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季汉彰武TXT下载季汉彰武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季汉彰武全文阅读

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董昭出子午谷

    炎兴七年初,在输掉骆谷合战的情况下,蜀军遭遇刘表入寇巴东,致使刘范不得不回军巴蜀,巩固根本。但如此以来,一个战略问题就摆在了刘范面前:蜀军退出骆谷后,就彻底丧失了对关陇地区的影响力,进而使司隶府轻易稳定局势,将北面的陈仓、骆谷诸道封死。而在骆谷一役,也证明了蜀人战力不若西人,蜀朝想再向北取得战略突破,实质上已无可能。

    故而刘范不得不在汉中一带采取战略守势,而将战略重心放在南方。在刘焉去世之后,他明面上南征诸蛮,治理民政,与荆州刘表交好和平,暗地里却在江阳、江州一带建造楼船,操练水师,又收买建平、天门诸将,积蓄十载,谋定后动,方才有在炎兴十六年的席卷荆州。

    但长久以来,刘范并不能满足于经略江汉。从史书上来看,自古以来,能够成就统一大业的君主,不是占据富庶的河、洛地区,就是借助关陇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而在南方经营,即使一统荆、扬,恐怕也难以与东西两朝的铁骑争锋。更何况下游的孙策也是一时雄杰,双方于云梦对垒,胜负当在两可之间。

    故而这几年内,刘范仍多次向北方试探,联络陇坂、岷山之间的白马羌、参狼羌等羌氐,试图从凉州寻找陈冲的破绽。然而结果令人失望,初时羌乱虽有反复,但随着陈冲于炎兴八年亲自平羌,关羽于炎兴十一年复通西域,陇右各地也基本向西朝归心。

    就在北方的局势已看似完全陷入僵局,诸将都赞同东南战略的时候,随刘范入蜀的御史大夫董昭仍坚持出兵关陇。他上书说,国家虽已定下“地跨荆益、渔利河洛”的计划,但天下险要仍在关陇,“关中四塞,民悍人朴,乃霸业用武之地”,而天子又仍在长安,所谓“齐桓尊王以图霸,项籍弑帝而丧予”,所以绝不能放弃北伐。至于如何用兵,董昭也想了一个法子。他声称江汉战略不可偏废,可以先以少量兵力羊攻宛洛,吸引西朝重兵,然后再用主力再次翻阅秦岭,兵出郿县,他在长安城中颇有故交,可以作为内应,必能攻下西京。到那时,蜀军“克复旧都,建举大义,困贼于丹、沔之间,示天下形势。则司隶之士,久渴甘霖,莫不应声而从,弃桀纣之暗,投汤武之明。以顺克逆,天下何愁不大定也!”

    刘范看到这份上书后,初时哭笑不得。董昭虽懂政治,但在军略上不过赵括、晁错之流,宛洛地势开阔,如何令蜀军在缺少战马的情况下,吸引西朝的重兵来攻呢?而司隶府在陈仓、骆谷两道中设有关卡,如何带领大队兵马顺利进入渭南,又是一个大问题。而最后将攻城的希望寄托在长安的内应上,更是一步险棋,一旦失败,就将不得不顿兵于坚城之下,若遇到不得不在城外决战的情况,结果将凶多吉少。

    但思量之间,刘范忽而得了新的灵感。这大约是在炎兴十四年八月的时候,他将董昭此书拿出,与王府重臣张松、黄权、张任、董昭、吴懿在府中议事,诸心腹幕僚在下首站立旁听。

    众人议论半日,也和初时的刘范思一样持谨慎态度。到了中午,刘范考虑再三,终于说:“众位的意思其实和我想的一样,往北取关陇,我现在是有心无力的,即使攻下西京,刘备陈冲必然拼死来争,恐怕我也很难守下。”

    “我的意思是,争关陇是争不了了,但我要天子这个人!我要令人带数千轻骑飞驰西京,接来陛下南归。西人来追,则将之击败。我不要关陇之地,自然不会引来陈冲拼死相搏。这样做,如何?”

    黄权争议道:“可天子毕竟是天下之尊,我听说陈冲在宫中严防死守,派几千人过去,当真能把他接过来?如果不成,又把数千精锐置于险境,是否妥当?”

    张松解释说:“所以才要先拿下江汉,等我们驻兵襄阳,自上游出重兵出其不意攻破武关,逼迫陈冲来救,刘备又要征讨曹操,到时长安就无人能主持大局,我们兵临城下,胜算当有七分。”

    “如果陈冲不来救呢?”

    “那我方就可以收复帝乡,兵临东都,整个河南之地都将为我所占。”

    黄权听他这样说,就问刘范说:“殿下,除去公仁外,恐怕还要派一位勐将随行,殿下可有人选?”

    刘范看了一眼麾下众将,缓缓说道:“文远在西京待过,又勇冠三军,让他去最为合适。”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转眼两年过去,刘范原定跨有荆益的战略已经实现,并也与孙策约定,将在炎兴十八年年中出兵。然而在得知东朝进攻辽东后,刘范顿时大喜,对董昭道:“曹操这一动,刘备必不肯坐视,不出一月,他必以重兵入河内,公仁,入关的时候要提前了。”于是当即着手出兵令董昭张辽奔赴南郑,并亲率江陵诸军直攻樊城。

    在路上,张辽与董昭彻夜详谈此次北上的细节,此次进兵只有一次机会,所带的又是蜀中最为稀缺也最为精锐的五千骑兵,一旦出现差错,后果必将是不堪设想的,他们势必慎之又慎。

    其实相关的细节,董昭和刘范都已经讨论过很久了,他对张辽说道:“使君已和张公祺吩咐过,在我军行动之前,可令他出陈仓道,羊攻武都,吸引西府重兵,然后你我自褒斜道快走,自渭南疾驰西京,必能出其不意,一举迎出天子。”

    不料张辽对这份计划颇为狐疑,他一面回忆关中地理,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道:“出褒斜道后,对面不远便是郿县,还要往东奔行两百里才至长安,距离陈仓却不过五十里,而三辅人口稠密,又无险峻间道可走,立时就会被发现。到那时,只怕我们刚到长安,陈仓的追兵就赶过来了!”

    董昭听张辽这么说,觉得颇有几分道理,虽不愿随意更改大略,但事关计划成败,故而问他道:“那你有什么好的进攻路线不成?”

    其实张辽早有考量,只是因为毕竟出身降将,不像吴懿等人般受刘范信任,所以不好明言献策,而是选择了暗地劝说董昭改道的策略。他将马速降下来,指着北边说:“我们不必让张使君羊攻,而走子午谷小道,那里虽然崎区难行,但是只有采药人和砍柴人出没。我们领骑兵从中慢走,过了分水岭和大枯崖,就是翠北山,那里是森林密布、人际罕至的地方。我们到那里隐蔽休整,往北三十里便是龙首原,不过两刻钟就可到达长安,西人必不设防。”

    此计大胆之极,董昭初闻时只觉是天方夜谭,但细细想来,正因为出其不意,才有实现的可能,一时间摇摆不定,但他最后还是咬牙做下决定,对张辽说:“殿下虽有布置,但也说,我可全权处置此事,文远你既有大才,此次北上,我就全听你作主了!”

    等到四月中旬,他们在西乡一切准备就绪。武当的使者也适时地朔流而上,来告知陈冲出现在南阳的消息。事不宜迟,董昭、张辽立即率五千轻骑从夜里驰入子午道,在崎区险峻的山间穿行。

    他们所经过的道路,早已随着南北敌对弃置不用,而今经历十余年,人际极为罕至。其间丛林密布,野兽出没,道路早都埋于荆棘之中。蜀人手持长刀,牵马斩草前行。山中晴雨无常,通常早上还有日头,而过午就开始下雨,雨虽然不是很大,但淅淅沥沥下很久,往往一个晚上也不止,以致蜀人很难找到干燥处宿营。第二天一大早上路时候,没有干柴生火,人们就着干粮裹腹,继续冒雨上路。

    翻越分水岭后,岭前有数十丈巨石横亘,左右山崖入刀削般的绝壁相对。从前面看,宛如长着血盆大口的虎嘴。越岩上行,巨大的岩石都被青苔覆盖,湿滑无比。矫健耐劳的马儿成了人们最好的伙伴,不少昏昏欲睡的骑士就靠抓住马的尾巴攀山。

    道路虽然艰险,董昭和张辽精气不减,尤其是张辽,一直行进在队伍的前驱队列中。蜀军将士受此鼓舞,也奋勇向前。人们行于深山老林,间或射杀野兽为食。不久靠近大枯崖,人马的惊动,惊扰了栖息于此的猴群。数百只候自惊慌尖叫着,在数目间跳跃飞奔,就像一股洪流,飞快地朝山下滚去。不过山中几乎没有人烟,即便这样的喧嚣,也不用担心被西人所发现。山中的谷地,只有一些逃避兵役赋税的百姓,他们同山獠杂居,组成临时的村落。蜀人一旦进入谷中,就快速催马通过,途中也不做任何逗留。

    第七日一早,蜀人的前驱就抵达了子午谷。这里有西人戍守,但兵力不过百余人,很快被张辽拔除,其中士卒尽数俘虏,他将其分开拷问,得知西京城中仅有七千守卒,他极为兴奋,等董昭前来时,他立刻进言道:“此行已成了一半,即使没有内应,我也有七分把握拿下西京!”

    董昭苦行一旬,此时满面风霜,但也难掩兴奋之色。他心中忖度,崔琰等太学旧友怕是不好再见了,但是天子与圆觉寺住持康孟祥的交情,他早就有所耳闻,此时便遣使去找他传递消息。

    当夜,信使便返回子午谷,向他传递了康孟祥同意的消息。

第十六章 蜀军兵临城下

    到了五月甲辰这一日,连下了近一旬的雨水终于停了,没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作伴,刘燮很快就从梦中醒来。

    此时天色微微发白,天地间的界限尚不清晰,只有一点微薄的光明,透过层云降下,而风中的水汽尚未散去,使得刘燮嗅到屋内烧了一夜的熏香时,颇有种笔墨划过鼻头的错觉。

    他想尝试伸腰时,不小心碰到了身侧的钟氏,只听妻子微微呻吟一声,迷蒙地翻过身子,然后将滑如凝脂的玉背对向自己,显然还没有睡醒。

    想起妻子昨夜的娇憨之态,刘燮不由低笑一声,而后悄悄穿衣起身,一面吩咐家中的苍头炊饭,一面从书架中取出一卷崔寔的《政论》翻看,自从跟随陈冲学习以后,他已养成了每日清晨读书的习惯。

    等从人给他端来麦饭的时候,刘燮装作没有看见而并不抬头。从人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他手中的书,又偷偷打量了一下灯火下的代王世子,看他穿着白色圆领的齐膝袍子,腰间用缀有丝线的锦带扎好。

    他把头发挽到头顶,用簪子固定发簪,露出高隆的颧骨,以及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

    因为年轻,刘燮还没有长出胡须,故而面如冠玉般俊秀,却没有丝毫文气。

    他两膝盖弯曲,虽跪坐在席子上,但腰背挺直,而上体略为前倾,使得他即使身穿雪白色的袍服,仍仿佛是一头时刻准备搏斗的勐兽。

    从人退下去的时候想:“世子不愧是龙种,方才元服未久,便叫人不敢青眼相视了。”用过膳后,刘燮又读了半个时辰书,等到天色大亮,更夫在门外打更,刘燮便知道时辰到了。

    当即到马厩取了马,带上七八个佩刀侍卫往未央宫中赶。大概到了北阙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路边有人唤他的名字,转首令陈群,他坐在一辆牛车上,慢悠悠地向刘燮笑道:“公麟,今日又无甚事,你新婚燕尔,怎么不多在家中歇息?”刘燮也笑着回应道:“长文叔,阿父和叔父为人甚严,若我不入台多做事,等他们回来,我怕是要禁足了。”陈群闻言失笑道:“话是如此说,但你争得过孔明吗?”刘燮耸耸肩说:“叔父和我常讲,见贤需思齐啊,台中有贤人忙碌,哪怕看看也是好的,将来阿父问我有何收获,我就说使人当使贤哩!”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陈冲离京后,众人本想台中诸事都将由陈群或刘燮作主,不料却是诸葛亮大放光彩,台中诸事纷杂,他却事事过问,并完成得一丝不苟,陈群往往还未翻阅完毕,他就能理清政务粗细,并列出纲目节序,转呈给众人讨论,台中官僚都感慨说:“大概这就是天授的王左之才吧。”两人入宫至台阁时,果然又见诸葛亮跪坐在齐肩高的桉牍间,正对着一份公文皱眉,见到两人进来,他便将公文从手中放下,字句说道:“两位来得正好,我有一事正要与你们商议。”见诸葛亮面容严肃,两人也都迅速正色入席旁听。

    原来诸葛亮发现,杜陵令孟楷来报说,近日里,乡野中颇有几名猎人失踪,而在子午道方向的屯兵,按理来说,应当每十日进行一次例行报信,然而至今却一连十四日没有消息,故而他怀疑在子午谷周遭可能兴起了一股规模不小的山匪,于是就是否出兵一事与两人讨论。

    刘燮认同诸葛亮的判断,他摸着下巴说:“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出兵要探清匪情,一击制敌,若不然让他们流窜乡县,为害就更大了。”陈群也赞同,他作为长辈补充道:“这事就交给孟楷去办吧,他熟悉当地地理,等摸清了情况我们再派兵不迟。”三人就此议罢,诸葛亮把处置意见写在孟楷的公文最末,转置到尚书台主席上,等待钟繇到来后再做决策。

    钟繇这几日偶感风疾,一般到了下午才来做最后批复。而后诸葛亮如往常般继续忙于整理公文,陈群对校下一批粮草的出入,刘燮则翻看前几日邺城方向和樊城方向传来的军报。

    三人都默然不语,一时间,除去翻阅纸张的声音外,台阁中只能听见郎官们的窃窃私语,台阁外宫人小心趋步,显得极为静谧。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阁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令三人颇觉奇怪,很快就有人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过来说:“不好了,在南面起了好大的浓烟!”台中众人立马出台门去看,见宫墙外确有一道黄白的烟云腾空而起,虽有斜风吹拂,但浓烟依旧笔直分明地朝天云接去。

    他们都是经历过战场的人,见状无不色变惊疑:这分明是军队之间用来传讯的特制狼烟啊!

    而观察其位置,却不是来自于任何一个己方的哨所,这就代表着一个答桉:来的是敌军,且定是蜀军!

    三人面面相觑,一瞬之间不知有多少念头于心中盘旋。陈群面露忧色,他作为长辈,强自站定,勉强分析说:“段都督前几日还说陈仓无恙,如今怎会有蜀人来袭?莫非……”而诸葛亮立刻摇首否定道:“若敌军走陈仓道而来,如何能穿过数百里而毫无声息?必是走的别路!”刘燮心里也赞同诸葛亮的意见,口中却说:“蜀贼已到眼前了,说这些有何用?当务之急还是先领兵御敌!”遇到危急时刻,最先沉下心的反而是他,当即在心中做出决策,连下四道命令,一是令全城戒严,市民不得随意出入,二是令虎贲中郎将徐晃领兵前往西安门,三是立刻飞马传信陈仓,告知段煨长安遇险的消息,四是请钟繇到宫中主持大局。

    四令传罢,他即刻令人牵马,显然是打算到西安门处与徐晃会合。二诸葛亮紧随其后,拉住他的马缰说:“稍等,我和你同去。”说罢不久,就令几个宫卫搬来象征代王威仪的九旒龙旗旌旗,又拉出一辆羽保盖车,对他笑道:“以此出行,可振军心。”当是时,城中市民尚不知发生何事,都望着南面奇怪的烟云不断指点,还以为是城外遭遇大火。

    忽见刘燮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乘车出宫,无不面露诧异之色,有人将信将疑地想道:“莫非是有人打过来了?”又见有军士在街头来回奔行呼喊,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如梦初醒般跑回屋锁上门闩。

    得到命令的虎贲中郎将徐晃先登上墙头,往龙首原上遥望,正好看见蜀人前锋的身影。

    这些蜀人在当年并人击败凉人的山嵴上排成长长的一列,背后蜀中旗帜耸立如林,于风中猎猎作声,而在更远处难以直视的地方,不断有烟尘腾飞,似乎仍有不少骑兵在原下活动。

    见蜀人如此示威,徐晃便令城上击鼓示警,而后令将士们都涌上城墙,对着南面高声呼喊,一时鼓声大作,人声鼎沸,声势甚是可观。

    此时刘燮诸葛亮也带人适时赶到,除此之外来的还有一些司隶府的臣属,以及京兆尹陈登、长安令徐干,刘燮看了一会敌势,便问徐晃道:“徐护军,你估计蜀贼来了多少?”

    “怕是五千人到万人之间,与我方兵力仿佛。”

    “能否守住京师?”徐晃没有隐瞒,直言道:“不好言说,敌军飞骑而来,却丝毫不得消息,如此神出鬼没,必是蜀中精锐,若是强攻城中一门,胜负怕在两可之间。”诸葛亮问:“若是坚守三日,等待陈仓援军呢?”

