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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全文阅读

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丑闻

    离宫回府,对于其他官员来说,这没有什么值得谈的,稀松平常,理所应当。但对于陈冲而言,回府的意义却有些复杂。因为他在事实上有两个家庭,一个较为美满,一个较为不幸,但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以在每次离宫时,他都需要稍稍思考,这一夜将在何处驻足。

    这看似简单,其实是复杂。毕竟人生并不像是在退潮的海岸上拾贝,你捡起这一颗的时候,剩下的贝壳都会在原处等你。它反而像是在大风中放许多风筝,你在收这条线的时刻,另一条线就不知不觉在风中飘远了。所以人往往要么放手只拽住一两条,要么就不断地收回所有越飘越远的线。

    而放到回家这件事上,陈冲深知自己选择一处落脚,另一处的人便会辗转哀愁。那么能否将两者合为一处呢?陈冲并非没有这么想过,但他却深知这是人的尊严所不能允许的,他也并非是以践踏他人尊严为乐的人。

    虽然在上马漫步的时候,陈冲心中出现过短暂的犹豫,但答桉其实是早已注定的:阿白理解自己,而公主不。所以他只能去更不幸的那一方,虽然自己也会因此而感到痛苦,但他毕竟负有更深的责任。

    只是陈冲难免还是抱有一丝侥幸,他一边望着东山中渐渐升起的月亮,一边幻想,一晃近九个月过去了,万年应该看澹了一些吧!当年始皇帝摔死了母亲赵姬的两个私生子,郑庄公赶走了母亲武姜偏爱的弟弟共叔段,一度都号称两人将不复相见,最后不也重归于好了吗?郑庄公曾在相见时说:“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如果自己和公主也能如此,该有多好啊!

    但想到这,陈冲很快就摇头苦笑,他知道自己想入非非了,哪有这样的好事?无论人怎么变,记忆只会澹忘,却不会抹去,就如同破开的镜子,即使可以补齐,但裂痕却不会消失,只是人常常千疮百孔,会对裂纹习以为常罢了。

    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府上。虽然名为丞相府,但因为诸葛亮上任司隶校尉后,要着手迁都一事,所以将新府直接搬迁到了东都雒阳。故而陈冲并未搬迁,只是将此前司隶府换了副匾额,其中布置一如往常。

    此时因为夜禁和年关的缘故,绝大部分官署都已经休沐了,只有几个门人在看守府库。陈冲不愿打扰,就带侍卫们从侧门入府,直接进入自己的院落内。

    刚入院的时候,陈冲本想与看门的侍卫打个招呼,不料却乍一见面,却发现并不认得。这令他颇为诧异,一问才得知,原来因为是陈章新进募得的。陈冲院中一共有十七名侍卫,四位负责杂务的仆妇,都是陈群从族中挑出来的乡人,跟了陈冲已有十来年了。蔡琰在世时,每月亲自给他们拨给俸禄,蔡琰去世后,则由陈冲自己负责,故而他们也都与陈冲相熟。只是这两年陈章成年,陈冲便把此事交给了他,不意竟在今年又招了些人。

    陈冲便又问了些家中的近况,侍卫只说一切如常,他不太清楚。再问陈章下落,答说陈章这几日都住在东观阁中,并不时常归家。这令陈冲生出些不满,但看着侍卫神色局促不安,也就没有发作出来,只是笑了笑就过去了。

    此时夜已深了,陈冲看妻子的卧室似乎已熄了灯,便没有急着见面,而是先让侍卫们也都去歇息,同时自己清了间厢房,把褥具都搬了进去,打算今晚就先在里面凑合。

    但陈冲一时还没有睡意,冬日的寒气凌冽,他眉骨、手腕还有肩胛处都隐隐作痛,故而他在厢房中点了灯,又烧了火盆,打算看一会儿书。可不知为何,陈冲没来由觉得一阵心烦意乱,竟迟迟看不进去。于是他将手头的《阴符经》放下,披了一件皮袄,就在小筑湖边行走散心。

    湖边的梅花此时也都开了,走近就有一股静谧的幽香,令陈冲觉得自己放空了。就好像风吹在身上,透过的是一片虚无,虚无之中虽然有很多烦恼,但此时都渐渐化作一种怅惘的情绪,连隐痛都似乎消失了。陈冲这时感到一阵快意的孤独,就像是点燃了一杯烈酒,将自己挥发了一般。

    而后陈冲一步一步在湖边走着,没有目的也没有思考,朦胧的夜中自己也似乎变得朦胧。天幕上的星辰与月辉看着他,使他记忆起了年轻时的错觉,好像一瞬之间岁月被打破了。他记起刘笳在宴席上说的话:“你还是没有变啊!”,继而不自觉地靠近水面,在平静的湖面上打量自己的倒影,但夜里看不清,只是依稀觉得,三十年前的自己的背影与现在重叠在一起,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变化。

    但怎会没有变化呢?至少很多当年陪伴自己的人,自己印象都已经模湖了,想象中的那些面孔,自己都说不准是否真实。就在不久前,玄德的幼子还叫自己“阿翁”呢!

    陈冲随后将湖面的阴影拍散,看着冰冷粼粼的波光,他忽然离奇地想起自己在初平三年时写的一首诗,口中自然而然又念了出来:

    “世乱同南去,时清约北还。他乡生白发,旧都见青山。满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偕飞断愁湾。”

    当年自己以为已经很了解离别之痛了,现在想来,还是写得太澹,太澹。陈冲一时陷入了沉默,周遭的夜景也似乎随着陈冲的旧诗而安静了下来。

    正当这时候,忽然有声响打破了夜的宁静,陈冲初时以为是错觉,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劲,这声响渐渐由弱变强,似是女人非常痛苦的呻吟声,令他感到熟悉又陌生。陈冲追寻着声音望过去,骇然发现那竟是公主的卧室。

    陈冲连忙往那里赶去,边走边想,难道是公主做了噩梦了?不对,应该是病了!他靠房门越近,对里面公主的痛苦悲吟就听得越真切,一时心中极为担忧。正当他走到门槛前,要自己打开房门的时候,谁知吱呀一声,房门竟然自己开了。

    陈冲本欲直接进去,不料撞上一个老妪,那老妪也没看清来得是谁,张口就说:“进来干什么?夫人又犯痛了,赶紧给她端盆热水来,别犯了冲。”不料眼前这人竟然分毫未动,这让她大感恼火,碎骂着点燃了烛火想继续斥责,才发现来者竟是陈冲,这令她吓得抖了一下,而后连忙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陈冲不认识这个老妪,但也猜得到是陈章新雇来的。但他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此时的眼光已经深深印在了一旁正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断呻吟的妻子,更被死死锁在她的腰围上。昔日平坦的小腹,如今已变得高高耸起,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有异物在肚皮下挪动。

    很显然,公主已怀孕了。而有过多次经验的陈冲一眼便可看出,妻子的孕期恐怕已有九月之多,恐怕不久就要临盆了。而方才她发出的痛苦呻吟声,显然是分娩前的阵痛。

    但就在妻子侧身的一个瞬间,陈冲对上了她的眼神。他亲眼看见她的眼神如何从痛苦转而惊愕,再由惊愕转为一丝得意,而后分辨出来这是她对自己的报复。她怀有的也绝对不会是自己的孩子。

    然而令万年不知所措的是,陈冲并没有因此露出阴郁乃至愤怒的神情,反而像是如释重负般,从脸上绽放除了一种解脱的笑。他用这种笑容对万年点点头,转而对服侍的老妪说:“你稍等,我稍后便将热水取来。”而后就大步从门口迈出去了。

    老妪为此也茫然地看向女主人,而万年虽不知陈冲用意,但也知道这是他们两人的私事,并不好说与外人听。实际上阖府上下也都以为公主是怀的丞相子嗣,并不明了其中曲折。故而万年忍痛沉思少许,就让老妪出去歇息了。

    未久,陈冲烧了盆热水进来,用手试了试水温后,用巾布沾了沾,而后对万年问道:“还痛吗?阿琰生含贞前,也常常说痛,用温水擦揉一番便好了。”

    说罢,不容万年拒绝,陈冲已然擦拭了起来。大概是经验丰富的缘由,他按得恰到好处,很快令妻子的呻吟低了下去,顺势又给她擦了擦背与脖颈,这样的对待让万年愈发有一种不真实感。她为了这一天,做了接近一年的心理准备,已经在心中预想过各种各样的情景,但唯独没有想到会这样发展。而再次近距离面对陈冲时,她不禁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坚强竟是如此软弱,几乎一瞬间就要丢盔弃甲。

    她几乎是梦呓般地问道:“你不恨我?”

    陈冲缓缓摇首,然后拉住妻子的手,用叹息的语调说:“万年,你不恨我,我便心满意足了。若能让你日后心安欢喜,我也只会为你高兴,祝福你觅得良人。”

    然而令陈冲未曾想到的是,待他说完这句话,万年的脸色瞬时白如冰雪。她冷笑说:“好,好,原来你是这般想的。”信手将陈冲的手甩到一旁,又侧躺在榻上背对陈冲,再不发一言。

第五章 崩溃

    自三代以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从来没有缺乏过床帏丑闻,这件事情并不因人贤明亦或愚蠢就有所差异。早在春秋之际,便有卫灵公之妻南子与臣属私通,迫太子出走他国,后又有春申君为固权势,献孕妻于楚王,以图李代桃僵。而到汉世,亦有赵飞燕姊妹献媚成帝,祸乱宫廷的事例。

    只是论其缘由,无论是争权夺利,亦或是情欲难抑,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夫妻不和,家事难堪罢了。而对于陈冲与万年的这段姻缘而言,其中的道理也难以分说,双方不能说没有过情愫,但是从结合开始就充满了各种不详的征兆,故而更似一场纯粹的政治联姻。但在刘协死后,夫妻之间演变成眼下情形,却也是让人难以想象的。

    万年身为陈冲之妻,又有公主之尊,虽然不和,但按常理想来,总也要顾及皇家体面。而如今却在陈冲南征期间,与他人私通并怀有身孕。若传播出去,定然会成为新朝中最骇人听闻的丑闻,不仅会大大折损陈冲的声望,甚至也将万年自己置于险境。但这并不重要,对万年来说,这是她精心准备的一次报复,她打算对自己进行一次最大的摧残,来换取对陈冲的一次彻底胜利,谁知完全料错了陈冲的反应。

    陈冲不仅没有丝毫的责怪,亦没有丝毫的愤怒与难过,他紧蹙的眉头竟舒缓开了。万年在无数个梦里会猜测他用怎样的话语侮辱自己,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温柔以待。但陈冲的“祝福”两字却很快将她刺痛了。这令公主止不住得浑身颤栗,她的仇恨很快就在炽热的苦水中不断翻滚,好像被炼成了一把开膛利剑,将她的心房剐成千丝万缕。

    她想:“是的,他总是这样,他可以用那样怜爱的眼神看你,好似圣人,好像什么都是他做得不够好,他却唯独忘了,他站得那样高,连枕边人都好像在他脚底的泥里,等着他来救呢!”她这么想着,急怒发作上来,又牵动了产痛,竟然一时间痛晕了过去。

    陈冲不知道万年所想,但也一时间明白过来,妻子恐怕马上就要生产了。他非常担忧,但作为数个孩子的父亲,他也算很有经验了,继而立刻出门去找方才出门的老妪,让她再找个产婆,就在屋中准备接生。而后又吩咐侍卫,去药店买一些接生和补血的药物,自己则烧水和准备巾布、剪刀及换洗衣物。等一切都准备完毕,陈冲也就只有在门外苦等。

    很快,房内便传出令人心悸的痛呼,陈冲也不觉为之难过,继而担忧万年的状态。但越是心烦意乱,思绪反而越繁杂起来。他站在房前,心中却不由得浮现出此前万年惨白的脸色,那令他原本轻松下去的心情,骤然又揪紧。

    陈冲心想,莫不是自己想错了?这段婚姻已经折磨了两人很久,就如同一条跨不过去的深渊,吸引着两人所有的情感,有时候自己常常会想,若是两人就此分离,是否会更好一些。她会轻松一些,自己也会轻松一些,有时真不如放弃。但之所以陈冲并未放弃,是他并不确保万年会找到新的归宿,甚至怀疑万年永远不会找到。

    所以在看到万年怀孕的那一刻,陈冲是极为高兴的。他想:她大概已经走了出来,哪怕她不能忘怀两人的过去,但若是她找到了一个她真正心爱的男子,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这就够了。哪怕自己名声受污,又有什么不能成全的呢?但陈冲不担忧他人的指责,却担心万年难以忍受,故而他没有追问孩子的生父,而是考虑在孩子降生之后,而把万年和孩子隐姓埋名地送出去,如此一来,一切都能解决了。

    但为何万年会露出那样的神情?陈冲想起来,不禁打了个寒颤,那双凄冷又美丽的眼睛里,露出的绝不是一名已找到归宿的女人会露出的神色。那又是什么呢?联想到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陈冲隐隐约约抓住了答案,但他却为这个答案感到不寒而栗。他不愿去相信,更不敢去相信,他还需要再见妻子一面,等待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但时间往往就是这样捉弄人,当人希望时间等等的时候,最后总是不够用,而当人希望时间快些走的时候,每分每秒却都如此漫长。而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内,陈冲感受到了煎熬。他只能再次开始在湖边行走,只是这时他已经不再有此前淡然的心境,而是焦躁又烦闷地走着,一股罕见地冲动正在他的胸中激荡,但他却不准备释放,而是试图先走到自己疲累,等这冲动一无所获的时候,他再停下来。

    终于,在陈冲一度满眼血丝的时刻,一声啼哭从房中传来,紧接着老妪抱着孩子出来了,她们先是对陈冲报喜道:“恭喜丞相,是位公子。”但陈冲很快听出不对,他抱过孩子,哑着嗓子问道:“公主现在如何?”

    老妪犹豫了片刻,说道:“夫人并不好,原本有些难产,但还好生出来了,只是眼下流血过多,还在里面止血呢!”

    陈冲闻言,不顾老妪的阻拦,急急地往产房里闯。虽然此时分娩常被人称作是污秽之事,但在陈冲看来,并没有什么值得介怀的。他的眼中略过其余各种事物,然后很快定在了妻子的脸上。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人都好像是重新见面一般,但很显然,万年已经置身在濒死的幻境之中。

    陈冲看着她的双颊泛着红晕,眼睛闪耀着,她那双纤细的从袖口中伸出的白皙柔荑,此时正抚弄着寒衾的边角,扭绞着它。看上去处在最幸福的梦境里,不像一个正在出血的病人,而好似陈冲初次在宫中相见时,那名露出仰慕目光的少女。

    她看见陈冲进来了,眼角顿时流出幸福的泪水,接着说:“庭坚,庭坚,你能娶我,我真的欢喜。”

    陈冲如遭雷击,他抱着孩子坐到她枕边,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最终化成了一声叹息。

    万年却没有停下,她伸手拉住了陈冲的衣诀,忽然又哭着说道:“你莫恨我!你莫恨我!”

    陈冲握住她的手,才发现万年的手掌竟是如此滚烫,全无年初的冰冷,他再看向她时,发现她的下唇颤动着,似乎随时要吐出千言万语,但即使在梦中,她还是不敢向他问:“你可曾爱我?”

    但陈冲已经感受到了,他静静地看着妻子,终于发现自己是如何彻底地摧毁了一个人的意志,虽然他没有任何的恶意,也猜测到自己会给她带来厄运,但是当这厄运真正揭露在他面前时,他还是在止不住地为其残酷所震撼。

    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呢?他脑中还在想着,但口中已经说出来了,他缓缓说:“万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从未恨你,都是我的错。”

    不料万年却哭着摇起头来,像个孩子一样,她凄然地说:“等一等,你不知道啊……等一等,等一等!……”她停住了,好像要理清思绪似的。

    “是的”她开口说,“是的,是的,是的。这就是我想说的。不要认为我很奇怪吧。我嫁你前我就在想,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待人宽善,总是笑,似乎从不会发火,忧伤的时候,似乎也有牵挂着许多人。我想若能嫁你为妻,一定会非常恩爱吧,哪怕是湘妃故事,又有何羡慕呢?但我嫁给你时才知道,我想得有多么错啊!”

    “你想得太多,对太多人好,又怎么顾得上妻子呢?我早该明白的,但我还是爱你,我想你这么好,只需要稍稍顾得我,我便也能宽慰了。但你竟然……”她说到这,又哭了起来,陈冲连忙为她拭泪。

    不料万年又突然停了下来,抓着陈冲的手说:“但我不怪你,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人,我害怕她,她对我说,你不恨我,也不爱我,所以要做一件事,让你永远恨我,记得我。那个人不是我,但我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我现在快要死了,我知道我会死了,我看到门外有很多人,都在等着我……不对,都在拽我呢!你莫恨我!忘了我吧!”

    说到这,万年笑了出来,她微笑的样子格外美丽,如同四月将凋零的海棠。陈冲此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地无法离开这名女子。他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用手紧紧拽住妻子的手,以为这样就能将她拉回来似的,然后用格外急促的嗓音说道:“万年,万年!”

