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妙论心动
朝廷迁都雒阳后,皇宫的规模虽比长安为小,但佛寺数量竟比关西为多。其中尤以城西白云寺为最,寺中立有小浮屠数十,大浮屠三座,耗费财赀不下百万,据说是因为寺中主持有大神通,得到京中望族支持的缘故。其中钟繇出资,捐了一座用来讲经度僧的慈渡斋。而此地清净自然,高远通幽,在雒阳繁华之地实属难得,所以众人约好第二次谈玄,地点选在了此处。
陈冲策马来时,白云寺主持安多谛亲自出来迎接。这名昙多谛乃是一位世居中国的安息人,年龄不过四十有余,但位望极高,很多法事都由他来主持。而他之所以能在雒阳取得名士尊重,是因为他能烧高僧舍利。传闻这些舍利晶莹剔透,恍如玉石,若以金盆盛水,令舍利置于其中,还能散发五彩之光,因为被人惊叹为大神通。
陈冲向安多谛提及此事,安多谛笑说:“如能坚持修行,人人都能修成舍利,这并非怪事。只是却不知善知识愿不愿开方便之门呢?”陈冲却微笑不语。原来陈冲此前早已明令禁止,汉人一律不得出家为沙门,所以佛学虽兴,却还无汉人剃度,这不得不令僧人们倍感遗憾,安多谛以此来旁敲侧击,而这次显然又要失望了。
不过汉人虽不能剃度,倒有很多胡人前来剃度求佛。等到谈玄众人都到齐时,恰逢寺中有一名羯人剃度,大家见猎心奇,就在一旁围观。
当时正值清晨,诸沙门在周遭围坐,而主持安多谛升坐在狮子坛上。等一小僧引导那羯人上坛受戒。安多谛手持剃刀,将受戒之人头巾解开,黑发如瀑而下,覆盖了面目。安多谛口诵佛号,挥刀剃发,霎时青丝纷纷扬扬地飘落。此时朝阳沐顶,和风吹得殿下的枣树桑树都迎风展叶,一时簌簌而响,连浮屠宝铎也在震动似的,在场观者无不赞叹。
学生赵丘对陈冲低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尽数剃去,意义何在?”陈冲回答说:“剃度削发,便是将三千烦恼尽数剪断,告别世上一切因缘牵挂,全心自修,纵使是父母也与你再无瓜葛。”赵丘不料是此缘故,一时愕然回首,不知是何感想。
剃度已毕,不待人群喧哗,就听见坛上一阵清咳,安多谛主持开始用梵语清唱赞呗,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梵音阵阵,虽不甚明白,但大意应该是赞叹佛之庄严,颂扬既往圣贤之伟业,凡此等等。
赞呗唱完,便开讲《摩诃般若波罗蜜道行经》,主讲昙无竭菩萨品第二十九。每讲一句,就用华文阐释,如此这般。法意虽然精奥,但讲解之人妙论阐释,又夹之以世俗故事,不厌其烦。非使人明白而罢休。所讲不多,但丝丝入理,总令人有恍然开悟之感,如沐春风,如饮甘霖。一行人本来说好直接谈玄,但却不约而同地在一旁静听佛理,一时如痴如醉。等到结束,才发觉已是日中了。
于是众人都到寺庙中饮食寺中斋饭,并邀请昙多谛下午也来斋中旁听。这次为了深析义理,太学生里特意请来了谈玄领袖何晏。陈冲从众人中看他,见这位前大将军之孙皮肤极为白皙细腻,美貌如妇人,即使天气极热,令他汗出涔涔,面色也毫不变化,反倒添了几分玉石般的皎然色彩。他不禁在心中想,这实在不像一个仕官之人。
荀攸因为染病的缘故不在,所以此次主谈的还是钟繇、边让和祢衡几人,不过因为是在佛寺的缘故,所以他们聊的话题不免有些离奇。
祢衡问昙多谛说:“主持如何看羽化之说?”
昙多谛说:“羽化一事,在下未曾见过,但是涅槃超脱,结出舍利,在下还是见过的。”言下之意,是并不认可老庄的羽化长生之道。
黄、白矾、曾青、慈石五石为方,煎而食之,即刻浑身燥热,很快寒意尽去,不止能治风寒病,亦觉神明开郎,飘飘然有欲仙之感,隐隐能听见天人之音。”
旁边的边让听罢,笑道:“吞丹食药,渐行辟谷,登山仰霞,临渊采露,渐吸日月精华,以餐风取代五谷,何平叔暗合为仙之道啊!”他这么说着,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听说辽东管宁要返回北海,他一直声名在外,有不世之材,但一直安贫乐道,伪朝几次举荐,也坚决不入仕途,至今好像已有二十多年了,现在世人都传说,大汉四百多年都没有这样的人物,他大概是快要得道了,不知当真否?”
昙多谛闻言说:“我虽身在方外,也确实听过管知识‘北海龙尾’的名声,他能够割下万般烦恼,想必是已经能够持心不动,窥见佛性,接近涅槃之道了。”
何晏在一旁问道:“为何持心不动便是窥见佛性?”
昙多谛答说道:“因为万物皆空,持心不动方能堪破虚妄。”
何晏为之拍案,将一旁的冷瓜都震倒了,但他没有丝毫察觉,继续大声说:“大谬也,若是万物皆空。我若闭眼,岂非主持也不在了?”
昙多谛笑着说:“君若闭眼,则君心中之我已不见也;诸君尚睁眼,则诸君心中之我还在,仅此而已。”
何晏不服道:“天宇之内,若没有一个主持,怎会有众人眼中之主持呢?”
昙多谛说:“如来是具足色身,既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也!”
此言一出,很多人顿显茫然,只有少数几个熟读佛经的人知道昙多谛在说什么。陈冲出来解围说:“这是《金刚般若波罗蜜》啊,他们读佛不多,大师说这个还未时尚早呢!”
昙多谛见陈冲很快点出自己所用之典,心中十分佩服,微微颔首道:“丞相不愧是读佛之人,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而后又转首给来者众人讲经,他详细解说修佛证果之自在,说修佛是一个“由惑至惑尽,证佛一切智”的过程,到最后一切疑惑烦恼消尽,最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再不入轮回之苦。不觉间他口说千言,听得众人如痴如醉。即使有人反对轮回之说,也不由得不赞同他见心明性之说,以为与大道殊途同归。
等昙多谛说完,很多年轻人就开始向他发问,求解修佛的种种法门,昙多谛也一一解答,说了一会,昙多谛突然发问说:“见美色而心动,为戒定慧修持之忌,诸善知识有无固持之法?”
此言一出,众人皆嘻笑应之。毕竟一行人多是富贵子弟,少有寒门,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便是如钟繇年近六十耳顺之年,今年年初时还迎娶了一房小妾,名叫张菖蒲,年方十余岁,据说有倾城之姿,老友们听了都笑他老树开花,不能自持。能够称得上洁身自好的,大概也就陈冲、诸葛亮、李义等寥寥数人而已。但陈冲此时想到了自己与万年,心中一痛,顿时垂首不语。
赵丘见陈冲没有回答,便主动猜测说:“依照法师之语,当不看不闻不动念,自然固持了。”
昙多谛摇头不语。
站在旁边的弟子看见了,就回答说:“向佛之人,将美色作不洁观,即可免动念。”
有人问:“如何作不洁观?”
何晏望文生义,笑着说:“做不洁观甚容易,美色当前时,你就想,此等尤物,不过也是白骨绕身,革囊盛屎而已!”
语出举座哗然,昙多谛更是笑而不语,转首望向陈冲,显然是要看他如何作答。
陈冲心里想:“以大乘之语,这都是执着之见,佛性法性性空,应该放下执着,才能去其蒙蔽。”于是便挺身回答说:“这些与佛法相去甚远。以世尊之说,其实美色当前,色即是色,自当兴动。而我还是我,行大道正中,心动自然也无妨。”
昙多谛不禁击掌说:“龙首所见甚妙,不过似乎言之未尽啊!”陈冲笑了笑,却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以往不信佛学之说,数十年执着不愿放弃,可经历了万年一事后,却又有些觉得执着太苦了。可他仍不愿放弃,只是心中平添了许多彷徨,也许放下执着,对别人对自己都好,他时常这么想,却又无法说服自己。但这些话都是他不想说出来的。
用完晚膳后,众人离开白云寺,都说今日谈玄谈得尽兴。只是钟繇离开前,忽然拉住陈冲说:“我听说南面战事要起了,庭坚你怎么看?”
“什么情况?”
虽见陈冲装傻,钟繇依旧说道:“孙权在扬州终于动了,说是长江一带的楼船全都入了淮水,豫南一带已经能听到吴人的鸣鼓之声了。现在东府的事宜多由王昶和杨阜把持,连夜修缮城池,而雒阳城郊的铁匠都被征调过去了,据说打铁声十里不绝呢!”
陈冲说:“眼下东府虽无都督节制,但是孙权三年来都不能破豫南一城,想必也没什么值得担忧的,我们静等小子报捷便是。”
见陈冲没有出师请战的想法,钟繇不由有些悻悻,他回过头说:“能胜自然最好,若不能胜,出来收拾的还得是我们这群老人,奈何啊!”
陈冲看他发着牢骚渐行渐远,知道背影消失在红霞里,一时间竟出神了,他不由得心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和很多老友也都隔得如此之远了呢?他其实早知道这是世间常理,只是忍不住怔怔发呆,直到夕阳西下,他才与学生逐渐融入到夜幕里。
第七章 河北再乱
时光飞逝,转眼已到了中秋天气。于是劲风乍起,满庭的树木随之簌簌而响,随后落叶纷纷。此时天空低沉,可见浓云如排浪扑来,使得下午的天色极为黯淡。偌大的兰台内庭,此时因紧闭房门避风,更加显得黑暗阴森。屋内两侧,摆着数只精美青瓷羊型烛台,各点了几只蜡烛,居中大榻上的天子坐在半明半暗之中,面上阴沉的表情让人不觉生出几分畏惧。
两侧的席上,左面坐着两名戴头巾的文士,其中一名文士的身形较瘦,似乎有些怕冷,在袍服外面又裹了层披风,端坐不动。另一人手中拿着如意,一面拍打着手掌,一面观察着天子的神情。右面也坐着两名文士,只不过他们身着戎服,较左侧同僚更有英武之气。只是一人正在瞑目沉思,一人手中拿着案牍,身体微微后仰,手指下意识得敲打着桌案,大概也在进行长考。
半晌,刘燮才对拿着案牍的人说:“仲达,你怎么看稚叔传回来的这份急报?没有夸张吗?”
司马懿将案牍放下,双手抱拳回复说:“陛下,这种十万火急的事情,钟使君是不会说假话的,纵然有少许出入,但大体应当无碍,此事应该还要从急处理才是。”
刘燮此时的心情,又恨又气。
当今正值吴人三攻豫州之际。早在五月,刘燮便收到淮南有吴人大兵调动的动向。刘燮早有趁机建功的想法,闻言大喜过望。一面令东府左右监军王昶与杨阜与东府诸将整兵备守,在豫州、青州一带与其对峙,一面在北府与上林中抽调兵将粮秣。他已打算御驾亲征,自领兵马征战徐州,若能成功,朝中的反对声望必然消弭,削藩一事也就再无阻碍了。
如今雒阳兵马已聚有十万,刘燮正欲下月出征。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北府监军钟毓飞来报书,说是辽东伪朝突发大军,包围卢龙塞后,所部更进入幽州,直趋易京之下,河北坞堡云集响应,叛军多不可计,诸如五阮、渔阳等要地,均落入叛军之手。此时北府军仅剩下六万余众,被分割包围在涿县、居庸、蓟县等地,相互不能救援,仅能固守城池而已。钟毓请求朝廷火速派发援军,否则北府全军覆没,河北就又将落于伪朝之手。
这个消息完全打乱了刘燮的计划,在他想来,辽东伪朝偏居一隅,北府六万人应当足以抵抗,却不料如今竟全然没有还手之力,这令他大为恼火,转首问右手边的人:“子京,士元,你们看此事该怎么办才好?”
原来坐左手侧的是中书监庞统和秘书监魏讽。魏讽拉了拉披风,慢慢说:“河北颇多乱臣贼子,本就是早已知晓的事情,但伪朝所辖不过五六郡,又能派多少人?北府众将竟不能抵御,实在是可笑!陛下,以我之见,当是军中有人观望不动,才导致军情如此。当火速遣使去整肃军纪,明确国法,如此便能扭转局势!”
刘燮听他说得有理,不禁用手捶床,冷笑道:“若真有人要让我难看!我必让他不得好死!”
庞统见刘燮听信了魏讽之言,不由大惊,连忙放下手中如意,起身对刘燮进谏道:“禀陛下,恐怕事实并非如此。以往府军用兵,都是由都督调遣,而如今魏都督滞留京畿,原幽州刺史元龙公(陈登)已然病逝,新任幽州刺史人选又尚未敲定,派出去的钟君与卢君也不通军事,府军之中可谓是群龙无首了,如此情况下,无人能够主持大局,纵然有六万府兵又能如何?这实在是朝廷台臣的过失,与府军并无相干。陛下切勿因此而兴怒啊!”
“士元说得在理!”一直在左手边瞑目沉默的人睁眼插话了,此人正是上林左监军周不疑。当年他作为荆州别驾刘先之甥,随刘表自襄阳一起北上。少有异才,聪明敏达,在十七岁时就著有文论四首,刘燮虽在太学中以孤傲闻名,却对不疑极为欣赏。后来他做代王世子,第一个招入府中的,也是周不疑。
周不疑对刘燮缓缓说:“河北去年就曾生出大乱,灾民遍地,伏尸千里,朝廷并未能尽得河北人心,今年陛下揽权,也确实急了些,使得布置颇有错漏,这才给了辽虏可乘之机。以此来惩罚府军诸将,恐怕不能服众,反会酿成大祸,还请陛下三思。”
这番话语气颇重,听得刘燮低首不语。而魏讽则满脸通红,但又无言反驳,只能岔开话题问道:“可眼下东征在即,吴贼陈兵淮水,南府又有周公瑾牵制,朝廷又能如何呢?莫非从巴蜀调西府兵出来吗?”
周不疑笑道:“吴贼又不是第一次攻打豫州,此前两次都是大兵压境,结果皆徒劳无功,此次声势虽大,但现在看来,恐怕还是响应辽虏而已,临淄围城时孙仲谋尚不出力,此时便知晓大局了?”他微微一顿,目光又望向刘燮,拱手说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陛下,眼下吴贼兵众,却不过病在腿脚,辽虏兵少,奈何患在腹心。故而当火速发兵河北,将辽虏赶回塞北,才是用兵正道。”
刘燮仍旧低头不语。在一旁的司马懿见状,猜到是天子抹不开面子,不愿承认河北兵乱事责在己,便主动上前说:“说起来我久仕伪朝,竟不知辽东有几多人马,以致台阁调度失衡,北府不能抵御,这都是我之过错,愿陛下许我领兵出征,为国家戴罪立功!”
刘燮脸色顿时缓解下来,他摆手说:“仲达身在信都,未去辽地,有疏漏实属正常,也算不上什么大错,不必介怀。至于用兵主将,容我再想想。”他立身徘徊两步,又问司马懿道:“以你之见,辽虏主将为谁,用兵如何?”
司马懿当即答道:“伪朝朝局既为曹丕把持,率军的也只有那几人而已,不是夏侯渊,就是曹真。夏侯渊用兵刚猛,而曹真则密中有奇,依我看,多半是以曹真为帅。”
他说完后,刘燮没有立刻回话,台中的几人都静听天子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周不疑先说道:“若要速战速决,其实只需要请一人出山便可。”其余几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丞相陈冲,但刘燮却并没有停下,显然对这个人选并不满意。
庞统起身说:“何如司隶校尉诸葛孔明?去年他兵不血刃,招降河北百万饥民,在百姓中颇有人望。上林军士卒也颇与他相熟,以他为主将,正是再妥当不过。”
刘燮停下说:“我有要事劳烦孔明去办,让他领兵,朝中就无人可用了。”
魏讽闻言恍然,心里明白过来,原来天子是想御驾亲征啊!他顿时说:“不若陛下亲征,以天子之尊驾临河北,定能令宵小胆寒,百姓归心。”话音刚落,就被庞统抢先说:“万万不可,子京莫非忘了先帝亲征中箭的先例吗?天子是万金之躯,受不得一点闪失!”
