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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约为挑战

    凉军攻城的时间来到第三日,凉军也有些疲累了,由于此前郭汜部坏事的缘故,这几日的强攻皆由郭汜部负责,郭汜麾下两万余人,几乎人人都等过城墙,即使是身为主将的郭汜,也两次持矟上城厮杀,三日下来,其部中因死伤失去战力的约有两千余人,负伤的更是不计其数。

    但他们并不因此而颓废,久经战场的战士都能自己分辨战场的情形:他们累,敌人不仅更累,而且心有畏惧。战争不仅仅是对肉体的折磨,更是对精神的摧残,守城的守卒眼中没有杀气,也没有坚持,这样的士卒是撑不下去的。而对于凉人而言,很多比这更苦更累的仗,他们都打过,故而对士气影响不大。

    只是为应对之后带来的并军考虑,今日主攻改由徐荣负责,两部之间进行交接,让郭汜部稍做歇息。徐荣身穿黑色铠甲,如一座铁塔般屹立在士卒之中,他对将士们鼓舞道:“今日战事,尚不及广成之战十一,当时我连破数阵,直抵孙坚本阵,吕布何许人也,不能当其一击,今日难道我们反打不下一群新卒吗?”士卒闻之大悦,紧接着又对南城发起攻势。

    骤然换了一股敌人,城上的北军守卒顿时颇感不适。如果说郭汜部如同一把锐利的猎刀,完全不畏惧与人碰撞,并且反复地将敢与他撕咬的部分切下,那么徐荣部就好像一杆软鞭,行动迅速且难以捉摸,常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发起进攻,但还未等人反击他又卸去攻势,这种战法若说撕破防线,那自然远不如郭汜,但对于敌人的损耗以及精神上的打击,却是其余人难以比拟的。

    这一战到了申时,守城的北军叫苦不迭,凉军虽然没有攻破防线,但却在城墙与土山之间稳稳占据下一片空间。攻守双方皆死伤累累,尤其以西安门最为激烈,土山上下,城墙里外堆满了白衣麻服的凉人尸体。那都是军中精心组织的先登部,以矢志为董卓报仇的精锐整编而成,如今大多死伤在这里了。奋武将军吕布在此处浴血奋战,如今几乎成了一个血人。苦战多日,吕布也由原本的所向披靡,到如今的且战且退,他心中也不确信还能坚持多久。

    正当凉人在战场上的优势越来越大时,西安门后忽而传来一阵钟鼓声,这让凉人们极为惊异,连战了近月,他们对北军的部曲、旗帜、号令已经非常熟悉了,这钟鼓声既不像是有援军出动,不然会伴随有号声,也不像是打算撤退,不然不会有鼓声。徐荣也一时摸不清敌人的动向,干脆下令让攻上城的士卒结阵自守,观察形势。

    他们很快得到了答案,钟鼓声响了九次后,十余名金甲骑士冲上城墙,在厮杀的人群间来回奔走,大声呼喊:“天子驾到!”虽然骑士们已经竭尽全力,但他们的声音在厮杀声中还是显得微小。可是他们说出的话语仿佛有一股不可思议的神力,缓缓地将这些厮杀声压下去了,渐渐地战士们收下武器,各自归队,在宽大可跑马的城墙上分出分明的队列。这时候,就只剩下那些虎贲卫们的声音在腥风中飘荡了。

    此时无论敌我双方,所有的将士都呆滞地望着上城的阶梯,满是血丝的眼睛里都有些难以置信的神光,显然都为这个消息所震慑。但天子的麾盖不会骗人,它们如一个竹笋破土般缓缓升上城楼,之后便能看见一群人从中走上来,其中一个少年身着戎服,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最为显眼,后面跟着身穿朝服的满朝公卿们,秋风正烈,且是南风,把战场的血腥气迎面吹过去,随行的不少人都面色发白,喉头涌动,他们一直走到西安门的门楼前,距离厮杀的最前线不过五十余步,这才停了下来。

    在这里,天子与朝中公卿第一次看到凉军的营垒,龙首原上的营垒如同一片旗帜的大海,而其中的人数多如深秋的积叶,城墙上下的断肢残躯数不胜数,看着这幅景象,公卿里能够直视并且站立如常的不超过三分之一。

    侍中刘和在诏狱里见过可怖的场景,对此景仍然说得上镇静,他只是担心天子露出怯态,这一定会影响到军心。于是他暗自转头窥探天子神色,发现天子仍然面色沉静,双手如铁般持住马缰丝毫不动。

    刘和心中诧异,但又很快想起,雒阳政变时,天子正是当事人之一。常侍们死在大河里,其景何其可怖,以至于少帝口不能言。孰料年纪更小的天子不禁不为所动,反而在董卓大军面前侃侃而谈,才让董卓下决心,改立登基,这种场面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了。

    等众人站定,董承作为辅政大臣,上前询问吕布何在。奋武将军吕布手持长槊从人群中走出,到天子面前站定,还未行礼,天子先对吕布说:“将军为国厮杀,身披甲胄,不必行礼。”而后又从宫人中拿出一杯御酒,下马仰首敬道:“久闻将军善战之名,今日但见将军身上血水,便可知名不虚传,将军可谓国之鹰鸷,朕不能饮酒,仅为将军贺之。”

    吕布身高近有九尺,而天子年仅十二,身高不过五尺,两人靠近显得相差极大,因此吕布还是得单膝跪下,接过天子的酒水,一饮而尽。天子随即又赐予吕布一柄先帝留下的中兴剑,吕布双手接过,置于腰间,然后抽出剑刃,对身后的士卒们展现御剑之锋芒,士卒们这几日都被吕布的勇武所折服,见此情形,无不高声欢呼喝彩。而那些结阵防御的凉人看在眼里,也有些手足无措,胸中的杀气不觉少了几分。

    吕布自随丁原入京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尊重,心中极为高兴,当即对天子承诺说:“有陛下在此,臣虽死也不令贼军入宫一步。”天子也露出笑容,又令吕布选出这几日作战最为勇猛的十名壮士,他当众赏赐金银帛布。吕布便挑了十名并州老人,他们分别是:马邑张辽、阳邑高顺、九原严成、楼烦侯成、狼孟曹性、界休魏续、中阳成廉、涅县郝萌、长子张禽、壶关刘朝。他们每人都被封为关内侯,并赏赐锦绣百匹、金两百。而后董承又上前对士卒们宣称,无论士卒生死,战后皆可赏米粮十石。

    其实这十人的挑选大有问题,毕竟凉人在高陵一战后损失大部,如今守城的多是三辅新卒郡兵整编的北军,而并人不过三分之一而已,但吕布却挑选了十名并人,没有一人出自三辅,虽说确实是并人最为善战,却不利于北军的团结。但好在后面董承补发了赏令,也算安抚了人心。

    按理说,这时候赏赐完毕,守军士气大振,该是天子回宫的时刻了。但天子忽而别出心裁,先问吕布,此时攻城的是哪一部,吕布知道,如实答说是徐荣部,天子便令刘和走到凉军之前,宣徐荣入前觐见。

    早先徐荣看见天子麾盖,而后又看见天子在城楼上赏赐,一时怔住了,他几次进朝,自然也识得天子的面容,但正是因为识得,故而有些犯难:如今天子近在百步之内,他下令进攻,或许一战可擒,天子在手,长安自然唾手可得。但凡事也有坏的一面,若是他进攻之时不能成功,反倒伤了乃至于杀了天子,那么他就将为天下所不容,无论投去何处也难以存活。他思考又犹豫,终究是没有动手。

    这时候刘和上前宣令,说天子欲见建威一面,徐荣颇有些犯难,但他挣扎片刻,终究是答应下来,临时将指挥权交给其弟徐贵,自己一人走出部众,又穿过北军层层阵列,直抵天子麾盖之下,并自觉向天子行礼。

    天子上下打量徐荣,没有先与他说话,反而问吕布道:“将军,此人用兵在凉人之中如何?”

    吕布本想先贬低一番,但他回头看到自己麾下如此狼狈,而徐荣身处眼前波澜不惊,一时又有些气馁,最后如实回答说:“董卓生前与我有言,其麾下有三甲,郭汜善其刚,李傕善其利,徐荣善其谋。单论用兵变化,徐荣当为凉军第一。”

    天子“喔”了一声,转头直视徐荣,问道:“徐卿攻城,是因朕德行不修,故欲行兵谏之事耶?”

    徐荣满头大汗,他缓缓答道:“在下非是诚心叛逆,只是恳请陛下为我等指明一条生路罢了。”

    天子又说:“若是如此,倒也好办。”

    这个少年顿了顿,先对吕布说:“我听闻将军武艺无人可及,当真?”吕布颔首。

    天子又问徐荣:“我常听闻凉州大马,纵横天下,勇武无人可当,当真?”徐荣也颔首。

    他便提议道:“既如此,不如麻烦徐卿回军中商议,选出凉人中最勇武之人,与奋武将军身决生死,尔等若胜,我便赦免尔等,尔等若败,也便弃戈投降。”

    吕布闻言当即叫好,而徐荣则望向天子身旁的一众大人,不言之意是,真正需要表态的还是他们。董承杨彪等人商量了片刻,都表态支持,徐荣便也答应下来,约定当夜便有所回复。

    是时两军暂且休战,两个时辰后,凉军派人回复后,答应天子的提议,于明日卯时三刻,在城前进行挑战。

第二十二章 穿两层厚甲之箭

    得了天子的提议,徐荣带部众退下城来,回到营垒里与各将商议对策。而他的身后,凉军与北军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在城墙上下收敛同袍的尸体,血肉在烈日下腐烂的气味,终于在这时候消散了些许。

    城下观战的各部见徐荣部本来占尽优势,忽而又在三刻内撤军,心中颇为不解,但得知是天子驾到后,他们也都默然了。

    牛辅听着徐荣转达天子的提议,颇为愤慨,直接质问他说:“怎么不把天子夺来,有天子在手,还怕赢不了此战吗?”

    还未等徐荣回答,贾诩先出言辩驳道:“徐兄并无大过。天子,乃天下至尊,若是当众劫持天子,我等不忠不孝之名,恐怕更甚于太师,如何能有善终呢?”他在这里笑道:“何况,天子此议对我来说是正中下怀,若是利用得当,想必明日我等便能破城了。”

    “这是何解?”李傕闻言眉头微动,诧异问道:“这分明是拖延时日的计策吧!若是胜了,天子不认,我等还是要攻城,若是不胜,我军士气大沮,更攻城不下。并州大军抵达长安,也就在这几日之间了,再拖下去,岂非自陷死地吗?”

    贾诩微微摇首哂笑,随即收敛笑意,指着徐荣说:“想必建威答应下来时,应该也有了计策吧。”

    众人的目光都望过来,徐荣颔首称是,他坐在席上,慢慢说:“天子这个提议,确实能拖延时日,但是他毕竟年少,不明白一个道理:将乃军之胆。敌军能够守至今日,多赖以吕布勇武无当,若非他战于军上,恐怕敌军早就溃败了。若是天子只派寻常将士挑战,我自然不会答应,但他派的却是吕布。”

    说到这里,在座的都是久经战场的人了,自然都心领神会,张济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今日夜里,我们定要设下陷阱,趁吕布出城挑战之时,忽发奇兵,定让他有来无回。敌军群龙无首,西京自然也就落入我手了!”众人心中得计,得闻无不眉头舒展,心中舒畅,都说然也。

    于是便派人去城下回复,愿意于明日派人去与吕布一决生死。

    等到次日,卯时三刻,城墙上下的尸体已被收拾干净了,但城墙和土山间的血色却是抹不去的,它们像一种印记浸染渗透,显然不止是流在泥土里,更渗在人的魂魄中。

    城上城下几乎同时响起号角声,他们都出动了。

    这次挑战决定着两军的生死,故而城上的士卒倾巢而出,沿着城墙尽数排开,他们的人数还剩下不到两万,但士气却很高涨。显然这些时日内,吕布之善战已深入人心,无人觉得他会在比试中落败。在城楼间,守军们立起十余面大鼓,让大力士们裸衣鼓动,鼓声在城上咚咚如天雷。而光禄大夫杨彪受天子之名,特意在鼓阵前观看挑战。

    城下的凉军士卒结长蛇阵在龙首原一字排开,旌旗遮天蔽日,干戈的锋芒在朝阳之下闪闪发亮,初步看过去,整面南墙都为他们尽数包围,保守估计有七万余人。他们齐声舞动着干戈,将长矟扬上天,随即又落在地上,伴随着“咚”的一声,地上升起一阵暗红色的烟尘,士卒们齐声高喝道:“万胜!”,如此再三,城上守军为之变色:原来他们竟是以龙首原为鼓面助威!

