设法加固荆州防御。但江南的国力到底不比北方,自从孙策将扬州制度改为授兵部曲制后,麾下各部更是掳掠平民成风,世家大族无不隐户藏民,以至于江东并无大乱,户册上的民籍却连年减少,赋税更是每年拖欠。但这是孙氏立国之本,不能轻易改动,扬州幕府也只能听之任之,另寻别处开源罢了。

    于是孙权就将目光转向了深山老林中的山越蛮民。扬州、荆州、交州三州,州内地形都错综复杂,除去纵横密布的水网外,更多的则是丘陵高山,这里就居住着许多未经开化的生人。说起来,这些人都是自世宗皇帝开疆时就在这里定居,而汉人搬迁过来的时候,也只开拓那些较为平坦的平原河滩,所以几百年下来,除了极少数情况外,汉人与生民都各自为生,相安无事。但对于如今的孙权幕府来说,则是另一回事。这些山越蛮民人口众多,若能将捉下山来,转为田户,则能大大缓解府中亏空,而若是补充进军队部曲中,这些山民自幼生活在山林内,也算得上吃苦耐劳,是极不错的兵源。故而在孙权当政之后,大肆捉拿收服蛮人变成了吴人的国策。而在最近两年,面对逐渐咄咄逼人的汉军,吴人对蛮人的捉拿就更变本加厉了。

    而此次起事的五溪蛮,就是荆州南蛮中最为知名的一支。五溪蛮又称武陵蛮,因武陵有五溪,谓雄溪,樠溪,酉溪,沅溪,辰溪,常年为蛮夷居所,所以被人如此称呼。早在世祖再兴大汉之际,五溪蛮就已是荆南一霸,而后在两百年间不断起事,朝廷虽然常常将其击败,但到底不能完全剿平,还是在刘表主政时期,他大施仁政,这才使得五溪蛮安稳了十数载,即使吴人夺得荆州后,也忌惮五溪蛮势大,延续了刘表的安抚政策。

    直到延熙七年的三月,陆逊探查出汉军已经增兵近二十万,为此倍感兵力窘困,难以御敌,这才将手伸到五溪蛮内。他派遣诸葛瑾到武陵辰阳,打算征召两万人入军,但诸葛瑾刚刚说出要求,五溪各族当即就鼓噪不已,表态绝不会为孙氏奉兵,而后竟反过来扣下了诸葛瑾,让陆逊送来财物,而后又宣称说,若不能案要求办事,他们就要响应北人。陆逊得知后,大为震怒,当即派费栈领精兵五千进攻辰阳,五溪蛮措不及防,丢下诸葛瑾落荒而逃。而后又深觉耻辱,干脆就推举沙摩柯为王,数万人在荆南起事,同时派使者向南府汉军求援。

    此时在南府坐镇的是护军将军张既,他得报之后,不能独立做主,于是就把使者再送到雒阳,向陈冲汇报情况。

    陈冲见了使者,大喜过望,当即详细询问荆南的具体情况:武陵蛮有多少人?能否与吴军对抗?若不能对敌,又能支撑多久?但结果是令他较为失望的,武陵蛮人数虽多,但是缺少兵器甲胄,无法与吴军正面对敌,只能攻其薄弱处,调动吴人,但这也不是治本之法,而如果汉军不来救援的情况下,让吴人大军南下围剿,沙摩柯最多支撑到十月,恐怕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这样就使得陈冲面对了一个选择,是坐视五溪蛮在荆南灭亡呢?还是要提前计划,令关羽张飞当即南下?陈冲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能放过这个良机,眼下毕竟已是六月,等到军令传到关羽处,他准备完毕,恐怕已经要到七月下旬了。到那时秋汛初落,吴军已经无法在汉水动用大规模的楼船,而南府准备的小船却可以行动自如,同时也是汉军骑兵最为舒适的季节。这时汉军虽然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U看书ans但吴人也要面临三面作战的窘境,兵力不足的缺点也将进一步放大,何乐而不为呢?

    陈冲因此下定了提前南征的决心,他当即拿来印玺,授予沙摩柯归义将军一职,请使者转交给沙摩柯,并表示将火速派大军进攻东吴。而后他通过朝廷下诏,任命关羽为南征三军统帅,元帅兼大都督,东、西、南三府受其节制,车骑大将军张飞率西府军出白帝,护军将军张既率南府过襄阳,征东将军诸葛亮率东府攻淮南,正式开始灭吴之战。

    消息传出后,朝野无不震惊。虽然早就料想到了丞相会发动灭吴之战,但如今当真发生,还是令人感到一种不真实感,朝堂上下都说是不是太急了?国家分裂的时间太长,很多人都无法想象统一后的生活了。不过丞相府的命令是绝对的,朝中无人能够违背。

    而吴人在雒阳的密探极多,关羽刚刚从汉中赶回樊城,建业朝廷就已经得知。听说汉军出兵南下,吴庭上下也不免震恐和紧张。战局既然已开,也无可回头。此番也不再是五溪蛮和陆逊的较量,随着汉军方面的加入,吴人的国运也拱手放上了赌桌,如果陆逊作战不利,失去的绝不仅仅只是荆州而已。

    正因如此,孙权甚至下令,将交州与宁州的军队都一并交给陆逊统辖,情形急迫间,他甚至派出了自己刚刚从丹阳收得的一支蛮兵,致使在荆州的陆逊下辖超过十二万人,虽然与汉军相比还是劣势,但也绝非是不可一战的状态了。

    延熙七年的八月,车骑将军张飞率先渡过江关,七万大军以一日六十里的速度,正式踏入荆州大地。

第三十一章 复闻楚客歌

    这次出动大军南征,可谓是陈冲自东平起兵以来军势最盛的一次。除去训练作战的三十万战兵以外,巴蜀、河南、青徐都动用了大量民夫来运送辎重粮秣,预计不少于六十万人,更别说队伍中还有上千艘大小船只,超过二十万匹战马与驮马,大军开始行军时,其旗帜可谓漫山遍野,跨水横江,且伴随着弥天的尘雾,而夜里众人打亮火把,其筑营所在仿佛有星河闪烁,光照青峰。

    不过这样的场景,陈冲是不能亲眼看见了。虽说作为当朝宰相,也是朝廷实际的主权者,陈冲一手主导了此次伐吴的布置与建设,但他到底已不是大军的统帅,也并非前线的将领,所以在做好相关的物资调动后,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丞相府一时间陷入了闲暇,除了每日督促物资和听取前线军报外,陈冲一时竟找不到别的事情做了。

    于是陈冲就带人去拜祭昭陵,希望刘备等同袍的在天之灵,能够保证这次征战顺利。

    这个秋天的天气非常惬意,晴川白云下面,大河南面的邙山沿着河川的方向起伏分布,山间谷底平缓,绕着山头蜿蜒链接。行马于期间,头顶的天空湛蓝无垠,白云几乎已成了纱衣状,像细碎的波浪一般来回鼓动。谷间没有一丝风,空气清冽干爽,使得马上的骑者有似乎回到关中平原长安古都的感觉。

    陈冲一行十余人,就是这样骑行在邙山谷地上。陈冲拜祭完刘备后,原本心情极好,但路过邙山山道间数不尽的贵人墓冢,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后,忽然又涌现了一些极长的记忆。先是自己带领着幽并青三州联军,在邙山前搭建河桥的场景,而后又记起了孙坚在渑池前遇刺的惨状,还有再来雒阳时刘燮坐于百尺楼中的模样。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啊!陈冲心想,这一战若是成功了,自己的志向算是实现了吗?世人常常以成败论英雄,可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是成功多一些?还是失败多一些呢?陈冲自己也没有答案。

    但他随即又失笑了,战事才刚刚开始,自己就已经陷入到成功的遐想中,自己又何尝不在乎成败呢?只是有些斗争就像是光与暗一样,是永远不会停止的,而在这场漫长的战斗中,他已经千疮百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了。于是一个想法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这场战事若是成功结束,自己就辞去丞相之职,回到颍川老家养老吧!

    这个想法刚冒出的时候,还仿佛一根嫩芽可亲手掐断,但变成脑海中清晰的字句后,陈冲反而要被其中的分量压倒了。他转首问身边的赵丘说:“仲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赵丘自从炎兴十三年开始跟随陈冲的,到现在已经刚好二十年了。当年言语吞吐的小童,如今也成了一个稳重沉静的中年人,但一直还保持着最初对陈冲的敬畏。赵丘对陈冲突然的提问感到不解和惶恐。他连忙说:“老师何出此言?老师到何处去,我就到何处去。”

    陈冲轻笑了一声,半是叹息半是怜惜地说道:“这说得什么话?我迟早要死的,难道你也跟着去死吗?”

    “弟子誓死护卫老师周全。”

    “我是问你,如果我辞官归隐了,你打算干些什么?毕竟这么多年来,是仲成你一直跟在我身边,除了学习学问外,还帮忙打理府内,我这么多弟子,也只有你始终照顾我,我很承你的情啊!”

    “做一些学问,跟老师一样,招一些学生,既能为人授业解惑,也能自食其力。”赵丘说了一个陈冲很爱听的回答,但他却又对老师的言语产生疑虑,反问道:“老师为何要辞官归隐呢?”

    陈冲说:“功成身退,归隐山林,不是历代贤人之所求吗?”

    不料赵丘听闻后,面色再三变换,进而劝阻说:“老师说得什么话!眼下战事未定,朝局又暗流涌动,怎能轻言辞官呢?就算战事结束,老师也不能轻言放权,否则一旦有小人暗中攻讦,老师多年的心血也就毁了。钟太尉的前车之鉴,难道老师忘了吗?”