魏讽一时无言,但司马懿出来说:“这倒不是难事,大可以如此布置。陛下先令一骁将率万众前去开路,而后率大部亲至信都,在城中居中指挥,诸将在前线临机应变,再令诸葛君在河内安排接应。如此进可攻,退可守,河北民心必安,辽虏势必也难成气候。”
刘燮听到这里,当即拍手道:“仲达说得不错,就按此法去办。你赶紧去拟个条文出来,明天在朝会上议一议。”他口中说着议一议,但语气极为果断,其余几人都听出他心意已决,允诺了之后,很久就都退出去了。
等台中只剩自己一人,刘燮喝令宫人掌灯,躺回到榻上去。如今他已经收得朝政大权,几乎是令行禁止,但心中却常常觉得忐忑。扪心自问,刘燮知道是自己做事操切,落人不少口舌,故而为此烦闷。他想起自己与陈冲的约定,不由有些失落,即使贵为天子,也有些事不能随心所欲。只是坚持了近一年,他便有些烦闷了。
榻上的几案上,堆积了不少公文,都是尚书台处理后,等待他最后决策的。放在最上面的,是益州方向的密报:江州的刘范坚持了两年后,似乎染上重病,渐渐力不能支,在西府的监军李恢建议,可以出一封诏书适当招降,恐怕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刘燮又拿起放在、钟繇等人在京中交往的内容,刘燮见没有什么敏感的,便又把公文放下来。
已经没有心情去看了,他心中惦记着御驾亲征,便让宫人去取冀州、幽州两地的地图,置于其他的公文,他都打算留给诸葛亮去酌情批复。
在等待地图的时候,刘燮不自觉回想起今日与会台臣的表现,又记起陈冲对用人的劝谏。他心想:士元方正,文直善谋,但都不会看眼色;子京稍好,可惜又不善兵事;还是仲达最为称意,可惜是个降臣,不能服众。自己往后到底该如何任用呢?还是另寻人才?他思考着这个问题,不觉间深夜已至。
第八章 南北交击
说起此时河北的战况,其实比钟毓描述的还要败坏。六万余北府兵马,在战前分为九部,分别驻留在卢龙、居庸、蓟县、涿县、范阳、五阮、易京、真定、井陉诸地,各不过七八千人。而曹真取道白狼山进入北平,卢龙守军并非得到消息,以至于方才狼烟预警,卢龙塞便为辽军团团包围。
东朝掳掠数十万河北丁口进入辽东,这两年又平灭高句丽、扶余等地,所以虽失河北,但竟也练出七万大军。算上被他说动的乌桓各部以及慕容鲜卑,一时兵马不下十万。如今打回河北,也不派兵死攻河北,而是兵分三道,一路约万人,由夏侯渊率领,直趋井陉,一路约两万人,由张郃带领,进攻居庸,曹真则率大部逐渐扫荡北平、渔阳、蓟县等地。
其实按照常理而言,北府的布置并无错漏。以幽州的地势而言,北面的燕山险峻,川泽流通,据天下之脊,控夷夏之防。其中最重要的两条要道,正是居庸与卢龙,一关扼西,一关扼东,正是幽燕之辅翼。而南面井陉飞跃太行,沟通冀并之地,以精兵扼守,皆能以一当十。
但诚如周不疑所言,北府都督在京,诸将群龙无首,大军无人节制,以至于进退失措,各自为战,接连受挫。继而河北纷乱四起,各坞堡群起响应曹真,又有匪寇趁势作乱,导致各地消息断绝,其余未集结各部皆大乱阵脚。
让辽军先发制人后,钟毓、卢毓两人身在范阳,急忙召集各部聚集至涿县一带。然而消息发出后,仅有易京、蓟县、范阳、涿县、真定五部前来汇集,约有四万众。
但镇守井陉的孙资受夏侯渊突袭,不及布防便为其攻破,又不明幽州大局,最后仅率千余人退回太原。受封居庸关的高览见刘备、陈登接连病逝后,丞相陈冲又退出朝堂,以为朝廷大势已去,随即也被张郃说降反正。五阮关陈璋所部欲救援井陉,结果为夏侯渊所伏,损失过半,只能仓皇往信都撤离。卢龙的王机所部则被曹真大军围困,插翅难飞。
至此,原本河北的六万多北府精兵,此时已仅剩四万余人,且困守涿县一地而已。
但钟毓卢毓等人并不知形势败坏至此,好在他二人虽不通军事,但生性持重,故而并未贸然接敌。在与军中郭淮等人商议后,钟毓决定一面向朝廷飞去报书,一面在涿县内外驻防起栅,待朝廷发军来救。任城外形势如何变化,他都岿然不动。
如此情势下,曹真基本掌握了幽州大局。他安抚叛投诸堡后,徐徐入驻蓟城之内,径直包围了涿县,但也并不强攻,而是扫清涿县周遭据点后,留下于禁率部监视。自己则继续南下,一面包围易京,一面继续煽动河北各坞堡叛乱。
其实,在东朝原定的计划里,曹真也没有想到会获得如此大的战果。刘备死前,曹丕与孙权隔海往来信使,议论军事,已提出上中下三策。如果能“合军关东,传檄天下,趁老贼之新丧,以恢复正统为号,与西人一决生死”,这是上策;而“南北呼应,制敌不备,批亢捣虚,渐渐进取”,这是中策。“各自为战,坐待敌至,割据困守”,则是下策,必定败亡。
所以双方已有约定,打算在夏季由吴人先做进攻,牵制住汉军的大部分兵力,而后等到秋冬之际,他们再闪击幽燕,割易水以北,使汉军来回奔波,疲于奔命。只是吴人虽然调动大军到淮水一带,看似声势浩大,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战事,根本没有调动多少汉军。
曹丕虽看出孙权欲以辽人为壑的意图,但也无可奈何,辽东一隅虽可多得兵马,但却缺粮,战事是万万拖不得的,因此仍令曹真出兵。只是既然与计划多有出入,所以也未做多大指望,不料自辽兵入燕后,竟在短短两月之内,就得到了如此战果。曹丕喜不自禁,接连发书夸赞曹真,称赞其为“今之乐毅”,自己也到昌黎一带亲自督运粮草,以保前线通畅。
曹真收到嘉奖后,并不因此而喜,他深知眼下辽军声势虽大,但汉军主力尚未出动。刘备虽死,可西朝还有陈冲与关羽等名将,一旦他们领军前来,自己能否守住幽州呢?曹真心中没有底。但好在夺下蓟县后,辽军得了十余万斛粮秣,最急迫的军需问题暂时不用考虑了。
故而他回信曹丕,告知眼下幽州的情形,以为眼下大军虽已占据幽州,便军士已然竭力,又有数万北府尚在涿县坚守,因此不宜再轻易南下,他打算效仿绿林反新莽前例,以易京为昆阳,以涿县为宛城,外切断西人援军,内攻灭困守之徒。若能再让孙权于青徐响应,应当年绿林赤眉南北交构之象,只要能坚持到明年春夏之交,便是恢复河北,也未必没有可能。
但西人的动作之快出乎他的预料,在曹真想来,西朝从得到消息到出兵,怎么也要两月时间。结果到了八月下旬,西人的檄文都还未发布,他南面的细作便前来飞报,说已有汉军骑士出现在信都一带,人数恐怕不下万余人。
曹真得闻,也顾不上继续攻打易京,当即集合本部诸军,南出河间,背易水屯军。仅仅是一日之后的临晨,他便又收到消息,说西朝前锋似是武卫将军王凌所部,正向易京飞速北来。到了午后,飞骑前来再报,说:“西军万骑轻辎重北来,昼夜兼性,前锋已经过无萎亭。传闻说,后面有数万众正陆续启程。”
此刻艳阳高照,曹真在用布幔围住的帐内休息。主要部将都在他的帐内,大家没有缳甲,但都着戎服,让从人捧了甲胄弓矢等待。众人都看曹真,曹真也没料到南面的援军动作如此之快,但面上仍极为沉着,他说:“估摸他们晚上能到,趁他跑了一天路,人马疲惫时,先打他的先头!”令将士都解甲休息,等待天黑。
未时。侦骑再报:“南军马队沿泒水西岸一路北来,只停下来换了一次马,没有生火做饭。相去不到三十里。”
曹真立身而起,令诸军缳甲。他将马步大军布在东面杨树林中,留下千余骑向前数里,横在河岸边列阵。
申酉相交之时,岸边的驿路上如雷鸣般的马蹄声渐渐靠近,黑压压一片正是汉军的先头马队。南军见道路被守军阻隔,都勒马停下来等待后续骑兵的到达。不一会,南军越聚越多。天色还没有全黑,南军见曹真军人马不多,以为是先路斥候,遂不待整阵,就策马冲杀过来。
曹真军不待敌军靠近,都纷纷拨马逃走。南军其实争先追击,杀俘曹真军骑士百余人,顷刻就奔逐了数里之遥,正在这时,昏暗的杨树林中,隐隐约约的白色树木之间,曹真军倾巢而出发动截击。一时矢石如雨飞来,南军都是轻骑,马遇箭死者无数,马上骑士堕马而死者也不可胜计。曹真军骑士和马皆蒙甲,将士蒙甲持长矟,从侧方冲入。南军不敌,所挡死伤相交。后面的军士争先奔溃,天黑路狭,拥挤的人马把岸边的斜坡压垮。将士坠落入河,相互叠压以致水流不通。
南军溃逃之后,曹真才令亲信都督率数千骑,都去了甲胄,带弓矢斫刀轻骑追击。追骑沿路射杀逃跑的南军,败军惊恐四散逃命,不复收拾,以至于难逃了数十里,恐惧饥渴的军士,连夜渡过了北漳水,到了安平郡内的军镇里。步军辎重尚在军镇中并未出发,见状也只能停止不前。
汉军先锋既败,而后续招讨大军才开始进入信都。此时名义上的征北大将军是魏延,都督各军北讨。河南各军到达信都,沿漳水向北推进。曹真闻听南军复来,问细作道:“西人主帅是何人?”答曰:“原南府都督魏延。”曹真松了一口气,对诸将说:“雒阳新君昏了头了,有陈冲与关羽不用,调魏延一个斗将过来,我们还能不胜吗?”
但随着南面大军渐渐向幽州逼近,越来越多的消息向幽州传来。当时斥候传信说前来的汉军约有数万,可渡河之众络绎不绝,有人不仅看见魏延的旗号,也看见了冀州刺史牵招的旗号,更有车骑将军黄忠的旗号,一时纷至杳来,谁也说不准南军真正的主帅是谁。等到九月中旬,随着一杆二丈日月星三才大旗打上了信都城头,辽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雒阳天子亲征来了!随行兵马更高达十万之众。
河北上下一时震慑,不料在刘备之后,其子也刚烈如此。刘燮入驻信都后,发信诸军道:“辽虏阻山尚可为固,今者反其道行之,远隔山海来,既合兵书致人之术;又贪鄙州郡,知进而不知退,今因此时,破虏必也。”
第九章 信都点将
刘燮入驻信都后,方才找到了落脚之地,行台就收到了王凌前线的败报。
败报交到刘燮面前时,刘燮正在桌案上审阅易水周遭的地理舆图。他拿到战报后,并没有立刻查阅,而是令使者亲口描述详情,而后再草草看了一眼,随手就将帛信丢在一旁。随侍的宫人见天子眉头紧锁,嘴角的线条也有少许抽动,虽然仍保持沉默,继续用棋子摆布当下的战局。但不难看出,实际上天子已经怒极。于是宫人无不战战兢兢,唯恐刘燮因此挑错,继而连累了自己。
但刘燮并无表示,一直到王凌安稳败军后,单骑到城前来报告。当时方才是九月上旬,不知为何,今年的雪竟然比往年早上许多,一时间霰雪纷纷,仿佛柳絮,王凌在城门口站了整整一日,仍不得刘燮召见,只得返回。
事后,刘燮作书给王凌说:“将军身为先锋,当振奋士气,为我开路,却不知为何回头来见我?眼下大军已发,志在必得,三军系心,不入涿县不便相见。”言语之间,颇有责慢之意。但还是又给王凌补给了三千兵马,令他重新北进,在易水边扎营修建桥梁。
待王凌再次启程后,此时在信都聚集的兵马已经多达十一万,但刘燮尤嫌不足,他打算一举解决入侵的辽军,趁势平灭辽东。所以又同时发书于并州南匈奴以及云北长史府,令两地各出兵三万,再算上后续要从关中出发的兵马,朝廷预计将在河北投放多达二十万人的兵力。北讨诸将都为之感叹,以为天子如此势在必得,这一战势必将是泰山摧卵。
待诸将稍齐,刘燮便在军中召集众将商议进一步的布置。在来的路上,河北各地的消息纷至杳来,已使刘燮对全局有了更清晰的印象,但也使得他心情更坏。众将来到帐中时,他虽言语自若,但眼神却仿佛一柄尖刀,肆无忌惮地在众人中扫视,令众将颇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受,不由得低首看自己满是泥点的鞋子,等着天子发话。
刘燮等地图布置完毕后,轻描淡写地对众人道:“眼下井陉被破,居庸高览复叛,卢龙王机、涿县钟毓被围,该如何行事,议一议吧!”
众将多不说话,还是随行的周不疑开口说:“眼下河北虽然盗匪四起,叛贼横行,但不过是一时浮浪,挥手可去。陛下既然御驾亲征,首要之事,还是要稳定幽州战事,为涿县北府解围,只要北府兵马溃围而出,辽虏自当瓦解,仓促退回辽东。”
刘燮显然对此已了然于心,微微摆手打断他说:“涿县粮草足用多久?”
周不疑答说:“大约能坚持到年关。”
刘燮“嗯”了一声,起身转首环视众将说:“若仅是把辽虏打退回塞北,岂须我调动如此兵力?此次我御驾亲征,志在全歼贼寇,轸灭辽东!若不成功,我誓不罢休!”天子言语如此斩钉截铁,赵云等人听了都是一惊,显然也为年轻皇帝的气魄所震慑。
刘燮继而又手指地图,为众人解释形势道:“眼下涿县虽然被围,但辽虏也无可奈何,正可以为饵,将辽虏勾引城下。而辽虏之所以能进退自如,其因实在卢龙遇险。眼下我大军倍于贼虏,大可从容出击,不必急于一时。要紧的,还是先夺回卢龙险塞,将辽虏困于平原,再一举破之。”
说到这,刘燮注视诸将,问道:“如今王武卫(王凌)已经出发,而我可再拨一万兵马,谁愿立此功勋?”
众将面面相觑,无不倍感窘迫。毕竟卢龙塞处在辽东与幽州要害之处,一旦发兵,势必引得辽人大兵来救,其任不可谓不重,但风险也不可谓不大,故而良久都没有人出声。
就当刘燮要为之恼火点将的时候,赵云缓缓上前道:“陛下殷殷在前,老臣岂敢落后?”
刘燮见赵云请战,不由第一次仔细打量他。见他身材高瘦,面容清隽,脸盘微黑却显淡然,很快就给他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精神力量,不觉怒气尽消,反而露出微笑来。他激励众将说:“赵老将军主动请缨,想必贼虏已经胆寒了!诸君也不要落后啊!”
随后刘燮又继续说军事布置。他点了点地图上的井陉与居庸两关,缓缓说:“在来的路上,我已经去信给我表兄,让他领匈奴轻骑夺回井陉,同时也去信恒王,令他领鲜卑铁骑火速进攻居庸,不过这两地毕竟险要,以一面进攻,恐怕不太保险,还得派兵响应。你们有谁愿行吗?”
有了赵云响应在前,后面请命的人自然也多了,诸如马岱、杨秋、裴潜等人纷纷出列。但刘燮反而没有急于点将,他笑着说:“进犯井陉的是夏侯渊,他用兵刚猛,以善骑攻著称。据说身边有数百爪牙亲信,每战重铠大马陷阵,锐不可当。此人可比我军之张大将军,不可以轻敌。”
刘燮说到此处,转而对一旁的魏延说:“既然他是勇将,自然我军也要出大勇之将才行,不知魏大将军愿不愿意走这一趟?”
魏延沉声说:“区区夏侯渊何足可惧?我大军精锐云集于此,便是曹操复生,带曹仁、荀彧复来,我也必擒他来见陛下!”
听到这句话,刘燮不禁为之一愣,继而又放声大笑,他握住魏延的手说:“先帝临终前,说文长胆气如虎,能振三军,今日一见,果然是好男子!”他突然想送魏延一个东西,转眼看到魏延的佩刀简朴,于是就把自己腰间的佩刀解下来,转手递给他。魏延接过,感觉刀子沉重,低头一看,刀鞘上镶有金饰,定是一把名贵好刀!正欣喜之际,听刘燮说道:“大将军是要上阵杀敌的人,好刀留着割敌将首级吧!”
众将见新皇如此豪情,士气也随之大振,刘燮又说道:“不过这个占据了居庸的张郃,我听说颇以巧变闻名,眼下去打居庸,又要深入敌围,恐怕得派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前去应对。”他继而对周不疑说:“文直,你和谈论王霸之略多年,今日到了验证你将才的时候了!”