    在城上与城下的鼓声中,凉军各部首领除去贾诩外,皆骑马缓缓出阵,抵达土山与城池间的空地,而阔大的安门也缓缓提起,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闸门的阴影里浮现出来,那正是吕布。

    吕布身骑火红色的赤兔马,内穿一身赤褐色的戎装,外披的铠甲被漆成银白色,仿佛一团烧红的剑。而他手中持有约两丈高的长槊,配上他壮硕的身材,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便是连牛辅等人见他威武模样,也不禁呼吸一滞。即使他们看不起吕布的操守,但这一月来的战事也使他们不得不承认,若论勇武,吕布确实是当世卓绝,少有人匹。

    吕布慢悠悠地走到牛辅等人面前,对他们笑道:“不知尔等欲以何人应战?”

    几人早有商议,若论马战,诸将中无人能比得过牛辅,故而由牛辅出战。牛辅同样身高九尺,与吕布相近,身骑一匹棕褐色的宝龙驹,身穿浅蓝色的戎服,披有一副明晃晃的金色明光铠。两人相互交错,策马盘旋,晨光照在两人身上,显得颇为耀眼,两人都如同有天神庇佑的神人一般。

    但吕布的身材到底高大一些,看起来牛辅落了一些下风。牛辅知道这点,也知道在两军之前对战,心气更为重要,故而想抢先贬低对方,说道:“吕兄武力卓绝,便是我也是极为钦佩,但如今我身负将士生死,不得不勉强与吕兄决之,刀剑相向,诚为可惜。但今逢量级,还是得诚实相告,以表敬仰之情,吕兄,牛辅最为钦佩吕兄二事,吕兄可知为何?”

    吕布不料牛辅出此言论,哪怕明知话里藏话,一时间竟也有些飘飘然,下意识问道:“为何事?”

    牛辅拱手笑道:“自然是东都之杀丁原,西京之诛太师了。放眼天下,除去吕兄外,还有谁人可及啊?”

    吕布听了,顿时面皮发红,他本想立刻踩蹬提缰出战,但想了片刻,觉得似有露怯之态,竟硬生生忍了下来,赤兔马忽而腾起前蹄嘶鸣,鸣声令周遭的马匹都一阵骚动,等赤兔又站稳,吕布斜持长槊,用槊尖指向牛辅,缓缓道:“今日我必杀汝,剜眼割舌,把首级插在这大矟尖上示众,”语气平缓无常,听来却令人感到莫名的寒意。

    说完,赤兔马奔飞如电,瞬间进转至牛辅面前,牛辅早有抵抗,将槊杆横置当下吕布突如其来的一刺,两人一触即分,旁观的骑士们只觉得一点火花插过,但随即又消失了,两人已分开至数十步外,但那点火花的残影分明还留在瞳孔里。

    第一击只是开始,两人很快驱使马匹,并驾齐驱在一起,边飞驰边挥舞武器,那点火花很快又频繁地出现在抨击声之中,让人眼花缭乱,以至于觉得眼睛被灼伤了。而更令观众们惊异的,则是巨大的长槊在两人之中迅速舞动,让人也产生了错觉,仿佛他们拿的不是长矟,而是两条长鞭。

    两骑撞击了十来回合,终于又分开来,牛辅奔在城门,吕布奔在土山,两人沿着这个距离慢慢盘旋,观战众人这才又看清两人神态,此时吕布一手振缰,一手握槊,面目如铁波澜不惊,而牛辅稍稍气喘,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是这一连串的碰撞让他有些乏力。

    但即使如此,两骑相互盘旋着,仍然似有共识般缩小盘旋距离,两人越靠越近,马速也越来越慢,正当两人相隔十余步的时候,牛辅忽然振缰,周口持槊迎上吕布,吕布以为他要再次刺击,便持槊杆去挡,孰料牛辅竟然朝他扔出长槊,槊尖破空而来,吕布急忙侧身闪躲,竟险之又险地躲了过去,只是他再正身事,眼前却发现又有一柄刀刃闪着寒芒。

    吕布此时已经没有闪躲的空间,但他遇此绝望情景,在转瞬之间,竟选择也扔掉长矟,反伸出双手,在半空中紧握住斫刀的刀芒,他的手上带着衬有铁环的手套,但此时抓住刀锋,也不禁感到一阵刺痛,指节之间显然已经出血了,但也令这致命一刀受挫,不能再进分毫。

    牛辅见状想抽刀,可他这时才发现,吕布的双手如同铁熔的一般,自己竟是刺不得也拔不出,只见吕布又用流血的右手扣住刀背,骤一用力,牛辅的斫刀便被吕布夺了过去。

    扔出长槊后,牛辅的武器只有斫刀,可如今斫刀竟为吕布所夺,牛辅便无兵器可用了。他当机立断,立马扔下斫刀,策马回身往军阵中去,吕布好容易占得上风,哪里愿意放他逃,大喝道:“胜负未分,你是已认负了吗?”口中说着,也紧驱赤兔,往凉人军中驰去。

    往前策马约五十余步。牛辅忽然停住了,吕布见状,下意识地也令赤兔缓步,但还未来得及多想,自己已经走入凉人前列的箭程。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看见对面的士卒缝隙里有点点寒星。

    有箭士!吕布心中一惊,但又很快放下心来,因为对于此战,何止是凉人花有心思,他也同样如此,此次出战,为防止凉人偷袭,吕布在戎装之内还穿有一层铁甲,他征战多年,从未见人能射出穿两层厚甲的箭矢,于是有恃无恐,站在箭程里,依旧对凉军讥讽道:“凉狗,技止于此了吗?”

    徐荣冷笑道:“对付豚犬儿,还需要更多计吗?”

    话音刚落,一支箭矢从阵中飞射而出,正中吕布腹部。

    吕布笑了两声,正要嘲讽说我身穿两甲,话不出口,小腹有一股热流涌出来,用受伤的双手下意识一抹,满是湿濡的感觉,往下一望,才发现鲜血正从箭矢处汩汩而出,他感到不可思议,下意思叹道:“竟有穿两层厚甲之箭?”

    趁着意识还清醒,他立马调拨马头,往城门撤去,更多的箭矢射了出来,叮叮咚咚地撞在吕布甲上,都没有像第一支箭那样直插进去。

    不少人做势要追,孰料闸门开启,高顺率领陷阵营从中突然杀出。他们原本是设计吕布获胜后乘胜突袭,此时只能将吕布接引回去,并阻挡那些试图拦杀吕布的追兵。陷阵营的武勇确实惊人,很快将追赶的凉人都打退了,顺利回到城内,但转首来看,吕布已一头栽倒在地。

    城外的徐荣则重整军势,命部众当日再次攻城。

    回过头来,徐荣对胡车儿笑道:“离石你射陈庭坚不成,今日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胡车儿抱着五石弓,双手犹自在为刚才一箭发抖,但他脸上满是满足之色,他对徐荣回道:“都是弓矢之神保佑。”

第二十三章 长安破城

    午后,天空逐渐变得晦暗不清,渐渐地飘起了秋雨。远处的树林、水岸以及无边无际的凉军营垒都不见了踪迹,势力所及,渺若无人,长安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寂静之中。

    凉军又开始攻城了,南城的沟壕早已被土山所填埋。凉人如蚂蚁般向沟堑后的城墙涌来,刚刚被洗去血水的大地瞬间被无数的皮靴踩成黄黑色的烂泥。细雨仍在空中密密地飘落,远处城垣无声,宛如巨大的坟冢。

    很快,安门响起了厮杀之声,接着是西安门、覆盎门。搁着如丝如缕的秋雨,杀声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冲霄而起,反而变得极为微弱,好似从极遥远处飘来的。

    城墙上的大鼓们还在敲击着鼓声,未央宫里也敲起钟声,悠扬的皇宫巨钟声仿佛天外之音穿透雨幕,传递到长安城每个人耳里。长安城的街道上也是一片寂静,说是戒严,实际上街道上巡逻的卫兵也没有了,剩下的要么去城上加入厮杀,要么已经调入宫里准备工事,导致整个街道空空荡荡,什么人也看不见。

    剩下的长安居民们都蜗居在家里。为了保命,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一些人用石块、巨木、水缸等一切想得到的事物堵住院门,又开始想方设法地在家院里隐藏粮食财货。一些人则是把家中值钱的东西聚集在一起,希望凉军攻入城池时,把这些献上去后,向凉人们祈求,总能保得全家性命。

    当然最为着急的还是那些官吏们,除去还在宫省中守备的宫省公卿,底层的官吏们看到重伤的吕布被拖入宫中,当即便明白城池坚守不了多久了,纷纷改换衣服,做贫民难民打扮逃出府院,到穷人聚集的寺院与道观里,祈求可以骗过凉人的耳目。虽然行动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在心里祈求祖先庇佑,让他们渡过此次劫难。平日里跋扈、暴戾的人,作威作福的人,此刻面临的生命的威胁,却恢复了鼠兔般的懦弱。苍天也许会怜惜这些可悲可怜的人,但却无力拯救任何人。

    此前朝廷给益州刘焉、并州刘备陈冲发信求援,益州牧刘焉收到诏令后,其实也说要发兵勤王,命张鲁突然出军汉中,汉中的兵卒早就被调光了,为张鲁一举所收复。孰料收复之后,张鲁四万大军便一步也不动,滞留在阳平关处。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并州刘备与陈冲,但今日他们是决计到不了的。

    满城剩下的都是无心再战的伤兵与新兵,奋武将军吕布还在宫中急救,靠什么抵抗凉军的猛攻呢?或许是这缭绕全城的钟声吧。这个时候的长安城,与其说是在抵抗,不如说在祈祷天降奇迹,但上天降下的,只有杳杳而落的秋雨。

    到了申时,西安门处的喊杀声突然大了起来,凉军终于攻破了第一个城门,将他们的怒吼转变为每一个长安人的恐惧。当时,吕布被陷阵营和杨彪拉回宫中后,负责指挥戍守安门的乃是侍中闵贡。

    三年前他是从常侍手中救回天子,辈封为都亭侯,但此后一直被董卓闲置,终于在此次被重新启用。王允一死,他便以曾手杀常侍为由,向天子请命到阵上督战,董承知他忠诚可用,便答应了。但此时吕布一伤,能够指挥军队的也就是闵贡了,他不缺少胆气,效仿吕布,手持长剑亲自上阵杀敌,用以鼓舞士卒,但是凉人到底不比常侍,几个人见他衣着华丽好似高官,便抢着围攻他,闵贡顾此失彼,被凉人连刺五矟,当场身死,军心也就随之崩溃。

    公卿们对这个消息是有所预料的,但是当破城真的到眼前时,他们也不免为之心惊。尚书台的大人们又派出一些人到城门处打听,结果打听的人还没回来,败兵已经开始涌入未央宫。居民们见状也颇有些失措,跟着往宫门内跑。有些人想要打听消息,但很快就见到了尾随他们进城的凉人,正沿南北向的街两侧行进,人数之多望不见头尾。

    此时未央宫内兵不过千余,顿时内外大骇。当时宫城值宿的乃是新任虎贲中郎将李肃,董承就命他收罗败兵,阖上未央宫各门防御。但络绎不绝都是逃入宫中的官吏和难民百姓,各门都难以关闭。李肃只好狠下心来,令亲信督守各门,只准放有武器的军人进城。一时内外大哭,一直穿到尚书台所在。尚书台诸公都面色纠结,有些悲悯的人甚至躲到宫内听不到的地方,以欺骗自己,没有这等悲惨景象。

    酉时,天色昏冥,细雨飘扬,远处的城南与城西相继有火光窜出。随后,张辽、曹性等守城将士也相继败归宫中。此时不光西安门被破,安门、覆盎门的守卫也都溃散了,凉军们逐渐从城南各门涌到城西、城南甚至城北处,把守城门后,把围城的栅栏撤去,再以重兵守卫。

    未央宫内一片乱哄哄的,入宫军士至少有三千余人左右,却因为编制已乱,一时无统一调度。诸将都向建平将军董承汇报情况,董承再转告天子。天子身陷如此情形,也不由得面怀悲伤,他却不是因为自己而悲伤,他问董承说:“今日破城,京师隳没,乃是朕在城上胡言的缘故吗?”

    董承看着他尚显稚嫩又显青春的脸庞,心中升起一股同情,他劝慰道:“陛下不必自责,奋武与各位公卿都不曾反对,这怎会是陛下的过错?”