    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并没有说服很冲,因为这个道理恰恰是陈冲想辞官的缘由。但陈冲没有多说什么,毕竟眼下云长他们还确实没有获得决定性的胜利,所以他回到了丞相府,继续等待南面的军情。

    等到了十月份,鲁阳总管来报,说西府水师以火焚烧铁索,终于在九月底冲破吴军的封锁,成功突入到夷道所在,张飞率部分骑兵已攻入到武陵零阳,和沙摩柯所在的五溪蛮汇合,而后在荆南大肆围城略地。在南府方面,关羽令陆路大军兵分三路,分别包围襄阳、安陆、江陵三处重镇,同时又令邓艾、姜维各率五千骑兵,分别突击吴军修筑的两处堤坝,都成功阻止了吴人的溃堤计划。

    而陆逊立足夏口,在收拢宁州、交州的军队后,试图以水师逆击汉军,将汉军分割后逐个击破。但并未得逞,他率军至汉水南口,正好遭遇坐镇竟陵的关羽与南府水军。当时双方激战于汉水南口,舳舻相连,奋戈厮杀,结果恰逢风向由东南风转为西北风,汉军顺风纵火,大败陆逊前锋,荆州船只也因此损失达三分之一,陆逊只得退回夏口。至此,汉军已经掌握了荆州的主动权,而接下来汉军所要做的,就是将包围的城池逐一拔除。

    等战事进行到十二月,关羽已经陆续攻占襄阳、安陆、夷道诸城,张飞也在荆南夺得酉阳、辰阳、益阳等地,两军会师于江陵,将其团团包围,荆州已有半数领土落入朝廷手中,此时几乎可以说,汉军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了。故而陈冲去信关羽,一面恭贺汉军的成功,一面让他不必心急,可以一面攻城一面令各军稍加休整,等到明年春潮来临后,再做与吴军的最后决战。

    到了这个时候,陈冲便开始正式做辞官归乡的考虑了。恰逢年关,他便向朝廷告假了半个月,带着妻子儿女回去颍川,打算先整理一番老宅,顺便给父母长辈们祭祀扫墓。说起来,此时陈璋的长子陈配也在一年前来到洛阳,接受陈冲的教育,此时陈配已经十五岁了,可能是从小受张飞培养的缘故,整个人膀大腰圆,像是极为魁伟的武人,但陈冲怀有对陈璋的愧疚,仍对他十分照顾,时常对他嘘寒问暖。

    此时的颍川老宅,已经转交给由六叔陈光的长子陈述打理,加之前些年陈冲时不时回乡看看,所以老宅的照顾算是很周全的。只是此刻与以往不同,陈冲做了以后长住的打算,而后就开始仔细巡看自己名下的田地,还有购置家中务农的一些器械,他在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等他辞官之后,他想种十亩大豆,十亩麦子,还有十亩芸薹,再养上三十来只鸡,两条黄犬,将来就这样恬静度日,直至老死。

    这一天,陈冲带着陈秀和陈配去给陈寔扫墓,其中路过德星亭时,忽然听到一阵凄婉的歌声,这使得陈冲驻足。歌声的内容陈冲很熟悉,正是当年陈冲还乡时留下的《乌生》之谣。歌谣是一名老妇人唱的,她的面容已经衰老,歌喉也有些沙哑,但只要赋予了乐曲真实的情感,永远都会有一种打动人心的魅力。陈冲在一旁听得默不作声,多年前,他是站在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去怜悯诗中的情感,怜悯黎民苍生在灾难面前的无力,但不以为自己如此。可现在他却不这么觉得,他感觉自己已是诗中之人了,怜悯的情感几乎已经消失,更多的是自己也感同身受一般的自影自怜。

    听老妇唱完,他上前去问老妇是否是家中有什么不幸。果然,是在哀悼此前去世的两个孩子。这户人家本是江夏人,只是遭逢荆州战乱,这才搬迁到颍川中,老大在路中染疫病死了,老二从军死在了淮南,到现在家中只剩下一个八岁的孙子。陈冲闻言,难免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想,但他也奇怪,这里又不是墓碑,为何要在这里悼念呢?

    不料老妇说:“贵人不知吗?这里是德星亭啊!当年太丘公带着陈丞相在这里会见荀氏八龙,UU看书天上有德星汇聚在此,于是这里就叫德星亭。这里的人都说,在这里向亭子祈愿,陈丞相就会保佑他们的!这么多年来,有很多灵验的呢。”

    陈冲一时愣住了,他看着亭子翻找记忆良久,才想起童年时那段相对应的时光,他沉思良久后,才对老妇说:“不过听说他已经老了,恐怕也不见得顾得上这些事吧。”

    老妇又说:“怎会?丞相是九天星辰降生,便是魂归天上,也会继续保佑黎民苍生。”

    陈冲正想说何以见得,但老妇却以为话不投机,不愿与他多言了,她自顾自唱起一首《湘君歌》,其辞曰: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歌声微微顿挫,但不减其中悠扬,好似黄鹄北飞田野,见山尖冰雪消融,恰逢潇潇雨歇,兰花纷纷落水,蝴蝶蹁跹乱舞,令人如置冬去春来的云梦泽畔,陈冲听到最后一句,心中惘然。

第三十二章 捷报与噩耗

    几日后,陈冲又回到雒阳,虽然来去时日不久,但心境却发生了改变。离开前已考虑得很清楚的辞官想法,此时又有些动摇了。

    陈冲想,其实,九州一统也算不得什么大的功绩,若不能使民众安居乐业,天下泰平无事,鸿图霸业也并不值得纪念。只是这种事听起来虽然简单,但在国家历代先帝中,恐怕也只有太宗孝文皇帝做到了。而自己如果就这样辞官归隐,恐怕也算不上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还是想再多做一些,还是想在世上多留下些痕迹。

    一时间,陈冲回忆起很多以前就想过但没有条件实施的政策。比如解除各州、郡、县长官的征辟权,正式将各级功曹尽数直属于朝廷;又比如取消军屯以外的徭役,改革赋税制度;还有在战后取消五府,改设军镇等等。当然,其中陈冲最想做的,还是总结光和以来,张仲景、华佗等名医的成果,修成一部新的医典。毕竟在此前的岁月里,陈冲多是以征伐必胜的名将身份着称,但相比这个称号,陈冲还是希望给后世留下一个活人无数的印象。

    不过这都是要到灭吴以后才能实现的事了。陈冲在丞相府内翻看来往军报,一面想着以后的施政纲要,打算等到云长和翼德告诫归来后,再和他们好好计议。

    但荆州的战事在进入围攻江陵的阶段后,进度就变得极为缓慢。

    江陵乃是孙氏荆州刺史之治所,自楚国时便是长江中游重镇,为南北东西交通之要冲,周瑜代领荆州以来,一直将江陵作为军事重镇经营,居长江之中游,屏障江左,上次刘燮渡江时,司马懿领兵纵横江北,几乎略得了南郡所有城池,可唯独没有拿下江陵城,真可谓是南人的第一强藩。

    江陵外城周回二十余里,分东西两城,内又置有子城。城南毗邻大江,筑有高坝屏蔽江水。高坝内地势平坦,原是蚕茶鱼市,有很多商贩搭建棚屋居住。东、北、西三面城墙高厚,外有护城河环绕,引江水填充。此处江面曲折,枝杈河洲很多,号称有百洲之多。城北不远有大泽,为利于交通,人们挖通大江的枝杈与之相连,骑兵自不必说,难以在其中纵横,而水师也难有大船靠近,只能用小船往来运兵。

    关羽在与张飞会师之后,给陈冲来信说:他们已在城外大起土山相逼,但是江陵城墙确实高峻森严,进攻成果实在不尽人意,而城中守将又是孙权的族亲孙盛,屡次劝降不成,只能继续进攻。好在成效虽慢,但还是在稳步推进。从十月到眼下已经三月了,汉军陆陆续续攻下了江陵城外的纪南城、城南堤坝、东外城。可见无论吴人如何抵抗,在汉军绝对优势的兵力面前,落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陈冲也是如此确信的。

    到了延熙八年二月的一天傍晚,陈冲正在府中读书。二月的夜晚还是来得很早,陈冲早早就把灯火点上了,这时门外吹进来一阵清凉的春风,引得烛火摇曳不定,一阵明一阵暗,陈冲勉强读了片刻,就觉得眼前有些昏暗,手背揉了揉双眼,结果更生疲乏,结果竟昏睡过去了。陈冲迷迷糊糊间,只感觉眼前站着一个随风摇晃的人影,看样子很熟悉,是谁呢?陈冲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但却又陷入了一种深沉的静谧内,仍眼前的人影来回摇曳,他也一动不动。

    忽然间,一阵大风从眼前刮过,把这人影刮走了!陈冲一惊,悚然坐起的同时就也醒了过来,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梦。再环顾书房内已是黑魆魆的一片,月光从门窗透进来,可以看到平时不可见的尘埃正在洁白的流华中沸腾,而眼前的灯芯上还残留有一点赤红。陈冲松了口气,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风把烛火吹灭了,他重新点上火,再继续读手中的《嘉梦赋》,只是刚醒来头昏脑涨,怎么也读不进去。

    这时府外有人敲门,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学生邓芝半夜来了。邓芝身着一身便于骑马的窄袖戎装,脚下穿着鹿皮靴子,披风上下满是赶路时惹上的尘埃,显得风尘仆仆的。陈冲见他来了十分高兴,本来这个点家人都休息了,但陈冲还是唤董白去做饭,而后又和他打趣道:“你不在南府带兵,却在这个时候赶回来,是不是有什么喜事要告诉我?”

    这不难猜测,邓芝作为前线将领,轻易不会离开战场,只有在得胜之后,全军休整不及调动,他方有余地回来。邓芝坐下后,先挤出一个笑容,缓缓说道:“老师料事如神,我此次回雒阳,主要是向老师说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告捷,就在五天前,我军已拿下江陵内城了!”