这一任命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周不疑虽然在朝中颇有才名,但此前从未有独立领军的经历,以他去对阵张郃这一宿将,未免过于冒险了,但刘燮决心已定,他又点出张横,令他做周不疑的副将,这件事便算是定下来了。
至于在信都停驻的大军,刘燮打算令他们先在冀州与沧州境内平叛,等待后方肃清、要塞夺还之后,再率主力围剿辽虏。
于是各方大军纷纷出动。王凌吃了上一次为曹真伏击的教训,转而走偏路间行,既然已知曹真守在易京,他便走渤海一线抵达幽州,并在易水、巨马水两岸搭设桥梁,等到赵云赶到时,王凌已打听清楚了辽军在幽州的具体布置。他对赵云说道:“欲要进军卢龙,就要孤军深入百里,可若无城池据点为援助,即使解围,等敌军大部赶来,也不过是继续坐守孤城罢了,还得另密良策。”
赵云听出王凌已有计划,便让他继续往下说,王凌继而道:“卢龙遇围,看守城池的兵力势必不多,何况还有大半包围涿县,不若我去攻打泉州,将军去攻打土垠,必然能够成功。到时与卢龙连成一线,又切断了辽东通路,必然能够解围。之后哪怕辽虏大军来攻,也要顾此失彼,无可忧虑了。”
赵云对着地图思忖片刻,觉得这个计划甚妙,不由低首想到:王凌应变虽然勉强,谋划倒是一把好手,不怪天子信任。继而颔首同意说:“既如此,事不宜迟,令全军造饭歇息,明日一早我们就分兵出发!”
次日天尚且蒙蒙亮,天地之间也没有风,汉军无声无息间就聚集了起来,他们点过人数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吹号为令,而是分成两队就地出发,哒哒的马蹄就像是凭空响起一般,摇曳着杨木枝头的黄叶,继而引起了簌簌的落叶声。
在不远处有一队辽军斥候,大约有数十人,一直在一片松叶林中监视着汉军,此时见骑士们如灰流般从平原间飞驰而过,连忙起身上马,挥鞭向上级去报告,以做好迎敌的准备。
但这些人反应得还是太迟了,刚刚出林,汉军中便有一队骑士跟着追上来,不断地在他们后面放箭。辽人斥候们被射倒了几人,意识到在大道上跑就成了靶子,只好又驱马奔入林中,以林木来躲避锋镝。但汉军也不深追,只是在林木外逼着斥候不上官道,以此来拖延他们汇报的时间。
等到曹真在易京收到斥候的谍报,不过一日,就随即得到了泉州与土垠失守的消息,这令他倍感紧张,但他也深知此时不能轻易撤围,一旦将涿县北府放走,恐怕就要前功尽弃,于是他反令各部收缩兵力,加紧修建城围,等工事完善后,再尝试回援泉州。
第十章 夏侯渊之死
在赵云王凌为卢龙解围后,河北的形势开始出现急剧变化。信都大军一朝压境,各地坞堡主纷纷偃旗息鼓,不到一旬时间,冀、沧二州间路无行人,野无虎狼,若非坞堡门闩高锁,俨然如太平时节。一月前声势如鼎沸的河北叛乱,此时只剩下约数千人不愿投降,但也不敢与大军抗衡,转而纷纷北上投靠曹真。
而曹真在已有汉军插入的情况下,竟依然不动如山。反过来从居庸高览所部调来三千副汉军衣甲,运到看守卢龙的路招所部。然后令一支骑兵假扮汉骑,突入到路招军阵中,向城上守军射出箭书,告知汉军已经进至无垠的消息,并诈称辽军主力不日即到,望城中守军突围与其汇合。
王机被围多日,并不知河北情形,也早已是心急如焚,如今见已有援兵远来,城下路招又做出解围移师之状,自然是深信不疑,得信之后,也不管信上没有落名,次日便率军突围。路招所部因防守不严缘故,还颇有伤亡,但王机所部终究留下了卢龙塞。这座幽州重镇反落入辽军之手,就代表着刘燮试图断其归路的谋划已经失败了。
赵云得知消息后,对此也颇为无奈,卢龙即失,再坚守土垠也无意义,只能与王机合众返回泉州,并向刘燮通报军情。不过两日,信都就派司马懿带来书信,令王机就地解职回京,听候发落,又令赵云兼并王机所部,以司马懿为副将,威胁牵制辽军,令其不得妄动。
赵云对此议大为不解,毕竟辽军摆明了困围涿县,怎会轻易移师?要自己率众牵制,莫非是要强攻辽营?在敌人有防备的前提下,攻营伤亡最是惨重,何况是以寡敌众,稍有不慎,便会令强兵摧折,士气丧尽。
见赵云迷惑,司马懿便为他解释刘燮用意。原来在天子看来,既然不能阻断辽军归路,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歼灭井陉的夏侯渊所部。夏侯渊乃东朝宿将,只要能将其擒杀,必然能令辽人军心大沮,也能振奋汉军士气,一扫此前数战不利的颓唐。但如今辽军扎营愈固,在围困北府之余,还有余力援助井陉,只要能把这个意外打掉,东朝大军设伏井陉,定让夏侯渊必死无疑。
打听清楚汉军在井陉的布置后,赵云不禁抚须笑道:“既是如此安排,那我心中就有底了。”又不禁感叹说:“可怜夏侯渊一代豪杰,纵横数十载,竟要殒命他乡,可悲可叹。”
夏侯渊部此时身在井陉,对河北的动向不是没有发觉。他在夺取关城后,就不断向周遭分派斥候打探消息,也很快就明白自己身处东西包夹的险境之中。麾下诸将都劝他早日北撤,夏侯渊却执意固守,他对部众说道:“如今我在井陉坚城之中,以区区一万之中,调动西贼数万大军,岂非如世祖昆阳之阵?此正非常之时,欲建非常之功,必怀非常之勇,我当死战,必不退却!”
众人见主帅壮怀激烈,亦敢倾慕,便商议如何在关城中布防。不料夏侯渊又道:“如今敌重兵而来,必小觑我等,不做布防,何不出兵奇袭,必有斩获。”
当夜,夏侯渊率三千轻骑往西进入太原郡内,纵使是身处敌境腹地,他亦是心绪淡然。天上的月亮如吴钩含芒,投射下冷漠的光晕,在大地上若有若无,辽人的骑兵奔行在黑暗与冷芒掺杂的月色里,仿佛穿梭过一个又一个斑驳的世界。夏侯渊平素最自以为傲的,就是他的行军速度,属下们私下里都说他“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他引以为傲,每夜都读《项羽传》,以霸王巨鹿之胜来自勉。
此时自领一军无人掣肘,夏侯渊更是撒开性子策马狂奔,哪怕是在深山密林之中,他也无所顾忌。群马就仿佛洪流奔涌。他出发之前已打探好消息,刘豹所部此时正在卧牛山驻防,距离井陉不下百里,他打算一夜抵达,于清晨发起袭营。
在距离卧牛山还有数里的时候,夏侯渊携众翻过一座小丘,而后就地歇息,他看了看天空,发现月色依稀,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就要破晓了,于是就带着亲信往前去侦探敌情,好选择进攻的方向。很快就看见了汉军军营,不过眼前的布置却大大出乎他的景象。
远方山地的汉营里,到处都是巡逻的火光,来回穿梭仿佛繁星,令夏侯渊看花了眼。原来是刘燮将王机调回雒阳后,向各部严令军纪,不管有无遇敌,但有懈怠,一律追究主将职责。而后又派了不少近卫作为督军,汉军各部都知道天子势如风火、杀伐刚绝的性子,无不心中畏惧,故而的零后都严格按军令行事,即使深夜也不敢放松。
夏侯渊在卧牛山南面找不到破绽,心中大急,便又想到北面观察汉营。结果在行走的时候,竟然在初冬之际遇到了一群寒鸦,寒鸦们见树下有马匹驰过,立马一群群飞起来,向着天空呐喊,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幽魂索命一般。这下惊动了不远处的汉军暗哨,立马就向汉营的刘豹汇报说:“不远处的山坳中好像有异动。是否要派兵探一探?”
刘豹不敢耽搁,立刻就点了五千人出来侦察,正好撞见了在南面歇息的辽军。辽军一时愕然,不知所措,急忙去找主帅夏侯渊,孰料夏侯渊此时被汉军拦在半路,根本无法与大众汇合。继而谣言四起,有人说主帅已先被人杀了,还有人说主帅已经背叛朝廷,去晋阳投敌去了。于是该带的东西也顾不上带,争先恐后地往井陉跑。
因为过于慌张,有的拿了弓忘了箭,或者拿了箭忘了弓;有的骑了别人的马,自己的马又让别人骑走了;更可笑的是有的人骑上了马却忘了解开缰绳,只是围着拴马桩打转。大家一窝蜂地往来时的路跑,但因为时局太乱,忘记了上山来的路,只好摸着黑往下跑,结果很多人都踩空跌落,有的被撞破了头,有的被踩折了腰,哀号哭叫,乱作一团。
不远处的夏侯渊对此听得清清楚楚,但又无可奈何,他被亲信架着另寻道路东走,一时万年俱灰,但心中还保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在汉军反应过来前返回井陉。但等他回到井陉之时,汉军确实还未到,可大部分士卒都听闻了失败的消息,已经四散而逃了,留在城中等他的仅仅只有四百余人。
夏侯渊试图派人把逃兵们带回来,但事情往往是这样,一旦你想弥补,就显得有些太晚了。逃卒们如飞蛾般扑出去,结果却被四面而来的汉军所包围,这些汉军就像是错落疏漏的大网,但层层叠叠间,却没有猎物能从中逃出,大部分都为魏延所捕杀。
到了这个时候,夏侯渊纵然有再多不甘,也只能想办法北上去找曹真汇合。箭羽通往东西的路都被堵死,夏侯渊只能走北面的南陉乡逃亡,为了避免为人发现,他特意缘山而行,挑一些没人走过的山道,虽然速度慢了一些,但确实也无人发觉。只是饮食都非常辛苦,一路上他们路上把火镰用光了,无法在冬日里烧水,也无法去炙烤猎物,几乎是饮血茹毛一般的生活。
等到走出短短六十里群山的时候,已经是四天之后了。夏侯渊带着的这四百余人,已仅剩不到百人。他们路遇一个乡亭,仿佛久旱逢甘霖般,立刻拔出刀剑到亭中去抢食。结果方进亭道,就撞见一队人马,原来刚好有数十名汉军在亭中休息。两军相逢,都吓了一跳,但相隔如此之近,再想离开也来不及了,于是干脆在道中肉搏厮杀。
夏侯渊此时还有一匹马,他见前面杀了起来,便想上马射箭援护。他拽住坐骑的辔头,左脚踩上马镫,蹬地要待翻身上马,却突然感觉头顶上一阵眩晕,眼前骤黑。虽然凭着习惯已然坐了上去,但却不得不扶着马鞍喘气,好一会儿平静下来了,也感到眼前景物摇晃。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虽自比项羽,但毕竟已经有六十岁了,在体力上也不再是年轻人。
即使如此,他仍旧策马向前,想要为前面的士卒解围,可汉军士卒看突兀一个骑士跑过来,都觉得这就是这个小队的队主,纷纷向他抬弓射箭,前面几支箭飞来,夏侯渊俯身躲闪,竟全躲了开来,这让他感觉好了些,正要起身回射之际,不意前面又飞来一箭,正中夏侯渊眉心。
周围的士卒见主帅在马上呆呆发愣,一时都有些茫然,但很快,夏侯渊在马上晃了一晃,轰然向下倒下。主帅已死,余部也只能弃兵投降,直到这时,交战的汉军们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眉心中间的老人,竟是在河北纵横十余载的夏侯妙才。他们连忙割了首级,又清洗了一番,往信都去报功,至此,井陉一地的战事也就告一段落。
第十一章 天下健儿
就在汉军层层包围井陉的同时,周不疑也同时率众从信都出发,刘燮知他任务最险,所以想拨给他两万兵众,但却被不疑婉拒了。
周不疑来见天子时已着好甲裙,腰间佩剑,只剩下铁胄没有佩戴,但即使如此,也难抑身上的一股文士气质。他笑说道:“此去居庸,本就是快进快出,带不了许多人,陛下若是关心我安危,不妨多给我好马旗帜,担保能取胜。”
刘燮对此深信不疑,从营帐两侧的兵器架上取出一支鹤纹漆金杨木弓,交到周不疑手中说:“可惜,朝中腐儒太多,令我不得上战场,只能以此弓为你助威了。”周不疑闻言抱拳,随即携弓大笑而去。他此行带来的,大约只有六千余骑,只是每人都带有两匹从骑。
按照眼下的局势,辽军将自己的主力聚集在涿县与易京一带,约有六万余众,几乎是周不疑的十倍。而周不疑需要带兵从五阮与涿县之间的平地穿过去,去攻打涿县背面的居庸。居庸城中,也留有两万名辽军将士,足以扼守险要,毕竟这数年来东西对峙,无论是谁防守居庸,也无有被攻破关城的记录。故而出征的士卒多面有难色,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取胜。
周不疑说是快进快出,出阵以后却并不着急,明明身骑快马,却每日只行军八十里,虽然此时已是初冬,天寒地冻,但对于骑兵来说,在冷硬冰坚的平原上驰骋,便是日行两百里也不在话下。所以军中的将士多少都带一点怨言,以为主将只是因圣眷得宠,实际并不知兵。
但到了第四日,周不疑抵达唐县后,突然令军中改换旗号,打出元帅关羽的旗帜,而后一面对周遭广发檄文,声称自己是关羽所部前锋,大军不日便将前来帝乡,与辽虏决战;一面又令麾下在唐县周遭广筑营寨,足以容纳数万之众。汉卒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疑打得是声东击西的主意。
为了骗过曹真,周不疑在细节上可谓面面俱到。他白日在营中多打旗帜,多造炊烟,晚上就多点篝火,把士卒全放在外围巡营,马匹也放在外面散养。除此之外,又效仿董卓故智,令剩下的将士在夜里轮番出营,再在白日里重新入驻,虽然将部下折腾得够呛,但涿县的斥候过来观看时,见到关羽的旗帜和在河边饮水食草的马群,无不大惊失色,相顾以为必是汉军主力无疑。回禀到曹真军中后,曹真将信将疑,虽令麾下修缮工事,严阵以待,但依旧往唐县派去斥候。
周不疑见状,知曹真已信了七分,当即令全军集结,声称要解围涿县。这时他令全军跑起来,不过一夜之间,便直赴涿县辽营之下。当时辰光初现,苍茫大地一览无余,周不疑部在远远数里之外,便能见到一条如长蛇般蔓延的营垒,将一座古城团团围住。周不疑便令部下多打火把,如同一条浩荡的火龙般,飞也似地围着涿县奔驰,不过半个时辰,他便绕了涿县一圈。营中的辽军不知道来人到底有多少,见状都心惊胆战地守在鹿角前,时刻准备开始厮杀。然而等到天色稍亮,一片迷蒙间,便见汉军又缓缓向西南退去了。辽人们松了一口气,只道是敌军是来探看己方布置,见无隙可乘,方才缓缓离去了。
殊不知周不疑刚刚退去十里,又忽然折向西面山间,沿山侧平路快速北上,此时根本没有斥候跟随,竟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涿县北面。将士们在山里歇息了一次,吃了点干肉,又胡乱塞了几口雪,而后靠着马睡了一觉,再继续往北行。
大概是没人想到汉军能够越过涿县,所以这一路走得就非常安稳,就连当地的坞堡都以为他们是叛将高览手下的军士。一时间天地间似乎变得极静,仿佛分不出什么彼此了。不疑领着骑军探望山脉起伏,就如同在领略大河的波涛,而后在次日的晌午,远远看到了浪涛中有两朵浪花交叠,交界处竟延伸出一条道路来,那便是军都陉,在陉口中央坐落着的,便是居庸关城。
此时的居庸关尚隐匿在山道之中,周不疑虽然到达目的地,但不知地形,故而不敢冒进。而是派人去从侧面的山林中攀爬而上,观察关城周遭的地形地势。谁知爬上关城南面的西梁山后,赫然发现关城南面并无多少人影,再往西北走,就从远处隐隐传来鼓声与厮杀喊叫声,才发现原来北面有大军正在蚁附攻城,仔细打量攻城一方的旗帜,画有青白苍狼旗,知晓是云北的拓跋力微已经到了。
鲜卑人一面架设云梯,一面又在关前修建望楼。纵使头上箭矢如蝗,兵士们前赴后继,仿佛不怕死一般,纵然上方有长矟如林,他们依旧着沉重的铁甲撞入其中,与城上的守军以命搏命,狭小的城墙上挤满了双方的士卒,几乎每一个眨眼,就有人倒下,也有人继续涌进。
鲜卑人的进攻声势如此浩大,牵制了关城中的大量兵力,退下来的人也在城楼下落脚歇息,这导致南面的布防颇有疏漏,斥候见状忙记下几个易攻的地点,而后火速向周不疑回报。周不疑得闻情形,不由笑道:“本欲独建奇功,不意竟与恒王平分了。”
说罢,他令麾下众将向关城进攻,众汉骑绑槊为梯,突然出现在关城南面,不待城中守卒集结,就已经有数十人踩梯而上,占据了一段城墙,而后周不疑令部下仍打出关羽旗帜,关中辽军见状,无不大惊失色,相顾说道:“怎么关老虎突然来此?莫非南面大军已经败了?”随即就听到有一名武士将上前阻挡的辽人砍为两截,并上前大喝说:“我乃关元帅手下宁武校尉廖化,想死的就过来一战!”