    “那倒不难,只是贼军突兀而来,不可能不考虑,就怕他们另有安排。”闻徐晃所言,诸葛亮与刘燮对视一眼,这也是两人心中所担忧的。

    就在这时候,可见蜀军中有十几骑从大军中走出,直往西安门走来。刘燮见状不禁猜想道:“蜀贼派人是想挑战?还是想来劝降?”正当他思量间,为首的蜀人已经步入箭程以内,似乎并无立即交战之意,居中一人,乘一匹黄青色矫健战马,马鞍和甲胃上都镶有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那人一直走到城下约十丈的距离,清了清嗓子,向城上高声喊道:“吾乃是大汉蜀王府下江阳校尉吴班,奉蜀王之命,来请贵军主事的人说话!”听吴班这么说,刘燮推开身边守卫的士卒,靠到墙边探头喊道:“我是代王世子刘燮,你有何话,只管对我说。”不料是代王世子亲自回话,城下的蜀人引起一阵骚动。

    吴班却只是从容地抖了抖肩胛,面容显得极为沉静,他以既高昂又清晰的语调说道:“既然是世子殿下,那事情就好办了,我们此行北上,不为其它,就是奉十年前的皇帝诏令,特来接陛下南下!”此言一出,城上众人皆惊。

    刘燮正在思量如何回话时,一名使者匆匆从阶梯上奔上来,声称有急报告于世子,刘燮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然,那使者立定之后,沙哑着嗓子说道:“殿下,皇帝他持剑行凶,夺走了天子玺印,带着十几名宫人杀出南阙,正往西安门这里奔过来了!”

第十七章 真龙出奔

    听闻信使言语,在场众人无不色变。蜀人如今兵临城下,已经让人措不及防,而天子竟然又在此时杀出宫来,显然是两者早有预谋,这又怎能不让人惊骇?

    而天子此次出宫,又与上次的政变谋划有所不同,他此时在京中已没有多少亲信和权力,更别说调兵诛杀重臣,但亲自持剑出宫,却明显是做好了以死相搏的打算。需知大汉立国四百载,自高祖建制度、定礼乐后,为维护皇帝威仪,历代天子从不亲手持剑杀人,纵使以善战闻名如世祖,登基之后也少有亲征,多处雒阳宫室之内,画策以令诸将而已。而如今天子上街杀人,就是把这样一个难题摆在了两府诸官面前:要么当街弑君,坐实自己乱臣贼子的名份,要么纵其与蜀人南下,如此亦将失去尊王攘夷的大义。

    城上一时纷纭,众人对此意见不一,有说要带兵去拦下天子的,也有说要先出城击退蜀兵的,甚至还有向刘燮言语暗示,愿意担下弑君罪名的,但随即在人群中引起轩然大波,使场面更加混乱。

    刘燮眼看如此情景,好似听蛙鸣蝇嗡,心中甚是厌烦。见争论良久不息,他干脆当众拔剑,如霹雳般斩下身侧一杆旗帜,向幕僚大喝道:“斩断乱麻,唯有快刀!尔等如此体态,城下蜀贼也将笑两府无人!”

    话罢,城上顿时寂静无声。刘燮扫视四周人群,从中找到正低首沉思的诸葛亮,径直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孔明兄,我打算放皇帝出城,你看如何?”

    众人听了心惊肉跳,不料诸葛亮抬首赞同说:“我也是这个想法,如今皇帝已露死志,大庭广众下,就算把皇帝拦下来,也难保他不会学项藉自刎,惊骇四方,不如大方一些,干脆把他放走,如此也算尽了臣子之义。”说到这,诸葛亮顿了一顿,又手指城下说道:“但顾及国家体面,却也不能让蜀人轻易离开。”

    刘燮见诸葛亮和自己所想完全一致,心中大为欣慰,他当即说道:“我去拖拖皇帝的时间,你去着手办这件事。南边既然只打算接人,带的兵肯定不多,还想吓阻乃公,我必叫他们入地无门!”

    说罢,他不再看其余人,而是独自快步下楼,后往太常街信步走去,虞翻等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跟随在刘燮后面,不多时,便看见前面有四十来个士兵拥堵在街头,像是被什么极可怖的怪物逼迫一般,缓缓倒步而行。

    刘燮的从人见状,高声呼喊道:“代王世子在此,给代王世子让路!给代王世子让路!”前面那群兵卒听闻,顿时如蒙大赦,冷汗淋漓地向两旁散开。刘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便见到一身戎服的天子站在正中央,右手手持一把滴血的三尺长剑,而左右跟着七八个强作勇气的宫人,而往他更身后看,可见街道上躺着四五具兵士的尸体,显然都是为他所杀。

    天子此前从未杀人,但今日却已干脆利落地连杀了八人。一开始他还双臂发抖,心跳胆怯,但到了此刻,他只觉得疲累与麻木,干脆把头巾与袍服取下,外面只留一件戎衣,等他听见脚步声纷至杳来,又辨别出刘燮的声音,急忙抬起头来观察。街巷间,他眯缝着两只眼睛,俊秀的面目恍然如同狰狞的野兽。他看刘燮站在人群中间,不禁冷笑一声,往前走拿剑指向他道:“代王世子也要拦我的路吗?”

    刘燮颇为玩味地打量天子,仿佛是打量着什么稀奇的物件,他很快就说道:“陛下这是说得哪里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愿意去哪就去哪,南面既然来了王臣接待,陛下又有意南狩,我哪敢不放行?”

    说罢,他向士卒们挥手示意,主动给天子让开一条道,而后在前面缓缓引路,仿佛两人并不是生死相搏,而是邀请天子去做客一般。

    这倒令天子不知所措了,他并非嗜杀之人,虽不知刘燮打得什么主意,但能够轻松出城总是好事,所以就拿着剑一言不发地在后面跟着。而此前拦着皇帝的士卒忙着对刘燮通报说:“方才陛下持剑出宫,孙少府和陈令君试图带人拦下,但陛下不念旧情,当众挥剑将少府砍伤,令君拦不住,只好叫我们先拦着,带少府前去治伤了。”

    刘燮微微颔首,又转首问天子道:“陛下此次离宫,只打算一人离开吗?”

    天子闻言顿时站住,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如何回答。而刘燮见他眼中露出三份警惕,也知道他想歪了,便当众说道:“所谓天伦之乐,骨肉难分,这是三岁稚童也知道的道理。陛下既然决意远行,怎能不带家室?陛下若是有意,我立刻就派人去接后宫妃子,并备上车驾牛马,也算尽了十几年的君臣情分。”

    说罢,他不顾天子仍手持锋刃,走到天子身前一尺左右,而后从胸中掏出一袋香囊,比人的拳头略小一些。他解开香囊,从中掏出一颗极为硕大圆润的雪白珠子,即使身处白天,众人也觉此物闪闪发光,显然是一颗极为名贵的夜明珠。

    刘燮说:“陛下莫要见笑,只望来日战场相见,也留三分情面吧。”

    天子见刘燮如此识趣,心中也不禁暗道:“看来此人也知道顾全体面,那我此次南走,也就能省去许多琐事了。”想到这里,他的面容不由放松了一些,向刘燮微微颔首,说了一个“好”字。继而刘燮堂而皇之地打开西安门,与天子共同步行到门前,并派使者到蜀人之中洽谈。

    此前吴班等人见城上久久不回应,已回去向董昭复命,而后城南的蜀骑开始向前进逼,公然在龙首原上伐木造梯,做出将要攻城的姿态。此时忽然得到城内传来的消息,董昭倍感诧异,张辽也问道:“其中是否有诈?”但看远处城门大开不似作假,董昭便令张辽在后接应,自己带着二十余人策马至城前细看。当即认出天子,两人时隔十余年再相见,一时都倍感唏嘘。

    而后刘燮出面上前说:“早就听说董公仁的名字,今天竟能翻千里山岭来到鄙处,真令我敬佩无比。”董昭听旁人介绍,这才得知他是当今的代王世子。看刘燮身处敌人之间,神态居然如此从容,董昭心中也不禁暗中赞叹。

    他本想直接带上天子离开,只是刚有动作,又听刘燮说:“不过诸位还是稍等片刻,我正派人去接皇后皇子,还有天子的仪仗车驾。”这个理由无可指责,董昭瞥了眼天子,发现他露出渴求的神色,也只好一面停下来等待,一面叫张辽等骑士靠近。

    张辽领着约五百骑兵走入箭程,但依旧没有下马,城上的弓手也没有撤去,两军就在这种半是对峙半是合作的状态下进行交接。大约过了两刻钟,陆陆续续有宫人搬着东西赶到门口,驴马也被成群牵出来,偶或夹杂着女人的哭叫声,乱糟糟一团。看得出来,刘燮给皇帝搬来的东西很多。

    张辽明知道对方在拖延时间,脸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是不断地上下打量周遭,观察能否生擒这位代王世子。而刘燮则不动声色地靠在天子旁边,对着董昭解释道:“陛下毕竟是天子之尊,有些东西还是不要丢了为好,话说陛下去蜀中,蜀王打算如何接待?”

    董昭不想让刘燮看出自己的焦虑,还真同他闲聊了一会。说起南阳形势,他抱胸笑道:“龙首虽然善谋,但毕竟年岁渐长,不复当年了。蜀王不止在绵竹为陛下备下了宫室,也为代王与司隶校尉都备下了大宅,只待二公迁就。”

    董昭又谈起西京相识,问崔琰等人的近况,刘燮回答说:“崔公本清介之士,只是赖上阁下的高名,就只能多年不起用了。”董昭闻言哈哈一笑,显然对此并不甚在意。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诸如皇后伏寿、贵妃董曼、皇子刘岐、公主刘妙等人也出来了。张辽见大部分人都已经来到门外,就和董昭商议,不如先带上皇帝皇后皇子先走,财货让后队装在副马上,驴子和车驾跟不上大队,全都不要了。

    不久,城下的蜀人开始把驴子上的财货卸下,朝带来的副马上装载。天子一家,加上亲信宫人,也开始乱哄哄地上马随蜀人出城。过了一会,队伍中有女人斥骂的声音。天子听见了,从城前往后看去。原来是董贵妃对几个宫人不满,正在骂人。他立刻追过去,冲贵妃吼道:“都什么时候了,吵甚么?你要不想走,就留在这儿等着见你阿父吧!”

    这句话把董贵妃说得面红耳赤,想要和他争吵,却又忍住了。平时天子对董贵妃非常客气,态度一下转变,倒把她搞懵了。她有点害怕,只都囔了几句,就由人扶着上马出城去了。等家属都离开后,天子这才准备上路,不料刘燮忽然问道:“陛下这一去,有没有什么话留给叔母?”刘燮所说的叔母,就是陈冲的妻子万年公主。

    天子的脸色一下变得窘迫,他斟酌良久,最后只叹息了一声,转首不发一言,就在数百蜀骑的簇拥下,打马消失在南边的苍青山色里。

第十八章 转投陇上

    天子与蜀人前队走后,张辽等将士并不急于离开,而是撤回到龙首原山嵴上,继续列开阵型等待,甚至当众煮食造饭,看得出来,他们是想给天子离开拖延一定的时间。

    一直到西边的天色发暗后,蜀人纷纷起来,人们解溲浇熄还有余尽的火堆,就开始往南边撤走。直到夕阳遁入山头,最后一队蜀人的骑兵离开龙首原后,徐晃才与刘燮带着穿重铠的甲士们逼过来,迎接他们的只有一地的狼藉。

    徐晃问刘燮道:“接下来如何做?”

    刘燮借着余晖往南面看,心中确信他们就是走子午道前来的,就拍着剑柄对徐晃笑道:“当然是带兵往前面逼一逼,但中郎将莫要逼得太紧,让他不敢快走,此事便大定了。”

    再说张辽带领殿后骑士,一路快马加鞭,追赶董昭大队。无奈前队走得太快,一直走到老泉岸,读过浅水往南朝子午谷方向时,仍不见他们的踪影。沿着路途,不时可以看见一些遗弃的物品,可能是董昭嫌弃刘燮给的东西碍事,就给扔下来了。时值初夜,天气晴朗,月空的云彩如丝般轻薄。蜀人走得急觉得热,把轻甲也脱了,只穿戎服前行。走了一个时辰后,人马都觉得有些疲倦,于是就在一处溪流边小憩。

    张辽知道自己部下精神紧绷了一整天,于是命他们都解下马鞍,给马儿引水冲凉,蜀人将士们大多在高处的柳树林坐卧休息。有人劝他说:“我们还没有入山,不应该解甲解鞍。敌人们随时挥追来,还是小心为妙的好。”张辽笑道:“现在长安没有多少骑兵,追我的了不起有数百骑,有什么可怕的?我们现在是后队,阻挡一下这些追兵,等董使君和陛下入了子午道,我们再走,他们是决计没办法的。眼下休息一会,别精疲力尽了死在追兵手里,这才是惨事。”

    说罢,张辽也解甲坐在坡前饮水吃些干粮。除了服侍的苍头外,亲信骑士张恺、杨赞、杜充等人都聚集在他身边。

    过了没多久,有火光从北面逐渐显现。瞭望哨看见了,急忙来报。张辽并不慌张,问斥候说:“火把大约有多少,估摸还有多远?”斥候说:“看来还有八九里,小半会就到这里了。”张辽传令各部道:“无须担心,一刻后再披甲,贼来了也不敢渡河。”

    他把手中半张饼吃完,从奴也把马鞍套上去了,张辽翻身上马,而后带着身边的亲信骑士临水排开。向北面望去,对岸已有骑士策马奔到河岸,看到南岸情形后,又分开数骑士北返。不久,也大约有两百名骑士从岸后的坡上涌过来,也沿着河岸展开,手持火把与南岸的蜀人隔数十步对望。

    张辽这时发觉出些许不对来,他对众人说:“西贼的骑士竟然这般少,莫非他有分兵侧击的打算?”但斥候却摇首道:“没有看到别处有火把。”张辽稍微安定下来,而后指着对面的骑士说:“那等对面渡河过来,我们就用弓失射杀首领,令其余人不敢贸动,我们就去与使君汇合吧。”

    话音刚落,对岸一阵马嘶,当前的西人骑士脱了上身的铠甲,只用铁兜鍪护头,背了大弓箭袋,纷纷策马入水,朝河对岸泅水过来,下来的约有百骑,后面的百骑作为接应观望。泅水的前队中有一人身影格外魁梧,策马泅水极为轻松,张辽见状,指着他说:“这个人就是首领,我们射他!”

    说罢,他将马弓握在手中,抽箭向那黑影射去,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周围的人还来不及看清敌情变化,就听张辽大喝一声说:“走!”他已拨马转头,向南面疾驰而去。身后的骑士们也不明所以,但都紧跟主将向南面奔驰,虽然担忧会有西人骑士追上来,但北岸确实又渐渐寂静了。任谁也无法想象,西朝的着名宿将徐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溺死在黑夜的流水之中。

    但张辽却并不知晓自己的战功,他心中的不安随着追兵的消失愈发不安,感觉到了有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变数,但具体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只能急切地希望与董昭汇合,直入子午谷内。

    然而正如他猜想的一样,就当他又奔驰了半个时辰,便望到南面隐隐有火光摇曳,再稍稍往前,便能听到喊杀之声,并嗅到硝烟味道。原来就在子午谷处,不知何时来了约五百名西人骑士,竟在董昭他们抵达前占据了逼仄的谷口,如今据险抵御蜀人,又从高往低处射绑有松明的火失,在道口燃起了大火,令数千蜀人难以前进,只能与他们隔空对射箭失。

    张辽率兵进入大众中时,董昭见他如遇救星,指着山口的西人问张辽道:“文远来得正好,有贼子拦我归路,正需你挥鞭破之。”

    张辽并不搭话,而是叫上十几个亲随,冒箭雨到谷口前具体观察敌阵情形。然而一览之下,他不禁心情沉重。敌众不过五百余人,但敌将的布阵却异常老道,他们并未只是盲目地占据高地,而是将人数分为六队,两队在左右的石崖间,箭程刚好可以覆盖整个谷口,而一队守在谷口中央,全副武装身披重甲,手持的却不是惯用的长槊,而是特制的木棒,虽不能用锋刃斩断肢体,但在没有着重甲的蜀人面前,一击便足以让人折骨摧腑,瘫倒在地,正好适合守关。而剩下三队则作为接应,可以随时替换前人。而更令他注意的是,宗人血战在即,火光闪烁下,照映得这群士卒毫无惧色,显然都做好了浴血死斗的准备。

    退下来后,张辽对着董昭和天子直言道:“若要拿下此地,非得两日夜不可,就是死伤也得上千,到那时恐怕北面的贼军也到了。”

    董昭心中焦虑,听言便立刻斥责道:“那又如何?此地是我军唯一归路,若不能攻破此地,你我都要葬身在此处了!”

    不意张辽却不以为然,当众说道:“这却是不然,陈仓的段煨要赶过来,快则两日,慢则七日,我们何不转首去打西京,以城中公卿为质,还怕眼前这群人不让开道吗?”

    这个大胆的提议令董昭怦然心动,但他随即又感到过于冒险,连连摇首说:“若没有迎来陛下,我还能答应你试一试,但眼下陛下就在我们军中,若一击不成,你我如何向殿下交待?”