    陈冲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从桌案上抽出一份早就写好的文牍,转而对邓芝笑说道:“朝廷上下等这个消息很久了!我连奖帅三军的露布都写好了,就等你来拿。”

    但出乎陈冲意料的是,邓芝紧接着露出了极为为难的神情,接下文牍后欲言又止,显然有些难言之隐。

    陈冲见他如此,就问他道:“莫非是攻城时伤亡太大,云长要多休整一段时间吗?”

    邓芝摇头嘟哝说:“我军是轮番攻城,受伤是有一些,但多得了医治,伤亡不算严重。”顿了一会,他低下头,不敢看陈冲,小声说:“只是……只是元帅在入城时,他……”

    陈冲狐疑,逼问道:“云长他入城时怎么了?”

    邓芝害怕地说:“我不敢说!”

    陈冲大怒,用手锤案,岸上案牍跌落一地,他立身指着邓芝道:“你若不说,回来作甚?快说!”

    邓芝顿时哭了出来,一头跪倒在地上,抽泣着说:“老师你可要挺住啊!元帅入城时,吴人还没有清剿干净,其中有两个善射的吴人,在半路伏击元帅,结果有一箭正中元帅……”

    陈冲听到此处,顿觉天地旋转,勉强立稳了身子,有气无力地逼问道:“云长伤情如何?”

    “当时元帅以为大局已定,并未着甲,结果这一箭穿胸而过,当场重伤。元帅回到大营后,随军的几名医生连夜救治,都束手无策。我临走前,有人跟我说,元帅这身体,最多也就撑到下个月,随时都会死。”

    陈冲听完,却很平静,缓缓俯身坐下,两眼直视前方。良久,方说出一句话:“云长已经去了。”说罢,他顿觉心中刺痛如同针扎,眼前骤黑,差点颓然倒在地上,一旁的邓芝早有心理准备,连忙过来扶住陈冲,让他重新坐在草席上。

    但这不足以让陈冲从沉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冷与热之间不断转换,耳边为一阵模糊的嗡鸣声所覆盖,双手也在止不住地发抖。云长真的走了?云长真的走了!当陈冲想到这点的时候,却有一种不敢置信的幻梦感,云长怎么会抛下自己走了呢?在心目中,云长就仿佛是自己的半身,虽然常常感慨自己衰老,可只要看见或者想到云长,所有的犹豫和纷乱都会被过滤成一种纯粹的勇气。陈冲在发现自己失去他后,甚至一度不能呼吸,UU看书.nt原本完整的自我好似瞬间被挖空了。

    直到这时陈冲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云长也是会死的。

    等到陈冲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时,府中的家人弟子都围过来了。陈冲握着董白的手,一时有万语千言,却无法向之倾述,停了许久,只说了一句:“云长死了!”

    过了一会,他对邓芝轻轻问道:“伯苗,你临走前,云长有没有话语要带给我?”

    话毕,喘气不止,就看见邓芝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待安静后,邓芝一字一句地念道:“为将者,当立奇功,虽经历千险、冒万难,能为万民升平,死无憾也。原思与兄等肃清贼寇,清平四海,后愿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今皆成之,幸甚!幸甚!望兄不必以我为念,荡平三吴,协和万方,成就三代之功,人臣之极也!”

    念完后,邓芝望向陈冲,只见老师默默接过元帅的遗命书,又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流下了眼泪。

    陈冲把这封信收好,挥手让所有人都散去了。他一个人开始在明月下缓缓踱步,追忆当年兄弟几人在一起的事迹,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脑海中都在回忆四人结义时最初的誓约:“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已经有两人离开了,而这一次,陈冲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的终点也已经可以望见了。

    在回到堂屋时,他摆上了云长的牌位,在一旁写了一首诗,随即焚烧下去,全诗曰: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

    忘言一樽酒,昨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第三十三章 换帅

    五日后,江陵大营果然传来消息,说元帅关羽因伤重不治,死于江陵大营中。朝野一时为之惊愕,关羽死时年六十五,虽非壮年,但仍足称健康,自立国以来他屡立奇功,在龙首原、平城、临淄等重要会战中皆举足轻重,而今年来,他接管南府大军,安抚南阳政局,使对吴战事转危为安,转攻为守,故而显名朝野,声望极盛。平日他又宽待将士,仁爱百姓,无论身份高低,皆一以贯之,因此深得众心。得知其死,三军将士莫不悲惋,荆州百姓也为之嗟伤。此后关羽灵柩沿汉水溯流而上,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的人站满了两岸,祭奠哭拜的人百里不绝。朝廷为之追赠万户,谥号武穆。

    关羽出事前一段时间,频频做噩梦,曾经梦到猪在啮咬自己的脚,自知不祥,于是对左右说:“我今年衰矣,恐怕将不得复还!”最后果然在江陵之战时中箭致死,此时正值荆州大局已定,大军即将席卷三吴之际,不料却遭此意外,真是殊为可叹也。

    但悲伤之余,战争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如今的形势是,汉军已夺下江陵、安陆、夷道等重镇,荆南、巴蜀、江北三处领土连成一片,长江上游至云梦泽南北口已被全数占领,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而按照原本陈冲的战略,汉军只需再夺下陆逊目前最后占据的夏口与寻阳两城,便可乘势而下,直抵建业。在这种优势下,不论关羽的生死如何,汉军都不会停下进攻的脚步。

    只是关羽之后,由谁来担任全军的主帅呢?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按功劳、资历,怎么都该轮到车骑将军张飞头上,要么就是作为副将的张既或庞统。但也有人议论说,张飞、魏延等人性情急躁,不善容人,庞士元资历又太浅,压不住众人,灭吴不是难事,就怕诸将会因为争功而闹出内讧,不如让丞相居中调节,自然就没有变数了。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很快,朝中就有人提议,让丞相陈冲兼任元帅一职,完成剩下的灭吴大业。

    陈冲闻言拒绝了,一是他身体老迈,不适合再上战场,二是他也深知翼德想独领大军,这恐怕也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所以他简单商议之后,很快就颁布了改任车骑将军张飞为三军统帅的诏书,令他摧破陆逊,再与东府军汇合,最后一举荡平三吴,献俘雒阳。而私下里,陈冲也给张飞寄去手书,写道:“云长已去,世上仅你我兄弟二人,正当成此千秋功业,以慰至亲在天之灵。”

    在得到陈冲手书后,张飞又悲又喜,他整理情绪,很快便开始行动。在三月中旬,除留下三万军士戍守后勤外,张飞亲率领西、南两府二十七师十五万大军继续东进。而后兵分两路,以南府进攻夏口,西府进攻柴桑。

    此时恰逢雨季,大雨倾盆,江水暴涨,张飞带领一干属将幕僚临岸观察陆逊所在的柴桑敌情。有幕僚向张飞建策说,江水增益,不妨效仿水攻之法,只要能水决入城,城自然就破了。

    张飞于是就命数万人堆堰,昼夜不息。毕竟是春夏之交,土壤松弛,堆填的堰坝多有渗水。连堆了三次,都没有成功。张飞大怒,命将负土者及土囊一并塞入决口,庞统试图向张飞进言,结果被张飞以辜负关羽为由怒斥。其余人则更加恐惧,不敢多言,唯有继续筑堰罢了。

    四月,堰坝建成后,水势渐涨,半日之内,就涨到几乎与柴桑城齐平了,城内被淹成一片泽国,人们都攀附在箭楼或者屋顶上。另外城里还有土山一座,天黑后,陆逊和亲信幕僚就在土山上露宿。人们都知道城破在即,也不再抵抗,而陆逊更是绝望,他自知绝无生理,在张飞包围柴桑之前,就把所有船只水师都送到下游去了。

    而后汉军乘船而来,占领了柴桑城内的所有城墙,而后掘堰放水,在有城上汉军照应的前提下,汉军兵不血刃地打开城门,占据了整座城池,俘虏吴兵近万人,平民两万人。张飞收到消息后,当即下令,将这些俘虏都绑了,又在城南处挖了一处数百丈宽的大坑,而后以祭奠关羽为理由,把这些俘虏一起赶进去,尽数活埋,其中不仅包括大部分的底层军士和百姓,即使是已经抓捕投降的吴军大都督陆逊,此刻也被埋在了三尺黄土之下。

    张飞的这次行为可谓是骇人听闻,汉军素来以军纪严明、仁义之师着称,自建军以来,从未发生过屠城、坑杀等暴行。张飞以元帅之尊下令后,当即在军中引起一片哗然,诸如庞统、姜维、李恢等将领都再三劝谏,但到底被张飞压了下去。而上次几年前经历了建业惨败后,汉军普遍对吴人恨之入骨,虽然引起了不小的非议,但终究还是成功执行了下去。自高祖设立柴桑城以来,四百年间,柴桑一直是豫章郡精华之所在,谁料短短几日之内就已沦为一片白地,城内城外不复有鸡犬之声。夏口城听闻柴桑被破之惨状后,也为之胆寒,当即向汉军投降。

    但捷报传回到雒阳后,丞相陈冲几乎不敢置信,他反复确认消息的真假,而后深感沮丧。他理解翼德的想法,也理解翼德的情绪,但这种做法是自己万万不能接受的,他相信也是云长所不能接受的。这么多年征战下来,比江陵之战更惨烈的战事,众人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诸如渤海之战,火石埠之战,平城之战等等,死伤的将士不可计数,可却从来没有泄愤的屠城坑杀之举,所为者何?无非就是外欲造福苍生百姓,内不负自己良知而已。不料到了最后即将功成的时日,竟然晚节不保,陈冲为之坐立难安,纠结不已。

    而按照陈冲在建军时就设立的军法,一旦有将领屠城坑杀,都当解除军职,废除爵位,而眼下该如何处置呢?