    但他知道已经晚了,他只能将妻子又抱起来,将她和孩子都搂在怀里。可一回首,就看到了万年所说的那些人,他们就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房中的二人,接生的老妪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然后他就看见万年在对他微笑,然后随着日光升起,渐渐消散了。

    怀中的孩子笑了出来,他露出一个比朝阳还要璀璨的笑容,却无助于一旁的母亲体温渐渐消散。

    陈冲知道自己失去了妻子,但他现在要做的,是先跟孩子的父亲谈一谈。

第六章 父与子

    季汉章武二年(公元212年),春雪还没有消融的时候,丞相陈冲对外发丧,称妻子万年公主因难产意外病故。

    说是发丧,但实际上来吊丧的人寥寥无几。毕竟死者身为前代公主,身份极为敏感,而万年平素又基本深居院内,并不与他人往来,导致并无什么闺阁密友,至于亲族,基本也在庚寅之变中为刘燮烧为灰烬。故而只有刘备、关羽、陈群等数人前来探望过,但实际上也只是来探望陈冲而已。

    陈冲不意万年在死后竟然也如此凄凉,一时心乱如麻,不知所想,唯有对着万年苍白的容颜暗自忏悔,心痛自己竟如此的迟钝。但恍惚间,他又感觉这样很好,在最后的时间里,万年大概也只希望有他陪伴在身边。

    一连停棺十日,陈冲没有等到想等的人,于是扶棺下葬。下葬的地点选在终南山下的土塬北侧。该土塬地势高峻,背靠青山,前俯渭滨,左右各有山林掩映,内蓄气势而外露锋芒,是陈夔在生前就定好的家族墓地。陈冲将家中长辈都葬在原上,同辈和晚辈都葬在原下。发妻蔡琰和长子陈时也都在这里。

    陈冲就将万年也下葬于蔡琰一侧,他已经想好了,等百年之后,他也将葬身于此,和几位妻子合葬。在万年下葬前,他将写的一首诗放在妻子棺木之中,全文曰:

    “谁家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耳侧音未灭。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长恨所思罔,瑶华未忍折。”

    随着棺木正式下葬,陈冲看着一铲铲黑土将公主掩埋,他感觉到自己也有什么被埋在里面,是什么呢?陈冲一时想不清楚,但他知道他恐怕将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待葬礼已毕,众人都散尽后,陈冲并未离去,而是在墓前静静等待,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

    果然,就在当日近黄昏的时刻,在山林中隐隐传来脚步声,陈冲闻声悄悄避开,躲在一旁的密林内,而后就看见陈璋披丧而来。他在墓前伫立许久,忽而抱着墓碑嚎啕大哭,涕泪俱下。陈冲和他相处如此之久,从未见他露出如此神色,但此时想来却并不奇怪,也许自己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孩子。

    陈冲在林中稍驻片刻,待陈璋情绪稍稍收敛后,他才慢步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看着独子。

    起初陈璋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并非有所察觉,但一阵寒风从山间拂过,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后就看见身后的父亲了。

    他本欲起身立刻离去,但陈冲很快就把他叫住了。陈冲问他:“男子汉大丈夫,敢做莫非不敢当吗?”

    这句话顿时激怒了陈璋,他的脸上浮起血色,毫不避讳地直视陈冲说道:“我有何不敢当?左后不过你一刀将我杀了!我早就想过,何必假惺惺地装模作样?”

    陈冲听闻此语,不禁在心中生出莫大的悲哀:在孩子心中,自己是何时变成这样一副形象?但他没有接陈璋的话,而是再问道:“为何要这么做?”

    陈璋冷笑道:“男欢女爱,哪有什么理由?她是人,我也是人,莫非要跟着你守一辈子活寡吗?”

    陈冲只淡淡地说道:“那你应该一直守在她身边,而不是现在才来。”

    这句话正击中陈璋的软肋,他根本无力反驳,故而干脆嘶声大骂道:“陈庭坚你个衣冠禽兽,你根本不在乎我,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自幼及大,你可对我有过一句好话?平日里你说忙于公务,向来都极晚归家,我难得见一面,而你从不问我好坏。后来太子拜师,你便常常关心太子,你可想过我才是你儿子?她在家孤单多年,你也不闻不问,跟姓那董的女人留宿一处,你也配叫楷模?偶尔回来说话,见面就板着面孔说我不长进。是,我没你高尚,没你有才,同辈也笑我愚钝,不如你十一。那又怎样?我就不为做人了吗?”

    他说到这,显然已极为动情,原本已止住的眼泪又再次夺眶而出,不由得在地上抽噎片刻,而后又抬起头继续骂道:“不错,我是怕你,所以不敢见你,但像你这种假仁假义,趋炎附势的伪君子,根本没资格做我父亲!当年你害死全家,我本就不该从家里走,若我现在能到地下去陪阿母阿兄,不知道比现在快活多少!”

    说到最后,陈璋弯腰泣不成声,再抬首时,却发现陈冲也在默默流泪,这情形不由让他骇然。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未见陈冲流泪过,故而不管在心中如何腹诽父亲,却也还是视陈冲为天下独一等的强人,此番见他在面前落泪,一时间怒火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些许的疑惑与忿恨。

    陈冲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对他低着头,又不断地留着泪,反使自己像一个做错了的孩子。陈冲问道:“你不愿成为我这样的人,我明白了,那你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陈璋又被问住了,他手足无措,他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低着头说:“我……我不知道……”

    陈冲继续问道:“你还年轻,但你已经是一个父亲了,你想要你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更让陈璋恐慌,他甚至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但他一想起这件事,整个人都茫然得如同置身于苦海之中,很快就被波涛所淹没了。但他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他挺直了腰说:“我只想让他没有烦恼……”他很快哽噎住了,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幼稚。这让他感到自己是个孩子,但唯独在陈冲面前他不想有这种感受。

    陈冲却不得不开始他的说教:“含贞,你还年轻,路还很长。可世上很多人已经无路可走,甚至活不过今夜……”

    可话语很快被独子打断了,他叫骂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他刘家的江山,轮得到我操心?等你当了皇帝,再来和我说这些吧!”

    然而这句话却激怒了陈冲,他离奇愤怒,以至于热血涌上头后,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左手就已然扇了陈璋一巴掌。他揪着陈璋的衣领,用空前尖利的声音喝道:“谁说和你无关!这世上的所有人,所有的土地,都和你无关,那你还为什么活着?!”

    “你看你,现在是多么样子!你知道我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我要你爱世上的所有人,再让世上的所有人爱你!我要你站在人群中,应该所有人都对你真诚的欢笑,而不是你去用虚伪的面具去欺骗!我要你感受到自己不可或缺,首先就要学会去付出和谅解!”

    说到这,陈冲的语气慢慢低落,他忽然也想嘲笑自己了,但他心中的痛苦更甚。陈冲把拽着衣领的手松开,又用伤感的语调说道:“你觉得我对你不闻不问,我真想把我的心挖开给你看啊,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怎可能不在乎你?但我不止是你的父亲,我对路倒尸所负的责任并不比我对你的乃至万年的更少。当然,我确实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一个好的丈夫,这些我都承认。但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体谅一下我的苦处?”

    这是陈冲头一次对陈璋说了这么多话,以至于陈璋全然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想继续反驳,但他看着陈冲的神情,却忽然又感到羞愧了。第一次,一刹那间,他同情起父亲,替他设身处地想了想,就不禁为他难过了。但是他能够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呢?陈璋垂下了头,一时沉默了。可很快难堪与愤怒又冲上头来,让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弱势的一方。

    此时黄昏已尽,山道阴森,寒风愈发猖狂,不断地在原野中煽动摄人心魄的鬼叫。但父子两人都不为所动,依旧这样站在公主的墓前,相互对峙着,仿佛谁动了就输了。

    陈璋终于又理清了思绪,哂笑着道:“是啊,只要你摆出一副为国为民的虚伪面孔,就可以说都是别人的错了。你知道太学里同学私底下怎么猜测你的吗?说若是吃人可以救国,你大概能比臧子源更甚,活吞妻儿都不在话下呢!这就是你所谓忧国忧民的回报。”

    陈冲闻言,身上的血都凉透了,他缓缓摇首说:“含贞,他们怎么想我管不了,但你是我儿,这话我必须和你说。”

    “人于尘世就好像暗室点灯,灯越多,暗越少,反之亦然。如果你眼中尚有黑暗,那定然是你不够光明。”

    但陈璋已经不想再和他谈下去了,他最后说:“你看你这些话,世上有几人会信?你还是对着死人去说吧,他们大概会感谢你的。”说罢,就转身走下山道,身影在林中消失,再也没有回头。

    陈冲没有拦住陈璋,听到“死人”两个字的时候,他忍不住回首去看万年与蔡琰的坟墓,两名亡妻都没有给他回答,但陈冲知道回答。这时候他想,也许陈璋说得不错,至少她们是不会感谢自己的。

    陈冲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山回府的,他回到董白的小筑内,当夜就生了一场大病。

第七章 雉奴

    陈冲的病症来得毫无道理可讲,此前完全没有征兆,但发作得又极为迅勐,恰似一道雷霆贯过胸腹,令人不知身之所在。回到董白身边的当夜,陈冲还没有什么异样,但到了次日一早,陈冲就在榻上发起高烧,继而咳嗽不止,董白请了医生来给他看病,一开始说是风疾,给开了副方子,但并没有什么用,到了第三日晌午,陈冲已经开始咳血。

    董白无奈,只能又派人去请名医张仲景。张仲景望闻问切后,不由神色犯难,良久才对董白说道,陈冲恐怕是得了痨病。这年岁痨病近似绝症,哪怕是号称“医圣”的张仲景,此时也没有把握治好,哪怕在民间,有人得了痨病能侥幸恢复,往往也不过是凭着年轻硬熬罢了。但陈冲此时已年过五十,身上又有多处暗伤,前景实在不容乐观。故而他隐晦地对董白暗示,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此言令董白大为惶恐,她连忙将此事报于宫中,请刘备赐御医问疾。刘备闻言亦是震惊,连忙派了十余名宫中御医前来看诊,但张仲景都无能为力的病症,其余数人也不过胡乱折腾罢了。最终只开了一些补药的方子,让陈冲每日喝一些鱼汤了事。一连几日下来,陈冲咳血是止住了,但又随之几日昏迷不醒,张仲景看罢后连连叹气,回宫对刘备上报说:“丞相的大限恐怕不远了。”

    到了这个地步,刘备不顾众人劝阻,当夜召来关张等兄弟,一齐前来探望陈冲。这时陈冲依旧昏迷不醒,浑身发烫,面容枯藁。刘备在榻旁坐了许久,不由得对董白叹息道:“不久前还和庭坚谈论国家大事,怎么几日内就成了这个模样?”

    见董白沉默不语,他大概也猜到是因万年公主病逝的缘故,又不禁落泪自责说:“现在想来,当年我为摆平朝议,让庭坚迎娶公主,实在是无益之举,不意牵连庭坚如此。”可话语到底苍白无力,刘备斟酌少许,又对董白许诺,若陈冲真有意外,他必会对剩下家小好生照顾。

    可即使陈冲病情恶化到这等地步,但陈章也没有回门顾看的意思。丞相父子不睦的消息,由此逐渐在京师中传开。董白虽对缘由心知肚明,但也不好干涉,只能对外宣称是痨病易染,是她令陈章在外将息。

    至于府中万年生下的婴儿,则一直由陈群帮忙照顾,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陈冲在病倒前甚至没有给他取名,陈群也不敢越俎代庖,只给了他取了个小名叫雉奴,由妻子荀氏抱回府中代养。

    又过了几日,张仲景再来看过后,悄声对董白说:“丞相恐怕时日无多,还是做最坏的打算,让亲族们都来看看吧。”

    待张仲景离去后,董白呆坐院中半晌,不知所措。此时已是初春时节,往年的这个时候,园内外会开满各色的鲜花,如墙上会爬满了金黄的木樨,墙外会缀满如云的白杏,走廊两侧盛开了锦绣般的杜娟,而在院中央,还有一颗繁茂的桃树,花与叶一同长出,不多时就会结下小而甜的毛桃。

    但现在的董白却无心收拾了,任由花与杂草在春风里一同疯长。她想着往事,不知何时眼泪就落了下来,而后掩面哭泣,两名女儿听见了,就围着她一起哭。这才让她拭泪振作了起来,安慰了两人一番后,就遣人去通知陈群等族人,让他们做好见陈冲最后一面的准备。

    这一日,陈群带着妻子荀氏还有一众族子前来拜谒陈冲,随行的除去长子陈泰外,还有族子陈左、陈坦等人,皆是颍川陈氏的后起之秀。当然,次子雉奴也被荀氏抱来了,希望也能见上陈冲最后一面。

    此时的陈冲已不再昏迷,但也没有意识,平常不过如人偶般任人摆布饮食,等陈群进入房间时,发现他已面目青黑、双眼发暗,颧骨深陷,浑身骨瘦如柴。他虽然还睁着眼睛,但却全然没有神采,并不因屋中来人而有所翕动,好像已然死了。

    而后面众人鱼贯而入,闻着一屋的药味,都不免掩鼻皱眉,但一想到族中最负权势的人物将不久人世,无不悲从中来,下拜而哭。而陈冲依旧不为所动,茫然的眼神不知在看向何处。

    只是这时候,在一众人的低沉哭声中,突兀得传来一声婴孩的笑,这笑声是如此清脆悦耳,仿佛有荷花破水而出,一时间让众人静了下来,不禁回首去看,原来是雉奴这孩子在笑。他并不知道人们为何而哭,也不知道榻上的那个老人与襁褓中的他有何关系,大概只是觉得这个场面很滑稽,就咧开嘴咬着手指,发出了含湖不清的稚嫩笑声。

    陈群怕董白因此生气,连忙让荀氏把雉奴抱出去,不料却被董白叫住了。董白注视着这个情敌生下的孽种,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说,以至于让她罕见地皱眉。但她仍然把雉奴接了过来,将襁褓轻轻放在陈冲身边,她知道,陈冲如果还醒着,一定会喜欢听这孩子的笑声。

    雉奴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他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本能地想伸手抚摸,但又有些畏惧起来。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将死的人,哪怕没有智慧,可任何生命对死亡都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同时婴孩也是直觉的生物,他懵懂中感觉到这是一个对自己极重要的人物,也能分辨出敌意与爱意。他感受到眼前的老人仿佛是一团不断燃烧的火焰,炽烈又温和,这使他得好奇地将手心贴上了老人的面颊上,但奇怪的是,面颊是阴冷的。雉奴不解地歪着脑袋,然后又笑了起来。

    荀氏在一旁颇为担忧,她上前对董白说:“孩子既然见了面,也就不必在这了,莫要再染了痨病,我们这些人在这看守就够了。”

    董白正要应允,但她回首去看陈冲,却发现了一些异样。榻上的陈冲原本眼神涣散,气若游丝,但此时却不知是何缘故,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浑身开始止不住地发颤,仿佛是溺者正在水中不断挣扎,试图抓住救命的稻草。董白连忙上前扶住丈夫的手,轻拍着陈冲的胸口。

    不知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巨力,使陈冲勐地坐起,而后侧着身子对床榻下勐咳嗽。他发出的声音就仿佛是要呕出灵魂一般,令在场众人皆悚然而惊,但陈冲却顾不上这么多了,在几声空洞的咳嗽后,他喉头一甜,终于将一串血块从肺中干呕出来,紧接着便是一滩被堵塞住的血水。

    陈冲对着榻旁呕了足足两刻,到最后咳嗽出的已是青白的汁液,他才又躺回到榻上。此刻,陈冲的神色依旧萎靡,但令众人惊喜的是,他的眼神已然清明了。而陈冲抬首对董白笑了笑,而后又转首看向探病的众人,缓缓说道:“可惜,让诸位白来一趟了。”

    陈冲苏醒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宫中,张仲景当日便赶到榻前前来探视,探查一番后,不禁抚须良久,而后对陈冲感慨道:“不意丞相竟能险死还生,我行医一生,也从未见过如此神迹,丞相可谓是吉人自有天佑。”而后又嘱咐说:“丞相虽然渡过险关,但病根却尚未根除,恐怕还要休养一段时间,方才能行动如常。”陈冲则笑道:“劳烦先生关心了。”虽然他的声音仍然沙哑而无气力,但至少面色已经好了许多。

    其余族人自然也是极为高兴,纷纷向陈冲恭贺道喜,刘备自然也派了人前来问候,而陈冲勉强应付了一番,很快又因疲倦而昏昏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春光明媚的晌午,陈冲略有食欲,竟吃了一些粥食。而后由董白搀着到庭院中坐下,虽然走了两步就喘气不止,但他还是坚持着走到桃树下,而后躺下了。林荫在他脸上微微晃动,星星点点的阳光透下来,让陈冲微微眯住双眼,侧首就望见了妻子担忧的眼眸。

    陈冲轻轻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而后又对着董白笑道:“我梦到你的歌声了。”

    董白看着他苍白、年迈又天真的面孔,心头怜惜之间又生出几分火气,她略微嗔怒道:“你这样子,能记住什么歌?”

