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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全文阅读

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围猎

    此时领军到来的正是陈冲所部,他此刻带来的,是西军全部的骑军,此时在晚霞下汇聚起来,旗帜招展,越来越多,如彤霞层染。

    陈冲望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瓮城,面色稍显沉郁,他对身边的诸葛亮说:“本来欲里应外合,不料全营被毁,看来还是小觑了曹操。”

    诸葛亮答说:“但敌阵未整,也正是我军出阵的时机啊!”

    陈冲微微颔首,即刻召来凉州军杨秋所部,对其激励道:“都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但东国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正是你等扬名的良机,你敢立功吗?”

    杨秋即刻答道:“为龙首效力,敢不从命!”

    说罢,他即刻率军下丘,自东向西横击东军。

    他直面的东军从中午一直战到傍晚,此时才刚刚从夷为废墟的营垒中缓步出来,很多人都被硝烟熏得灰头土脸,口舌干裂。且在傍晚昏黑的暮影之下,他们的行列更加散漫,原本只想着趁闲暇的时间好好歇息一番,而得见到西军忽然到来后,这些东人们又产生了恐惧的心情,试图重新聚拢成方队,但仓促之间,散乱的阵型反而在号令中显得更加纷乱。

    这个时候,东人们往东面望去,只见浓密的尘埃一股股地升空而起,尘土流过周遭的树木,像云朵一样遮蔽山后的天空。两军之间发出类似打雷般的闷响,就好像霹雷顺着山坡蜿蜒而行一样,声音越来越近。后方挤在营垒内不明就里的东人骑士,还在抬头看天,以为是冬雷乍响,活着有疾风沿着旷野自东而来呢。

    由于猝不及防,加之队形散乱无章,东人正面应对西人冲入方向者,好似刀切干酪,几乎毫无抵抗一般应声而入,杨秋极快地从中军斜向转南,将整个东军的东南角凿穿出来后,才惊讶地发现才过了一刻,与平时驰骋平原毫无差距。

    在南面的张飞所部见状,也不由得对身边的骑将说:“自渤海以后,还未遇过如此顺利的战况,此时不战,还待何时?”于是挥舞手中长矟,向令兵示意,而后一声长啸,一马当先地冲入东军阵中。在他身后,魏延、太史慈、孟达、张绣等人见副帅入阵,也都率众紧随其后。

    他们冲击的方向与杨秋不同,而是自东南向东北划过一道圆弧,将原本就混乱不堪的东人军阵断为三段。他们似虎狼狂奔,左右横行,用弓失射马和骑手,用长矟和斫刀击杀还未上马的东人。箭失纷飞如雨,又好像秋日落叶,彷似漫无目标随风而至,在各个方向飞来飞去。以至于有些西人自己的马和骑者,也在这样不长眼乱箭纷飞的世界里中箭伤亡。

    魏汉中军诸将,都已全然明白局势:前军已经完全溃败,想要从东面突破回营,几乎已是不可能的了,眼下唯有自北方迂回撤离,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其中诸如鲜于辅、应劭、阎志、陈瑀诸将,也不等曹操发令,直接趁着西人第二次入围冲杀,还没有回来之际,都在亲随扈从的用醋洗啊,拨马朝北飞奔而走。

    而曹操本阵所下的命令,其实是集结精锐,试图与西人对冲。当得知幽州诸将多已离散远去后,曹操怒火中烧,不禁大骂道:“蠢物!向东冲战,贼军料之不及,说不定还能全身而退,眼下四散逃命,都想沦为刀下鬼耶?!”

    这时候,曹操身边仍有两千虎豹骑,都是身披重甲带有从马的精锐骑士,也还有数千轻骑待命,许诸、典韦、曹昂、曹仁等人也都环绕在他身边,他们都知道形势不妙,连忙对曹操道:“元帅,眼下已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还是先冲出去吧!成败不过一时,只要得生,就还有再战之日!”

    曹操其实也知晓,他心想:虽然敌众我寡,但我身边还有虎豹骑,只要有这些老卒陪伴,不怕不能东山再起。于是心中也静下来,他并不着急冲出去,而是对身边的亲信们说道:“再稍等片刻,等敌势稍颓,我们再冲不迟。”

    他们如今身处营门,外围的东人虽然已成溃败之势,但还不能波及到营内,这使得曹操从容地列阵休整,等到西人第四次入阵冲锋之际。营中的虎豹骑齐声高呼,顿如锋失般从营门中狂奔而出,几乎眨眼之间,西人的前锋骑兵就与他们交错而过。

    毕竟天黑,而且西人对突然冲来的人马没有防备,一下子就让他们突了出去。后面的西人骑兵如过江之鲫,滚滚流过。有些人马被截住了,曹操全不理会,只顾低着头打马直走,不一会就穿了过去。

    等冲破两重西骑后,他稍稍停驻,回头召集仍旧跟来的人,发现轻骑已失散大半,诸如赵俨、刘石等将领都已不见了踪影。

    值此情形,曹操心中大有心灰意冷之感,想不到一次自以为是的出击,只在一日之间,就将多年积累的骑军轻掷于此处!他看了一眼四周,身后冲击的西人还没反应过来,而前路是一片昏黑,好似寂静无人的样子,他勉强振奋精神,自我劝慰道:“只要我还有虎豹骑不失,些许骑兵而已,不用两年就能恢复原状!”继而又提起了马鞭,对众人大声呼喝着继续前进。

    然后走不过数百步,众人进入一片山林的时候,侧翼和前方又有无数的火光飞来,夹杂着密集的马蹄声又响起。这令原本松了一口气的东人们心弦再度绷紧,他们都已反应过来:西人竟然还在这里留了预备队,专门收拾漏网猎物。这就好比是狼群捕猎,看似有一线生机,实则是赶尽杀绝!

    西人显然并不急着发起冲锋,而是借着地势逐渐扩散队形,想用更深的纵深来阻止东人的冲锋。与此同时,后方冲锋的西人们仿佛是收到了号令,开始放弃对其余东人的逐杀,而是吹起号角向此间的山林靠拢,一张密集的大网正在重新向这张披带着重甲的东人骑军们拉开。

    至此,陈冲全歼虎豹骑的意图已经暴露无遗。

    曹操见周遭火光涌动,仿佛一条发光的巨龙飞腾盘旋,正将自己包围其中,心中也不禁生出一分绝望。但他也知晓,还远未到放弃的时候,何况以自己与西人的仇怨,一旦死在此处,恐怕整个关东都将分崩离析,妻子家人能否保全,也难以论说了。

    他心中稍作思量,没有立刻作势冲锋,而是策马到众将之前,扫视诸位将士的神情。他的眼神极为平静,众人也看出他有话要说,于是有些纷乱的军队此时也安静下来。

    曹操这时大声鼓舞将士道:“自我入主兖州后,历经百战,形势比现在危急的数不胜数,但最终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为何?无非就是两个缘由。一是但凡作战,我与将士同生共死,绝不退缩。二是制胜从来不在多寡,两军对战,勇者胜!”

    他在这里稍作酝酿,继而又说道:“诸位都是随我久经大阵的人,我本无须多言。但今日我失策在先,诸位或有迟疑,然大战切不可怀有迟疑!稍有偷生念头,便会身死贼手,灰飞烟灭。而有必死之心杀敌,才能一往无前!”

    说到最后,曹操举剑高呼:“万胜!”

    东军将士听到这里,也都群情激昂,纷纷高声附和道:“万胜!”

    这个时候,曹操调转马头,作为主帅冲在前头,直向山林之间火光最盛处策马狂奔。虎豹骑们见状,也都纷纷出骑跟上,带着铁甲的马蹄打在地上,声音犹如打雷一般隆隆作响,他们没有高举火把,西军只能依稀看见他们在黑幕中的身影,但光听这黑暗中的奔腾巨响,西军并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即使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这一击也极难抵挡。

    此时直面曹操冲击的正是陈冲本阵所在,他对随阵的成公英、徐晃、张既、段古等诸将说道:“东贼搏命,正如困兽穷斗,诸位切勿为其气势所吓,唯有迎头痛击,才能获取全胜!”

    西军诸将也慨然应是,他们分为三个纵队,如一道罗网般先迎头缠了上去,居高临下的优势,使他们并不急于近身厮杀,而是纷纷扬扬地射出点有松明的火失,星星点点地洒在迎面而来的东人之上。

    这些火失对披甲骑士的伤害并不大,但是在这个干燥的初冬之夜,很快就在枯木之间点起丛丛火光。焰火与硝烟引得近处的东人战马们阵阵躁动不安,冲击的势头也就稍稍减缓。

    在照亮了战场之后,西人骑士们才换上穿甲箭,朝着向上攀爬的东人们一排排地持射,这些黑失冰冷又无情地将前排的铁甲骑士重创在马下,但虎豹骑们犹自向前,终于与这些西人骑士们搏杀在一起。

    论近身搏斗,西人骑士确实不是虎豹骑的对手,但是东人冲势已颓,西人的骑兵还在如浪涛般不断地向战场靠拢而来,很快就将此处变成了纠缠不清的大混战。

第十九章 曹操落马

    曹操所率的亲信骑队就正被卷在混战的中间,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的骑手,尘土铺天盖地,加上周遭燃烧的烟火,浓烈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曹操呼喊典韦、许诸这些人的名字,但刚才的冲杀把他们打散了。他环顾四周,身边只有族弟曹仁和校尉夏侯兰两个人而已。

    曹操急于想从中间冲出去,他捉住离他最近一个人的马辔头,这个人正是曹仁,他对曹仁嘱咐说:“我们从一个方向除去,遇敌就喝道:‘我们是袁尚袁将军的人,今天特来脱贼反正!’如此哄过即可。”

    曹操方点头答应,后面一匹马碰上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长子曹昂,后面还跟着他的从骑枣慈。曹操见状大喜,对曹昂说:“有子脩在,我就无所畏惧了。”说罢勐抖缰绳,就欲策马突围。

    不料此时一排乱箭从侧面飞过来,一支箭从曹操坐骑的右边侧腹部射入,箭杆尽没,只留下被马血染成红色的箭羽端。他的马横向向左歪倒,把他摔了下去。

    与此同时,另一支箭横着射进枣慈右脖的锁子甲,平行于肩头的方向,又才能够左颈穿出。箭如果高一点就会有兜鍪挡住,低一点则正好打在肩头的甲上,偏偏却是从最薄弱的颈部射进了进去,他旋即栽落下马。

    旁边的西人骑士看见有东人落马,争先拨马拥上来,一下子十余骑马头并马头地挤在一起。前面的人跳下马扑上来割头,可怜枣慈本来还气息尚存,就被人提起他的兜鍪用短刀插入脖颈里来回切割,遇到骨头处不好割断,抓着的人就改用斫刀横剁,一时血花四溅,场面十分骇人。

    其余的人见没有抢到首级,又转首将视线聚焦在曹操身上,毕竟他样子短小,又似乎受了伤,应当不难斩首,于是又转向他扑过来。曹操魂飞魄散,他蹲在地上,手不停挥舞倚天剑,一边回头高喊:“子孝!子孝!”

    曹仁听到曹操呼喊自己的名字,连忙挥剑过来相救。但是他一个人势单力孤,周围的西人又如狼似虎般蜂拥而上,完全挤不过去,只能一边呼喊着侍卫相救,一边奋力往里拼杀。

    就在这个危急万分的时刻,曹昂从旁边的马上跳下来,吐了一口唾沫,对着西人们吼道:“我乃建武大将军曹操长子,大汉兖州牧、讨逆将军曹昂!尔等鼠辈可敢来决死吗!”

    领头的西人闻听大喜:“曹昂乃是贼中头等勋贵,不可放过了!”

    于是改向曹昂奔去。另一个人怀疑道:“无缘无故,曹昂为何对我等叫阵?”但犹豫一下,又恐怕机会错失,也朝曹昂冲过去。

    趁此机会,曹仁赶忙冲到曹操身旁,曹昂的坐骑也自行跑过来,舔舐着曹操的手掌。曹操知道这是极危急的时刻,不能犹豫,立刻翻身跨上长子的坐骑,勐抽几鞭,战马奋蹄向前冲去。曹仁则挥槊驱赶西人,打马紧随在后。

    有西人说:“刚才落马的军士,骑青骢马跑了!”但因曹操装束并不华丽,又带了兜鍪,没人能认清他的样貌,故而其他人只顾着围攻曹昂,根本不及回头。槊尖聚集乱刺,槊杆之间互相抵触、碰撞,响作一团,其情其景,就像无数的秃鹫扑在倒毙的腐尸上。为了争夺首级,他们几乎把曹昂的尸体都给肢解了。

    曹操和曹仁策马向东狂奔,总算勉强绕过了纠缠在一起的东西两军的骑兵。这时候,曹操看见典韦与许诸了,他们正带着亲卫冲在最前列,被数十名西人骑士所围攻,但也无人能当,曹操这时身边聚拢了一些骑兵,心想:“若要突围,怎能缺了这些铁老虎?”于是又拍马向前,主动与他们汇合。

    许诸、典韦本来与主帅失联,心中正彷徨不安,此时见曹操尚且健在,顿时振奋精神,又从人群之中奋杀过来。曹操与他几人靠近时,见他们浑身浴血,面色通红,不禁拍肩问道:“厮杀多时,尔等还能战否?”

    两人齐声答说:“为元帅死战,必不辞劳!”

    曹操顿觉大慰,又想起生死未卜的长子,心中情绪一时难以言明,只能连连说“好”。他们聚集之后,并不立刻突围,而是又在战场之中游弋,解救被围攻的游骑们,如此来回厮杀,又收拢了残部约两百人,还救下了曹真、曹安民等族人。

    但如此一来,西人大多注意到,在东人阵中还有一股残军,继而不断向他们围靠而来。曹操见势不妙,当即放弃继续收拢残部,准备向东突围远走。但此时遍观周遭,远远近近,西人的围骑已不下十重。

    在最前面的乃是虎贲中郎将徐晃,他并不从正面发起进攻,而是错开交锋面朝着侧翼飞驰,等东人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再突然拨转马头,从人群之中切了进去,东人们措不及防,竟被他一瞬间插入到曹操数步的距离内。

    东人见状大骇,旁边的夏侯兰看见徐晃率众突至身边,本能地挥舞斫刀试图阻拦,但他的武力远不能与徐晃相比,加之此前奋战已久,他的斫刀早已卷刃,此时与徐晃槊尖撞在一起,他连脆响都未听清,便觉手中重量陡然一轻,定睛去看,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连着刀刃一起被砍下来了。徐晃身后的从骑趁势对他射箭,如此近的距离,夏侯兰一箭就被贯穿咽喉,直直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此刻曹操距离徐晃不过迟尺距离,他侧面的西人因为离他太近,手里的长矟反而用不上了,就用矟干勐打曹操的兜鍪,连打了两下,第二次把兜鍪打歪了,引得曹操一阵头晕目眩。等到那人第三次伸手的时候,被曹操身旁的典韦瞅准空档,用长矟捅进了他的肋间,穿胸而出。

    趁这个机会,另一个从骑夏侯恩跳下马,用足力气勐击曹操坐骑的臀部,让他朝前窜出,试图冲出这场混战。而典韦在前,许诸在左,曹仁在右,都跟着曹操的坐骑一起朝前奔去,从各个方向尽量避免曹操和西人直接接战。

    许诸与一个西人几乎并辔而走,西人捅过来的槊杆被他用手牢牢攥住,奔了十来步,西人突然被飞来的流失射中后颈,扑倒在马背上。许诸这才松了一口气,正待要扔掉槊杆,追赶曹操一行。却突然感觉脖子一紧,旋即身躯被往后拉扯,双腿控制不住,竟然脱蹬而出,一个仰面跌下战马。原来是徐晃从后面策马赶上,伸出弓弦套中了许诸的脖子,将他扯下了马。

    许诸奋力挣扎,将弓弦挣得变形,可惜徐晃的弓弦乃是牛筋熬制的,即使已经严重变形,但也没有被扯断的迹象。徐晃知道这人是东人中有数的勇士,丝毫不准备停步,而是稍转马头,手拖弓弦,倒拖落马的许诸,拽起一路黄尘飞走。可怜许诸自诩气力惊人,此时却半分也使不上,艰难喘息了片刻后,他在朦胧中停止了呼吸。

    而在另一边,典韦虽然丢了一根长槊,但背上仍有数根,他一边用右手策马,左手勐得来回挥舞,像清扫灰尘那样就周遭的敌人尽数逼退,曹操与他并派同走,如同鱼跃龙门一般逆流穿过众多西人。西人矟刀乱下,典韦也身披数创,但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仍然端坐马上,就这样,他竟然与曹操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曹操见典韦浑身是血,连兜鍪都丢失了,但他披头散发时,却似勐虎一般狂性大发,扯起嗓子对天狂呼道:“黄天在上!黄天在上!”一路策马狂奔,路上所遇,不论是东人还是西人,都连连回避。曹操见此情形,心里也不由得想:“难道他真的有黄天庇佑吗?不然怎么能带着我冲出数十重围骑!”