    然后董承又去问吕布的伤势,太医说奋武将军命大,挺了过来,但是什么时候能够伤愈,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听完这句话,董承感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他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挺直着脊梁去整顿军队。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于此同时,各部凉军首领正式进入西安门,各自指挥着部署趁夜入城。凉军大部正源源不断地从三面进城,并开始进一步合围夺取城中宫殿。此时恶战大体已经结束,但各门各城尚没有完全接管。因为未央宫完好,尚待攻城,凉军仍勒令军纪,并无大的烧杀发生,只是严禁城中人出城,并收缴俘虏与投降的北军武器。

    在贾诩的安排下,诸将入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皇甫府。皇甫坚寿与皇甫郦在得知王允已死后,对诸事都已想开了,府门之间的缟素都已撤去,打算用一些钱财向凉军买个平安,孰料凉军破城之后,不仅对他家秋毫无犯,而且竟又见到了凉军的首领几人,这让他们措手不及。

    贾诩与徐荣等人恭恭敬敬地对皇甫嵩的遗体行礼,而后又见皇甫嵩府上二十余人,家用不过两车而已,这让他们备为感慨,都说车骑真是清官,又想分给皇甫嵩家一些财货米面,被皇甫坚寿给拒绝了。

    贾诩问其缘故,皇甫坚寿直接回答说:“大人生前曾教导小子,不可受不白之财,尤其是军中之财。”

    见皇甫坚寿抬出皇甫嵩,贾诩不由苦笑,他问道:“侍中也曾在朝中为官,总不会也以为我等是包藏祸心吧?世事艰难,为人也艰难,车骑的下场就是我等的前鉴啊!若非求活,又何必走到这一步呢?”

    皇甫坚寿没有回答,看了贾诩片刻,说道:“此次贵军行动无影,作战如神,应当都是贾君的手笔吧。”

    贾诩吃了一惊,他左右环顾,见其余同袍都看着自己,显然也很吃惊。贾诩平时深居简出,也不亲自领军冲锋,最多是策马旁观而已,并无人知晓他军中谋主的身份,长安朝廷至今还以为凉军领袖乃是牛辅,孰料竟在今日被皇甫坚寿叫破,贾诩心中顿时起了杀心。

    皇甫坚寿倒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如实说:“大人生前曾说,他死,朝廷必生乱事,若是董公能平息乱事,定然是贾君受到重用的缘故,因为朝中只有贾君才能与他仿佛。我等见董公已死,还以为便是贾君也无力回天,不料贾君才高如此!我等也不得不佩服大人先见之明。”

    贾诩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感叹说:“我能料生,车骑能料死,怎能说与车骑才能仿佛呢?”随后又顺口问道:“车骑可还有其余言语交代?若有困难,我等不吝财宝性命,也必尽力助之。”

    皇甫坚寿犹豫了片刻,还是答说:“谈何性命?我为家中大人求名,故延缓离京之事,如今心愿已了,只求贾君放我等离去。”

    “今日我等破城,必不伤及侍中,侍中何必离城呢?”

    “既是贾君问起,我便斗胆直言,大人生前还有言,贾君今日虽能攻破朝廷,但天下尚未定,人心尚未定,在大人看来,能成大事者,终为陈庭坚、刘玄德二人。将军今日虽胜,将来却不可知。”

    一旁的李傕郭汜闻言大怒,直欲对他挥刀,却被贾诩拦下。贾诩回头直视了皇甫坚寿片刻,仍笑着说道:“车骑说的自然有理,但是侍中也不必急着离去,并州大军前来,就在这几日了。”

    他稍闭双眼,整顿气息,又变了副冷淡脸色,字句说道:“至于谁胜谁负,在这几日内,也就见分晓了。”

第二十四章 抵达

    八月初八,并军尽数渡过大河,但摆在他们面前的,乃是一连片被烧毁的废墟,还有数不尽的难民。

    这几年里,临晋的百姓们早已见惯了辱人的士卒,见惯了滥杀的刀剑,甚至见惯了散落在四处饿死的死尸与白骨,也想过或许有遭一日,或许自己会身处在同样一个场景里,为斫刀利刃们干脆杀害。但他们却从未想象过,会如同今日这般,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蔓延了整个临晋城野,将他们所曾拥有的一切在眼前都付之一炬。

    化为灰烬之后,便是他们都沦为难民的现实。临晋大火中活下来的人,发现自己居无定所,甚至缺食少衣,都想起了许多被凌虐至死的河南难民。在这个情景下,很多有勇气的人干脆自杀了,他们不愿如蝼蚁一样苟活着。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活着,活着有时候便是一切,哪怕他们自己也不知晓如何活下去。

    但出乎他们意料,他们终究是活了下来,救下他们的自然是陈冲。

    陈冲知道时间紧迫,大军不能在此处长期停留,只做了最简单的处理。他在早上招来一些壮丁,问壮丁中有没有愿意参军的,愿意的就留下来作为守军,自己挪出一部分米面与刀剑留给他们,让这些人在本地立刻开展重建,陈冲准许他们推出首领全权处置,又留下两名幕僚作为监督,不至于出现有滥权害民之事,便继续指挥大军南下。

    重建很快就开始了,等大军在渭水也搭好浮桥的时候,临晋周遭也陆续建起了临时的草庐,用以遮蔽风雨和熬煮粥汤,皆赠予临晋难民。临晋难民不可思议,都问须要做何事补偿,监督的幕僚按陈冲的吩咐说:无须补偿,征西将军刘备为国靖难,这些都是本分而已。临晋百姓由是大为感动,纷纷流泪感谢说,不料张然明之后,复能见此仁义之师,将军仁名实为不虚。

    过了一会,听闻刘备率大军从临汾渡河南下,沿路不少难民不再害怕兵士,便跪在路旁,为他们屈身祈祷祝福,希望大汉列祖能够保佑他们得胜归来。又有传闻说,军中有张奂之子张昶随行,大家都非常高兴,一些孩子追在后面高声唱《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童声稚嫩,沿途的军士都笑了,于是一些人和着唱起来,只是他们一出声,就激起胸中的慷慨热血,更勾起了所有人的美好记忆,童年梦想。他们高高低低地唱起来,但第一声后,像是火山口的第一股热浪,紧跟着的,是铺天盖地的滚烫岩浆。秋雨潇潇,但他们胸口滚烫,不少军士都相互鼓舞说:“凉人多来并州河东屠戮,和我等仇深过海,但和汉室社稷相比,又能算得上什么?我们今日前往长安,可谓是举身赴国难了,勉之!勉之!”

    前锋的张飞在当日直抵渭水,继续完成渭水浮桥,浮桥往南十余里处,便是白波军残部所在的郑县了。

    杨奉韩暹他们昨日刚刚抵达郑县,没料到次日并军就开始筑桥,颇有些措手不及,不由惊诧道:“刘备陈冲竟恨我们到这种地步?连信义之名也不在乎了啊!”因此大为恐慌,对士卒加大鞭策,让他们赶紧去固防。

    可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一个问题,此前凉人从武关入蓝田,转而穿过骊山进入郑县,再从郑县进入临晋,沿路劫掠,郑县物资早就为其搜刮一空。他们此时勉强派人到城中继续抢掠物资,可百姓无物上缴,且全都对他们怒目以待。

    更为要命的是,郑县中有千余人是前年从上雒等地强迁来的,他们对白波军和凉人都深恶痛绝,又都见过关羽入关时的军纪,也从白波军中知晓了并州州府正有大军前来的消息,私下里便串通联络,商量决定反抗杨奉等人,并派人去渭水边迎并军入城。

    事不宜迟,这些人当夜便在城中发难。白波军才入城一日多,其中有一半时间在歇息,故而城中防务并算不上严密。四十来号人做商人打扮,在车中藏有武器和刺客,趁守卫检查货物时,车中刺客突然袭击守卫,周边的人也拿出武器,将北门的军士都杀死了,同伙们隐藏在周边民居,此时见状都蜂涌而出,瞬间将北门占领,北门一开,三人骑了马便立刻往渭水边跑。

    杨奉收到这个消息时,浑身如坠冰窖。一旁的右贤王独孤去卑得到消息后,还打算派兵前去镇压,杨奉直接质问说:“北门贼徒虽止百余,可城中形势大坏,暴民已多矣。我等岂能仓促而定?不如赶紧撤去!否则并州兵来,我等欲逃也无路了。”

    独孤去卑却问他:“逃,逃能逃到哪里去?丢了此处,天下可还有容得我等的地方?”

    这下也把杨奉问住了。是啊,他们已经离开了家乡,投靠了凉人,若是这时候再出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韩暹这时候答说:“我们从武关出去,过南阳兖豫,去投青徐临淄。”

    “临淄的黄巾?”

    “我等本就是黄巾余部,好歹也是太平道出身。此刻去投黄巾正统,临淄岂有不接纳的道理?而临淄朝廷现在兵向三州,也正是用武之际,说不得还能再受重用!”

    这个提议迅速得到了杨奉的认可,只有独孤去卑颇有犹豫,但他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们匆匆收拾行装,直接召集兵马往南去。士卒们见召集得如此仓促,猜出有大事要发生,于是便问首领们要去往何处。

    这个提议是韩暹提出的,自然也是韩暹回答。听闻要离开关中,到数千里之遥的临淄去,士卒们露出了犹豫之色。此时,远处已经隐隐能听见并军前来的马蹄声,韩暹知道时间快来不及了,而士卒们还有思乡之情,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呢?于是他对士卒们发誓说,无论他们在中原如何发展,都是为了能回到故乡,无论最后是成是败,有朝一日,他也一定会回到西河。

    部众闻言,又见韩暹神色慷慨,于是坚信无疑,重新开拔起行。离开时,这些白波人与匈奴人回望黑暗中的郑县,看天上的一轮残月,心里想着的,却是在渭水之北,秦岭之北,大河东西,被同一轮残月普照的家乡。

    张飞这时已赶到郑县北门,见他们远行的山路狭窄,如今黑夜里又不能视物,便没有派兵去追,而是选择加紧入驻郑县。等陈冲到来时,他向陈冲愤愤然道:“真是便宜了这群奴狗!也不知他们这一去,何时才能复仇。”

    陈冲则说:“若是想要平复天下,无论他们逃到何处,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们都还会再相遇的。”

    郑县一下,并军通往长安的最后一道阻碍也消除了。陈冲在郑县留下四千人转运物资,并接应后续部队,自己则与张飞领前锋,转而西行,通过骊山与渭水之间的狭窄道路,在八月初十凌晨抵达鸿门亭。

    在鸿门亭处,陈冲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侍中荀攸自出长安之后,便一直等在鸿门亭内,至今已有一旬有余,他看到并州大军从亭外路过,到处都是并州玄底红边的旗帜,便找到一名曲长亮明身份,请求带他面见陈冲。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陈寔去世的时候,至今已有五年了,那一次陈冲只来得及和他在葬礼上相见,连话也没有说上,而后就直奔京城请赴西河,不料再次相见,两人的形貌都变化太大,两人都有些认不出对方了。

    “公达,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荀攸年长陈冲五岁,在陈冲的记忆里,荀攸一直是个丰神俊逸的佳公子,也没有什么能使他忧愁。可如今荀攸神采依旧怡然,但半年来的牢狱之灾终究使他憔悴了许多。

    荀攸对此倒蛮不在乎,他握住陈冲的手笑道:“庭坚,你看起来更为操劳啊!”陈冲相貌不如荀彧许多,但和荀攸其实也仿佛,可两人现在站在一起,反倒是刚过而立之年的陈冲更显老一些。

    两人都知道如今不是寒暄的时候,长话短说,荀攸直接说道:“你来得有些晚了,按我预计,恐怕凉军今明两日内便能破城,他们不劫持天子便是幸事,想要内外夹击,恐怕是做不到了。”

    “公达,你了解我,我一向是按最坏的情况打算,此次我倾力而出,是定然要毕其功于一役的。”

    “但愿如此。”荀攸也破天荒收敛了笑意,改露出惆怅神色,五年之前,谁也不曾想到,朝廷的局面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先帝被人嘲笑荒唐,可如今看来,也正是他维持了朝中脆弱的平衡。

    “你准备如何取胜?”