    说起来,当年玄德率军围攻临淄,翼德就因战事不顺,继而纵军杀俘。在他打算坑杀临淄军民之际,还是云长出面阻止,这才没有酿成活埋的惨剧。而后玄德强令翼德在北戍守,临死也不愿相见,就是想给翼德一个教训,不料这么多年下来,他还是没有改变。

    陈冲思虑再三,以为即使不按军法处置,也不该再由张飞担任前军统帅一职。否则继续纵容翼德统军,到了建业之后,恐怕又是一阵烧杀抢掠,不仅大失江南民心,军纪军法也为之败坏干净了。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陈冲深知这个决定会对张飞带来多大的伤害,但这不仅是为江南百姓负责,也是为了一个太平祥和的未来负责。三十多年下来,已经有太多的人死不瞑目,长江也饱餐了太多人的鲜血。他不想这条江水以后变成一条鲜血的鸿沟,让人们继续奋戈相杀,故而陈冲必须做出这个决定。可等翼德看到命令的时候,会怎么想自己呢?薄情寡义?虚伪好名?陈冲不愿意去想象,但也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

    等陈冲在朝会上提出此事后,朝臣却皆言不可。原因有二:一是朝廷换帅不久,如今又再次换帅,恐怕不利于军心,对战事也会生出一二变数;二是帅才难得,UU看书et如今既然解除张飞的职务,那么新的统帅又当由谁来担任呢?莫非还是让丞相亲赴前线吗?按照魏讽的意思,不妨出文训诫张飞一番即可,没有必要再度换帅。

    此话听得陈冲大为反感,这不就是光武皇帝对吴汉屠蜀的态度吗?自己当年在玄德面前大肆抨击光武虚伪,莫非自己还要重蹈光武的旧路?故而陈冲当即否决了这一建言,而后力排众议,主张换下张飞后,由淮南都督诸葛亮来负责接下来的灭吴战事。这令百官不由得暗中议论,诸葛亮不能说没有才能,但是论资历与张飞无法相比。而由他一人统帅三军,麾下兵马之众可达二十余万,当真能够服众吗?但陈冲一力坚持,认为诸葛亮文武兼备,足可以肩负此任,终究还是通过这项诏令。

    就这样,到了四月下旬,诸葛亮率领东府军至寻阳,与张飞大军汇合后,张飞解职返回雒阳,而诸葛亮正式接管了灭吴大军的统帅大权。诸葛亮时年四十六岁,虽然已不算年轻,但能够掌控如此规模的大军,还是不免令各部将士生疑。但诸葛亮并未申辩,而是整军半月后,他率军东向,进逼至濡须口一带。

    而在建业南岸,最后的东吴水师正汇聚在牛渚矶。得益于汉军两次换帅,使得孙权获得了充足的时间,将荆州、淮南、扬州、交州四州的船只都调集此处,舳舻成千,连岸近三十余里,而吴人还剩下最后的十一万兵力,此时也都聚集在岸边,踌躇不决。他们此刻的统帅,正是从北边过来的降将,如今的淮南都督司马懿。

    两军所要交战的江面,正是上一次汉军全军覆灭的战场。

第三十四章 最后的战事

    对于在长江两岸对峙的双方来说,这一战毫无疑问是一场国运之战。若是汉军获胜,自然就是席卷三吴,恢复一统,若是吴军获胜,也能再试图恢复旧疆,重掌主动。而对于两军的统帅而言,则更没有退让空间,若诸葛亮战败,恐怕会直接导致延熙以来的新政心血毁于一旦,若司马懿战败,他也走投无路,任凭天下之大,却无他半分立足之地,双方都只有死战一条路可选。

    从军队的数量上来说,此时的汉军毫无疑问是占据优势的,三府合并后,如今二十五万大军汇聚一堂,连亘在江边,仿佛北方天际陡然升起一团黑压压的乌云,无数船只的樯橹和旗帜从水面下一点点升起,正对上南面的太阳,仿佛要将其遮蔽一般。相比之下,江南连营的十一万吴人大军未免就有些寒酸了,虽然也是一支成规模的大军,但数量上不及敌人一半,这总会给将士的士气蒙上一层阴翳。

    好在详细比较参战双方的优劣后,吴人发现并非毫无胜算。荆州虽然已经丢失,但江陵水师还是留存了下来,和吴人其余水师汇合后,竟还拥有大小舰船上千艘,论水师军势之盛,远胜过当年建业之战时的周瑜水师。而反观汉军,他们虽然也拥有上千艘船只,但由于关羽建立水师的思路,导致其中多数是走舸、艨艟、清牙之类的小船,只有东府军带来了二十艘楼船,堪堪达到吴人楼船的三分之一。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水战,汉军的人数优势施展不开,只要摧破汉军水师,奠定吴人的江上优势,不说尽数夺回江北,收回荆南等地至少是没有问题。

    但司马懿并不敢贸然决战,论水战,他自认为比不过陆逊,可陆逊的水师却被关羽在竟陵一举击退,虽然采用的是顺风纵火的取巧之法,但也不得不引起司马懿的重视。而恰好此时又刮的是西北风,所以司马懿保守起见,并没有主动向汉军发起挑衅,而是一连几天与麾下诸将军议,做出一副不得万全之策,就不进行决战的姿态。

    然而时间的优势到底在汉军这边,司马懿想示敌以弱,诸葛亮却更耐得住性子,他如今初掌大军,诸将对他都还不够了解,正好利用这个短暂的时间来继续整训内部。当然,也不可能说什么都不做,汉军既然已经占领了柴桑,诸葛亮就令魏延别领两万人,在丹阳郡内频频肆虐,而后放出消息,说汉军打算先令六万人于丹阳渡江,好与水师水陆夹攻。

    这一招正中吴人要害,他们确实是输不起也拖不起的一方,若诸葛亮当真如此布置,吴人即使不战也自然败了。所以孙权当即给司马懿下令,命他在半月之内,必须与汉军水师进行决战。司马懿直到自己别无选择,也同意了这一点。他继而与吴军众将说:“那边等风向变化吧!只要我们身居上风,便是有天命相助,必能大破贼军!”

    第二天,在太阳升起以后,吴人抬头看天,发现一夜过去,碧蓝的天空开始积起白灰色的云,高处的吴军旗帜,都猎猎地朝对岸飘扬。风如神助!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吴军将士立刻到营中向主帅请命出征,司马懿望天良久,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令吴军尽数上船。

    此时东南风吹得正厉害,江面上四处是倒退的波澜。天空层云弥补,遮天蔽日,长江犹如躺在云中的浩瀚海洋,任由灰白色的波浪不断摇摆,轻晃船只,好似催眠。而两军大小船只横陈两岸,躺在静静流淌的江水之中,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两岸碧色如画,北岸被各种各样的芦苇染成一片洁白,南岸则在柳林的绿色中,间杂这一片片绚丽的花色,江上潮湿的空气中流动着一股蚊虫滋生的味道,间或飘来两军做饭的炊烟味。除了江水拍击船舷,连说话的人声都不能辨析出来。更别说金鼓、铜锣,以及鸣镝和摇桨的巨响。总之两岸在风声中变得宁静,像是还没有醒过来一般。

    但事实上,两岸的水师都已经准备好了。

    很快,吴人大舰出现在江面上。最前面的正是焐热所倚仗的巨舰楼船。其余艨艟等小船跟随其后,渐次起锚入江。前锋行至江心附近,这个时候汉军已经出船应战了。吴人楼船随即停止渡江,左右展开为横排,以便随敌军的攻势而更快地改变阵型。

    此时的水战,由于楼船越来越高,载人数量越来越多,弓弩射程越来越远,使得艨艟小船那种游斗为主的方式,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高大的楼船进入战场后,小船其实破不了楼船的防御,仰头射击也非常吃亏,除去接舷战和纵火外,并没有好的反制手段,即使是主张以小船建军的关羽,其实中心思想也是利用其灵活性,能战则战,来去自由,使陆军不再受水师的制约而已。哪怕在竟陵之战中,他顺风纵火,场面大优,但终究也没能留下吴人的楼船。

    吴军的楼船居前,就是想利用这种优势,挑战汉军大舰,准备在巨舰对射中胜出。如果汉军不应,吴军就继续划桨逼近北岸,把来不及展开的汉军船队困在岸边,令其避无可避,再用跟随的小船张网,将剩下的汉军水师尽数摧毁,船上的汉军士卒也就得被打到江里喂了鱼虾。如果汉军怯战逃走,吴军就顺风张帆,穷追猛打,更能获取全胜。

    可以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司马懿既然先一步把水师阵型展开,又占据了顺风的有利天时,故而已经有了较高于对手的胜算。

    不过,出乎吴人意料的是,汉军的确出阵应战了。但来得不是对等的楼船大舰,或者说,楼船的形状极为奇怪。这些汉军楼船在船舷的两侧拉开了一道巨大的灰布,像是鸟的两翼一样将左右包裹着。东南风猛烈地吹过去,这些用绳子捆绑的灰布剧烈抖动,并没有使汉军的行军速度变得更快。这让楼船上准备接战的吴军十分奇怪,他们私底下议论纷纷,并不知道这两面多加的布有什么作用。

    但此时的形势已经容不得他们继续多想了。在风力的鼓动下,大部分楼船都已经飞快地驶进了对射的箭程范围内。吴人毫不犹豫地开始对敌军放箭,可令人奇怪的是,汉军并没有第一时间还击,反而是调整位置,朝着吴人的楼船之间的空隔中前进。这种情形一度令吴人感到陌生又有些熟悉,陌生是因为江面上从未有过这种情形的水战,而熟悉是感觉这种场面似曾相识。

    而在两军船舷擦肩而过的时候,答案终于揭晓了。汉军士卒们揭下两侧的灰色帆布,顿时露出了藏在其中的十余对拍竿,正是此前诸葛亮为水战设计的金翅楼船!吴人看到仅在咫尺的高大拍竿,立刻就回忆起了三年前攻打合肥的痛苦回忆,这让他们大惊失色,继而血液都冰冷了。但不管作何反应,一切都为时已晚,汉吴双方的楼船已经全然交汇在一起,连转身调头的空间都不存在了,更何况眼下是东南风,转头就等同于主动逆风,庞大的楼船也来不及转向。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汉军抛射大拍。UU看书.ne

    汉军的金翅来势缓慢,但动拍却毫无半点拖泥带水,在双方几乎能够看见对方面孔的情况下,每一次大拍呼啸迎击,都能够毫无悬念地在吴军楼船上砸出一片缺洞,巨响过后,便是浪花奔涌进楼船中,不留情面地将其拽入江底,只留下部分解体的木板碎片在江流中上下漂泊。吴军将士别说反击了,就是在江水中游泳都显得极为困难,船只碰撞间产生的种种波涛,与江水下汹涌的乱流相互击打,如同蛟龙般将溺水的吴人卷进水中。而在江面上,这场单方面的屠杀还在继续着,自楼船出现以来,还从未有这样一支足以摧毁城垣的船队,在大风激荡的辽阔长江之上,完全没有顾忌地用巨石横扫另一支舰队!就如同已经蜕变腾飞的鹏鸟一般,睥睨着这些还停留在鲲鲸时代的同类。等到汉军的落石终于停止了,大江依然默默东流,但原本不可一世的吴人水师,已经不复存在了!