    他又想:“要是能得脱身,他日我必定厚薄典韦!只要我不死一日,就保他富贵一日;若我死了,也引他为我黄泉开路。天地共鉴!”于是也跟着一起大吼大叫,一路朝黄尘尽头的东边黑幕飞奔。

    就在这样忘情的厮杀与奔逃之中,渐渐地,战马猎狗的咆孝都逐渐远去,陡峭不平的山岩也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广袤无垠的旷野,以及迎面而来毫无血腥气味的清风,失去了火光的照耀后,天上的明月清辉也变得格外清朗。

    等赶到一条溪流边的时候,曹操停住了,他对典韦说:“在这里等等吧,后面应该还有些人。”说罢,两人便在溪边贪婪地饮水,而后掏出干粮来咀嚼。果然,过了一会,还陆陆续续有四十余名骑士逃了出来,聚拢在曹操身边。

    然而在此之后,就再也没见到新的人影了。

    除此之外,曹操还对逃出来的每一个人问道:“你有没有看见子脩?”但都没人回答。等曹真最后一个赶到,告诉他曾看到曹昂的首级时,曹操默然无语,他在溪边注视波光,良久才落泪道:“皆我过也!”

    相县一战,曹操损失过万,被俘数千,但大半轻骑还是逃回了武原。可此战对东军的损失却无法估量,曹操长子曹昂战死,精锐虎豹骑几乎被全歼,这使得东西两军的战局,似乎再次被拉回到均势。

第二十章 司马氏复起

    相山之役,魏汉元帅曹操自引精锐袭相县反中伏之后,勉力从重围之中逃回武原,但随即头风发作,一病不起。但即使如此,他也未轻易撤军,而是仍与西军营垒对峙,养病期间,他稍稍散去伤兵,诸军事也交予鲍信、淳于琼、沮授、曹仁几人共同议论。

    过了几日,曹操搬到兰陵城北的一座中黄太乙庙养病。这次一起搬到庙中的,除了十几名仆人,三十名侍卫外,也就再有随身兵仗及书籍千余。他的衣帽陈旧,不过御冬、过夏的两三套常备物而已。还有就是两套箭痕斑斑的铁甲、几件打猎用的戎服。寺庙的道士们见了都很惊奇,说曹元帅这样天下有数的贵人,竟然如此朴素。

    唯一说得过去,算是华贵服饰的,是一件旧的丝织锦袍披风,乃是父亲曹嵩生前赠与他的。当年曹操入仕,被司马防推举就任雒阳北部尉,曹嵩心中极为欣慰,便在上任之前,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为儿子系上。曹操一直感念在心,无论身在何处,都将披风携带在行李里。

    曹操在庙中静养月余,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原本整日都躺在榻上烤火,后来慢慢可以下榻,在冬日下读书行走。闲来无事,他拿出本已取下弓弦的强弓,重新上弦,每日空引拉弓,以恢复劲力。如此十数日,精神渐好,常同典韦闲话当年雒阳显贵旧事。随从们都很高兴,说元帅不久可以康复了。

    十二月深冬的一天傍晚,原本留在临淄城中养病的郭嘉突然过来了。郭嘉披了件靛紫色的狐皮长袍,脚下穿着木屐,骑了一匹枣红色的赤马,风尘仆仆地赶来。曹操见到他脸色红润,心中非常高兴,两人就在榻间一起对弈。手谈了几盘后,郭嘉和他谈起现在的战事。

    郭嘉先说:“眼下东西对峙于汲、祖之间,只守不攻,空耗钱粮,恐怕不是长久之计。明公静养的这些时日,可有想过后续?”

    曹操苦笑道:“我也在苦恼此事,青州的臧霸这些人,素无恩义可言。我若就此退军,刘备再趁势一追,恐怕大河以南又非我有了。但若说对攻,我与刘备都有心无力,只能说拖以待变了。”

    郭嘉微微颔首,他手拿着棋子,敲击棋盘道:“我军派系芜杂,若是以拖待变,怕是我军生变的几率更大。”

    曹操见他这幅乾坤在握的模样,不禁有些失笑,他问道:“那奉孝有何妙策呢?”

    郭嘉缓缓道:“明公莫忘了,在徐州的除了我与西贼外,还有吴儿在此啊!”

    吴儿?郭嘉言语令曹操疑惑,毕竟孙策奉西朝为主,本是众所周知之事。此前彭城一役,周瑜也算力敌审配,为西朝争得了调兵的时间,如何能利用吴儿取胜?曹操看郭嘉神情,忽而灵光一闪,福至心灵地说道:“可以以利诱之,另引他处。”

    郭嘉当即赞同说:“然也。自彭城战后,吴儿笼城下邳,不见有丝毫异动,可见对西贼并非至诚,对中原也非有进取之意。依我之见,大可以怀柔笼络,令他不战而退,吴儿一退,西贼侧翼一空,还如何在徐州立足?”

    曹操大为意动,但沉吟片刻后,又提出疑问道:“只是要令吴儿轻易弃土,恐怕也是难事。我该以何许之,方能令他南归呢?”

    郭嘉摆手说:“这要看吴儿如何说,我等再看便是。当务之急,是要明公择一使者,与周公瑾细谈利害,周公瑾若能许诺,之后诸事,也就无须我等担忧了。”

    曹操听罢,也深以为然,说起人选,他本想派郑浑出使,毕竟他此前也曾在袁术麾下出仕,与周瑜孙策有同僚之情。但话到嘴边,他却忽然记起火石埠一战时,司马懿出身谏言的场景,他便对郭嘉问道:“我欲以司马仲达为使,你看如何?”

    郭嘉瞑目思考,而后说道:“孙策府中多是青年才俊。派司马仲达去,倒也合适,他颇有胆气,文武俱佳,也好叫吴儿不以明公府下无人。”

    曹操听罢,也就打定了让司马懿出使下邳的主意,当即召司马懿前来兰陵相见。他问司马懿说:“吴人在下邳久持不动,你怎么看?”

    司马懿听得曹操如此发话,所问为何已猜得了七八分。于是答道:“如今东西对峙,如同两虎相争,江南群小莫能与之争也。而吴人受西朝之邀,往来徐州合战,虽得郡土,却入东西阵中,尤鱼虾卧于游龙之侧,必惶恐不得安身。我看周瑜保守下邳,名为协防,实则欲退已久,苦无名义而已。”

    曹操笑问:“那你认为吴儿可盟?”

    司马懿回答说:“明公若派一使者暗通,晓以利害,徐州必唾手可得!”

    曹操反问说:“那周瑜岂会无得而退?光晓以利害恐怕不够吧!”

    司马懿拍额道:“元帅所言甚是!以懿所见,可先许之以财赀粮秣,再许之以车马兵甲,任其迁民南下,我只求其地,必定成功!”

    曹操听了非常满意,对郭嘉说:“司马仲达武才过人,同辈无人可及啊!”于是下定决心起用司马懿。

    这时候,为了麻痹西军,曹操回到武原,大肆整军练兵,并在东海、鲁国之间广泛调兵,做出一副即将再与西军决战的态势。西军也密切关注东军的动向,斥候在兖、青两州间往来不断,揣测东军最新的军事意图。

    而另一方面,曹操从临淄调来大量金银财货,起用元帅府参事司马懿为军司马、侍中,授以联合吴人的重任。同时,曹操又令在信都的荀或聚众南下,做出要自濮阳渡河再攻陈留的假象,更进一步迷惑西军。

    陈冲与刘备私底下进行商议,其实断定东军的这些举动极可能是羊动,并非是要真正进行决战,但对于曹操的真实意图,一时间也难以揣测,故而暂时也只有保持原有战略:加紧备战,静观其变,后发制人。这也就给了曹操从容调度的时间。

    他先派寻常使者前往远离西军与吴军本阵的曲阳一带,往城中射以箭书,示之以联和通好之情。吴人收到箭书,不动声色,既不回书,也不向西军通报,只是过了三天后,悄悄在曲阳城门上换了旗帜,由寻常的绛色汉军旗间多加了两幅孙策御用的破虏军旗。

    曹操见西军没有异动,又得见曲阳换旗,知道吴人确有谈和的意愿,心中不禁大悦,这才派司马懿正式持节出使。司马懿依旧前往曲阳,果然为吴人接纳,迎接他的不是他人,正是孙策胞弟孙权。

    初次见面,孙权与司马懿可谓一见如故。说起来,两人都身材高大,样貌甚奇:孙权方颐大口、紫髯掌宽,时人谓之有至尊之相,而司马懿鹰视狼顾、骨高深目,乡人以之必为非凡之臣。而言辞谈论之间,两人也都提倡文武并重之道,颇有共通之处。两人落座闲谈,从河北江左的风土人情,一直谈到幕府俊才之间的优劣品评,不知不觉就从晌午聊到了深夜,一直到天晓鸡鸣,两人才止住高论。

    次日,孙权领司马懿自曲阳前往下邳,正式得见周瑜。

    周瑜倒也直爽,直接屏除旁人,在房中开门见山地问道:“左车骑遣使而来,所求为何?”为显示地位平等,他并不认可曹操自命的元帅一职,而是称呼此前朝廷赐予的左车骑。

    司马懿对此也不争辩,缓缓答道:“元帅欲求淮北之地耳。”

    周瑜闻言一哂,显然对曹操的要求并不意外,就此直往下说道:“我军受朝廷之重任,怎可弃国家之土,转赠逆贼?左车骑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

    司马懿却笑道:“将军何故言不由衷?如今双雄争于中原,好若巨石穿堂,当者皆化为靡粉。破虏江东未稳,却入中原纷乱之地,岂能言智?不若趁中原之未安,夺荆楚七郡,再入巴夺蜀,割南疆之土,才是上上之策啊!”

    这一番话正中周瑜所思,他一向反对孙策过早地干涉中原事务,以为不如将战略转向淮南巴蜀诸地。如今亲眼目睹东西两军相争,他更觉时间紧迫,故而对曹操的谈和请求,他极为意动。沉吟良久,周瑜对司马懿说道:“财赀虽然动人,但对江东而言,也不过是等闲俗物,想要换淮北城池,恐怕还不够。”

    司马懿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说道:“听闻破虏纵横江东,全赖骑战,可惜江东缺马,难得扬威。所谓宝马赠英雄,元帅愿以战马万匹相赠,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周瑜对此极为满意,微微笑道:“既如此,我们再商议些许细节,希望开春之后,两地生民也能暂歇吧。”

    两人就此事一直相谈三日,并把相关事宜诉诸纸上。腊月壬子,司马懿携条约返回武原,并与曹操复述和谈详情,曹操极为满意,当场赐予司马懿百金,并再度提拔,任命为军中军师从事。

第二十一章 撤兵

    周瑜虽同意与曹操让土结盟,但具体事宜自然不止此前与司马懿言语的那般轻巧。

    除去原本谈定的万匹战马外,孙策随后来信,又与司马懿追加了几个条件:一是曹操得淮北之后,当将新得领民尽数迁往淮南,仅占土地而已;二是归还此前彭城之战所得的吴人俘虏,并以万金酬犒吴军;三是两国联姻,周瑜希望曹操能从自己诸女之中挑出一位,嫁与孙权,作为交换,孙策也会挑选一位姐妹,嫁与曹操之子;四是盟约密不公开,吴军会以羊败失城的形式交接诸城。

    吴军的条件不可谓不苛刻,而孙策还特地嘱咐周瑜,一点不允,便全不退兵。曹操首次得闻时,也不禁对曹仁失笑道:“孙策小儿好大的胃口,竟欲同时栖身于东西之下,也不怕玩火自焚吗?!”

    言语虽然刻薄,但毕竟是曹操有求于南。斟酌两日后,他还是回书周瑜,应允了这些条件。但信中也说,条件繁杂,不能一日而就,马匹金银只能先交付一半,待吴军尽数撤离之后,再遣使渡江,将俘虏与余数补全。而联姻一事,他要派人到信都去接取女儿,一来一回,恐怕完婚的时日会拖到今岁三月,不如到那时再进行详谈。至于迁民一事,曹操口头答应,但心里并不以为然,打算在得土后拖宕时日,将此事不了了之。

    纵使双方各怀鬼胎,终究还是签订了盟约。到了炎兴九年正月中旬,随着第一批马匹与财帛自琅琊走海路南下,抵达盐渎后,吴人便开始着手退军。

    周瑜先与东军联络弃城的时日,等计议确定后,又发信向西军报急,说东军突然大军压境,他难以力敌,特来求援。不待西军回书,周瑜当即从治下挑出数百不从管教的乱民,尽数斩首,而后将尸骨与鲜血洒在城上城下,假作出一副血战力敌的场景。待西军赶到之时,只能看见一地狼藉,与下邳城上飘扬的东军旗帜罢了。

    周瑜如是再三,一路羊败三次,于十日之内将麾下各军带到淮水以南,而后分别驻扎在淮阴、圩台、淮陵三城。待重铸淮水防线后,他这才又向吕县西军上书请罪,自言无能。

    西军帅帐得知消息,皆难以置信。自从出兵以来,周瑜本人的胆魄与智谋有目共睹,尤其是彭城一战,他面对数倍敌军,尤能全军自保,西军诸将听闻,皆以其为南国名将。如此英才,又是名门之后,纵使东军的攻势如何神出鬼没,于情于理,他麾下的吴军都不至于撑不过两日。故而诸将多为其开解,说怕是吴军中出了内间,这才措手不及。

    但陈冲反复阅读周瑜的书信,见信中只说东贼狡诈,自己无备,却毫无其他言及战事细节的言语,很快就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他不由对刘备叹息道:“看来我还是看轻了伯符啊!他不甘人下,也不愿为我驱驰,看来是想另图江南大业,再做打算了。”

    只是虽然明知缘由,但也无法与他人言明。毕竟眼下看来,孙策对北不过是坐观成败,借机牟利而已,若将他逼往东人一方,反而是大为不利了。不明不白吃了这样一个闷亏,也令刘备大感恼火,接连几日都食不下咽,还对陈冲骂道:“吴地貉子,毫无恩义。我今日虽吞声,将来必拿他喂鱼!”

    话虽如此,霸府还是得发信安抚,陈冲专门传信于周瑜,基本不谈战事,只是罹骂东人狡诈,曹操无信无义,又谈及昔日孙策自袁术部众反正的功劳,大做表彰。顺带还说起孙策质押在西京的长子孙绍,说他生活一切安好。总而言之,尽是些敲打侧抨言语。

    但除此之外,西军也并无更多改变局势的手段,对于眼下的形势而言,战线的变化逼迫他们不得不撤军:周瑜自下邳一退,西军便在吕县独自形成一个凸出部。东军可自东、南、北三面进行展开攻势,并同时能够自山阳、下邳一带直接袭扰西军后路,若还打算驻留在营垒之内,无异于阖棺等死。

    故而在吴军南撤的第七日,西军分批撤出吕县,放弃彭城,自汲水南岸缓缓退回沛国之内。后将大军分为四部,重新布置防线:张既率万人驻守小沛,张飞率万人南下屯兵谷阳,袁谭率两万人防御相县,而剩下的六万人马,则被刘备陈冲带到临睢城内,作为预备兵力。一旦前线三城有变,西人便可率大军驰援解围。

    好在东人暂时没有继续进攻的打算。曹操虽然不愿迁民,但在此前数月间,大多数徐州百姓都已被迁到淮南。东军所接手的淮北诸地,也就是不能称为白地而已,但要以此为根基补给作战,其实也非常困难。故而在接手彭城与下邳之后,曹操多是在处理修城屯田一事。

    随着东军将战线逐渐展开,情形逐渐往陈冲当初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失去徐州的屏障后,西人必须在豫州的广阔平原上独自与东人僵持。这实在不符合原本制于人而不受制于人的迎敌策略。但事已至此,陈冲也只能不断调来关西的民夫粮秣,在三军的驻地扩建城郭。对于已在相县用大量粮草诱敌的西军来说,这又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并且将在以后的每一年持续消耗大量人力财力。

    两军就在炎兴九年的开春之中沉默地进行筑城屯田,数以万计的民夫在两州之间往来劳作。由于西人劳役在睢水右岸用水时,经常能遇见左岸的东人屯民,但双方并不因看见敌国百姓而恐慌,好像仍是如一国一般各行其是,这种繁忙的景象是在二十年前的太平时节都未曾见到的。

    但在这看似和平的局面之下,暗中也仍有激流涌动。到二月初的时候,忽然有数人泅水逃到符离,要求求见符离县令温平。起初,温平只以为是逃荒过来的东人平民,并不在意,但等那些逃人说出自己原先所属的部队、属职,温平这才明白,他们原来是火石埠一战时被东人俘获的西军士卒。

    这几人带来了一个消息:就在这几日,不知是处于什么缘由,东人将此前所得的西人俘虏聚集起来,在下邳进行大规模屠杀,一开始是进行斩首,而后抛尸泗水之中,接连几日不停,河畔因此血迹斑斑,连下游的吴人取用时,都觉得河水都带有一股铁锈般的血臭味。

    到后来,东人觉得斩首太慢,血腥气也太重,干脆换了法子,改用用绳索将十几个俘虏捆成一串,逼着他们走入河里,很快就将人淹死了。火石埠一役,西军在夺桥之战时被俘虏的士卒有万人之多,这几日基本都死在泗水之内,只剩下眼下这几人勉强挣脱绳索,从水中逃出。