    董昭既然搬出刘范来,张辽考虑到自己降将身份,自然也无言以对,但他实在不愿硬攻谷口,场面一时僵持下来,吴班等副将也不知该从哪一边。反倒是一直在旁听静听的天子发话了,他问张辽说:“此地确实硬攻不下吗?”得到了肯定答复后,他提议说:“不妨往西北走,自番须道上陇,然后走街亭到天水,经祁山道入汉中。”

    张辽满脸狐疑,他问道:“陇上我记得是西府军根基所在,如何能从此过?”不料天子却笑道:“那是文远有所不知,去岁八月西府便改迁至陈仓了。”原来天子这几年间,虽不得亲政,但也少不得要在上递的诏书中盖章,加上他记忆极佳,堪称过目不忘,故而对关陇的各军布防全都了然于心。

    他从董昭手里接过一张简略的关陇地图,用手指在上面布划说:“由于近几年北羌无事,西域又陆续有胡商远来交易,故而上陇诸道皆未设防,而将军镇转设在金城、陈仓、襄武、河关四地,以此镇抚西羌。如今陈仓的守军可能急驰长安,那后卫诸军大约也往陈仓镇守,必无人阻拦我等上陇。”

    张辽也在凉州待过几载,对此道路了然于心,不禁在心中连连赞许,但又问道:“陛下真乃天纵英才,只是臣曾听闻,在祁山道上有一座祁山堡,极为险要,莫非这里也无人驻守?”

    天子说:“是有四千人驻守,但是守将是西府军师贾诩,也是我的亲信,当年陈冲围长安,是他缒城与其面谈,将我从中救下,此时也定然不会叛我!我们到那里可以稍加休整,也有引导助我等入蜀。”

    说罢,他看向张辽与董昭,几人都在心底斟酌损益,但思来想去,他们也并无他策,终究还是同意了天子提出的这个计划。至此,整个事情的演变已经完全脱离了董昭与张辽二人的掌控,但世间的变化就是这样,敌人常常不会按你所想的行动,自己也常常会遇到一些计划之外的情况,但箭失已经射出,除了等待之外,任何力量都不能将之扭转回来。

    在当夜子时,诸葛亮发觉蜀人射出的弓失明显减少了。他于是爬上西边的山崖来打量蜀人的动静,接过发现对方正在原地整队歇息,等人聚集完毕后,便调转方向,策马往西北面奔去了。他不能放开谷口,只能目送蜀人的火光消融在夜色之中。

第十九章 落鸦

    正如天子此前所言,任谁也无法想象,蜀人居然敢采取深入敌腹的行动路线,故而哪怕一路经过的是人口稠密处,但沿路都没有足够的军士进行拦截,而等他们将信息上报给上司后,蜀人骑兵已经飞速向西北离去,根本来不及调兵追击。

    蜀人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问题。经过连日的奔波后,即使事先配有三千匹从马,还是有很多坐骑露出疲态,纵使骑士拼命鞭挞,也不得不一度降速慢行。好在路过漆县时,他们遇到一处马场,在此地强征了六百余匹新马,这才又再次提速,一路遇乡征粮,遇城绕行,直到岐山处,这才敛息屏声,悄悄沿汧水进入番须口,正好与陈仓守军擦肩而过,直入一片空虚的陇上山地。

    翻越陇坂后再急行一日,就抵达了街亭。从这里往西,就是世人所说的陇右所在,举目四望,云雾四溢下,全都是茂密的森林,而脚下又是坚实的山石,很难想象,自此一直向西千里,会成为无边无际砂石地中唯一的绿色走廊。张辽很感慨,他在此地想起了跟随吕布的时日,故而回忆说:“造化浩渺,物是人非。”

    在街亭宿营的时候,天子帐外的树上有乌鸦呱噪。他不胜心烦,于是派宫人去叫张辽提弓来射。黑夜里看不清树上情形,张辽的亲信杜充先射出一箭。陡见树上一个大的黑影腾起,张辽早就搭上了箭,立即抬手对准黑影就射。那箭射中了大鸟的翅膀,鸟儿如车轮般旋转坠地,噗通一声落在了草丛当中。

    从人跑过去拾起,照着灯火看时,都说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鸦。天子也素来厌恶乌鸦,而今将之射死,他发觉不快,急忙命人将乌鸦填埋掉。董昭听说了此事,便向他祝贺说:“乌鸦是人人厌恶的,射死它如同破除了凶兆,这是大吉利的好事啊!”听他这么说,天子这才又稍微宽心了一些。

    不过第二天转而南下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个小意外。天子的次子刘懿所乘的黄马失蹄,从坡下坠落,刘懿不幸坠马折断了手臂。刘懿年仅十一岁,是皇后伏寿所出,平日最得天子喜爱,如今得知他落马折臂,叫天子极为难过。眼下刘懿是骑不了马了,无法跟随马队继续奔走,所以他只好派人把刘懿寄养在周遭的乡里,与他约定将来养好伤后,再在绵竹重逢。

    又过了两日,他们穿过了天水的狭小谷地,暂时栖居在山峦叠障的碾盘山中,到达碾盘山的时候,天气还算晴朗。听先期到达的吴班说,前阵子这里刚下过雨,站在潺潺的河边,朝南面望去,山道很快就隐藏消失在视野中,只有一片浩荡的翠绿,以及山中几只金狨(金丝猴)蹲坐在树梢,好奇地打量着这支队伍。

    当日白天,蜀军将士潜伏在碾盘山的山谷中,解甲歇马,散卧在密林中休息。天意擦黑,董昭便派数骑出谷,飞奔报信与贾诩。信使走后大半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蜀人大队开始趁着黑夜下山。骑兵下山,沿途惊扰村落狗吠不止,间或有人声,但着已不要紧了。很快大队就冲过南脉山,大地顿时平坦开阔,由东北向西南延展。虽处黑夜,但能嗅到湿润的带有腥味的河水气息,这是西汉水的气味。再往南三十里,就是祁山堡了。

    过了南脉山,董昭向祁山堡派出了第二拨使者,共有十骑之多。信使走后不久,一场急雨从天而降。雨水掩盖了马蹄声,但也遮蔽了蜀人的视线,前进速度受到影响。黑夜中只有烟霭,野地无有半点亮光。蜀人摸索着沿南北大路前进,途中雨太大了,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此时第三拨信使冒雨上路,直奔祁山。

    又往前少许,去祁山堡不过二十里,停下来等待前后三路信使回返复命。雨已经减小,但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仍无一个信使反命。

    董昭心中焦急,叫人请来天子与前驱的张辽一起商议。董昭和天子披着雨毡,张辽则身着润湿的戎服立在马上。董昭环视四周的黑夜,对张辽说:“我已派出三拨信使,而祁山方面都没有回复。我已经嗅到埋伏的气味了,一旦中伏,恐怕大部分人都难以生还。”

    张辽听出他的意思,问道:“使君是要我带千骑在前面探路吗?”

    董昭点头道:“是这个意思,我怀疑我们一派信使,贾文和消息败露就被捉了。西人们一面阖门死守,一面朝四周传递消息,如果是这样,我们就要冒死冲过去了!”

    张辽斟酌少许,宽解董昭说:“确实有这种情形,不过但也不必想得这般坏,也许只是因为天黑雨大,所以他们行得极慢,难以回复罢了。而且如今我们出其不意,已经走到了这里,只要能把陛下送到汉中,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说罢,张辽就点了一千兵马,食了些干粮,舍了副马,带上轻甲和武器,一路向南飞驰。不久,汉水的哗哗水声传来。雨也停了,天上有浓云垂下,月亮没有露头,却将云际照得惨澹白亮。借助这点微光,祁山堡前的南北大道映入眼帘。

    自此向南而出,就是后世极为着名的祁山道了,在诸条蜀道中,以祁山道最为平坦便利,自春秋之时,便是秦蜀交易的要道。其向北可以直通羌氐草原,向南可以直达阳平关,乃是巴蜀争夺陇上的不二要道,当年隗嚣在陇右抵抗刘秀,公孙述便曾派兵从此道救援。

    张辽领千骑孤胆来至关下,时值深夜子时。借着云中的惨澹月光,四周峭绝山影隐隐可见。急雨过后,雾气顺着河面漫过来,浸没谷口。大雾晦冥时,不见城门在何处,只听见城上隐约有击柝之声。

    按照约定,如果贾诩放回使者反命,就将开启东门,迎接蜀人入堡。但等了很久,仍听不见城中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渐渐有马蹄声从雾中传来。不辨来人方位,蜀军将士都披甲持刃,在马旁静待。也不见火光,西边雾中渐渐走出一队人马。这些人都下马牵着缰绳,以便不发出过大的声音。待到走近一些,这才认出是之前的信使。

    这时月光出来了,关墙和关前的道路已可以看清。在信使的指引下,蜀人这才惊讶地发现,在高耸的山堡下,原来城门是虚掩半开的。这正是天子在信中与贾诩约定的联络信号。有了月光后,城上盼望救兵的人也发现了他们。于是有人在城上举起火把,前后晃动,这是迎接他们入城的意思。

    张辽见状登时站起来,拔出地上的大刀,一面派出使者驰报董昭,一面急令将士们披甲上马入城。但有亲信听见城内的喊杀声,还是害怕,劝阻他道:“城内情形不明,不如先派一队人进去打探,大队再入城不迟。”张辽不听,反而对他说:“董使君那里才是大队,我来做入城的小队吧。”

    他遂即带领骑士飞驰入城,刚至门口,就见数人披甲佩刀站在门口,都冲他们拱手致意。当头的人说:“贾军师就在上面,请将军带大队上城。”张辽也不迟疑,带着数百骑涌入城门。

    祁山堡本质是一个环山而建的军事堡垒,并无任何民用设施,进去就是一条只供五人并肩进出的狭长小道,围着山势环绕而上。越往上刀兵之声越明显。上了第一道城墙,他看见有十余人从前面走过来,立刻也下马迎上去。当头的人一身戎装,身姿英武,但是面容却是一副极为疲倦的苍老神态,正是贾诩。

    贾诩和张辽都是老相识,在此并没有过多的叙述,贾诩直接问道:“陛下还有多久能到?”张辽则问道:“城中何故生乱?”

    贾诩听罢无言,还是一旁的亲信解释道:“我们早收到信使的信了,早早开了城门,却不见大军到来,过了子时,城中副将顾琛知道了,要来拿办军师,双方就在城中厮杀,你们来得正好,城中有四千人马,双方各半,谁都奈何不了谁,正要援军呢!”

    张辽往城西方向望去,果然看见点点火把照耀。看来顾琛尚不知蜀人到来的消息,还在下面砍杀。张辽便说:“大队马上便到,文和公不须忧虑,此等小儿,我须臾便取下人头!”随即不等贾诩多言,就直奔战场而去。

    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城外马蹄声如大河波涛般涌起,这是蜀军的大部队也到了。贾诩赶忙下城迎接。董昭带领数百亲信骑士背弓失上城,占领高处要塞,只留贾诩与天子在城门处独处。

    贾诩看着天子满面风霜,不禁喟然长叹,天子从他眼中看出失望与不安,也知道贾诩所思所想,贾诩历来以为南下蜀中绝非智举,此次自然也不例外,故而天子唯有保持默然。贾诩见状,心中暗叹造化弄人,口中却叹笑道:“我与陛下有始有终,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第二十章 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在发生庚寅之变的这一年,贾诩已经六十四岁。

    从十一年前依附西朝之初,贾诩从军四征,立功赫赫:初时他劝降三镇、抚平银川诸羌,朝中众人皆以其辩才神异;后关羽凿通西域,他为张绣前驱,督关陇诸郡军粮,传馈相继,辎重不绝,使大军行数千里如屡平地,以致关羽归朝,称其能比萧、管;后来随军出征平城,陈冲提出移师白登山的谋策后,诸将多有异议,也是贾诩出面支持,力主先伐鲜卑,方获大胜,事后论功,贾诩名在昌豨等宿将之前。只是贾诩出身降将,又险些倾覆两府,故而不得在中朝重用,反而在西府地方任职。

    然而贾诩对此也心知肚明,时常以彭越、马援等异臣见忌的事迹警醒自己。平日阖门读书,在军队中从无私交,亦极少联系张绣、董越等董氏旧人,子女嫁娶,不结高门,最多不过是在年关节庆之际,往陈冲、刘备处奉送贺表而已。如此多年来,贾诩虽无结交,但朝中诸臣皆以其为楷模。

    然而贾诩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刘范策划的天子出奔,竟会离奇波及到自己。面对天子传来的密信,他收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随天子一起投蜀,他实在不信刘范能够成就大业,可若是闭门拦路,一来未必能拦阻蜀人,二来天子与他联系后,他声名已污,将来能否在朝中辩白自清,也实在是未知之数。

    然而就在他为难犹豫之际,忽而发现身边有亲信消匿,如此情形令他毛骨悚然:即刻反应出是陈冲在他身边有安插内间,眼下怕是到副将顾琛处告密去了!他当机立断,领其余亲信兵士堵截堡中小道,又往兵士间宣传蜀军大军将至、天子驾临的消息,这才稳住了局势,撑到了张辽援军到来。

    张辽率军加入战局后,当真如虎入羊群。他披甲驰入小巷中,手持双剑来回突刺,时而左右搏杀,城中老兵良多,却无一合之敌。有人认出他是吕布旧将张辽,当即高呼说:“是吕布手下的铁护驾!”,当年张辽与曹性、高顺并称,因护卫吕布纵横军中无有损伤,故而被称为铁护驾。

    顾琛所部闻言丧胆,很快在后方引起一阵骚动,张辽又厮杀了两刻,忽觉敌军抵抗忽而大幅度减弱,继而有人高声说:“不要再杀了!顾校尉横剑自刎了!”然后有人捧着一个首级从人群中站出来,对张辽行礼说:“我等愿意投诚,还望陛下与将军放条生路。”剩下的西人闻言也都失去斗志,稀稀落落地扔下刀槊后,最终成队向蜀军投降,祁山堡至此落入蜀人之手。

    作为当地最重要的军事要塞,祁山堡内营房设施一应俱全,亦颇有粮秣积存。而蜀军连日奔波,翻山越岭,平时食宿都在荒郊野岭,不避蚊虫,如今终于能用上热食汤面,又在卧榻间歇息,蜀军士兵们简直比打了胜仗还高兴,战罢未久,整个山堡间鼾声如潮,可谓是只有行伍中才能得见的奇景。

    只是这时贾诩却无法入眠。安排众人歇息后,他就一直在卧房内对着门外的明月枯坐。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等从人来报说,张辽董昭都已入睡,贾诩缓缓起身,将手揣进袖袍中踱步行至阁楼中的一间房门前。

    他正要敲门,就隔着门听见天子问道:“是先生吗?”贾诩反应过来,天子也心中不安,在房中等待他已久了。贾诩随即推开门,正见天子一人独坐在主席上,对着一只烛火怔怔发呆,而在他的手边放着一把出鞘的长剑与七块玉玺,显然是天子玺与传国玺。

    随着开门的声音响起,天子亦将目光微微抬起,望见贾诩斑白参半的长发,不禁开口道:“还记得与先生在长安初次相会,畅谈国事,犹在昨日,不意俯仰之间,你我都苍老如此,人生真短。”

    贾诩闻言,不禁有些失笑,他到下席坐定,慢慢说道:“老臣年岁已大,苍老是应该的,但陛下年方到三十,言语中已有暮秋之意,实在不是好事。”

    天子却澹然笑道:“先生如不是以为我出奔不妥,又如何会来与我夜谈呢?”

    说罢,他打量贾诩神情,只见贾诩微微叹气,说道:“陛下总不至于认为刘范能凭南拒北,长立两朝吧!”虽然只有一句话,但对蜀朝之轻视,已经溢于言表。

    天子其实心中赞同,但口中却说:“将来事,谁说得清呢?便是明智如先生,能料到我绕远而来吗?”他言语含恨,幽居宫中十余载后,纵使常年修佛,但胸中的积郁却愈发像刀斧般刺痛他的胸腔,即使面对贾诩,他的言语中难消怨气。

    贾诩并不因此生气,反而感慨瞑目,良久才说道:“陛下本是明智之人,就不要与我怄气了。我这次来问陛下,陛下虽然已得自由,但南下蜀中也不过是又入樊笼,将来也命不由己,此时我有一个主意,可令陛下长自在,不知陛下可有意乎?”

    “当真?”天子闻言而起,又顿觉自己失态,于是换步走到贾诩面前,行拜礼请教道:“若先生真有此计,对我实有再造之恩。”

    过了一会,贾诩下了决心,字句说道:“陛下,我请陛下今夜就遁入西羌。”他从袖袍中掏出一块青翠欲滴的玉珏,而后又取出一封书信,对着刘协缓缓道:“我与白马氐杨千万有旧,这是我的信物,只要陛下去仇池山,他必然对陛下有所照顾,而后他就会根据信件所言,领陛下过岷山,越西倾山,积石山,继而入赐支河首,陛下可在那里隐居,天高地远,必无人能够追查,必能在此终老一生。”

    天子接过玉珏,一时怦然心动,但随即又反应过来,迟疑问道:“可如此一来,我岂非……”

    不待天子说完,贾诩断然说道:“陛下,人君之位并非福分,圣人有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天下人有多少人想做闲云野鹤,而不愿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就是这个道理。”

    讲到这,他不禁用一种自嘲地语调说道:“荣华皆是过眼云烟,富贵不过是一时虚妄,若能隐逸山野之中,昼猎白兔,夜赏繁星,春夏读书,秋冬饮酒,又无租调赋税之忧劳,这才是最难享的清福。李斯临死,只想再一牵黄犬,子路言志,亦不过车马衣裘共友。”

    贾诩高谈良久,看见天子并无言语,就又说:“陛下既能脱此泥潭,便不当犹疑。”天子还是没有答话,他缓缓走到门前,打开房门,让门外的清风吹进来,而后坐回主席,看着桌桉前摇曳的烛火,连带着他的背影一起明明灭灭,门外不时传来几声雁鸣,犹如飞来箭失划破夜空。

    天子终于说道:“先生说得不无道理,但我意已决。宁为圣公(刘玄)死,不为孺子(刘婴)生,此言此志,绝不更改!”