    陈冲接下来的话倒确实令她安慰了,陈冲说:“你的女儿别离歌。”

    他其实没有说实话,除了董白的歌声外,他在梦中梦到许多歌,从母亲的儿歌,在民间采风的民歌,行伍之间的军歌,山林间祭祀的巫颂,妻子唱与他的情歌,乃至发丧时道士们吟诵的葬歌,还有许多许多他以为早已忘记却始终记得的歌谣,最终都化为了婴孩不成曲调的呢喃。于是他在梦境中感受到一股欢喜,感受到人的无数爱恨,无数可能,他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无比美丽,所以当他感受到了脸上的一股温热时,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渴望起身,终于看见了一张孩童的笑脸。

    之后不久,陈冲派人到陈群府中把雉奴接回家中,给他取名做陈秀,随后过继给董白,让她当作嫡子养育。

第八章 迁都

    陈冲渡过死关固然是一件喜事,但诚如张仲景所言,他的身体仍需要长时间的调养,至少在短时间内,陈冲已无力再主持中朝事务。但天下的形势却是瞬息万变,一刻也不会等人的。

    就在陈冲回京未久之际,段煨的军报也传到长安,传出了因新任越巂太守薛永平叛不当,继而致使益州南面永昌、牂柯、益州、越嶲四郡叛乱的消息。

    越巂太守薛永本是徐州东海人,在炎兴六年刘备平更苍之际转投朝廷,任职于霸府之中,后因性情刚直,谏言不屈而受刘备拔擢,于是外任为越巂太守。然而在协同庞统平叛蛮帅,已然抓住狼离、牛乘等蛮酋之际,他却与其发生龃龉。

    庞统主张当抚平放还,薛永主张以武立威,两人意见不一,但薛永毕竟是地方主官,庞统只能暂且屈从,任由薛永将蛮帅斩首示众。孰料这一下竟然惹出大祸,南中诸郡本就持观望态度,刘范在其中也颇有根基,薛永斩首蛮人后,四郡蛮帅沆瀣一气,顿起反旗,残杀朝廷所派官员,仅薛永、吕凯、上官胜数人在南中勉力维持。

    当时庞统麾下仅有五千余人,不足平乱,段煨又要监视江州刘范,难以移兵,只好向朝廷请求援兵。朝中商议此事,以为当召回薛永,以抚军将军赵云领万人益兵庞统,又合四郡与犍为半郡、朱提郡为宁州,以庞统为宁州刺史,全权负责南中诸事,剿抚并重,便宜行事。

    而到了章武二年的二月下旬,司隶校尉诸葛孔明传来消息,说是在东都的准备工作业已完成,宫府库椽都已营建完毕,迁都的条件已然成熟,故而来信询问朝廷何时迁都。因为计划在今年秋收后还要征战河北,台中重臣都以为事不宜迟,越快越好,最终决议在三月开始迁都。

    于是在这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朝中六百石以上的内外朝官员都开始陆续西迁。一连十余日,长安百姓每日都可见官员及其家属拥堵于长安厨城门间,其间不乏如刘表、马腾这样的清贵三公,这让他们颇多感慨。二十年来,长安几度风雨,已让百姓们自认是新朝元从,如今朝廷远去,他们还是颇为伤感的,有人曾在私下议论说:“也不知朝廷东迁之后,是否还记得西京人的苦劳。”当然,这也只是些牢骚话罢了。

    到了三月癸己这一日,刘备携后妃及皇子亦出宫搬往雒阳,沿途的百姓听闻后,都来街道上围观相送,只见侍卫护卫间,刘备身着普通的绛色戎装,就如常人一般乘马在前,百姓向其欢呼,他也无不抱拳示意,并无丝毫帝王威严。而身后的数十轺车中,多也是宫中的桉牍文牒,所谓财宝锦绣,不过是三四车罢了,故众人皆以刘备有文帝之贤。

    待行至渭桥,此处杨柳依依,绿丝纷飞。刘备回望依依惜别的人群,还能望见更远方的长安古城轮廓,这使他不禁记起这数十年来,从初入长安,到登基称帝,其间发生了多少事啊!虽然长时间驻于晋阳,在这里也有过很多不快的记忆,但现在想来,就好比南柯一梦,自己也从一个青年人变为老人了。刘备念及于此,不禁暗然销魂,他此时才发觉,不知何时起,自己也有些留恋长安了。

    故而在临别之际,他对长安百姓说道:“父老之恩,永不敢忘,西京乃社稷与先祖所在,旦有祸福,必返西京太庙而祭祀。”

    随着刘备也搬去雒阳,余下的官员也都在数日内尽数跟去。但去的也不只有官员。毕竟长安中有不少百姓也是被董卓强迁至关中的,虽然此时多已再度成家,也有了妻儿。但人总是想落叶归根的,故而此次朝廷迁都,亦有数千户百姓主动相随。

    只是这样一来,往日繁华的长安街市顿时冷清了不少。剩下的老人们都说,年前长安家家户户点灯,章台街夜里亮如白昼的景象,怕是再也看不到了。不过令他们感到少许慰藉的是,至少丞相陈冲还留在西京内。

    毕竟以陈冲的身体而言,此时他尚不能独自起身,更别说车马颠簸,翻山越岭去雒阳了。故而他虽仍挂着丞相的虚衔,但实际上,手中的诸项事务都已转交到尚书台内,丞相府下隶属诸曹,此时也基本由太子刘燮代掌。刘备在离开前,曾专门来看望陈冲,说让他好好养病,不必操心朝政,待病愈之后,诸事都会再交还于他。

    不过陈冲这段养病的时间恐怕不会短,张仲景虽未明言,但举止之间多有暗示,纵使情况好转,也要一年左右的时间方能痊愈。一想到年底决战在即,自己无缘参与,陈冲心中颇为遗憾,但他也确实很久没有好好歇息过了,如今借着养病的机会,他也打算好好理一理这些年的经历见闻,写一些杂记和文章,好留传后人以为参考。

    只是在眼下,他连起身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只好拜托妻子,让他在榻上口述,董白在桌桉边执笔叙写。

    但由于病重体虚的缘故,陈冲的思绪并不如以前流畅,反而非常零碎,因此他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也常不满意,往往写了又删,删了再写,一连数日,也不过写了寥寥千余字。又过了一段时间,陈冲见自己仍是如此,便放下了着书的心思。董白问其缘由,他自嘲说:“年龄越大,就越觉得文字有千钧重,不是可以随意涂抹的了。”

    于是转而读书。年轻时他爱读史,中年时他爱读诗,而到了眼下,陈冲已经没有什么挑剔的念头,什么书都可以看,只是每次翻阅纸张时,他总会忍不住想,当时人着墨时,心中是怀有如何的情感,几年之后又会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文章呢?这也算是一种常见的老人心态了。

    读了不久,陈冲翻到自己年轻时曾编的一本诗集,又忽然记起了年轻时的爱好:收集时人百家的文章。当年他走街串巷,收集碑文与民谣编为书册,然后珍藏起来,闲暇翻阅时,陈冲一想到此书乃自己所编,唯自己所有,他就有一种拾贝般的孩童之喜。即使到了现在,他再看到自己编撰的老书,这种快乐又适时地浮现了出来。

    这让陈冲又兴起一个念头:自己当年多在河北中原一带奔波,说起来还没有收集过关西名家的作品,何不在养病的这段时间内,弥补自己当年的缺憾呢?他这么想着,就打算在身体稍好后,和妻子一起到关中各族中走走,董白听了也很高兴,她提议说,若是可以,她也想趁机回家乡看看。

    不过在四月中旬,陈冲的家中意外迎来了客人。说是客人,实际上他与陈冲关系匪浅,说是亲人也不过分,正是傅燮之子傅干。

    当年傅燮身死,令主簿杨会把独子傅干托付给陈冲,陈冲便将他带在身旁,名为师徒,实际上是当作养子教育,两人感情深厚。只是后来陈冲入主司隶府后,傅干一直留在霸府中做事,故而常常只有书信往来,并不怎么见面。到去年年初的时候,他还来信说,目前正在云北长史府中任职,而且已然成家,娶的是太原温氏的女儿。

    陈冲见傅干前来探病,心中自然是非常高兴,但脸上还是装出一副责难的神色,问道:“我听说陛下他们正在筹措对河北的战事,你身在云北府内,也当有重用才是,该建功立业的当口,回来看我,不妨事吗?”

    傅干笑着答说:“大人不是说过吗?功业本是建不完的,富贵也没有个尽头,能衣食无忧就已经足够了。但我和大人已有数年没见了,一直不能尽一些儿女的本分,现在想想,真是惭愧,所以就向陛下请了辞表,说照顾大人一段时间。”说罢,又从怀中取了些从岭北带来的特产,都是些山参、干酪什么的。

    陈冲没有推辞,又问道:“你一人过来,家小有没有安排?”

    傅干答道:“本想一起过来,但阿萝怀了孕,就只好先安排他到娘家休养去了。”

    陈冲便嘱咐他说:“那你过两三月还是该回去照顾。”即使如此说罢,他还是转首叫来董白,对她介绍傅干说:“这孩子不用我操心,还能为我添彩啊!”显然,有了陈章的对比,陈冲对傅干前来探望是倍感欣慰的。

    但董白是与傅干第一次见面。就年岁而言,董白其实并不比傅干大多少,故而两人见面后,董白颇有些尴尬,但傅干却毫无芥蒂地向董白行大礼,以母子相称。而后他自觉接过家中杂务,每日炊饭清扫,并未有丝毫怨言。

    此时的陈冲家中,除去傅干新来之外,尚还有赵丘跟随。赵丘是那名在平城决战后,陈冲在西河故旧中收纳的弟子,如今已有十六岁了。去年才刚刚元服,陈冲为他取字为文达,希望他不要辜负西河父老的期望。他平日内在太学读书,闲暇时便在陈冲身边静修,如今傅干新来,他便也常常前去请教,一时家中有了不少人气,不再似公主刚去世时那般悲戚了。

第九章 求心无垢

    季汉章武二年夏,四月刚过,关中就现出一副烈日腾空、炎炎难耐的景象。炽热的夏风下,长安的百姓们忙完农活,就赶紧到家中歇息,官员们在府上办公时,也放着冰块避暑,街上行人的更是寥寥,大多都去渭水之滨游泳去了。但仍能听蝉鸣不已,蛙声一片,显示出夏日特有的躁动与静谧。

    此时陈冲的病情稍稍好了些,虽然仍旧气喘,但勉强能在无人搀扶时走几步了,就是仍然骑不得马。陈冲仍然惦记着想要出门收集金石碑帖,便与傅干商量着,请工匠做一辆四轮车来代步。四轮车不大,只有约一人高低,而陈冲坐上后,大约一人便能推动。但也有不小的缺陷,此时的门槛都很高,想要进出府门,都必须要三四人一起抬起才行,这让陈冲觉得麻烦,干脆就还是在府中由傅干推着在湖边散步而已。

    不过傅干回来后,陈冲即使一直待在府内,过的日子也并不枯燥。傅干受陈冲影响,常喜在空闲时游览名山大川,观胜景古迹,这独立生活的十年间,见闻远超同龄人,所以和陈冲闲谈时,他说塞上风貌、奇人逸士,乃至珍兽名马之类的,数日都不见重样。

    赵丘在一旁听了好奇,问傅干说:“我在西京太学中,听同学们品评的都是国事兵事,怎么师兄身居云北高位,却说的如此闲散?”傅干笑而不语,还是陈冲说:“不知风貌杂事,又怎么谈国家大事?而且你师兄没有功利之心,做事就不骄不躁,纵然不能成就伟业,但也不会做下错事,这就很难得了。”

    但赵丘神色颇不以为然,陈冲心想:人各有志,倒也不必强求,他贫贱出身,又受父老厚望,心思急切一些也正常。当年陈冲之所以收赵丘为弟子,主要还是受西河父老勉强,抹不开情面的缘故,赵丘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处处小心谨慎,虽身处京师繁华之地,但能耐寂寞,苦心求学,这几年来已有了一些通经名声,所以陈冲对他还是非常满意的。

    不过说起奇人奇事,陈冲还是忘不了支室那拏,就是那位在肤施嘉陵山边偶遇的西域僧人,号称要在山中不断雕刻佛像直至老死,很久之前他曾委托傅干前去探望,得知支室那拏在山中雕有数百佛像,这让陈冲很是钦佩,何等的毅力才能让人一直坚持在深山之间呢?

    此时他再向傅干问起老僧支室那拏的近况,傅干答说,老僧在两年前便去世了,不过他死前收有弟子数人,依旧在肤施刻像,不过不再是老僧生前那般的小像,而是要刻一座五丈来高的大如来像。而此时的肤施也已是处处佛寺,当地胡人甚至多给子女取“菩萨”“婆罗”“须弥”这样的乳名,可见老僧影响之深。

    陈冲听后极为感慨,他不喜佛说,认为涅槃之道将希冀放于空性,未免过于消极,于国于家都并非好事。但感性上,在遇挫的时刻,他对证道求果也不能说没有丝毫向往,毕竟人难得有内心的宁静,而世尊能给人提供这样的法门,说一句堪破红尘也并不为过。这么多年了,陈冲自己仍然没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这么想着,陈冲也就罕见地出门去了圆觉寺一趟。上一次去圆觉寺,他也记不得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但看到寺庙的主持仍是康孟祥,他还是有些亲切的。只是又不免想到刘协与公主,他的心中很快又为悲伤所影响。康孟祥见陈冲来访,非常高兴,又送来了两卷新翻译的佛经,陈冲都收下了,而后在毗沙门天的佛像前静坐。

    寺院的钟声悠悠,他感受到燕子在屋檐上扑腾着翅膀,又看见柳絮飘过洒满阳光的深院天井,无数细小的纤尘在光影中上下翻飞。但在他心中翻腾的,仍旧是二十年长安往事。一旦阖眼,蔡琰与万年的音容笑貌就映入眼帘,挥之不去。

    临走的时候,主持康孟祥又前来送行,他委婉地向陈冲请求,能否向寺中免税。这几年,刘备借助佛教扬名,已经免除了佛寺的徭役,一时令关中佛学大兴,几乎成为与道学并称的显学,如今若再免去田租,恐怕会令编户大坏。

    故而陈冲还是婉拒了,并说道:“夫佛心者,大慈为本,安乐含生便可,佛法既然开方便之门,又何必慷他人之慨呢?”

    话是如此说,可陈冲在家一人时,读佛的时间却多了些,他并不看重那些净土功德,只是希望以此能够达成不喜不悲,心若无垢的境界。但有时候心越有所求,就越难以安静,这也是陈冲早就明白如今又更有体悟的道理。

    有一天,陈冲喝完药后,在树荫下小憩,正迷迷糊糊间,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便睁开眼去看。原来是妻子董白快步赶过来,手中还拿着一封展开的信,冲他说道:“长文派人来找你,留下这封信。好消息呢!说是文长三月南下沔水,已经拿下了襄阳哩!”

    看来阿白已经看了陈群写的信。陈诚听罢不禁心中欣慰,自从去年益州大胜后,他就和刘备商议过,今年要乘胜夺取荆州的部分土地,现在看来玄德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如今蜀军的水军几乎覆灭,短时间也难以再建,可以说没有人能再阻挡汉军渡江,只要能乘胜夺下襄阳、竟陵、江陵诸城,再在上游建立水军,将来平定江东,也只是弹指之事。一想到魏延是这次行动担任主帅,陈冲就仿佛看到自己的精雕细琢的宝物大放异彩一般,嘴角不禁轻轻翘起。

    他拿起陈群的来信看,信中说,刘范虽然遭遇大败,但还非常顽强,试图借南中的乱事向益州发起反攻,段煨虽然能够将其击退,但江州地形非常复杂,也难以进一步收复江州。故而刘备与诸将商议,都以为此时从襄阳发起攻势,必能收获批亢捣虚的奇效,故而要求魏延,率南府全军南下,分为三部,以一部包围襄阳,一部进攻江陵,一部提防夷陵,如此便可将刘范困死在巴西,而巴西贫困之地,只要相持数月,刘范定然无法支撑。

    但魏延却持不同看法,他作为南府都督,这半年也在打探扬州的动向。孙权在收复孙绍后,仍然驻留夏口一带,显然对上游的江陵虎视眈眈。一旦南府军南下,恐怕孙权也会趁势而动,试图在其中分一杯羹。故而渡江作战,势必要考虑下游的动向。

    魏延强调说,南阳这两年小兴水师,渡江虽无问题,但要与吴人抗衡,恐怕还为时尚早,所以此次想要一战而竟全功,恐怕是难以做到的。不如先夺取襄阳、宜城、当阳等地,将江陵周遭百姓尽数迁到沔北,使江汉平原变为白地,如此,孙权得之后也难增国力。

    这番言论说服了刘备,他极为高兴,对魏延鼓励说:“小子努力!我虽不能得江南土地,但能得汝长进,也不失为一桩喜事啊!”