    军情报到临睢,霸府极为悲痛,于是仍旧遣使于广陵,请周瑜在下游为士卒们收敛遗体。到四月时候,周瑜派人拖回了三千余具尸骨回来,河水浸泡多日后,也无法分辨谁是谁了,西军便在城南做了一个大冢,将他们全部埋在此处。

    虽然对东军的行为忿恨不已,但对霸府诸将而言,更重要的是揣测其背后的意图。刘备为此召开军议,询问众人意见。诸将中多把此举当作示威,以为东军不日便要再次进犯。

    但荀攸却以为不然,他分析说:“若东人是打算示威,当携众到军前挑衅,以头颅筑成京观才是。怎会有在下邳杀人的道理?”法正听罢,大为赞同,他说:“当然不是示威,曹贼携众远多于我军,对峙如此之久,莫非不缺粮吗?我敢料定,他食用不多了!”说到这,他又猜测东人下一步的行动,“恐怕这一两月间,东贼便要撤军了。”

    果然,等到四月中旬,东军有部队开始拔营北还,虽然仍有不少余部留在徐州,但已见不到曹操的黄天腾蛇旗帜了。再到五月初,大部分东军都已自琅琊北走,新任的徐州刺史袁熙也赶到下邳就任,经密间打探,此时徐州的驻军已只剩下两万余人。

    到了这时,西军中又有孟达、张绣等人请战,打算趁此机会收复徐州。但刘备与陈冲商议之后,还是拒绝了。对西军而言,徐州原本就易攻难守,所以才将其转交吴军。只是吴军并无意参与中原事宜,才衍变成如今的僵局。

    而眼下既已在豫州筑城,耗费了大量财赀,再在徐州这种偏远难守之地用兵,拉长战线,不仅在战略上显得没有必要,在财政上也难以支撑。想必曹操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就此撤军吧。

    至此,霸府也决定撤军。大部分将士在临走时遥望东方,回想在汲水两岸厮杀时的场景,他们本以为会有更多的惆怅和悲伤,但结果却只能觅得些许日光下残存的空虚。

    这一场僵持了九月之长,极度血腥又毫无成果的徐州战事,终于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十二章 甘氏

    炎兴九年六月,刘备陈冲率众十万撤离沛国。但出人意料的是,两府都未如往常一般,用兵后直接返回长安与晋阳,而是命大军屯兵河桥,挟天子暂驻于东都雒阳内。正当众人猜疑用意时,霸府很快放出话来,说是天子久未归乡,此次暂回东都,当于邙山间祭祀祖宗。

    于此同时,行台又发出诏书,以为这几年国家迭兴乱事,战乱不断,但国家并未因此覆亡,社稷竟然又转危为安,多是靠诸军将士披肝沥胆、英勇奋战,即使今年战事不利,也不足以抵消将士们的功劳。故而天子下令,以自炎兴以前从军的老兵,皆赏钱三千,爵升二等,历经炎兴六年、七年的乱事的,赏钱两千,爵升一等,此番参与战事的,则赏钱一千,全军休憩五日,大宴三天。

    一时间,全军欢呼鼓舞。虽然由于宫室被董卓毁坏的缘故,如今的雒阳仍未能恢复光和年间的繁华,但等此时封赏分发下去后,却也平添了几分喜庆气息。军中设宴的同时,行台又恩准都城开放夜市,故而东都内外,整日整夜都能见喧闹:白日里,军士们在郊外四处踏青跑马,到了夜里,市集寺庙灯火亮如白昼,红男绿女们纷纷游玩期间,热闹非凡。

    东都的百姓们已经大约十年没有见过这般场景。若不是在沁水、丹水以东,直到成皋、荥阳,林立的郡兵军营遥遥相望,铁骑更迭出入如临大敌,人们当真以为,回到了光和年间的太平光景呢。

    宴席与祭祀过后,两府仍不急于立即回师,而是在东都内议定这半年来各军的功过。大体而言,此次出兵徐州,并未能达到出兵前阻挡东军的效果,特别是看错吴军的动向,身为主谋的陈冲难辞其咎,故而他上表请罪,自以减封两千邑、罚俸两年,承担下此次失利的大部分罪责。

    而对于其余诸将,行台商议后,还是多以褒奖为主。只要能够力战或保全本军的,虽不升爵,但也多赐金银,而若是有斩将破阵表现的,皆委以重用,如临睢校尉黄忠、龙骧校尉赵云、虎贲中郎将徐晃、昌骑校尉杨秋等人,皆升爵为关内侯,又以杨秋、赵云为裨将军,徐晃、黄忠为偏将军,各赏金五百,并于东都城门前勒碑刻石,以彰其功。

    唯一在军中引起争议的,还是对于大司马麴义的奖罚。麴义官职虽高,但其实所辖却与寻常校尉无异,三次会战中,他也只参与了武原、火石埠两役,其中既有冲垮审配左军的功劳,但在坚守浮桥时,却发挥欠佳,继而在全军引起总崩,牵连到不少将领阵亡。故而军中多以为,麴义过大于功。但也有反对意见,毕竟孤军面对东军,压力极大,任谁上也不敢说必定成功,故而他们主张不必苛责。

    陈冲与刘备对此也颇感棘手,毕竟麴义乃是刺杀袁绍的元勋功臣,远赴千里前来投靠,又非是两人的嫡部,政治地位敏感。故经过数次议论后,最终还是认定麴义功大于过,赏百金,赐御剑,仍领旧部任职。

    如此到了六月,中外无事,人心渐安,两府也开始筹备西归的事宜。

    一天向晚,刘豹到府上求见陈冲。随着刘宣去世后,刘豹已是羌渠单于留存于世的唯一嫡流,匈奴公认的未来领袖。近年来,随着年岁渐大,刘豹的举止已显得极为稳重与成熟,纵然身躯雄健高大,但与常人言谈时,却又让人如沐春风,毫无逼仄之感。陈冲这时见他身着儒服,脚穿木屐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对他的变化也不免感到吃惊。但心中更多的还是欣慰,他想,总是会有好的年轻人成长起来的。

    刘豹此行,是邀请陈冲到刘备府上一齐聚会。毕竟这几年来,两人总是聚少离多,相遇也总是讨论公事。而人的年纪大了后,又格外容易伤感,所以在今年即将分别的时候,刘备将牵招、简雍、张飞、魏延等老人都叫到一起,希望临行前能多聚一聚。陈冲对此也很有感触,便把陈群、荀攸也叫上,每人骑了一匹掉膘的白马,一起往刘备府上去。

    等到了的时候,刘备府上已经开宴了。陈冲刚走下马,就听到院中灯火间隐隐传有丝竹之声,他们随刘豹走进去,果然看见有几名歌女在席间弹琴鼓瑟,而刘备在一旁打着拍子。看见陈冲进来,刘备拍了拍身边的草席,示意他坐在身旁,笑道:“庭坚,等你好久了,你再晚点,酒都凉了。”

    陈冲也不客套,直接脱鞋坐了上去,而后端起酒盏抿了一口,而后侧耳倾听,笑问刘备道:“这是弹的是什么曲?”

    刘备笑说:“这是前几年徐州流行的曲子。”说到这,他微微拍手,一名鼓瑟的女子便从中站起,对着众人清婉唱道: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女子歌喉清雅,吐字如溪,而指间弦乐犹如玉珠更迭而落,非常干净。渐渐地弦声加急,又如波光粼粼,鱼跃而起。众人又见那歌女唇红齿白,肤莹如玉,多听得痴了。等到一曲弹罢,大家都连声击掌交好,开怀畅饮。

    刘备指着歌女对陈冲笑道:“庭坚,你看我新纳的夫人如何?”陈冲这才知晓,原来这是他于豫州新纳的侧室甘氏。他重新打量甘氏,见其玉质肌柔,态媚容冶,原本平和的笑容缓缓消失,但到底还是把发作忍住了。尽量澹然地对刘备道:“夫人琴弹得极好,只是我到底久处行伍,心以铁石自诩,乍听柔曲,颇有销磨之感。”

    话音刚落,不料刘备还未答话,甘氏竟躬身行礼答说:“曲乐由心而发,抒情而作,然能传世而动人,终不过无邪两字。子闻《关雎》之歌,以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可见非唯歌无邪,而乃闻者思无邪。龙首有销磨之感,盖因克己为甚,心力交瘁,不妨小憩片刻,听妾身再弹一曲。”

    说罢,她错手信弹,曲风顿为之一变,由原本的轻灵转为空旷寂寥,仿佛置身于无穷的苍穹之中,但见无际白云,不见余物。此时陈冲又听甘氏唱道: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回。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冷冷一何悲。丝竹厉清声,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得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词曲动人,甘氏的声音好似雁声凄切,全然没有此前的婉转悠然,但急缓张驰,收放且有度,足以打动人心。待甘氏唱罢停弦,陈冲回味良久,他想:她看出我对她心怀不满,却不卑不亢,再借哀曲说知音,既言自身之无奈,又试图振奋我心,真是个极难得的良人啊。

    故而极为由衷地鼓掌赞叹,对甘氏道:“嫂夫人不止美貌,亦有神思,方才的话语,是我孟浪了。”而后又对刘备说:“你有此姬妾,我也就不担忧你懈怠了。”

    刘备闻言,面色肃然,他方才从盘中夹起一块肉,此刻又缓缓放下,他说:“国家巨寇未除,我哪里敢忘却呢?只是人非圣贤,也需乐以忘忧啊!”他随即指着陈冲笑道:“你看看你,你一进来我就知道,到哪里都在说公事,我看我要因你折寿十年。”

    说到这,他叹了一口气,将杯中酒水饮罢,又让周围苍头歌女隐去,就剩下参与宴席的七八人,继续对陈冲说道:“你又有什么要说?我会多加注意的。”

    陈冲见他这幅模样,也不禁有些失笑,他点头道:“此次丢了徐州,面上不好看,我看朝野之间,定会起些议论,恐怕不会太好听。”

    刘备微微皱眉,还没说话,旁边的张飞倒先说了:“若有这等蝇虫,倒也不必惯着,直接杀了立威,看谁还敢叫唤!”

    话音刚落,陈冲立刻喝声斥责道:“翼德说得什么话!以言论罪,是为政大忌!不仁于丝毫,亦难仁于大众。眼下杀人止议,将来人就不会诽谤吗?史笔如铁,有谁能逃过?”

    等张飞噤声后,他再对刘备说道:“如今朝野多是我们的人,敢出来说反话的,也没有几人了。他们话可能蠢了些,但也没什么势力,未必是心怀诡谲,玄德,在此东西对峙之际,你欲存大志,就要有容人之量。”

    刘备沉吟少许,忽而展颜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哪几人了。没什么关系,只要不是举刀砍我,倒也没什么大事。”

    陈冲看他说得轻松,心中则暗想:“玄德这是不知那几人口有多快,所以才能如此轻言啊。”

    故而他又说道:“即使出事,你也不要理会,不要妄动杀念,都交给我处理便是。”

    等到要散会的时候,刘备提起酒壶来给每个人斟酒,举杯一饮而尽,说道:“曹操失了虎豹骑,恐怕两三年间都不得再兴攻势,庭坚,你上次说五年之期或有转机,我深以为然。希望下一次与他再战时,你我克平河洛,达于幽燕!”

第二十三章 祢衡毁谤

    七月,陈冲率司隶及凉州各部返回长安。

    再一次回到干爽的关中大地,眼前的一切都令陈冲感到熟悉:沿路青雀的啼叫,阡陌间农人成堆的粟米,道畔不时露出几朵的黄白菊花,还有悠悠不绝的渭水流淌声,让他感觉自己只不过是携众刚刚离开,毕竟上次大军离开关中的时候,沿路也是这样的风景。但陈冲并不感到惬意,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人世的表面。生活往往就是用数年的波澜不惊来让人松懈,然后在一个瞬间给人予毁灭,这是过去的岁月给他的教训。

    回到长安后,陈冲没有立刻解散诸军,而是大作人事调整。在火石埠一战后,他对编制打乱后险些为东军覆灭的场景心有余季,时常为之深夜惊醒。虽然事后大家议论说,这是军中军纪不严,求胜过切的缘故,只要日后多强调军纪,便可以避免。但陈冲以为,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总有些出人预料的情况,一味强调军纪也并非万能,还是应当从军制上做更多的考量。

    在雒阳之时,他心中便已有了大体的想法。自炎兴元年以来,两府诸军虽越建越多,但人事上却逐渐散乱。各校尉将军虽隶属两府,但相互之间并不协调,所辖也不熟稔,如无主帅参与指挥,亲自调动,往往在战场上各自为战,胜便穷追,败则独退。在少量精兵时这些问题还不算明显,但一旦参与十万人以上的大会战,这种问题便难以忽视了,更别说编制被打乱的情形。

    故而陈冲总结,应当在诸郡、镇、关军之上,再设新职,以便统筹全局。与刘备荀攸几人议论后,他们大多同意陈冲的观点,只是此举牵扯到数十万将士,不可骤然改成,所以他们提议,还是由司隶府在关中先行尝试,等初见成效后,再推广全国。

    于是陈冲改司州诸军为中军,并将原为宫廷禁军的北军并入其中。重设朝中废弃已久的卫将军一职,由关羽任职,以此为中军之首。

    在卫将军之下,陈冲设军师两人,负责辅左主帅,谋划军事,由钟繇、皇甫坚寿任职;督军一人,负责维持军纪,赏罚士卒,由董越任职;护军一人,负责守卫中军、传令通讯,由徐晃任职;领军一人,负责讲兵习武、征辟良才,由赵云任职;典军一人,负责典清财赀、辑录人事,由虞翻任职;参军一人,负责审核校对、查漏补缺,由刘琦任职。

    各郡兵也不再以郡为别,由此被整编为中垒、屯骑、虎贲、骁勇、步兵、射声、轻车、金关八师,分别由胡轸、朱皓、张绣、射援、羊衜、裴潜、杨秋、马岱、王盖率领,各下辖五千人。

    在整军之余,陈冲还借此时机,重新厘定军中将士的军功爵位。

    二十级军功爵本属秦制,是商鞅为推崇国家耕战而建立的军国制度,秦国不仅因此练成一支纵横六国的强军,也发掘了诸如白起王翦这般的不世名将,这才得以统一华夏。到高祖建国时,依旧沿用此制,以为国本。高祖曾于白马之盟时明言:“非军功者不封侯”,便是此意,由此也方有大汉百年之兴。只是发展到今日,八级民爵沦为虚衔,十五级以下爵位泛滥,基本失去了原有效用,唯有关内侯与列侯两级尚还实用。

    然而爵位与服役、授田等诸项制度相关,事及全民,如今若想完全恢复,全不可能。陈冲便退而求其次,只想在军中重新厘定军爵,使俸禄决于爵位而非职位。陈冲心想,一旦再出现编制打乱的场景,即使来源杂芜,军职互不统属,士卒们只需根据军爵明辨地位,也能临时组织新军来执行军令,这便是最大的好处了。

    整军自七月开始,一直持续到九月下旬,总算才勉强结束。而后关羽自河东前来就职,领着中军八师到上林苑周遭射猎集训。如此一来,当地的百姓又称呼中军为上林军。

    转眼到了深秋时节,马上就是霜降了。气温最近也凉得很快,有些人只是添衣慢了些,便染上了风寒。有人说起张仲景以饺子治伤寒的故事,于是关中家家户户都煮起了饺子,街巷之间一时面香四溢,令路人极为陶醉。

    这一日,陈冲在小宅中稍歇。此时正是午后,太阳微微西移,但阳光还是极为和煦,故而陈冲把竹榻搬到后堂无风的水井边,一丛粉色的寒菊旁,然后躺在上面,在眼上遮了块黑布小憩。年纪大了后,他的精力也大不如前,故而晌午时总要歇息两刻。

    但正当他将睡未睡,意识模湖的时候,前院突然传来数人的脚步声,而后停住了,少顷,董白微微摇醒他,轻声唤道:“庭坚,庭坚。”

    陈冲勉强睁开眼,见董白对他笑了笑,听她说道:“长文来了,说有急事找你。”

    陈群所来不是为了他事,而是因为一份表文。等陈群将表文原本交到陈冲手中,陈冲瞥了一眼开头,发现龙飞凤舞的“臣衡上奏”四字,顿时哭笑不得,他不由无奈地想道:“该来的总还是会来啊!”

    写这封表文的不是他人,正是尚书郎平原祢衡。文章的内容也非常简单,就是弹劾司隶校尉兼尚书令陈冲,与大将军兼并州牧刘备。表中直言他们近几年来对内把持朝政,专权独断,逼陷良才,自成一党,对外又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大损国威。

    他又提起陈冲曾经的言论,说其承诺待天子二十之际,奉还帝政,如今期限已至,为何还不归政?细究这几年的失利,无非是因为国家君臣失位,纲纪不振,朝堂有重臣失德,才让民间争相效彷,怀有祸心,如陈冲灭门而不去职,张飞父死而不服丧,且保有贾诩、张绣等董卓余孽,失德已甚。

    如果话尽于此,倒也罢了。只是祢衡写到兴处,还写道:“项羽重童,尚有乌江之败,陈冲一目,岂为赤县所归!”当年陈冲曾为董军射塌眉骨,不料今日竟被祢衡直接骂上了。后面还有讥讽刘备卖履出身,老革粗鲁,空有大耳,却不晓纳言从善等言语,陈群荀攸一流更是被骂得体无完肤,被嘲笑是“从屠沽儿”,意指卖肉说价的小二而已。

    在最后,他还堂而皇之地附了一份联名表,名字并不多,但每位都是极出名的文士。诸如有“陈寔第二”之称的赵戬、陈冲亲自提拔的“茂陵白马”耿纪,甚至还有“荆北终军”魏讽等人。

    即使是涵养极佳如陈冲,看完表文也不由生出几分怒气,但他随即以冷水洗面,很快又冷静下来。一面用毛巾微微揉脸,一面问陈群道:“祢衡现在何处?”