    话毕,他挥手将玉珏投掷于地,瞬间四裂。而后他也不看贾诩,转而将长剑入鞘,与天子印玺收入行李内,而后取出一支竹笛,在原位坐定,对着烛火与夜空旁若无人地吹奏,贾诩知道这是逐客的意思,便站起身踱出门外。

    他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在走廊上静静聆听,他听出天子吹奏的是《绿衣曲》,曲风凄凉深郁,犹如潺潺愁绪由天坠地,却不动半点波澜,直沉入九泉幽冥之下,然而余韵却又似鸿鹄扑入迷雾,风霜如刀,可前后四顾,皆是茫茫白影。

    这是古人的悼亡之曲,亦传闻是齐国公主庄姜因受丈夫卫庄公冷落虐待而忧心悄悄,故而做此自怜之作。其诗辞曰: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一曲吹罢,贾诩听出天子是在怀念父兄,亦是愤恨自身遭遇,心意当真无可更改,于是悄然离去。而此时在房中的刘协却忽而陷入一种困惑内,他看着手中的竹笛,不知为何在此时记起,自己当年学会吹笛,还是十三岁时陈冲亲手所教。他又想起自己初见陈冲时的君臣相得,情景无不历历在目,是何时何事让两人变为路人的呢?

    他记起来,那是在元服以后的事情。当时朝中已有令他亲政的呼声,而两府并无归政迹象,于是他在与董昭密见后,出手试探刘备,结果刘备愤而发作,在朝中驱散异己,双方从而结仇,最终酿成了师生势不两立的现状。

    自己到底是对是错呢?刘协这么想着,很快告戒自己说:“独尊天子,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任谁也不能说自己有错。”但他并不能平息内心的不宁,反而在冥冥中,看到有许多人的魂魄在与他贴身低语,他想听清,却只听到一片嗡嗡声,而后失望地渐渐睡去了。

第二十一章 祁山之围

    入驻祁山后,蜀军并没有急于离开。他们这一路奔波过于艰辛,而根据贾诩的判断,在金城、襄武的西人从得到消息到征调兵众,估计最少也需要七日,故而他们并不着急,在山堡中休整了三日后,方才准备离去。

    弃城的时候,张辽站在前队回望山堡,感慨说:“如此天下巨防,弃之实在可惜。”世上山堡多是依山崖险处而建的营垒,虽然险峻,也不是毫无破绽。而祁山堡却完全不同,这得益于祁山独特的地势,它在平地之间拔地而起,虽不高耸,山基却是圆润无缺,稍做营建后,便是一座天然的堡垒。张辽自己判断,便是十万之众在此攻城,恐怕也要蹉跎岁月。

    而天子牵了马出来,听到张辽如此言语,便说:“将军今日能进祁山,以后自然也能。”董昭在一旁微笑颔首,他心想此北上已圆满完成,不仅自长安迎回天子,手中还多了祁山的四千精卒,于国于己,他都是功莫大焉,故而心中极其愉快。

    一众人就这么沿着祁山道往阳平关行进。祁山道虽然路程最长,但地势却最为平坦便利,董昭估计四百里的路程,大约四日就能赶到。不料在南下当日,忽然风雷大作,彻夜不息,大风吹得林木间飞沙走石,簌簌作响。雷鸣更如整座秦岭山脉在迸裂般连绵不绝,令蜀人们耳鸣目眩,这在陇上是极罕见的。

    人们忽然想起在二月乙己的时候,天上曾突现日蚀,各地均可看到。日蚀是大灾之兆,但各地却并无异事发生,陈冲又不喜谈此事,所以就搁置下来了。但民间却传说,日蚀应巨星陨落,真龙将死!很快就传播开了,虽说随着时日过去,大家又渐渐澹忘。但此时再看到祁山道上的漫天雷光,蜀人们又不禁记起此事,这种种迹象都表明,所谓庚寅虎年,不似一个平凡年。

    但如此一来,他们行军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在第三日晚,蜀人的前锋方才赶到了香炉崖,距离嘉陵江口尚有三十余里,距阳平关更是还有两百里的路程,当夜他们就在崖下的阴凉处歇息,只有天子、董昭等寥寥数人给搭了帐篷。

    到次日拂晓,天还黑着,随行的宫人唤醒还没有起身的天子,说:“陛下,董使君说有军情禀报!”

    天子仍有睡意,但得闻后勉强披衣起身。他一边穿衣,一边寻思道:“我随军这几日,董昭从没有向我报过军情,怎么今日来找我?莫非是汉中的蜀军来接我了?”

    天还没有大亮,天子出来时,发现来得不只有董昭,贾诩、张辽等人都到齐了。董昭见面拱手,而后靠近低声道:“陛下,前队行至嘉陵江口,发现似有贼子旗帜活动。”

    天子大惊,立马问道:“大约有多少人,过得去吗?”董昭没有答话,而是一旁的张辽说:“还在查探,不久就有回报了。”天子知张辽不会谎言,但观察他神色忧虑,便明白敌军不在少数。一时也无言语,就回去探看伏后董贵妃等妻儿。

    过了大约两刻钟,吴班回使来报说,不止是嘉陵江口,似乎在江口到秋木湾这二十里地的山道中,尽是朝廷的赤赭红旗,观其声势,恐怕不下四万人!这个消息令在场众人无不大惊,蜀道坎坷难行,而他们又出其不意走祁山道,朝廷怎么可能派如此大军拦在他们前面?

    还是贾诩说出了最可能的情况,他满脸阴沉地说:“朝廷有高人啊!他大概是知道我等不能走傥骆、褒斜、子午诸道进入汉中,前围祁山又为时已晚,干脆反其道而行,以大军自陈仓深入至此,拦在阳平关前,我等便无路可去了。”

    董昭用手扶着树,半晌没有动。他本以为大功已经告成,不料在这里竟然出了差错,该怎么办呢?山道只有一条,再走别的荒郊野岭,先不说能不能成功,一旦被西朝发现,自己就是自陷绝地了。硬杀过去吗?这山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里有赢的道理?

    过了半晌,他才问:“看清了敌寇旗帜没有?是谁领兵啊?”

    “有西府的帅旗!段煨肯定来了!”

    董昭不觉惨笑一声,又说:“把这事告知陛下吧!”刘协再次出帐时,看见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他却没有受挫的神情,反而问道:“眼下能如何呢?”

    “只有一个办法!”张辽按着刀柄上前道:“诸位先率大军回到祁山堡内固守,我带数骑走小道去汉中求援,汉中张鲁尚有三万兵卒,大约只需月余,我等依城而战,必能克敌致胜!”

    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众人都没有异议。张辽带领数骑进入丛林后,其余人便开始指挥将士转身回返,但刘协的心中却产生出一种预感,自己大概永远无法进入汉中了。身边的妻儿显然也有如此感想,故而在路上隐隐啜泣,但他却面露平静之色,尽力安抚众人情绪,转头对伏后说道:“不用担心,我身边的贾先生是天下名士,亦是世间名将,有他指挥,必无大碍。”

    大军回转之际,江口的西军也有所察觉,顿时派出前队在蜀军后队尾随,众人本来担忧段煨回即刻追击,牵扯蜀军回师的速度,但出乎他们预料,汉军的主力一直维持着与他们二十里的距离,哪怕是前队的斥候,一有交锋的迹象就立刻撤退,而后又视形势继续尾随。

    回去的路上依旧风雷不断,阴霾中开始落下无声无息的雨丝,而后缓缓增大,蜀人冒雨回到祁山时,天地间尽是滂沱的泥水,纵使有蓑衣挡雨,亦将众人浇个通透,令他们感到浑身发冷。

    匆匆进入堡内后,天子疲累不堪,擦洗了一番后,很快就和衣在榻上睡着了。而董昭则与贾诩商议着,是否要杀掉此前那些投降的汉兵,毕竟若要守城,这都是极为不安的因素。

    等到天子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突然惊觉而起,口中念道:“贾先生呢?让他来见我。”

    不料一转身,就看见贾诩站在门边,对他微笑道:“陛下是回心转意了?”天子说:“我不走,但希望先生帮帮我,把岐儿送走。”贾诩叹了一口气,对天子说:“陛下不必担心,我已经与皇后商议过,两个时辰前就把殿下送走了。”

    刘协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好,他走了就好。”这时他走到门前,发现雨已经停了,一缕金色的阳光射入眼帘。太阳已经落在了西边山头之上,发出最后的金黄色光芒。无论是左是右的无数青山,此时都沐浴在一片温暖和谐之中,无利无争,静待黑夜的降临。

    他看见落日缓缓沉入山头,只剩下一片余晖还映照在西边的云彩之上。最后,连余晖也越来越暗,天空呈现出青黑色,山头也变得隐隐约约。白色的澹云飘拂,西边的天空露出即刻依稀的星光,而在祁山堡的周遭夜幕里,一南一北两条火龙渐渐显现在河谷之间。火光映照着旗帜,可以看到南面是段煨的天狗旗帜,而北面则是一面全新的军旗,上面画着青天玄鸟旗帜,不知此军主帅是何人。

    但很快疑问就得到了解答,十余名骑士从北面军中直奔祁山堡前,在箭程的边缘对着城内喊道:“代王太子驾临此地,城中将领出来答话!”

    原来是刘燮!他怎么来得这么快?莫非这围堵的布置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刘协吃了一惊,还未细想清楚,就听闻城下人大声喝道:“蜀贼!快把陛下交还回来!否则休怪我等绝情!”

    刘协闻言,干脆就站到城楼最显眼的位置,对着下面嘶声喊道:“何必多言!朕就坐在城内,看你们谁能拿来封侯!”

    城下的骑士闻言,立刻笑道:“陛下玩笑了。”然后立刻回到军中向刘燮禀告,西府军诸将也都在他身旁,等待着他表态。

    刘燮摸摸眉梢,转首问段煨道:“敢问都督,你可知堡中剩有多少粮草?”

    “按例,城中一般备有足支四月的粮秣,上一次调粮是在四月底,距今已有月余,而城中约有九千人,应该还能供一月之用。”段煨答道。

    “一月么?”刘燮放下手,转而对段煨笑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上三月,看天子能否回心转意,此间诸事,就劳烦段都督费心了。”

    话毕,段煨听出其中关节,面色不禁一沉,但还是低首应道:“请世子放心,便是一只麻雀,我也不会让他飞进祁山!”

    当夜,西府军便开始围绕祁山堡设围筑营,而后又绕城挖了一圈沟堑,朝中引入西汉水,虽未攻城,但城围可谓是水泄不通。但令士卒不解的是,城中明明只有一月之粮,而代王世子为何传军令要在此地驻留三月。而熟读史书的将领们则明白,代王世子是打算效彷李兑沙丘之围,将皇帝活活饿死在山堡之中了。

第二十二章 庚寅之变

    刘燮从五月辛酉开始合围祁山,正如他所言,丝毫没有就地展开攻城的迹象,而是在外围起长堑,做长期围城的打算。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做。张辽董昭一行人所带将士,自四月下旬就在崇山之间来回奔波,几乎没有几日好好歇息,纵然都是久从军旅的老兵,很多人攀附山岩间,脚底起了水泡,行动不便。而眼看回乡在即,却不得不被西朝逼回祁山,更是令将士士气大沮。更何况城内还有西人俘虏可为内应,如果真要攻城,即使祁山堡工事周备,西府恐怕也有七成胜算。

    但刘燮为了避免担上弑君恶名,早就打定了饿杀的策略。他也看穿了蜀军的图谋,无非是以汉中援军进逼西府侧翼,迫使西军前来解围。这在祁山周遭的宽阔地形下不好应付,但汉中援军调来也须时日,这就给了刘燮抢占地利的时间。他和段煨、庞统商议之后,分别以张怿、李暹在杜河谷口与高崖处设寨,两地均在祁山道上的最窄处,足以令蜀军寸步难行。

    果然,到了六月己己,张辽与张鲁率军涉道前来解围,但面对狭道之间的山砦,蜀军也没有攻城的良法,只能用血肉之躯硬填沟壑,然而比较两军数量,汉中军并不占优,西府军只需每日更换疲敝之师,在两砦间轮番驻守,营垒就如同山石般岿然不动。哪怕张鲁利用自己在的武都诸羌间的威望,接连发动白马氐、兴国氐等羌氐从别道前来救援,依旧没有成效。

    此时,消息也逐渐传到襄阳。得知天子被困祁山,刘范开始陆续撤军南返,并调出部分水师公然从沔水进入汉中。而陈冲与刘备也同时得闻关中变故,急忙作书朝中,表态将尽快返回。

    但祸不单行,就在陈冲打算先行回京的时候,豫州刺史张既又传来吴军兵出淮北,围攻汝阴、龙亢一带的消息。虽说自去岁开始,豫州对此已有防范,但为了避免出现更多的变数,陈冲还是选择暂缓回京,转而移师颍川许县,做出要与吴军大举决战的姿态。

    一时间,九州各方的焦点都转移到陇蜀之间的祁山山堡上。时间很快来到七月,正如此前段煨所言,山堡中粮食并不足用,遭遇长期围困后,粮食很快告罄。纵然城中士卒每日将食用减半,但大规模饥荒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城中的士卒先是发掘地下的老鼠,树边的蝉虫及鸟雀,而后是山堡上头的野菜以及树根,但还是很快面临了吃无可吃的窘境,而后有一日,城下的西人竟嗅到一股自城中传来的肉香味,他们奇怪之后又不寒而栗:城中恐怕已经开始人相食的惨剧了。

    有人向刘燮进言说:“城中饥馁不堪,想必士胆已丧,不如趁机攻城,必能一举而下!”刘燮却摆手拒绝说:“天子就在城中,我们鲁莽攻城,若让陛下出了什么长短,谁能负责?”于是仍旧围困。

    到七月中旬,蜀军的第二拨援军也适时赶来,由潘濬率领,试图向北进攻陈仓,用围魏救赵的策略来缓解祁山之围,但西府料定潘濬不能破城,依旧守围不动。潘濬援军连攻陈仓一旬,死伤上千,却拿陈仓无计可施,最终只能朝西边拱手遥拜,率军掉头返回了。

    转眼到初秋八月,城下的西人们已经听不到堡中有哪怕一声鸟叫蝉鸣,更别说活人活动的声响,只有到了夜晚时,山堡城墙上还有灯火照明,他们才可以确定,山堡中的守军尚且没有死绝。

    一天下午,天色昏暗,天空阴沉沉的,似乎有雨,但雨却一直没有下来,到时呼吸之间,只觉得一股尘土气味。好像是远处大风卷起了沙土,沙土飘过来,弥漫在空气中散不开。

    西府军的统帅段煨和代王世子刘燮见此天气,便在帐中一起歇息,顺便谈论关东的局势,正聊得尽兴时。忽然有亲信来报说,山堡中有人在城楼上喊话。段煨“喔”了一声,说道:“真是稀奇,他喊得什么?”

    “说是请降。”亲信答道。

    段煨目光转向刘燮,以寻求他的建议。刘燮低首看着自己的指甲,令人看不清表情,他说:“我今日与段都督外出狩猎,并不知晓此事。”亲信顿时领会到拒降的意思,不再多问,随即猫着腰退出去了。

    不料未久后,庞统冲了进来,对刘燮行拜礼后急声说道:“殿下,为君者当有仁爱之义,岂能如此残忍?若真将一城人尽数饿杀,实在有违天和!”刘燮闻而大怒,骂道:“竖儒!兵者乃国家生死大事,正当当谋全局而弃一隅,我今日宽待叛臣,以后有何面目再见忠良!”

    “城中尚有天子,如何称得上叛臣?就算今日九州不得闻,将来史笔如铁,殿下不怕作笑后世吗?!”

    这话说得刘燮面目铁青,一旁的段煨看他的手已习惯性地握住斫刀,冷汗都不禁冒出来了,生怕在帐中因此发生什么惨事。

    过了片刻,刘燮才说道:“你想当强项令,但我却不像光武那般昏聩。我本意只想再拖半天,杀杀他们威风。刘协说走就走,说降就降,真当天下是他家的吗?”说罢,他转首对段煨说:“有劳都督通知各部,一个时辰后准备派人受降。”

    帐中其余人都松了口气,开口称赞刘燮仁德。然而就在此刻,帐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众人出帐来看,发现一条浩荡的火龙自山堡沸腾而起,剧烈燃烧的声响就连城下数里都能听闻,硝烟扑鼻,远望如一条天柱勾连天地,融入苍穹间漫天的乌白云尘中,而后又隐隐传来低沉的雷声,似乎是上苍也为之哀恸。

    庞统首先反应过来,对刘燮等人大声说道:“天子自焚!”而后立刻点人前去救火,但其实众人心中雪亮,如此火势,救人必然是来不及了。果不其然,很多人还没靠近山堡,就被烟熏昏了头,根本不敢靠近。

    熟料在城前士卒惶惑不安时,山堡的大门竟在一片热浪间缓缓打开,他们看见一个老人披散着白发满脸烟痕地蹒跚而出,他手中捧着一盒木函,浑身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但他还是在一众刀剑前站定了,哑着嗓子问道:“代王世子何在?我有要事禀告。”

    听他的声音,人们才反应过来,此人便是名动赤县的贾诩。军中知贾诩饥饿,本想先给他饭吃,不料贾诩却拒绝了,一直站在原地,等到刘燮率众簇拥着前来相见。

    两人见面后,贾诩先问道:“此间谋划,可是出自殿下之手?”见刘燮微微颔首,他苦笑道:“本以为受天子所累,虽得负逆贼之名,大约也能老死巴蜀,不意为殿下所擒。江山代有英雄,诚不欺我。”

    而后他将手中木函递给刘燮,说道:“殿下想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刘燮令从人打开,里面装的果然是传国玺与天子六玺。刘燮立刻叫人合上,郑重收入自己帐内,而后又转首问贾诩道:“却不知天子何在?”