    “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会战。”陈冲没有犹豫,郑重答道:“一场结束与开始的会战。”

    次日,他们抵达霸陵,渡过灞水,先锋的两万人驻扎在铜人原与白鹿原之间,后续的部队,将在次日依次抵达。

    这样的动静当然瞒不了长安的贾诩等人,他们已攻下长安,又暂缓进攻未央宫事宜,而是全军休整了一日,为这次二十万人规模的大会战做最后的准备。

第二十五章 贾诩陈冲论战

    凉军将领得知并人的前阵抵达白鹿原后,当即于长乐宫中召开军议,商议该如何应敌。

    牛辅麾下长史王淑说:“如今我等虽已占领西京大部,但未央宫尚未攻下。天子还不在手中,是否要先缩军于城内,依靠长安巨防以拒强敌,先迎回天子再做打算?”

    这番话立刻被建威将军徐荣所否定,他说:“现在大局未定,宫中公卿一定会拼死抵抗。若想要硬攻未央宫,不但不容易得手,纵然得手,天子与公卿也不一定相从。若是闹出个好歹,反而对军心不利。不如留下千余士卒,封锁各宫门,出城与并人决战,胜负之后自有定论。”

    牛辅闻言,还是更倾向于自己的幕僚的意见:“不妥吧,我等现在明明有西京高墙,何必自己放弃地利去与敌军决战,岂非是扬短避长?”

    李傕倒想得明白:“我们军中尚有五万骑士,正适合在城外纵马奔驰,如果我们固守城池,未免有些自废武功了。何况我们此前攻城大立土山,一时也难以推倒,无所谓所谓高墙巨防了。”

    郭汜的长史扈靖则不以为然:“当时我们能冒着箭雨堆出土山,也不过两日便成,拆楼总易过拆楼,大不了花一日时间,还能推不平吗?我军连战一月,已是疲惫之师,如今有高墙可用,为何还要与并军合战?”

    然后是张济皱着眉头看了众人一圈,高声说:“我们大军鼎盛,兵强马壮,在就是丢马鞭过去,也能将渭水断流。而且我们自陇上从军以来,征战十余年,也从来没有攻不破的敌人,陈庭坚的眉骨尚有我们弓矢的疤痕呢!怎么还有人畏手畏脚?”

    各人说完意见,结果都看向贾诩,这一月来,贾诩已经在凉军中建立了极高的威信,哪怕这种威信是他所不想要的。

    贾诩看着地图,做捻须沉思状,他心中分析各人的话语:王淑此言必有牛辅的示意,他们常年直面并军,虽然不负,但也没有取得多大的战果,心中还是有几分怯意的,不能当真。徐荣讲的是有道理的,城中还有未央宫未拿下,如果在城中固守,总还是有几分变数。郭汜部下先受挫于泾水,后在攻城时主攻,多有损伤,想多多修养,也是人之常情。李傕轻佻好战,张济倒是一直持重,意见可以做参考。总的来看,他心里也倾向于出城会战。

    但话却不能这么说,如今凉军并没有真正的领袖,还是要看军心如何,于是贾诩干脆出主意,让曲长以上的军官都聚集一处,赞成出城会战的站左边,不赞成的站右边。一时间,大部分人都站在了左边。贾诩便对诸将们笑道:“人心思战,可作战!”诸将也无异议。

    最后商定出战的布阵,还是由贾诩主张,他分析说:“据说并军空巢而来,兵数虽号称三十万,但我看过并州户数,即使空巢而出,也不过七万之众,就算能征募些许匈奴鲜卑,可他们此次远赴千里,征调定然不会超过三万人,其中更有不少新卒,论兵力,是我等优势,论兵精,还是我等优势。”

    “而今日斥候来报,并军尚未到齐,占据白鹿原铜人原,居高临下,我等抢先进攻并不有利,但他们士气不和。我们大可以先占据龙首原,先派一步沿龙脊做势主动与其合战,只要并军前阵已退,后阵不济,我等大可以沿渭水之南,骊山之北,令其尽溃于山河之中。

    若是并军不退,我们便安坐龙首原,以久逸之兵藏于少陵原深处,等他们主动来攻,等其锐气耗尽,便以奇兵破其新卒,新卒一退,敌军自然溃败。诸君,只要此战得胜,何止天子在手?我等还可乘胜以复二州!诸君勉之!”

    说完,他与诸将约定,全军除去监视未央宫的军士外,沿潏水呈品字排开,从西向东分为三列,最东列是张济部,其次是徐荣部、李傕部,最西列是郭汜部、贾诩部、牛辅部,王方部作为预备队。当夜,各军早早在城中休整,于次日卯时从各城门陆续走出长安,每部之间拉开距离,各有四五里,阵线长达近三十里。

    在两军出城的同时,陈冲也在抓紧时间督促各军进入白鹿原,如今抵达的已有张飞部、卫固部、田豫部、杨会部、太史慈部、徐晃部、刘备部、令狐渊部、高准部约有八万人,身后尚有刘德然部、顾益部、秦宜禄、张杨部、鲜卑与匈奴义从等四万人未到。

    他们得知凉人抢先出城做决战状,很多将领都大为恐惧,令狐渊派人向陈冲与刘备询问说:“如今大军尚未集结,尤其是鲜卑精锐未到,是不是先向后退一退,等全军集结完毕,再与凉军决战。”

    刘备直接对使者骂了回去:“如今大军抵达已至半数,哪有未战先退的道理?平白坏军心而长凉狗志气!你回去告诉他,不要怕,此战战胜,我亲自为他请赏京兆尹!”使者讪讪不敢出声,正要回去时,陈冲把使者叫住,对他低声说:“你告诉定襄都尉,不是不想退,实在是无路可退,我军后路全是狭道,信息难以传达,一旦后退,后军误以为溃败,我等便当真是自求死路了。”使者这才面色肃穆,躬身行礼快步回去了。

    转过头,陈冲与刘备站在铜人原上向西展望,铜人原之下,先是白鹿原,再往下是凤栖原,而后是鸿固原,最后是龙首原,五大土原自东向西一直蔓延到长安城下,这里没有多少高大树木,多是灌木和青草,只是鸿固原和龙首原已经淹没在天际里。

    渐渐地,他们看见隐隐的有人影出现,好似一阵灰风下又蒙上了一层黑雾,凉人们慢慢踏上少陵原,原上青草逐渐转黄,又衬得他们好似从秋土中生出的蝗灾,将大地逐渐淹没。

    这景象着实令人惊骇,但陈冲面色不便,他和刘备商量了片刻,让最近的张飞部先下白鹿原列阵,并让后面的部众陆续进驻在铜人原与白鹿原之间。

    张济部与张飞部最后对峙在白鹿原与少陵原之间,张济见张飞之后的高山上,并人们旗帜如林,最为眨眼的还是两张白底四字旗帜,虽然隔得太远,字迹有些模糊,但他也猜得到旗上的字迹,他在离石城下已经见过太多次了。这让他有些失笑,对身边胡车儿说:“想要让他们未战先溃,还是想得太好了些。”

    于是张济部稍稍停驻片刻,又缓缓领军后退,张飞本想先上前挑战辱骂一番,不料对方退得这样快,而且布阵极为得体,没有尾随冲阵的机会,这让他心中积蓄的战意一时间无处发泄,只能单骑上前叫骂道:“燕人张翼德在此,凉狗,是丈夫上前与我死战!”张济部充耳不闻,依旧策马西还。

    凉军来得突兀,退得更突兀,让并人完全不明所以,但在这一来一退之间,一支五千人的骑军在凤栖原的极南处隐藏下来了,而整队仓促的并人们并没有发现异常。

    当夜,并军终于尽数渡过鸿门,抵达铜人原,士卒在原上稍作休整,将领军官们则聚集到一处,紧急召开军议。刘备先说:“敌军在龙首原列阵,显然是不愿迎上强攻,我等如今虽占据地利,按理应与敌对峙,但我军倾国而来,耗费成堆,不能长久,而且城中的天子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放弃地利,早日强攻。”

    荀攸此次也参与了军议,他直接问道:“攻自然是要攻,只是如何攻,攻何处,却是重中之重。”

    陈冲点点头,说出自己的规划:“凉军虽说声势浩大,且士卒骁勇善战,天下无人能匹,若是董卓尚在,我不敢言胜,可如今董卓已死,我便有机可乘了。”

    荀攸闻言,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军中有诸将,将多无帅首!”

    “正是”陈冲指着西方,沉声说道:“凉军能够战至今日,可以称得上团结,但毕竟人有利害之心,没有主帅调度指挥,在占尽优势之下,或许能够团结合作,可若是先灭其一部,其余诸部必惊而乱之,不可收拾。我等当今之计,唯有先灭其一部,先诛其心,方能灭其军!”

    这番话说服众将,都无异议,于是陈冲定下布置:

    全军分为左右两大部,左部由刘备带领,麾下有田豫、太史慈、卫固、杨会四部,并辅佐以鲜卑匈奴骑士,约有五万人左右,负责突破凉军的左翼所在龙首原南段。

    右部由陈冲亲自坐镇,麾下有令狐渊、徐晃、高准、秦宜禄四部,并有大量新征的民夫新卒,约有五万人左右,负责右翼战事,但以守为主,坐镇白鹿原,接应并阻挡凉军的斜击。

    剩下大军由张飞带领,麾下有张杨、刘德然、顾益三部,约有二万人左右,留在右翼侧后方,实际上是作为预备军,陈冲没有给出具体的任务,而是与其约定战场上等待的地点,希望在合适的时机将其投入战役,作为改变局势的奇兵。

    计议已定,所有人把自己的任务都复述了一遍后,军议便结束了。直到回到自己所属的营帐,很多军官还是说不出话来,今夜的谋划已经让他们意识到,这次会战并非是梦中的呓语,而是确实迫在眉睫,一触即发了。

第二十六章 野战争先赴

    次日一早,朝阳东升天上,正显示出万里无云,碧蓝如洗的干净天色。日光如同橙黄的水流涤荡下来,扫去了战士们心中战争的阴云。在战争来得越近的时候,压力反而会越来越轻,最后反生出一股浮力,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渴望战事。

    他们集结在铜人原。

    铜人原的得名来自于始皇帝的十二金人,当年始皇帝收缴天下兵器,铸成十二座千石重的铜人,便置于此处,被人称之为铜人原。只是如今十二座铜人已被董卓拆除十座,用作铸造小钱,以至于此处只剩下十座空台,和两座高立三丈的持戈铜人。

    约定的时间到了,卯时二刻,并军士卒们纷纷穿过这座四百年之久的遗迹,在铜人干戈的指引下,在连绵的号角声中于白鹿原集合。此时的白鹿原上没有周平王东迁时尾随的白鹿,只有北边的雁鸣池还有许多在此地停驻歇息的雁鸟,雁鸟们见到大军缓缓地从高处走下,密集的人马向两翼展开,如林的战马骑士走到凤栖原,黑压压遮住了东边有光亮的天空,雁鸟们不知所措,皆惊悸着腾飞向天,如同一朵黑色的浪花扑到了苍穹之上,然后盘旋着,看并军继续向西进发。

    凉军也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如昨日一般在龙首原上如品字型列阵,这种列阵的好处是易于防守,中军极为雄厚,随时可以支援两翼,但凡事皆有利弊,坏处就是两翼兵力薄弱,接战时多处于劣势。

    并军最终停在鸿固原处,与凉军留有五里的距离,沿着龙首原的山脊东西对峙,双方的战线都长达近三十里,如同一条绵延无尽的山脉,横亘在对方的眼里心里。

    入阵之前,做先攻的左部刘备命长史张昶上前宣读檄文。

    张昶领命,骑着一匹深青色的快马,与八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奔驰到凉军之前。

    在最前阵的张济看过去,张昶此时一身素青色的文士长袍,下穿武人骑马用的长裤,浑身也未披甲。按理说这种打扮颇为不伦不类,但此时看来既有儒雅之气,又有武人的英勇色彩。而他身后的八名护卫骑士都穿着漆成白色的全套战甲,坐骑也都如铁兽一般披满了马铠,铁蹄踏足青原之上,铁甲振空而响,羽毛、弓箭一起摆动,宛如天神下凡。

    张昶走到离张济部一箭程的距离,清了清嗓子,从胸中掏出帛布,展卷宣言道:“你等本是国家重器,社稷倚仗,戍守西疆十余载,深得先帝重用,皇恩可谓深厚。孰料先帝身死不足五年,先有董卓篡权,令天下崩裂,后有你等发兵西京,隳灭三辅,逼凌天子。事理昭然,可谓罪恶已极!而我等大军勤王匡正,奉辞伐罪,领百万铁马金戈而来,岂是尔等不义之师可以抵抗。今并州牧仁慈,中郎将宽德,特令我宣读此旨,凡临阵弃弓矢投降者,一律不究,事后屯田五载,为国家赎罪,罪止李傕、郭汜、贾诩、牛辅、徐荣、张济、王方七人,有斩其首级者,可为国请封,获乡侯之享!”