    时至政务,天色还是阴阴的,两军短暂停止了接触。吴人的后队,即司马懿剩下的所有小船,此时都已经退回到南岸。汉军的金翅楼船霸占江心,胜负已然分明。

    次日,汉军堂皇渡江,吴人只是稍作抵抗,便被诸葛亮率军正面击溃。到了这一步,任谁也知晓,灭吴之战已经大功告成了,吴人再无可用之兵,而作为降将统帅的司马懿,当场横剑自刎,在建业城中的孙权、张昭等人也随即点火自焚,城中临时推举被软禁的孙策之子孙绍出城前来投降,至此,统一江南的最后战事,也算是正式告一段落了。

第三十五章 南巡的想法

    到六月上旬,诸葛亮率三军大获全胜、成功平吴的捷报传到雒阳,举朝欢庆。丞相府为此特地下令,取消宵禁,允许全京节庆四日。而后又上报天子,在宫中宴请招待文武百官,一时间,上下通宵畅饮,君臣尽欢。就连往日不干预任何朝政的太后刘笳,听闻捷报后,也高兴地派了宫女出来,专门为与会人员献舞添酒,一直到第二天快天黑了才散去宴席。

    虽然经历了这样或那样的波折,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朝廷终于平楚取吴,除去辽东一隅之外,可说是一统前朝旧疆,甚至比起世祖光武皇帝时期,还犹有胜之。毕竟世祖北不能控河套,西不能涉西域,一生为匈奴所逼,反观当今国家,丞相陈冲先是在关中实行甘棠立律,创立五府,而后又在河北废坞索籍,到如今金瓯无缺,山河重固,怎能不叫人扬眉吐气,心花怒放呢?故而撤去宴席后,很多朝臣都持酒去祠堂立祭拜,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

    不久,朝廷续论平吴之功,颁赐封赏。带兵诸将功勋顺序为:诸葛亮第一,张既第二,邓艾第三,姜维第四,马岱第五。还有其余征吴将校一百三十余人,也论功行赏,各有赏赐。

    其中最为瞩目的当是此次灭吴的统帅诸葛亮,他此前平定河北,坐镇淮南,数有战功,已被封为襄乡侯,论官爵勋位可谓同辈极致,仅次于那些随陈冲刘备一起起兵的元从老臣。而此次还未班师回朝,就被陈冲直接增邑两千户,该封为武安侯,正式跻身为最显赫的功勋县侯之列。这已然令很多人艳羡了,何况丞相陈冲在读到捷报后,还曾对左右感叹说:“后辈之中,能够真正济世安民的,恐怕只有孔明了。”说着还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坐席。这话传出来后,很快被有心人解读,说丞相的言下之意,恐怕是要令诸葛孔明来接任他的权柄了,这更让百官嫉妒。

    而反观原征吴统帅、车骑大将军张飞,其境遇就不得不让人同情了。作为开国元勋,张飞立下的功劳虽不如关羽,但其纵横南北,征战东西,也就仅仅逊色于几名兄长而已。此次接任元帅之职,也并非没有打胜仗,仅仅因为在柴桑纵兵屠城,坑杀俘虏,就解职回京,将这一统之功拱手相让,其中的委屈,可能自古以来都未曾有过。很多军官私下里说,为关元帅报仇屠城,本来就没什么值得指责的,丞相斥责一番也就是了,居然还将其解职,实在是太过不近人情了。显然身为当事者的张飞也对此耿耿于怀,他回京之后,并没有找陈冲述职,而是身居宅中,闭门不出。即使是以天子名义邀请他参加庆功宴,他也是称病在家,仅让其子张苞代为出席,继而陈张不和的消息就在京畿流传开来。

    对于翼德的这种态度,陈冲也倍感无奈。他一方面理解张飞的愤恨,另一方面他也认为自己仍是对的。不管兄弟情谊有多深,但良知上的对错永远在那里,任何理由也无从改变。这个时候陈冲甚至尴尬的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身边亲人无关对错的责难,他甚至生不出对翼德的怒火来了,反而习以为常地宽容对方的怒火。嗨,齐家,治国,陈冲不无恶意地揣测先秦的儒生们,他们是怎么把这两个不相干的事情结合为一起的呢?

    陈冲也试图缓和这种僵局,他一面通过儿媳张氏向张飞递话,希望兄弟两人私下里见一面,再谈谈心,但很快就被拒绝了。

    阿彩回话说:“阿父原话说,丞相若是来与罪人谈心,则大可不必,若是向手足道歉,那倒还可以谈谈。”

    陈冲得到这个回复,胸中也终于生出些许愤懑。他外在宽和,可内心深处的原则却是很少忍让的,尤其是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让自己去道歉,自己莫非真的有什么可以道歉的吗?几十年兄弟做下来,原来这点对错都分不清楚!想到此处,陈冲在抑制不住满腔怒火,对阿彩说:“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他还有理了?我没有把他下狱,已经是对不起天下人了!你回去告诉他,如果他三日之内不来见我,这辈子也不用再见了!”

    这种话传到张飞耳中,结果毋需多言,兄弟二人都不可能再主动相见,哪怕私下里妻子小辈相劝,也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而越在这种时候,陈冲就越发想念云长。翼德为云长之死感到愤恨,难道他以为,自己是一个木头人,不懂得爱和恨吗?他看到云长的灵柩和遗容时,心如刀绞,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扎出血!他也恨啊!憎恨这个宇宙对人命运的捉弄,憎恨造化对造物的无穷的恶意,很多时候,他甚至会想,难道人活着这一遭,就是被迫来忍受痛苦的吗?为此他也会有一种欲望,想拔出雪亮的刀锋,想洗净这个无情的世界,用鲜血还天地一个干干净净。但陈冲又经历过太多,他知道这种仇恨通向的只有空洞,就像彭脱一样,杀多少人也不会感觉到解脱。

    人应当为死去的人报仇,但人还有更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扞卫死者的尊严。太史公说,人或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就是这个道理。死者并非因为死亡就与这个世界失去瓜葛,他虽然死了,但还可以存在于活着的人心中,只是世人会铭记那些重于泰山的人,蔑视那些轻于鸿毛的人。显然这种杀戮并不会给云长带来尊重,云长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是英雄,英雄应得的只有爱戴和敬仰。

    陈冲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就有了南巡的想法。他少年游学时,曾经去过荆州扬州,但是在自从与玄德等人结为兄弟后,就一直在河北、河南、山西一带活动,也就是炎兴末期时去过两次巴蜀。而上一次去江陵,好像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而在现在,正好可以再去一趟江南,一是安抚江南百姓,处理战乱后的民生问题,二来也是再见一次长江和云梦泽,同时去拜祭包括云长在内,战死在长江两岸的英魂们。而等结束南巡,又正好去北海赴约,正是一趟圆满的旅程!

    陈冲将这件事情说与妻子听的时候,董白是反对的,她对陈冲说:“你现在身体不好,哪里受得了江南的湿气?何况京中形势复杂,你若是走了,也不知道又要闹什么乱子。”但结果一如既往,她依旧没有说服丈夫。

    陈冲回答说:“江南我去过,并不是什么狼潭虎穴,何况还有医生作陪。至于所谓京中的乱子,又是哪里的事?大不了等士元他们回来,我再去不迟。”

    一旦下定了决心,很多事情就好做了。此时诸葛亮还在建业善后,陈冲令他不必着急回朝,领军班师这种事情可以先交给张既、庞统等人,强调处理江南的民政才是重中之重,故而陈冲授予诸葛亮便宜行事,任免江南官吏的权力,等陈冲过来后,再和他细细商谈具体的处置细节。而后陈冲才在朝会上正式提出南巡的计划,并提出令庞统为丞相府长史,U看书w.uukashu.et暂代丞相府事宜。此事赞成的人不少,反对的人也有许多,反对的理由主要还是说,庞统的资历不够,恐怕还需要几人一同决议。陈冲便又任命了御史大夫王象,尚书令桓范一同理事。再斟酌一番后,还是让张飞去暂管上林军。

    给张飞下诏的时候,陈冲托人转告说:“我今去南巡,是为云长扬仁义之名,而你在京畿做事,当如履薄冰,不要再重蹈覆辙!”而后果然没有收到回话,陈冲对此也并不在意。等到七月中旬,庞统等人班师回来,陈冲也就如期交接,而后带了包括赵丘、陈秀在内的大约二十来个随从,就这般从雒阳轻装出发了。

    出发的时候,妻子董白送陈冲至伊阙关,对着陈秀等人叮嘱一些琐事。说半夜的时候,不要让陈冲再读书;遇到江南的坏天气,要让陈冲好好休息;还有平日里不要让他乱吃江南的东西,恐怕水土不服,等等等等,听得一旁的随从面面相觑。直到陈冲握住妻子的手,董白才不再多言。两人都知道,这恐怕是陈冲人生中最后一次远行了。