    陈冲看完后,也很是欣慰,他知道魏延性情颇为急进,如今能说出这番持重言论,已然是韬略大成,可以称得上名将了。魏延说得不错,以孙权的秉性,如今见蜀朝虚弱,势必会乘势西上,甚至大概率会与汉军发生冲突,在平原上汉军获胜的可能大,但在江陵上则以吴军几率更高,故而将战线维持在当阳一带是更合理的。

    唯一值得忧虑的,就是对于吴人会否趁势夺取江关与白帝城,只要这两地落入吴人手中,便可封锁蜀地水军入楚,将来想要自蜀地兴建水师平定江南,难度便不可同日而语了。所以他特地写了封回信,令人抄送雒阳,大意是希望在南府南下之际,段煨最好也同时发起攻势,直至江关为止。

    此后陈冲仍闲居家中,仅通过书信略知魏延南下的大致情形。

    且说魏延都督南府四万军士,先越过襄阳,自樊城南下黎丘,占据汉水东岸的鹿门山一带,而后经三合里渡过汉水,快马占据岘山、隆中,封死襄阳守军南下的通道,最后兵临襄阳。襄阳守军早无斗志,献城先降,顿时江汉门户洞开。

    军次至宜城,守者又降。一路顺风而行,夏六月,魏延大军进围江陵。但随后就于江岸遇到了东吴楼船。东吴水师由周瑜领军,并没有贸然地上岸与汉军接触,而是坐镇南岸孱陵,受降江南的武陵、零陵二郡。魏延见状,也没有恋战的想法,果断在城下开始着手迁民,前后迁走约有二万余人。

    魏延撤走后,江陵守军不得已向周瑜投降,吴军继而溯流西上,连取枝江、夷道、夷陵,止步于秭归、江关一带。而段煨也加紧攻势,试图强攻江州,刘范左右支拙,显然距离最后的灭亡已然不远了。

    但在这个紧要关头,河北传出了一个新的讯息,瞬间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东朝大司马麴义意外身亡。

第十章 麴义之死

    且说曹操接连丢失邺城与邯郸两座重镇,又得知了西朝平灭蜀朝的消息,一时人心浮动,都以为西朝接连取胜,国力已彻底压过东朝,再与之正面冲突,恐怕已全无胜算。但要就此投降,东朝诸将又绝不甘心,两军相互厮杀十余年,早已是血债累累,并无和解可能。至此,炎兴七年以来横行河洛的河北曹袁集团,一时走到了自问何去何从的抉择之路上。

    根据尚书令荀或的遗命,其实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测,毕竟平城之战东军损失惨重,多年精锐丧失殆尽,西朝因此乘胜扩张,本也是可以预料的。故而他是希望曹操“固西扩东,联吴据燕,以待时机”。曹操也是如此去做的,他在河北广筑坞堡,节节防御,而后大肆迁民至辽东之地,又令夏侯渊数次征伐高句丽、扶余等国,做好了以拖待变的打算。但形势的恶化还是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曹操不得不把迁都一事提上议程。

    毕竟如今的东朝国都信阳已在事实上成为战场的前线,一旦失陷,给东朝带来的坏影响将不可估量,不若将其迁至辽东襄平,如此有燕山、辽泽、渤海为屏护,势必无忧,也利于曹操稳定平州的统治。

    曹操拟将此意向亲近者咨询,渐渐朝臣内略有耳闻,不料元帅长史田丰、尚书毛玠、少府沮鹄、太仆王粲等人都来劝谏。

    田丰说:“国家接连大败,王气将尽,又接连迁民至塞外苦寒之地,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刻,元帅若要迁都,如公孙瓒至易京便可,若到辽东,必令河北百姓惶恐,又置青徐郡县于何地?如此必生大乱!将来郡县投东如云,悔不及也!”

    王粲也劝说道:“元帅便是不去易京,也可建都于蓟县,襄平实在太远,须知将士顾家,一旦远离,必将魂不守舍啊!”

    曹操如何不知道他们忧虑,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他所谓迁都,不过是把朝廷迁到襄平而已,自己所建的霸府仍旧停留在河北打量情形,并无多大损害,而朝中皇帝刘和对自己深为不满,一旦在大战时发作,就可能导致全局倾覆,故而必须得将其在一万全之处才是。

    但田丰等人在东朝中地位险要,曹操也不能置之不理,故而就下令众臣庭议此事。他在私下里和大多数人打过招呼,故而庭议之时,附和曹操的人居多。

    广阳太守田畴不满,他说:“自古以来,还从未听说过遁于塞外,便能从皇帝手中保存疆土的,便是如卢绾、卢芳两人侥幸活命【1】,也尚有匈奴以为依靠,而如今鲜卑悉服西贼,我等焉有存理?请元帅不要听从这些妖惑之言,就在信都城下,与西贼决一死战!”他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重,已隐隐有将曹操比作贼子,刘备比作正统的意思,曹操闻言,面容都不觉一僵。

    有人看曹操露出不满的神色,立刻说道:“田畴公是幽燕人,怕是舍不得家小,不愿顾全大局吧!”

    田畴怒了,立即冲着那人反唇相讥道:“若说我不顾大局,莫非丢下河北诸郡百姓,就是尔等的大局?”

    众人闻听,发出一阵哄笑。曹操也笑道:“既然是庭议,诸君但说无妨。”

    眼见不能决议,曹操遂引内外臣僚将左大会于后堂,与会者约有五百余人。

    曹操对众人说:“今日必要定下大计,请诸位各抒己见,但务必言之成理。”

    众人其实都已知晓曹操的心思,但如此场面下,反对者又是河北声望极高的田丰田畴,谁也不好第一个出头,就相互观望着不敢出声。

    曹操见状,皱了皱眉,干脆就说:“人数众多,我也不便一一细问,不若如此,不愿去襄平者左袒。”

    于是田畴、田丰、王粲等一班人都卷起左边的袖子,内侍粗略统计了一下,左袒者约有三分之一。众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知道大局已定了,而反对者虽心有不甘,但也放下袖子,勉强遵从了曹操的决断。

    但曹操见反对者仍有如此之多,心中还是隐约不安,便提前派使者到府门口守着,等会议解散后,好观察百官僚属的态度,又说了哪些话,自己则在厅堂中静坐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府中的人都散尽了,曹操便唤来使者询问道:“田丰、田畴有何表态?”

    使者答说:“二公虽紧皱眉头,但并不与其余人言语,只是叹息罢了。”

    曹操又问:“毛玠、沮鹄又如何?”

    使者说:“两人面露愁色,但司马仲达在一旁安抚,几人交谈如常,也无异状。”

    曹操听罢心想,这几人到底还是士人,知道顾全上下的,所以也就宽了心。正当他摆手让使者下去的时候,注意到使者吞吞吐吐,似乎有话想说,就问道:“莫非还有什么异事不成?你但说无妨。”

    使者斟酌良久,终于说:“那几人虽然并无异样,但麴大司马出来时却大声抱怨,说什么此事本就由元帅独断,却装模作样地让大家庭议,实在是多此一举。”

    他说到这,抬眼看了一眼曹操,发现元帅面色高密如云,完全看不出深浅,又继续说道:“而后麴大司马又说,朝廷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霸府无能,元帅用兵保守,若是他来守信都,必与西贼决一死战,担保西贼有来无回。”

    曹操沉默片刻,问道:“周围人有何反应?”

    使者答道:“周围人大多笑笑而过,应侍中在一旁说,大司马又发牢骚了,但也有不少人议论纷纷,很快就散去了。”

    说罢,使者顿首拜倒,匆匆退出房内,独留曹操一人在房中沉思。曹操扶额片刻,便派人又唤来信都令蒋济,与他说道:“麴义此人反复无常,此前叛杀本初,投奔西贼,后又因名禄不满刘备,再归于我。我本以为他受此教训,当收敛一二,不料他跋扈如此,寄人篱下,还敢以狂言惑众!不杀此人,国家何安?”言语之间,显然已是要蒋济罗织罪名,将麴义捉拿下狱了。

    蒋济哪能不知曹操心意,但他却露出迟疑之色,缓缓说道:“元帅,麴大司马平日言行不检,多有乱论,欲以言论罪,将他捉拿下狱,这确实不难。但是麴大司马本是西朝叛臣,与刘备势同水火,绝不会二降西贼,朝中上下无不视其为击贼先锋,元帅若将其擒杀,恐伤元帅霸府之望啊!”

    曹操听罢,也觉得有理,一时犹豫不决,便打算观望一段时间,一面着手迁都,一面派人埋伏于麴义府邸周遭,昼夜监视,以此决定来麴义的去留。

    哪知不过两日,曹操便又收到回报。原来麴义在家中与随从饮酒,自夸自己用兵无敌,曹操与陈冲也不过是泛泛之辈,若东朝天子以他为帅,必能混一东西,复兴大业。又说元帅患有头风,如今已五十有七,比不上他身体健硕,将来元帅百年后,能够作为国家栋梁的,舍他其谁呢?

    曹操阅罢大怒,当即召来蒋济说道:“国家谋臣如云,勐将如雨,少了他就不能打仗了?竟还贪念国家权柄,此等贼子,不杀之如何振奋军心?”

    蒋济见信也吓了一跳,知道麴义这是自寻死路,怎么拉也拉不回来了。他不敢再对曹操推辞,当即就带兵马包围了大司马府。此时尚是深夜,麴义因夜中喝了些酒水,正在榻上酣睡如潮,迷迷湖湖就被军士们绑起来带入牢中。

    等他清醒后明白情形,当即在牢中狂骂不已,称曹操为“猪肠儿”,又问自己到底有何罪过。蒋济此时已搜罗好了罪名,派人回复说,是妖言之罪。

    原来的言论自然是不好直接说出来的,所以蒋济用的是另一件事。大约是去年晚秋时节,河北干旱,月余不雨,麴义出门时,正好撞到路上有犯人黥面刺字,其妻子女儿尽数被籍没为官家奴婢,就对人玩笑说:“最近国家老不下雨,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蒋济以此声称大司马麴义对朝廷怀有不满,又在其府中抄出甲胃二十具,麴义无可辩驳,终于在五月壬午为人斩首。全家坐死者数十人,妻女也尽数籍没为官奴。

    麴义坐死的消息传出后,东西俱惊。麴义作为经年宿将,无论在东在西都战功赫赫,曾一度险些阵斩陈冲。即使两朝中有不少人险恶其品德,也不得不承认,当代诸将中,能与之比拟的寥寥无几。孰料曹操竟然如此果断,如此简单迅速地将其捉拿处死。

    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由于东朝官僚不知其中缘由,一时人人自危,以为曹操将大开杀戒。虽然曹操尽力安抚,还能把持住信都的局面。但对于北面的幽州诸郡,便未免有些力所不及了。

    六月丁酉,东朝居庸关守将高览自度曾与麴义有旧交,恐遭曹操株连,便干脆抢先杀掉关中霸府督军,派使者向平城请援,以期归顺西朝,拨乱反正。

    【1】:卢绾,卢芳与匈奴:卢绾乃刘邦发小,随刘邦征战屡立战功,为刘邦封为燕王,后见刘邦衰老,彭越、韩信先后被吕后诛杀,因而十分畏惧,便与匈奴暗地勾结。等刘邦死后,他逃亡匈奴,匈奴封他为东胡卢王。此后卢绾被蛮夷侵占抢掠,常常想着回归汉家,寄居北方一年多以后,病死于胡人之地。

    卢芳则是新莽末年的朔方首领,他自称是汉武帝的曾孙刘文伯。并说他的曾祖母是匈奴谷蠡浑邪王的姐姐,于是得到更始帝刘玄的提拔。后刘玄死,他自立为西平王,与匈奴沟通有无,匈奴便拥护他做汉帝。继而在九原县建都,攻占五原、朔方、云中、定襄、雁门五郡,并设置郡守、县令,和匈奴军队一起侵扰、掠夺北方边境地区。后与刘秀相互攻伐多年,刘秀不能取胜,但因卢芳部下多是汉人,思念家乡,数年后部众逐渐离散。卢芳则客居匈奴十余年而死。

第十一章 信都对阵

    与此同时,麴义身死、高览请降的消息也传到在西朝东都,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军中士卒,闻言无不为之大喜,就连刘备都在朝上对百官嘲笑道:“曹操在朝局中持重了这么多年,这次总算是耐不住性子了!”说罢,又叹息道:“我虽深恨麴义,却也钦佩其武略,本欲再与其沙场决胜,竟不能得偿所愿,实为可叹!”

    而随着情报的进一步首级,朝中有识之士多意识到,一战收复河北的良机已经成熟了。法正为此上表分析说,麴义已死,居庸易手,曹操军心定然会出现极大动荡,而据可靠消息,曹操又在着手迁都事宜,河北士人多有反对,可见曹操内外失衡,困顿难解。

    而去年国家夺下邺城、邯郸,如今又得居庸,东朝已无纵深可言,此时只需提兵信都,摧敌首脑,便大有一战全取河北的可能。所谓天、地、人三险,曹操已失其二,而国家尽有之,此战必然获胜!故而劝刘备不要犹豫,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刘备深以为然,恰好此时荆州战事也告一段落,刘备便当即下令魏延,以其在襄阳采取守势,自己则征调卫将军关羽、定襄都督张飞、濮阳都督袁谭、冀州刺史牵招、及护乌桓校尉何奈平林等部众,日夜兼程,到邺城中集合。

    太子刘燮得闻刘备又将亲征,便主动请命说:“阿父已贵为天子,所谓天子,天下安危系于一身。又所谓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不可妄动。征断杀伐,本是臣下之劳,何必大人躬亲?想高祖数载荡平天下,无非驱三杰而用,后受英布之失而病笃,亦无非孝惠之过也!【1】今日阿父年事已高,东贼穷途末路,何用阿父亲征?儿虽不才,愿代大人讨之!”

    刘备欣慰他的成长,但仍拒绝说:“我与曹操早年相识,互为制俦,争斗至今,也有十数载了。其如今总算得了机会,能够分出高低,我我岂能不去?”

    见刘燮面露失望之色,刘备宽解道:“你有此心便好,如今丞相养病,我出征后,国家大事仍由你与孔明商量,去年你处事无错,我很欢喜。但此战我非亲征不可,你不用多言了。”

    刘备又在尚书台中阅览桉牍。他看累年战争下,军需耗费无算,国库也为之一空,一时良久叹息,他对侍中王凌说:“我这一生戎马倥偬,历战无数,却始终没能与民休息,这是我的过错。此战告捷后,我愿生息十年,使吾民得享太平。”他又命人将此言传到军中,兵卒听闻如此消息,无不军心大振,秣马厉兵,以期大胜。

    出发前,他又收到陈冲自长安寄出的一封信。信中陈冲没有谈什么国家大事,也没有向刘备提出军国建议,只是信纸正面写了一首诗,全文曰: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又在诗尾写道:“闻君许诺,恭候佳音。”

    刘备读罢,将此信引视台阁,然后说:“丞相说得好啊,此战战罢后,我等都当功成身退,在家中享享清福了。”

    至七月下旬,诸军汇聚邺城,刘备身处其间巡视各部,见各府军官中添了不少陌生又强壮的年轻人,而自己身边的这些老兄弟们,却多已须发斑白,这使得他不禁想到刘燮的请战,一时竟激起豪情,对麾下诸将笑道:“廉颇虽老,却也不能让后人专美于前啊!”于是立即开拔,号二十万,骑六万,旗甲曜日,一路鸣鼓长驱而进,军容盛极一时。

    而对西朝的大规模调动,东朝也早有预料。曹操一面强令长子曹丕继续主持迁都事宜,一面征调青徐幽冀四州诸军,合约八万众,马万匹,都向信都集合。而后他又不断派人征发州郡粮草,田租也连征三载,河北府库几为之一空,民间屯地无有复遗,以至于府下多有怨言。

    有人向曹操进谏,说如此太伤民生,可否缓行,曹操则冷笑道:“此乃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岂能用常理来论?此战若胜,我乘胜攻入河南,粮荒自解。此战不胜,河北便非国家所有,民生优劣,又与朝廷何干?尔等所言,可谓谬哉!”

    在此期间,曹操不断派斥候打探西军消息,同时大肆宣扬说孙权已与东朝联合,不日便将派兵北攻兖、豫。暗地里又试图在西军中引起骚动,做书派骑使送与袁谭。信中言辞,颇以长辈旧亲相称,回忆自己与其父袁绍的过去往事,并说:“汉兴之日,即是韩信、彭越、英布同陨之时,智者且当三思。”最后甚至向刘备遣使,说道:“黎庶不幸,何用大军?你我各持刀剑,以身决胜负,不为妙哉?”