此言立刻就令辽军生出骚动,而后又很快安静下来。张合在后面正欲鞭策士卒们继续向前,忽而发觉有些许异样,紧接着就得见前方士卒如落叶般扔下武器,纷纷往城上的汉军投降了。他正惊骇间,还未来得及令人阻止,就见身侧闪出一只大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鼻。原来是他身边的亲卫欲拿他换功。张合措不及防,勉力挣扎了片刻,头上又挨了一下,迷迷糊糊间就失去了意识,之后被绑了送到汉军帐中。
而剩下的高览所部,自然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拓跋力微趁机突破北面城关,将其一举擒杀。至此,居庸关也重新落回了汉军手中。
汉军收回井陉与居庸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涿县,曹真几乎不敢置信,接连确认了几次,又去亲自询问退下来的败兵,这才感到大事不妙。但作为全军主帅,他深知此刻不能露怯,故而仍强作镇定,命亲信将败兵们收拢到一处,严令他们不得外传消息。
等回到军帐后,曹真坐在案前片刻,顿如大厦倾倒,他实在是难以想象,原本一片大好的局势,竟顷刻间就如土崩瓦解,在西朝这庞然大物面前,仿佛朽木般不值一晒。他想静心苦思逆转之法。却久久不能平静,最后只有手抚漆成黑色的长弓,像是怅惋似的叹息。
曹真心中明白,此次战事怕是要功败垂成了。若是还有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也不在此地的战场上,反而在南面相隔千里的徐州。孙权坐拥四州,麾下兵马近二十万之众,又多有良将谋臣,若与西朝拼死一搏,胜负尚未可知。只是以过往经历来看,孙权令利智昏,意在割据,是绝不会做此冒险之举的。故而他不禁抚弓自叹道:“与鼠辈为盟,至于今日。”
正伤感间,忽听帐外鼓声如雨,随后便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曹真受此一惊,也顾不得在营中伤感,立马出营观看。原来城中汉军突然开门袭营,随即与辽军展开激战。不远处的战场杀声震天,仿佛要囊括宇宙,烟尘,火光也都随即升起。曹真立马叫上亲信,率众往声源处赶去。
汉军突袭的乃是西面公孙模所部,曹真赶来时,正见他领骑与汉军厮杀,正要招呼间,空中突起异响,一杆箭顿时穿过公孙模的嘴巴,从后脑穿了出来,公孙模甚至没来得及露出恐慌的神情,就直愣愣地从马上跌倒,在地上砸起一团尘埃,而坐骑还在继续向前奔跑。
这一件令曹真大骇,顿时隐藏在士卒之中,不敢亮明自己的身份,只以旗号进行指挥。好在汉军也只是打算出城斫杀一阵,并没有突围的打算,厮杀了一个时辰后,就又退回城中。时间虽短,但地上尸体枕籍,血流遍野的景象也着实令曹真心悸。他令部下打扫战场,一言不发地打量眼前的城池,众人都道他在思考破局之策,也不去打扰。
孰料曹真回营之后,竟私下哀叹道:“天下健儿,莫非已尽入伪朝?”无人能够回答。
至此,曹真已在思考退兵之策。
第十二章 辽军退兵
这一年(公元215年),曹真三十九岁,刘燮二十三岁。曹真为东朝征西大将军,位置仅在曹丕之下。而刘燮则是十八岁时就已入朝参与政事,如今登基践祚,统领朝野,放眼天下,可谓是威风无匹。
曹真本为曹操妹夫秦邵之子,秦邵为曹操替死以后,曹真便为曹操所收养。因其少年时便通晓军事,不时有惊人之语,故而曹操对此另眼相看,将曹真与曹休并称为曹氏千里驹,常常对曹丕说,若他百年之后,朝中军事,唯有子丹能担下。曹真也常常以吴汉、冯异自诩,希望能辅佐曹操父子,成就一番大业。奈何平城之战后,东朝军事形势急剧恶化,到了信都之战后,曹操更是被刘备所击破,最终困守临淄,以致生擒,东朝在河北不再有尺寸之地。
当年曹操帐内的亲信将领,那些号称虎士与万人敌的知名武人,除了李整早死以外,其他如曹仁、许诸、典韦、文稷、朱灵、曹洪等人,大多战死在了与西朝的战场上,而东朝内那些以智谋闻名的南北谋士,如田丰、审配、郭嘉、荀彧等人,也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存人世。东朝麾下硕果仅存的宿将,也不过是夏侯渊、路招、张郃寥寥数人而已。
“男儿要建奇功,何惧敌众我寡?别看西朝如今势大,当年元帅以区区五万之众,不也在北皮大胜刘备吗?”曹真在辽东练兵时如此鼓舞士气,又与曹丕商议以后的征战策略,两年内接连征讨扶余、高句丽,又交好慕容鲜卑与库辱官部鲜卑,竟奇迹般地从辽东拉出了一支八万大军,一时也令他欣喜不已。却不料到了眼下,壮志随即如梦幻泡影般破灭。
收到夏侯渊和张郃的死讯后,曹真出去绕城慢走,才发现大地亦布满秋霜,黄花零落,枯叶落尽,一片寂寥荒凉景色。他心中想,人生如枝上之落花,绚烂不过片刻,最终还是要凋零于土,自己这群在辽东乞活的东朝遗党,大概也是如此宿命吧。但他随即振作精神,又想到,纵使如此,大丈夫也当死如田横,岂能如妇人般凄凄切切?
于是他开始思考撤围之路。居庸、井陉已破,汉军大有在涿县将他合围之势,想在涿县下苦围,无非是自寻死路罢了。故而只有先退回辽东等待时机,以求来年再战。但来时容易去时难,眼下自己四面皆敌,若想往卢龙方向强撤,沿路势必少不了与赵云所部缠斗,城中的汉军再趁势出来追击,一个不小心,便会埋骨此地。故而曹真虽打算撤离,行为上却是一反常态,开始令各军向涿县汉军轮番猛攻,并昼夜敲鼓,以疲乏守军。此举确有成效,大概四五日,城中守军就颇显吃力,连旗帜也多有歪斜。
同时为提振士气,曹真召集将士练武射柳,胜者奖给生肉。他亲自挽三石强弓射靶,箭不虚发。又令骑士把槊间去了,用槊杆交战较量。鼓手也擂牛皮大鼓助威,声震十余里。周围的村民有不少人前来围观,他们要么震慑于演武场景,要么啧啧称奇,要么合掌求神。城上的汉军也看见了,以为曹真还要在援军来前加紧攻城,钟毓卢毓都有些沮丧,下定决心不再出城挑衅辽军。
此时的辽军其实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就在曹真虚张声势之际,东面的赵云司马懿所部率兵不断袭击卢龙与涿县之间的粮道,虽然不是每次成功,但也多有斩获。辽军的后勤渐渐有些接济不上了,曹真虽然心中焦急,但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反而暗暗令人在营内堆积了许多土堆,只在最上面覆盖了一层麦子,以此向士兵展示后勤无忧。
终于在十月下旬,信都大军已经逼近涿县不到五十里的时刻。一天夜里,曹真突然令全军弃营北走,就在城上汉军还不明所以的时候,最后的辽军将城下大营付之一炬,火光硝烟顿时熊熊而起,远看火海滔天而起,仿佛要将整个涿县城池吞噬一般。
这火光逼得城中守军难以外出,更引得靠近援军以为涿县沦陷。连忙派所有斥候来探看情形,不能顾及其他,这正好给了辽军逃脱的时机。既然军中粮草已然不多,曹真干脆令全军轻装简从,从北面的鲍水河谷溯流而上,打算先翻越燕山山脉,之后再往东与卢龙的路招所部汇合。
前面领军的魏延收到斥候回报,心中焦急不已,他对部下们说:“陛下以泰山之势前来,志在荡平夷丑,削尽匪类,若让他等就此离去,恐怕必有怪罪。为之奈何?唯有急追。”众将也深以为然,故而纷纷向他请战表态,但魏延也有顾虑,从麾下中挑了梁双出来,对他细说道:“这次追击,重在向陛下明志,而不在杀敌。我给你八千轻骑,你且快马去追,有机会就战,没有机会便牵制尾随,追三百里就回来。曹真毕竟算是智将,小心中了他的算计。”
梁双已在南府中数年,是魏延手下的老将了,只是近来一直没有机会立功,此时得了魏延提点,一时极为兴奋,他抱拳回说道:“大将军放心,我必不负使命。”当天,他就率众去追寻辽军的踪迹。才看到高山的时候,天色渐渐变得一片灰白,大概是因为有山体阻挡的缘故,他们没有感受到狂躁的北风,但却看见白色的雪点落下,原来又开始下雪了。
梁双害怕隔得太远,被大雪掩盖了辽人的踪迹,就命部下们打马快走,在草上尚无积雪的时候,也踏入鲍水河谷。次日,他们立马山安口的北垂,遥望东面的突兀的悬崖。悬崖上隐约可见袅袅青烟和斑斑点点的星火。梁双见状,就知道那边怕是辽军的后营了。
看辽军很快就要拔营的模样,有部下问梁双说,要不要趁机袭战一把,毕竟拔营的时候,往往就是一军防御最为薄弱的时候。梁双想起魏延临行前的指示,本想摇头拒绝,但转念一想,这一次若不能立下功劳,恐怕以后回了襄阳,在江河间也没有什么机会,武人本来就是要把头颅别在刀把上求富贵,怎么能就此放过呢?
故而他很快向各部下令,打算分为东西两路向辽军的后营夹击。然而就在他调兵遣将的时候,东北面的松林间出现了一团灰白色的影子,直面的士卒定睛一看,意识到这是一个或者多个骑马的人,马蹄在枯草和积雪上腾跃,几乎没有大的声响。而马背上的人,是伏在马鬃上前进,一只手抱住吗,一只手提着弓,轻巧地随着马在雪地上起伏跃进。
几乎转瞬之间,灰白色影子已经进入一箭之遥,马鬃上立出一个人。他嘴上横叼了一支箭,而另一支箭早已搭在弦上。汉军斥候还来不及抽箭搭弦,对方的箭就已经射进了自己的后颈。后面的人看见前面有人仰面栽倒,就知道遭到袭击了。一时间连连呼唤同袍列阵防御,但眼前已有数十骑辽人的马队放着箭冲过来。相似的情景也发生在北面山道的各处松林间。辽人骑士策马到死者面前,跳下马掏出刀把头割下来,将头发绑在马尾上,骑上马在雪地上拖着走,拖出一条条暗色的血痕。而周围的汉军斥候则一面结阵,一面把鸣镝射向天空,以此来告诫同袍防御敌袭。
但这个时候,辽人的骑兵已经从两侧沿着汉军纵队的方向切了过来,他们逆着敌人的方向从侧面切入斩断纵队的机会。纵然汉军的队伍绵延很长,而且抵抗也越来越激烈,但辽军的兵马也并未有丝毫迟疑,反而是前赴后继地凿入进去。而渐渐地,四周潦倒的山野间显现出一整片连绵的灰影,一时间竟看不见尽头。迎战的汉军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遇到了辽军的后营,而是闯入了辽军的埋伏。
梁双对此连忙改换布置,他为避免部众被横向切断包抄,便令将士从大众以队主为单位四散逃开。他心想,自己部下都是轻骑,只要化整为散,还是容易逃脱出去的。但他对于辽军的决心出现了误判,曹真知道这一战是能否平安退回辽东的关键一战,亲自在前线督阵指挥,看到汉骑有四散而逃的想法,他干脆下令吹号,剩下的辽军轻骑尽数朝汉军中央插入进去,与其死死缠斗。
梁双本来在后军殿后,很快就被数名辽军骑士缠上,一人策马到他身侧,突然用脚拉弓,射出一支箭头宽大扁平的胡禄箭,迎面击中梁双的颈部,交撞的力度极大,箭头竟平切脖子,自后飞出。梁双的头被完整切下,抛向空中。鲜血喷浆而出,发出滋滋的声音,而无头的尸体居然仍端坐马背,继续与马一起上下起伏驰骋。
剩下的汉骑见状,无不魂飞魄散,发狂似的打马奔逃,最终分为数十小股,都奔进了旁边的一片稀疏担忧灌木的小坡。辽人试图继续追击,但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周围的岩壁又多陡峭,只好缓缓停下脚步,他们小心翼翼地聆听着南面的声响,等一切都寂静之后,才如梦初醒一般,重整行伍,继续按计划的路径往东行去。
第十三章 颍川祭祖
到了隆安元年的十一月,河北战事的局势已经完全明了。新皇御驾亲征,先后擒杀了伪朝宿将夏侯渊、张郃,又将叛将高览当众斩首,明正典刑。伪朝惊惧,虏将曹真率军仓皇撤退,竟自燕山退回辽东,沿路辎重委地,粮食断绝,若非有库辱官、慕容鲜卑接应,恐将有遍地饿殍。而王师收回所失全境后,也就此班师回朝。
不过消息传回雒阳后,反而惹出了不少非议。不少官员当众议论说,国家举万钧之势,奋二十万虎贲之士,鹰扬河北,对辽东区区一隅之贼,本当如摧枯拉朽,转石破竹。孰料竟不能夷灭虏贼,所得亦不过保全国境,斩获相当,实在是叫人大失所望。
司隶校尉诸葛亮听闻流言后,知道此事敏感,当即召开朝会。他对百官议定说,如今新皇克捷,驱除虏寇,本是国家大喜之事,怎能传此动摇之言?以韩白之能,尚且不能百战百胜,诸位大言入辽,莫非是要效仿狄山故智耶?
狄山乃是世宗时博士,因不喜世宗与匈奴兴兵缘故,在朝堂上主张和亲。因其口才出众,一时群臣无有相抗,世宗便亲自问道:“我令你治理一边郡,你可能令匈奴不犯?”狄山回答说:“不能。”世宗又问:“治理一县如何?”狄山答说:“不能。”世宗又问:“治理一寨如何?”狄山答说:“能。”一月以后,狄山便为匈奴斩头而死,自此世宗百官不敢逞能。
当今天子颇有世宗之风,百官闻之,皆慴然不语,一时朝野整肃,顿无反对之声。但私下里仍不能禁绝,有流言说,若以丞相陈冲领兵征讨,恐怕不下一月,便能令辽东称臣了。这个说法传得颇广,但到底出自于何人之口,就不是大家能知晓的了。
不过这个时候,陈冲并不在京中,而是携妻女到颍川老家祭祖。当年吕布之乱后,族人虽多下葬在长安,但对于父亲陈夔和叔父陈谌,他还是将尸骨送回颍川老家安葬。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过去几年因征讨、病重等各种事宜,竟始终不得回乡探看,如今既然回到了关东,他就打算在家乡祭祖,一直待到明年再回雒阳。
许久没回老宅,陈冲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车马刚踏上家乡阡陌的时候,有不少孩童好奇地聚集起来探看,侍卫们严厉的眼神望过去,他们就又一哄而散了。只剩下本地的一些乡老在门口迎接,陈冲一眼望过去,竟没有一个有印象的老人,这使得他生出些许伤感,不过他转念一想,他自己也是五十四岁的老人了,这也实属寻常。
由于位高权重的缘故,虽说族人们大多住在西京,但老宅也一直有人照顾。陈冲进去的时候,祠堂庭院都还算干净,只是墙角有少许野草,而宅前的梅花竟还活着,一副含苞待放的模样,已流有几分清香。陈冲与董白将祠堂又清理了一番,将祖父陈寔、伯父陈纪、生父陈夔、叔父陈谌等人的灵位一一摆上,祭拜祈祷上香后,又带着全家去拜见这几人的坟地。
此时的颍川尚未下雪,但空气已算干冷,大地上几乎是一片颓败又平坦的灰黄色,在老宅往后走大概两里,有块小丘凸起,绵延有一片茂盛的竹林,在肃杀中仍显一片碧色,靠近了,能看见有溪流从中潺潺淌过,竟还没有结冰,这不禁让人精神一振。陈氏的墓地,就在这竹林深处。
因常有人打扫,这片墓园还是很整洁。虽然不是清明,但陈冲还是带了很多祭品,摆好后,他恭恭敬敬向父翁磕了三个头,他这辈子第一次磕得这么心甘情愿。而后他站起来,让董白带着长女阿娑和次女阿韫也上前行礼,最后才令陈秀上前。
陈秀此时已三岁了,他生得很伶俐,话也非常多,他在墓前蹦跶了两下,好奇地摸了摸碑上的字,费力地辨认着,但他识字不多,到底认不出来,故而接着转过头来,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问陈冲道:“阿父,我为什么要给石头磕头?”