    随着马夫挥动马鞭,车轮的滚动声和马蹄声一起响起,身旁的景色开始缓缓被抛至身后。陈冲从车窗中探出头,朝妻子远远地挥手,而后坐回到马车上,进行了长久的一声叹息。他感受着车轮下滚过的一颗又一颗嶙峋的石子,很快就产生了一种飘然的惆怅感,得知云长死讯时的预感又开始笼罩着他,让他感觉自己正在进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终点就像是山麓间夕阳最后的微光,已经隐约可见了。

第三十六章 黄鹄矶

    七月下旬,陈冲一行人先是缓缓乘车抵达樊城,而后坐船渡过沔水,来到了襄阳。此时阳光极好,太阳照射下来,干净得不带丝毫尘埃,正好将秋色时的襄阳照得一览无余,汉水泛着清晰又粼粼的倒影,江岸的芦苇纷纷青黄,河岸边的石头也因此闪出晶莹的光辉,而远望周遭,鱼梁洲和岘山上的枫林透成片片红色,交杂在尚且苍翠的柏木与橘树之间,仿佛水墨渲染,一片祥和。只有在步入城门时,偶然望见城墙上还不及修补的箭洞刀痕,才让人记起来这里半年多前还在经历战事。

    陈冲与他的随从,就在这样优美与安静的襄阳景色中乘车穿行。

    一下车,就有数十名官员前来拜见陈冲。他们都是关羽在攻克襄阳后临时提拔的官员,此时面见以严苛闻名的当朝丞相,有些诚惶诚恐,但陈冲并无意为难他们,他只是与这些人寒暄了几句,笑着说:“我此次南巡,只是来访问一些故人,顺便看看民生。”于是就把所有准备的宴席都推辞了。反而问起水镜先生司马徽的消息,陈冲还记得他在襄阳隐居,只是隆安年后就没了消息。结果很遗憾的得知,德让公已经在八年前去世了,这数年间名士逐渐凋零,如今襄阳还健在的隐士,恐怕只剩下黄承彦了。

    这让陈冲很是失望,此时他有一次发现,人老了之后想再找一些旧识,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只能转而去鱼梁洲上祭奠陈璋,平坦的河洲上无数芦苇在摇曳,就像是无数婴儿的小手在挥舞,除此之外就是空无一物的河滩,以及静静流淌的汉水,陈冲在这里站定后,寂寞感油然而生,天地茫茫,人真的显得过于渺小了,在这种情况下,人会做什么糊涂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陈冲很快离开襄阳,转而走向江陵。

    这个时候,明媚的天气忽然打破了,天色就像是哭闹的孩子,转瞬间就遮住了阳光,继而是一排排好似裁碎了的乌云,将左右的江山水色全蒙蔽了。西风扑打起艳红的落叶,打在马头上面,打到车盖上面,让人不得不用袖袍挡住脸,或弯腰伏在马鬃上面,或侧身靠在车柱上,在淹没了马蹄的落叶中间前进。

    他们沿着汉水进入江汉平原,眼看着两岸的高山越来越低,向两面舒展。中间的河道已经宽阔到可容数艘楼船并排通过,而两岸的江滩上已经看不见石头,只有细碎的金沙,连脚下的土地也变得格外湿软了。

    等看见脚下湖泊多起来,他们就停下来,在一个乡亭里该做了渔船,沿着一条小河水流而下,很快就进入了云梦泽。云梦泽是天下第一大湖,放眼望去,汪洋一片好似大海,而在这乌云盖顶之中,又恰好展现出了它最狂暴的一面,湖面剧烈起伏,竟不时卷起数尺高的大浪,打出一片片的白花,而空中突然劈出一道刺破乌云的白光,湖边的灌木野草随即在轰雷的鸣响中纷纷摇曳,仿佛一切都臣服在这浩瀚无限的天地伟力之间。

    紧接着雨就下下来了,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时节竟然还会下这样滂沱的雨,仿佛世间尽数落入雨水中,一切都被淹没了。船主见状不敢再多行,而是放下船锚停在岸边,打算雨停了后继续前行。雨水的声音连绵不绝,陈冲望出船外,看到草木在这种造化的威视下颤抖,心中没来由升起一种怒火,他从船檐内站出来,不顾随从们的阻拦,竟然仰着脸去船头淋雨,在暴雨的洗刷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腰杆挺直了,双腿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一般有力,哪怕双眼已经被雨水浇得模糊,他仍然望着这阴沉的天空,陈冲想怒吼,想咆哮,想和这天地间的一切黑暗战斗。

    但这些愤怒到了口中,就自然而然消失了。语言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存在,当你的想法将要化成声音时,人的思维就像是被净化了一半,让人不得不审慎地考虑自己的对错。陈冲在这个将要吐露心声的瞬间,念头又突然转变了,他知道,他要与之战斗的并非是这片阴沉的天地,他是要在历史的这一刻去证明,他存在过,他战斗过,他热爱过。就在这片稠密得化不开的雨水中,他要将自己与过去未来都联系在一起,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和那些还未出生的人,都紧紧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用尽一切气力,对着这翻涌的云梦泽,对着一个隐藏在雨幕后的幽灵呐喊道:“喂!你在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冲的脑海中回想到了很多人:云长,玄德,含贞,万年,阿琰,还有孟德、元常,这些身影在雨水中模糊,最后化成了远处岸边一只耸动的白影,好像是一只白鹿!陈冲仿佛得到了回答,于是他再一次嘶声呐喊道:“喂!我在!我就在这里!”那白鹿似乎听见了,然后回头看了陈冲一眼,很快奔跑着彻底消失。

    陈冲像一个落汤鸡般回到船舱内,众人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这让陈冲失笑了。是啊!一个老头子,像一个青年人一样在雨中呐喊,实在是太不体面了,但他心里只觉得痛快。

    大雨过后,陈冲终于来到江陵,结果路过东郊的时候,他看见一座祠堂,有很多人到庙中去拜祭。他好奇地进去探看,赫然发现是关羽的灵祠。很多来烧香拜祭的人说,都说天子是天神降世,那与先帝结拜的关元帅也当是军神毗沙门天转世,所以才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而他的仁爱之名,守义之名早就闻名天下,如今他既然在江陵去世,大家不去请求他的保护又去请求谁的呢?

    陈冲对此感到极为欣慰,他恭恭敬敬地给云长烧了三炷香,在心里祝福他说:我知道,你将会被所有人铭记,你一直能做到。但陈冲走出来的时候,又有一些茫然,他问自己:我死后呢?我所尽力活过的一生,这难以评价的一生,连妻子、兄弟、朋友都难以理解,真的会有人理解吗?

    好在他还是后继有人,这一路走来,遍观荆州乡县,各项民生事务处理得都还算井井有条,军民间相安无事,一路上也没有听闻有什么匪患和疫病,能在第一年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难得了。而这些都得益于孔明,陈冲心想,无论自己最后是什么结局,都应该把孔明的位置给定下来。

    陈冲在江陵小憩了几天,等到天气稍好后,一群人再次乘船,打算顺着江流直接抵达建业。只是等船只开进江夏境内的时候,陈冲忽然问船夫说:“听说在江北有个夏口城,夏口城有个黄鹄矶,是不是?”

    船夫听了很惊讶,他回答道:“丞相说得没错,这黄鹄矶是吴人六年前修建的,据说修在蛇山上,城楼高耸,非常险要,小人都没有去看过呢!”

    “我想去看看,你路过夏口城,就在那里停一下吧。”

    正值天气晴朗,陈冲远远望见夏口城与黄鹄矶,好似一座奇峰从蛇头悚然破出,气势极为不凡,再缓步爬上黄鹄矶顶部,将壮丽江山尽收眼底。只见北面群山起伏,在中秋之际依然莽莽苍苍,而南面是青色的长江环绕而过,放眼四周,似乎世间的最高处就在脚下,而比自己更高的,就是头顶寥廓的苍穹。他对前来陪伴的都尉说道:“孙氏已灭,夏口城应当会废去,但是这黄鹄矶还是留下吧。”

    都尉听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敢追问,只能连连应是。而陈冲也不再关心他,而是一面打量着天地之间的景色,U看书wnsu.et一面在心中默念着世间最着名的七律: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不见使人愁。”

    陈冲想,相识的众人都已不复返了,而我也将随之而去,但是终点在何方呢?我又能使谁为我哀愁呢?