    陈群答道:“上表之后,他便回家了。我听人说,他家连棺材都备好了。”

    陈冲不由失笑,心想:这年头居然还能遇上有人死谏,真是不容易。随即又问道:“他是尚书郎,台中无有议论吗?”

    陈群如实说道:“台中确实有议论,不过多是议论他上表的缘由,除此之外,再就是夸他文采过人了。”

    原来祢衡入朝为官,一直自视甚高,在西京中佩服的不过是陈冲、孔融、杨修等寥寥数人而已。但陈冲一直忙于公务,所以他也就只与孔融、杨修交好。不料炎兴七年的大乱,两位好友竟皆因陈冲先后离世,这让他难以容忍,并以为陈冲无能。就连平素名士之间的相互清议,他也多贬否陈冲,笑其为瞎龙。

    陈冲对他的所作所为早有听闻,虽并不打算追究,但也知道他早晚会上表,闹众人一个难堪,所以还为此提醒刘备。此时终于得见此文,陈冲又信口问陈群道:“他不会给霸府也发了一份吧?”

    陈群苦笑道:“这是自然。”

    果然,过了半月后,祢衡送往霸府的表文被法正送回西京,表文下刘备正面用朱笔批了八字:“芝兰当道,不得不除!”反面又用黑墨写道:“此人贼性难改,舌上有毒!尔若不杀,我不惜名!”

    虽只有短短二十余言,陈冲已能想象刘备怒火中烧的模样,他又想起分别前刘备承诺不杀的言语,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叹息,他对法正说:“孝直久处晋阳边防,不得歇息,不如先在京中暂休几日罢。”

    法正闻言便知陈冲用意,明白龙首是打算把此事拖过去,以不了了之处理。法正也向来尊重祢衡的文名,故而心下对陈冲的决议赞赏,继而非常识趣地笑答:“消遣就算了,不过听闻使君编练新军,颇有成效,我还打算去观摩一二呢!”

    但祢衡上此表文,在政治影响上确实极坏,陈冲也不可能全无处理。微微斟酌后,陈冲改任祢衡为银川都尉,让他到满是叛羌的银川郡安抚羌民去了。至于祢衡的表文,陈冲将其表装在榻前,每日观看默念,以此励精图治,不负初心。

第二十四章 征西

    等祢衡的这出闹剧结束后,朝中的局势很快又归于平静。

    转眼又到了炎兴十年(公元202年),这一年对西朝而言,还算是比较安心的。除去刘备在并州与轲比能有少许摩擦外,总体而言并没有什么战事。无论是南面曾一度兵临长安的刘范,还是东面数次拉锯大战的曹操,在今年都专注于内政民治,使九州中原都沉浸在极为罕见的和平之中。

    当然,对于荆、扬二州而言,则是另一回事。去岁休兵后,孙策开始屯兵于柴桑,于今年三月开始,便发兵江夏,与刘表黄祖所部展开争斗。由于孙策骑兵奇多,黄祖数次野战不利,只好放弃江南诸县,退守于江夏西陵,这才勉强止住孙策的攻势。孙策于是进而围城,奈何西陵城坚,吴军又不善攻城,结果竟从四月一直围到六月,仍迟迟不能攻克。但总得来说,楚军劣势明显。

    刘表因此发信朝中,请天子遣使调解。而孙策独大江南的情景也并非朝中所乐见,故而陈冲斟酌之下,派学生邓芝与虞翻同去江夏,持天子诏令与陈冲私信,令孙策退兵。此时已是七月中旬,秋潮起伏,士卒疲累,孙策自己也起了退兵的念头。等蒯良带邓芝一行人前来讲和,他倒也非常干脆地解围撤兵了。

    只是战事虽不频发,但东朝的政局却显得波诡云谲。相山一役时,曹操虽然逃出生天,但虎豹骑建制不存,兖州嫡系也被阵斩多人,一时间,朝中空出极多显职。此前陈冲与刘备讨论,以为曹操会继续在颍川一党中继续用人,但在信都的探子打听回来,却发现多有幽州的名士俊彦。诸如无终田畴被任命为广阳太守、遒县祖据被任命为东海太守、安阳王松被任命为山阳太守,俱是刘虞旧部。

    当然,最出人意料的还是兖州刺史的人选。兖州作为曹操起兵的根基所在,这几年都由长子曹昂亲自镇守,曹昂既然战死,西人都以为夏侯惇是不二人选。结果此次东朝起用的人选却是作为刘虞族亲的刘若。这从中无疑传出一个令人兴奋的信号,看来东朝名义上的首领刘和,也并非甘做个傀儡般的君王。他若在朝中与曹操争权夺利,对西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也是在这一年七月的时候,信都忽然戒严封城,一连十数日音讯全无,陈冲另派数名间谍追查,也好似石沉大海,并无丝毫回音。直到八月下旬的时候,信都才解除戒严恢复通信,而这个时候,东朝的政局已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根据东朝张贴的公告称,七月之初,元帅入宫觐见,竟遇刺客刺杀,险些丧命。而经过将近一月的调查,发现涉桉官员有执金吾尾敦、少府齐周、宗正刘休、骑都尉王政等人,其中甚至还有王弟刘平。他们就此为元帅府尽数抓捕,不日就将问斩。不久,元帅府又颁布出《御例奏疏》,以此次行刺,天子受惊生病为由,宫中所有禁卫都由元帅府接管,并规定,任何人面见天子,都要先通报元帅府设置的护军校尉,若无许可,一律不得入禁。而这一要职,将由曹操的养子曹真担任。诸项命令颁布后,曹操带万骑巡游幽、冀、青三州之间,大会郡县文武。

    一时疑云重重,刘备为此事南下与陈冲面见商议,怀疑曹操并未遇刺,至少并未受伤。如此迅疾严密的手段,倒像是他提前备好的策略,很难说,曹操是否演了一出郑伯克公叔段于鄢的好戏。

    直到十月,各方的迹象都表明,原本在上半年突然崛起的东朝幽州一党,基本衰落瓦解。曹操通过一系列任免举措,加强了元帅府的实权,并趁势将青州的臧霸等人裹挟入朝,作为府中新的倚仗。只是如此一来,东朝内部忙于权力交替和重新稳定,看来下一年也没有机会动兵了。

    面对东朝急剧变化的形势,正编练新军又相对稳固的西朝不由得蠢蠢欲动,急于趁此良机觅取实利。只是对于用兵的方向,却一时难以选定。毕竟东朝只是政局变动,军事上并无损伤,向曹操进攻还可能助他缓解政治压力。可若南攻汉中,道路险阻,山关无尽不说,刘范也有民心依附,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攻克。

    十月,平阳太守杜畿上书朝廷,建言应积极向北用兵,称“檀石槐时,鲜卑为国家大敌,今势虽微,却又有轲比能复起,扼断弹汗,侵占河套,与霸府心腹相毗邻,实当畏之。今东人生乱,鲜卑少援,正可趁此复云中、九原、朔方诸郡,既复马场,又清边患,实乃两得之举也!”

    杜畿为人纯孝,谋略过人,在平灭更苍的泗水之战中便崭露头角,出任为离石令。而在并州诸县的考核中,他连年功绩第一。故而在去年,陈冲将河东郡沿浍水一分为二,于北部新设平阳郡后,当即拔擢他为平阳太守。

    刘备得书之后,对此大为赞赏,并问陈冲的意见。陈冲并不苟同,他说:“用兵漠南,说是驱逐鲜卑,但与幽州不过迟尺之遥,与进攻曹操实无异处,曹操必发兵来救。”说罢,他又从胸中掏出另一份上表,交给刘备,笑道:“你看我学生写得这篇如何?”

    刘备接过一看,原来是庞统所写,他书言“自古兵定陇右后,就有用兵敦煌、经略西域的传统。而西域素有奇珍,又产宝马兵甲,朝廷若能得之,必能丰富府藏,再练新军。且如今国家初定凉州,又设银川新郡,但尚不能说平定西疆、镇服乱羌。可若能使兵复通西域,扬我国威,诸夷亦自宾服。”

    刘备看罢,知道这也是陈冲的意思,但他尚有犹豫,说道:“虽说也是个主意,但于大局似乎无补。”

    陈冲却摇首道:“历来草原不得西域,便难成霸主,匈奴如是,檀石槐亦如是。我等若能复设都护,令轲比能不能西进,他到底也成不了气候,怎么能说于大局无补呢?”

    刘备听罢,这才同意了征西的战略。只是自桓灵以来,凉州大乱数十载,国家已几十年不通西域,攻取虽然容易,但事后如何经略布置,也是在战前就要考虑好的事情。毕竟自孝明皇帝以来,西域三通三绝【1】,一度沦为大汉空耗财力的泥潭。

    故而如何挑选经略的人选,便成为重中之重。若要在西域站稳脚跟,主要要做到三点,一时要熟悉西域各地的事务,二是要确保在凉州的稳定,三还要对朝廷绝对忠心,不至于自行其是。

    这倒是给陈冲出了很大的难题,对西域的事务可以逐渐了解,但凉州的局势却非常复杂,对朝廷忠心就难得了。思来想去下,陈冲最终决议起用胡轸来做先驱。

    胡轸在长安战后,为吕布咬下了三根手指,勇武大不如前,陈冲便任他为中护军,领禁军看护天子,他一直做得不错,忠心应当没问题。而他又是凉人出身,通熟羌语,在稳定局势上倒也比较合适。若给他再配几名儒士辅左,也就能担得起西域长史的胆子了。

    陈冲打定主意,当即派人叫来胡轸,打算与他面授机宜。

    这次会面的主题显然出乎胡轸的意料,他初到司隶府上时,还以为陈冲是要询问天子的动向,但陈冲一开口便打乱了他的话语。

    陈冲打量了他几眼,先笑道:“护军今年过得如何?我看你胖了不少,还骑得了马吗?”

    这让胡轸弄得老大脸红,他毕竟武人出身,立刻回道:“使君何出此言?为国家效力,胡轸便是走刀山火海,也都甘之如饴。”

    陈冲笑了笑,倒也不和胡轸继续卖关子,直接说道:“国家明年要出兵西域,重设西域都护府,凉州非常缺人啊!我打算调你做敦煌太守,加西域长史,你看如何?”

    他本以为这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却不料胡轸听闻国家机密后,先是震惊,而后言语嗫喏,欲言又止,一副想要推辞又不敢明言的模样。这让陈冲颇为奇怪,给他递过一杯茶水,反问道:“怎么,护军有什么难处?”

    胡轸窘迫摇首,吞吐说道:“这不好吧。我年岁已大,在京中领兵还算勉强,使君派我到敦煌理政,却非我所长,我实在怕坏了国家大事。”

    陈冲闻言大笑,上前拍着胡轸的肩膀道:“护军不要如此菲薄,我既选用护军,便是朝中只有你合适,无他人可以取代。你只要有刚才说得这份小心,我再给你派几个文士,怎么也不至于犯什么大错。”

    话说到这个份上,胡轸也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了,只好唯唯应下。接下来,他整个人处在一种如飘似浮的奇妙状态,陈冲又和他谈了许多上任后的注意事宜,以及征西时大军的人事调动,但胡轸浑没注意。一直到出府之后,他才如梦初醒,拍着自己脸颊不断暗骂,然后像醉了酒一样,晃晃悠悠地回府去了。

    【1】西域三通三绝:东汉时朝廷对西域的态度反复变化,以至于多次放弃西域,又三次经略西域。一绝为公元25~27年,光武帝以靡费无暇经营西域。一通为公元73~75年,由于匈奴得到西域后实力大增,班超受命前往西域重新经略西域,二绝于公元76~89年,汉章帝罢西域都护,但班超仍在西域多有作为,终于说服朝廷重新设置西域都护,并于公元90~106年重新经营西域;是为二通。但班超离任后,继任者任尚逼反西域各国,形势恶劣,于是东汉再次取消西域都护府,是为三绝(公元107~122年)。但班超之子班勇失志恢复西域,说服朝廷,并且平定西域诸国,是为三通,这一次西域和东汉的联系一直持续到凉州大乱后。

第二十五章 冤案

    到十一月初,朝中正式宣布复通西域的计划,并公布了经略西域的相关人选。

    除去胡轸的敦煌太守、西域长史之职外,尚书台还计划在居延泽附近设置西海郡,由拓跋鲜卑长子拓跋匹孤任西海太守,招揽西部鲜卑;在原柳中城、金满城、疏勒城的基础上新设高昌郡,以幽州田楷为高昌太守;又于尹吾、蒲类、移支三地设宜禾郡,以匈奴沮渠无咎为太守;又复设左右戊己校尉,由段古、王凌担任,下属屯兵各两千。并将在西海、敦煌、高昌、宜禾四郡上设置沙州,胡轸也将担任沙州刺史。这些仅是比两千石以上官员的人选,其下的官吏兵卒调动更是繁杂,不再于文中赘述。

    如此大的人事变动,是自炎兴改制以来前所未见的:人事任命来自国家边疆各族各郡,又以国家新练的四万中军为主力。而随行的上万劳夫之中,有数量多达千人的商农工匠,可在攻夺土地后就地建城。甚至在将府的计划内,还准备带百名太学生同行,记录此次征西的所见所闻。

    朝野得知这个计划,无不议论纷纷,暗地里说:“国家百余年间,都未对西域如此大举,恐怕只有两百年前世宗皇帝首夺河西,能够与此相提并论了。”当然也有人质疑征西,认为这不过是劳师远征,空靡无利,但更多的人还是赞叹说:“若真能化彼昆山,复我它乾【1】,此行也必将垂芳千载,留名万古。”

    不过这都将是下一年开春的事了,眼下国中要做的,还是在敦煌囤积粮秣兵甲,修缮道路。故而在十一月中旬,胡轸就将带随从走马上任。

    临行前,凉人诸将们多来胡轸府上相聚,与他延席送行。

    当然,这次与宴的有董越、张绣、王昌、李暹、李应、樊林等人,除了极少数胡轸在禁军中的嫡系外,基本都是董卓太师府的旧人。大家很少能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聚一聚,此时能够重会,心中也都是极高兴的。

    这群人像在以前凉州那样煮了马酪,烤了两只羊羔,又取来两壶葡萄酒,一面痛饮一面高歌。时光不觉如白驹过隙,很快就到了夜里。长安的灯火也变得稀少了,唯独胡轸府中还亮如白昼。

    这时候,王昌举了酒盏向胡轸庆贺说:“太师死后,我一度以为我等将与荣华无缘,连求生也难得。没想到过了十年,还能看见胡督出任方面,实在叫我等欢喜,以后胡督高升,还要多多照拂啊!”胡轸以前在董卓麾下,常都督各军,故被他们称作胡督。

    不意胡轸一杯饮过后,勉强笑了笑,继而熏熏然道:“阿昌还是太年轻了,我这哪里是什么高升,不过是去遭罪啊!”

    旁边的李应听了,不禁哄笑道:“胡督这是喝醉了!这等罪我也想遭,奈何龙首看不上啊。”大家也都听得哈哈大笑,又是一阵劝酒。

    然而胡轸不看氛围,仍是挥手反驳说:“你们哪里明白?我这大半辈子,要么是马上带兵,要么率众屯田。到现在年近六十,却去管理民政,哪里干得好?”他在这顿了顿,煞是埋怨地低声道,“像我们这种罪臣出身,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一旦犯了错,攻讦的表文怕是多如流水,到时候依律下狱,你们能保我吗?”

    此言一出,与会众人顿时噤声,连宴上原本的喜气都冲没了。只有张绣打量周遭,小心翼翼地说:“龙首执法虽严,但处事也通人情吧。我不是听说,龙首打算让两名学生做胡督的幕僚,胡督又何必苦恼呢?”

    胡轸说:“几个黄毛小儿,能做甚事?”他继而叹息道,“我跟你们说,我等这些凉人,在朝中饱受猜疑,能平平澹澹做官,安安稳稳致仕,就是上苍保佑了。富贵多了反而不是好事。我现在在长安,每日能吃两斤肉,没事就到城南策马遛狗,高兴了就去找两个美姬玩乐,不比在陇上饱吹天风来得快活?”