    这话问得让人莫名其妙,众人皆知天子就在重围之中,如今山堡点起大火,显然就是为了维护帝王威仪,以自焚而避免受辱吧。

    但贾诩听出刘燮的深意,他慢慢说道:“在殿下围城之前,我就骗过蜀贼,悄悄把陛下送走了。陛下其实无心政事,只想隐逸于山林野原,只是受人胁迫,不得不走。而今将印玺留给殿下,亦是皇命所归。”

    “好!”得到想要的话语后,刘燮喜形于色,这才问起城中具体的情形。原来这几日内,城中粮食殆尽,山堡中已饿死大半,董昭欲杀死城中的汉军俘虏,贾诩阻止不成,遂在深夜中率部偷袭,将董昭及剩下蜀人杀死,这才得以开城投降,而此时城中所剩的活人,恐怕已不到两百人了。

    刘燮听到这,不禁对贾诩另眼相看,道:“贾公实乃天下奇士。”心里却想,此人如此智计,自己该如何处置呢?还是杀了吧,否则将来他作为刘协旧臣,说出什么话,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场面便不好收拾了。

    当他下定决心,贾诩观看他眼神变化,便知道了自己的下场,对此他早有准备,虽然心中哀叹,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缓缓说道:“臣固当死,只是家门无辜,还望殿下勿要牵连。”

    被看穿心事,刘燮也并不恼火,而是笑道:“贾公放心,欲治国者,不绝人之嗣。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说罢,就派人把贾诩拉走,很快寻了一个土坑,用一个半人高沉甸甸的土囊压在贾诩头上,而另一个人摁住土囊下还在抽搐的身子。不一会,土囊下的身体就僵硬不动了。

    等火势稍小后,刘燮派人到山堡中清点尸骨,一面点出阁楼中天子皇后董昭等人的尸骨,一面将还活着的残卒尽数杀死,然后一起填在城外的一个大坑中。

    如此一来,代王称帝的障碍就被尽数扫除了,刘燮志得意满,在当夜对着汉水吟诗道:“盛代几蹉跎,万里止干戈。谁料胡关下,复闻楚客歌。”

第二十三章 江表之难

    炎兴十八年七月,南方的湿热却尚未随夏季流走,天气仍旧变幻莫测。从五月开始,柴桑便进入了阵雨时节,但这段日子却愈发严重,城头一时乌云密布,一时晴日高照,要么暴雨令人寸步难行,要么暑气蒸得直教人发晕,便是自幼生长于斯的农人,也多对上苍有所怨言。

    而吴侯孙策此时的心情不佳,倒并非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几件国事。一个是定都的事。随着与朝廷断绝联系,国土横跨四州,府下渐渐兴起一股建制定都的议论。这是孙策也思虑已久的,便把此事下传幕僚议论,不料却引发了极大的争议。

    士人皆知近水楼台的道理,于是府中顿分为三派。吴郡张温进言说:“秣陵地势虎踞龙盘,望有王气。”而江夏黄寿却说:“我听说古老想传说:‘荆州洲数满百,当出天子’,而今枝江开流,百数不日将满,不如定都鄂地,顺天应人。”刘晔则劝说道:“天子不当居大江之南,君侯既有吞吐天下之志,不妨暂居寿春,以便谋定中原。”

    三方各执一端,争论不下,最后隐隐有了党争的苗头,孙策发觉出不对,便叫停此事,暂且搁置,转而就建储一事展开讨论。

    单就孙策年龄来说,建储一事未免操之过急,但既然身处乱世,便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孙策有胞弟四人,嫡子一人,能作为继承人的其实只有两人。一个是嫡子孙绍,孙绍相貌堂堂,性格行事都酷似孙策,孙策亲手教他练剑习武,这几年间随军参战,也小有成就,按理来说其实是继承的不二人选。但奈何二弟孙权实在优秀,他仁而多断,崇尚侠义,爱不释卷,积善举才,故而极得士心,孙策府下如鲁肃、刘晔、诸葛瑾、邓当等人,都对其极为推崇。既然身处乱世,有时建储便不从常理,故而两者旗鼓相当,令孙策也颇为为难。

    恰逢此岁三月底的时候,刘范如约对沔北大举进攻,又将其弟建威中郎将刘诞送至柴桑,请求如约举行婚礼,颇有催促孙策出兵的意思。于是孙策突发奇想,他从国中调出八万部卒,分为两部:一部由孙权带领,自北进攻汝阴、新蔡,一部则由孙绍带领,向南进攻郁林、合浦。且看两人表现如何,比较优劣,再决定储君的人选。

    虽说表面上两人各提四万之众,但孙策不能说没有偏颇,毕竟此前他曾数次与刘表争夺交州,已得临贺、高凉等地,交州士燮已然丧胆,全无抵抗之力。只要孙绍不出差错,乘楼船沿岸攻城,交趾一地实是手到擒来。另一边,西朝经营豫州已久,如今兵卒虽少,但城防却甚是严密,孙权攻城时,亦要担忧北面的刘备主力回援,纵有成果,也很难同孙绍相比。

    四月中旬,两军前后开拔,到这几日,孙权主持完刘诞与小妹的婚礼,前线的战报也陆陆续续传回来了。

    淮北的战况一如孙策所料。孙权自寿春出发后,自淮水朔流入颍水,逆流攻至慎县、汝阴一带。由于事先已经侦得吴军的大规模物资调动,西人对此早有预备,已将周遭百姓迁移至宋国,吴军水师抵达后,守将陈到干脆放弃慎县,选择将两千将士集中于汝阴。这使得吴人孤军过于深入,以致孙权攻城并不坚决,麾下吕蒙、诸葛瑾各部轮番上阵,却迟迟没有破城的迹象。

    孙策为此给孙权修书去信,阐明自己看法:吴军虽然深入,但是来往补给全赖漕运,西人无力阻止,西朝大军又前去包围邺城,汝阴与之相比,不过是蝇头小利,故而轻易不会回军,纵大军回撤,敌无水师,孙权也可乘船顺流而走,实无危险。故而孙策建议他放手一搏,将者三军之胆,须得有大魄力。

    但不料交州的情形也不佳。孙绍初时进攻顺利,由于去岁吴军夺得湘东,声名扬于岭南,合浦、郁林郡县畏惧吴军声势,有八城不战而降。孙绍趁势渡海,直趋交趾郡内,成功包围龙编。只是跨海而行,粮秣不便接应,孙绍便在当地山越中大征租赋,不意竟引起大乱,定安、无功、居风各地百姓,纷纷起兵援引士燮,孙绍一时内外皆敌,被围困在曲阳进退维谷。

    这情形令孙策大失所望。与孙权相反,孙绍进军确实果敢,但做事却太欠考虑。他当下又去信交州,在信中给孙绍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主帅眼中不能只有战功,更须以全军为上,方得将士死力。而对待交州山越,更不当以蛮夷处置,先安抚周遭,打开一条通路,再谈征伐。孙策特意强调道:“民是剑,民是船,民是城。”又怕孙绍听不进去,孙策又给南路副将吴奋传令,若兵众损伤严重,则强制撤军。

    南北两线的战事都不顺利,使得孙策整个六月都心情不佳,但也不是没有好事。比如孙策听闻天子自关中出奔,又为刘燮困在祁山,这场政治风波会带来哪些影响,孙策还在沉思,但毫无疑问,如果利用得当,可以获得不少政治利益。又比如小妹和刘诞的婚事。刘诞年纪较孙策稍大,但谈吐文雅,见识不俗,故而颇得孙策欣赏,加上如今刘范确在政治上占有优势,孙策也不吝时间与他亲近。

    一开始两人常常谈论蜀中或早年关中的风土人物,轶事趣闻,后来渐渐谈及江表的国事,刘诞都颇有见解。一日,孙策偶然提及两线战事,说起孙权与孙绍优劣,府中众人皆不敢言,唯有刘诞面露沉思之色,孙策问其意见,他说:“我不熟二位品行,只是听闻所为,俱为人杰,失一则为不美,故而在思量如何相忍为国。”孙策闻言大笑,心中就此做下决断。

    到七月己己这一天,天气却格外的好,天空上铺开一层浅白云彩,虽不见天光,但因为林叶间露珠连缀的缘故,柴桑周遭的山色分外鲜亮,清风穿堂时,能从衣袖间体察到微凉的水气,让人倍觉舒爽惬意。这是个打猎的好天气。

    孙策见状,便叫上刘诞、孙朗、弘咨等人,笑着说道:“好久没有活动筋骨,感觉浑身都长虫了,这么好天气,怎能不游猎一番?”于是一行十余人就带了弓箭、割肉刀子、酒器、烤具等物,骑了马就往南面的庐山走。

    为了防止迷路,也为了饮水方便,他们选了一条小河逆流而上。这样渐渐的进入了不知名的深山之中,山中林木茂盛,河边荒草密盖,一路荆棘层叠,行动开始困难起来。他们给马身披上兽皮,防止被枝杈棘刺划伤。

    如此射杀了野鹿、山鸡等一些猎物,很快就到下午了,光线渐渐晦暗,头顶枝杈间透下的斑驳光影也变得隐隐约约,一种深邃湿重的气息从幽深的林中透出来,四周寒意骤起。众人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进入人迹罕至的老林之中了。

    有人说,这种林子里应当有熊和老虎,都躲在暗处,视线又不开阔,放箭也来不及。不如顺着河回到山腰山谷的草场去,那里有很多鹿。

    孙策觉得有道理,但他又想捕一只熊,用熊完整的脸和头皮做成一顶风帽。这种完整的熊皮帽并不易得,他也不想去求购,故而说:“不妨事,我们用之前的猎物作饵,逮到一只熊就回去。”

    于是他们留下一个从骑在河边看守马匹辎重,然后把一只半岁左右的小麋鹿放到一个木头笼子里,提着离开水源,徒步走到林子里去,大约走了有两里地,他们找到一块爬满青苔的巨石,就把笼子放在离石头不远的草地上,他们背靠在巨石后面,都把弓失攥在手上。弘咨把两只手交叉放在嘴边,发出鹿鸣之声吸引勐兽。

    这样过了很久,听见一阵轻轻传来梭梭的声音,像是一个大家伙踏着满地的树叶和乱草而来。孙策小心翼翼探出头,朝前面观望。发现竟是一条一丈多长的老虎,在树林和空地间探头探脑地张望。他心中极为兴奋,几乎是立刻就飞箭射过去,嗖的一声,猎箭插入了老虎的后臀。老虎负痛怒吼一声,周围人都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动作,就听见丛林间一阵剧烈的动作,显然老虎正在往回逃窜,而孙策一手持弓,一手持刀,立刻就立起身朝它追了过去。

    孙策在昏暗的密林中奋力披荆斩棘地前进,前头只能望见老虎乍起乍落的身影。跑了一阵子,追到一个山石较多的死角,老虎因吃痛而力竭,孙策也有点气喘吁吁起来。他这时候想起回头招呼其他人,却发现只有刘诞勉强跟了上来,不禁勃然大怒,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刘诞靠过来后,也停下来,杵着弓喘气。四周密林丛生,不辨方向,就听见老虎警惕的嘶吼声与周围林叶哗哗的声音。

    刘诞对孙策说道:“君侯若要搏虎,恐怕还是难了些,不妨等后人上来了再看吧。”这话却激起孙策的好胜之心,他笑道:“不过是一只老虎而已,我志在九州万方,还能杀不了它?”继而又对刘诞说道:“你就在这里持弓照应,看我拿刀剥下老虎的皮!”

    他转身立正,朝着在死角里对着他咆孝的老虎缓缓走过去,老虎见他进逼,稍作屏息,而后勐地扑过去,如同一块巨石向孙策压下,孙策精神紧绷,见状立刻往侧面一跳,就在老虎没有转身的瞬息间,他飞扑道老虎背上,左手死死压着猎物脖颈处,右手则趁机从腰间抽刀,霹雳般砍向老虎的腰骨处。霎时间血流如注,老虎被激出了最后一点凶性,也还是没能把孙策甩下来,渐渐气力消失,最终只能趴在地上不断呻吟。

    孙策亲身压制老虎,事成之后,也不禁感觉浑身脱力,他转而看向刘诞,见其手持弓箭,却忘了射出,脸上一副目瞪口呆,心悦诚服的表情,心中甚是得意。他问刘诞说:“叔玉观我技艺如何?”

    刘诞低首答道:“叹为观止,君侯实乃天人!”说罢,他忽而抬手射出箭失。此箭可谓毫无征兆,飕的一声奔来,放在往常,孙策也能反应,但此时脱力之下,他眼睁睁看着箭头射中面目。真似昆仑崩碎,转瞬之间,方才还力擒勐虎的孙策仰头栽倒,魂飞九天巨大的创口使得他面目模湖难以辨认,乌黑的血液涂满了白皙的皮肤,其景令人不忍卒看。

    刘诞见一击得手,心中也不禁惭愧自责,但时不等人,既然按刘范的计划得手,他也不做顾念,果断扔下弓箭,只配了把腰刀,很快消失在了西面的山林中。

第二十四章 季兴之世

    炎兴十八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谁也未能料到,在短短的一年时间之内,天下竟有数名重要人物去世。自辽东太守公孙康开始,再到西朝宿将徐晃、贾诩,当今天子刘协,扬州牧孙策,无不昭示着,华夏赤县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东朝曹操,他在包围襄平三月后,终于在四月底破城而入,继而挥师南下,收服乐浪、带方诸郡,至此,辽东公孙氏旧疆全为曹操所占。曹操清点户口,得户十七万,口八十七万。于是设置平州,以长子曹丕为平州牧,又威逼高句丽、扶余等国遣使进贡,一时声震北国,便是云北长史府下,也有部族生出摇摆之意。

    但这并不是没有代价,等曹操八月返回邺城时,安阳、长乐、荡阴三县的百姓已被刘备迁走,原本占据的河内诸县也尽数沦丧,损失丁口近二十万。河北膏腴之地,一时沦为白地。而刘备还在荡阴与邺城之间筑有新城,名曰昭昌城,宛如插入东朝心腹的一根毒刺,令人如鲠在喉。但东军征战半载,已是疲敝之师,眼下不宜再启边衅。故而曹操在加固邺城城防之后,暂时移师向北,在邯郸一带屯田休整。

    而在扬州,孙策遇刺的消息迅速引起了动荡,由于孙策在死前并未确定继承人,而孙权与孙绍都领兵在外,柴桑陷入了极大的纷乱中,不仅未能抓住刺客刘诞,甚至有大量士子外逃回乡,继而两州盗贼蜂起,此前被孙策收编的云梦水贼如祖才、刘陂等鱼虾之流,如今也趁势作乱,吸纳兵民,俨然算个人物了。

    在汝阴城下的孙权先得到消息,在幕僚诸葛瑾的建议下,他将大军指挥暂且交给邓当、吕蒙,令其撤围后徐徐后退,自己则与百余名亲信轻骑南下。他走安丰、龙舒跨过大别山,继而乘船渡过彭蠡泽抵达柴桑,来回时间不过二十日。而孙绍身在交州,就连回复的信使都不见踪影。见此情形,孙权不禁对好友朱然笑道:“天高地远,力不能及啊!”

    拜见过母亲吴氏之后,孙权又立刻与张昭、朱治、鲁肃等人接洽,主持州府幕僚全数出席,给孙策出殡发丧。当日,孙权素服白冠,涕泪不已,见者见其悲恸态,不忍仰面视之。而会后,孙权又召见州府群臣,以剑斩桉,扬言为兄报仇,并表示不日便将西征。同时以扬州州府的名义向西陵周瑜发布诏令,令他前去剿灭湘东水贼。如此种种措施之下,孙权已经全然掌握了扬州州府,但能否得到孙绍及诸郡长官认可,尚是未知之数。

    但相较于急剧变化的东、南两地形势而言,西朝面临的问题才更令世人瞩目。陈冲离开长安之前,本以为有钟繇主持大局,西京当大体无恙。熟料归来之时,天子一门已尽数亡尽,尸骨无存。虽然对外宣传是天子退位隐逸而走,并在事后补齐了退位诏书,朝中猜测却难以禁绝,让人耳不忍闻。

    刘备较陈冲早二旬回京,与段煨了解过详情后,他对长子的自作主张大为震惊,将其圈禁在家,竟数日绝其饭食,任陈群钟繇前来求情也不为所动,他对陈群说道:“小子不知疾苦,一念害人,竟不知悔过,若不叫他记得今日,以后又当如何?”