    正迷茫间,忽然陈秀指着北方说:“父亲,看!是黄鹄!”陈冲顺着手指望去,只见有数百只黄鹄从林中腾飞跃起,而后轻舞双翼,优雅地从黄鹄矶东方翩跹而过。秋天已深,它们是要飞去南方吧!望着这些被世人称为仙鹤的大鸟,陈冲突然怀有一种希冀,它们为什么会现在出现?这恐怕是一种预兆,也可能是一种感应,是玄德他们的魂魄在祝福自己,呼唤自己,将来自己也会化身黄鹤,为后人所凭吊吧。

    可就在此时此刻,自南面突然刮来一阵强风,卷起无数落叶尘埃,直钻到众人眼中,人们不得不紧闭双目,以手遮面。狂风呼啸的声音如天神般遮盖住了所有杂音,就当众人以为自己的魂魄都将被吹散的时刻,风又倏忽间小了下来,然后停止了。

    陈冲睁开眼再看长江,只见天空中已不见了黄鹄的身影。它们并非已经远走,这些顶风南飞的黄鹄,尽数被大风卷入水中,在悠悠长江之上,鸟尸和长羽静静漂浮着,与满江的落叶一起缓缓流走。

    陈冲一时痴了,继而掩面痛哭,流泪不止。

    等他流干了所有眼泪,除了黄鹄坠水那鲜活的记忆外,陈冲的双目前完全丧失了光明。

第三十七章 赴约

    平吴以后的时日里,诸葛亮一直在建业处理剩下的军国政务。在得到陈冲的受命后,他就效仿当年邓禹入关的做法,以天子名义,检阅江东户籍,任命朝廷官员,对于孙氏提拔的官署,他没有尽数弃用,而是搜其善恶,闻其政声,而后慎重择优留下,而对于那些被废黜的官员,诸葛亮也都将缘由公示于露布之上。而后又频频发令,释放各督部曲,解散旧有私兵,令山獠归山,汉民返乡,各分田地,又以军资借贷于百姓,短短两月之间,江东已恢复宁静。而吴人们见过诸葛亮每日宵衣旰食,为施政禅精竭虑,私底下都赞叹说:汉室有此命才相佐,无怪能衰而复兴。

    但在九月的一日,诸葛亮罕见地放下了手中事务,出城至燕子矶旁。这引得建业百姓议论纷纷,说难道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了吗?于是有不少人好奇地登高远望,希望能一睹究竟。但燕子矶船来船往,都不过是一些中小型的渔船,并没有看见有大船从茫茫江流中漂渡而来。正当众人疑惑的时候,诸葛亮已经迎了上去,从一艘载了二十余人的小船中接下了一名青衫宽袖的老人,看这老人行动艰难的模样,大概还是一个瞎子。于是大家都猜测说,他应该是诸葛使君的长辈亲人吧,不想使君节俭如此,连接待亲朋都从简如常。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名步履蹒跚的老人正是当今的大汉丞相陈冲。

    虽然路上已经有所听闻,但亲眼得见老师双目已盲,只能依靠人搀扶行走,诸葛亮难免有些难过,他将陈冲迎回府中后,当即就要询问详情。而陈冲却很坦然,眼睛不能视物后,他干脆闭上双眼,导致往日狰狞的伤眉渐渐舒缓,整个人的神情也显得平和,好像数十年来的心中负担全都放下了。他挥挥手,对孔明缓缓说:“没事,脑袋上的眼睛看不清了,但心里头的眼睛敞亮。释迦摩尼说五色令人目盲,这是有道理的。我听到沿路的笑声来,就知道你在金陵做得很好。”

    而后诸葛亮给陈冲说了一些自己在建业的施政以及计划,陈冲听了一会儿,就让诸葛亮停下,他直接开口对诸葛亮说:“孔明你准备一下,把主要大事先收个尾,一个月之内就回雒阳。”

    孔明听了一惊,他本以为老师让自己长留江东,是打算积累两年资历后再有拔擢,不料竟猜错了。此时让自己赶紧去雒阳,莫非是有什么变故吗?

    陈冲仿佛从他的沉默中听出了心声,很自然地说道:“我本来就已年老,许多事都颇感力不从心,何况如今双目失明,已经不足以再担任丞相这一重任了。”他在此处顿了一顿,随即望向诸葛亮,对他语重心长道:“此次回京,我想把名份定下,往后这千钧重担,我就交到你的肩上了。”言下之意,竟然是要让诸葛亮来接任丞相。

    这句话令在场众人悚然而惊,虽说世人对于陈冲的身后事多有揣测,但本人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人难免感到不安,诸葛亮连忙起身问道:“承蒙老师错爱,可是此事天子可曾知晓?老师既然有让位之意,却不还政于天子,恐怕还会授小人把柄吧!”

    陈冲其实并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谈,但毕竟事关众大,他还是耐心说道:“陛下才十二岁,还政于他,实际上就是还政于太后罢了。太后出身不好,做事又不顾大局,我实在不放心。”他伸出手,示意孔明上前,等握住以后,才继续道:“孔明,该做的我都会给你做好,但我为什么选你?你要记住,不是为了徇私,不是为了你是我的学生。”

    他用无神的瞳孔注视着诸葛亮,一字一句的说道:“是为了我大汉的天下苍生。”

    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一叠薄薄的纸张,交到孔明手里,嘱咐道:“这是我的一些想法,一些我原本就早有打算,但还没来得及做的想法,现在我把这些愿望交到你手里,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诸葛亮听到这些话语,一时间百感交集,即将身兼重任的兴奋,被寄予厚望的惶恐,还有对老师英雄迟暮的悲伤,此时一起涌上心头。他收下陈冲的文章,极为郑重地跪在地上,握住老师的双手说:“为图先生之志,亮愿效犬马之劳。”

    陈冲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皱纹也顿时绽开了,他笑着说:“好,好!那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见管幼安了。”

    和孔明交代完毕后,陈冲也不打算再在建业长留,原本他打算登一登钟山,再远望玄武湖,一览建业虎踞龙盘的壮丽风景,但既然双目已经失明,也就不废这一番功夫了。对于陈冲来说,这眼前的模糊阴影像是一道确定的催命符,他已经确信自己命不久矣,他要和时间赛跑,在自己死之前把所有的事情交代好,还有那些未完成的约定。

    短暂在建业住了两日,又与诸葛亮相约雒阳再见后,陈冲再次乘船离开了江南。在江面上缓缓沉浮的时候,他听着江面的清风,心中难免有些遗憾,毕竟起初之所以南巡,就是想再看一眼年轻时的江南风光,但到底没能如愿。不过这样也好,陈冲想,这样也不会有遗憾了,他可以反复地揣摩年轻时的回忆,把那些最好的形象都记在心里。

    踏上江北的土地后,天气又似乎回到陈冲离开雒阳时的模样,天空是令人惊异的湛蓝,灿烂的阳光当空普照,哪怕陈冲看不见,也能感受到阳光中无忧无虑的暖意,而风中万千树叶的轻轻摆动声,更让陈冲想到了孩提时母亲的怀抱。空气中既无暑热,又无冬凉,哪怕是一呼一吸之间,也别有一种由内及外的干净快乐。

    去北海的路途可以说十分遥远了。陈冲一行人从建业出发,先要过巢湖至合肥,再北上寿春渡过淮河,然后再向东北绕行泰山,等到穿过泰山后,最后再渡过两条河流,才终于抵达目的地朱虚所在。这一路下来接近有三千里,随从们难免有些抱怨,陈秀就和赵丘等人说:“大人是当朝丞相,位比周公,管宁怎么敢让大人远赴千里来见他呢?”

    赵丘解释道:“管龙尾是名扬天下的高士,节操胜过冰雪。可一旦离乡来京,恐怕就遭小人讥讽,说他沽名钓誉。而老师前来拜见他,一是成全了管龙尾的志向,二也是显得老师礼贤下士。”话虽如此,但陈秀仍然感到愤愤不平,赵丘便又劝慰说:“大可不必如此,管龙尾与老师合称为东西二龙,这次两人一晤,注定是要名留青史的。”

    陈冲在一旁听了,只是笑笑而已。历史这个词太沉重了,可对于不在乎的人来说,也不过就是轻飘飘的几个字,大多数人都是感受不到其中分量的。在今天它是一次会晤,到了几百年乃至几千年后,也只会是一次无人记得的会晤罢了。但他没有说出来,对于年轻人来说,他们需要这种意义去鼓舞自己。

    等到进入北海郡内,已经是十月的事情了。看到界碑后,一行人都分外高兴,一路来的疲累一扫而空,比打了胜仗还高兴,陈秀立刻就找当地的亭长要地图问路。不料亭长说,不必特意寻找,全朱虚的百姓都知道幼安公家住何处,诸位一路问过去就是了。这令众人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虽然大家知道管宁在北海声望极高,却不料还是低估了他的影响。

    一行人便按着亭长所言,一路问路管宁住处,沿路百姓听闻有人来探望龙尾先生,也果然能指路如归,且无不显露出对管宁的倾慕之情。而等赶到传闻中的管宁住所时,在众人眼前的竟然是一座城镇,据说其中足足有上千户人家在这里定居。而这些人家定居的理由也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能够亲身接受管宁的教化。UU看书u.e可以说,管宁是依靠自己的德行与声望,就在北海聚集出了一座小城。

    而陈冲在车上一路倾听着,他从虏人中听不出欣喜,也听不出忧虑,只感受到了仿佛大海一样的平静。这使得他在心中反复默念管宁的名字,幼安,幼安,有几人能够按捺住年轻时的躁动呢?从这点来说,管宁就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继续询问管宁之所在,原来管宁的住所也不在这座小城内,而是在城北三里处的小湖边。北海人爱戴管宁,但同时也敬畏管宁,所以也不敢与其毗邻。陈秀等人听闻后愈发忐忑,不敢想象管宁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但对于陈冲而言,既来之,则安之,此时正值晌午,他在集市上稍微买了些炊饼充饥后,就与人搀扶着,走向最后的目的地。

    走了两刻钟,众人就看见管宁的住所了,是小湖柳林旁的一处草庐,占地不大,但极为显眼。等众人再靠得近一些,就发现这草庐打理得极为用心,周围的落叶都被扫过了,不高的门楣上也极为干净,房屋左侧还开垦有几块菜畦,并围了篱笆,很有人气。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还是门口趴了只黄犬,它看到有陌生人过来,立刻就警惕地起身,继而发出低沉的吼声,这下让随从们面面相觑,一时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好在陈冲寻声缓步走来,轻轻拍了拍黄犬的脊背,跟着说:“好狗,好狗。”这黄犬歪头打量了陈冲片刻,便呜咽着蹲下来,一面摇尾巴一面哈气,好似相识已久一般。

    陈冲笑了,他站起身,缓缓摸过草庐的门环,不轻不重地扣了一下,两下。

第三十八章 君子固穷

    叩门等待片刻后,“吱呀”一声,院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中年人的眼睛透出来,打量片刻后,缓缓将缝隙拉开,随而浮现的是一张疑惑的脸。这个中年人站出来,向众人先行礼作揖,而后再问道:“在下管邈,请问诸位是……”

    赵丘等人正欲报出名号,被陈冲挥手拦下了,他缓缓说道:“请跟幼安公说,陈冲来访。”

    那中年人听了一愣,反复打量陈冲的盲眼后,仍然犹豫地问道:“不知先生说的是哪位陈冲?”