    刘备对曹操的所有作为一清二楚,当即便将袁谭请出来,与使者对峙说:“孟德诡诈,岂能信之,既在战场一决生死,无复多言!”而后将曹操的所有来使一并送回。

    曹操不等回信,就令在绛水之北择一高处筑营垒,挖掘沟堑,将辎重粮草都圈在其中。步骑环绕在外,以待西朝大军。

    虽然用了各种手段,但曹操已知刘备此次决心之坚定,此战不胜,则无法再在河北立足。故而在西朝大军到来之前,他就散尽金宝,将之配给精锐将士。又许诺诸军,战胜之后,将为每名将士分发妇女。

    但即使如此他还不放心,仍然担心部下不肯死斗,或者临阵降敌。于是又遣使通知曹丕,在迁都的同时,也将士兵家属一同挟持入辽,以此来要挟士兵,避免他们心生二意。

    此时西军的先头骑兵已到,他们远远望见曹操的大营,不动声色地筑营监视。第二日,刘备与关羽的中军也到了,此外还有何奈平林的乌桓军、袁谭的东府军。此时大约有十五万人先赶到战场,后方的西府军尚相隔七十余里。

    诸将与东军大战数次,此次还是首次攻到东朝的国都之下,远望信都城墙高耸,近看东军部众沮丧,将士无不胸生豪气,纷纷向刘备请战。

    刘备估算西府军大约还要四、五日才能到,又见各军士气正旺,而曹操军军马少,众寡不敌,还是背水布阵,身处绝境之中。此前曹操的诸多尝试也表明,他此时正处在空前的政治危机内,并不想与自己决战。

    刘备很快下定了决心,打算先打一仗试试。虽然心中颇想一鼓作气拿下曹操,但他嘴上还是说:“曹操用兵狡诈,诸位莫非都忘了北皮之败吗?诸位切不可有轻敌之心。”仍令各军稍事休息,准备第二日出战。

    此时大约已是中秋,天色逐渐晦暗,直到卯时,天才蒙蒙发亮。天亮后风势减弱,但风自西北吹来,对垒双方的军旗都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季汉军从西南边出来,向北绕了一个圈子,变为东西向列横阵,从北面压向曹操军营。这是荀攸考虑到刮的是北风,故而向刘备建议背北向南顺风布阵。

    到辰时,西军早就列阵完毕,却不见东军出营迎战。又过了数刻,西军阵中奔出轻骑数十,驰向曹操营垒各处。但见东军高垒深沟,避战不应,只得回阵禀报。

    西军中军侍卫围成的空地上,放了几个胡床,刘备坐在中间的一个。虽然已经缳甲,但没有活动,他竟然觉得寒冷,又在上身披了一件袍子。侦骑回报之后,他抬头看了看灰暗阴沉的天空,对坐在侧首的荀攸说:“曹操不是不出,是在等风停。估摸中午风力减弱了,他们吃了午饭才会出来。我也早料到了,各军都准备了干粮饮水,且活动活动,等他出来再战吧。”

    说罢,他也起身来,叫人牵过坐骑,巡视各军,也算是稍微活动一下。

    跟随他的诸将幕僚簇拥在左右,战马喷出的热气形成阵阵白雾,看来风确实小下去了不少。

    刘备和大将军关羽并辔而行,关羽的坐骑赤兔突然无端歪过脖子,一口咬住了刘备的脚踝。刘备一惊,使劲拽腿,而关羽也一边回拽缰绳,一边用皮鞭勐抽马颈。好不容易马嘴才松开,挣扎之下,刘备的靴子都差点拽掉了。

    左右都很惊骇,纷纷跳下马要查看皇帝脚上是否受伤。刘备则连连摆手,要大家不要惊扰他人,自己也无有问题。而他自己则忍着痛暗想,都说老马有灵,这莫非是凶兆预警?与曹操交战,须得加倍小心,自己这一生打得最顺的仗莫过于对阵袁术,但对曹操,没有庭坚的帮助下,还从未单独胜过,此次虽然占据优势,却仍得战战兢兢,不可露出半分破绽。

    恰在此时,侦骑飞保,说东贼开营出战,自南向北成横队前进,骑在前,步众在后。

    【1】孝惠之过:英布叛乱时,刘邦本想令太子刘盈领军出征,结果刘盈恐惧拒绝,在吕后说情下,刘邦不得不以病体御驾亲征,后平英布之乱,结果战场中箭,加重病情,平叛后不久便驾崩。

第十二章 文稷入阵

    刘备正要思索迎战,突然登的一惊,大声说道:“自南向北推进,他才几多人马,那得如此从容?曹操好诡计,好乘人背,不得不防。”

    他急令孟达、陈到及帐内亲信将领数人,分别持将令奔赴东西垂和后军,令各军收缩戒备,以防遭到突袭。

    刘备布置的汉军军阵,是自西向东的横阵。前排和两翼都是骑兵,刘备的中军其实就是骑兵的一部分,位于中央位置。步军集中在中部靠后的位置。这其实是刘备考虑到曹操兵少,准备在两军对垒之时,一边出前排重骑蹈阵,一边舒张两翼的骑兵包抄曹操军的侧背。

    如果曹操列堂堂之阵,与之对战,则必败无疑。但如今刘备见曹操军骑前步后,成横队向西军阵推进而来,如此漫不经心,不禁心生狐疑。料想曹操必是在中路诱敌,而将精锐出侧背而去了!所以急令两翼和后背各军收缩戒备,遇有挑战,不得擅自出兵,以防中计。

    孟达带领亲随飞奔西陲,刚与负责次方的袁谭交谈,就听得阵阵锣响,但见东军大队骑兵从远处的土丘之上涌出,潮水般奔腾过来。敌人的骑士只是轻便猎装,战马不带甲,驰骋如飞,转瞬就要到眼前了。

    孟达大声说:“陛下料事如神,贼人真的偷袭侧背来了!”前面的骑士们都跳下马,持弓失朝冲过来的骑兵射去。密集的失石如雨扑去,东军的轻骑哪里敢来靠近,只是沿着箭程改做横向掠阵,对射一阵,就回旋回山丘之上。但见敌军骑士纷纷下马,有的盘腿坐在地上,有的大声谈笑,仿佛不在打仗,而在游猎一般。

    这边的汉军将士,则恪守皇帝的命令,不轻易出击追帝,任凭山丘之上人喊马嘶,也不为所动,继续守阵不出。

    刘备早回到本阵,面对曹操军的逼近,他不慌不忙地坐回胡床上,和众人商议如何对敌。法正进言说:“贼军多是轻骑,朝我重骑逼来,非其所长啊?我军本不怕他过来,两军接战,我长槊戳他,还不像戳草人似耶?他的弓箭又不能伤我重骑。”

    刘备颇以为然,但他料定曹操还有后手,所以没有下令出击,而是望着一旁空着的胡床,原本坐在上面的关羽已经回到他的前排本阵去了。他来回踱步,自言自语说:“这矮子到底想怎么打?”

    新提拔的灵武校尉贾逵过来问:“要不要冲出去打他措手不及?”

    刘备摆手说:“我怕一打他就四散跑了!或是诱我攻击?”

    他突然灵机一动,和法正荀攸私语一番,觉得无恙后便立刻唤来传令骑使,让他告诉军阵东陲的乌桓校尉何奈平林,立即分乌桓骑兵绕行去进攻曹操后山坡上的营垒。不管是否打下,都要速速点火,让营垒着火烧起来。

    “东贼回头,一看黑烟烧起来,军心就乱了!我却守住正面,把他胶着在这里。”刘备不觉微微笑了起来,和一旁的法正继续交谈时,仿佛已看见胜利在向他招手。

    一会儿功夫,东边马蹄声响,好像是乌桓骑兵开始行动了。

    就在这个时候,刘备旁边的亲信骑士都在喊:“陛下,快看前面!”刘备急忙上马,可以瞭望到缓丘下的远处,敌我对垒的空地上,数千匹战马朝着己方飞奔而来,而马鞍之上却没有骑手!

    这是怎么回事?不仅刘备不解,西军军阵前面黑压压的重装骑士们更是纳闷、他们眼见东军骑马靠近,却突然听得一声令下,敌人前排的骑士都跳下马,抡起马鞭狂抽战马,受惊的战马朝前奔来,根本不顾前头是西军的长槊森林。

    骑士们还在喊:“要不要放箭?”有的人还说:“下去把他们赶开吧!”而惊马已经跑到跟前了,遇到阻挡,很多马开始横向掠阵,有的朝西跑,有的朝东跑,乱作一团。

    前排的骑士全被惊马遮住了视线,而后面观战的刘备则看见下马的东军将士都在飞快地冲上来!虽然隔得较远,但仍可以看见他们只披了两铛皮甲,手持短刀,像被激怒的马蜂,一团一团蜂拥冲上来。

    刘备连叫不好,己方的骑士都挤在一起,穿的都还是重甲,行动笨重,如果被这些猴子似的敌军围上来,则难以施展开来。可是再想传令出击已然来不及了,想要后退?如此庞大密集军阵,层层叠叠,一个命令下去没有半刻一刻光景,哪里挪得动?刘备暗暗叫苦,却不知如何是好,眼见着东军潮水般地漫过惊马,一下子就漫入西朝骑兵的阵中了。

    这些东军兵士,只穿了圆领窄袖的布衫,外面披了一层皮甲,手持斫刀,身背后背着弓失。他们扑入西军重甲骑士的阵中,埋着头只顾往里钻,见着人腿马腿,就抡起刀乱砍一气。西军重骑虽然了得,却挤在一起无处施展跑马杀敌的本事。无端被低着头钻来挤去的敌兵斫腿砍脚。大惊之下却没有办法抵挡,只得一面拽着缰绳拉动坐骑躲避,一边提着长矟在人堆中寻敌乱戳。

    无奈大家都挤在一处,马头一转就撞到了他人,槊杆抬起来,不是打到同伴,就是相互撞击,怎比得了猴子般灵巧的敌兵。此情此景,就如同狼群奔入骑队当中,专门噬咬马腿,马乱人惊,又无可奈何。西朝骑兵一时间人仰马翻,像被割庄稼似的割倒了一大片。

    眼看着前队得手,东军跟在后面的步骑大众,都呐喊着扑了上来。一些人同还在前阵抵抗的西军士卒对射,更多的人则不顾一切地涌入西军凌乱的阵中,冲杀蹂躏,使得本已乱作一团的汉军军阵,朝后面散裂开来。

    不到一会儿,东军连杀待砍,就杀到了冀州刺史牵招的跟前。由于逃命躲避的军士相互推挤踩踏,即便牵招本部的千余骑士战意尚强,也被冲散掉,随波逐流地朝后面退去。尚在犹豫而行动迟缓的牵招,连同他身边仅存的数名亲信骑士,瞬间就被披短甲持短刀的敌兵追上了。

    事起仓促,身边的骑士慌乱之间搭箭射出,没有射中敌人,反将数名敌兵吸引过来。眼见情况危急,为了保护主将,牵招身旁的两名骑士先后跳下马,挥舞长矟驱赶敌兵,却不料从后面冲过来一个敌人。

    这人也只穿了一件圆领窄袖的猎装,背着一把长弓,不过他连皮甲都没有披,衣服上血迹斑斑,手中斫刀的刀口上有好几处缺口。此人乃是冠军将军文稷,是许诸之后最为出名的虎士。当年曹操创建虎士,收纳的无不是身怀绝技的奇人。文稷虽不若许诸有名,但身长八尺,力大善射,号称曾如李广般射箭入石,有勐士之称。

    文稷见牵招大将装扮,心中暗喜,趁着他们对抗前面敌人的空隙,突然冲到了牵招的马侧。他用手揪住马鬃,右手抡起斫刀朝马上的人砍去。却不想那马背拽疼了,受惊腾身而起,险些把马上的主人掀下去。

    不过战马的这一腾起,砍下来的斫刀也失去了准头,从马上人左侧大腿划过。牵招那天穿的是一身漆成赭红色的明光铁甲,甲裙一直遮蔽膝盖,内衬犀牛皮的皮铛。而这来敌的斫刀砍过,将他膝盖上的甲裙切开,又把里面的犀牛皮划破,深入进去割开皮肉,割破了他的膝盖,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文稷一击未能将马上之人击杀,抬手看斫刀,刀口卷起,几乎不能砍人了。正值懊恼,忽然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两人站立不稳,一起摔倒在地。趁此机会,牵招的亲信公孙集骑着马,腾出手拽住牵招坐骑的缰绳,拉着马和马上受伤的主将朝后奔去。

    倒在地上的文稷凭着力大,翻身压在对手的身上,却见牵招已被拉走,不甚恼怒。他对身下的汉军骑士说:“我丢的是富贵,你却要丢掉性命,甚是不值啊!”见那骑士扭头不语,文稷索性抽短刀割下他的头,骑上死者留在旁边的马,去追击西军败兵去了。

    此时西军前军已败,刘备见局势不可逆,遂果断下令撤退。说是撤退,其实各军都快马加鞭,纷纷向北逃命。刘备为避免步军被包围,造成大的损失,尚在率本部断后截杀曹操追兵。

    不料战场之上,失石乱飞,不知从哪里飞来数支流失,一支射中刘备坐骑的脖子,另一只则射中了他的腰甲。受到重创的战马颠簸,刘备翻身坠地。

    旁边的随从大惊失色,一起涌上来围住天子。白毦将军陈到扶住刘备,试探了一下箭杆,见中箭不深,就一把拔出箭簇。他迅速解开刘备的衣甲,露出伤口,俯身吸出伤口内的血。刘备也并不慌乱,只在手心吐了几口唾沫,抹在伤口之上。随后负痛简单包扎了一下,就站起身,在从人帮扶下跨上一批从马。远处的将士见他策马而走,都放下心来,安慰说:“陛下只是马中箭了,并无大碍!”

    由于部分汉军骑兵坚持穿插截敌,并竭力将东军同己方步兵割开,因此汉军军阵并没有完全崩塌。并逐渐和东军脱离接触,朝北面退去。而东军因为人少,骑兵更少,此前的惊马之势已经调用了曹操大部分的马匹,所以也就组织不了足以致敌死命的追击,更取得不了决定性的胜利。

    他们在汉军大队退走后,才转过身来俘虏残敌,收集马匹,剥开死伤者的衣服搜罗财物。骑兵冲入西面西军留下的大营,守营军士也逃走了。营内辎重,包括现有的大批马匹、粮秣,都落入东军手中。

    再说乌桓校尉何奈平林,本来领命去袭击东军大营,不料战场形势突发剧变,刘备的大军早早败走了,他们回马过来,又陷入了敌兵的包围。正值慌乱之际,他望见曹操的黄天腾蛇大旗,心生恐惧,斗志全无,遂下马解甲请降。

    这一仗,东军掠得上万军马,辎重无数,另有近万俘虏,曹操本想坑杀,但转念一想,这都是胡人义从,也未必真忠心于刘备,将来打赢这一仗,也可能为己所用,于是就把他们带到绛水南岸,悉数放走。

    此时西军朝北败退,幸得曹操军没有追击,才得收聚建制。刘备考虑到西北面的薄落亭水路便利,可以休整。于是率军北走,屯于巨鹿,西距信都百里。曹操也随之移营,双方重新在漳水对峙。

第十三章 北府请战

    刘备退走薄落亭不久,抵近八月底时,北府援兵赶来相会。北府军中多是骑兵,共有三万骑,一骑士有两匹从马。援兵军马如云,马儿膘肥体壮,将士衣甲鲜亮,屯于城西,引人侧目。人们议论道:“都说晋阳铁马,天下无敌,今天见了果然名不虚传啊!”河北、河南各军新败,如今见晋阳军容鼎盛,士气也不觉为之一振。

    此次晋阳军仍以车骑将军张飞为主将,少府刘豹为副将,军中诸将却多有新进,提拔了一大批并州的年轻士人。首先是阳曲郭淮,他是故雁门太守郭缊之子,祖父郭全,曾经官至大司农,在并州以知兵著称,年幼时就曾受刘备与张飞的召见,都对他的才能赞不绝口。其次是孙资,他虽出身寒门,但以临机应变,过目不忘闻名,被时人誉为有王佐才。再有温恢,令狐华,王机等人,无不是并州翘楚,士族楷模。

    军中将校也多有鲜卑、匈奴义从,他们相互交游,在代北、雁门一带养马练兵,牧马盈谷。每年秋天到云北布防巡游,出动军马动以万计,军容极盛,长史府下各国见之,无不战战兢兢,贡献臣服。只是往年刘备以为他们尚需锻炼,就并未带到河北参战。但此次出发前,张飞对刘备说:“不见血气,后辈如何成才?”这才得到刘备同意,将这群青年人一并带来。

    张飞先与刘备谈最新战事,刘备早与法正等人议论过,对张飞交代说:“眼下河北人心动荡,使我军横行如无物,但要与曹操正面决战,万一中计,反而损我军威,再打成北皮的样子就太难看了。不如我主力在此牵扯,与他屯兵对峙,再分一支兵去进攻幽州。上次在幽州多有斩获,这次居庸关又落入我手,此时大有可为,只要将幽州夺入我手,再施计离间东贼上下,信都必然大乱,曹贼也可不战自破也!”

    张飞听罢却颇不认同,他认为眼下北府军心正旺,手底下的年轻将校们也都欲与东军决一高下,若不能正面迎击,恐怕士卒们是不甘心的。刘豹也在一旁颔首称是。

    刘备听罢,便把北府的那些年轻人都召见问话。迎面进来的分别是郭淮、孙资、温恢,三个人头戴武弁大冠,穿绛色的圆领窄袖戎服,腰悬短刀,脚下是鲜亮的鹿皮靴子,哪怕是面见天子,也自有一般威风凛凛。

    当时他们看见脚缠布带的牵招坐在刘备身边,他面色甘黄,完全是一脸苦相。牵招看见三人进来了,就招呼两个从人,起身向大家拱手告辞。从人一左一右把他扶住,一瘸一拐慢慢地出去了。

    三人看着牵招艰难地除去,真是诧异万分,想不到声扬河北,号称有万夫之勇的牵招,居然被曹操打得如此狼狈!

    刘备招呼他们三人坐下,而后把自己决议说给众人,并问他们有何想法。郭淮听闻要分兵去幽州而不是与曹操正面决战,果然露出不忿之色。向刘备请命说,晋阳来骑士气精锐,不如先出阵挑战,打上一阵再说。

    刘备心想也好,这群青年人锐气正盛,不比我暮气沉沉,让他们去幽州恐怕也不情不愿,还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乱子。眼下他们手中都是骑兵,放他们出去打一打,败了曹操也追不上,正好煞煞骄气。万一胜了,我再继进,追击残敌也不迟。

    他心里合计罢,嘴上却故意激将:“不可!我打了半辈子的战,正面对战,还从未赢过曹操。你们还是暂且忍耐,待我拿下幽州,再去出战也不迟啊。”

    此言一出,果然激怒三人,孙资站起来请命说道:“我受陛下之恩,如今能得领兵作战,早已不在乎此身生死,只求为国家建功立业。但陛下如此不信将士,未免太让人心寒了。莫非曹操连败之师,还能比得上平城之时吗?”张飞在一旁听了,非常高兴,也站起来说:“兄长,你看我部下人心思战,还是先打上一战吧!”