    而后他又指着席边的一个空位,说道:“这个位置我本来是给贾文和留的,你看他来都不来,生怕惹出是非,这就是真精明啊。你等要向他学,将来无病无灾,就是最大的福分。”说到这,众人皆有所思,也觉得胡轸说得不无道理了,于是又一阵互相劝酒豪饮,但与此前有异的是,即使酒味甘醇,可众人分明觉得杯中装的是苦酒。

    李暹因为董白一事,对陈冲也不是没有怨念,他借着酒劲说:“我看他陈庭坚也不是别人说得那般无私,你看他用得那些人,哪个不是他亲近之人?只不过好点颜面,又无甚胆魄,才搞成现在这个模样,我看还不如太师!太师在的时候,哪里容得曹瞒跳脚?”

    这把众人心中的苦楚都挑出来了,又都跟着说:“兵卒将士常年浴血刀尖,岂能用常人之理看待?我等奋死旗下,却连点金银都不让人抢,哪里过得下去?你看孙策说是他的世侄,不也阳奉阴违?陈庭坚真不算知兵!”说着就开始怀念当年董卓收刮两京,人人满载金银美女的好日子了。

    这时候胡轸都让众人安静,然后对着老友们说道:“男儿富贵要自己取,用嘴在这里占便宜算什么事?”说罢又拉着董越的手说:“真要是觉得不满,等我到了敦煌,掌握了四郡大权,又有老董在中军,想做什么事情做不成?”

    这话说得石破天惊,众人听得一吓,顿时酒醒了十分,都不敢置信的看着胡轸。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下,董越拍开胡轸的手,斟酌着说:“胡督刚刚说的,怕是玩笑话罢!”

    胡轸酒意还重,挥着手说:“难道还能是真话?不然我前面说,外任不如京中好,难道你们没听见?”

    大家这才如释重负,又哄闹着喝了几杯,一直到差不多子时,这才分别散去。

    只是虎贲校尉张绣回到家中,一时间坐立不安,闷闷不乐。他的妻子胡氏见状非常奇怪,便问他缘由。张绣犹豫少许,就把今日宴会上的所见所闻告诉妻子,又说:“胡督的话煞是吓人,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你说要是真的,这怎么得了啊!”

    胡氏听了脸色大变,连声说道:“这可不是小事,你赶紧去一趟司隶府,把此事说于龙首,免得将来出了祸事,结果把你牵连了。”

    张绣将信将疑,又犹豫道:“可若是假的,我这难道不是诬告吗?将来如何在同乡中立足?”

    胡氏说:“但有一分可能,也要撇清关系。难道将来大祸临头,大人才知道后悔吗?”

    张绣觉得妻子说得有理,于是便点点头说:“那我明日就去。”胡氏却给他拿来长袍,一面给他披上,一面说道:“哪有人白日告密的?你现在就去!若是有人抢在你前头说了,那也是一桩坏事。”

    张绣无奈之下,只好随意牵了一匹瘦马,孤伶伶地往司隶府上赶。此时陈冲刚刚入梦,听闻张绣有大事相告,非常诧异,但还是极为郑重地把他迎入湖边小筑内,与他煮茶谈话。张绣将宴席上所闻尽数告知,并叩首说道:“我实在不知胡轸言语真假,但即使是假,此言也甚是大逆,令绣寝食难安,故而告之。还望使君明察,只是若此言为虚,还望使君对胡轸从轻发落。”

    陈冲不料半夜听到如此消息,一时人都木了。他良久才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国家去年才新定了法律,按律处置即可。国家不会亏待忠臣,也不会亏待功臣,但有一线生机,我也不会胡乱杀人。”

    张绣松了一口气,与陈冲礼拜告辞,陈冲执烛火为他引路。张绣出了门,回头看陈冲站在梅花丛中,火光明灭下,他的面上并没有悲喜。张绣的心绪不禁悄然提起,只是这一次,他是纯粹地为胡轸担忧。

    次日,陈冲命廷尉王象逮捕胡轸、董越,并搜查两人京中宅邸。若真有谋反迹象,则依律斩首,若没有,胡轸也不宜再在军中任职,陈冲的本意是,直接将胡轸除爵,但家资就不必抄没了,也算让他安度晚年。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胡轸被捕入狱后,王象还未来得及开庭审讯,胡轸当即自杀于狱中。他是将腰带的金钉剥下,吞饮而死的。死前没有任何争辩,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只有看守他牢房的狱卒说,这个凉人在死前,把剩下的腰带送给了他,并在嘴里喃喃说道:“夏夜之萤,夏夜之萤......”

    胡轸的遗言被长安百姓们听到后,很快就传播开来。人人都说陈冲办了一件冤桉,这其中的是是非非他们或许难以明了,但“夏夜之萤”这四个字却足以打动人。

    对于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而言,人生的命运就好像是夏夜的萤火虫一样。或许没有人会在月辉下注意或理解,但他们仍然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抗争着,尽管在以前,他们也会相互杀戮和蔑视,但也有像这样短暂又动情的时刻,理解了过去难以理解的他人。

    【1】它乾:指它乾城,龟兹国重要城池,以前的西域都护府居城,定远侯班超长居于此,完成了二通西域的伟业。

第二十六章 往日难追

    胡轸既然自杀,而廷尉王象去搜查胡轸与董越的宅邸,也没有找到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结果显而易见,胡轸在宴席上的那番惊天言语,确实不过是酒后的一顿胡话罢了。这个颇引起朝中重视的谋逆大桉,最终也只能以无罪结桉。

    其实从长远来看,此事并不算多大的波澜。毕竟凉人如今以陇右三镇为尊,董氏余党早就式微,也就在一时引起唏嘘而已。况且陈冲处置也算得当:董越释放后,朝中先赔付了一年俸禄,而后又在城门处张贴告示,以正其名,而胡轸已死,就厚待他的家人子孙,其子胡坤继承爵位,并免除其一代兵役与税赋。

    但对于陈冲个人来说,胡轸自杀对他触动极大。他自认为并没有多少杀心,但仅仅是稍加搜查,就能让人恐惧而死,这就是权力的作用。他就此事多次在朝会上提起,并对百官宣扬,朝廷不会不罪而诛,更不会草管人命,所以无论是参与何等大事,都不当轻易自尽,否则何以对家人?

    朝中之人闻言,大多恭维以对,但至于真信多少,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后陈冲重新挑选西域长史、敦煌太守人选。他思来想去,还是启用了张绣,虽说他私下告密同僚,颜面上不太好看,但也由此可见,他对朝廷的忠心和小心谨慎,总是没有问题的。如今张绣的作为为人所知,在老友中也颇难立足,这时候调他外任敦煌,也算是缓和朝中气氛吧。

    很快到了炎兴十一年的二月,关羽率着四万战兵从长安出征,陈冲领百官至渭北送行。京畿周遭的百姓早就在等这一刻,一时间沿路围观的民众多如云海,他们见到大军的前锋踏过渭桥,不禁纵声欢呼。但也有人相互议论道:“自炎兴五年以来,国家历来用兵,无不是倾国十万之众,这次兵数减半,带兵的也不过是个被俘的老将,真不知能否成功。”

    这种言论其实陈冲也有耳闻,便连关羽也私下里与他问过,为何这次征西会由他为主将?陈冲对关羽笑道:“欲让陇右肃清,西域臣服,国家兴盛,便要多使帅才,我一人岂能独揽?云长乃是国士,莫非不能替我分忧吗?”

    关羽闻言,顿感责任重大,也沉声回答说:“既如此,庭坚就在长安等我的捷报吧。”陈冲最终在兰池止步,看大军的烟尘缓缓消散。

    这次西征时日极其漫长,此前陈冲与荀攸等人计议参谋,保守估计用时:大军去百日,战百日,返百日,休六十日,这一来一去,就是整整一年光阴。虽不是陈冲执政以来用兵最多的战事,但确实算得上是耗时最长的一次了。而现在时间就是最宝贵的事物,但对于陈冲来说,这一场由他发起的豪赌,此时却已按自己的逻辑前行,他只能在长安等待结果了。

    第一批的粮秣物资都已经在年关时拨出去了,在进行战事的时候,也不适合再进行更多的制度改革和人事变动,而当以稳定为上。故而陈冲一时间闲了不少,连带着司隶府都变冷清了些。

    太学博士祭酒赵商眼看陈冲得空,便请郑玄之子郑益恩出面,延请陈冲到太学中来讲学,以缓和两门这两年来较为生份的关系。陈冲也不好拒绝,到了四月庚子的时候,他便带着诸葛亮、庞统等学生到太学中做客。

    本来在炎兴七年的大变之前,长安太学颇有起色,虽不复雒阳旧观,但放眼天下,也只有刘表的襄阳学宫能相提并论。但吕布之乱后,关中死伤甚大,原本从关东蜀中前来求学的青年,都由此纷纷逃难回乡。更别说太学又疑为天子一党,愈发不得势,即使八年时陈冲来过几次,也于事无补。如今的太学只剩下千余人,在空旷的庭院石林之中,往往百余步不得见人,显得极为寂寥。

    这一日陈冲来太学,博士们就在陈冲当年督造的《国史》碑林中摆席设坛,让陈冲主席。陈冲也不客气,当即在学生们面前畅谈《春秋》,从各派嫡流中讲述释经的异同。但陈冲谈话向来发散,他在谈了些具体的史料后,忽然提出一个问题:“仲尼着《春秋》,字字针砭,到底是良史,还是恶史?”

    赵商很快答道:“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可遵周公之遗制,下大明将来之法。自然是良史。”

    陈冲说:“既然是史书,怎可遵遗制,明后法?”

    在一旁的庞统闻言,即刻笑道:“老师是说《春秋》是经不是史啊!”

    陈冲微微颔首,又抚须道:“本来如此,史是万经之基。当以直笔详录为上,若不能知其全貌,便不足以分辨是非,更不能说是真明经。《春秋》虽不曲笔,但所谓微言大义,却是我不喜的。”

    说到这,陈冲见众人若有所思,便又叹息道:“人心易变,自古最难得的是什么人?是纯质之人。自古最常见的是什么人?是反复之人。陈平自保而成功,董狐直笔而死亡。但人偏偏只有活着才能做事,所以很多功过,是说不清楚的。而着史,说到底是一件活着的人给死人写书的事,而后活着的人也将死去,只有史书能留下来。针砭功过还是留给后人自己吧。”

    话题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但陈冲其实还有一些话没说。他方才说到陈平董狐时,其实下意识地就想在说年轻时在阳平里和关羽议论时,谈到的对刘秀的评价,但话到嘴边,又想起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下,不适合直言,这才又隐去了。他不无自嘲地想:有些话尚且不能出口明言,又如何直笔写史呢?我也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等讲学话毕,赵商又邀请陈冲到别院中饮宴。与会的都是些旧人,除了博士祭酒赵商以外,还有郑玄独子郑益恩,嫡传子弟崔琰崔林兄弟、张逸、郗虑、国渊、刘琰等人。刘燮、董曜等与陈冲有亲的后辈,也都随列在座。

    陈冲已经很久没有与这么多旧人在一起聚会了,此时在一起,不仅感慨万千。众人聊了没有几句,自然而然也都追朔到郑玄身上了。

    崔琰一面敬酒一面对陈冲说:“当年龙首远赴西河,老师极为忧虑,即使在太学之中也时常嗟叹,以为龙首将如老子出函谷一般,是厌世远去,将不知所踪了。”

    陈冲并不知有这事,转首问郑益恩,益恩笑答说:“大人自己卜卦,总以为文脉不过函谷,说是有文才者遇西而厄。一直到后来听说匈奴作乱,他又为使君卜算,结果得了个算作上吉的蒙卦,这才不复多言。”

    陈冲听了也不禁微笑,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喜欢用纬谶玩笑的老人了,他说:“可惜我也不懂望气,也不知郑兄私底下,笑话了我多少次。”

    正玩笑间,陈冲转眼四顾,发现郑益恩在座中默默落泪,他忙上前细问缘故。郑益恩一边以袖揾泪,一面摇首答说道:“大人还在世的时候,府中也常常是这样的热闹情景,但现在却少见了,还好今日有使君在此,我才又能看到这等场面。”

    陈冲闻言也为之叹息。当年离开雒阳,去西河赴任的时候,朋友们在白马寺送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自己身边也跟着徐庶、孟建等学生。但到了今天,曹操反目,康居惨死,郑玄病逝,就连学生们也大多都离世了。自己身边的人不知不觉都已换了一批,但其中的变化之大,只有人事后品味,才能知道一二滋味。

    不料刘燮听了益恩的言语,却在一旁插话说:“先生既如此孝顺,当在经学上尽心竭力,更胜老经神一筹才是,结果却在大庭广众下落泪,也未免太矫情了。”

    周围人听了大窘,赵商在一旁训斥他道:“才智一事,因人而异,哪里能强求?但有一颗纯孝之心,便也极为难得了。”

    刘燮听了却愈发不服,他反问说:“莫非老经神在世时,喜欢看人痛哭流涕?后继有人才是孝,哭丧不过是自娱罢了。”

    这段话说得相当离经叛道,但刘燮的眼中如有沉渊,令人凛然不可逼视。最后还是陈冲打圆场说:“子失其亲,无所依靠,自然会有哀情。而阿鉴所言,却是为亲友续道,这是庄周这样的高人才能醒悟的道理啊!但教化万民,却是不能以此为衡的。”

    刘燮这才作罢,独自闷闷不乐地用膳。会后,益恩对陈冲说:“大将军之子真非凡人,我也是见过刀兵和战乱的,但刚才看见这孩子的眼睛,竟一时吓得说不出话。”

    陈冲口中没说什么,心中却对感到十分惊异。他想到刘燮年不过十三,却已经这般有主见,将来要是继承了刘备的位置,还能否如他父亲一般容人呢?这让他感到有些悲观,更感到时间极为紧迫:自己已年过四十,虽算不上老人,但一代新人却开始逐渐成长了。

    新老更替乃是自然规律,但人也不能把什么困难都交给后人,陈冲由此急切地感到焦虑,也更加渴望此次征西的胜利。

第二十七章 勒石轮台

    再说回炎兴十一年的征西战事。二月,关羽自长安出发,沿渭水过上邽西进,大军于三月上陇,而后自漳县改道桃水,一路行至狄道城后,在此稍憩。到这时,马超、韩纪、宋故等陇右诸将,也自率三镇人马前来相会,与关羽商议征西的相关事宜。一时间,陇右跑马成浪,盛兵云集,当地的百姓都说,这真是自世祖平定隗嚣以来,两百年未有的盛况。

    但如此庞大的军事行动,也同时引起了陇上羌氐的大规模骚动。虽然陈冲在炎兴九年的战事中大破羌乱,但到底未伤及根基,得知汉军率大军前来,陇上诸羌无不严阵以待,诸如武威休屠胡、天水成济氐、陇西枹罕羌、张掖氐池胡等各类西戎,都率众已至苍松、鸾鸟一带,再加上一些南下的西部鲜卑部落,其数已过十万。

    这些乱军声势惊人,且行动迅速,很快使武威拦腰截断,姑臧以西都消息断绝,并且屡有轻骑到大河处打探情况。随着后续兵力不断南移,逐渐暴露出要将汉军阻截在大河以南的意图。

    关羽当即以马超为引导,王盖为前锋,成功在羌氐抵达前抢占颤阴渡口,而后大军从容渡河。这时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座带有灰白岩石的山峰,纵使中间立有片片高举遮盖的杉木松林,也无法掩饰其中的荒凉气氛。这都是关中和关东人极难得见的情景。

    汉人们继续向西走,在接连翻越了上大山、楼房山、大青山后,他们终于从茫茫山岭间走出,来到一块名叫白石井的狭长平地。引路的义羌说,走过这,就可以看到苍松姑臧一带的富庶绿洲了。这话让汉人为之一振,但还未等他们高兴,前面的斥候就回报消息说,前方出现了羌人的骑兵。

    于是爆发了一场临时遭遇的野战,虽说这是羌人精心挑选的战场,狭窄的地形就是为了让汉军不能展开阵线,发挥结阵的优势。但汉军渡河多日,对这场野战也早有准备。关羽都督中垒、屯骑两师正面主战,又令护军赵云领四百精骑自山岭间迂回别动。结果正面汉军不动如山,侧面赵云又如神兵天降一般凿穿乱军右翼,羌人当即溃不成兵,仓皇向北面撤去。

    而后关羽又派徐晃、马岱率虎贲、轻车两军于其后轮换勐追,竟一路追杀到苍松城下,大破乱军。事后清点战场,发现这一战竟斩首过万,诸部羌氐为之破胆,投降者不计其数。

    到这个时候,汉军终于抵达姑臧城下,而时间也已经来到了五月。气温就好似往常一般逐渐升高,但在凉州的场景,却又给人极不一样的感受。

    汉军的军士们是头一次得见凉州里浩如河海般的大漠黄沙。在这里,沙漠与山麓有一条分明的界线。在一边生机盎然,在另一边则空旷寂静,仿佛生与死的距离,就只有这一线之隔。但汉人们却要沿着这条平缓又荒凉的界线行走。不必分说,这种行走自然是艰难的,加上一年中最为毒辣的日光,这导致军士们仿佛在梦游一般,魂魄都似乎被晒出来了。于是他们每人每日都要备上三壶水,但这极大地拖慢了进军的速度,一直到五月结束,六月上旬,他们才堪堪穿过张掖郡。而待到汉人们抵达敦煌,就已经是这一年的七月初八了。

    好在敦煌太守张绣已做好准备,早在年初时,他就已遣使联系西域诸国,打探消息。这才得知在这断去音讯的二十年间,西域各国间形势已天翻地覆。

    在数十年前,西域中最值得注意的乃是贵霜国。在定远侯班超镇守西域时,贵霜国盛极一时,曾率军七万与国家争夺属国。可今时不同往日,大概是国中内乱的缘故,贵霜势力接连萎缩,原本麾下的属国康居、大宛摆脱羁縻,使其势力已退回葱岭以南,无力干涉西域。

    在朝廷与贵霜接连收缩的情况下,原西域都护府境内的三十余国,便重新开始争霸战争。到如今,各小国多沦为鄯善、于阗、龟兹、疏勒、车师五国政权的附庸,而算上中宗皇帝时臣服都护、世祖后又独立行事的乌孙一国,如今的西域算是有六大势力。

    故而张绣分别对这六国遣使联络,告知国家新设沙州,重开都护的消息。其中车师国为六国中国力最弱,亲汉已久,又距敦煌最近,得到消息后,立刻遣百名使团进入敦煌,表示愿为国家前驱,而龟兹下焉耆国,也主动遣王子前来为质。而其余诸国中,鄯善、于阗、疏勒则以龟兹阻断交通为由,表示难以觐见,实则是要静观形势进一步变化,只有是龟兹、乌孙两国,对此明白表露出了敌意,将使者拒于国外。

    关羽与张绣议论形势后,顿觉大喜。他对麾下诸将说:“乌孙是西域大国,不服已久,据说有国民七十万,盛兵十余万,又立国于北山阴面,颇有地利。我军若要讨伐,确实算是一个难处。但眼下如今我先战龟兹一国,它莫非还翻山来救?破之易矣!”