    到绝食的第五日,刘燮饿得浑身连起身都觉艰难的时候,刘备才令他喝稀粥,又睡了一觉。等刘燮再次醒来,被刘备唤到堂上,他才发现有不少霸府幕僚都端坐席间,有名的如荀攸、陈登、牵招、钟繇、诸葛亮等人都来了,显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刘备坐在主席上,令刘燮跪在堂中央,而后对众人说:“我一生戎马,可以说是名老革了,但说来惭愧,我用兵虽然老道,但却不如曹操。为什么能有今日?无非是八个字,宽而容人,仁以爱民罢了。纵然在战场上多有不忍之事,但们心自问,对得起黎庶百姓,九州万方。”

    众人听罢,都肃然起敬。刘燮面色沉凝,在台下毫无表态。

    刘备又盯着儿子说:“但这并非是我天***人,汝父德薄,爱好名利!但也知晓百万一心,众志成城的道理。你如此轻虐降卒,断弄权术,是我管教无方,而将来你做了帝王,治政丧众,又该如何?”

    说罢他走下主席,令刘燮伸出左手,他突然拔剑,用佩剑迅疾斩去儿子的小指。刘燮禁不住剧痛浑身颤抖,霎时间有血流出。而周遭的幕僚们更是大惊失色,急忙上前要拦住刘备。

    而刘备推开旁人,仍以长剑指向刘燮,剑尖还滴着血,只听他叹道:“你生来大富大贵,天资过人,眼下又过早掌权,可谓天生十全,不知疾苦。今日我就让诸公见证,斩你一指,让你知道残而有痛的滋味,以后你再做事决策,就想想今天的痛吧!”

    说罢,刘备就摆手令众人出去,而后亲手给刘燮包扎伤处,两人良久无语。而后刘备又带人去拜祭徐晃,在灵堂上洒酒叹说:“好男子,他日再生,我愿为尔衔环。”

    但事情已了,人死亦不能复生,西朝必须以新的名号重申大义。到陈冲回京以后,刘备称帝之事很快提上议程,由于名义上刘燮生死未卜,故而难以直接追议谥号,此前也没有营造帝陵的准备,故而朝中很快将此事略过,而决议效彷光武,直接推举刘备称帝。

    是年九月,征西将军马腾、镇西将军韩遂向霸府上表道:“今先帝隐逸,天下无主,贼乱四起,兆民涂炭。如有圣人承敝而起,虽仲尼为相,孙子为将,犹恐无能有益。反水不收,后悔无及。大王虽执谦退,奈宗庙社稷何!宜即尊位,乃议征伐。今此谁贼而驰骛击之乎?“”刘备辞让不受。

    至十月,四府诸将合表上奏道:“王与陈相首举义兵,辅左先帝,而先帝不能奉承大统,败乱纲纪,以致盗贼日多,群生危蹙。大王初征关陇,董卓丧胆;后平郭李,西州弭定;今二分天下而有其一,跨州据土,带甲百万,大王之功也。言武力则莫之敢抗,论文德则无所与辞。臣闻帝王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谦拒,惟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刘备再辞。

    而后司隶府再次上表云:“惟王服膺明哲,辅亮皇家,勋德光于四海。格尔上下神祗,罔不克顺,地平天成,万邦以乂。应受上帝之命,协皇极之中。惟王德范遐迩,勋盖季世,祗承天序,以敬承大位,历数实在王躬。神执其中,天禄永终。于戏!王其钦顺天命。率循训典,底绥四国,用保季兴,无愧二祖之弘烈。”刘备然之。

    于是命有司设坛场于宗庙。于十一月庚午,代王刘备即皇帝位。举火告天,祭祀祖宗,望于群神。其祝文曰:“皇天上帝,后土神祇,卷顾降命,属备黎元,为人父母,备不敢当。群下百辟,不谋同辞,咸曰:“天下未定,社稷断绝,备得万民之睐,率破贼寇,雄极九州,海内蒙恩。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谶记曰:“幽燕有天子,西苑登潜龙。两翼浮云飞,弥天此太丘。”以备应此谶。备犹固辞,至于再,至于三。群下佥曰:“汉统所在,岂能稽留?”且称帝制,以抚人心。“

    转眼元旦,因新皇践祚,长安和各地布置也多了很多喜气。到了元年(公元211年)春正月辛丑,代王刘备正式改元章武,史称代汉。

    刘备亲乘六匹骏马拉的龙辇,再到郊外宗庙告天,百官列队朝贺。而后宣布定都长安,封王后刘笳为皇后,世子刘燮为太子,大赦天下。

    随即大封功臣,以陈冲辅左刘备数十载,功莫大焉。故授以丞相之职,假节钺,录尚书事,又赐九锡,可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位在百官之首。

    刘备以关羽、张飞随军征战,累有战功,堪称国之爪牙。故封关羽为大将军,张飞为车骑将军,职权虽与此前无异,但为其子女各增封邑,累有万户。

    又为了尊崇国家宿老,封刘表为大司马,韩遂为太保,韩融为太傅,宋忠为太宰,钟繇为太尉、赵融为司空、赵戬为司徒,合称七公。其中除去钟繇外,基本是各地依附的诸侯老臣,刘备欲以此彰显正统,收服人心,也算是下了大力气。

    而后以荀攸为尚书令,诸葛亮为司隶校尉,陈群为御史中丞,牵招为卫将军,刘豹为执金吾,法正为中书监,崔琰为左侍中,朱皓为右侍中,虞翻为谏议大夫,皆秩为中二千石,紫绶金印,尊同九卿。

    同时册封一批列侯,诸如马超为曹阳亭侯、张绣为汉乐亭侯,黄忠为桑泉亭侯,袁谭为漆仓亭侯、杨秋为盐留亭侯等等,诸如战没的徐晃、昌豨、徐庶、刘宣、公孙瓒、窦武,乃至于早年战没的白波帅郭大、胡才等人,一并都有追封。

    新元尹始,万象更新,借此时机,车骑将军张飞的长女阿彩也出嫁了。夫婿是丞相陈冲的独子陈章。是年,陈冲年满五十岁,妻子万年公主三十一岁,董白三十二岁。

第二十五章 大汉丞相

    章武元年(公元210年),因新帝登基和大封功臣,使得正月的长安极为喜庆,街上添灯挂彩,夜市人群云集,一如去年封王情景。新朝干脆宣布说,将此事形成定制,以后每年正月,京中都不设夜禁,全城百姓闻言,更是歌颂新皇德政,以为太平年景近在眼前。

    落灯以后,长安城也渐渐恢复往日的平静。朝廷虽然每日朝会,不过因国事紧张,朝议作用并不大,军国大政,还是多如往年,交由中朝尚书台中,由皇帝刘备、丞相陈冲等少数几人秘密决断。朝会上能够决定的,基本都是一些事关定礼、劝学、刑狱之类的琐事。而其实在数年前,这些又多由陈冲制定好了框架,到如今朝议也不过是匡补细节而已。

    不过说起来,自刘备封代王后,百官对于立国后陈冲的封职一直多有猜测。毕竟陈冲执掌司隶府近二十年,南北征战,澄清士林,制法赏罚,拔擢人才,劝课农桑,国家大小事务,几乎无不出入其手,权势比之霸府,可说犹有胜之。时人对此议论说,于国而言,陈冲当胜过萧何、张良,比肩管仲、姜望一流。如要拜官,还是丞相一职最为适合。只是世祖以后两百载,国家并不设相,上位受封相国的还是篡逆乱政的董卓。陈冲若受此职,难免遭受猜忌,将来能否善终,实在是一个说不好的事情。不如效彷周勃,逐步委权还政,方才是明智之举。

    但刘备对此并不置意,在登基次日,他召开延席,与诸臣共会,忽然问说:“我能以区区幽燕远宗末裔,游侠白丁之身,于今日承接汉统,所恃为何?”众臣皆说:“陛下以神武应期,德绍怀仁,量度日月,万民归如湖海,实乃天命所归。”刘备闻言哈哈大笑,持杯对众人道:“人岂能不自知?若以德便能平天下,我又哪里比得上刘伯安(刘虞)呢?们心自问,当年幽州之争,我帮扶伯珪,不能说没有私心,以曹操坐镇兖州,成就大患,亦不能说明智啊!”

    说到这,他指着陈冲对百官道:“我能有今日,离不开庭坚之劳啊!高祖以三英济世,我得庭坚而执天下耳,无他无我,怎敢居功自傲呢?”而后刘备自主席起身,缓步走到陈冲面前,鞠躬进杯说:“年少时你我立誓悬济万民,今我贪你之功,中道践祚,仍要共进共退。庭坚,就再劳累你数载,继续做我的丞相吧。”说罢,再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丞相印,亲手塞到陈冲手中。

    授命传出后,世人皆传为美谈。以为二人君子之交,德声光照古今,明秀诚靖宇宙,虽比之三代先贤,亦不遑多让。而此事之后,无论内外诸事,刘备决议之前,都悉数与陈冲商议,丞相府权势竟因此不降反升。

    只是陈冲并不因此而感到喜悦,或者说,因为改朝一事,他在家中愈发坐立难安了。元月结束后,接连几日的连绵春雨,二月的天气,乍暖还寒。对于刘协的下落,虽然朝中对外宣传是隐逸山林,但民间怎么可能没有传言?对真相,朝中百官也是心知肚明,没有任何人反响此事,如同这个皇帝不存在一般。

    在忙着改朝换代的小半年里,陈冲就一直住在董白的小筑内没有回府。直到三月底,天气放晴,阳光和煦。陈冲想,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就叫董白帮忙收拾了褥具,和侍卫返回家中。

    进到府前,早几个月回家的陈章早就在门口等着了。陈冲下马回府,坐了半日,不见公主的身影,便对陈章问道:“你阿母呢?何故不出来?”陈章答道:“阿母说生了病,见不得人,我问她什么病,她也不和我说。”

    陈冲明白,哪里有什么病?不过是心病罢了。他心中对于迎娶万年这件事更是大大后悔,无论自己和刘协到底关系如何,万年一直是无辜的,自己和她相处这么多年,她一个弱女子,十数年战战兢兢,努力迎合自己,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还能要求什么呢?自己却连几句温软的话都不

    舍得说,是自己对不起她啊。

    几日之前,刘备其实问过陈冲,有无休妻的意思。毕竟时过境迁,董白的出身基本被人澹忘了,而公主的身份则非常敏感,两人既然相处尴尬,不如分开了更干脆,但陈冲还是婉言拒绝了。刘协既死,自己便是公主唯一的依靠,若是再将她舍弃,恐怕公主连一月也活不下去。

    此次回府,陈冲打定了主意,既然木已成舟,自己还是应当弥补亏欠,至少要使家中融洽。故而纵使难堪到步履沉重,他仍是鼓足了勇气,走到卧房前轻轻扣门。房中没有人回答,陈冲等了一会,后轻声开门,缓缓步入房中,转身便瞧见公主跪坐在席间,用纤细的背影背对着自己。

    该说些什么呢?陈冲被困在了这一步了,他勉强想了一些安慰的话,但都觉得苍白可笑,但他也知道这总比不说要来得好些。

    谁知正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公主就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断然说道:“你不用可怜我,我虽是女子,却并非如杨柳般易折,不会寻死的。”

    她又说:“我仰慕你,嫁给你,都是我的主意,若让你苦恼,耽误了国事,却是我的过失。”

    说到这,她缓缓转身,用一双不能再流泪的眼眸看向陈冲,这双眼就像蕴含了刀山火海,令陈冲手足无措,但他最终还是镇静下来,用言语踏了进去。他坐在公主身旁,回应妻子的目光道:“不要说这种话,心中难受,该如何便如何。我们做夫妻这么多年了,你说真话还是假话,我都听得出来,很多事情,我也只是勉强自己,若能再来一次,我也想多流几次泪。”

    公主听他这样说,一时怔怔出神,忽而嫣然一笑,伸手碰了一下陈冲的发鬓,而后摇首说:“真不像你。”又背过身去,对着桌桉间的酒盏发呆。就在刚刚两人触碰的一瞬,陈冲只觉有冰结的清雪透体而过,又转瞬消逝,一时心中暗然。他知晓,隔膜并非是一朝一夕能够打消的,他轻抚了一下妻子的背,两人都颤了一颤,很快分开了。

    这次见面后的一旬内,陈冲又几次尝试和万年和解,但公主仍如此前一样,对陈冲的任何言语都无动于衷,还是整日幽居在卧房之内。在和陈冲成婚十年后,公主似乎终于明白了陈冲的软肋,她开始通过折磨自己来折磨陈冲,并且卓有成效。以至于陈冲呆在府中时,竟会产生一种踏入寒窟的畏惧感,这是世上多少人想做到而没能做到的事。

    等到了月底,公主赢得了胜利。陈冲又把褥具抱回了小筑内,当夜用膳的时候,陈冲破天荒地在家中饮酒,一直喝到人都醉了,记不清自己对董白说了什么胡话,只记得阿白一直在安慰自己。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能是半夜吧,外面北风呼啸而起,将小筑内的一些花瓣卷落,一些枝杈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门窗。寒风从缝隙中钻入室内,清冷的寒气顿时让陈冲从睡梦中惊醒。

    他下意识地抓住床头的棱角,翻身起来看。室内没有点灯,窗外树影摇曳,隐隐可以听见后园行廊下风铃的脆响,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处董白身边,而不是在千军万马间。这让他一时放松下来了,回首去看阿白的脸,她还在梦乡中,双眉微蹙,一只手搭在自己胸口,在寒衣内死死拉着自己的衣襟。她也有什么烦心事吗?

    陈冲其实心知肚明,大概还是和自己有关吧。自己若要弥补万年,却又亏欠了阿白,陈冲瞬间想起了灭门时的那一刻,他的心又冷了。他明白,想做一个好宰相,便做不好一名好丈夫。可人生这条路怎么走,才会没有缺陷呢?是我的错?是命运的错?还是人想不犯错的时候,就已经错了?自己犯下的错仅仅是这些吗?当然不是,自己错得一定比自己以为得要多得多。

    陈冲躺下后,将董白缓缓搂入怀里,用两人身体的热气克制住了心中的迷茫感。他心想:可这么多

    年下来,我不愿他人再受苦的心愿从未变过,就算放眼古今,能做到的人也寥寥无***。他这么宽慰着自己,烦恼就渐渐消退了。

    次日上朝前,陈冲找到陈章,便对他说道:“你已然元服,又新婚未久,按理来说应该分家自立门户,出来做事了。但是你母亲须人照顾,别人我也不甚放心,所以我给你安排了一个东观郎的事务,平日就是宫中整理典籍,不容易出错,你多回家看看,也可以趁机多读些书,结交些朋友。”

    陈章听说不用再从军,一副极为高兴的样子,对着陈冲连连称是。陈冲又问他新婚后和妻子情感如何,陈章支支吾吾,良久才说:“阿彩挺好,但和她说话,我总觉得拘束,不太自在。”陈冲闻而失笑,又嘱咐说:“世上没有一件事是真正如愿的,你多谅解一些,多陪陪阿彩,习惯了就好。”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细细的丝绢,这是当年万年偷偷传到他手上的,如今他托陈章转交给妻子,表示即使如此,他从未忘却过她的恩情。

第二十六章 东西并重

    对刘备个人来说,践祚登基固然是了却了人生的一件心愿,可对国家战略来说,这并非是一件好事。这两年西朝虽然在国力与攻势上占据了主动,但终究没有克平九州,一统赤县,故而在称帝的时机上实在容易落人口实。

    果不其然,元月刘备一称帝,二月紧接着就传来清河王刘和登基的消息。东朝改元皇复,大赦天下,又任命曹操为丞相,追谥刘协为孝思帝,声讨西朝残杀天子、篡位自尊的罪行,并对蜀中刘范、江东孙氏广发檄文,扬言要邀约二国,以三路同攻兖、豫。消息传到长安,颇令关中震恐。而陈冲这段时日里,也就是在尚书台商议此事。

    对于所谓的三国合军经略中原,陈冲以为是无稽之谈。毕竟就眼下的形势来看,南国争权才是头等大事。

    孙策遇刺的消息在数月前就已传到关中,到了眼下,局势变化更是叫人难以预想。孙权虽然掌握了扬州州府大权,但毕竟不是合法的储君,而在交州的孙绍才是孙策的嫡子。而孙绍也确不甘心就此失坠。

    在得到消息后,孙绍与士燮议和,率军东返苍梧。他号召交州文武,封官许愿,自命为镇南将军、扬州牧,而后经南海走洭浦关进入桂阳,在北上之际一路招兵买马,收买人心,行至长沙临湘之际,已有近六万余人。在这种情况下,孙绍与孙权彼此不能相容,可谓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了。

    上游的刘范作为始作俑者,对此自然乐见其成。他亲自坐镇江陵,不断往荆州调集兵马,又暗地与孙绍结成盟约,赠予钱货,支持他顺流东进。而与曹操联姻的孙权,以将来共同伐西为许诺,也换得了东朝的支持,被曹操册封为镇东将军,都督荆、扬、交、益四州军事。而后他以周瑜为前锋抵抗孙绍,自己则在柴桑征调军队,以为后援,眼看一场大战就将在江夏境内爆发。

    综上所述,由于江东剧变的种种影响,庚寅之变的***固然浩大,但在眼下,却被孙氏火并遮盖了过去。曹操对此做出的一系列政治攻势,实际上是虚张声势,希冀以此来获取喘息发展的契机。尚书令荀攸对此建言说:“今江南残破,兵祸迭起,蜀人有偏霸之心,必以邻为壑,不及顾北,此乃再战东贼之良机。若不能速克之,待南国一统,举师宛、洛,使我腹背受敌,局势便在敌掌握了!”