    “是颍川的那位陈冲,前年幼安公去信雒阳给我,我耽误了许多时日,直到如今才前来赴约,甚是抱歉。”说罢,陈冲从怀中掏出那封邀约的信件,双手递出去后,场面上一时有些冷落,周遭只有脚下黄犬不断摇尾的声响,过了好一会,陈冲才听到他恭敬地回复:“龙首先生远来,实在是失礼了,但我家大人还在祠堂加觞行礼,请在院中稍等片刻。”

    进了院子,陈冲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气。他循着香味缓步慢走,分辨出来是一株梅花,只是此时时节尚早,树上尽是花苞,陈冲轻轻抚摸聚拢的花瓣,手上沾染上了些许清凉的湿意,显然是刚刚浇过水。

    等了一会,管宁还没有出现,赵丘几人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管邈解释说:“我家大人确实行事繁琐,每次行礼都一丝不苟,几十年来都没有变过,还请诸位稍稍担待。”赵丘这才连连说不碍事,毕竟这是大家都有所耳闻的,说管宁每日都要为母亲守孝一个时辰,大家听起来都当是谈资,真等起来才知道这么折磨。

    又等了两刻钟,终于有人快步从后院走出,正是北海龙尾管宁。管宁年过七十,须发多已近白,但他身高八尺,眉须昳丽,纵使身穿粗布长衫,但也尽显其倜傥衣冠的名士气质。随从们看了都觉眼前一亮,接着受其气质影响,唯恐给陈冲露丑,故而紧张过度,有些手足无措了。

    陈冲虽看不见,但一路走来,心中对管宁也十分尊敬,两人相见后,都非常谦卑地相互行礼,而后开口寒暄。出乎众人预料的是,两人的言谈非常轻松,就像认识已久的旧识,全不像赵丘等人以为一般的郑重其事。而后管宁带陈冲到屋内的木榻上落座,值得注意的是,这座木榻已经极老,而等管宁跪坐榻上,可见膝盖间的席垫有两个破洞。原来数十年间,管宁从不席地而坐,始终立身屈膝,如此庄重的姿态,竟然连席垫都磨穿了。

    而陈冲虽看不见,但也采取了与管宁一样的坐姿,他们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些四海见闻,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谈到焦先的话题。陈冲问管宁道:“我听太原的传闻说,焦君是白日飞升,成仙得道了。不知是真是假?”

    管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抚须反问道:“龙首以为是真还是假呢?”

    陈冲笑达道:“我没有亲眼所见,自然以为是假的,若我相信是真的,三十年前就与焦君一起修道了,哪里还会有这个约定呢?”

    管宁闻言大笑,挥手让管邈在一旁给火盆加碳,而后挽起袖子叹息道:“龙首说得不错,焦君其实是病逝了,他那两年有感大限将至,在山顶上悟道不成,就自埋于深林之间,乡民不见他踪影,就以为他已得道离去,以讹传讹,最终成了这个样子。”他为之感慨道:“乱世之中,大家都用玄修来追求解脱,但可惜,我仍不知有谁能够当真得道。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释家的涅盘一说更为实际,但即使如此,在此世的我们却见不到了。”

    “哦?”这与陈冲的看法完全契合,难免让他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知己感,但同时也使得他又怀有好奇,反而问道:“莫非幼安兄修的不是避世之道吗?”

    管宁微微摇首,指着自己说道:“龙首说笑了,我依旧是一个儒生,不过是一个失败的儒生。”

    陈冲闻言一愣,随即微微侧耳,表示愿意洗耳恭听,又听管宁继续说道:“我少年曾到四方游学,朋友遍布天下,但真正称得上要好的,还是与华子鱼、邴根矩两位,世人将我们三人称为北海一龙,现在想想,虽然有些名过其实,但在当年,我们年轻气盛,自比于历代先贤,还觉得这个称号小气了!嗨!”说到这,他抚掌笑了起来,面上露出缅怀的神情:“那时候还是光和年间,我们都说要做治理天下的名臣,并相互约好,看谁能先做到二千石!”

    “只是……”管宁看了陈冲一眼,而后缓缓说道:“大概是因为我们拜入太丘公门下,而当时还流行党锢的缘故,无人敢用我们三人。”

    陈冲闻言默然,管宁说的确是事实。当年他在太学辩胜何休,赢得熹平龙首的称号,但也因为祖父受党锢原因,并未被授予应得的郎官。哪怕是光和年间从军征鲜卑,屡立军功,也终归是以幕僚身份行事。直到了黄巾之乱,朝廷解除党锢,他才正式得授官职。想必管宁也曾饱受这种苦恼吧。

    果然,管宁继续说道:“当时求拜无门后,我们三人回到北海,说是君道虽然不明,但我们不能因此放弃,不妨先在家中修学,一面养气明心,一面等待有为之机。”

    “可很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等到黄巾乱后,朝廷解除党锢,确实有一些人来征辟我们作为僚属,可都官位不高,我们三人自视甚高,自然也都没有答应,直到中平四年的时候,冀州刺史王芬派人来找我们,说是要做一番大事业,其实就是废帝。”

    旁人听了都是一惊,王芬废帝一事现在人人皆知,却不料连管宁他们都曾受到邀请,而管宁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对根矩、子鱼他们说,我们身为圣人门徒,就算不能造福天下,也要恪守忠孝之道,参与这等乱事,实在是为臣不忠,可以后将如何自处呢?但子鱼不听,他耐不住寂寞,静极思动,还是跟了过去,可过了几天就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他是回心转意。结果他说王芬才具不足,此行必败,这才回来避祸。”

    言及于此,管宁难得的停顿,露出苦恼的神情来,他非常坦诚地对陈冲说:“这件事对我打击极大,我自幼决心匡扶社稷,可上不能辅佐君王,下不能廓清官场,连自己的朋友都难以劝谏。这圣人之道除了拿来读,到底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管宁又笑了,只是陈冲很分明得听出苦笑,“后来青州连年兵乱,灾祸不断,饥寒遍野,尸荒千里,我就更确信了。做一个只会清谈的儒生,其实百无一用!所以就因此结识了许多像焦君这样的清修隐士。”

    “但幼安兄却说自己并不避世。”陈冲反问道,“其中又有什么缘故呢?”

    管宁没有直接回答陈冲的问题,他也抛出了一个问题,问陈冲道:“龙首以为,夫子一生,何时最为可贵?”

    而陈冲几乎是脱口而出:“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这句话的大意是,君子即使身陷困境,也会坚守原则,而小人遇到难题,就会胡作非为。

    这句话是孔子被政敌围困于陈蔡之间,即将断炊绝粮时对学生子路说的。之所以遇到这样的困境,是因为楚国打算任用孔子,而陈国、蔡国的政敌害怕孔子得势之后,会对他们反攻倒算,所以打算饿死孔子也不让其抵达楚国。孔子说出这句话时,看似心绪坚定不可动摇,可当真如此吗?实际上并非如此,这灾厄对他来说确实是前所未有,不仅饱受饥饿的煎熬,更要坐视许多爱徒离开自己,孔子的内心也因此感到忧虑和彷徨。他常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以此来标榜自己的心灵与天地等齐,可这个时候,青山不能给他回答,流水不能还他安慰,他坐在青草之中,不断抚摸着自己的琴与箫,可无论他多么热爱这个世界,却不得不直视这样一个现实,自己即将饿死了。

    终于有一天,孔子忍不住了,他把所有的学生召集起来,逐一问他们同样一个问题:“我的主张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子路回答说:“也许是我们的仁德还不够,所以别人不信任我们,也许是我们的智慧还不足,所以别人不肯放行。”但孔子否定说:“如果仁者一定会让人相信,那伯夷叔齐怎么会饿死在首阳山?如果智者就能畅行无阻,那王子比干怎么会被纣王剖心?”而子贡就接着说:“夫子的学说太渊博,太宏大了,所以没有国家容得下你,夫子可以稍微降低一下标准吗?”孔子便批评他:“不好好修习学问,反而降低自己去迎合,你的志向太不远大了。”最后一个作答的,是孔子最喜欢的弟子颜回,颜回的话最合老师心意,他说:“虽然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没修好夫子之道,是我们的耻辱。我们修好了夫子之道却未被采纳,UU看书

    是当权者的耻辱。”孔子听完,欣然而笑。

    而在陈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管宁也笑了,他对陈冲郑重说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我是个失败的儒生,也不相信圣人的学说能兼济天下,但我还是想做一个君子,一切都对得起自己的良知。而龙首方才能说出那句话,也可见是名十足的君子。”

    话到这里,两人的心意都对照如鉴,都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而后两人相谈了整整五日,好似将比试高下的约定忘了精光,直到第六日,两人方才依依分别。临行前,天降大雪,湖泊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仿佛琥珀,而周遭白茫茫一片银白,又恰似自己无垢的心绪,陈冲虽不能视物,也能感受到这种不惹尘埃的冰清,他在上牛车前,最后问管宁道:“君子为何总是艰难?”

    管宁开口说:“聪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

    这是老子当年赠送给孔子的话,大意是:聪敏深察之人离死亡很近,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博学善辩者常常招致危险,因为他喜欢揭人之短。

    陈冲闻言大笑,他点点头,说道:“然君子慎独,君子固穷,君子自强不息。”说罢,他向着管宁作揖,做了两人最后的告别。

    等陈冲的牛车缓缓走远后,管邈终于按捺不住,向管宁问道:“大人,那这次赴约到底谁高谁低呢?”管宁笑答道:“自然是龙首啊!君子固穷本就大不易,而我身处荒郊,他身处庙堂,岂能等闲斗量呢?当世有这样的贤人,实在是天下人的幸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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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