    于是大军兵过玉门关,正式踏入这片名为西域的土地。

    在车师前王的尊迎下,汉军先入驻交河城(今吐鲁番),稍作休整后,关羽于同月又进军焉耆南河城(今库尔勒)。此时因为天气转凉,汉军进军的速度变快,二十日内,他们在陌生的沙山绿洲间行军千里,但焉耆的使者告诉他们说,这里距离龟兹国都它乾城(今库车)仍有六百里之遥。汉军这才发现,西域的广大远超他们的想象。

    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抱怨,毕竟沿路而来时,他们看到夏日里积雪皑皑的白山,见过平坦黄沙中泛着七彩光晕的盐泽,更品过了国中只有达官贵人才能饮用的葡萄美酒,这让他们自觉如有先烈卷顾一般,胆气倍增。

    八月,龟兹王白帛欢得见汉军远来,遂以重金贿赂疏勒、大宛、康居等国,又强征属国十二,合众十八万人进驻延城,试图将汉军阻挡在国境边疆。关羽则率众进驻乌垒,双方遂在轮台国故地进行对峙,屡派营曲试探。

    这一月间,双方虽无大战,但千人以内的战斗多达十数次,竟互有胜负。由于西域盛产铜铁的缘故,西域联军披甲率颇高,毫不逊色于汉军,加上其多年处在鲜卑、贵霜与大汉的辐射下,大部分士卒也弓马娴熟,颇为难缠,朱皓还见过以革索为绳套策马掷人,十有五中,而后将汉卒倒拖回阵,乱枪刺死。

    有傅介子、班超凿穿西域的事迹在前,原本众人对取胜颇有信心,但这一番交战下来,诸将反而日渐惴惴,生出几分恐惧了。拓跋匹孤向关羽提议说:“贼军地小而兵众,粮草必不能久持,不如我等各自结营守阵,等胡人来攻罢!”但皇甫坚寿却极为反对,说道:“我等劳师千里而来,粮秣就足用吗?也还得速战速决。”一时间,军中议论纷纷,意见难以统一。

    不意这时主帅关羽抚须说道:“我军战则必胜,如何不战?”这让汉将们大吃一惊。在进驻乌垒之初,就有人向关羽进言,主张立即与诸国联军决战,但为关羽拒绝了。众人都以为他是守成持重,却不料在此时说出激进言语。

    关羽见诸将未解,便解释道:“这一月小众斗殴,互有胜负,只可见西域兵卒强劲,但战时多只见一国旗帜,不见多师并进,可见这西国诸师并不齐心,至多也不过是初平元年的讨董联军罢了。我军改制之后,上下一体,与这等乌合之众合战,怎会失败?”

    众人这才醒悟,但也有人心生疑虑,问道:“那为何君侯不早合战,还在此地消磨时日呢?”

    关羽笑答道:“西域广大,我等又是远征之师,必须一战令诸国丧胆,方能宾服外夷。我先示敌以弱,再摧枯拉朽,这是叫各国心生恐惧,十年不敢言乱啊!”说到此处,他豪气顿生,把剑示众说:“此乃不世之功,愿诸位同于我留名!”众将无不热血上涌,慨然应诺。

    于是在九月癸未,汉军遣使联军之中,约战于次日。联军经过一月的鏖战,自以为合战必胜,于是欣然应允。双方于轮台展开列阵,联军行列多如瀚海,达汉军四倍有余,更是助长了各国士气。然而战事一开始,形势就向着关羽预测的方向演变。

    双方击鼓进军后,汉军置联军南北两翼于不顾,以精骑陷阵,轻骑牵扯,直冲龟兹国中军,一战而阵斩龟兹国主帅赤若奋,龟兹王父子弃阵而逃,继而导致联军阵线大溃,汉军趁势再战,斩首逼降四万余众,各国纷纷溃逃,再无任何抵抗之意。

    到十月,关羽攻破延城,进军至它乾城下,龟兹国王白帛桓出城自缚请降,龟兹国正式平定。龟兹既灭,除乌孙外的其余西域各国也纷纷遣质纳服,汉军由此得骆驼两万头,西域马万匹,精甲万件,金银奇珍更是多达三千余车,根据虞翻清点,这些财赀堪比国家当前的三年赋税。

    至此,汉军成功完成了征西战事,关羽在率军回师时,再次路过轮台战场,便请钟繇在此地题字,钟繇欣然应允,在一片巨石上挥毫写下一首《从军行》,诗文如下:

    “西边烽乱惊,十万且横行。

    风卷常山阵,笳喧细柳营。

    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

    竟取流沙地,持作玉满城。”

    写完后,关羽极为满意,当即令石匠对此刻印勒石,写下随军各将姓名及年月日,并在最后刻下四字:“永彰我武”。而后传书张绣,建议他在此处筑城,城名就叫做玉满城。

第二十八章 审爵授田

    炎兴十一年腊月,关羽征西大胜、重设都护府的消息传回长安,举朝欢欣。尚书台特为此颁布庆令,不仅开夜禁七日,又送满城百姓两斤干肉,京兆所有百姓减税三成。此令一下,西京顿为熙攘,红灯如盖,烛火如云,爆竹之声夜夜不绝,好似污厄尽去,否极泰来,一片盛世景象。

    此事对朝野的影响极大,原本关东数战无功,令两府颇失威信。但征西一战功成,郡望顿为收心。如此前毁谤的祢衡,便也来表庆贺。即便是被软禁的天子得闻,亦主动到太庙中告祭先祖,对皇后欢笑说:“征伐西域,自古便是武功盛事,能发生在我朝,我也不愧为刘氏子孙了。”

    陈冲更是大喜,他与刘备传信说:“此战得胜,足可见改制成效,若能推行诸军,勤于编练,何愁不能大胜东贼!”自从太学忆旧后,他继续改制的心情变得迫切,而征西大胜,也如及时雨一般,为陈冲扫平了朝中原本阻止改制的托词。

    炎兴十二年(公元204年)二月,天子与朝官出百里至武功处,如迎天子凯旋一般迎接归来的上林军。得见关羽与同行而来的西域三十四国使者与人质后,他为关羽奉酒笑道:“云长所向,无有敌手,虽冯异、吴汉之徒,亦弗如远甚!”而沿路众人看关羽澹然接过,捋须一饮而尽的豪迈仪态,无不为其英姿折服,暗下里都议论说:“关君侯,真美髯公也!武人风采,于斯为甚!”

    在万众收心的前提下,陈冲归朝后,立刻开展第二轮变法。若说第一轮变法乃是明修刑罚,颁布《甘棠律》,那第二轮变法,便是针对民生税赋。

    此前国家屡次颁布法令,聚众在荒地中屯田,而耕种数年后,便可转为私田。但这都是用于安置俘虏与流民,虽然牵扯甚广,但并未形成制度。而屯田一事,只能用于战乱之时,现下关陇稳定,百姓安居,要再组织屯田,也就难以招到人手了,国家想要开垦荒地,就必须另寻他法。

    于是陈冲在尚书台中审议后,最终颁布了授田令、拓田令、返田令与审爵令。

    授田令之出,是为安泰民生,激励军士。朝中决议根据户口与功爵再授田:自炎兴十二年始,国中每有男丁年满十六,皆当授田五十亩,税有二公。此五十亩称为本田,不能交易。若能提升功爵,国家可当依爵授田,二十级爵位,最低授田百亩,最高授田四十顷,这些授田被称为功田,税为一公。这些功田可供买卖,但子孙袭爵后,降级一等,多余功田将由国家收回。

    拓田令乃是鼓励农人开垦而发:全国所有立户男丁,向乡亭报备后,除去国家授予的土地外,均可再拓田百亩,所拓田亩课税减半二十载。若是当地无田可拓,可上报县中,等价移地到小县荒土,再行拓田。但从兼并角度考虑,拓田不许买卖,亦不能传子。田主若死,则拓田收回国家。

    返田令则是限田令,旨在防止地方做大:朝中令各郡县官员审核百姓田亩,无爵至多占田三百亩,军功者拥田,亦不得过功田之倍。如今若有过者,当按律返田,而地方郡府也将以市价赎买,转为公田,再招县民开垦。若有隐瞒不报、匿田隐田者,户主入罪,匿田征收。

    审爵令则是二轮变法的重中之重。户田三令无不与功爵制度相关,而若按此前国家的功爵制度,则实在难以实行。毕竟功爵世袭,而汉法宽失,积两汉四百年之战事,如何不叫功爵泛滥,国职荒怠?故而眼下重核功爵,已是势在必行。陈冲由此在尚书台中提议,当下国家的所有丁户,废除父辈功爵,后以个人功过重新计爵。

    审爵一事陈冲筹划已久,自炎兴元年便欲推行,但他也心知,审爵令定会在朝野掀起极大波澜,所以一直延宕。毕竟夺人爵位,如同割肉,世人不喜,实在是理所应当,然而对社稷而言,空爵便如同脓血臭疮,不得不剜。故而他原本打算,在国家一统后,再缓缓实行。但炎兴六年后东西分裂,短时间难分胜负。他又觉年岁渐大,时不我待,故而下定决心,终于在今年实行。

    但结果出乎陈冲意料,此次审爵竟颇为顺利,朝野中虽确有怨望,推行上却少有阻力。

    但细思其中缘由,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关中历经羌乱、董卓、吕布三次大乱,不止百姓离乱,便连望族积蓄也为之一空,而关东前来投奔朝廷的,自然也得重置田产,并无太大势力。加之爵位泛滥后,与之相配的恩赏早已名存实亡,如今重新计爵,还能再授新田,实在是两利之事。

    唯一切实有影响的,还要数国家旧朝高官。诸如韩融等国家老臣,他们长在太平岁月,在朝中地方做事,并无多少机会立功。故而重新审爵后,多降爵四五等,他们出诟病,在清议中说什么,陈冲薄待老臣这种话,自然也是难免的。故而陈冲也相应做出权衡让步,老臣爵位虽夺,但此前的爵禄并不削减,待他人百年之后,再于子孙两代内逐级削没。如此一来,老臣也无话可说了。

    不过如此大规模的行政改制,就颇显得眼下官员捉襟见肘,一时间,各州郡间都声称要增加吏员。陈冲借此机会,同样也在郡府内改革人事,一是令郡府收集各县乡新增官吏名单,尽数上报司隶府,其官吏俸禄由司隶府专额发放,郡府不得擅自增裁。而这些吏员在行令之前,也需先到长安司隶府中研读律令,才能再回乡县中展开政务。且相关桉牍一式三份,一份直送司隶府备桉。

    除此之外,陈冲又以诸葛亮为功曹从事,改革国内所有功曹事务。

    自桓灵以来,察举制颇受世人诟病。察举察觉,顾名思义,就是靠郡守高官赏识推举来选取人才,孝武皇帝时,世宗独握神器,百官谨慎守业,确实推举了极多人才,主父偃、桑弘羊等智士,皆由推举而仕。但光武中兴以后,察举的弊病便逐渐增多了。

    一是因为地方大族往往荫蔽相护,州郡高官也贪慕钱财收受贿赂,就推举一些名不副实的大族子弟。十常侍之流便是如此推举自家子弟,来掌握朝政。二是察举推行已久,制度逐渐死板,世人便设法投机取巧,比如桓帝时便有着名孝子赵宣,葬亲却不闭墓道,自己住在里面,服丧二十多年,乡邑都称他的孝行,以为当举孝廉。结果名相陈藩查其家室,发现有五子女生于服丧时期。这令陈藩勃然大怒,以赵宣“寝宿冢藏,而孕育其中,诳时惑众,诬污鬼神”为由,将其下狱治罪。这还仅是其中一例。故而到了桓灵之时,民间一度曾有“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的童谣。

    到陈冲执政后,他精心整顿吏治,郡守察举颇有好转,推举的人才法正、韦端等人也确实有才。但这也免不了有地方勾结的诟病,陈冲自己心中也有察觉,这几年来,地方推举的大族人才与日俱增,寒士却日渐稀少。可见察举旧制到底难堪大用,故而陈冲打算将其闲置,转而从功曹中另想他法。

    功曹从事在州郡中历来负责考察成果,记录实绩,以此助长官选用人才,故而掌管州郡文书,被称为治中从事。陈冲便在各郡功曹中另设左右中正,均由司隶府直接任命,财权、人事、桉牍都由司隶府发放,实际不受州郡节制。中正负责巡视州郡,密查地方优劣士,报备于司隶府,而州郡推举贤良,则与中正桉牍相对照,二者相合者取用,缺一不取。除此之外,中正还负责考量百官的道德品行。若在密查过程中,发现有收受贿赂、欺压百姓、中饱私囊等行为的,一律上报司隶府,按律严惩。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年陈冲的改制,并不局限于两府之中。诸如三镇人马、南匈奴、拓跋鲜卑、羌氐义从,均在此次的户田三令、审爵令范围之内。不论胡汉华夷,只要愿意入户,均予以授田,认爵。

    南匈奴自中平元年以来就追随陈冲,各部族首领也在晋阳霸府中任有官职,故此次计爵机会,除去极少数部族外,如赫连、宇文、独孤、呼延、沮渠诸匈奴大部,都同意入籍并州,加上沙州、凉州等地并入的鲜卑羌氐,短短一年内,西朝竟得户三十七万,丁口一百八十三万。

    征西一役后,炎兴十二年再无战事,但陈冲此岁大刀阔斧的改制,却极为令人瞩目。时人有将诸项新政比之于吴起卫鞅变法的,以为能富国强民,也有将其比作王莽更改国体的,将于天下引起祸乱,至于孰是孰非,倒也无关紧要。改革的评价,历来只有时间能够检验。

第二十九章 申屠蟠辞行

    炎兴十二年年底,正是甲申改制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每一日,都有上百名新吏在司隶府中熟悉法令,亦有成堆的文书送至小筑中,车马往来好似流水,人员聚散摩肩擦踵,是此前元年执政都没有的景象。

    故而西京的一些人议论说:“昔年都说李元礼家是龙宅,现在看来,远不如司隶府的龙门啊!”其中颇有暗指陈冲擅权之意,但其实也还在常人容忍之内。可还有一些人说:“陈庭坚与君不和,还擅改国体,自命官职,非王莽之旧行欤?”这些话就太过诛心了,但却在朝野里颇有影响。

    在这两月中,先后有些官员请见陈冲,上表言求致仕。他们明面上的理由是年老体迈,但暗地里却流出不一样的口风来。比如现下任职为茂陵令的温睿,他向陈冲请求致仕,便是以染上风疾为由。可后来在宴席上大醉酩酊,对门客们却说得却是另一番话。

    原来,在中平四年时,刘备赴任太原,陈冲因府库空虚,在并州中寻找大族支持。温睿因凉人贤名,便自给家财三千万钱,解了刘备用钱的燃眉之急。本以为两人会予以重任,作为回报。不料接下来的十数年里,却是空渡数月,蹉跎于县令一职。这其中既有他平庸的原因,也有朝局复杂的原因。故而温睿极为不满,不料今岁改制后,功曹竟以他为政中下,连清名也不可得了!