    张昶说罢,凉军中先是鸦雀无声,而后又哄然大笑。为首的张济抽出斫刀,策马上前嘲笑道:“两军对阵,谁更兵强马壮,一眼便可察之!你让陈冲刘备立马投降,我们也不吝惜赏两个九卿,如若不降,就等着做我家的苍头奴役吧!”

    张昶对此早有预料,他也不说过多的话,只淡淡回了一句:“那就刀剑上见真章吧!”于是又率骑士撤回中军。

    此时已是午日,明亮的天空下,两军各自执弓按刀站立,相互对视,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方,他们的胸臆里只有胜利。

    终于,并军的鼓声渐渐响起,将士气渐渐调动起来,伴随着一声如霹雳的长号声,鼓声也响如雷鸣。随后,铁甲破空的脆响汇入鼓声的海洋。长矟与矛戈如阴森森的森林伸向天空,刘备部的云纹伏虎旗也随风挥动,左部的并军如同一条洪流,从鸿固原滚滚流向龙首原,在最前方的,正是自檀石槐时期就闻名天下的鲜卑骑士。

    此次招来的鲜卑骑士约有四千左右,为首的精骑约有八百人。皆是刘备亲自前往五原,与拓跋鲜卑的首领拓跋诘汾和谈得来的。全军由拓跋诘汾的长子拓跋匹孤【1】亲自率领。

    他们矟尖上绑着红色玄鸟小旗,铁骑涌动,山崩地裂,仿佛一群火鸟在龙首原低空掠过,转瞬间绕过张济部,竟直直冲入次列的李傕部内。此举出乎大大凉人的预料,前几日的积水还在原上,此时水花四溅,乱泥翻飞,人呼马嘶,乱作一团。

    李傕部最前阵的李应首当其冲,但他们却没做好相应的准备。战前,各部之间也曾商议过并军从何处发起过进攻,可能是从张济部,也可能是牛辅部,但唯独没想过敌军先进攻的乃是作为侧翼中腹部的己部,于是李傕对部下说,战前让骑兵在前锋,见前后有哪里不应,便接济哪里。这导致鲜卑骑士冲过来时,李应只来得及堪堪射一轮弓矢,便不得不与敌军接战了!

    李应身穿白色戎服,披漆成浅黄色的两铛铠,身背两尺长铁环首刀,向前来的东骑铁甲高喊:“好个鲜卑男子,与你等厮杀快活,也算不枉此生了!”说罢入阵,挺槊与敌对刺,将挡前的鲜卑人一一挑下马来。不久,他就看见拓跋匹孤甲骑具装,领十余骑士冲杀而来。

    拓跋匹孤挺槊左右横击,跟在后面的则是骑士则一支一支不断地纵箭狂射。射箭的骑士都是快马轻骑,而拓跋匹孤则有所不同,他身穿漆成灰黑色的铠甲,头戴护有眉心鼻骨的兜鍪,剩下的面孔都隐藏在顿项之下。其所骑的骏马高大矫健,浑身披黄色铁甲,马头的面帘上插着白色羽毛,比一般的甲骑具装,还要威武七分。

    凉人见到他都拨马相让,非但他马槊翻飞不可抵挡,即便给这浑身如铁的高头大马撞上,也要人仰马翻。

    李应见他逼近,心中也不由产生了几分惧意,转头问诸将说:“刘玄德竟能从鲜卑借来如此骑士,实在是超人预料。眼前这人定是鲜卑军中之胆,若能斩他首级,贼兵定然大沮。”

    其侄李利说道:“既如此,还等什么?我们出其不意冲上去!”

    说完策马迎上去,李利当天也穿漆成黄色的铁甲,是攻入长安中缴获的,但坐骑没有铁甲,只用犀牛皮披上防刀矢伤害。他取左弓搭箭向拓跋匹孤社区,当胸穿甲而入,卡在铁板和皮肤之间的空隙上。拓跋匹孤大怒,腾出手一把就将箭杆折断,用鲜卑语骂道:“牧猪奴寻死!”策马踏草向他奔来,横槊乱击,李利忙用槊格挡。

    此时两马靠近,拓跋匹孤反转长槊,低腰埋头,突然伸出左臂,自李利的两手之间穿过,抓住他的右肩,借着战马向前的冲力,一把将他从马鞍上掀了下来。李利顿觉天旋地转,两脚踢飞了马镫,四处找不到扶持,一跤摔下,重重地摔在泥地里。箭囊也翻了,箭矢撒了一地,弓矢斫刀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晃晃悠悠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不想拓跋匹孤的从骑已经轻骑绕到他的后面,突然从马上跳下来,用刀背横击他的脑后,把他打晕在地。然后趴在他身上,将首级割了下来。这从骑提起李利的首级,用头发打了个结栓在马鞍上,兴奋又揶揄似的高喊:“公子斩一贼将,无名贼一个。”

    可惜他是用鲜卑语说的,很多凉人听不懂他在叫些什么,但看到李利战死的场景,他们只觉得这鲜卑语宛如鹰隼的鸣叫,其声凄厉无比,以至于心生恐惧,可恐惧很快就如风般消失了,随之而生的,反而是更多的愤怒。

    李利是李傕兄子,军职虽是区区一个军候,但因他作战骁勇,待人和善,部众都将其视为凉人的后起之秀,孰料今日竟死在这里,所谓主死臣辱,其部众无不欲为其报仇雪恨。只有李应保持冷静,对部下说:“不要硬拼,放轻骑上去耗他的力气,等他力穷了再杀!”

    在鲜卑铁骑冲进李傕部后,陆陆续续的,并军左部的其余各部都开始与凉军右翼接战。鲜卑骑士与李傕部纠缠住后,田豫、太史慈部在其身后,立马越过这部战场,由中卫改任前锋,一头扎入凉军的牛辅部与贾诩部之间的空隙里,试图将两部切断。

    而对于凉军其余各部而言,并军的战术也都出乎意料,张济眼看着敌军的先头部队从自己侧翼绕过去,还在思量敌军是何意图,自己该如何行动,未思量出结果,眼见并军已有一部兵马正行到他部前方。

    只是这部兵马着装与鲜卑不同,也与普通并军不同,没有那么多的铁甲与炫耀勇武的羽毛。只是用皮甲将马匹护住要害,自己则穿着极轻便的皮裘,手持长弓,在马鞍左右各装有特制的箭囊,一只箭囊足以装箭七十支,仿佛他们上的不是战场,而是在原野中捕猎。

    来的正是大且渠且渠智牙斯与左贤王刘豹带领的匈奴部,他们要在此牵制张济,给刘备领军歼灭牛辅拖延时间。

    【1】拓跋匹孤:史书上记载为秃发匹孤,乃是秃发鲜卑的始祖,但本出自拓跋鲜卑,与拓跋力微同为拓跋诘汾之子。拓跋力微继位后两人分家,秃发匹孤迁移自己部众至河西、陇西以北,逐渐发展壮大,成为鲜卑史上绕不开的一部分。

    其后代有秃发树机能,在晋武帝时攻克凉州全州,又有秃发乌孤,于十六国时建国南凉,立国十八年,传国三代。秃发与拓跋读音本相同,只因拓跋鲜卑建立北魏后显示尊卑区别,在史书上称其姓氏为秃发氏。

第二十七章 鸷鸟之击猛兽

    在刘备率领左部军冲击凉军的同时,陈冲也相应地率中部军向西缓缓挺近,全军能用的骑军约有四万余人,近三万都交给刘备,剩下的也分给了作为预备队的右部军,陈冲麾下所有的骑兵,不过是徐晃太平军的三千人罢了,所以他们行得较为缓慢。

    可大军行动虽缓,但凉人各部无不严阵以待,不敢稍有放松。毕竟不管如何,右军的兵马声势最为浩大,旗帜成海,步履如潮,如同一座自天上逶迤而来的巨大山麓,每一步都在龙首原上惊起巨大的烟尘,在它没压到人身上前,无人知晓,这座山麓究竟重量几何。

    但陈冲只进军到鸿固原与龙首原的边缘,便就在此处停住了,他的前阵成一条斜线,与凉军的左翼在距离堪堪五里的时候,竟就这样停住了,然后做出与之对峙相持的态势,浑然不顾左翼已然杀成一团。

    尚未接战的凉军现在就面临着这样一个选择,是要不顾眼前虎视眈眈的并军,去援助厮杀的左翼,还是要主动改变守备的策略,变阵进攻眼前的陈冲中军。

    过于宽大的战线已经不能再由一个人来拿定主意,更依赖前线军官的判断。除了作为预备之外的王方部与贾诩部外,凉军右翼各部很快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选择变阵,直攻眼前的陈冲中军。

    而在变阵的这个时间内,左翼的两军已经进入空前惨烈的肉搏战里。

    张济部见到并军派匈奴来与其接战,颇为不屑,对麾下冷笑道:“自世宗皇帝屡破匈奴以来,从未听闻匈奴狗能与汉军相提并论,如今刘备派匈奴人前来送死,是怕我杀得不够爽快吗?”

    说罢,张济当即命麾下的骑兵集结,以张绣为首,向匈奴骑兵发起冲锋。号令一下,只见一股旋风从军中刮起,马蹄声也响起,张绣立马领军从右阵发起进攻,想要将眼前的这股匈奴骑兵一分为二。

    但冲击尚开始没多久,张济就发现敌军的战法与自己设想有异。

    张绣领兵靠近匈奴人的时候,发现这群匈奴骑士完全没有正面迎敌的意思,反而主动疏散开来,将本就宽松的战线拉得更加漫长,往往二十余步才有一人而已,这让凉骑浑若无物般地穿插进匈奴人的军阵内,却没能与任何匈奴骑士进行交战。

    眼见入阵的凉骑足够多了,这些游牧骑士就策马到约与凉军一箭程的地方,张弓射出一轮箭矢。因阵型疏散的缘故,这轮箭矢也显得并不密集,仿佛一阵秋风刮过林荫,摇下些许落叶而已,但打到凉骑身上,却并非如落叶一般轻飘了。不断有骑士在箭雨中中箭,虽然并不致命,但足以摧毁士气。见冲锋肉搏不成,凉骑便也改以箭矢回应,可匈奴骑士们因轻骑便捷的缘故,往来迅捷如风,凉骑射出的箭矢因此大失准头,十者不能中一二。

    原来,这支匈奴骑兵与此前的匈奴骑兵都不尽相同,乃是且渠智牙斯在历次大战后总结重新组建的新军,因其操练在河曲的缘故,名为河曲之师。河曲之师的建军思路旨在以快打慢,以轻打重,以满天箭雨破铁骑冲锋,此战正是这支新军的初战,一战之下,果然大有成效。

    张绣冲锋勇猛无前,很快冲到并军维持阵线的步卒前,但与他随行的部下因箭伤而落马者已不下百余,一些铁甲骑士虽没有伤痕,但身上插着数十支箭,好像刺猬一般,这大大影响了马上的动作。

    且渠智牙斯见最前列的张绣陷入困境里,便指着他们说:“这群铁衣骑士定是敌军中勇士,围猎先射猛兽,作战当射贼首,我们先将其围杀!”说罢,两百余轻骑如乌鹊般围了上去,箭矢此时当真是纷飞如雨,黑色的箭矢一支连着一支,一支挨着一支,张绣等人从未受到这么密集的箭雨,不说人马身上的箭矢,连原地上的青草都被箭簇扎碎了。

    张绣身边的甲士因此死伤惨重,但这不是说他们没有应对的法子,征战多年的经验,使他们见过太多新奇的战术。这些铁甲骑士纷纷下马,立刻以马甲为掩护,快速结成圆阵,就继续往的步兵阵列里杀去。围射的骑兵见他们纠缠厮杀在后方的阵列里,也不便开弓,只能转而去围杀其余凉人。

    但张绣既然稳住阵脚,张济自然也相应地做出调整,他另遣三千骑士继续自右阵接应张济,自己则亲率大部,从左翼徐徐入阵。他打算以慢打快,以步制骑,这种想法看似无谋,但却是张济深思熟虑的结果。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从河曲之师的战术里看出些许破绽。

    河曲之师的战术以游猎为主,需要保证一箭程的距离,并不断地骚扰敌方,这需要极快的马速,匈奴人为达这一目的,全军皆着轻甲,一旦近身,便无多少招架之力。故而想要破敌,还得从如何近身一事上着手。