“不是给石头,是给石头下埋着的爷爷和太爷爷磕头。”
“那他们为什么不上来见我?”
“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他们在哪里?我能去吗?”
陈冲一愣,他知道死亡这个话题对孩童来说太深奥了,随即摸了摸陈秀的头,摇首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去了就回不来了。”
“为什么不能回来?”
“就像今天不能回到昨天,落叶不能回到树上。”
陈秀似懂非懂,他还是学着陈冲的模样对着几位长辈行礼,然后站起来,露出一副纠结的天真神情,又说道:“阿父,我梦里常常能回到昨天,是不是爷爷他们到了我的梦里?”
陈冲听到这句话,一瞬间有些恍惚,但一丝笑容从他的脸上渐渐露了出来,他缓缓说:“是啊,他们去了你的梦里,只是你不认识他们。我也经常在梦里看见他们,也经常看见你的……”话说到这里,他眼神余光瞥见董白,这才如梦初醒地打住。
有了这段插曲,陈冲又在墓前伫立了一会儿,他双手抱胸,试图回想起父亲、祖父还有两位妻子的样貌,可挥之不去的,始终是他们临终前惨白的脸。他又想起亲人们生前对自己各式各样的衷告,祖父要自己学会明哲保身,父亲要自己以待天时,妻子说没有人会爱上一个圣人,这些话又如深海的气泡一样纷纷冒了出来,令陈冲不胜哀痛,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叹息,这些在自己身边生活的人们,都已经预见了自己的人生结局吗?
他又不禁想到儿子陈璋,他离开自己这么久,会不会怨恨自己没有去找他?他参军已经有几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成长,坟下的父翁若有灵,也会责怪自己没有带好孩子吧。这个时候,陈冲转过头去看两个女儿,阿娑一袭白衣,正跟着董白一起打理墓前的枯草,阿韫则在一旁捡起一根树枝,拨弄地上的蚂蚁。两人都不高,很像她们的母亲。
陈冲背着手环顾四周,竹林清净,除了风摇树叶之外,并无其他声响。他心里一时感慨,任凭征劳一生,最终还是得长眠土中。到时候听风雨鸟鸣,与世间再无争执了。正想着,突然听见董白唤自己。
董白说:“阿娑已经十六了。”
陈冲笑道:“还没有呢,她才十五!”实际上也就一两个月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他明白董白的意思,现在是到出嫁的年纪了,他本来想阿娑十八后再谈此事,不过仔细想想,世人大概并不会理解,早点嫁出去也好,但最终还是要问女儿自己的建议。
所以他拉起阿娑的手,问道:“你快十六了,按理说是出嫁的年纪,只是出嫁后就不得自由,我怕你不习惯。你若没有打算,就在我身边再待两年,若有心仪的男子了,阿父一定给你做媒。”
阿娑一向文静,不料阿父问得这么直白,一时霞飞双颊,低着头喏喏说:“上次何君来拜访父亲,我看他很有几分风采!”
陈冲又愣住了,他反应过来女儿说的是何晏。但在他看来,何晏不过是虚有其表,并无任事之能,不说他草包,已是陈冲涵养极好,怎么偏偏入了女儿的眼?他面色立马就阴沉了下来。阿娑见父亲不回复,抬眼偷瞧,被陈冲皱眉的神情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抽了回来,小心翼翼地说:“但凭大人处置便是。”
陈冲见女儿的模样,不禁露出苦笑来,他揉了揉自己的眉疤,心里又想。何晏虽然没什么才能,但是为人处世确实还是好的,也会说话,女儿若嫁给他,至少不会受气。自己又不需要女婿增添权势,要才能干什么?连儿子都不争气,女儿嫁了,也就嫁了吧!
他转首问董白道:“你有没有意见?”
董白说:“只要女婿不上战场,一生平平安安,不让人担惊受怕,我也就没什么所求了。”
陈冲知道妻子在抱怨自己,于是笑了笑,安慰说:“国家已经粗安,不剩下多少战事了,再过几年,谁也不用再上战场。”
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二女儿阿韫见大姊得偿所愿,就在一旁恭喜,而陈冲笑着打趣她说:“你又看上了哪家的好儿郎?”
阿韫这年才十三岁,仰着头娇声说:“我才不嫁文士呢!我要找个能弯弓射雕的好郎君!”
“好!好!”陈冲刚抚须笑了笑,就又被董白瞪了回去,他讪讪地放下手,把陈秀架在脖子上,慢慢往老宅回走。离开时,他回过头,向坟墓投出最后一瞥,心里想,如果这一生就将这样持续到结束,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人生不过是天地运转中的一瞬,终究要消逝在岁月中的。
第十四章 因言获罪
季汉隆安元年冬腊月,天子刘燮率东征诸将返回雒阳。
诚如前文所言,诸葛亮本已给此事定调,说此战是大胜,百官连恭贺的表文都已写好了,只待天子回朝便送往台中。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天子返回宫中后,第一件事便是下罪己诏。诏中先说自己“急功好利,动静失宜”,本欲“刷新吏治,奉公治民”,却不想“南北两寇,应丧争兵”,以致关东“兵戈竞起,野无稼穑”,因此天子“夙夜思之,怆然难语”。
但在诏书的后文,天子又话锋一转,为属下诸将开脱说:“轩皇用武,尚云三战。元恶未除,宜应同心。孟津牧野,必待有期。朕与卿等共勉之!”即在认为此战是败战的情况下,竟对随军众人多无责罚。包括在燕山中伏而死的梁双,依律应当剥除爵位,收回田地,但朝廷念其从军十数年,多有苦劳,所以不但不问罪其妻小,还令梁双之子袭爵。
除此之外,上林左监军周不疑,上林右监军司马懿、少府刘豹、前将军赵云等在战事中立有功勋者,也都各有赏赐。尤其是周不疑,朝议以为他身先士卒,用计巧妙,宜特加殊奖。于是拔擢他为上林军抚军将军,邑千户,一日连跃数级,实际上控制了上林军大权,这等优宠,即使周不疑自己也感到有几分过分,上表固辞不受。但刘燮再发手诏,令他安然就职。
如此这般举动,无非是天子在来时就听到了流言,为了平息朝野争议而已。如今他抢占了先机,又姿态做足,朝臣们自然也无话可说,反而要再上书歌颂刘燮圣德了。
隆安二年二月,为了嘉奖拓跋力微戍疆得力,朝廷派遣平阳王刘澹、新任幽州刺史朱皓、云北长史杜畿、雁门太守卫翄、少府刘豹等人,北诣恒王拓跋力微,赏钱千万,同时又说好迎娶恒国公主为贵妃。
拓跋力微自然大喜,又向朝廷贡献万匹良马以为军资。且在言语之中暗示说,辽军之所以能够入寇,还是代北有库辱官部与慕容部蛇鼠两端,希望天子能授予他讨伐之权。但这不是刘澹等人能够答应的,都说以后再议。
而对于朝廷来说,这次征调二十万大军,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虽然不足以伤及元气,但对民心士气都有影响。加之南面的孙权见辽东失败,也逐渐把大军撤了回去,所以两线战事都暂时停了下来。季汉朝廷也觉得要与民休息。从二月开始,刘燮乘舆出京,巡视河北河南各州郡,又下《奴婢赎为庶人诏》,将奴籍贱民放为平民。
这一年国家不战,南北聘问往来,也算太平年了。只是在入秋之际,发生两事不得不提。
且说大战之后,倒也不是全然无人惩处,此次征战的名义统帅、征北大将军魏延,便为刘燮撤职,贬黜为银川太守,兼职总管陇右马政。陇右每年为国家提供数万匹战马,五府诸军都赖其供养,其职责不可谓不重,但由于体系早已建成,供马并无功勋,少马反要受过。且此地国家耕耘多年,并无甚兵乱,虽说对百姓是件好事,但对于靠刀口舔血来博得富贵的武人而言,实在是一个他人避之不及的苦差
魏延之所以有此下场,还是因为在涿县下和梁双的那番对话。梁双战败以后,朝廷整理前后经过,事后不知怎么的,就有人把这番对话传到了刘燮耳中,刘燮听闻后不动声色,就遣使去询问魏延,是否有这件事。魏延倒也诚恳,他听使者说完,并不以为此事有多严重,便老实承认道:“确有其是。”
不料等使者第二次带了诏书来,斥责顿如狂风骤雨,刘燮在诏书中声称,魏延“妄揣上意,私自用兵”,又“大言无当,扰乱军心”,且“任用非人,上下结交,以私心相属”,以致于“损兵折将,自取其辱”。
当时北府诸将都在一旁旁听。本来魏延虽通军事,但平时不善处理人际关系,这次征战,就有不少北府将领与他生出龃龉,所以大家刚听诏书时,多是来看魏延的笑话。但听到诏书后,很多人脸色都变了,毕竟按诏书所言,几乎每一条都能拿出来定魏延的死罪。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天使带了刀斧手,马上就要将魏延砍头了。直到听到要把魏延贬黜到银川为官,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很多人心里明白,这大概是看在丞相陈冲的份上,不好拿他开刀罢了。
但魏延到底气得面色铁青。他本是刘备陈冲嫡从,十四岁就开始从军征战,立下大小功劳无数,后来官至南府都督,官至显贵,也从没有人敢对他重声呵斥。不料刘备病死不还到一年,自己不仅交出兵权,还听到新帝这样的训斥,气到他几乎当场就要拔刀而起了!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言行波及甚广,不好当众发作,几乎是咬着牙接下了诏书。
而在一旬以后,也就是魏延交接好军中各项事务的时候,他离开雒阳,说要到南阳老家一趟再赴任,结果一回南阳,当即大病了一场,过了数月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再就是关于穆陵关守将马岱入狱一事。说起来,这又是一次言罪,不过不同于魏延因人告密,马岱则是祸从己出。这还要从河南的人事变动说起。
虽然朝廷是在河北与辽军大战,但在淮北也有不少损失。毕竟孙权虽没有胆量对朝廷发起决战,但却能趁机派兵掳掠青、豫二州人口,皆以充实徐州。仅隆安元年七月至十月,他便令吕蒙搜民家三千余户,万余口,一律迁至下邳、东海一带屯田。
而朝廷不愿与吴人再起大战,却也不能坐视其肆意往来。便以郝昭为骑都尉,镇守谷阳,马岱为骁骑将军,镇守穆陵关。谁知马岱到任后,却对自己当前地位颇为不满。
原来在刘备临死之前,曾经对西府诸将做过安排,将他们从陇右尽数调入蜀中,名义上虽增强他们的权势,实际上却在削减他们的根基。而等到了刘燮上位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抽调西府众将,使他们与部曲分离。其中着重针对扶风马氏,除已在雒阳养老的马腾外,最显赫的马超被虚位搁置,马休被调任到南府任奉车都尉,马铁被调入上林为骑都尉,而马岱则先被调入上林,而后又挪到东府镇守穆陵关。
须知穆陵关虽然号称是青州大门,但毕竟只是一座山中小城,戍卒也不过两千余人,也不是府兵精锐。相比较此前马岱在上林军统帅八千精骑,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便是以后国家再次发生大战,他又有何用处呢?可以说,不仅驻地换成了边境小城,亲族又说不上话,大概以后升迁也无望了。想着自己一家为国家操劳半生,却在新朝快速失势,马岱心中难免积压不满。尤其是眼见着天子在军中安插亲信,后辈如周不疑小自己十余岁,竟然一口气做到了自己求而不得的抚军将军!更令他负气难消。
如果只是恃才负气倒也罢了。本来已经收拾行装,准备从雒阳出发前往穆陵关,临了却口无遮拦,对着从宫中前来宣诏和监督的刘放口出怨言,抱怨说:“陛下欲让我在穆陵守关安老耶?如今朝廷南北都有劲敌,需像我这样身经百战的老臣效力哩!”
刘放不动声色,只把马岱所说的返报刘燮。刘燮闻听不满:“要他守关就守关,他以为他是谁?这次河北他立功了吗?怎么,还想回陇右做土皇帝?”
他命使者带口谕到穆陵关,责备马岱,原话向马岱复述,命其思过反省。使者宣谕完毕,临走又多问了一句:“你有何话要带给陛下?”
马岱正强压一肚子火,听他这么问,血冲脑门,无顾及地说:“陛下这么说,也太小看我们一家了。当年我们主动向先帝投诚,丞相把我编入上林军中,我家便贡献了一万部曲。后来西征西域万里,我身在其中,饱饮风沙,不曾抱怨一句。又大破诸国,我亲擒龟兹大将,功在三甲。更别说在平城大战,先帝险些身亡,是我烧毁曹贼大营,逼贼军退却,这才救了先帝一命。放在古代贤朝,我这些功劳,早就是万户侯了,只因胸中拳拳报国之心,才不计较罢了!”
使者不语。马岱仍滔滔不绝,非说出来才痛快:“这次河北大战,陛下不敢身先士卒,反而在信都遥控指挥。诸将前不得自由,后不得将令,能将其驱逐出境已是难得,还想立什么大功,不是痴人说梦么?陛下与其责怪我没能立功,不如好好想下一次的征战方略,和合适的统帅人选,平辽灭吴,又有何难?”
说到这,马岱似乎也觉得说过了,又改口说道:“我只是想为国家报效罢了!还望陛下明鉴!”
刘燮此时正在长安视事,听得使者转述的马岱所言,变色大怒。即刻命身边的孙资书写诏书,以刘放携之,领轻骑飞驰穆陵关,征令马岱还朝戴罪处置。
第十五章 白鹿
无论是对于魏延遇贬还是马岱下狱,按照陈冲所定《甘棠律》,其实都无甚错处。但是两人都系军中重将,除去律法之外,还可以军纪论处,刘燮便是以此对两人论罪,朝中百官对此也无可指摘。只是因言获罪,罪名到底可大可小,若以妖言论处,可以就地斩首,若以怨言论处,也不过是贬官几级。眼下魏延算是从轻处理了,而下狱的马岱又将如何呢?
作为始作俑者,天子对此事的态度却暧昧不清。他不自己敲下定论,反而是等从长安回到雒阳后,将此事摆到朝堂,把马岱言论一五一十地公之于众,令百官议论其罪名。众人初听马岱言语,几乎无不色变,不禁在心中暗骂马岱蠢材,竟敢如此顶撞天子。但听到后面,又不禁为其打动,联想到新皇雷厉风行,排旧立新的手段,心中多感戚戚。
首先是司隶校尉诸葛亮出来表态,他当众说:“马岱恃才负气,有损国体,自然大是不该。但虑其前后行事,并未有失大节,而且过去他也确实与国有功。这次不若陛下令人打马岱二十仗,再令他到云北守边,叫他吃点苦头,自然也就记得教训了,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诸葛亮作为先帝钦点的王佐之才,荆楚卧龙,发言自然极有分量。可此时他支持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小,显然不符合天子圣意,故而群臣心下虽然赞同,但却不敢出声,而是继续观望朝局发展。
果然,诸葛亮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起身说道:“诸葛君所言未免大谬。恃才负气自然不算什么大事,但是顶撞君父,干涉朝政,又岂能以小事视之?”众人视之,竟是东朝降臣陈琳,他如今不过是雒阳文学椽,官秩六百石左右,却敢当众顶撞司隶校尉,实在是怪异至极。但百官心中无不雪亮,这定是得了天子的授意罢。
陈琳接着说:“若论功劳,为朝廷立功者何止百人?若人人凭功抵罪,夸勋独断,又置国家法度何在?孙武练兵,以严法第一,故杀吴王二妾。二妾何罪?然不杀不足以立军威,明上下。陛下若为圣君明主,就决不能开此浪荡风气。”
须知诸葛亮乃是律法大家,在朝中也一向以严法著称,如今却被陈琳讥之为宽,不得不让人啼笑皆非,但诸葛亮仍不肯让步,当众驳斥说:“陈君如此用典,未免引喻失义了。孙吴练兵,要在令行禁止,上下一心,而非绝将士之口。马岱虽有怨言,但实未抗命,如何为罪?况且练兵之法,非唯上,亦抚下。如此不近人情,纯以法令行事,陈君不怕重蹈前秦之覆辙乎!”
陈琳虽善文辞,但却不善口舌之争,一时被诸葛亮说得哑口无言,只是受托于天子,不敢轻言放弃,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令场面僵持不下。刘燮见陈琳落入下风,也就令两人停止争论,转而问百官的意见,百官多唯唯诺诺,他们虽不愿违背天子,但也不敢与诸葛亮为难,故而都不敢轻易表态。
见百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刘燮一时极为厌烦。他不禁心想,这群人首鼠两端,只顾自家利益,又不敢明言得失,相较起来,马岱倒实算个好汉了。于是干脆转过头,问在一旁旁听的骠骑将军马腾道:“以公之见,我该当如何处置啊?”