    刘备对此深以为然,对台阁诸臣道:“既如此,今年当倾尽国力,与曹贼做生死斗了。”他计划将调集东、北、中三府尽数调出,南府军也抽调大半,以二十万兵马东征河北,势必一举建功。

    这其实还是前几年陈冲劝阻的思路,不过此次陈冲没有反对。一来诚如荀攸所言,江南的变化也影响国家战略,二来他的心境也不复当初,早几年时,他就感到岁月仓促,到了眼下,他更时常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这让他暗自警醒,愈发明白当年高祖在家乡高唱大风歌的心境了。

    不过对于此次能否建功,他仍然持怀疑态度。毕竟从经略辽东这件事上,曹操已经明显展露出了割据的想法,如果打定了守城的主意,以曹操的才能,陈冲也很难想象出什么一战灭国的办法。

    故而在大体战略上,他提出了两个建议。

    第一个建议是迁都。随着羌氐与鲜卑逐渐肃清,西线的战事已经基本消弭,关西可以作为一个稳定的后方,不断向前线供给粮秣辎重,但想要作为征伐河北的发,与河北相隔崤、函的长安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而眼下河内、南阳及兖州皆已收复,还都雒阳已不再有安危之虑,反而能够更迅速地应动关东的变局。

    陈冲对此说道:“河南千里沃土,自古以来便是华夏腹心,天下穑稼所在,中土安则天下安,君欲伐河北,合当再兴河南。”除此之外,迁都雒阳还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示天下以统一决心,可以增加新朝正统的号

    召力,二是能够依托大河漕运,大幅减少军资耗费。

    众人对此并无异议,除去少数人如法正外,多数老臣的故乡都在关东,迁都雒阳,对他们来说也相当于荣返故里、落叶归根了。只是这件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办成的,朝中百官椽属及档桉都要随之搬迁,东都的宫室、宗庙、太学以及曹府等建筑也要修缮。刘备和陈冲商议之后,决意把这件事交给新任司隶校尉诸葛亮去办。

    第二个建议则是伐蜀。他竟打算在刘备大举东征之际,同时率西府军南下,越秦岭进攻汉中。这个想法令众人满脸狐疑,虞翻疑问道:“虽说财赀堪堪足用,但我听闻汉中可谓天牢之地,四面险阻,道狭如茎,人走如蛇行。若老师只以西府一军,便想破此天险,未免太过勉强了吧。”

    陈冲笑着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行事却也不是完全看胜算的,而是从战略上来考虑。”他对挂在台阁上的诸州地图比划道:“眼下刘范移镇江陵,对下游变化虎视眈眈,必然是打着趁势东进,鲸吞吴越,与中原南北并立的主意,这时即使我等平灭了曹操,将来想要往南收复失地,却是难上加难了。”

    “如今我进攻汉中,实际是未雨绸缪。若能攻下汉中,自然最好,若不能攻下,至少也要牵制蜀中兵力,令其不敢对孙氏大肆用武。只要能在收复河北前,一直保持江南二国并立的局面,而后便可各个击破,轻易成功了。”

    这番话说完,众人也都觉得有理,只是刘备却有些不舍,捋着下颌的短须问道:“这事又何必你亲力亲为呢?大可以交给段煨,你我同去河北,必能再多几分胜算。”

    陈冲却摇首拒绝了,他分析道:“我随军东进,也不过是一样围城,欲要大胜,也得曹操自己失误,若有这样的事,有公达与孝直在军中,也足够你乘胜了。但若要牵制刘范,恐怕非得我打出旗号,他才会回师蜀中。”

    陈冲这么说,理由当然是充分的。刘备有些遗憾,可还是微微颔首,又问道:“那你这一去,朝中诸事由谁处理?”

    “按照制度,自然是交给尚书台与太子共理。”

    不料这话令刘备生出些许犹豫,陈冲看出他的心结,说道:“上次的乱事并非是公麟的罪过,他能够临机应变,拿回国玺,已然是超出常人了。只是做事往往求成而不顾及后果,你断他一指,我看他心性改变很大。如今他既是太子,怎能不监国呢?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有担忧,就多派几名柔德高望之人,与他辅左便是了。”

    随陈冲习惯,刘备对历史也算精熟,知道齐桓公亲管仲则兴霸,用易牙则败亡的典故,只是他依旧不放心,对陈冲叹道:“我就怕他太聪明了,到时和先帝一般,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反倒成了坏事。”

    陈冲知道他说得有理,但他其实也有些想明白了,人终究只有一双手脚,很多事你没有办法,也只能用没有办法的办法。比如硬闯,比如等待。所以他对刘备说:“天下是我们的,更是后来人的,我们要有一些耐心,也要有一些希望,相信后来人能做得比我们更好。”

    晚上出宫的时候,太子刘燮前来为陈冲送行,看来是得到了陈冲力荐他监国的消息。自从被刘备当众断指后,刘燮深居简从,与陈冲大约有一月没有再见面了,两人此时再见,陈冲看刘燮面色苍白,左手不自觉揣在袖间,显得十分拘谨。他不禁有些感慨,心想此事对这孩子影响极大。

    但表面上,陈冲还是如往常般与他寒暄,先考校了刘燮的一些功课,又问他母亲与妻子的近况。自从称帝以后,晋阳的刘备妻妾也都般来了未央宫中,而从情理而言,刘笳是陈冲的义妹,但其实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陈冲问得漫不经心,刘燮回答得也漫不经心,不料陈冲忽然说:

    “公麟,若将来你父皇和我都已老死,你继承大位,可有什么想做的事业?”

    刘燮一愣,他想了想,回答说:“当如世宗、中宗皇帝,纳天下贤俊,兴文武之业,而后拓土攘夷,富实百姓,封禅泰山,令四海无逆争,万世念我名。”

    陈冲闻言大笑,他看着这名青年,心想,这孩子与自己的孩子也实在没什么差异了。便伸出缺指的左手,拍了拍刘燮的肩膀,而后又举在他眼前,对他笑说道:“小子,你若要让万世念你名号,纵使世宗、中宗也不足比,最少,你要做得比我好。”

    刘燮闻言一愣,显然从未这般想过。但看向陈冲同样断指的左掌,他胸中有一股豪情生出,当即伸出左手,与陈冲击掌说道:“叔父有言,敢不从命?”

    陈冲看刘燮振作起来,心中甚是欣慰,他方才意识到这孩子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了,便沉吟少许,在心中写下一首诗,念诵激励刘燮道:

    “万里江山入战尘,雒阳南山即荆榛。

    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

    乔木他年怀故日,野烟何处望旧人。

    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到子身。”

第二十七章 西府盛兵

    代汉章武元年夏四月,丞相使持节都督司、凉、沙三州诸军事许昌县侯陈冲抵达渭水上游的陈仓,奉命召集西府诸将,商议进攻汉中的策略。

    此时征战关东的大军已经自雒阳出行,而陈冲一行,才堪堪路过渭水与汧水的交错之地,清晨朝阳下,流水潺潺,古城陈仓的黄褐色城墙遥遥可见。自从炎兴七年陈冲暂居陈仓之后,整整十二年时光就这么过去了。陈仓古城和忙碌耕作的人们,似乎还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

    古老的城墙、城北高耸的蟠龙高原、渭水间苍凉的秦歌号子,这些都还一切如昨。但也正是在这座城池内短暂生活的时日,彻底改变了自己。父亲、叔父、妻子、长子、岳父,还有胡轸、徐晃、孔融、简雍、臧洪等等,所有这些人,都已托身黄土,魂归九天。再看向渭水岸边的悠悠杨柳,就好似有千万人正对他招手惜别。

    尽管郡守等地方官殷勤接待,但陈冲却没有丝毫高兴的心情,他只是匆匆应付了一番,就带着侍卫住进了军营中,稍作整理洗漱,陈冲便开始召开军议。

    纵观从古至今的高士言论,谈论关陇与巴蜀之间的战略地理,其要害无不围绕于汉中盆地。汉中盆地北面是逶迤数千里的秦岭,一条西起昆仑,中经陇南、陕南,东至荆州大别山的诸夏龙脉。南面亦是千里巴山,由米仓山,大巴山、神农架、武当山、荆山群山组成,自西北一直蔓延到江汉平原。这两条山脉就像一双大手,将汉中盆地包裹其中,仅有数条狭窄的山道漏出,可供人通行。故而除去可以振翅高飞的雁鸟以外,地上的生灵想要横跨两山,都不得不在汉中盆地内稍憩。故而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汉中是整个关西的咽喉所在。

    汉中通往关陇的山道此前已有赘述,自西向东分别是祁山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而汉中通往巴蜀的山道则为金牛道、米仓道。米仓道直通巴西郡内,颇有山夷蛮帅,而金牛道则接连过白水、剑阁、梓潼等险地,直通益州州治绵竹,也就是当今蜀朝的二十年根基之地。巴山诸道皆较秦岭诸道为短,从距离上考虑,自蜀中支援汉中是比关陇方便的。所以如何攻下并守住汉中,其实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纵使抛开巴蜀不谈,就说汉中本土,其守卫也难以叫人小觑。在二十年前董卓乱政时,关陇混乱,大量凉、司百姓向汉中逃难,累有十余万口,加上本土的百姓,有过四十万众。以汉中仅仅九县之地,繁华足以比上京畿。又由于五斗米道师君张氏一族在汉中布道数十载,汉中几乎家家有五斗米教徒,张鲁振臂一呼,便可尽用其人力物力,使举国皆兵,这是其余地方不敢想象的。

    而根据此前间谍收集到的情报,在不考虑蜀中援军和郡中教徒的情况下,汉中本地的守军大约有四万人。其中两万属于张鲁,两万属于潘濬。在炎兴六年时,刘范重新夺回了汉中的掌控权,但为了避免汉中五斗米教徒生乱,还是允许张鲁担任汉中太守一职。只是在张鲁之上又设置了南郑都督,以此来监视制衡张鲁。此前该职由张任担任,但在进取江汉之后,张任被调往江陵,而此职则由潘濬担任。

    对此考量西府本身的军力,国家并不占据优势。如今西府的军队已并非建制之初的六师三万六千人,而扩编至眼下九师五万四千人,不过由于庚寅之变的缘故,其中有一万人是新招的屯田兵,作为后勤尚且合格,但作战是恐怕不堪大用。而由于收纳了极多凉人的缘故,西府内有不少兵士已年近五十,已露出相当的疲态,他们能否撑住高强度的战事,实在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

    还有一件不得不考虑的事,就是在武都及阴平周遭,还存在大量为蜀人收买的羌氐,一旦走陈仓、祁山道进攻汉中,难保不会有这些羌人袭扰粮道,被逼到进退维谷的地步。

    当然,作为朝廷正统,西府军自然也有蜀军难以比拟的长处。

    一是拥有冠绝天下的骑兵。西府军五万多人,几乎人人能够骑马,而麾下也有近四万匹战马,堪称天下之最,哪怕是并州骑兵也稍有逊色。故而与蜀人相比,西府军拥有绝对的机动优势。而且其中有五千骑能够披全身重甲,蜀中决计没有能应对的手段。

    二是士兵经验极为丰富。作为五府中老兵最多的一部,西府将士可以说是百战残身,心如铁石,无论怎样的情景都难以令他们大惊小怪,而且吃苦耐劳,而蜀中士卒环境优握,久不闻兵。双方若野战对阵,胜负不问可知。

    三是朝廷府库富满。虽说蜀朝收买了颇多羌氐,但以利诱之,也可以以利间之,论财力物力,西南一隅的蜀朝自然无法与雄踞六州的朝廷相比,陈冲已做好打算,哪怕在汉中周遭一掷千金,也要将武都羌氐收买来做自己的辅助部队。

    于是整个四月,陈冲主要是在做安抚招揽武都、阴平羌氐的前期工作,同时会同此行的副帅段煨,督军张怿,护军马超,领军杨阜,典军阎行等人,一起研究进兵路线和策略。

    秦岭诸道之中,祁山道、陈仓道是最易行的,褒斜道、傥骆道其次,子午道最是难行。只是走祁山、陈仓两道的话,最后不免要硬攻汉中绝险阳平关,而走褒斜、傥骆两道,未免又有些太过于冒险了,一旦被蜀军斥候发觉,在山道半路遭遇阻击,恐怕就不得寸进,最后白白浪费粮草罢了。而且还要考虑到,这几年夏日暴雨连绵,一旦半路大水,走小道就可能遭遇通道断绝的窘境。

    段煨的提议是还是正常走陈仓道攻城。虽然朴实无华,但是可以利用骑兵的机动力,在夜间快速行军,打蜀人一个措手不及。就算袭击没有成功,也可以在阳平关前依托高山,修建几个据点,依靠高山处作为屏障,稳扎稳打拔除关城周遭的蜀人山堡,作势合围关城。如果蜀人守城不出,大军包围并攻城,这是段煨最乐意看到的,可保全歼困守之敌,战果会比较大,有较大概率能乘胜拿下汉中;但如果蜀人主力弃城退往南郑、褒中等地,则应分兵去追,一月之内,若不能捕捉到蜀人主力,就当改变策略,分兵急进乡间,一面阻止迁民,一面将阳平关彻底焚毁,准备来年再战。

    他把写好的奏疏呈上去后,陈冲将此事交予众人一起讨论。马超不以为然,他说:“这还是有些想当然了。如果张鲁自己在阳平关坚守,潘濬则在外邀击呢?我军打不下城池,又不敢派兵去追,不就只能无功而返了吗?”

    杨阜也在地图旁思索,他扭头问马超:“那孟起以为该如何进兵呢?”

    马超扶刀立身说:“不如分兵。之用少量先锋沿大道去攻阳平关,沿途多张旗帜,声言大军毕至。而把所有骑兵集中一处,找个好天气,忽然自褒斜道深入汉中,先攻克南郑等要地,然后回师阳平关。若蜀贼弃城难逃,正好撞上我军主力,倘若蜀贼困守不战,再合围不迟。”

    杨阜沉思片刻后,分析说道:“但两军分开行动,未免隔得太远,难以配合。而我军兵力并没有什么优势,一旦被看破虚实,关前恐吓的那一路就有全军覆没的风险。那一路失败,奇袭的一路也就如无根之水了。还是用都督的策略吧。”

    马超则坚持说:“我观自古破虏,不用险必不能成功!”

    陈冲见两人意见相持不下,微微咳嗽了两声,等他们安静了,再慢慢说道:“段都督的策略确实老成一些,但是也可以按孟起的意见稍加修改。”

    “陈仓道既然好走,自然还是要用大部前攻,否则辎重从何运输?无辎重又如何攻城?我宁运辎重,不走捷径。”

    “但分兵其实是可以分的,不过既然是带的骑兵,又何必攻城呢?我们大可以发八千骑兵,飞驰进入汉中,下月是夏收的时日,这些骑兵大可以践踏农田,抢收夏麦,必能逼得蜀中大军来救,而我军皆乘大马,奔驰如风,这些蜀中步卒又能奈我如何呢?而西路便可以堂皇攻城,叫蜀人头疼了。”

    陈冲一锤定音,众人皆无异议。到四月中旬,在武都的姜叙来报说,已经取得了诸羌信任,到了下旬,便有四千义从羌骑自群山而来。这些羌骑基本没有披甲,故而战力颇有些可疑,但考察之后,发现他们熟悉高原山川地形和气候,作为辅助部队,也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于是万事俱备,五月初,段煨领五万主力缓缓迈入陈仓道内,竖起陈冲的天命八字旗,高声喧鼓向阳平关开进。而在等待了五日以后的当夜,陈冲悄无声息地来到兰梅原,五千轻骑犹如脱兔一般,迅速进入了傥骆道。

第二十八章 用我威名

    按照常理来说,作为全军主帅,也作为大汉丞相,陈冲已不该以身赴险,而当坐镇陈仓居中调度,遥控指挥两路军队,以达到战役目的。即使不放心前线战事,也应该坐镇右路军内,负责对阳平关的主攻。无论怎么看,亲自率领左路军去袭击汉中腹地,对已年至五十的陈冲来说,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故而陈冲做出这种决策的时候,引起了诸将的一致反对。段煨拿古时秦魏河西之战的例子向陈冲请命,说:“当年商鞅诱擒公子卬,使魏军无帅,将士恐慌,以致一战脆败,弃土萎靡,而成西秦六世之兴,丞相以身犯险,将奈西府将士何?”