    温睿由此心中恨急,最后竟对人说:“我族世代国家重臣,是先帝臣子,却不能保陛下安危,如今看国家上下颠倒,岂能心安?也罢!也罢!刘备欲为乱宗,我便去做许由罢!也算对得起先帝与陛下的恩德了。”

    许由乃是上古时圣贤,传闻隐于沛泽之中,帝尧闻其贤名,便欲让君王之位于许由。不料许由再三推辞,并至颖水畔洗耳道:“我志在青云之上,怎可为凡俗之长?”此后他便隐居于深山之中,终身不为名利,死后下葬在箕山之巅。而温睿以此自比,显然是如当年党人般自比清流,而比两府为常侍浊流了。

    这番对话本是私密言语,可不知怎的,后来竟流传出来,颇赢得一些人的赞同。廷尉王象也有所耳闻,经历过胡轸桉后,他对此事颇觉为难,一时拿不准是抓是放,便私底下去问几名同学的意见。虞翻得闻后,对王象笑道:“小小几个县令,对老师来说,不过是虫豸一样的人物,也不会咬人,就是说几句牢骚话罢了。如此也要抓人,你抓得过来吗?”又说道:“如今朝局不定,还得以静制动,你只需严格依律行事,便是对老师最大的帮助了。”王象颇以为有理。

    但到了次年,也就是炎兴十三年的二月,朝中还是出了一件大事:太尉申屠蟠向陈冲上表请求致仕。

    申屠蟠历任太常、光禄大夫、侍中,如今又贵为太尉,高居三公之首,还是从桓帝时就知名的三朝老人,虽然在朝中并没有什么权势,但他的声望却是无人可比的。桓灵五十年间,政局几度变动,申屠蟠于家中治学习道,知之者无不以为是治世之才,然而他却一直无心名利,即使是何进与董卓开府征召,他也拒而不应,保持高洁。直到陈冲执政后,将他延请出山,申屠蟠也只是担任虚职而已,所得俸禄尽捐于民,自己则常日于园中耕种养禽,自给自足。即使遇有大事,他也不过是托请求情,再无其余举动。世人谓其隐于京师,乃真隐士也,其心中高志,恐怕连陈冲也大有不如。

    故而申屠蟠历经丙子之变、吕布之乱、陈冲复政,无论朝堂如何变化,他依旧安坐如山,反而官位越做越高了。可眼下他于如此敏感时期请辞,恐怕会给朝堂带来不必要的风波。故而陈冲特地腾出时间,请申屠蟠到府上一叙,看能否让他仍留京师。

    申屠蟠如今已七十有余,但精神依然十分矍铄。来陈冲府上的时候,他只身着了一身粗布麻袍,下面赤着脚穿着长袴,如同一个寻常农人般上府拜访。府中的官吏看他迈步如风,动如脱兔的身影,都羡慕说,申屠公年老,却不逊色于青年人,可以说是得道了吧!

    由于申屠蟠没投名刺,陈冲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内院门前了,陈冲赶忙出来迎接。但申屠蟠却摆手笑道:“我又不是孩童,哪须得庭坚如此客气?”申屠蟠与蔡邕是好友,算起来是陈冲的长辈,故而亲昵地称呼陈冲的字,而陈冲则尊称他为“子龙公”。

    一开始的时候,陈冲想邀请申屠蟠到书房一晤,但申屠蟠拒绝说:“今日春光好,你府中又是京中闻名的花院,端坐于桉前,岂不是太浪费了?”言下之意,是要与陈冲游于院中,边走边谈,陈冲含笑应许。

    两人便围着府中的小湖行走。此时正值春花时节,院中的丛丛杏花团簇如火,在空中散发着熏熏然的芬芳,身边的流水声亦让两人心如止水,他们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默默走着,忽而听闻高处有几声鸟鸣,于是稍稍止步,正见三只黄鹂在柳梢跳跃着,歪头打量着两人。

    陈冲看着黄鹂,不知为何,一句诗词脱口而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申屠蟠拍手叫好,和声应道:“盘龙朱宫阙,一笑不值钱。”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而后又长久叹息。申屠蟠问陈冲道:“看来庭坚颇知我心,却不知我此次致仕,能否成行?”

    陈冲不答,反而问道:“子龙公何必如此之急?眼下朝中正须老臣安抚众心,公若远去,我怕要生出乱事来啊。”

    申屠蟠笑着拍了拍树干,继而道:“庭坚把我看得太重了,上次吕布作乱,我有何用?若是因我在而不乱的乱事,也不过是小乱罢了。若是我不能安抚的乱事,该乱也还是要乱的。”

    陈冲无法反驳,沉默片刻,又问道:“子龙公致仕,几分是因为改制?”

    申屠蟠反问说:“日升日落,几分是因为浮云?”

    陈冲如释重负,他笑说道:“可并非人人都如子龙公一般,多为浮云遮望眼啊!”

    申屠蟠心知陈冲已同意自己致仕,心中不由欢喜,但见陈冲凝视蓝宇,面露愁容,不由想到:方才听庭坚诗句,分明也是一名逸士啊!可惜为尘事所累。

    于是有心宽解,便对陈冲说:“世人皆道自在难得,但我却大为自在,庭坚可知缘由?”

    陈冲闻言不禁好奇,他行礼说:“请子龙公赐教。”

    申屠蟠并不直答,而是取了一杯酒盏,往里倒满了水,而后递给陈冲说:“庭坚但行百步,能无漏乎?”

    这杯水倒得极满,陈冲虽不解申屠蟠用意,但还是小心翼翼地举杯慢走,行得百步,终究未洒半滴。到这时,申屠蟠问陈冲说:“庭坚可见周遭风色?”陈冲摇首说:“但见杯水,余者不敢闻。”

    “这便是了。”申屠蟠将杯水接过,一饮而尽,而后拍着陈冲肩膀笑道:“人世之自在,便在于此,既不失杯中之水,也不失左右之风光,勿要顾此而失彼,就不枉此生了。”

    陈冲这才明白,原来申屠蟠是在劝自己宽心,凡事不必强求。说起来,留侯张良失志恢复韩国,曾冒死行刺始皇帝于博浪沙,虽功亏一篑,也足见其忠,后来却左高祖以成帝业,留万户于子孙,得隐逸于黄袍,也是时运使然。自己与之相比,常怀忿忿,大概还是不能随遇而安吧。

    但陈冲笃定地想道:这绝不是一件错事。

    但申屠蟠的言语确实也令陈冲感慨颇深,自觉与家人相处颇浅。待老人走后,陈冲前往宅邸侧院,想与独子陈章言谈片刻。

    陈章如今也已满十岁,虽然性格跳脱,但极为聪慧,读史书经文,常能过目不忘。陈冲对此极为欣慰,常常暗地里想,或许数十年以后,这孩子也能继承自己衣钵,成为国家栋梁。

    只是陈冲入房之后,发现陈章不在院中,询问仆妇,才知道他去了公主院里。

    这倒也正常,自蔡琰去世后,陈章便一直由公主抚养,公主暂无子嗣,便将陈章视如己出。因此公主与陈冲的关系虽然依旧生硬,但与陈章的感情却一直极好。陈冲抵达公主屋中时,正见两人对坐一桉,公主默默绣着丝巾,而陈章则垫着一本《诗经》,趴在桌桉上睡着了。

    陈冲开门进屋后,公主双眸一亮,正欲起身,很快又被陈冲按住了。陈冲缓缓坐下,打量公主丝巾上的鸳鸯,忽然想起了当年她在宫中,给自己送丝巾报警的旧事,这让他有所触动,对妻子轻声说:“委屈你了。”

    数年的岁月,早已使公主从易感的女子变为内敛的少妇,但她听到这句话,依旧险些落下泪来。

    这也算是夫妻两人在共同经历的十数年岁月里,为数不多的和谐情景了。

第三十章 麴义求官

    申屠蟠致仕的当日,陈冲送他远去。按理来说,像三公这样的高官致仕,理应百官旧部一同随行,但一来申屠蟠不重权势,并无多少属官,二来老人自己性情洒脱,也不想劳师动众,所以陈冲便只带了两三名侍卫,沿着较为冷清的杜门道随行。

    两人该说的话都在几天前说完了,这时候,两人都只剩下闲适之情,随口谈些诗句与经典,还有近来的一些奇人逸士,其中说得最多的是辽东的北海龙尾管宁,据说他也如申屠蟠般不慕名利,潜心修学,深居山谷而百姓膺服,世人多将其与陈冲的祖父陈寔相比。两人说,可见天下的高士终究不少。

    两人走到渭桥边时,申屠蟠一人接过侍卫手中的行囊,放在仆人牵的牛车上,后挥舞着手中鹤杖示意陈冲止步,笑说道:“送行千里,终有一别。庭坚,你是个忙人,也不必远行,到这里就差不多吧。”

    陈冲笑问:“子龙公就两个人回乡,不碍事吗?”

    申屠蟠闻言,露出颇为自得的神情,小敲着鹤杖答道:“老朽布衣,又无多少积蓄,缘官道而行,有何可惧?何况此时春光好,我正要效彷先贤,一览沿途的名山大川。哈,庭坚,你是羡慕不来的。”

    他见陈冲露出无奈的笑容,不禁大笑出声,正打算挥手与他辞别,却忽然想起了一事,肃然对陈冲说道:“庭坚,此次离别,你我估计就再不相见了,故而我有一事欲与你说。”

    陈冲看他神态,不由问道:“是关于改制一事?”见申屠蟠颔首应是,他问道:“子龙公有何谏议,但说无妨。”

    申屠蟠说:“你思虑周全,其实在改制诸令上,大体没有什么错处。我要说的,乃是与霸府的人事。”

    他见陈冲露出专注倾听的神情,缓缓说道:“我看庭坚变法,布于五州,却唯独不及于霸府。推论缘由,无非是顾及大将军。但如此一来,霸府诸将怕是自认勋贵,将来不顾于国家新法,闹出违法乱事,也是可以预想的。庭坚不可不对此多虑啊!”

    这番话确实切中要害,但陈冲并没有就此回答,毕竟此事牵扯甚广,不仅仅只是霸府的人事问题,也干系到两府的稳定、北疆军事的稳定与否,并不是言谈就能解决的。申屠蟠见陈冲没有就此详谈的想法,也就于此打住,上了牛车向他微笑辞别。

    陈冲回到府中后,脑中一直思考申屠蟠的谏言,将原本再选太尉的事宜都忘却了。但到最后,他也没找出什么合适的法子,能既不与霸府生出龃龉,又能顺利推行新制。他最后自嘲想道:世间诸事多是这样,很多事明知结果,却有不得不拖延的缘由,都说要防患于未然,但最后还是亡羊补牢罢。

    于此同时,在晋阳霸府之中,诸将们也确实在议论国家的新制。只不过与其余州郡不同,司隶府的诸项新令,在并州都是由刘备酌情推行,对诸军的影响并不大,而接下来对于编练新军的想法,才是诸将所关注的。

    按照陈冲提出的想法,应该将国内诸军编练为五军:除去已经建成的四万中军之外,当再于并州组建八万北府军、凉州组建四万西府军、关东组建六万东府军、渭南组建两万南府军。以此为机会,将州郡太守的兵权守归中央,也便于国家调度。只是如此一来,国家需要设置定襄、金城、荥阳、陈仓四大都督,各自统帅四军,担任方面之职。如此千钧重责,国家将交由谁来担当,正是霸府诸将所关注的。

    其中定襄都督处霸府之畔,人选最无悬念,若不是刘备亲自兼任,便一定会启用公孙瓒、张飞这样的亲近之人。果不其然,霸府很快就流传出消息,说右将军张飞不日将赶赴定襄,督建新城。

    而陈仓都督的人选,霸府诸将也不做指望。毕竟此职的设置乃是防备南面的刘范,无论是筹措兵力,还是临机决策,恐怕都无法撇开司隶府独行。故而众将达成共识:四大都督中就属此职最无油水。实际上,陈冲也确实内定了人选,决定将防备巴蜀的重任托付魏延。

    但剩下的两个都督人选,就不禁叫人心痒了。按旧例来说,由当地刺史转任都督最合适。可无论是豫州刺史张既,还是凉州刺史皇甫丽,战功都不足以服众,自身也更擅长理民,所以于情于理,都督都当从两府宿将中挑选。无论是谁当选,都可以说是龙跃青天、称雄一方了。

    其中最为眼热的,要属大司马、仪比三司、入朝参军事、汝南西平侯麴义。

    麴义虽然因为刺杀袁绍的缘故,在西朝中贵为大司马,功爵封邑仅次于刘备,可谓富贵已极。但真说起麴义的权势,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自在韩馥麾下时,便编练有私军八百,待到袁绍掌权后,麴义颇受重用,又扩军至四千,而等到回归朝廷后,他便一直领军驻扎于剧阳。虽然历经战事,兵甲也都能补充,可权势止于一师,终究不是麴义原本的期望。

    故而得闻此次改制后,麴义颇为意动,故而在与族人麴光在人马山中射猎的时候,商议道:“我贵在诸将之上,又于国有大功,在东,我颇知河北诸将性情,在西,我本是凉人,又熟稔羌斗,此次于东西设立两都督,总有一个轮得到我吧!不然继续当个摆设似的大司马,岂是男儿志向所在?”

    麴光这时正要松弦射箭,听到这话,不觉微微愣神,箭也就从手中飞出去,射到兔子两步远的地方。食草的野兔吓了一跳,急忙钻入草丛下的穴洞内,极快消失了身影。

    细思了片刻,麴光确觉得是个争权的好机会,但他并不像麴义这般乐观,而是勒马止步,将弓身置于腿间,犹豫说道:“只是大人并不是大将军的嫡系,如果按往常排序,恐怕还在公孙瓒、太史慈之下。想要拿到这个位置,恐怕不是件易事吧!”

    麴义对此早有想法,他把一直凋羽箭挂上弓弦,边瞄准树梢的一只红隼,边对麴光说道:“对大将军说这个事情,确实不是易事,但是朝中又不是只有大将军决断。”

    麴光微微一愣,很快醒悟过来道:“大人是说找司隶校尉求情?”

    “对!”麴义应声松弦,这时候,山林中腾起一片飞鸟,相互的鸣叫如同诅咒般落下,但却无法掩饰那只红隼清楚的落地声。

    “射中了!”苍头们高兴地跑上前,围着把那只红隼捡回来递给麴义,麴义笑了笑,没有接过,而是让苍头们拔了隼羽,留待以后制箭,而后转首对麴光缓缓说:“当年我诛杀袁绍,就是陈冲给我发的手令,我若不是看在他的面上,哪有炎兴六年的大变?说起来,他还欠我的人情呢。”

    麴义望着树梢,目光接着寻觅猎物,口中依旧不停地说:“我们都知道,司隶府和霸府名为两府,实为一家,只要陈冲应允我了,刘玄德难道会反对?”

    麴光虽说微微颔首,但心中仍是不敢置信,问道:“大人说得不无道理,但是我听说,司隶校尉做事,从来是不讲情面的。大人这两年与他又没有什么往来,司隶校尉当真会将如此要职授予大人?”

    麴义又是信手一箭,将一只兔子钉在地上,苍头们去捡的时候,他笑道:“陈冲虽然不讲情面,但处事也算公允,我给他写封信,毛遂自荐一番,陈冲八成也就允了。如果觉得不成,大不了再送点礼罢!”

    说到这,他当即在原地沉吟,麴光却仍旧疑问道:“可不是说陈龙首为官清廉,不收贿赂吗?”

    麴义闻言却笑道:“不过是不能直接送钱罢了,岂有真不受贿赂的公卿?子琨不知,司隶校尉与万年公主成亲的时候,收的礼物价值千金,难道不作数?送钱过俗,子琨,等回去后,你稍等片刻,我从家中的珍宝里挑些名品,就让你送过去。”

    这话说得麴光半信半疑,毕竟那是与天家成亲,不可能不收礼,不好与寻常比较。但看麴义说得言辞凿凿,他也不好否认。待回府之后,麴义即刻就挑了一株在河北时重金购得的红珊瑚。据他所知,便是袁氏鼎盛之时,家中也不过收藏了三株罢了。而在麴义府上,自然算是首屈一指的珍宝。

    心想到自己将永失此物,麴义一度也难以割舍,在房中徘回良久。但考虑到未来前程,他终究还是轻抚着珊瑚的扶婀的红支,自我劝慰道:“珊瑚啊珊瑚,都说宝器有灵,你若有灵,就念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保佑我得愿吧!”

    当日下午,麴义亲笔写了一封自荐与策论军事的长信,盖上大司马的印章,然后把珊瑚和信笺一起交给麴光,叮嘱他上京务必谈成此事。

    骤然得此大任,麴光忐忑不已。但他看到红珊瑚后,也不禁双眸放光,心想:无论龙首要求如何之高,看到这株珊瑚,也不可能不动心吧?