马腾顿感惶恐,他连忙转身,想要起身行礼,却忍不住心中的焦虑,加上年老体虚,一时间竟扑倒在地上,好容易才起身拱手说:“小侄顶撞陛下,自然是罪不可赦,但他只是为人粗直,不善言辞,并无多少心眼,可到底还是忠于陛下的,老臣还请陛下从轻发落。”说到最后,马腾的话语竟隐隐有了哭腔。
刘燮也不想弄得如此难堪,连忙下阶扶住马腾。马腾又悲叹道:“陛下,他是我三弟唯一子嗣,他若身死,恐怕我三弟便绝后了,等百年之后,九泉之下我如何去见他?请陛下一定答应宽恕啊!”
刘燮只得应道:“骠骑将军赶紧入席,我必然三思。”
他用力拽起马腾,令宫女扶其到偏殿歇息,而后又回到主席坐下。经此一事,朝堂百官无不交首接耳,殿中嗡嗡一片。刘燮本来只是想借此事立威,倒也没想把马岱如何,大不了也如魏延一般,发配到雁门去养马罢了。结果马腾这么一哭,被架住的反成了自己,说什么都有损威仪。想到这,刘燮干脆以众议纷纷为由,借口自己要从长计议,不便决断,草草结束了今日的朝会。
只是一连过了几日,刘燮却没有想出一个好法子,如何即能顾及自己的体面,又能显示自己的宽仁呢?他实在没有办法,但每次上朝,看朝臣神情怪异,心中也不禁有几分羞恼了,最后终于舍
周不疑第一次见天子如此窘迫,也不由有几分失笑,此时已是隆安二年的初夏,他一手煽扇一手赶蚊,慢条斯理地说道:“陛下若要在朝内解决此事,恐怕是难了,我也没有什么善法,不如直接看在马老将军的份上,把马岱放了,也显得皇恩浩荡。”
“不行。”刘燮恼怒拍案道:“此次若这么算了,这些老贼定会得志猖狂,以后天天朝我排资论辈,我还如何执政?忍一步不如进一步,我必要叫他们不敢生事!”
“留着以后再说吧!眼下的事眼下要紧,在朝内确实没有法子,但陛下不要忘了,在朝外还有助力啊!”周不疑劝说刘燮道。
刘燮反应过来,恍然问道:“你是说我叔父?我找他来做和事佬,不也是我露怯吗?”
周不疑笑着摆手道:“嗳,丞相之能,岂是陛下所想?但与他修书一封,他必定给陛下安排得面面俱到!”
刘燮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按周不疑所言,以私人名义写了一封书信,托他转交给陈冲。等第二日一早,不疑便回来向刘燮复命说:“丞相已应允了,吾皇但等上一月,自然便能安排妥当。”
其实等不到一月,大概二旬之后,也就是隆安二年的五月中旬。汉中太守韩纪突然上表说,就在上月,南郑龙亭一带出现了一头白鹿,它在一处山巅盘桓良久,待官员得讯靠近后,它才悠然离去,而在其落脚之处,有农人捡获了飞龙形状的石头与树根,在纪以为这是天降祥瑞,寓意吉祥,故而玉石已在送京的路上,他自己则先向朝廷上表报贺。
刘燮刚一得报,便知晓这就是陈冲的“安排”,于是顺水推舟,当众收下贺表,又转首佯问周不疑说:“文直,天降祥瑞,我该如何表示才是?”
周不疑则说:“白鹿者,世之上瑞,王者明惠及下则至。可见陛下行事仁德明哲,天亦有感。陛下可大赦天下,赦殊死以下者无罪,均百姓田租之半,赐孝悌力田。”
刘燮缓缓颔首,就说:“既然是天意,那就如此去办吧!”而后令魏讽草拟诏书,并将此事通报东西各州郡。诸郡百姓听闻减税免租,无不兴奋鼓舞,齐颂天子圣德,全国上下都一片喜庆景象。朝廷见此热烈气氛,也干脆开放了几日宵禁,令百姓在夜市里尽情欢乐。
而在同一时刻,马岱也被释放回府。虽然下狱时声势极大,但现在看来,实际上也就是削去了三级爵位而已,并且很快就被启用,调到了宁州去安抚群蛮,此事也就算是正式了结了。
等到入秋以后,蜀中又有了一个新变动,不过这次是军事上的。在江州一隅抵抗了四载后,蜀王刘范终于油尽灯枯,在江州病逝,剩下势力已无意抵抗,经商议后,便由王府尚书令黄权做主,率众向西府监军李恢投降,李恢已做主接纳,并向雒阳发报捷文书。
这是刘燮登基后的第一次拓土,虽然只有一郡,但他听闻后,仍然很高兴。加上今年没有与南北二虏交战,又风调雨顺,算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太平年。所以在等中秋时节,黄权等人入京以后,他难得的在宫中召开了一次宴会,令京中大小官吏、家属,都来德阳殿聚会,会上不分南人、北人,老臣,新臣,大家围桌而坐,尽情畅饮,享受难得的丰收和宁静。当然,还有对明年的希望。
而刘燮自己因为和陈冲的约定,是宴席中少数几个不饮酒的。他以茶带酒,一面和黄权等人交谈,一面仍在心中思忖来年的计划。无论中间出了多少插曲,手段或急或缓,但至少在现在,他已经初步建立了威信,但是接下来要如何实现大业呢?经过河北一战后,他意识到,或许混一宇内这项大业,并不如自己起初想象的那般容易。
第十六章 诸葛亮上治安策
在黄权归降之后,该年冬天,刘燮在尚书台与诸臣讨论南北边患,希望能够构思出新的统一战略。
由于去年的战事,他已经意识到,随着战争形势的发展,各方都已经开始围绕城池作战,旧有的以大规模野战决定战场胜负的经验,恐怕已经不再适用。故而国家虽有了近乎碾压的体量优势,但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却已变得不再可能。这就好比是对弈落子,以争地形险要为先,屠龙围子在后,这就使得战事呈现出一种僵持长期的趋势。但如何落子,他还没有一个好的思路。
他将此事与司马懿、孙资、魏讽、周不疑等人商议。众人分析形势说,眼下辽贼虽微,却自谓正朔,而吴人首鼠两端,在政治上还得倚赖辽虏。由上次河北之战也可见,辽虏余威尚在,曹真出兵一月,竟令两州数郡响应,实在不可小觑。而吴人不善野战,又胆怯畏死,数次兵出豫州,不过掠民实地而已,可见并非大敌。所以大家多持先辽后吴之议。
对于这个结果,刘燮大体是认同的,但思来想去,总感觉议论过于粗略,也有部分欠妥。权衡再三下,他终究还是去信向陈冲征求意见。不意陈冲回信说:“军国大政,群伦以孔明独秀,王霸才略,他更是远胜于我,陛下既求一统,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刘燮阅罢,一时哑然,他对身边人说:“叔父不说,我倒真把这条卧龙给忘了哩!”
这两年来,刘燮确实下意识地将诸葛亮排斥出决策中心。一来是他为人过于方正不阿,刘燮自感难以相处,二来是诸葛亮身份微妙,既是陈冲学生中的后起领袖,也算是刘备遗嘱中的托孤重臣之一,刘燮与他议事,总有一种掣肘之感。故而虽然仍令其为司隶校尉,但实际上多不参与台阁决策,只处理一些刘燮不愿关注的琐碎杂务而已。
不过诸葛亮对此并无怨言,无论手中事务大小,他都亲力亲为,毫无错漏。京中诸臣都以其才比萧何,德周窦融,堪为百官楷模。就在陈冲给刘燮回信的当口,诸葛亮还在郿县与郡官商议,打算于年底重修栈道,根本不在雒阳。
刘燮想,今年就要过去了,如果要开战,最早也要等到明年六月夏收,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便干脆遣使郿县,先跟诸葛亮说起此事,给他提个醒,望他能在来年二月前,把策论先做出来,再拿到尚书台讨论。
信使日夜策马,来去如飞,不过十日就已从郿县回来。刘燮本想问他孔明的现状,不料信使一面擦着汗,一面从怀中揣了一沓草稿出来,喘着气道:“陛下,这时诸葛君听令后,当夜赶写出来的策论,还请陛下过目!”
这让刘燮吃了一惊,赶忙将纸张接到手中。见十几张纸上面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他不禁“咦”了一声,然后草草翻阅了一番。这篇策论用语不算精练,字里行间少不了涂抹圈画的潦草痕迹,一看就知道是临时赶写出来的,但奈何论述极为巧妙,令刘燮不禁全神贯注,一张又一张地翻看,非一口气读完方才罢休。
阅罢,刘燮长舒一口气,又看回全文开头,发现孔明给这篇策论命名为《治安策》,他难掩心中对诸葛亮的欣赏之情,自言自语道:“若真如孔明所说,给我五年之期。”
诸葛亮的《治安策》既以军事上的策略为重点,又在开篇首先论及了政治战略,主要是外交战略。全篇总体立意很高,考虑较为全面,在总结前面得失的基础上,详述了军事上的行动方略。全文较长,这里摘录其关键论述如下。
首先是政治战略,在战略外交上,最重要的就是安抚云北:“鲜卑塞外劲敌,中国但有衰落,胡虏便趁势而起。高祖与世祖时,皆有匈奴肆虐,到桓灵之际,鲜卑兴盛,前有檀石槐,后有柯比能,动辄十万骑,有动摇国本之势。所幸平城血战,先帝翦除大患,立府云北,会盟部族,方使大祸消弭。如今北疆清彦,不驻重兵,多赖于此。”
可在刘备驾崩后,陈登又随之病逝,云北长史府的威慑已有所下降。部分胡人如库辱官、慕容鲜卑,欲再就檀石槐之业,已明面上倒戈扶持辽虏,而暗中中立观望的,更不知有多少,这才使曹真在河北来去自如。而且如果继续放纵下去,不排除草原各部被辽人贿赂,反戈一击的可能性:“辽人不惜血本,欲从中作梗。乌桓、鲜卑好乱,已有其兆。倘若胡人背盟,尽数倒向辽人,则南北形势逆转,燕山反为敌险,胡马寇略平原,郡守亦无可治,拖延三五年,民心倒戈,可又为强敌也。”
所以说,云北长史府是政治战略非常关键的一环。特别是对恒国拓跋部,要用尽手段与之联合、联姻、强化关系,总之形成对草原的绝对压制,切断辽人入寇的道路。但也要注意,不能使拓跋部坐大,朝廷虽与拓跋部交好二十余载,在拓跋力微一代不至于出什么差错,可世事无常,一旦传到下代、下下代,拓跋部存自立之心,而朝廷无力制衡,那就是养虎遗患了。
所以对于北面的战略,文中认为,当以草原为主,辽东为辅,朝廷当先出兵震慑群胡,使其不敢倒向辽人,辽人自然也就不敢大肆入侵河北,最多沿路攻打卢龙、北平等地而已,难成大患。
而对于南面的孙权,诸葛亮的态度反而万分谨慎,他认为其战略价值要远远高于辽人。虽然到目前为止,吴人并没有对朝廷产生大的威胁,但这主要是因为孙权继位不正,又年轻难以服众的缘故。但实际上,江东孙氏已经占据了所有楚地,战争潜力极为巨大,又借用江淮之便,往来快捷不下骑军。一旦其完成内部统合,威胁实不小于东朝盛时。
而且孙氏在楚地立足已有三代,国殷而民附,麾下又多有能人名将,且还在不断扩土。就在去年,吴将吕岱入交趾,士燮等人纷纷归附,而孙权又在秣陵定都,改城名为建业。说一句国势蒸蒸日上,并非是夸大其词。
总之,诸葛亮的意见与台阁诸臣相反,他的意见是先伐吴而后灭辽,只是在此之前,需要先将辽人在孤立在辽东。但欲灭东吴,也并非一夕之功,如何计议,便是策论的重中之重。
文章随后详论军事战略。孔明在文中,将吴人占据的土地,划分为五个区域:“吴人国土广大,可分为徐、淮、荆、吴、越。”徐是在以彭城为核心的的淮北地区,淮是以合肥为中心的江北淮南地区,荆则是以江陵为中心的长江中游地区,吴则是以秣陵为中心的长江下游地区,越则是以番禺为核心的交州地区。
而对于朝廷而言,这五个地区的战略地位是按照上述顺序逐次下降的:“徐州为我东邻,直抵我要害;淮南江左门户,南北要冲;荆楚四战之地,天下中枢;三吴独得海利,物产丰富;南越域内广大,蛮兵无数。若吴为一巨兽,则徐为爪,淮为牙,荆为腹,吴为身,越为尾。”
平吴的关键,是先敲掉徐、淮这两个吴人爪牙,它同时也是整个孙氏政权的龙头。除去可以对河南造成直接威胁外,他还在战略上居高临下,可以同时对荆楚和吴越地区形成绝对的战略优势。所以,早在孙策时期,扬州幕府就重点经营寿春、合肥等地,而到了现在,也把寿春作为陪都,屯以重兵。不止是防外,也对国内各个区域形成军事优势和压制。
只是淮南虽然水网发达,但到底不比长江天险,吴人舟师难以横断南北,王师大可以抢渡争锋,逐个拔除据点,将吴人逼来野战,吴人若因此军溃,必一发而不可收拾。到那时:“一旦夺占徐州、淮南,饮马长江,则三吴不成气候。而荆楚西面巴蜀舟师,北受南府之逼,也难以独全。”
唯一可虑的,就是国家水师尚不成熟,还需要时日操练。但失去了江北的吴人已不足为虑,大可以先于淮南、江州两地操练舟师,再调过头去攻打辽东。在吴人不能深入中原的情况下,朝廷已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在辽东与敌打持久战、消耗战。辽人地处塞外,人少、粮少,所出更少,僵持日久,必定失败。辽东一平,水师也理当练成。到那时,“只需令淮南、汉沔、巴蜀齐出水军,沿途不攻,直下建业,陈兵富春。纵孙权有旷世之才,也唯有素车白马,肉袒面缚,以乞归命。至此天下可定,盛世可期也!”
治安大略,至此终篇。
等到隆安二年的腊月,诸葛亮从郿县返回东都,刘燮亲自出城相迎,并向他检讨这两年自己的过失,请他同舆而坐。而后刘燮令其参与台阁决策,将此论交与台阁诸臣细论,群伦无不叹为观止,自愧不如,都同意按照此策来执行。
第十七章 游龙玉抉
既然已经确定采纳诸葛亮的战略,刘燮就开始准备出塞的相关事宜。不料在隆安三年春,也就是积雪初融,冰河始解之际,恒王拓跋力微再次遣使来朝,向朝廷痛陈利害,叙说慕容、库辱官两部鲜卑的种种不臣迹象,并表示愿意自行率军,为朝廷征讨两贼。
刘燮得报后,竟一反往常对鲜卑人的热情态度,借口要在台阁商议,反将这些使者酿在一旁。等到了第三日,才在宫中正式接见鲜卑使者。这一行人的使者首领名叫拔拔武,他面见天子时,虽然神情窘迫忐忑,但身姿始终挺立如松,言行也都不卑不亢,显得既有胆气。
拔拔武也不善言辞,上来就问:“不知皇帝陛下意下如何?我王在塞北已苦等了大半个秋冬,眼下马儿都开始掉膘,再不回话,恐怕就只能等到今年六月了。”
鲜卑人越是焦急,刘燮反而越是淡然,慢吞吞地说:“恒王与我乃是姻亲,家国之盟,岂会轻视?只是出兵到底非同小可,关乎国家大局,不得不谨慎,我催促台阁,大臣们也总说再等几日,我也着急啊!你们再稍等几日,等出了结果,再回报恒王不迟。”这就又把他们打发住下,并叫大将军马超去接待他们。
但由于拔拔武延宕的时间太长,过了一旬,又有第二批鲜卑使者前来询问近况,也可见拓跋力微对此事之重视,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也可能是他也感受到,新皇登基以后,两国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与敏感了。
马超此时四十一岁,被提拔为征南大将军后,又受封为义阳侯,是朝廷少数几名万户侯之一。他去到鲜卑人的住所,进去后,那些人早聚集在一起等他了。当天马超穿了一身白色的交领窄袖戎服,腰缠金钉腰带。他身高八尺、仪表堂堂,鲜卑人见了,不禁耳语说:“天朝竟有这样的漂亮人才啊!”连忙把他请进来,又给他腾出主席坐了。
马超只配了一把短刀,跪坐在席子上,同群胡解释说:由于前年未能剿灭辽人,国家对于此次征伐非常重视,要从五府中挑选出五万精兵,势必一战立威,所以耗时不短。
哪知鲜卑人听他如此解释,大为恼火,为首的拔拔武霍然起身,用鲜卑语骂道:“天朝拥兵百万,我们是知道的,但是耗时如此之久,怕不是针对贼寇,而是意在我王吧!”见首领起身,群胡争先拔刀而起,明晃晃十余把刀刃在马超前后舞动。这就好比在争食的乌鸦群中投入了石头,惹来群胡一片喧哗。那鲜卑语的翻译,本来坐在马超旁边,见胡人突然发作,吓得脸色煞白,急忙垂头捂脸不敢出声。
而马超不为所动,震惊自若说道:“两国本是姻亲,已交好两世,天子怎会无端猜疑?只是务求一战功成,不致使百姓遭灾罢了。”他用手推了推旁边的翻译,让他说给鲜卑人听,并接着说:“你我两国都是真正的大丈夫,要战从来都是堂堂正正,怎么会无端玩弄一些诡计?相信鲜卑的勇士,也对这种行为不齿。”
鲜卑人听了这番话,又见马超自始至终言谈自若,才平息了下来,纷纷把刀插入鞘中,坐下来饮酪浆,彼此发出很大的声音交谈,好像在集市一般。过了一会,拔拔武透过翻译问马超说:“您这么镇静,想必是战场上有名的武人吧?”马超笑而不语,撩起袖子露出手臂,只见手臂上尽是刀疤,还有槊间刺透留下的凹痕。群胡见了,都大喜,有人说:“男人有伤疤,就像女人有漂亮脸蛋,这样看就顺眼多了。”鲜卑人对马超又生出几许钦佩。
首领又说:“到了中国,人们间的礼数太多,除了我王外,大家多不惯行走街市,就在河水边射柳消遣。大将军要不要一起来试试?”马超听罢,即起身道:“正合我意!”