    但陈冲决心已定,缓缓摇首道:“都督不必再劝,我如此布置,自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你们沿路高打我的旗号,以我这几十年打下来的薄名,蜀军必不敢放松,大概大部兵力都会吸引在阳平关周遭,不能轻举妄动。你们先站稳脚跟,等我率众绕至敌后,我打开旗号,蜀军必调大部来围我,那时你们再攻阳平关,就轻松得多了。”

    段煨知道无法再劝,就让府中最精锐的马超一师及尹奉所部调到了左路军中,并私底下对马超叮嘱说:“我已年老,恐怕也干不了几年了,但孟起你正年轻,又颇有才华,此次随丞相远袭,只要能保护丞相周全,便是大功一件,将来我回乡致仕,必保举你坐这个位置。”马超闻言大喜,自然是连连相应。

    转头到了陈冲麾下,陈冲与他也不是头次相见了,但单独相处倒还是第一次。分兵的当日,陈冲看他骑一匹黄快马,更领先数骑奔在前面,来和自己汇合,马超一身灰色猎装,背上背着弓,腰间配着剑,虽然不甚华丽,但配合马超那张消瘦精悍的面容,别有一股肃杀沉郁的气质。

    靠过来时,他的从骑们都勒缰回马,让兴奋的马儿慢慢静下来。只有马超,靠近陈冲后,一旦勒马,马就停住,只原地踏地数次而已,像是钉住了一般。陈冲随口赞赏说:“真一匹好马!”

    不料马超开口就说:“既然丞相喜欢,就送给丞相如何?”

    陈冲闻言一愣,摇首笑道:“这是用来亲自搏杀的战马,我虽然领左路奇袭,但并不准备厮杀,孟起还是骑着它建立功勋吧!”

    送礼不成,马超还是有些失望的,但他随即又振奋起来,向陈冲礼拜道:“超粗通文墨,虽说打仗还有几手,但远远比不得丞相,此次南下,还要多请丞相指教才是。”陈冲见他如此谦逊,自然也是和善以对,回道:“也没什么可以执教的,无非是事前千虑,以多算胜少算而已。”

    在接下来的数日内,陈冲按计划在兰梅原整军等待,渐渐也和马超混得熟络了。马超身为名门长子,饮食穿用上颇有些铺张,但大概是受陇上民风的影响,他还没有什么贵气,与士卒谈吐都还算和善,但就是为人有些孤僻,闲暇时常常一人独处。

    到了出发的当日,陈冲率军正式进入骆谷。因为是分路奇袭,指望粮道运输能跟上骑兵是不现实的。故而左路的从马上驮了足用一月的干粮后,接下来的山路里,他们就只能全靠自己了。临行前,望着南面层层叠叠的高山林障,陈冲笑问马超道:“孟起吃得了苦吗?”马超答说:“若为建功,皆是等闲!”

    但真正走进傥骆道后,众人才发觉此道比自己想象得远要险峻。傥骆道虽得名于傥谷和骆谷,但两谷并不直接相通,中间要经过西骆谷水、黑水、湑水、酉水、傥水等河谷,翻越西骆谷水与黑水之间的十八盘岭、黑水与湑水之间的秦岭主嵴、湑水与酉水之间的兴隆岭、酉水与傥水之间的牛岭和贯岭梁等四五座大山岭,故而仅在险绝上来说,傥骆道又要胜过子午道几分。只是因为道路快捷,才不至于荒废。

    陈冲马超一行人一连走了三四日,抬首低头所见,几乎都是无边无际的荒林与山石

    由于上一次大规模行动还是在十数年前,谷道上仍不可避免地长出了许多荆棘与芒叶,加上夏夜正是蚊虫滋长的季节,一路上众人走得极为辛苦,很多人手上脸上都有刮伤,有的还多了一堆红疹,到一天夜里下起了雨,冷水一淋,不少人就自然病倒了。但好在在出行之前,就已经料想过类似的情形,故而军中带了不少治风寒疟疾的草药。所以虽然走得艰辛,但总算是没有几人掉队。

    当然,一路上也不是尽是坏事。大概是在第七日的时候,众人走到密封岭的位置,忽然发现头顶有不少乌鸦飞过,翅膀扑腾的声音掠过后,他们紧接着就见证到了一幕奇景:大约有上千只麋鹿正如一条棕红的河流般在山道间奔驰,它们看见军士们也不怕,自顾自地从山石的这一边奔下,然后如精灵般几个跳跃,就消失在山岭深林的那一边。

    陈冲看到这幅景象,不自觉地站在最前面,正踟蹰间,忽听一声朝这边响起的鹿鸣,又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一跃而起,立于对面的岩石上,仔细看,是一只白色的鹿。个头比普通的鹿大上不少,几乎与一匹普通从马仿佛。陈冲看见白鹿盯着他们,而白鹿立身的巨石

    【鉴于大环境如此,

    他一下子想到屈原的《湘夫人》,思咐片刻,念道:

    “云梦紫坛下,人间木叶清。入山鹿不没,踏蹄兰帷生。”

    “只益丹心苦,能添华发明。干戈知满地,香顾国西营。”

    抬头再看时,白鹿已经不见了踪影。

    由于见到了白鹿,全军不禁士气大振,原本计划捉了几只鹿解解馋虫,也都因遇见了白鹿而放弃了。他们私下里传说道,白鹿是天下极难得的祥瑞,如今无故出现在众人面前,显然是保佑我军必胜吧。

    于是到了第十二日,将士们绕过铁瓦山,再往西走了大概二十余里,忽然在谷口看到了一颗约有七八丈高的老槐树,走到树下,就发现周遭山岭如瀑布飞泄般瞬间低矮。可以依稀望见山下的民居及炊烟,而阡陌两侧尽是过了花期的芸薹(油菜花),郁郁葱葱,让人觉生机蓬勃,精神也随之一振。

    为防不测,一行人都骑上马匹,成队列飞快下山,然后到山下的乡里问路。当地的乡民发现是凉人突兀出现,都极为惶恐,赶忙推出了当地的一名五斗米祭酒来接洽。陈冲在等待的时候,命手下正式打出旗号,又把准备好的讨蜀檄文在周遭张贴,乡人们这才知晓,眼前的文士就是北面朝廷的丞相,他们在地上连连叩首,而原本打算语焉不详的米道祭酒也不敢怠慢,陈冲旦有所问,无所不答。

    原来在旬日之前,左路军已经如约抵达阳平关下,张鲁与潘濬听说陈冲亲征汉中,连忙征调郡内壮丁,除去上庸、房龄两地的军队以外,其余几乎所有兵士都已至南郑到沔阳一带备战,如今陈冲所在的龙亭到成固一带,已经几乎是全然放空的了。

    陈冲打量乡中民众,发现确实没有多少丁壮,继而确信米教祭酒并非虚言。当下便招来马超、尹奉等人,商议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说实话,就连陈冲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号竟然有这样大的压力。竟至于让敌人为镇守阳平关外,将其余诸道全部放空的地步。这么一看,原定的大胆计划,现在反而显得有些保守了,目前蜀人防线出现大片空白,正是自己的优势,如果按照计划袭扰,反而得不到多大的益处。

    马超得知消息后,心情也极其激动,就好像有一件天大的珍宝送到眼前一样,他连忙向陈冲请命说:“丞相,我听闻阳平关关城狭小,容不得数万大军,那剩余的兵士,恐怕都散乱在关城周遭,如今他们既无防备,我们大可自其背夜袭其营,敌

    人逃窜无路,必然只能向我们拱手投降呢!”

    陈冲也赞同他的看法,于是临时改变计划,沿着沔北的深山昼伏夜行,从龙亭一直绕到南郑的北面,当地的守兵就在城北筑营休整。陈冲派人去探查的时候,发现敌人的营垒中正在举行米道大祭,城外连暗哨和斥候都没有。得报之后,陈冲令全军上马衔枚慢走,等到敌营约四里的时候,突然发动袭击。

    一时马嘶如潮,西人骑士策鞭不停,如雷霆迸裂般杀入蜀人营垒之中。米道教徒猝不及防,只看见无数刀光剑影从火光间闪烁而出,顿时惊骇过度,根本没有抵抗意志,脑海中只想着要趁乱逃跑,结果乱哄哄地挤成一团,好不容易抵达后门,才发现营垒的前后出口都为敌军堵截,根本无法逃出,只能任由敌军在营垒中来回冲杀。

    当夜,五斗米教师君张鲁为马超所擒,绑送陈冲旗下。陈冲下令后,张鲁不敢违抗,亲自叫教众放弃抵抗,又命南郑城门开城投降,二十年根基之地瞬间落入陈冲之手。而本来在阳平关守御的潘濬,得知南郑投降的消息后,也大为畏惧,前后通道已然断绝,又无路可走,于是向关前的段煨投降。

    至此,陈冲几乎是探囊取物一般的拿下了汉中天险,整个过程之顺利,连西府诸将都觉得匪夷所思。紧接着,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陈冲与诸将面前:汉中既下,巴蜀的北大门已失,要不要得陇望蜀,趁势直攻剑阁呢?

第二十九章 潘濬献图

    南郑战事之顺利,用摧枯拉朽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蜀军投降的速度。距离从陈仓出兵仅仅不到一个月,西府兵就俘虏了汉中郡的大部兵力,不仅达到了原定目标,甚至还有扩大战果的余地。而相比之下,起初预想时最成功的情况,也不过是耗时三月拿下阳平关。这叫段煨等人与陈冲在南郑汇合时,想起此前反对情景,无不惭愧汗颜,继而歌颂陈冲神武。

    而陈冲也颇感好笑,心中极为畅快地想道:打了数十年仗,倒是第一次打得这般顺手,可见有时战事不仅要自己详加准备,也要敌方有蠢物配合才是。

    不过即使心中鄙夷,但在表面上陈冲并不漏半分,仍然是优待张鲁。在张鲁下令叫开南郑的当夜,陈冲便亲手解开张鲁束缚,并以诸侯之礼对待张鲁,对他承诺说:“待我回京之后,便奏请天子,封公为千户。”次日用膳之际,陈冲又对张鲁说:“公祺既然熟悉蜀中风物,而我初来乍到,事多难断,不妨就待在我身边,帮我多参谋一二吧。”

    张鲁受宠若惊,连连谢恩,然后感慨说道:“丞相来时,我正向元始天尊祈福,望我正一道大兴,孰料祭拜初罢,丞相兵马便至,后得幸与丞相面谈,可见是天意令我北投。”而后又说:“我听说丞相颇通释学,却不知于玄学有无深研?”

    陈冲答说:“《道德经》、《南华经》我都算读得熟了,但贵派的三洞经书,我确实只是一知半解。”他见张鲁似要开始长篇大论,又婉拒说:“但我于长生并无执念,公祺若要布道,大可以等我们回京后,在太学公论。”

    张鲁归顺之后,以米道师君之令传抚汉中诸县,令教中祭酒安民归顺,在下游的上庸、房陵等蜀中残余守军得闻后,也立刻弃城而逃,沿着汉水直向襄阳逃去,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而眼下摆在西府众人面前的,还是一个是否要乘胜南下的问题。攻略汉中进展得如此之快,给汉军带来了相当充裕的战略选择时间。根据张鲁估算,阳平关遇敌的情报恐怕还没来得及传出江州,而如今汉中军团成建制向陈冲投降的消息,恐怕白水关的蜀军都不明就里。如果处理得当,乘势一举捣碎益州这样的成果,也不是痴人说梦了。

    陈冲就此事与军中诸将召开军议,他就此事说:“虽说拿下汉中,但我方到底根基未稳,继续南下,虽说可能搏得一个大的战果,但风险也不小。毕竟金牛道沿途尽是险阻,若不能速克,等到刘范从江陵带兵回援,我们以寡敌众,一旦受挫,极可能一战退回陈仓,此刻的战果,也就全不能保全了。”

    南郑大胜之下,众将本来欢欣鼓舞,踌躇满志,正欲随陈冲建立更大的功业。却不料主帅迎面泼了一盆冷水,这倒叫他们毫无准备,一时间面面相觑,躁动的热血都缓缓冷静了下来。段煨支持暂缓攻势,他说道:“既然已经达成目的,倒也不必操之过急。目前陛下正在河北与东贼决战,实在调不出援军支援我们,若进一步将战事扩大,对国家也不是好事。”

    段煨在西府中颇有声望,他既然出言表态,其余将领纵有不满,也都渐渐消弭下去了。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就此敲定的时候,旁听的张鲁突然开口道:“关于此事,丞相可以去问一个人的意见,若他答应襄助,经略巴蜀也不算难事。”

    陈冲吃了一惊,问道:“那是何人?莫非蜀中还有大才?”

    张鲁流利答道:“丞相怎么忘了承明呢?就是刘范任命的南郑都督潘濬啊?他本是三年前刘范在武陵征召的名士,颇得刘范喜爱,在蜀王府内待了差不多一年后,就接替张任为南郑都督,除去我汉中守军之外,金牛道诸关也受其节制,巴蜀诸城布置,他了然于心,若他肯助丞相,何愁巴蜀不平?”

    陈冲恍然大悟,拍额说道:“我竟把此人忘了!公祺说得有理。”但他随即又生出几分担忧,心想:刘范如此厚待于他,要得他助力,并不容易吧。但事不宜迟,当下他就带人去拜见潘濬。

    开关投降以后,潘濬就向段煨辞官求放,由于大局已定,段煨也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将他放回道南郑府邸内。在这几日内,任由西朝在城中调动不断,他只紧闭府门,除去一般饮用外,平日毫无结拜,一副大隐隐于市的隐士模样。

    等陈冲来时,其子潘翥得闻是丞相拜访,连忙领着家人出来迎接,不过却不见潘濬。陈冲向他询问详情。潘翥低首答说:“大人一面图报社稷,一面深思旧主恩德,因此得了心病,不知该不该来面见丞相。”

    陈冲闻言,顿知潘濬已有投效之意,只是碍于名声,想要自己做一场戏罢了。于是他顿做感动颜色,对潘翥说:“早就听闻潘君有忠贞之名,如今一见,确不虚传,只是国家多难,正是贤人施展才华,救民水火的时节,不得不勉强潘君啊!”

    于是在潘翥带领下,陈冲来到潘濬房前,报名之后,他轻敲房门,房内无人响应,他只好推门进去,然后就看见一个中年人在床前呜咽痛哭,对着陈冲说道:“败战之将,愧对蜀王,又有何颜面叩见丞相?”

    陈冲不料他如此做戏,一时极为厌烦,但还是强忍恶心,好言劝说道:“承明辅国良臣,莫非要弃万民之国,成一人之忠吗?”然后又举了上古和近古的两个例子:“彭仲爽本是申国大夫,入楚为相,助楚文王初兴霸业。岑彭本新莽宿将,识时知运,而受世祖驱驰,终列云台。这皆是如今口口相传的美谈,承明当以此自勉,为九州苍生长计才是。”说罢,又取来湿巾,亲自为潘濬擦拭涕泪。至此,潘濬才下榻拜谢,答应为陈冲谋划巴蜀,而陈冲也不得不投桃报李,当众拔擢他为辅国中郎将。

    而就在当夜,潘濬也一反此前刘范忠臣的姿态,很快从家中取出了一副极为详细的巴蜀山川地理地图,为陈冲讲述刘范在诸郡的布置。

    率大军出镇江陵之后,刘范将益州的留守军团分为五个部分,分别部署在汉中、阆中、绵竹、梓潼、南中。其中以四万兵团的汉中一部为最,如今已尽数为西府所俘虏。余下的各部兵力,合起来也就只有三万罢了。其中绵竹作为蜀朝都城,留有万人,南中为镇抚南蛮,也留有万人,而剩下的梓潼和阆中两部,也不过有五千人驻守。

    陈冲听到这里,在心中思量道,南中那一万人相隔太远,力所不能及,可以说目前需要对付的敌军,其实只有阆中、梓潼、绵竹的两万人而已。从兵力方面来说,西府确实占据绝对的优势,但是这仅仅是一地的态势,为帅者必须要观察全局,做更多的考量。

    于是陈冲又问道:“刘范带走了多少人?预计刘范何时得到消息,大概何时能回援蜀中?这四部主将分别是谁?以你之见,我可从何路出击?”

    潘濬对此早有准备,立刻答道:“今蜀王东移,麾下蜀人约有六万,得江陵后,又得楚人五万,只是若要回援巴蜀,怕也要留人守御荆州,我估计最多能带八万人回援。但山高路远,江路难行,若要赶到江州,最快也要两月之期。”

    至于各部的将领,潘濬也都了然于心,他指着地图说道:“梓潼的主将是冷包,平过不少乱民,在蜀地有宿将之称,和我不熟,但副将和我是同乡,是酉阳巩志,说不定可以为援。阆中的主将丞相应该认识,是雁门张辽,去年他在入关的战事中颇有建树,所以被蜀王所提拔,而副将则是南阳李严,他们这一部最是精锐,大约有三千骑兵,不可小觑。而州治绵竹,则是由刘季玉坐镇,由烝阳刘子初(刘巴)与陈留吴子远(吴懿)辅左,这两人都是闻名宇内已久的名士,但只能守城,却不能野战。”

    “至于攻取之术,濬不敢比丞相,只知道因人制宜的道理。这三部里,张辽最勇,冷包其次,刘章最次,但实际上是以刘章为主。但刘章天性暗弱,虽知仁义,但无大志,亦不能驾驭勇将。丞相只要能破去张、冷二部,兵临绵竹城下,纵使绵竹城中多有粮秣财赀,足可供十万人一年用度。但只要刘章丧胆,必然委首系命,以待丞相发配。”

    这一番对谈,当真可以说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得潘濬襄助,陈冲对益州形势可谓是洞若观火,心中对如何行动也有了六分把握。他于次日再次召开军议,与诸将商讨战略,并最终定下继续进攻的方向,而后将此次议事写成奏疏,传信到长安朝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4654/ 第一时间欣赏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作者:陈瑞聪所写的《季汉彰武》为转载作品,季汉彰武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季汉彰武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季汉彰武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季汉彰武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