    刘备为难地说道:“既如此,我也不拦你们。你要同他交锋可以,不过切记,不要渡过漳水。诱他过河,再用铁骑冲击,或许可胜。”

    看几人得令出营,法正在一旁对刘备笑道:“陛下御下已然老成了,便是丞相在此,恐怕也不能处理得更妙!”原来他对刘备的想法看得分明,刘备却摇首自嘲说:“和曹操打了这么多次败仗,若还没得教训,那才是白打了。”又转首对大将军关羽说:“你另率一支骑兵在侧面接应,万一战局不利,也要把他们接回来,不至被曹操大败才是。”关羽颔首允诺。

    再说郭淮几人出来,和张飞议论这战该如何打。张飞细思了一下,说道:“不如你们三人带一半人马在水西列阵,吸引贼兵。我带另一半轻骑从上游过河,抄他的后背去。”

    但其余人商议了一下,觉得本来兵少,分一半沿河列阵,恐怕还不足以阻拦敌军,更莫谈破敌了。

    这时郭淮灵机一动,想想秋天干燥,常刮西北风,转念想出一个计策,就建议说,他带一千轻骑在上游渡河,沿着水东顺风放火。张飞率大军在水西列阵,佯装渡河,实则吸引曹操军。待到大火一起,敌军大乱之际,则乘势渡河破之。张飞听了,举得此计甚妙,便点头同意了。

    次日,北府军诸将带领晋阳铁骑,一路东行,到了漳水边,郭淮带人从上游的堂阳渡过了漳水,向东南方向潜行。而张飞、令狐华、孙资、刘豹诸将则统率大队人马,张旗鸣鼓,沿着漳水往南行,做出要择地渡河的形状。

    一路之上,红色、白色的军旗顺风招展。号称“万人敌”的张飞头戴灰白色突骑皮帽,身披明光铠甲,腰缠金丝腰带,脚下着鹿皮靴。他的坐骑是一匹青灰色的快马,马鞍两旁插着弓袋,手持一根丈余长矟。虽是轻装赶路,其威武情景,不觉让人侧目,其余诸将也都跨骑骏马,个个锦衣绣帽,器宇不凡。

    晋阳北府军如此招摇而进,东岸的东军侦骑早就发觉了,一路夹河随行。到后来,东岸骑兵越聚越多,逐渐望不见头尾。军至五口渡,两军不动了。此处河面狭窄,两岸平缓,正是易于抢渡之处。而东朝大军已经在此汇集,同北府军成隔河对峙的状态。

    当夜两军隔水宿营,但见东岸曹操军营火把连天,远远望不见尽头。晋阳军人都有点吃惊,纷纷议论说:“东贼的兵怎么这么多?莫非青徐的贼兵也赶来助战了?”孙资发现了,就命人传令各营说:“贼人不过是多点火,吓阻我们罢了,不要上当!”这样说了,将士们才略微安心了些。

    两军对峙一夜,第二日日中,晋阳军逼近漳水,似有强渡之意。东朝大军遂也靠近漳水列阵,双方前排仅隔一条窄窄的漳水,两边将士的面貌俱可望得清楚。

    张飞骑马回顾军阵,他发现风向果然自北略偏西来,两军东西对阵,风是斜向穿过西军阵营,逆着漳水往上游吹去。他想:“郭伯济还颇有谋略,此刻在北边上风处放火,不由得东贼不乱!我且拖住贼兵,借机让他们看看我军的后起才俊!”

    想罢,他顾首对岸,指着对面的一杆黑色虎头旗帜,问身边的年轻人道:“既然要一战扬威,就少不得战前挑战,你们谁敢一马当先,把那支黑虎旗射下来?”

    说罢,一名青年人从人群中跃马而出,对张飞说道:“叔父,我愿前往。”

    张飞视之,发现竟是女婿陈璋,他连连摇首,对陈璋劝说道:“含贞志气可嘉,但你从武未久,本领未到,还是不要勉强为好。”

    陈璋自从与陈冲闹翻后,就转而投奔张飞,一直借住在府上。在这段时间内,他痛定思痛,决心自此从军建功,以此来摆脱父亲身上的阴影。不料这第一次请战就被岳父劝下,他虽面含不忿,但心里也确实没底。张飞又劝了几句后,他便握着太丘刀退下了。

    张飞见陈璋归队,转首又问温恢、令狐华、王机几人道:“你等谁敢上前?”

    不料一个青年将领从中策马而出,原来是王凌之子王广,他对张飞笑道:“我乃太原王氏之后,当年族长为国诛杀董贼,我心向往之,如今既然面对曹贼,我又怎敢落伍?若车骑不弃,便派我去吧。”

    张飞看了他一眼,缓缓颔首。王广立刻催动坐骑,自军阵中跑出,战马飞快地奔驰数十步,踏蹄立在河畔。那天,王广头戴铁兜鍪,上面插着白色的雁羽,身披两铛铠甲,外面罩着黄红色锦袍。他坐下的代郡战马甚是高大矫健,为了便于奔驰,没有带上铁铠,只用牛皮蒙身。他没带长兵器,左手持弓,立马岸边,显得意气风发,朝气无限。

第十四章 曹彰射马

    王广牢记张飞嘱咐,想着要挫挫东军的锐气,抬眼瞄了瞄主将说的对岸黑色虎头旗帜,见有一骑士抱着旗杆居中立在阵前,心想:射倒旗杆倒不算什么真能耐,何如射人?

    于是他搭箭在弓,考虑到风力作用,略微朝右偏出一点,抬手将箭射出。那箭飞快地越过河面,直奔旗手而来。那旗手却有警觉,听见鸣镝声响,猛一低头,箭头射中他的皮帽,掉在了地上。

    有军士飞快地奔出,捡起掉在地上的箭,跑入军阵,交给骑在马上的曹操。

    曹操看那箭,是一支扁平带侧锋的猎箭,装有骨哨,箭羽是用雕羽制作,甚为考究。他知道箭主不是寻常人,就叫人骑马出阵,冲对岸喊道:“那位箭射军旗的将军是谁?留下名来!”

    王广听见了,高声答道:“我乃大汉北府军黄鹄校尉,祁县王广是也!”

    王广声音洪亮,顺风传到曹操的耳朵里。他想了想,叫来儿子曹彰,拿着这支箭对他说:“这箭的主人乃是忠良之后,想当年王允诛杀董卓,我竟然没能参与其中,甚是遗憾。刘备派他来叫阵,是分明小瞧我,想激我过河啊!但既然是晚辈,我也不好派老将前去,黄须儿,你去煞煞他的威风。”

    那曹彰也不带甲,骑了一匹马,把弓袋和箭囊都放在鞍后,缓缓策马来到河边,见对岸一高大骏马上坐着一个锦袍敌将,想来就是王广了。他微微立身,冲王广说道:“王校尉听着,听说你是忠良之后,当年王允诛杀董卓,何等让人快意?但是你却听命弑君之人,来与我等忠臣相逼,不叫天下人齿冷吗?况且你们不渡漳水,摆明了不敢打,又何必在这里虚张声势呢?这一战可没有龙首谋划,你们还是回去吧!”原来陈冲重病的消息,就连东朝也知道了,不怪曹操如此罕见地再三接战。

    王广听他言罢,一时哽塞无语。正此时,曹彰微微一笑,抄手从身后抽出弓矢,抬手就射。此时风从河面斜过,风势不小,那箭逆风飞来,却正中王广的坐骑。箭头射穿皮甲,洞胸而入,直到箭羽。可怜那匹健俏的代北骏马,来不及做出死前的挣扎,前腿跪地侧倒在河边的沙地之上,翻起蹄子已然毙命。

    王广从马上落地,连忙翻身朝后奔出躲避第二箭。却因为身披甲胄,行走地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东军士卒见了,却发出一阵哄笑,令人尴尬至极。他的从骑见了,连忙跑过来,将自己的马换给他骑。王广大愤,脸涨得通红,回看张飞露出不满的脸色,立刻脱去甲胄兜鍪,露出轻装,提弓翻身上马,要出去报仇。

    他骑到箭程之内,见对岸的人依旧立马不动,担心他骤然发箭。就突然拨马横跑,正好河岸边有一颗柳树,枝干都垂到和面了,但树干叫粗,枝干又多,正好隐身。于是勒马停驻树后,趁这个时候,抽出弓箭,抬脚下马,绕到树的另一侧,拉开弓准备射向对手。

    哪知耳边就听得刺耳的飕飕声,从河对岸飞奔过来。王广对射经验丰富,顿时听出是一支穿了骨哨的鸣镝射来,心里暗道不好,本能蹲身低头。就在此刻,只听得噗的一下响起,那是利箭穿皮透肉深入内脏特有的恐怖之声。

    他身后的战马,立即身子一歪,沉重的躯体朝他倒过来。王广吓得一侧身,转头看见坐骑翻身倒地,左侧肚子上插着一支箭,箭杆完全没入马腹,而露在外面的白色箭羽,虽然略溅了些鲜血,但那熟悉的雕羽依然清晰可辨。见到雕羽之际,王广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耻辱感觉,这正是自己刚才射向对岸的那支箭!

    王广这才意识到遇上了劲敌,而要比较射术,晋阳年轻一辈中可为翘楚的自己竟不能敌。不过他并没有慌乱,暂且遮住自己。而他的从骑也早就从另一面拍马飞来,刚到树边,王广就拽住马鞍,飞身上马,马儿转头,飞快地奔入了本阵之中。

    此番较量,晋阳骑士颜面尽失,骑士们不禁有些丧气。而曹操军中,却欢呼声起,士气为之一振。

    正在此时,突然北边下游处浓烟滚滚,顺风朝东军军阵吹来。更随着风势,飘过漳水,呛鼻的味道拂过晋阳北府军的马队。张飞正安慰王广,心中也为方才的失利沮丧,此时见浓烟飘来,不由大喜,大声道:“郭伯济果然如约放火了,看这火势,用了不少干柴呢!”

    再说曹操见北边远处烟起,不禁一惊,脱口道:“这帮小子还会放火?莫非是陈冲教的?他不是重病还在长安吗?”此时如果退走,对岸晋阳骑兵必然渡河追杀;而不退走,火势很快将蔓延过来,如何是好?

    但曹操毕竟尸山血海过来的,形势危急,却不慌乱。他对身边焦急的骑士们说:“西贼想让我退走避火,然后过河掩杀。我偏不上当,我却先过河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叫过朱灵,对他说:“当年你在渤海救我性命,我时时不忘。如今又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我已经无人可用了,只能靠你!你率本部骑兵抢先渡河,为我杀开一条路来。此战不胜,数万将士都将为人鱼肉,曹操代大家拜托将军了!”说罢,下马一拜。

    朱灵听罢,血往上冲,慌忙回拜答道:“元帅如此信任,朱灵敢不誓死效命!”

    曹操攥住他的手,又说:“我把身边的亲信勇士交给你,随你一起先登杀敌,死在最前面!”说罢命曹真、曹彰、牛金、陈矫等百余骑随朱灵出战,又命夏侯渊在后压阵。

    朱灵麾下千余骑,都是幽州骑士,浓烟滚滚中,朱灵带队出阵,他对部下说:“我等征战数十载,先从跟随袁绍公,后从曹操公,前后经历大小战事数十次,富贵都享过,生死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但大丈夫活在世间,总是要往胜中取,今日身处绝境,怯懦必死,尔等死战或可得胜。我带你们过河,不胜就死在对岸,绝不回头!”

    言罢,与将士一起策马奔入漳水。深秋河窄水浅,深度不及马背,大家只求死战,也不管河水冰冷刺骨,踏水狂奔,一窝蜂涌上了对岸。

    就在朱灵整队出战之际,曹操叫来负责右翼的张郃等人,命令他们轮番骑马入河,再奔上岸,在草地上环绕踩踏。浓烟笼罩下,东军反复下水、上岸,络绎不绝。战马入水后,带起大量河水,打湿了一大片草场,终于将北边着火处隔离开了。虽然浓烟不散,但火势却蔓延不过来了。

    与此同时,朱灵所部已渡河上岸,一起冲入晋阳军阵。晋阳军正在等待火烧东军,好趁势出击捡个便宜,根本没想到敌人不退反进居然渡河来攻。面对疯子一样杀来的敌兵,一时不知所措,前方所挡皆死,阵势逐渐变形混乱。

    朱灵身先士卒,策骑陷阵,却不想流矢飞来,打断了他坐骑的脖子。他落马后刚站起来,已有数名西军骑士策马绕来,纷纷翻身下马,提刀扑上来斫头。跟随他的从骑们大怒,面对众多敌人,他们多一手持矟,一手疯狂舞刀,身体左右移动,将来敌驱赶到一处。朱灵随即抡起斫刀一顿猛砍,接连砍倒两人。吓得其他人不敢再靠近,都回头找马逃命去了。

    曹操麾下的虎士文稷,曾在信都城下砍伤西朝名将牵招。此时他带着从骑深入晋阳军宋鸾的阵中,一路寻找衣着华丽的骑士,想要立下斩首主将的奇功大业。跑了一会,却碰上晋阳军军司马令狐华。令狐华衣着华丽,一手剑术非常迅猛,已接连砍杀数人。

    两名勇将相遇,都不想放过对手,遂即相互接近厮杀。然而两马刚一靠近,两人兵器相撞,令狐华却惊觉虎口发麻,再连打两下,剑刃竟被文稷崩掉了一块口子。正在他惊骇发愣之间,文稷以从腰间又抽出一把短刀,以迅雷之势插在了令狐华胸口。令狐华捂胸欲走,但浑身顿时没了气力,只能任由文稷环住他的脖颈,利落地切下了他的头。近处的晋阳军人见此情形,无不退避三舍。

    这时,东军的骑兵大队也一起渡河来攻。千百匹马踏水奔腾,飞溅起无数水花,哗哗水声宛如巨涛袭来。晋阳军还在和朱灵所部缠斗,此时见敌人大队冲来,斗志顿消,纷纷丢下对手拨马而逃。马队奔逃,宛如溃堤的洪流,张飞及各年轻将校,根本禁止不住,只得随波逐流,被败众裹挟而走。

    晋阳军都是骑兵,败退起来万骑奔腾,狼奔豕突,互相撞挤。不少人因为这种冲击而伤了马腿,随即跌倒在地,为东军所俘虏。好在晋阳军来去如飞,奔了一会,东军又望见远处有赤旗飘扬,似有军阵陈列,顿时意识到后面的西军来了支援,所以没多久就又退了回去。双方看起来打得非常热闹,但回去一数,总共死伤的没有超过两千人,只是这一战将西军的士气大大打击了。

    刘备见张飞等人灰头土脸的回来,倒也没有责怪,反而赞赏郭淮想出来的放火计策,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就把这事算过去了。

    至此,整个西军的大战略最终还是回到了信都对峙、分兵幽燕的规划上来。

第十五章 幽州倒戈

    章武二年冬十月,曹操军仍与西朝主力隔漳水对峙。曹操虽然连败西军,但毕竟只能牵制一隅,而井陉、壶关、居庸等河北险地此时尽落西军之手,还留在东军手中的,无非就是广大华北平原上的城池与坞堡而已,曹操的战术胜利,并无法弥补双方在兵力与地缘上的实力差距。

    故而刘备彷照当年高祖击垮项羽的战略,在正面不断骚扰曹操信都主力,侧面则令车骑将军张飞及公孙瓒旧部文则、刘纬台等人,率晋阳骑军突入幽州,以刘备名义大肆招降。倘若幽州成功平定,西军便能自隔绝曹操退路,自西北两面夹击信都。

    曹操对此早有虑及,在开战之初,就去信曹丕,嘱咐他在幽州坚壁清野,若有豪强不从,或以刀兵相逼,强制迁往辽东,或就地夷灭,以扬声威。时值冬日,天气陡寒,而南到高阳、易京,西到堂县、广昌,北至军都、渔阳,东达卢龙、海阳,凡东朝控制的各城各堡,都在收罗百姓、坚壁不出。

    但因为夏收时国家已征过重税,田野间几乎颗粒无存,固守的坞堡也没有多少粮食,只能又将掳来的百姓子女又逐渐放还出城。被放出的百姓无衣无食,号泣满道,络绎一路,其情其景,殊为可叹。

    同时曹丕又派人迁移河北百姓入辽,虽然日有逃亡,但仍强令不止。继而又立连坐之法,迁移中,家中有一人逃亡者,株连全家;全族有一家逃亡者,株连全族,全里有一族逃亡者株连全里,以此类推。斩去的首级,高悬在往来阡陌间,后迁的百姓便行走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之间,魂飞魄散。

    这种方法当然是治标不治本,民不畏死,何故以死惧之?张飞率大军到来时,引居庸关调来粮秣,在广阳、良乡一带分发救济。而后又派麾下的燕人去联络故旧乡亲,号称但有所归,降者不罪,免税三载。消息传出后,幽燕百姓顿时云集响应。方始时,农人不堪暴政,纷纷擒杀坞主向西军献城,到后来,诸坞主见势不妙,干脆杀死东朝派来的督将,主动归降,短短一月之内,张飞便得城十五,坞堡四十七,幽州诸郡中,仅剩涿郡与北平尚在苦苦支撑。

    镇守涿郡的乃是幽州宿将鲜于辅,他跟随刘虞多年,后投曹操,参与了对西朝的数次征战。其家小没于诸战中的不下十数人,与西朝可谓血海深仇,所以曹操对他也信任至极。即使局势败坏至此,他仍力主与张飞死战,一度扬言说:“我死,则弟主军,弟死,则子主军,与西贼战,灭门又有何妨?”