一行人来到屋后,见远处河边一颗柳树的枝杈上悬了个草籽袋子,相去估摸百二十步开外。胡人取来弓矢,交给马超,请他朝前走到舌尖处。马超看射箭站立处划了一道线,和目标相去约有八十步,就摆手说:“不必走了,就在这里。”说罢,站在百步开外,搭箭拉弓,对准袋子一箭射去。一发而中,箭头船袋而过,里面的草籽哗哗地掉出来。
群胡见了,无不拍手叫好。命仆人拿了破袋子,重新换上新的布袋,装了草籽,挂了上去。拔拔武要来了一支箭,这次很客气地交给马超。马超也不迟疑,重新勾弦搭箭,瞄准目标,沉肩吸气、宁神不动,然后抬指放箭,飕的一声,再次命中目标。
这次鲜卑人却没有叫好,拔拔武面色沉凝,躬身施礼说:“一次或者是侥幸,第二次只能说您是神射手了。但愿战场之上,不要和您见面!”
马超听了,抚指大笑。
拔拔武注意到马超没有带玦,毫不迟疑地撸下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玉玦,双手交与马超说:“这个稀罕宝物,带在您的指头上,才是般配啊!”马超见那玉玦清绿澄澈,知道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也就道谢收下来可。群胡见了,也都围上来,争相遗赠身上宝物。
但经过这事,朝廷也知道拓跋鲜卑的忍耐恐怕也到了极限。刘燮私下里对台臣们说:“在云北养鲜卑,就好像在牢笼里喂狼,既不能让他饿死,也不能激出他的凶性,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养成好狗!”
诸葛亮则说:“臣在策论中虽说要提防鲜卑,但诚如吴起所言,固国根基,在德不在险,只要朝廷勤修政治,强盛百年,自然令群夷宾服。”
刘燮“嗯”了一声,终于令魏讽草拟诏书,又令刘放找拔拔武等人传口谕:“出兵的事情已经定下了,就在今年三月,国家出五万铁骑,由后将军孟达为主将,抚军将军周不疑为副将,贵部只需派人引路即可,势必一战功成。”
群胡听说主将不是马超,都颇有些失望,但此时终于有了答复,终究还是高兴的,他们向刘放行礼说:“既然上国准备出兵,那我王也必不会落后。今日使命已经完成,我们就在王庭企盼上国的大军了!三月再会!”当夜就拿着诏书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不久,一日相府聚会,马超坐在陈冲身侧,喝了一会酒,陈冲注意到马超手上有一个大号的翡翠玉玦,煞为眼熟,不觉频频瞄视。马超一向与陈冲交好,见他神色不对,就摘下来递给他看。陈冲不接,却问他道:“玉玦的内面是否刻有‘南北’两个小字?”马超急忙细看,果如其言,大惊,追问陈冲如何得知。
陈冲黯然道:“实不相瞒,这应当是我弟子徐元直的遗物!这‘南北’二字,是我请家岳伯喈公所刻,意思是‘纵横南北,平定九州’。我把这玉抉交给他,就是希望他能够辅佐先帝,成就大业,不料竟中道而亡,这玉抉也就不知所踪了。这游龙样式,还是我精挑细选后,请大师所雕。不想今日还能见到。”
马超一惊,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当年我确实听过徐庶的名声,却不知丞相竟如此看好?”
陈冲说:“那时我与先帝刚入长安不久,以元直为军师祭酒,当年平黑山、袁术、更苍诸贼,都是他主导大略,可惜,死在渤海大战后,连后人都没有留下,也不知后世还有几人会记得。”
“啊,丞相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当时我还在陇上跟羌人乱斗,说中原的人才,丞相之后就是徐元直,连曹操都不算出名呢!”马超又把鲜卑使者相赠玉抉的经过说给陈冲听。
陈冲忙问鲜卑使者的名字,不过又自言自语道:“元直遇害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是被曹军所杀,拓跋鲜卑已归入我帐下,害元直的不可能是他。二十年来,这玉抉恐怕是换了多次主人。”
马超看着手里历经沧桑的翠玉抉说:“都说好物换百主,历千年,此话不虚,我看此玉已有初兆了。”他要把玉抉交还给陈冲,陈冲忙推辞说:“不可,机缘巧合,如今孟起你既然得了,便是他的真正主人,受之无愧。”转念又想:“此物辗转流离,换了这么多主人,也不知孟起他能够戴多久?”但马超坦然饮酒,似乎没有去想这么多。
原来马超此时还为不能领兵塞北而遗憾。但经过马岱一案后,他也已不是当年纵马陇右,肆意驰骋的青年人了,反而也越来越识得顾全朝局大体。他心想,既然已经位极人臣,只要能保全家族富贵,那天子让他如何便如何,虽然也还向往建功立业,但也不如往日热忱了。
转眼就到了三月初,孟达与周不疑领五万铁骑自雒阳出发,刘燮亲自乘车送至河桥。当时春日绵绵,万千吐绿的柳丝如青发垂下。透过柳树的绿荫,尅看见河滩两面空旷湛蓝的天空。
第十八章 北讨慕容
作为此次汉军征讨目标的慕容、库辱官鲜卑,其实本都出自鲜卑大族徒何部。在鲜卑各部中,徒何部受汉化影响最深,变化最大,自檀石槐时期开始,他们不仅改胡服为汉人衣装,族人间用华语交流,甚至部中王族也多熟读《春秋》等经典。而反观被朝廷一手扶持的拓跋鲜卑,操胡语的仍十之八九。
而自匈奴以来,草原部落权力更迭极为血腥,便是父子兄弟之亲,在大位前也常常你死我活。但不知是否是受王化熏陶的缘故,徒何部宁愿分后代子孙为数部,也不愿在亲族间妄开战端。如此数代人,又有曹操大力支持,到了眼下,渐渐分化出慕容、库辱官、段氏等数部鲜卑,几部共进退,以慕容鲜卑为首,俨然已是鲜卑东部第一大势力。
当年陈登于云北立府,对此情形也大感棘手。虽说知道这几部都与辽人暗通款曲,可他们毕竟名义上已经归降,想要征讨并无借口。而其麾下数万众,在山地上来去如风,一旦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致他将来在边境袭扰,到那时想要再平乱,恐怕就非常困难了。所以他在位这些年,仍旧暂且与徒何诸部通好,暗地里则收集群胡的消息,以为将来做准备。
这一等又是数年过去,到了眼下,陈登都已经亡故,而汉军终于要开始在草原上征战了。此战事关朝廷在整个北国的声望,不由得刘燮不重视。于是他亲自挑选全国精兵,如西府杨阜、姜叙旧部,南府杜畿所部,北府贾逵、郭淮两部,上林周不疑所部(原马岱所部),合众四万八千人,甲胄三万副,马十万匹,虽然用兵不多,但这些无不是久经战场又年富力强的精兵,也全是骑军。
这样的调动规模,丝毫不逊色渤海、平城等国运大战,也可见刘燮对此战必胜的信心。他亲自为大军送行时,对全军的实际统帅周不疑说:“不可不胜,定要时北虏畏惧中国!”他又拣出自己日常所服冠冕、衣被以及弓箭甲茅等物,一并转交给周不疑,又说:“我解衣给你,推心委你大任,宜善始令终,无损功名!”周不疑知道刘燮此言的重量,对地再三叩首。
三月天气,本当是耕种最忙的时候,也是骏马一年最干瘦的时候,但汉马却奢侈地用麦豆喂养,导致身躯上仍然挂着肥膘。故而汉军也走得很快,他们先是走壶关进入晋阳,稍稍顿了一下,孟达和周不疑在此商议了后勤相关事宜后,孟达便留在晋阳,而周不疑则领着汉军,在七日内赶到了平城。
半路上恒王拓跋力微也得了消息,于是倾国出动了三万骑兵,自狼居胥山南下翻越阴山,过旧王庭弹汗山一路南下,很快就和汉军在平城会合了。
拓跋力微知道朝廷此行为示威而来,所以并不同汉军军官见面,只是派了族人伊娄靖录带随从十数骑前来联络。各军开拔后,由恒国王庭军前向领路,先后渡过了濡川和玄水。不久,前锋游骑已接近慕容部国境,而大军主力聚集于白檀北面一带,准备择日翻越大鲜卑山(大兴安岭)。
虽然将东部鲜卑统称为草原部落,可实际上其所居却以山林为主。自军营前往东望,大鲜卑山宛如一道屏障横亘眼前,古来就是北虏与东夷的分界线。北虏在草原上放牧,东夷在山林中渔猎,所以他们又相互称呼为索虏、白虏。此时的大鲜卑山上虽已一片翠绿,但还有点点鸡血留存点缀。天气好的时候,更东方的滚滚巍峨群山尽现于遥远的天边。
如今慕容部所辖的领域,从东面的大鲜卑山开始直到西边的辽水,北至绕川,南到辽西境内,是一片有高山流水环绕的山林盆地。而在其更东边,就是扶余人的地盘了,他们自西周时就在辽泽定居,后来地盘被燕国占据,只能向更加荒凉苦寒的东北迁移。而一些部落因为各方面原因,更不断向黑水北面开拓,进入更加广阔与未知的冰雪世界。
慕容部早有警觉,前锋游骑至平冈时,慕容莫护拔就做出来带主力出奔南山的决定。因为慕容部国内尽是高山,穿行要沿着谷道走,并且不断地翻越山口,除了几个大城之外,村寨稀少而且相隔很远。莫护拔带兵逃亡南山,是想躲避入侵者的锋芒,待到其后勤不济而回撤的时候,就在追击中寻找战机。
而拓跋力微听到此消息后,讲究命即刻翻越赤岭追击。他让伊娄靖录带口信给周不疑说:“我打算亲自带兵去追,至于贵部进退,就由自己决定吧。”周不疑不以为然,他对伊娄靖录说:“白虏熟悉地形,在山中兜转,恐怕不是那么好追上的。倘若深入一月,所带粮食用完了,就不得不转头回去,劳而无功。这正式白虏想要引我们上钩的。”他为了拉近两军关系,特意用恒国人对徒何鲜卑的蔑称。
伊娄靖录觉得很有道理,就向周不疑请教对策。周不疑这才说:“阁下可回复恒王,就说白虏走得好,留下两个大城,棘城、龙城,守兵不多,正好把它打下来。这两座城,是白虏的巢穴,家眷、辎重都在里面。虏主丢了老巢,待在山中忍饥挨饿,只能指望辽虏支援,必定难以持久。如果他回来救城,正好一战。”
尹娄靖录把周不疑的话转告了拓跋力微。拓跋力微也深以为然,他说:“上国的元帅还是有智谋的,那就先打城再说。”他仍无见周不疑之意,让尹娄靖录答复周不疑说:“就依将军所说的,我去北边打龙城,将军去南边打棘城,两军相互分开,也好各自统帅。”棘城是慕容部的王庭所在,几乎就在辽西境内,虽然府藏、人口多在此处,但是辽人与库辱官部也都隔得很近,随时可能前来救援,所以拓跋力微还是想避其锋芒。
于是两军在翻越大鲜卑山后,就分开行动。恒国主力北上,渡玄水攻龙城;汉军南下,进攻辽西边境的棘城。南路方面,虽然说是两军分开,但拓跋力微还是派其族人拓跋木延带领两千骑兵随行能够,名义上是作为向导相助,其实是想看看眼下汉军的虚实。周不疑自然是心知肚明,一路领拓跋木延在前列同辔,显示出笼络之意。
拓跋木延身材粗壮,宽面庞,面色潮红,两眼琉璃色。胡汉翻译们,就在两旁骑马侧身倾听,为两人的言语转译。能感觉到的是,木延虽然言语颇为谦卑,但他看周不疑的眼神却带有几分倨傲,显然是轻视周不疑的文人身份。
跨过渝水后,斥候来报,说是慕容部在前方季节,看来是要阻拦我方前进。周不疑就丢下木延,带亲军到前头观看。此时正值早晨,东边的太阳刚刚越过群山的阻碍。金色阳光下,虏人子啊高处列阵。所谓列阵,其实仍散列不整,观察他们的人数,大概约有数千骑。周不疑笑道:“此辈妄想螳臂当车,殊为可笑!”就命会鲜卑话的使者策马上前,呵斥虏人让路,又激虏人说:“你们尽管来攻,出多少人我们就出多少人,大可不必担忧被以大欺小,我们钥匙退回河边,就算输了,从此拨马回去。”
不一会,虏人果然倾众来攻,想把汉军挤压到河边。虏人大多披轻甲,也就是牛皮缝制的铛甲,堪堪能护住前胸的模样,只有约百余骑是经典的甲骑具装。他们冲锋时也确实勇敢无畏,不过行为散漫,不成阵列,一阵唿哨而前。
周不疑领西府军出去应对,一部在前,一部围护两翼。这些凉州来的人马都着甲,骑士下马持弓,站立马前不动。待虏人奔近之后,这才下令射击。霎时万箭齐发,冲前的马儿大多被射死射伤。虏人也抽箭还击,无奈缺乏铁甲护卫,经不起连番对射,死伤枕藉而卧。
这时,侧翼的西府军从侧翼冲阵而入,虏人遭受左右夹击,顿时大乱,不复纪律,一时间又唿哨怪叫,都在呼唤同伴拨马逃奔。正面迎敌的军人见状,也上马前进追击。虏人大溃,被追奔直至山口,仅有数百骑越过山口逃走,下马投降者有千骑之多。至于其首领,也在逃过山口前中箭落马,被追骑斩首。斩得敌酋首级者,乃是西府军中姜叙所部中的一个少年。周不疑细问得知,他名叫姜维,此时堪堪十四岁,本来不应入选,但是他年纪轻轻就弓剑双绝,成年人也难有抵挡,故而破格被征入西府军中。
姜维将血淋淋的头颅悬在马鞍上,将无头尸身的两脚挂在马后,一路拖拽而归。旁人见了都啧啧称奇,笑称道:“都说陇上多出少年英雄,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而拓跋部的从骑,则一直立马在河坡高处,不动声色地观看这场战斗。
直到下午,他们才和汉军重新汇合。拓跋木延让人送给周不疑一柄刀,说:“今日看了王师打仗,我想后面必定能够马到功成。”言下之意,是周不疑用不上他们了。周不疑则大笑,回复说:“那就请木延兄在棘城下观战吧!”