    张济做出了决断:对于这种如同捕猎一般的战法,就当以捕猎一般去回应。故而在骑兵继续维持战线,自己则领着步兵从最左侧迂回,缓慢又坚定地向前进军。

    河曲之师故技重施,上前抛射箭雨,一发即撤。但前列的凉军士卒高举木楯,任凭箭矢在耳边头上咻咻飞过:有的打在四肢上,有的打在胸膛上,更有甚者,有箭矢擦落耳朵,箭簇刺入眼珠,箭羽没入头骨,血花掺杂着样貌各异的肉块掉在龙首原上。而即使如此,张济也不为所动,他不断催促着部下,无视身边不断有人中箭倒地,让大军踩着血肉,向前推进了近三里之远,直到与刘备的右部主力近在咫尺,张济才传令下去,让部众们稳住战线。

    且渠智牙斯本来对张济的应对颇为疑惑,但等张济将要停驻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间,凉军的步卒与右翼入阵的骑军形成包夹之势,将大半河曲之师都围在一个半圆里了。

    张济见初步达到目的,心中绷紧的弦终于稍松了些,他对部将们说:“若是野战仓促遭遇,天大地大,任由这群胡狗往来,我等就只能束手就擒了,但现在两军对垒,生死之战,岂能让他们随意驰骋?他们既不能退,又入我围中,便是任我们宰割的时候了。”

    说罢,他亲自擂起随军的战鼓,鼓声激荡如浪,步卒们亦快速向右移动,宛如一字排来的铁墙,把眼前射箭的骑士不断地向右翼挤压,他们向己方射箭,己方就也立刻用弓矢回以颜色。

    但是与之前不同,每过一次对射,倒下的匈奴骑士就越多。经过二十轮对射后,从马上倒下的匈奴人约与凉人相当,射到第三十轮时,匈奴人由于没有披甲的缘故,已经损伤比凉人还多了。到处能看见没了主人的马儿,它们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凉军们从自己身边狂奔经过。

    且渠智牙斯身在一群骑士的护卫之中,看到此景极为自责,他身为指挥,只顾着围攻张绣,竟疏忽了张济的动向,以至于捕猎的猎人变成了入网的猎物,这时候张济压缩两翼,正如猎人收紧网口,要把网中猎物一网打尽。随军的不少当户看出不对,对他说道:“大且渠,是否先退到后阵去,稍整军势再战不迟。”

    左贤王刘豹就在一旁,他闻言怒斥说:“我军揽下阻敌先攻此任,岂能遇挫而返?征西正往南强攻,龙首正与敌主力对峙,我们稍有后退,我军便有两部不接的窘境,如此作为,岂非是以一部之安危累计全军吗?”

    此言一出,众人不敢再反驳,但还须得想破敌之策才是。刘豹没有主意,还是且渠智牙斯决策说:“左翼虽是步卒,但阵势深厚,不易破之,当集结精锐与贼骑士缠斗,破敌右翼,再绕袭其后,便有胜算了。”

    有了目的,众当户立刻分散出去,稍稍聚拢四散射击的匈奴骑士们。在凉军两翼彻底合围之前,有近千骑士团结起来。稍整阵势,刘豹向天射鸣镝为号,那声音犹如布帛骤然开裂,骑士们如脱兔般向右疾驰。

    此时的凉军右翼由张济妻弟邹明率领,他正领骑军在并军步卒中肆虐,试图救出被并军重重包围的张绣,就在两人刚刚会和的时候,他们就听到刘豹发令的尖锐鸣镝声,皆转目斜视,这才发现松散的匈奴骑士中,有人不知何时聚起了骑阵,向己方飞驰而来。

    这群匈奴人皆指夹三箭,口衔一箭,仿佛天生箭矢于体上的野人。只待进入骑军箭程时,双手如电光火石般交错,弓弦似乎动了一动,留下些许残影,一行密集的箭雨就从天上压迫下来。但还没等凉军反应,他们竟又射两箭,三箭,只是在换下口中箭矢时稍有停顿,但在凉军反击之前,也顺势射出了第四箭。

    任凭怎样厚重的甲胄,在四重箭雨之下,也没有不受伤的道理,正面对的凉骑几乎是转瞬之间,尽数被射落,在漫长的战线上立刻被打出了一个缺口。

    匈奴骑士不给凉骑反应的机会,他们扔下弓矢,拔出唯一的斫刀,高呼着杀声,奔入箭矢淹没过后的荒原。

第二十八章 日中必彗,操刀必割

    随着两军左翼的战事逐渐走向白热化,并军与凉军在右翼的争斗也开始展开。

    在凉军出战的乃是徐荣部、郭汜部,在陈冲大军逼近的压迫下,他两人都选择放弃支援左翼,不约而同地将部曲向东压上,在长达近十里的战线上,向鸿固原上的并人们发动冲击。

    凉军的五万骑士中,其中约有两万在这两部中,此时一旦奔驰起来,立马就像无边黑色的潮水从龙首原卷过来,他们在清凉山旁打出少许浪花,很快又汹汹地朝原上奔来,并且在鸿固原下激荡出圈圈波纹。那是厮杀开始的意思,渐渐地,厮杀声也蒸腾起来了,从前线传播到整个军阵。

    从并州征召来的民夫们此时正在鸿固原上扎着帐篷与栅栏,听到这声音,都不禁昂着头向远处眺望,试图看见最前方的战事,对他们来说,这一日是改变他们命运的一日,哪怕只是作为民夫,他们也想亲眼见证战事的成败。遗憾的是,大多数人只能看见己方无穷无尽的人头,远方的厮杀声就像是在地底中冒出来的,只有在最高处为陈冲扎营的民夫才能看到大体景象。

    最先展开攻势的自然是徐荣部。董卓掌权以来,就属他的骑兵战功最为显赫,便是陈冲自己也屡次吃过苦头。此次冲锋,他们最精锐的铁甲骑士依然冲在前面,丝毫不顾鸿固原与龙首原之间较为陡峻的斜坡,纵使浑身铁甲,这些马匹依然如履平地般飞跃上来,在原上直面他们的并人都看呆了,直以为他们是天人,所骑的都是天马。

    初一上原,这些骑士也没有停顿歇息的意思,在步卒中挥舞长矟,矟尖毫不留情地在人群中捅刺,很快就为血水浸透。这时原上的并军们才如梦初醒,纷纷用长矛反刺回去,凉人的甲厚刺不穿,就反去刺他的坐骑,逼他们下马作战,不再借助战马的冲力。

    领着这群骑士的乃是王昌。王昌是凉军中少有的辽东人,因作战勇猛,又是徐荣同乡,故而被徐荣提拔为前锋的都伯。他此时战了一阵,发现身后的援军还没有上来。这导致他们压力大增,战友的很多战马被并人们刺死了。唯有他不同,在并人中来回冲锋好几个回合,导致战马浑身出汗如雨,累得口吐白沫,全然跑不动了。

    到了这个地步,王昌也没有办法,只好跳下马来,和同袍们边战边往后退去,与身后的援军汇聚到一起。

    徐荣向来身先士卒,此时便在先登部里,正指挥着各部向原上猛攻,寻找并军的薄弱点。本来王昌攻上鸿固原,他颇为高兴,可没多久王昌又被压了回来,徐荣便变了脸色,把王昌叫来身前询问:“退下是何缘故?”

    王昌老实答说:“马不耐战,不然必不会退!”

    孰料他说出此言后,徐荣当真让人牵来一匹红色的骏马,对他说:“这是我备用的宝马,与我常用的乌龙驹脚力相当,我把这匹马借给你,你可能为我再战?”

    王昌看着这匹红色骏马,喜爱非常,当即承诺说:“此马甚好,我必骑它上原破军!”也不等徐荣再说,他自己就按耐不住,翻身骑上这匹红马,连连夸赞。徐荣也不跟他计较,又加派了一些骑士给他,让他们顶着箭雨即刻再上鸿固原。

    再冲阵时,鸿固原上的并人都注意到了他,王昌穿着徐荣特赏的战甲,衬里是红色戎服,外面披漆成红色的明光铁甲,如今再骑着红色战马,就如同一团火一般,反射着太阳的霞光,格外耀眼。

    箭雨仍然拦不住他,但登上鸿固原时,得益于战马神骏,它竟仍有余力,加快着速度冲入敌阵内,两个并军甲士靠过来,各持一根长矛,试图扎向这匹宝马,孰料这马着实太快,一个唐突的转身,两人完全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侧过身的王昌持槊捅过来。

    被刺的那人只穿了一层皮甲,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穿刺力,顿时噗的一声,槊尖穿腹而入。王昌感到手腕一紧,知道进去了,赶紧用力往上抬槊杆,啪地一声,槊杆已经折断了。他赶忙抽出斫刀砍死另一人,抢过两根长矛,又往回厮杀去了。

    在这里对敌的乃是秦宜禄部,其中一个军候看见王昌如此神勇,立马对士卒们喊道:“别用矛,用破甲箭!”王昌立马盯住了他,在并军士卒还在找弩机的时候,他取下马鞍上的三石强弓,跳下马,站在地上,朝着那正说话的军候瞄准。

    那军候见到王昌如此反应,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惧意,正要潜藏身形,孰料王昌动得更快,他霹雳一声松弦,军候就如同雷击一般硬生生倒了下去,而一旁的士卒才刚刚找好弩机,正要射杀,却看王昌已经骑马往另一处去了。

    这近百步的并军没有了指挥,很快就被蜂拥而至的凉人驱散开来,徐荣见部曲在鸿固原上站稳了脚跟,当即亲自上原来观看陈冲在原上的布置,正见陈冲的两面革新旗帜插在距他五里处的一座小丘上,心中澎湃难止,对等他命令的王昌鼓励道:“骏马配英雄,这匹马我送给你了!”

    王昌闻言大喜,上前谢礼,徐荣却摆手说:“勿要懈怠,今日战事离结束还尚远呢!”

    哪怕看见了陈冲的本阵所在,徐荣也不急着冲破阵线,反而是想起了广成大战时的情形,那次他孤军深入试图阵斩孙坚,结果被孙坚优势兵力包夹,在孙坚本阵前功亏一篑。这次他牢记教训,不断向鸿固原南北驱敢逼迫并军的阵线,并接引后方的大军奔上鸿固原,打算等待时机足够成熟后,再行那致命的一击。

    眼见得奔上鸿固原的凉人越来越多,从一个点逐渐向南北蔓延成一条线,那条线又逐渐变成与龙首原中一般的黑色潮水。陈冲看着这幅景象,面上毫无恐慌之色,一到战场之上,他的内心就会破天荒的宁静,这是他在这些年战事中锻炼出来的本能,只有越宁静,不为外物所动,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决策。

    与他一同观看形势的还有三个人,分别是侍中荀攸,以及他在圜水之战时结识的吴昱与田昭——陈冲在初春时从刘备军中将他们调了过来,并让徐庶教他们读书写字。

    这两个少年看着原中金戈铁马,已经为战场的肃杀之气吓呆了,荀攸则追索着敌军的旗帜,依稀分辨出郭汜部也冲到原上后,他对陈冲笑说道:“庭坚,很不凑巧啊,看来他们把宝压在你这了。”言下之意,是凉军打算在此处决战,与陈冲选择的主攻方向完全不同。

    “这不是坏事。”陈冲分辨着敌军此次进攻的数目,边对荀攸回答说:“我本意就是以下驷对上驷,磨其锐气,以上驷对其中驷,令其破胆,留中驷对下驷,一锤定音,他们主攻此处,整合我意。”说完,他令吴昱田昭过来,让他们把他刚刚所说的传达给各部令兵,并让秦宜禄部分为六部依次穿过高准部,到令狐渊部与徐晃部之间重组阵线。

    两个少年见主帅不动如山,荀攸也对他们含笑点头,胸中的恐慌之气终于消散了些,一溜烟跑下了小丘。

    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荀攸笑笑,转过头看了看陈冲,见他正把目光投向南方。那里匈奴人与张济部激烈厮杀,可是隔得太远,看不清具体的场景,也看不见什么人影,只能依稀看见四条灰色的黑色的长龙在天野里盘旋,接触又散开。而再往西的方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那里就是刘备正在猛攻的地方。

    荀攸思虑片刻,最终把口中的话咽了回去。在他看来,陈冲这番话全然是为了安抚军心。战场并非赛马,形势千变万化,稍有不慎便会使胜负逆转。若是凉军此时孤注一掷,将鸿固原固守的右军一举击穿,便是刘备的左军取得大胜,战线拉得如此之长,反而是人数更多的凉军更有优势,更别说陈冲个人百战百胜的威望在军中起着灵魂旗帜作用,一旦失利,后果不堪设想。