    张飞闻言,不禁对将士冷笑道:“鲜于辅求仁得仁,且看我如何灭他满门。”当即率军包围涿县,城中仅三千余人,未料汉军竟强攻数日不下,令张飞恼怒不已。还是孙资献策说:“朝廷行的本是仁政,车骑操切行事,反而落了下乘。”这才劝住了张飞,随后调来渔阳鲜于氏族人,在城下向鲜于辅喊话劝降。

    鲜于辅起初大怒,向城下族人罹骂道:“小子不能守节,反来败坏族长名声耶?”不料竟被城下的孙资一句话将住:“将军故主刘幽州在时,志在令一州晏平,万家安居。将军今日之所为,能无亏乎?”鲜于辅无言以对,回城后见街巷饿殍满地,又回忆起刘虞生前安民事迹,不觉羞惭渐起。三日后,鲜于辅白衣策马开城,涿郡也随即落入西军手中。

    幽州的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来信都大营,令曹操震惊不已。多年以来,他依靠自己杰出的军事能力营造出了无人可比的声望,继而维持着在各州的高压统治,却不想此刻在幽州终于迎来了崩溃的结局。莫非自己就要在此处身亡了吗?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曹操脑中,就被他强制压抑下去了。

    曹操随即严令诸军守营不出,试图封锁幽州大规模倒戈的消息。但如此的反常手段,怎能不令将士感到奇怪,不知从何时开始,营中就暗地里流传出鲜于辅投敌,幽州倾覆,甚至是西军已攻入辽东的消息。曹操为此殚精竭虑,甚至开始昼夜巡视,以此维持军中稳定。

    然后久密一疏,就在冬月下旬,曹操在当夜巡营之际,忽闻亲信将领中竟有人先叛亡而去。此人正是护军将军司马懿,曹操得知甚怒,下令急追。

    当时正值天黑风寒,司马懿行十余里,见后面火把摇曳,似有追骑赶来。慌乱之间,司马懿干脆停下来持弓勒马而立。天色黑暗,不见追骑面目,但见火光点点而来。他对着火光喝道:“部将逃亡,按律是斩主将。我的主将是曹元帅,与尔等何干?况且幽州已失,大家已没有退路了,我不过想谋一条活路,何必苦苦相逼呢?今日放过,他日必定报答,如若再追,定不客气!”说罢搭箭在手,对准远处一火光射去,火光随之而灭。

    见追骑犹豫不再逼迫,司马懿才领着亲信继续逃脱,一路袭取薄落亭投降刘备。

    刘备听说司马懿来降,大喜过望,急忙召见,挽手引之入座,笑称:“都说司马八达,仲达为最,今日得之,东贼何愁不定?”继而挽手引之入座,相待颇为亲热。司马懿见刘备不追究父亲投降东朝一事,心中松了一口气,但脸上还是装出一副面赧的表情,连称惭愧,而后倾言信都情形。

    刘备尽得曹操军虚实,知其军心已在崩溃边缘,不由大喜,以手拍刀道:“此时不出击,更待何时啊!”于是定下偷袭之计,拟彷照耿弇当年之袭张步,挑选精骑准备袭击信都。

    刘备亲自挑选万骑,特意招来袁谭说:“当年我允诺显思为冀州刺史,直到这次袭战,才有机会实现诺言啊!”袁谭惶恐自表说:“当年我以为功名紧要,但时至今日,才知晓亲人可贵,只望陛下能够多赦免一些袁氏族人,谭必效死尽力。”刘备听罢,安慰他说:“青徐的袁尚等人,只要他们不顽抗到底,我必不追究。”而后令法正守薄落亭,袁谭领三千铁骑随同出发。

    腊月己亥,刘备亲率骑兵,从下游堂阳渡过漳水,而后沿绛水北岸朝信都进发。

    第二日午后,离信都六十里,停军不前。出轻骑数百,四处搜杀敌军侦骑,得数十骑,并得当日信都所用军号口令。到未时时分,天上开始下小雪,云雪低垂,天地灰蒙蒙的一片,不辨方向。天气极其寒冷潮湿,西军不能火食,只吃了些干食取暖。

    天气恶劣,敌情不明,西军并未继续进军。但从西军军阵中,却分出了数骑冒雪东进。这些人都是东军装扮,不用西人的皮裘,而是布袍披身,用斗笠遮雪而前。遇到东军斥候,都报上当日口令,对外则自称平原太守李典所部。遇到盘查,他们撩起衣服,都还有东军特有的刺字。

    向晚的时候,这些人顺利地进入了信都,轻车熟路直奔李典军营。门口军士询问其来历,领头的人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军士带入。李典见信后大惊,原来这是刘备亲手所写的招降书。他急命人将来使带进来,来人立在庭外满身白雪,摘下斗笠躬身冲李典施礼。李典认得,领头之人正是司马懿的六弟司马进,前段日子随司马懿一起西奔的就有他。

    李典见到他,急忙上前去握住他腰上的刀柄,问道:“司马将军在西边?可好?”

    司马进一身风雪,略有倦意,答道:“我二兄甚得礼遇。他从西边得知,皇帝对我军诸将早有招降之意,不管以往如何,只要归顺,一概不究。”

    李典连连点头,又问:“临阵约降,要我横击曹操本阵吗?”

    司马进说:“不用,只要将军您率众奔出。西朝天子将直击曹操本阵。”

    寥寥数语说罢,司马进欲逃得李典回书。李典略微迟疑,就在刘备信的背面写了一个“诺”字,交给司马进连夜带回。

    司马进走后,李典连晚饭也顾不得吃了,召集亲信商议。其子李祯年方十六,闻讯甚喜,拔刀说:“既然大人打定主意西奔,何不趁此机会,抢先杀入曹营,取了曹操之头前去投军,也能赚得头功。”

    李典闻听连说不妥,他叹息说:“元帅待我家不薄,我今日弃他而去,也不过为家人打算罢了,如果骗杀邀功,日后天下人将如何议论呢?”其族弟李封却说:“我李氏全族为曹操卖命,死了多少人!他却只用曹家和夏侯家的人,怎么能说对我家不薄呢?大人不要迟疑!今日趁他巡营之际,我等持刀攻之,如得首级,余党如何成事?”

    李典思量再三,到底不甘心,如今投奔西朝,如果不能以奇功立身,李整、李进两代人的拼搏岂非徒劳无功?想来想去,就传人来,在营中左右布置,打算在曹操巡营到此时,将他及亲卫一网打尽。

第十六章 二战绛水

    只是刚下决议,李典又后悔起来,他深知曹操行事谨慎,所以巡营时极不规律,又带有虎士护卫,如被其察觉异状,打草惊蛇,恐怕将招来杀身之祸。

    他让下人做一些饭,准备与亲随众人再商议一番,哪知不多会,突然得报,曹操竟派虎威将军曹真前来传话。李典问门人:“曹真所带多少人马?”门人说:“有不下百骑,已经围住院落了。”

    李典大惊,本部军马来不及调集,身边不过从人数十,万一曹真前来拿问,如何是好?

    曹真生父乃是曹操妻弟,实则是曹操养子,在军中又颇有令名,故而权势在年轻一辈中无人可及。他不等回报,带十余人突然闯了进来。见李典和亲信坐在席上,还不及起身,他不禁冷笑连连,冲李典大声说:“元帅请使君前去商讨军事!”

    李典甚是窘迫,答道:“今天晚了,不如明日元帅来我营中商议吧。”

    不待曹真开口,一旁的一个随从却瞪眼怒道:“俺只知道,元帅要大人即刻前往!”话音刚落,那随从左手握刀,抢先一步,右手就欲抓住李典的胳膊。

    恰在此刻,原本跪坐在李典身旁的从骑李忠突然立身,抽刀朝那人当面刺来。曹真眼中只看着李典,岂料竟还有人突袭?只听得一身惨叫,眼看着随从被一刀刺入面目。李典左右趁势扑上来挥刀乱砍,将那人剁翻在地。曹真也中了一刀,见势不妙,他便强忍伤痛,带人立刻朝外奔出。

    李典见事已至此,也拔刀呼道:“都随我杀出去夺马!”

    一行人来不及披甲,持弓提刀,从里面一起涌出来,对着外面的骑兵胡乱放箭。外面的人刚知道发生变故,还没有下马,突遭一阵乱箭,先自损失了若干人马。才纷纷跳下马与冲过来的人对射。李典等人不避死伤,只管上来斫人抢马,曹真的马队则聚拢过来围攻。

    混战中,曹真一方死伤近半,让李典等人抢夺马匹后突围奔逃。但李典也损失惨重,亲信仅剩下不到十余人。更要命的是,他来不及通报他亲人,除去自己的独子李桢得以随行外,其余族亲如李封等人,皆被擒获斩首。最后,李典又在外围收拢了些自己的骑兵,约合百余人,一路冒雪西奔,投靠西朝而去。

    第二日雪霁天晴,天空湛蓝无垠,空气寒冷清冽,沿绛水两岸大地银白如带,衬映黑褐色的点点枯树,延展直至天际。西军骑兵整军向东,铁甲兵器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数里之外都能望见明亮的一片。

    辰时刚过,两军遇于绛水之北。两军都以骑兵朝前列阵,一侧靠绛水,一侧朝背水一方延展。西军除了甲器曜日之外,都穿有皮裘御寒。而对面的曹操军中大片的黄褐色布衣,与西军相比甚是寒碜,既无军容气势,更不能抵御雪后的寒冷天气。

    刘备和袁谭、荀攸几人并辔了解敌情。袁谭因此前数战不胜,心中不免有些畏惧,神色也显得凝重。刘备与荀攸却谈笑如常,他对袁谭说:“靠水而战,攻者胜。败者被河水阻隔,一旦溃散,几无逃生的机。我今天就要用这绛水做砧板,铁骑为锤,将曹操击为泥粉!”

    袁谭不解道:“东贼军容严整,都是久经战阵之士,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溃散的吧?”

    荀攸笑道:“军容严整不过表象,你看对面立着那么多人,到如今还死心塌地跟着曹操的,恐怕不足一半了。”

    习习寒风自绛水对岸吹过,两军的军旗都猎猎作响。对面曹操军阵岿然不动,似乎曹操又在考虑何种奇计,难道他还能再一次击破逼来的强敌?

    就在这个时候,西军阵中奔出百余骑,当前三人都衣着华丽,显然是西军中显赫人物。骑在中间的,乃是袁氏长子袁谭,分列在两边的,则是刚刚归顺的司马懿和李典。

    三人立马于两军之间,袁谭清了清喉咙,冲东军呼道:“各位将士们你们听着,当年陛下征东,志在一统,匡扶社稷,与你们并无仇怨,曹操作乱二十载,罪只是他一人,同其余人无关,你们何苦再为他卖命呢?如今拨乱反正,归顺朝廷,你等不仅无罪,反而有功。再跟着曹操,有甚好处?朝廷数十万大军云集讨伐,你等还有胜机吗?打不过,想逃亡辽东,可幽州都已经归顺了,你们哪里还有路呢?别忘了,当今天子本是涿郡河北人,哪里会与你们为难?”

    喊话完毕,曹操军有不少认出袁谭的,都生出些许骚动。这时,司马懿策马出来高喊道:“我是司马懿,你们都认识,朝廷已经答应了,河北反正之后,免税三年,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李典也随之附和。

    至此,东军终于一片哗然,袁谭适时地令人打出皇家日月星三辉同光旗帜,又带出一辆羽葆盖车,周围人立刻向羽葆弯腰行礼,而后簇拥左右。车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西朝天子刘备。东军之中,不少人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得见刘备,但都能猜出他的身份,刹那间哄然之声此起彼伏。

    而刘备淡然起身,清了清嗓子,抽剑指着苍穹朗声说道:“我刘备对天发誓,对归顺士兵既往不咎,官勋如旧。如果再执迷不误,休怪我锋刃无情。我如有谎言,必死于乱箭之下!”

    袁谭接着大呼说:“听陛下的,你们脱阵北走,脱离战斗,就算是归顺了!”

    这是当年刘备劝降白波之乱的故智,此时用来,更加得心应手。东军本已军心散乱,且此时确信了幽州失败的消息,更加没有斗志。如今见刘备居然现身发誓,告诉愿保有官职,既往不咎,顿时哗然响应。原本就为曹操挟持的河北各军,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军,此时都丢弃了军旗,相互掺杂在一起,乱糟糟地往北跑。

    宛如春日的凌汛到来一般,不过一两刻,原本看似严整的东军军阵就已完全碎裂,右翼完全奔散,剩下的不过是些青徐兵,因当年更苍之事对刘备不满,所以没有异动。其余两军中也有不少河北人骚动,只是因为被青徐兵阻隔着,所以难以动弹。

    刘备趁此时下令大起鼓声,铁骑分作三队同时出击,自西向东,斜对绛水。万余铁骑震天动地,如末世修罗一般直向东军杀来。东军军阵中很多人根本没有斗志,还在军阵中,说白了只是没有来得及逃走罢了,哪里会与西军血战,见状干脆试图飞奔逃走。但这样只会导致全军的大崩溃,很多东人相互推攘,反而跑不快,不过片刻就被踏做了散乱军旗上的一滩肉泥。

    值此情形,曹操败局已定。

    曹操似乎早有预感,西军铁骑扑来,他已带着虎士亲信拨马东走。剩下的东军,尤其是左翼河边的那一部分的,都被挤到绛水便。西军只顾跑马冲杀,毫不留情。尤其是中军关羽所部,麾下与东人极多血仇,此时更是数位卖力,沿河不断将东人军士驱赶下水。

    东人被成批地赶到绛水上,上岸即死,都争相渡河逃命。无数的人拥挤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踩踏溺死者不计其数。等到刘备反应过来曹操已逃,下令停止斩杀,就地俘虏东人的时候。绛水已当真被染成一片赤色,而且冰冷的水面居然热气蒸腾,东军的尸体漂浮其上,绵延不绝。

    那些逃离军阵,躲在北面解甲投降的东人将士,见到如此残酷的景象,很多人都落泪痛哭了起来。既是对自身躲过浩劫的庆幸,恐怕更多的是为那些往昔并肩战友哀号吧。

    曹操本阵中居然还有披甲妇人数十名,不知是曹操从哪里掳掠来的。可怜这些弱女子身处乱军之中毫无还手之力,在乱战中死伤过半,仅有七八名存活,刘备听闻后非常怜悯,就下令将她们送到雒阳安置。

    曹操带三百骑东奔三十余里,停下来让马休息,一边收集残军。这个时候,信都城就在他北面不到数里处,轮廓依稀可见。曹操想起来,信都城内还有许多粮秣辎重,都是他强征得来的,刘备大军一到,恐怕便要尽得,如此一来,岂非是自己平白给刘备送了一件大礼?