第十九章 不疑破城
通过拷讯俘虏得知,这批前来阻挡的虏人乃是达奚部,被斩首的酋长名叫达奚白,是部落大人的次子,算不得慕容部的嫡系。而慕容莫护拔已经领着大部分军队,往昌黎一带避居去了。
骑队折向南而进,逐渐深入辽西山脉。一轮上都是连绵滚滚的群山,山顶有积雪未消,犹如巨海之间翻腾不息的浪花。山中的植被时多时少,山间平地上,马蹄踏处,稀稀落落地插着些高大的乔木,在不时露出峥嵘的石砾间向天空倔强生长。天上或湛蓝晴空,或浓云流动,一日之内变换不停,虽然已是二、三间天气,而大风拂面,仍如刀割一般。天黑前,往往一阵狂风扑来,不少新生出的嫩芽也被随风带起,山中轰隆作响,如同山崩一般。山上空气清新,但是山路过于崎岖,人马都喘息连连,翻越高山山口都比平常吃力数倍。
恒人长居代北草原,汉军骑兵也多在陇上牧马,但对如此长期的山地行军仍不适应。拓跋木延的随从中有人庆幸说:“才走了几百里,就已经这么劳累了。幸亏听了上国王师的话,不然就得深入高山深处打转,如何得以返乡啊。”一些汉人和鲜卑热都因此得了瘴气,只得留下来看守后路,等回去的时候再会合。
而周不疑主力踰山履险,并不停息,终于穿过删的海洋,跨过最后的山口,看到了群山之下的渝水,河流在此蜿蜒而过,向东遇医巫闾山而折向南方,最终汇入大海。在山谷之间,河水竟也留下或大或小的一串串平地,沿着河岸有星星点点的鲜卑热村寨。其中一处河湾地带的较大平地,便是慕容鲜卑的都城棘城(今义县北部)。
渝水两岸不同于山林深处,这里植被分外茂盛,巨石和林木左右参差。棘城建在渝水南岸,紧邻河岸,背靠高山绝壁,唯一的交通就是东西向沿河的道路。棘城城墙是用石头堆砌而成,高大坚实。听说守城的是慕容莫护拔之弟慕容宁护,有部众数千人,粮食储备足够支撑一两年。
汉军从南面循山而下,分兵切断了东西交通,先完成对棘城的围困。周不疑并不急于攻城,先令将士休整几日,然后分兵沿河拘拿虏人,驱赶民众上山伐树,大修攻具,一场围城战似乎不可避免。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粮食不多的情况下,汉军竟一连好几日都没有攻城的样子。拓跋木延见状非常不解,其随从亲信也撺掇说:“上国要在这里长期围城,恐怕耗不过白虏吧!”木延就来找周不疑,要求尽快攻城。周不疑却说:“白虏躲在高厚的城墙内,粮食充沛,守城志向坚定,我方虽然都是精兵,但要强攻城池,也必死伤无数。故而我打算在城外同他交战。”
木延不解说:“白虏既然粮食够吃,又有高墙阻挡我们,为何要出来喝将军打?”
“是啊。所以,我要想办法激他出来。”
“怎么才激得了他出来?”
周不疑却不再作答,只是说:“木延兄只管观战,不日便可见分晓。”
汉军将所造攻具临阵示威,却不急于攻城。反而派出使者,入城求见慕容宁护,要求其献城投降,以免全程屠戮。慕容宁护不甘示弱,将使者及随从没人鞭挞而是,然后撵出城去。城上鲜卑人士气高振,都高呼万岁。反观汉军之中,虽然使者受辱,仍无攻城之意,一天的时光,很快就耗过去了。
第二日,汉军又派了使者过来,这次也不说要其献城投降,而是随身带了两个木函,说是特意来送礼的,一份送给慕容莫护拔,一份则送给慕容宁护。慕容宁护本以为汉军是要软硬兼施,要当众回绝,不料打开木函一看,竟然是两套女人的衣物。使者又笑说道:“既然贵部如此乐意与辽贼献媚,朝廷也愿意成人之美。”讥讽之意毫不掩饰。
如此情形下,慕容部更加大怒,当即鞭挞使者一百,给他换上带来的女人衣物,再鲜血淋漓地撵出城去,即便如此,城中诸将仍不解气,有不少主动请战,但慕容宁护深知时机未到,出击就是中计,还是强自忍耐住了。
与此同时,汉人抓了许多虏人,强迫其堆填土石,似乎要起土山。工程催促甚急,虏人稍有怠慢,则遭鞭打和斥骂。半夜时分,汉人疏于看护,虏人趁机纷纷出逃,不少人跑到城墙边,恳求入城。慕容宁护非常警觉,他并不开门,而是下令坠下绳索,让的,进来白吃粮食,要他们作甚?”
虏人缘绳上城后,城上人就用利刃临之,用火把照着面目,端详其长相。又用鲜卑话喝问,这样来弄清他们的身份。到了天亮前,约莫有五六十个羌人进了城。
慕容宁护亲自盘问,虏人则纷纷诉苦,又告知了解的汉军虚实。都说汉人克扣口粮,每日才得一餐。而汉军军士,也不过两餐,似乎粮食不多了。这更坚定了慕容宁护坚守不战,待其食尽而退,再做追击的打算。
第二日午后,情势突变,东边的山中,浓烟滚滚而起。慕容部众人观察烟的颜色,纷纷说这是东部鲜卑特制的狼烟。而高山之中,人们常常用此作为联络信号。城上的人看见了,都兴奋起来,人们争相说,这必是慕容国主的援兵到了。反观汉军,其城东营垒已然放弃,大队步骑向北开拔,留下满地狼藉。军将们见了,纷纷向慕容宁护请战,要求追击。慕容宁护到底谨慎,仍迟疑不动。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汉军城西的阵营也开始动摇了。不仅土山已经完全放弃,而人马混乱,都在向山中转移。慕容宁护顾不得吃饭,一直在城上观察。看得出,汉军确实是在仓促后撤,营垒内外,遗弃之物到处都是。这要么是粮食用完了,要么就真是援兵来了。
慕容宁护按着刀柄,反复地权衡要不要追击。眼见着东边的远处,汉人的队伍正在络绎往河边去。如果放走了他们,岂不可惜?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城门洞开,大队慕容骑兵冲了出去。原来,慕容莫护拔的次子慕容特印随慕容宁护一起镇守棘城。他见汉军后撤,早已按耐不住,他等不了叔父下令,私自调动骑兵,开城追敌去了。慕容宁护惊而且怒,但追骑已出,无可奈何,只得集合了大队步骑兵力,东北门涌出,跟踪追击汉军。
那汉军不过佯装撤退,将马儿辎重散落了一路。追击的虏人见了,都争相下来追逐无主的马儿,捡拾地上的遗弃之物。四处尘埃滚滚,人声喧腾,不像是厮杀的战场,倒像是热闹的集市一般。汉军本想诱敌入山,再做攻击,此刻见此情形,岂肯放过?后撤的西府军即刻转身逆击。汉军大队本已过河埋伏,不在此处,不过周不疑也知道容易产生变数,亲自带领数千骑断后,他见状,即从侧翼截击当前的慕容骑兵。
汉军自北向南,穿过尘烟滚滚的战阵,一路南插,到达黄河岸边,将慕容特印的归路截断。周不疑观察战场的混乱场面,判断慕容鲜卑的轻骑不是西府军的对手,就转过头来对付出城的援兵。周不疑有亲兵六百,全都用铁兜鍪遮住面目,身批铁甲,持长槊入阵。恰如飞鹰掠阵,冲入慕容部的队列当众,铁骑似铁锤击来,挡者皆被冲倒在地。虏人们队列大乱,后队的人见了,都拨转马头,朝城门涌回去。城内的人不知道,还在往外走,两相抵触,乱作一团。等到他们明白过来,纷纷回撤的时候,西府军已有当头十三骑,飞马冲到城门口。
这十三骑,正是姜叙所部。他们一路不与敌人交战,直奔城门口而来。当汉人铁骑明晃晃的铁甲和斫刀在城洞口闪耀的时候,城上城下的鲜卑人完全惊呆了。敌人如此迅猛和无畏,这样的打法,真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这其中自然也有姜维,少年丢下气喘吁吁的蒙甲坐骑,身上披着插满箭羽的铁甲,手持长刀,将挡在面前的敌人剁倒,领人一路缘石梯而上,很快就站上了城头。他们挥刀驱散守兵,这样城门铰链就拉不起来,城门关不了。败退的鲜卑人蜂拥入城,根本顾不得城上的厮杀。
有一个身高力大的鲜卑人,似乎是军官,他见情况危急,必须尽快关闭城门。他挤开人群,提了大刀奔上城来,想把汉人赶下去。而姜维站立不动,兜鍪遮住了他的大部分面目,只露出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珠,他冲着那人挥动血淋淋的长刀示威。那鲜卑人看随从没有跟上来,有些犹豫了,不由得朝后退去。姜维趁势舞动长刀逼上去,把他逼到了石头墙壁的死角,用刀尖将他捅死,割下头,从垛口扔下去。
第二十章 恒王赠马
此时,跟进的西府军骑兵混杂着慕容部人一同入城,城内杀声一片,城上反倒停止了厮杀。周不疑领兵在外围用旗鼓继续指挥,突然发现拓跋鲜卑的骑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驱散了还滞留城门口的白虏,然后朝城内杀去。
烟雾之中,拓跋部的马队不断地冲出。他们的人多,相较之下,入城的西府兵反倒成了少数。不久,城内到处浓烟滚滚,尖叫之声此起彼伏,这时拓跋鲜卑在放火抢掠。汉军虽然有少量士兵也参与了争抢,但大部分还是遵循了不掠城的军纪,于是城内的财货、男女,几乎全被后继跟入的恒人占据了。
至于城外的慕容鲜卑大军,在天黑前就完全停止了抵抗。慕容宁护和他的两个侄子都被生俘。慕容宁护伤重不治,天亮前就死了。
第二天,汉军大部才入城。周不疑对拓跋木延掳掠了大半人口财货,似乎视而不见。随后又将俘获的两个王子等慕容部宗室,一并交给了拓跋木延。木延极其欢喜,对周不疑说:“我现在才算明白将军不强行攻城的意思了,您真是智勇双全之人,想来上国的下一任丞相,必定就是您嘞。”又要将所掳子女分给周不疑,周不疑笑而不纳。
随行的姜叙不以为然,私下不满说:“拓跋部打仗不出力,抢掠冲在最前面。虽然军纪如此,但打下了城,却没有战利品赏赐将士,人非圣贤,怎会没有意见?莫非是周将军信了虏人的话,想学丞相一般假清高吗?”
话虽如此,周不疑实际上还是从随身的辎重里挑了些金银出来,分发给有功将士,那些私底下也参与了抢掠的汉军兵士,周不疑也不要求他们上缴,只将城外所获的五千匹战马收走,划归到本阵军营之中。
很快,汉军和恒军就撤走了。临走之际,城中已空无一物。城内建筑,凡是木制的,都被烧毁。留下坚固的石墙,实在难以捣毁。这才带着战中得来的俘虏,取来时道路,翻山向西直奔平成二区。
且说慕容莫护拔本部,本来已经求来辽人与库褥官部的援军,一路袭来救援棘城。走到半路,听说城池已经失陷,只得停下来。莫护拔估摸汉军带着俘虏,行动迟缓,就想在路上邀击他们。白虏在大鲜卑山的山谷隘口上立起栅栏,同时蜿蜒上山,周回数十里,堵住了汉军回城的必经之路。莫护拔盘算的是,在此处塞住汉人的归路,不出半个月,其必定粮尽,届时可以不战而胜之。他们沿路搜捕汉军留下的落单病人,将之全部杀死,首级在栅栏前筑成京观。
出乎意料的是,当汉军前驱发现栅栏后,周不疑即命令全军加速前进,于当夜抵达山口。第二天早晨完毕,汉军缳甲持刃,如黑云压阵,直朝栅栏口涌来。一鼓过后,汉军中冲出无数手持长杆的军士,长杆上挑着牛羊油浸透的布匹、皮毛等物,都朝栅栏上乱堆乱支,然后把火把抛向栅栏,火苗顿时窜了起来。黑烟滚滚而升,焦臭的气息顺着山口朝上面吹。
开始的时候,慕容鲜卑还扑下来救火,却大都被恶臭的黑烟熏了回去。即便有些人用布巾蒙了口鼻,想靠近用长矛把燃烧之物从栅栏上拨开,而对面汉军弓箭手乱箭攒射,也使得这种救火的尝试变成了徒劳。山上的慕容鲜卑,只能眼睁睁看着栅栏被火焚烧掉。
眼见谷口的栅栏被烧成黑炭,胡乱地倒在一起,立马阵中的郭淮不由得感叹道:“去年被栅栏困在涿县,月余不得出,确是为何?”军士们本来不满周不疑的独断专行,不过也不得不敬佩他的智谋,尤其是善于攻坚,总用智取,伤亡极小,这点极得众心。
姜叙见形势大好,向周不疑请战道:“栅栏既破,我愿率千骑先入阵厮杀!”
周不疑摁住他的手说:“棘城之战你已经率先入阵,这次就在后面稍待,让北府军先上吧。”
哪知拓跋木延在旁边忍不住了,他抓来翻译,向周不疑请战。他说:“王师攻城多有辛苦,这一阵就让我们先打吧!”
周不疑求之不得,嘴上却说:“您所部不多,要不我还是拨北府军随您入阵?”
木延听了,翻眼朗声道:“将军有所不知,我们拓跋部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区区几个白虏,还不够我们杀的!”他指着自己的佩刀说:“拓跋,就是大地之主的意思,在草原上多指老虎,你且看我们虎入羊群的厉害吧!”
说罢,他下令随行骑兵发起进攻。他所带的并非是传统意义的鲜卑重骑,而是头戴皮帽,不批甲胄,背着百余支箭矢的大箭囊,腰悬大刀。他们提弓催马,不避山路艰险,穿过没有散尽的黑烟,直入山口之中。拓跋骑士策马沉默奔驰,没有发出任何呱噪之声,只有马蹄踏动大地,宛如雷霆震动;碎细的石子飞溅,好似急雨落地。飞骑行进中,马上骑士松开缰绳,连续拉弓射箭,万箭翻飞,迅疾如闪电袭来。
周不疑立马观战,扭头对诸将说:“恒王跟了先帝与丞相多年,练兵确实学了几分神髓。白虏与之相比,不过豕犬牛羊一般!”这话当然是说过了,慕容鲜卑以寡击众,本身就胆气不足,加上山地也难以列堂堂之阵,不敌实在是正常的。但拓跋力微在并州盘踞十数年,确学得了许多了得之处,刚才鲜卑木延的飞骑射箭就很不俗,显然是从匈奴轻骑中学来的,而且青出于蓝。
不过两三刻,打前锋的拓跋鲜卑已将白虏击溃,后继的北府军趁势下马披甲步进,如洪水般涌过栅栏,将被拓跋部打蒙的联军分割包围,战场胜负已定,周不疑也不愿再出马了。
联军的余众被驱赶上山,很多人仍在抵抗。山坡崎岖,拓跋木延骑马上不去,只在远处乱射。山上的虏人中,有不少是辽东生长的扶余人,他们披着牛皮,身材极为高大,要比鲜卑人和汉人都高上一头。而拓跋鲜卑在山前下了马站立,他们大多身材短粗,尤其腿短,站在地上,远不如纵马飞奔更有气势。比起那些来自辽东深处的扶余人,就更显得矮小了。
身高力大的赋予人,手持两手才能挥舞的长刀,咆哮地冲下来劈人。挡前的拓跋部士卒躲避不及,多遭横死。拓跋木延率部纷纷后退,只用弓矢密集攒射,把巨人们射成刺猬一般。来回拉锯数次,那些不肯投降的联军虏人,最后全遭射杀。汉人与恒人这才扑上山,杀避倒地的伤者,有的斩去敌人的头颅,挑在刀尖上炫耀。
联军本来依险守卫,栅栏一破,险峻的大山反倒成了逃跑的阻碍。故而这一仗几乎尽灭其众,除去慕容莫护拔以及部分辽人将领逃脱外,几乎九成的联军将士都无法生还,斩首及所生俘就有上万人,捕获马牛驮畜达数万头之多。
汉军继续东兴,按照事先约定,到弹汗山同恒王拓跋力微会合。过了大鲜卑山,拓跋木延率众先还,此时立威也打下龙城,俘虏了莫护拔的妻子家小,以及贵族、宫室、工匠、僧侣数千人,大获府藏珍物。恒国大军屯驻白山脚,等待汉军前来相会。
拓跋木延见到可汗后,极言周不疑之智勇双全,称他三战三捷,每次战法不同,而杀俘无算,自身损失却极少。拓跋力微听罢,大感钦佩,等不及汉军大部来到,就带了千余轻骑,亲自去拜见周不疑。周不疑听说拓跋力微亲来,带了十几骑赶去相会。恒王亲临帐门,用手挽住周不疑,将他接入帐内。
拓跋力微见周不疑身材修长,面如敷粉,仪表不俗,举止不卑不亢,他非常欣赏,回头对亲随说:“天朝的智勇之人,就该是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丞相啊。”他称呼周不疑并肩就座,开怀畅饮。周不疑观拓跋力微,样貌同木延相似,但身材更加伟岸,器宇不凡,而且言行举止仿佛儒生一般,同想象中凶悍外露的鲜卑首领形象,却是不一样得很。
饮宴毕,力微拍手叫从人。他站起来,拽住周不疑,走到帐门口。只见从人牵着一匹浑身黑色的骏马站在帐外。这匹马除了前额留有一撮白毛之外,浑身并无一根杂色。它足有八尺高,结实俊俏,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骏马。拓跋力微指着马儿对周不疑说:“这是我的坐骑,是产自金山之下的好马,我起名叫白额乌骓,特送给将军。”周不疑颇感意外,急忙推辞。力微却正色说:“骏马得遇英雄主人,这时求之不得的好事,若再推脱,恐令我不快。将军请快骑上去,让我看看。”
周不疑只好手下。就在帐前翻身上马,让从骑牵了原本坐骑。同恒王拱手告别,拓跋力微一直目送他拨马离去,方才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