    五里外,凉军的骑军正在重新整队,显然是在积蓄力量,准备再发起一次突破阵线的攻势。看到这幅情景,陈冲不为所动,他还有一支作为预备军的奇兵可用,张飞正领着他们停留在白鹿原的雁鸣池里,时刻准备出战。

    但眼下远远没有到达最好的时机,陈冲想到,他还不知道对方有没有预备的闲子。

    对于已在鸿固原站稳脚跟的徐荣与郭汜来说,确实有这么一枚闲子。

    在发起冲锋前,徐荣部在原上点燃篝火,并扔狼粪焚烧。白日的火焰并不明亮,但白色的烟云升腾起来,烈日很快为其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仿佛天地之间多了些许金丝勾连。

    那正是联络凤栖原上凉骑的讯号。

第二十九章 凤栖鸿固

    在凤栖原的南坡二十里处,到处是葱葱郁郁的树木。既有诸如楠树、柏树、松树、榆树之类的高大乔木,也有牡丹、月季、丁香、山茗等各式低矮灌木,但最多的还是当属梧桐,宽阔的梧桐叶面上带有微微绒丝,在这埋葬故剑的陵原上织成一片黄绿色的云朵,在云朵下面,可以看见很多仍旧翠绿的梧桐子,如同风铃一般来回摇曳。

    在中秋已经不远了,梧桐的叶子多少有些泛黄,如同金丝在叶脉上临摹,一些早熟的红叶落了下来,但还不是许多。一群麋鹿从这里经过,鹿蹄踩上这些落叶,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它们如往常般进入梧桐林,想行到北面的雁鸣湖处饮水,但为行得多久,它们在前方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他们的手中都拿着恐怖的斫刀,寒芒流转,生性胆小的鹿群见状极为恐慌,急忙转向往东,朝白鹿原上奔去了。

    胡车儿把视线收回来,继续在人群中巡视着,以保证周遭的静谧,但还是有些人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绪,忍不住与人小声说话,胡车儿就上去拍拍他们,这些人也就又沉默了。

    胡车儿知道他们很紧张,但他没有苛责,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只是他的表面却看不出分毫来。从昨日开始,他们已在此处隐藏了一天一夜,即使眼前看不见大军的动向,耳中却仍能听到敌我双方的厮杀声,只是那声音很小。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在那很远的地方,这厮杀声一定是冲霄直上,令人耳聋头昏。

    胡车儿知道,自己是这次会战凉军的生死手,不出则矣,一出必须要取得全功,只是自己将要进攻何处呢?他自己却全然不知晓,只能望着梧桐叶之间的苍穹,等待前线的徐荣等人决断。

    这时候,有人忽然高声说话:“校尉!快出击!”

    这声音像一阵电光窜入胡车儿的脊髓,让他一个激灵,立马高声问道:“消息来了?”

    不用等回应,他转头间,就在西北方的林叶间看见了这样一幅景象:三条腾腾的烟云在蒸腾着升起,最终融汇在一处。那正是指引冲击的讯号。胡车儿立刻往队伍最前方跑去,一边跑一边对身边的士卒高喝道:“上马!上马!”

    他跑到最前方,利落地翻身坐上坐骑,回头望去,骑士们都以如标杆般挺坐于马鞍上,口中一言不发,但眼里尽是火光。

    号声嘹亮,五千骑士立马向北奔驰,马蹄翻飞间,层层的梧桐林震落下尚未红透的秋叶,落在骑士的头上,身上,马上,随后又落入泥地中,被马蹄踏成碎泥。

    他们发起攻势的时候,距离鸿固原的并军还有约二十里路,此时对于陈冲来说,更有威胁的还是眼前徐荣郭汜两部的合击。

    徐荣部稳住战线后,在鸿固原上停了小半个时辰,直到郭汜部也基本抵达原上,他才再次发起冲击。数千骑士列成锥形的阵势,仍然用铁甲骑士做为前锋,轻骑为两翼,步卒整军在后准备接应。

    等阵势稍成,徐荣便亲自策马到前阵的骑士中,鼓舞军中士气说:“今日胜败,决定天下未来数十载的归属,若是战胜,荣华富贵当享之不尽,若是战死,我们也与天家合葬一原,有何憾事!且纵武厮杀,成我等勇武之名!”

    近七千骑士闻言先一声高亢地响应,随后怒发三声高吼,向陈冲的旗帜处发起怒涛般的攻势。另一边的郭汜部与徐荣同战多年,早已有默契,几乎是一刻之内,也以六千骑士向小丘冲锋,南北两道铁流如同钳形般刺入了令狐渊部的防线。

    令狐渊部原本是原上的第二道防线,但奈何秦宜禄部已被冲破,转而退到身后休整,他只能硬着头皮与凉人搏杀。

    前列的步卒们在凉人上原的时间里,临时挖了一道三尺浅的坑道,将木楯插入坑道里以为掩护,此时凉人们奔驰起来,他们只能以此为依靠,在其后张弓驻射,希冀化解凉人的第一波攻势。

    凉军的铁甲骑士早已见惯了箭矢横飞的场景,纵使浑身沐浴在咚咚当当的金铁撞击声中,他们握着长矟的手却一刻也没有放下,若有人倒下了,便立刻有人填补倒下的位置,仿佛军阵中毫无变化。

    万马奔腾,矟尖如林,并人们眼看着这群枪林从遥不可及不断蔓延到整个视线,不少人都动摇起来,但好在背后隆隆的鼓声稳住了他们的心态。一些老兵看着凉骑的身影,嘴里一直嚼着杨树叶子,直到快两百步时才吐出来,不慌不忙地对身边的新兵说:“不要把矛杆拿得太前,看上去可能安全,真对刺时,都使不上力气。”

    很快,凉人的第一波骑兵涌到了阵前。由于有木楯的缘故,一些最前列的骑兵不得不稍稍减速,先与阵前的并人对刺。又有一些人调转马头,横向沿着军阵跑马,然后从薄弱处策马跳过障碍。但更多的凉骑极为勇敢,无视木楯,直接纵马从木楯上一跃而过,尽管不时有战马被木楯上的尖刺刮得血淋淋的,但大多数骑兵都越过了最初的阻挡。

    冲在最前面的王昌越过木楯时,眼前亦是一片钢铁的丛林,他与身边的骑士同时刺击,两道森林撞击在一起,开始相互击打、对刺。凉人的战马都拥挤在一起,失去了冲击力,更是一个巨大的刺杀目标,这在对刺时极为不利,但凉人的甲胄到底更好一些,王昌感觉到身下的红色骏马往前一顶,他手中的矟尖便劲了几分,一口气捅穿了对面并人的腹甲,而对方的矛尖只在自己的胸甲上留下些许凹痕。

    只是马匹的冲击范围大大被收缩了,很多骑士没有受伤,但马甲终究不能覆盖全身,很多马匹都被刺伤刺死,倒在木楯与并人之间,堆积在一起,后方的西凉骑士就踩着这些马匹的尸体进来厮杀,但也没有纵马驰骋的位置,就只好先把马匹放在一旁,把缰绳系在一起,然后提了斫刀、长矟冲上去不战。

    两军的将士纠缠在一起,很快,接触的线就扭曲起来。一方是勇不可当的陇上老兵,一方是视死如归的太行勇士,厮杀之下,谁也愿意后退半步。一旦有人被刺倒,后面的人就冲上来补上。血水漂流,倒在地上的战马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徐荣见到这幅场景,心中十分焦急,骑兵是不能在此久做停顿的,否则就失去了最大的机动优势,但仓促之间,哪里突得过去呢?他望见并军御敌的木楯坑道,忽然灵机一动,把百余步内的木楯都拆了,将并人挖出的土堆和木楯掩埋在一起,临时堆出一座丈余高的高台,让身边箭术奇高的卫士轻骑冲了上去,对着前方纠缠的并军连发箭矢。

    高台附近的士卒被头上的箭矢压得抬不了头,想还击时,才发现日影已然西斜,正照在高台的背上,并人们想要瞄准敌人,就不得不直视敌人身后耀眼的日光,这让他们分为眼痛,射击也失了准头,这段战线很快演变成为单方面的屠杀。这让并人们士气大为沮丧,终于被凉人们突破一个口子,继而沿着这条口子撕开阵线,继续往东突进。

    其后一里,便是刚刚重组阵线的秦宜禄部。秦宜禄部人数较令狐渊部稍少,且之前被凉人击退过,按理来说是挡不住凉人的,但此时他们已休整了近两个时辰,很多人还就近补充了些许热食,恢复了不少体力。与之相应的是,凉人厮杀太久,很多人体力都有些透支了,纵然兵甲上占据优势,可此时与并人厮杀,死伤竟也是在五五之数。

    荀攸望见凉人的攻势逐渐停滞,转而对陈冲说:“可以动用中军了。”

    陈冲微微颔首,但他一开口,却和荀攸想得完全不同:“确实是时候了,只要让翼德去占领龙首原的原脊,此战定能全胜!”

    荀攸一怔,低声问道:“庭坚,是否太冒险了?贼军先前纵烟做讯号,显然必有后援助击,现在后援未至,敌军露出颓势,我们正当用中军迎头痛击,令其冲垮后援,如何令中军绕击其后?若是敌军后援到来,你我危矣!”说到最后,即使静如荀攸语气也带了几分火气。

    但陈冲不为所动,他显然早就想清楚了利害,边写军令边回答说:“公达,如按君之计策,今日之战,恐只有小胜而已,我前军步卒难以追击,让凉人保存实力,来日还需大战,若想毕其功于一役,就必须兵行险招。至于敌军外援一事,我还有一阵未用,不必担忧。”

    说罢,他立刻把军令交给身边的令兵,令令兵飞马去雁鸣湖通知张飞。

    令兵片刻不敢耽搁,骑上马便往凤栖原北坡奔去,才两刻钟,他便策马跑到鸿固原与凤栖原的交界处,能依稀看见雁鸣湖澜澜的水光,但他的心情还没来得及兴奋,便感知到身后有隐隐的震动感。

    他回过头去,眼见一股铁流从凤栖原上方滚滚而来,直向鸿固原的并军瓢泼而去。

第三十章 以成威神

    胡车儿来得太快,从背后看到其大军的背影,到眼见他们冲入高坡,也不过是片刻的光景,在后阵的民夫完全没有准备,防御自然也无从谈起,西凉骑士们就好似旋风从中扫过,快速将后方的并人们一分为二。

    这些西凉骑士正是凉军最精锐的湟中义从。说起湟中义从的历史,闻名已有百年之久,当年邓禹之子邓训担任护羌校尉,为安抚西凉羌乱,便从湟中月氏、卢水诸胡中少年健勇者作为义从军。在其后的百年汉羌战争中,湟中义从功勋卓著,只是在随段颎征战时,其部多有损伤,战后几乎重建,后在光和七年的战事里,几乎尽数投入羌乱,中平年间又为董卓所重建,虽然历经数次重建,但毫无疑问,他们仍然是天下最有力的几支强军之一。

    董卓掌权以来,湟中义从为其打散,分别散入各部之中,而这次战事,贾诩说服了其余诸将,重新将全军的湟中义聚拢一处,以作为进攻的生死手。也正是如此,徐荣等右翼才毫不犹豫地选择直接进攻,他们只是掩护,而这才是致命的箭矢。

    陈冲当真没有料想到,凉军的伏笔竟然在自己身后,反应过来时,湟中义从的前锋在后阵中横冲直撞,直面他们的并人被冲得七零八落,转眼间就凿开一条巨大的裂口,后续的凉骑如狂蜂般四处追逐着奔溃的辅兵,一些人尝试着想停下来站住脚,但这些凉人毫不停歇,猛冲猛打,根本没有人能够停下溃败的脚步。

    在这种危难情况之下,陈冲明白,如果不能挡住背后凉人的攻势,这场二十万人的大会战将以自己的惨败告终。那自己怎么办呢?用少数精锐突围返回并州?如何去面对失去亲人的乡亲父老呢?自己三十年来苦心孤诣才有如今奠定大局的机会,难道就到此为止?莫非还用留得这条性命度过残生?