    这想法让曹操甚是不甘,于是叫来朱灵等数人,让他们趁刘备未到,入城去放火烧粮,事成之后,再在平原相会。

    朱灵听罢大惊,但也不甘违抗,只叫来十余人骑了马,就往信都城内去赶。此时东军战败的消息已传入都城,城中一片混乱,先跑回来的乱兵正在四处劫掠,为了争夺逃命的马匹或者掠来的女子,人们搭箭拔刀、乱作一团,粮仓也无人看管,一些人趁势进来夺粮,但看着朱灵等人持刀进来,又吓得落荒而逃。

    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呢?这个问题闪过朱灵脑海,随即令他失笑了,他不想再去与曹操汇合,但是也不想改投刘备,于是很快遣散了随从,自己拿着火把走入堆积成山的粟米间。很快,浓浓的黑烟自此腾入湛蓝的天空,东朝数十年苦心经营的都城,迅速被空前的大火所包围环绕,一连数日不绝,焦香之味数十里皆可嗅闻。

第十七章 法正劝战

    单就火势而言,信都这场大火可谓是百年之最。因为火起粮仓,城中又无人救火,火舌在百万斛米面间肆虐,几乎如在秋草上燎原一般,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化为焚城烈焰。大部分市民为出城避难,还在家中整理财物,不料唐突感受到一股热浪,继而转瞬间就为烈火吞没,甚至连哭嚎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城中其余地方的百姓见到这炼狱一般的场景,无不惊悸万分,如蜂拥般挤向城门。然而城门狭窄,因火势缘故,有半数不能通行,以致数万人不得不拥挤在数条街道中,并在无序中推攘咒骂。加之乱兵试图斫人开路,很快引发了踩踏与仇杀。整座东朝国都如同被诅咒淹没并吞噬,在大火的第一日,信都内外大约就有上万人无辜丧命。

    等西军打扫完战场姗姗来迟,信都的情形已经惨不忍闻。这座号称“富夸关东,雄极河北”的关东国都,城外尸体枕籍,流民星散,到处都可望见抱着尸体或断肢在乡野间痛哭的百姓。其间间或夹杂着不少士子,此前东人以西朝多用胡人,嘲讽西朝为“西夷”,自比“华夏衣冠正朔”。但此时他们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望之宛如行尸走肉,已全然看不出“衣冠楷模”的风采。

    刘备见状,一面去信法正,让他带大众前来抚民,一面又令袁谭组织人灭火赈灾。自己则就近观察信都城池,然而此时大火未灭,距城数十步便被热浪逼得难以寸进,鼻中所闻的更是一片焦臭味道,刘备望着城墙上的烟痕,不由在心中暗骂曹操,但也无可奈何。他心中知晓,来年河北的大饥荒恐怕已无法避免了。

    再说曹操这边,他在城东收敛得两千人马,星夜顺绛水东奔,深夜时分到了修县,听见前头数条河流交汇的声音,便打算在此处渡河。也不敢点火,把散骑都派出去,沿岸搜罗船只,只得了八九只渔船。只能分批让人上船,牵住缰绳让马儿跟着船泅水过去。到了次日午时,人马都到了绛水南岸。

    他见西军没有继续追来,估计自己计谋得逞,就留了些人在北岸,协助零散跟来的败卒过河。大概三四日之内,田丰、路招、李通等人都过了河,又陆陆续续收集了一些散卒,共有步骑一万八千余人。也不敢久留,烧了船,朝南乱走。

    一路粮糗耗尽,天上雨雪交加,人们又冷又饿,胡乱抢掠了一些村庄。青州方才得到朝廷大军战败的消息,又见来人又杀又抢,还以为是西人来报仇了,多惊恐不已,纷纷四散避难。

    过了数日,才得到消息,原来这些人都是东军残部,按理是过来避难的。不过各城都怕西军趁势打过来,也不知道曹操还能撑多久,便也不敢开城接纳。

    还是青州刺史张郃得知后,率众前来迎接,这才勉强安抚住了大众。但东军此时还能支撑多久,谁也不敢断言。但平原与西军相隔过近,是绝对不能再待了。

    曹操与随行众人商议后,决定先暂时转驻到临淄。一来临淄是更苍故都,工事坚备,粮草充足,足以固守。二来临淄周遭多是太平道信徒,和刘备斗了约有数十载,可谓与西朝势不两立,不会再出现信都哗变的情景。

    只是再次进入临淄,曹操感慨万千,上一次来到这座城池时,还是炎兴七年情景,那时曹操渤海大胜刘备,以六万击溃三十万的空前大胜,一战奠定了东朝的十数年基业。当时他坐镇临淄,三路进军,于一年内攻克十余郡,横行河南,兵临虎牢,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但在眼下,自己却是带着一干残兵败将,指望能在此处苟且偷生了。曹操一念至此,不禁有万念俱灰,惆怅无垠之感。

    但他很快又振奋起来,心想虽然局势看似有利于西军,但对东朝而言却不是全然没有机会。要点就在河北的民心变化。曹操征粮后,河北的粮荒已极为严重,而西人调动近二十万大军东征,势必无力处置,继而会在来年酿成大规模的民变,只要自己在临淄等待时机,以拖待变,等西朝在河北疲于奔命,伺机反攻,未尝没有夺回河北的可能。

    为此,曹操做了大量的坚守准备。

    一是令夏侯渊与曹真率军前往东莱,毕竟东莱有海路与辽东交通,可运来平州大军及粮秣辎重。而万一东军无法抵御西人,曹操也能自此奔入东莱,浮舟遁回辽东,只要稳住东莱,东人便可进退有据。

    二是向孙权去信求援,曹操在信中大谈唇亡齿寒的道理,希冀孙权能派一支军队至徐州为援,帮助曹操牵扯西军,如若不成,也可兵出淮北,趁机攻取豫州,但绝不能坐观成败,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孙权收信后,也知晓事关重大,庭议一番后,决意以吕蒙为主将,朱然、程普为副将,率两万兵马立刻渡淮援助曹操。临行前,孙权与吕蒙计议说,形势复杂难明,虽出援兵,不可妄动。曹操能战则他战,曹操若不能战,他便虚张声势。而州府将在吕蒙出兵后,继续在寿春一带征调大军,趁中原空虚,趁势兵出豫州。

    再说刘备这边,刘备见河北已然一片狼藉,一时心生犹豫,他等后续法正率大部赶到后,与众人召开军议,商议后续的战略问题,他说:“曹贼残虐,以致河北民不聊生,横尸遍野。眼下又寒冬难耐,信都存粮十不存一,恐怕河北的明年会非常难熬,我为此坐立难安。但眼下曹贼大败未已,本是大军乘胜追击的时刻,是追是留,你们说说看吧。”

    众将此时已收到曹操逃往临淄的消息,多持留看河北的态度,如袁谭就曾驻扎平原,熟稔青州周遭情形,就劝说刘备道:“此前陛下与曹操会战,虽得大胜,但野战终究不利,何况临淄是天下坚城,河网密布,不利进攻。如今既然已得河北,曹操可谓大势去矣,不如先固河北为根本,再徐徐图之。”其余将领也是一片附和。

    但刘备见此情形,却仍是犹豫不决,说将此事推后再议。法正看出不对,当下便与刘备私晤说:“诸将苦战数月,都已经有些疲乏了,不想在冬日深追,也是人之常情。但是陛下切要谨慎,不可因妇人之仁误了大事!”

    他对刘备详细分析道:“如今看似平定河北,实际上得来的不过是些墙头草木罢了,见曹操势微,便改投朝廷,但就事论事,河北士族自据坞堡,百里为王,身为东贼数十载,投靠岂是真心?皆是不臣之人!恐怕等明年曹操带兵缓过气来,粮荒一到,诸郡立反!到那时,我军深陷泥沼,四面皆敌,粮草不济,虽有十万大军,百万大军,又有何用?”

    论述了河北的不可靠后,法正又为刘备分析东征之必要:“如今曹贼突逢惨败,兵不过三万。我军是强弩之末,他便是一团散沙,所指望的,无非是河北人心反复罢了。但这恰恰犯了大错!青州与辽东远隔渤海,往来一趟,往往不下月余,我大军只要置河北于不顾,轻易便可阻绝。只要陛下包围临淄,又分兵去占据东莱,曹操也不过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在城中等死罢了!河北坞堡见陛下兵威如发,曹操坐守愁城,自然也就收了心思,大可以后再缓缓收服。”

    刘备沉思良久,抬眼对法正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国家出大兵于青州,必对河北无力赈济,来年死人无数,岂非我之过错?冀州父老怕不是要恨杀我吧!”

    法正斩钉截铁道:“陛下,汉家制度,本就是王霸之道,而非仁善之道,自古从来便是成王败寇,今日若不能趁势剿灭曹贼,以后又是十年苦战,耗费无数,岂非有欠于天下?一州之苦,又何如九州之苦?当年高祖于项羽议和鸿沟,不也背约袭杀吗?事关家国社稷,请陛下思之慎之!”

    刘备闻言,又是徘徊良久,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焦虑间,他拔剑四顾,无意间看见剑锋映出自己鬓角的白发,顿时浑身一震,这终于促使他决意追击。

    次日,刘备向张飞发去手令,令他率北府军南下至信都周遭,随时准备平叛。自己则通知全军,决议继续东追曹操,违者军法从事。继而亲率两万骑兵,以迅雷之势渡过绛水,出现在平原境内。平原各县已无多余兵力探查敌情,只知有大军远来,便继续坚守不出。结果刘备也不攻打,又径直渡过黄河,并于次日渡过济水,于当日夜晚赶至临淄城下。

    等到了天亮,东人在城池周遭探看,不禁惊讶地发现,一片赤旗在临淄城北的一块高地上迎风招展,而数不清的汉军士卒正在其间来回走动,扎营炊饭。在他们身后,是卸在地上的铁甲,反衬的光辉,恰似盛夏涟漪的波光,刺得他们不禁眯起双眼。

    刘备已下定决心,就在这座城池下,打完他与曹操的最后一战。

第十八章 传檄青州

    刘备之所以敢如此旁若无人地长驱直入,便是拿稳了曹操兵力不足的缺陷。

    大败之后,曹操手下仅有两万兵马,且军心士气都极其低靡。和青州郡兵汇合后,也才堪堪增益到四万左右,在徐州也仅有不到一万的兵马自守。如此情形下,曹操先令夏侯渊领万人固守东莱,又率大部于临淄休整,短时间内并无力在大河或济水一带组织防线。这才给了刘备可乘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气突破到临淄城下。

    亲率两万骑兵先行驻扎在临淄城北后,刘备稍作休息,便向青州郡县大发檄文,夸耀武功,其文由刚刚转投麾下的王粲撰写,全文如下:

    “皇家垂统,光配彼天,唯彼齐、莒,独阻声教。

    元首怀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车之命,遂解絷中土,喻以生息。虽嘉谋长算,爰自我始,罢战息民,以求太平。

    曹操竖子,自生猜贰,远托吴、越,依凭奸伪,逆主定君臣之分,伪相结兄弟之亲,岂曰无恩,终成难养,俄而易虑,亲寻干戈。衅暴恶盈,侧首无托,时诛袁绍,顿以信都逋逃之薮,河北流寓之地,甘辞惑众,进图乱国,狼子野心,抑可知矣。

    曹操以阉宦之后,遭风云之会,血屠齐鲁,筑京奉高。朝廷虽不忍黎民之难,而思赏罚之公,令其主掌一州,邑启万家,揣身量分,久当止足。而周章向背,离披不已,夫岂徒然,意亦可见。然国家多难,今上怀仁,竟使其势得容奸,时堪乘便。然天地有命,顺逆有常。今上于西京继承大统,炎兴章武,而东风不竞,天亡有征,隳首曹操于信都,老贼奸谋,将复亡矣。

    今曹阉贼心不已,尤自大梦,欲以临淄为据,复祸冀州。然百姓何辜?楚国亡猨,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横使江、淮士子,青、徐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雾露之中。

    伪朝元帅曹操,操行无闻,轻险有素,射雀论功,荡舟称力,年既老矣,耄将及之,政散民流,礼崩乐坏。加以用舍乖方,废立失所,矫情动俗,饰智惊愚,毒螫满怀,妄敦戒业,躁竞盈胸,谬治清净。灾异降于上,怨怼兴于下,人人厌苦,家家思乱,履霜有渐,坚冰且至。传险躁之风俗,任轻薄之子孙。朋党路开,兵权难握。必将祸生骨肉,衅起腹心,强弩冲城,长戈指阙;徒探雀鷇,无救府藏之虚,空请熊蹯,讵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溃,今实其时。

    鹬蚌相持,我乘其弊。方使骏骑追风,精甲辉日,四七并列,百万为群,以转石之形,为破竹之势。当使泰山渡河,青盖入齐,荆棘生于临淄之宫,糜鹿游于即墨之馆。但恐革车之所蔺轹,剑骑之所蹂践,杞梓于焉倾折,竹箭以此摧残。若齐鲁名士,圣贤子孙,归款军门,委命下吏,当即授客卿之秩,特加紫金之号。凡百君子,勉求多福。”

    这篇檄文文采斐然,完全彰显出了刘备誓破曹操的决心,故而刘备极为欣赏,读罢后当即拔擢王粲为太子舍人,希望他将来能辅佐刘燮。随后不久,后方十三万大军也蜂拥赶到临淄,大军营垒将临淄巨城四面团团围住,营垒自河渠而过妫山,远看旗帜铺天盖地,临淄城宛如一座汪洋中的孤岛。

    周遭郡县得知情形,无不闻风丧胆,遣使前来刘备帐中探看情形。刘备也不为难,都一一面谈安抚,又将他们放还了。他与众将讨论此事说:“青州百姓与我军往来多年,虽有血仇,却无义愤,正须以王道化解。各军行事,切不可涉及黎庶,乱我民心。有违者斩!”

    当时西朝大军虽然进驻到临淄城下,但胶东平原、泰山谷地与徐州河网都还在东朝的控制之下。夏侯渊此时就驻扎在黄县,而曹真则停留在下密,双方通过海运,紧急从辽东调来了一批船只与水手,足以在紧急时刻操舟袭扰西军后方,就好像两根钉子,钉在了西军的后背之上。而法正的计划,也是先围困临淄,拔除两城之后,再做攻城的打算。尤其是当利,操舟至济水处仅需要一日夜,令人防不胜防,而西军此时是无法在短时间内造出一支能与之抗衡的水师。

    而且西朝对孙曹联盟的事情也早有知晓,如今徐州的东人兵马虽然不多,但孙权得了消息,未尝不会派人自徐州北上来援,以便内外夹击西军。从这个角度考虑,西军也当派兵攻入东莞,占据青徐要道穆陵关,以此来阻碍吴军从此增援。

    刘备与关羽等将领商议,以为西军兵力优势明显,即使同时分兵攻打穆陵关、黄县、下密三地,也留有余裕。故而便兵分三路,以刘备领七万人坐守临淄城下,大将军关羽领三万人进攻下密、黄县,袁谭领三万兵马去拔除穆陵关,使其不能合兵,彼此无法救援。

    关羽得令之后,当即驻扎于剧县,在周遭大张旗鼓地征召物资,号称将待筹集攻城辎重后,再徐徐进攻下密。曹真得闻消息后,大为紧张,率众坚壁清野,在城楼上广修城牒,以图在城中长守退敌。如此一直等到关羽约定的出兵之日,曹真又派人去打探消息,得知关羽已然出营,立刻便在城池间严阵以待,不料等了整整一日,却全然不见关羽前来攻城。

    待到黄昏时,曹真忽然大惊失色,急忙叫来一名亲信说:“关云长虚张声势,说要来打下密,却迟迟不来,我怕他是声东击西,直往黄县去了!你速速去通报夏侯使君,让他多加小心。”亲信知道事情十万紧急,当即就带了两匹马往黄县急奔,结果正巧在阳丘山周遭撞到关羽所部,随即被汉卒看出不对,当场生擒。关羽得知曹真消息,不禁抚髯笑道:“曹家多有千里驹,可惜略显智迟啊!”

    战场往往便是如此,慢一步便是满盘皆输。关羽因夺得先机,终于自即墨、胶东之间突入东莱郡腹地,成功兵临夏侯渊城下。夏侯渊此时尚在城外征调海船物资,城中并无宿将主持,城门也因此大开。等望见关羽大军身影,东军士卒一时大乱,城中将校也不敢担责,于是弃城出逃,竟将黄县让给了西军。但关羽麾下颇有骑兵,见状策马狂追,东人们哪里逃得掉?转眼就变成了猎人对猎物的追逐战,奔不过数里,大部分东人就被轻骑赶上,在丢下了数十具尸体后,大部东人弃兵投降。

    夏侯渊得闻消息,一时神魂俱丧,乘舟师仓皇撤往长山岛。而关羽也由此占据黄县。他得此城池后,不慌不忙,分兵去占据东莱郡县。如牟平、东牟、昌阳、曲城诸县,皆望风而降,关羽又行搜船之策,将海滨百姓的船只尽数赎买,而后拖入城内,以此断绝夏侯渊处补给,而后悠然回军,再围下密。

    时值夜间,西人轮番休息,连夜攻城。先将城垣与两侧河流隔绝,再起土山同城平。到了次日天明,土山告成。重甲军士出阵,缘着土山向上攻城。城上飞矢落下,西人甲厚,继续带箭而上。待到西人上城,遭遇城中人用大棒、铁槌相迎。西人虽有重甲,也不免死伤相籍。

    但守城者禁不住西人轮番涌来,激战半日,稍有疏漏,西人就已经蚁聚般占据了城楼,随即点火焚烧箭楼。滚滚黑烟升起后,守者军心大乱,纷纷逃离城墙,从西门涌出去,曹真也知道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只好率众随之出城,关羽又出骑兵追逐,斩获千人。曹真在隐秘处备有船只,因此侥幸逃得性命,率数百人与夏侯渊于海上相会。

    西军不过数日之间,就已然拿下了青州沿海各县,但在袁谭这边,却在穆陵关下陷入了僵局。

    穆陵关号称山东第一险关,绝非是徒有虚名。此关乃是西周周穆王所建,设在沂山东脉之大岘山上,后齐国修缮,以其东连沧海,西接泰岱,北走临淄,南控徐淮,乃是国家第一要地,便广加修缮。虽然秦汉以来,一度荒废,但地势险要却分毫未改,而陶谦、袁熙又都曾对此地多次加固。而待袁谭来时,不得不正面强攻,就显得有些束手无策了。

    袁谭初时准备起土山,然而关城地势险峻,大半城墙都修筑在悬崖一边,无法堆填,少有的平缓部分却便宜了守城方,使得他们只需合兵一处,便能从容应对,许多攻城士卒沦为活靶子,全然无法推进。而袁谭又考虑到守城的将领乃是自己的胞弟袁熙,心中存了几分劝降的意思,所以也没有持续强攻,转而在关北之地筑城,一面修缮工事,一面朝城中射箭书劝降,但袁熙竟毫不动摇,使得一旬之内,攻守的态势都没有进展。

    此时已是章武三年的春二月,草长莺飞,春潮澎湃,吕蒙率领着两万江东援军,也终于赶到了徐州战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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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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