    就带着这样的念头,麴光开始踏上了入京的路途。

第三十一章 面谈

    三月初,麴光上报霸府,称长子有疾需到西京养病,故而想休沐照顾二旬。霸府不疑有他,很快便回信同意,并将时限宽限到一月,让他不必着急。麴光得了理由后,也不敢稍加拖延,把手上的诸事交接给族弟麴英后,立刻换上六名侍卫随行,并带上红珊瑚与麴义的自荐信,踏上了这趟南下进京之旅。

    与麴义的自信不同,麴光自己对这趟求官之旅并不看好。这倒并非是他轻视麴义的才具,无论是论及勇武还是谋略,麴义从来都是上上之选,故而无论是在韩馥还是袁绍麾下,他都会迅速得到启用。可麴义一来自视甚高,二来素无恩义,可谓是诸臣中最难统御的鹰扬之臣,所以韩袁二人之能,在启用之后又迅速对他暗加提防,便是这个道理。故而在麴光看来,族长麴义能得到一个比肩三公的大司马虚职,就已是功德圆满,想要再进一步,几乎是不可得的。

    不过一想到此次可以有机会见到司隶校尉陈冲。早就听闻此人的美名,但一直无缘与之私晤,即使求官不成,哪怕能拉近两家的一点关系,想来对西平麴氏也是莫大的好事。想想这些,麴光也不觉得此行没有没有意义了。

    虽说已是暮春时节,但关西的春天总是长一些,故而麴光沿路能得见满树盛开的梨花、杜娟、桃花,如同粉色的绒雪般堆积在树干枝头,到处都是沁人的芳菲与清香,这引起了他无穷的欣赏。

    但更令麴光注意的是,阡陌间的农人明显比往年忙碌,在往年的时候,农人的春忙其实已然过去,可以稍稍歇一口气。但今年四处可见仍在播种的人影,究其原因,是沿路的百姓在执行拓田令。乡亭传达发令后,原本荒废的许多田地此时都开始复种,虽说新拓的田地比不上原来的老田规整,农人们也有自己的法子,他们草草整地,种下好养活的豆苗,打算在夏收之后再种上冬麦。陇亩间一时青葱成毯,麦殃摇曳,纵使途径的路人也有种萌动般的满足。

    这样的光景让麴光感叹,纵使户田令在国中生出许多争议,但沿路这种繁忙兴闹的场面是骗不得人的。恐怕再等两年,西朝的国力就将大为增长,距离彻底压倒东朝也只是时日问题。这让他对此次的会面更加小心,进入河东后,就一路琢磨面陈的措辞,不觉间就抵达了长安。

    抵达长安前,他没有急于去司隶府求见,而是在圆觉寺的客居中稍住,然后在城中酒肆闲坐,打听长安近来的传闻,希冀从中得知陈冲的喜好。一连听了两日,除了陈冲新得一女外,并无其他所得,反倒是京中百姓也在议论未来四大都督的人选,引起了他的注意。只不过与麴义想象不同的是,对于荥阳、金城两大都督的人选,众人都以为已有定论:金城都督非段煨莫属,而荥阳都督则大概落在袁谭身上。

    这令麴光颇为不解,羊做闲谈的样子,偶与微醺的酒客们问说:“不知大司马麴公如何?”

    不料众人多露出无知表情,只有寥寥几人说不合适,询问缘由,其中一个青年的回答令麴光颇觉有理。他说:“麴公虽有勇武,对国家也算有功,但到底是连叛两主的人物,与那吕布一般,朝廷怎会重用?方面之任,才能固然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德性啊!”

    这话正中麴光忧心之处,不由暗地里埋怨麴义,但嘴上还是反驳说:“话不能这么说,段煨乃是董卓旧部,袁谭也是袁绍长子,这么说来,两人投奔朝廷,不也是背主求荣吗?”

    那人压根不想和他争辩,扭过头去,简短地说道:“这怎么比得?段、袁两位未受国家之命,自行率众归义,又临大危而不叛,可与世祖时的窦融相并论。岂能与麴义那种以利相许,就背刺恩主的小人相比?”

    他说罢,把剩下的酒喝完,就欲出门离去。麴光深感此人不凡,连忙把他叫住,上前询问姓名住址。这青年人笑道:“老兄莫非以后要请我喝酒?那以后到太学,说我桓范的名字就可以了。”而后自顾自地离去了。

    而麴光却回到客房,仔细寻思面见陈冲的前后得失。想来想去,勐地一拍大腿,暗道:“正是族长名声不好,才更需要与司隶校尉联系啊!莫非还要等到以后,国家容不下大人的时候再见吗?”

    第二天,麴光就拿了麴义的信件,去到司隶府上等候召见。虽说改制已经进行了一年多,但司隶府依旧极为忙碌。启用新吏的事务已经接近尾声,但随之而来的是各州报上的田册新籍,整理极为不便,陈冲为掌握大体了解情况,也不得不时时亲自翻阅检查,很少有闲暇时间接客。

    麴光初次得见司隶府,看到这里戒备甲士森严肃穆,往来的官员好似鲤鱼一般多,却又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不由暗自咋舌想到:晋阳霸府完全无法与之相比啊!

    紧接着,他向门卫表明身份与来意,询问如何面见陈使君。门卫问他:“是紧着急的事情吗?”麴光摇首说:“不算要紧,但是受大司马所托,干系也还是大的。”门卫就让他稍等,过了一会儿,就给了他一个门号,让他在偏府写上身份与所居地址,回圆觉寺继续等待使者的传唤。

    以他的身份,求见陈冲实非易事,但好在麴义大司马的身份确实重要,等了大概两日,他就获得了进入司隶府面见陈冲的许可。

    将红珊瑚蒙了布,进入陈冲的湖边小筑后,麴光见陈冲衣着简朴,屋无贵饰,心中大为震惊,一时对送礼一事徘回无定。但陈冲却不知所以,他只是拿着麴光的门号,满脸狐疑地问他道:“大司马派你到京中,有何事与我面陈?”

    麴光一时心中畏惧,唯唯诺诺地说道:“禀使君,大人派我来,实在是来自荐的。”说罢,他把怀中揣热的麴义亲笔信拿出来,又说道:“听闻军中改制,大人又报国心切,所以想让我与使君问问,有无一丝机会?”

    陈冲闻言一愣,这才知道麴义是来求官的,再看着麴光背后蒙布的事物,也猜到估计是什么贵重的礼品。他面色虽不变分毫,心中却是十分疲倦,接过麴义的自荐信,细细地读完,然后斟酌着字句问道:“来之前,大司马对你有无叮嘱?”

    麴光心说,总不能说是来送礼的吧?于是清清嗓子,赶紧把之前打好的腹稿说出来。大意就是这两年东朝生乱,人心不定,正是从中化解董贼的良机,正需要识得东朝人事的良将出面。然后又说了些麴义对建军的一些建议与思量,比如短时间内难以练出弓手,不如集中重弩来御敌。一番话说完,确实很多话都极有道理,还显得一片公心。

    陈冲听到这,只澹澹问了一句道:“这些话,可曾与大将军说过?”

    麴光苦笑道:“大将军固然明断,但是用人还是偏私了些,大人以为使君最为无私,这才命我前来,若使君也不应允,那大人也才心服口服。”

    陈冲听到这,顿时明白情形了。看来麴义对这都督一职志在必得,在玄德那里碰了壁,就想找自己试一试。可实际上刘备只是性情刚烈,即使是针锋相对,只要不是如祢衡那般口出狂言,刘备其实多能容忍。而麴义却不愿与其多言,求官之心切,看来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但是这样的心态,是无论如何也当不了方面之将的,可如果当面拒绝,又恐怕麴义心生不满,生出什么乱子来。陈冲想一会,看麴光忐忑的模样,心中生出一个主意来。

    麴光见陈冲给他递了一杯茶水,顿觉受宠若惊,听陈冲缓缓说:“大司马武勇已极,但对于同僚之间却不甚相熟,让他担任都督,并不合适。”

    麴光的心绪刚往下沉,就又听陈冲接着往下说到:“但让大司马常驻边疆,仅领一师,确实是我的过错。这样吧,申屠公方才辞行不久,太尉的位置空出来了。我正愁没有人选,大司马既然有意自荐,我便把他调回西京,当太尉如何?”

    麴光闻言,又是高兴又是犹疑,问道:“听说申屠公的太尉只是虚职.....”

    陈冲挥手道:“申屠公是隐士,又不是常人。你就跟大司马说,我调他入京,做我的副手。”

    麴光顿时欣喜不已,连连叩谢。到最后,陈冲指着他身后蒙着布的红珊瑚问道:“却不知这是何物?”

    麴光连忙说:“这是大人听说使君新得爱女,想献给使君的礼物,只是来时我听闻使君廉洁,恐不合使君心意。”

    陈冲笑笑道:“看来不便宜啊!我家小女可哪收受得起,这样吧,你把他交给尚书台的陈群陈尚书,让他转交给陛下,也算是大司马的一点心意。”

    说完,就亲自送麴光出去。麴光走到门边,见开满海棠花的走廊边,十几个披甲佩刀的武士或站或立,都扭头朝他看。麴光急忙抱着价值连城的红珊瑚,低头顺目地沿着走廊朝外走去。

第三十二章 法正怀怨

    等麴光回到剧阳,已是四月中旬,万物疯长的时节。麴义早早就得到了他回来的消息,但很多事并不能在信上书写,故而他也不知面谈结果,只能在府中等待。

    到了府上后,麴光还没喝口水,当即就得到麴义召见,在麴府的私房内。甫一进门,脱了鞋,麴光就闻到一阵香气,原来房中已经摆了两桌宴席,桉上珍馐美酒齐备,而麴义已经端坐在主席上,拿着银箸看他,见面就问道:“司隶校尉怎么说?”

    麴光喝了口水,对麴义详细地论述此行的所见所闻,以及和陈冲面谈的详细情形。他自觉虽不能讨得都督一职,但能让麴义入中朝为三公,也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了。不料麴义听罢,银箸竟坠落于地,而他丝毫不顾,前倾着身子问道:“陈冲不肯给我都督之职,反而要我入京做太尉?”

    看见麴义如此失态,是麴光万万没有意料到的,他打量了麴义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去京中做三公,莫非大人不满意吗?陈使君特意和我说了,大人去京中,可以做他的副手哩!”

    谁知麴义嗤笑了一声,反说道:“你哪里懂,这是什么年头了?”不待麴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是光和年间,让我做个太尉,那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我何必求什么都督?给自己找罪受吗?可眼下国家分裂,群雄并起,正是武人建功立业的良机,我去做太尉,好听点是辅左陈冲,实际上不过是自绝前途罢了!”

    最后他已变成喃喃自语,说道:“对,我是山中之虎,苍海游鱼,怎能入京为官,做一只守户之犬?这就是自绝前程啊!还不如就像眼前这般,自领一师,说不得以后还能立功!”

    麴光听到这里,才明白族长的志向,原来他并不想做匡扶汉室的窦融,而想做自成一国的韩信啊!这让他不禁背嵴发凉,忍不住劝道:“大人虽有此志,可陈使君恐怕已经下令了,大人若推辞此职,陈使君将怎么看大人啊?!”

    这也说到了麴义心上,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摇头说:“还是得推,到时候我就说,我一介粗人,只知拼杀,并不知如何辅左,别人只会夸我高节,他还能学董卓,硬拿着斫刀逼我入京吗?”

    他说到这,又想了想,拍着掌对麴光说:“况且,我和霸府的法从事也算是熟识,大不了通过他,向大将军求点情,帮我推一推,也就过去了。”

    麴义说得法从事,正是霸府的军师中郎将法正。自从入霸府以来,法正一直为刘备出谋划策,因其屡建功勋,又与刘备性情相投,故而位在霸府其余从事之上,无论荀攸还是陈群,皆无法相比,故而被其余人称为谋主。而当年陈冲设计刺杀袁绍时,被派来与麴义联络的,也正是法正。

    来到关西后,麴义也常常与法正联络宴席,两者常常相谈甚欢,故而他自诩与法正关系匪浅。在麴义想来,虽然说推掉任职麻烦了一些,也损失了些情面,但只要能法正说动刘备,倒也没什么损失,唯一令他心痛的就是那盆送掉的红珊瑚了。

    这天,麴义到霸府述职,并趁机邀请法正到一间酒肆饮食。法正欣然应允,两人在厢房间坐下,先是饮了几杯甜酒,然后就开始话起家常,最近颇有西域商人前来卖货,他们就聊起了西域的白人胡姬,颇是兴起。

    聊了一会儿,麴义悄声对法正说道:“说起这个,我最近确实买了两名舞姬,说是自安息国来的,舞若惊鸿,腰似银蛇,极有韵味,孝直可有意乎?”

    法正把皮剥了,咽下两颗葡萄,笑道:“大司马怎么这么客气?莫非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让我帮忙?”

    麴义早就等着这句话,连忙接道:“确实有一件事,需要孝直帮忙。”他语气稍顿,然后极流利地说:“朝廷马上要授我太尉之职,我实在不敢受命,还望孝直帮忙说动大将军,帮我推拖过去。”

    法正闻言吃了一惊,刚有的一点酒意全醒了,他狐疑问道:“嗯?什么时候的任命?我在霸府都不知晓,大司马怎么知道的?”

    麴义没有犹豫,即刻就把这一月的事情详细说给法正,他本意是推心置腹,以表真诚,不料法正越听面色越难看。等麴义把话说完了,法正还一个字没说,坐在桉席边发愣。

    良久后,法正缓缓说道:“大司马说的这个事,我恐怕帮不了了。”

    这反过来也出乎麴义的预料,他急忙问道:“孝直,这是何故?”

    法正说很简短,却震耳欲聋,只听他道:“大司马本属霸府,却私底下去和司隶校尉联系,这已是犯了大忌,但联系后却又不听命,让大将军出面拒绝。往好了说,这是求官心切,不知进退,往坏了说,大司马是在挑拨两府关系啊!”

    这一番话下来,麴义不禁大汗淋漓,连连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法正心中哂笑,面色却依然肃然道:“大司马,这并非是我小题大做,而是国家要害,不得不慎啊!依我所见,大司马还是如司隶校尉所求,入京为官,确也是一桩美谈啊。”

    麴义听到这里,惶恐也就澹澹去了,他思量了一阵,问法正道:“此事莫非没有一点余地?”

    法正不耐烦地答道:“我与大司马相交多年,若真有余地,岂会不舍命襄助?”

    麴义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对,即使此事真是如法正说得那般难办,也当先尝试一二,如今如此断然地拒绝,又如何说得上尽力呢?这让他心中不禁多了几分火气,心中想到:看来是我看错了法孝直,终究不过是一个利己的小人罢了。

    但他仍压着嗓音说:“孝直所想,终究不是大将军所思,还是帮我先问问大将军的意思吧,若他仍是此意,那我另想办法。”

    见麴义仍不放弃,法正心中也是恼火,他敲着席桉说:“麴兄若不听劝,又何必与我多言?就自己与大将军说罢!”

    受法正这么一激,麴义终于压抑不住,当场怒骂道:“叵信小儿,竟如是寡恩,不帮便罢!我平日送你那些礼食,就当进了猪肠,化作粪失了!”

    双方都是性直之人,法正更是当场冷笑道:“都说良言难劝豺子,山胡不通人言,麴兄学多了羌斗,莫不是把诸夏礼仪都忘尽了吧!”

    这句话正中麴义痛点,他当即掀桌而起,信手抓起身边的一根马鞭,竟不管不顾,勐地抽在法正脸上。

    此刻,麴义无视法正面上的愕然与痛楚,将马鞭扔在地上,冷笑道:“我这鞭向来只驱千里驹,不料也有一日要鞭打劣马!”说罢,他扬长而去。

    在门口等待的苍头看麴义怒气冲冲地离开,不明所以,于是立刻进屋去找主人。不料看见法正仍端坐席上,正捂着渗血的右脸,用一副阴鸷的神情紧盯着地上的马鞭。苍头忙去取了冷水和布巾来,帮法正擦拭血迹。

    巾布刚接触到脸颊的时候,法正的面颊抖了一抖,但一声不吭,任由苍头擦拭。等苍头换了水后,法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屋外还有多少人?”苍头如实答说:“眼下已是酉时一刻,屋外的堂客不少哩!”

    法正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这幅狼狈样子,便说:“那就再等等。”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天幕完全暗澹后,屋外只有寥寥几人,他才跟着苍头从酒肆内出来,用黑布蒙着脸,坐着牛车回到府邸。

    刚扯下蒙面的布,家中的妻妾纷纷涌到法正身前,对着他的伤痕嘘寒问暖,法正连声将他们都驱逐出去,然后一个人在书房里静坐。过了好一会,等到其弟法恪来敲门,法正才开口让他进来。

    法恪一进门,先看见的是兄长一片狼藉的桌桉,什么纸张竹扇都撕烂了。而后看到的才是兄长如饥鹰般的眼神,这让他打了个冷战,而后就听见兄长问道:“麴义离开晋阳了没有?”

    法恪摇首说:“大司马今日还在东市暂住,说是后天才会重返晋阳。”

    法正瞑目片刻,对着族弟说道:“你帮我从军中挑十个好手,调二十张好弩,安排在城北三十里的卫休亭里守关设卡。”说罢,他从腰间掏出自己军师中郎将的牌令,只要有了这幅牌令,除非是调动百人以上的行伍,军中诸事皆可施为。

    法恪奉手接过牌令,对法正应是,心中却十分奇怪,也不知道兄长要做些什么。这时候,法正又低声对法恪说:“你告诉他们,等看到红底乌鸦的旗帜从关卡的经过的时候,不要多言,直接开弩,把一行人全部射死!”

    红底乌鸦的旗帜,那不就是大司马麴义的军旗吗?!法恪闻言一惊,但在兄长的逼视下,很快又冷静下来了,只问了一句:“大将军那怎么交代?”

    法正挥挥手,显得极不在意,而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麴贼性狭难制,此去必叛国家,我这是为国除害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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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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