    答案都是不言自明的。他配上青釭剑,举起一杆黑底汉字大旗,立马对身边最近的田昭说道:“跟着旗帜走。”说罢,他没有再与任何人招呼,单人高举着旗帜走下丘坡。

    田昭本来已经怔住了,他的瞳孔里满是凉人在人群中肆意挥刀的景象,断肢横飞,血落如雨,仿佛自己身置阿鼻地狱之中,周遭黑暗不见天日,陈冲对他说了一句之后,他才恍然醒转,急忙跟了上去。

    他这一动,如同冰河解冻,一传十,十传百,周围的士卒顿时热血涌上头,纷纷拿上斫刀与弓矢,聚拢到陈冲身边,朝着东方的凉骑大步迈过去。很快,陈冲身边聚集了四百余人,其中为首的有:荀攸、虞翻、刘宣、陈群、陈湛等人,陈冲擎着大旗走在最前面,宛如一道铁壁顶着狂流前行,身后的人也擎着几面军旗,黑底上都绣着龙飞凤舞般的朱红色汉字,在凉骑卷来的狂风里迎风招展。

    这支四百余人的方阵,在即将崩溃的人流中显得格外渺小,而人们纷乱地奔走时,不断翻起草皮尘埃,在鸿固原上腾起偏偏红黄色的烟尘,愈发将这支方阵掩盖住了,惨嚎之声在四处传播,如丝缕般绵绵不绝。

    有的人对朝他们溃逃的兵士们说:“向两边逃,别碍着路!”又有的人对退却的士卒说:“你们逃走吧!我们要和主帅死在一起!”其中陈群还认出了几名自己从族中带来军中的族人,大喝着让他们回来。

    但这个时候,兵线已经被打乱了,没有人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都低着头如苍蝇般往西跑,哪里想过西面也有凉人在与并人作战。甚至连带着秦宜禄部的步卒看见这边的景象,阵线也开始出现不稳的迹象了。

    这个时候,陈冲忽然让身边的两个少年高声唱《大风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随行的人闻声一怔,都逐渐将目光看向他,陈冲没有跟着唱,他只是竭力用最大的声音,接近怒吼地对周遭说道:“诸君,霸陵在此处,杜陵在此处,阳陵、长陵亦在此处!大汉灵魄就在此处!今日我等远涉六百里至此,岂是让先祖一窥丑态?正当以身为铁,赤血砺锋,兴我炎汉!”

    而后,陈冲自己也不断地吟咏《大风歌》。最先明白他意思的是荀攸,随后是陈群,跟着整支方阵也一起高歌,他们反复地吟唱着高祖留下的歌谣,声音很快大了起来,如同阳光锥坡了黑雾,盖住了其余奔跑的声音,陆陆续续有人停下来了,就算背后有羌人骑兵在不断砍射,他们也不为所动。

    这时候,很多人方才看见有一支方阵正在缓缓向东,横亘在不断溃退的人潮里,而回望丘上主帅的营地,除去两面素色四字旗以外,已经空空如也。他们大惊道:“主帅领本队冲阵了?”听着主帅本队的军乐声,他们也想起来了,他们正是唱着这样的歌谣,渡过大河,抵达此处,怎么能像现在一样,如同羊群般为敌人驱赶呢?

    想到这里,由于突发混乱的不知所措,继而产生的犹豫与害怕,都在此时消失了。既然已经知道了主帅的位置,他们都明确了方向,没有甲胄也不算什么,只要有斫刀弓矢,无非就是同主帅一起入阵厮杀,什么生死,都一股脑抛于脑后。更多的人集合起来,向方阵的两翼汇拢过去。

    等到阵线稍稍稳固后,陈冲又问:“猛士何在?!”

    “在!都在!”

    兵众高声回应,又大喝道:“兴我炎汉!”

    转瞬之间,反击的并人步卒就遭遇了羌人砍杀的大队之中。为了追上陈冲,很多人是狂奔过来的,一时间气喘吁吁地持戈应战,但对湟中义从的刀林戟丛,他们已视同无物,前方的人立起枪阵,后方的并人纷纷抽箭搭弓,朝冲来的湟中义从抛射。

    湟中义从们也立刻回之以箭矢,比起仓促回击的并人,他们的箭更稳、更劲,加上这里的并人多连皮甲都没有,几乎是两三箭下去,便有一个人随之倒下。陈冲手持旗帜站在最前面,自然也不能幸免,他还在对左右鼓舞士气,话音未落,一声鸣响打断了他的话语,他转头发现一支箭已钉在自己的胳膊上。荀攸看见这一幕,颇有些慌乱,陈冲只拉住他,低声说:“还好,不是铲头箭,不然胳膊就保不住了。”

    主帅如此模样都不退,士卒们也没有退的道理,反而涌起了同仇敌忾的情绪,他们继续向前冲击,一些湟中义从把住长矟上来穿刺,刺死了一些并人,但一些并人反过来抓住羌兵的长矟,不放手的就把他拽下马,放手的就顺带去砍劈马匹。一名羌骑朝陈冲冲过来的时候,三个男子从陈冲背后冲出来,与那羌人纠缠在一起,羌人戳穿了一人,又用斫刀砍断了一人的手臂,这才被另一人拖下来,两人在草原上来回翻滚,陈冲忍痛抽出肩上的箭矢,瞅准机会,猛地插入那羌人的耳朵里,这才将他杀死。在尸体的一旁,无主的战马蹲下身子,用马首拱着羌人头上的箭矢,眼中落下泪水。

    胡车儿本来正在左翼驱赶溃兵,孰料并军的溃势竟止得这般快,他策马寻找原因,很快发觉敌阵凝聚的原因就在前阵,望向陈冲的旗帜下,他看见有几人身着儒服,立马反应过来:陈庭坚在此处!也只有这个原因,并人才会拒守反抗。

    一股热流从胸腹涌向头顶,他策马对周边的同袍高喝道:“跟紧我,千辛万苦,就在此时了!”

    转瞬间,就有三百骑士跟着他发起冲锋,试图合围陈冲所在。

    说来这个时候也巧,也有五百骑士自右翼疾驰而来。这是陈冲所领的五万人中,仅存的骑士,而领着他们的,正是太平校尉徐晃。徐晃在远处看到后阵情形变化,便知道此战生死的要害乃是陈冲的安危,一旦陈冲身死,形势就万劫不复了。故而舍了麾下大部,亲领了所有骑兵前来。

    两股骑兵相遇,就如游鱼般迅速交错,胡车儿不顾其他,自往旗下赶去,而此时徐晃已横马在陈冲身前,见到一个八尺汉子立在身前,胡车儿则不为所动,领着身后数骑朝他举槊刺击。徐晃眼疾手快,挥手捉住胡车儿的槊杆,大叫一声,想用力把他扯过来,孰料胡车儿力气也不小,凉人都低估了对方,猛地用力,却是坐骑都受不起重压,长嘶着前蹄腾空而起,把两人都掀了下去。

    徐晃浑身没披铁甲,地上又多是草泥,故而虽摔了一个仰面朝天,但他很灵巧地一翻身蹲跪在地上。胡车儿同样头昏,但他好歹穿了甲胄,稍微晃了晃脑袋,就站起来了,徐晃见状想起来赶紧厮杀,甫一用力,就感觉左膝盖疼痛难忍,身子犹如灌铅般不听使唤。他咬牙用斫刀拄地,待要忍痛再起时,胡车儿已经高举斫刀,正要走到他面前了。

    就要死了吗?这个念头闪过徐晃脑海的一刹那,他看见胡车儿的身躯一僵,好像被什么伟大的不可抗力控制了肉体,随即硬挺挺地倒下去了。一支箭矢正牢牢地钉在胡车儿的眼眶中,箭羽犹在左右摇曳。

    胡车儿穿的乃是一副明光铠,一眼便知他是敌军中的重要将领,如今倒毙阵前,在场并人无不大声欢呼,欢呼声远比此前的哭喊声要响亮。

    徐晃胡觉身上一轻,被人托住腋下,一把给提了上来。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左日逐王刘宣,他手中拿着一张牛角弓,面上露出极为自豪的神光。

    这堪比养由基的一箭,可能改变了这场战局。

第三十一章 朱色旗帜

    在龙首原的战场上,则是另一番景象,刘备领军全面侵入凉军左翼,由鲜卑与匈奴人纠缠住张济、李傕两部,自己则领着余下的大军,直接在牛辅部面前展开战线。

    右翼由田豫部展开,极速插入牛辅部与贾诩部之间,左翼由杨会部展开,拦住其部南下的道路,刘备自在卫固与太史慈军中,从东面直直压来。三万余人驰骋的声势如同一张包向凉人的大网,迅速张开,烟尘弥漫成浪,不断地盖向凉人,以成三面包夹之势。

    牛辅很快就反应过来,毕竟并军合围牛辅的意图过于明显。作为应对,前阵的骑士们跟着鼓声迎战上去,抢先在并人阵列展开前进行搏杀,想用血肉阻挠合围的进行。

    领着这群骑士的乃是牛辅从弟牛诞,他知道最要紧的地方乃是右翼,只要保证右翼安全,等贾诩部过来援助,军中便能保证优势。但他想得虽好,可刘备的决心更为坚决。为了保证这一击能够获得足够的优势,他将军中最精锐的骑士都配予太史慈,绝非牛诞所能匹敌。

    两军骑兵冒箭矢相向冲阵,铁马往来撞击,力有不及者迅即被撞歪,更有甚者,不少马匹生生被蛮力撞倒,骑士们也随之倒翻在地,那些后来跟上的敌军,就伸出槊尖,对着地上的人和马反复刺击。

    比较而言,还是并军的骑兵更多,哪怕有些凉兵人高马大,撞翻一两匹骑士,也会陷入力竭的窘境,随后被后至的并骑撞倒在地,等两军骑兵相互错开,再回转时,损失却是相当。并人骑兵也没有反复冲撞的打算,因为后面还有更多的援军相助,他们直接往侧翼奔去。

    牛辅见状无奈,对身边部众感叹道:“可惜支胡赤儿等人不在此处,不然如何能拦不住这些庸狗。”话一说出,周围的部将都变了脸色,在战阵前如此言语,岂非抱怨诸将都没有勇武?好在牛辅又说:“我愿亲自破阵,你们可随我同去?”

    麾下都肃然说:“愿随将军共生死。”

    于是牛辅重新收拢骑兵,果真领军往右翼杀去。牛辅如今在凉军中地位下降,但之前作为董卓亲族,尊贵非常。身穿的是金色的明光铠甲,且围缀有金钉的腰带,光彩夺目,极显示其身份尊贵,加上其一出场,凉军士气大为振作,很多人都反应过来了,出阵的定是军中贵人!

    刘备在中军中远望到这一场景,又望见其绛红色的熊头旗帜,不由笑道:“能在战场上如此夺目,恐怕也只有牛辅了。”

    杨会在一旁不解地说:“他虽说身骑宝驹,来去如风,但如此招摇,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

    徐庶说:“我听老师说过,虽然论军略应变,牛辅远不如徐李郭三人,但他随董卓征战时,每为先登,横行西凉,从无对手,董卓这才看重他,对他委以重任,并妻以长女。当年美阳之战时,董卓能够全身而退,全赖此人的死战。今日想来,他大概是当真自恃自己勇武吧!”

    刘备将鞭尾投地,冷笑说:“匹夫而已!我帐下都是擒虎勇士,今日遣集精锐,管叫他覆灭于此!”随即命令道:“太史慈、刘密、卫固、赫连赤后、王胜、温祐各部,领本队冲锋。有斩牛辅首级者,我上禀天子,表为县侯!”

    刘备看见太史慈的人在旁边换马治装,他就策马过去对太史慈说:“圜水之战,有赖君箭护我平安,今日斩杀牛辅一事,我多寄希望于君,望君勉力!”

    太史慈和帐下将士听闻,勇气倍增。骑士们猛把长矟顿地,怒喝道:“不杀牛辅!誓不回师!”

    如今凉军兵数不过刘备麾下半数而下,又遭遇合围,并军可谓是占尽上风,士气极为旺盛,又听到斩首的赏格后,更加兴奋,争先打马向牛辅处狂奔。顿时雷鸣般的马蹄声夹杂着滚滚黄尘浊浪,向着暴露出来的牛辅本队冲过去。

    牛辅的本队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对这种情况早已见怪不怪,都不用牛辅指挥,也不用牛辅鼓舞,不为所动地继续向北奔行。等这些并人靠近了,完全没有征兆地,他们忽然驻马回射,箭矢像不期而至的骤雨突然飞了出来。

    他们明明没有仔细观察,可一射之下,这些箭矢却又快又稳,有几个骑士心口刚中了一箭,还未来得及惨叫出声,竟又有一箭顶着前面的箭矢飞进来,将他们的左胸扎穿了。

    而牛辅自己则背着特制的弓矢,除去各种常见的破甲箭、猎箭外,竟然还带有铲头箭,且为之配上极长的六尺长弓,他在刚刚用这长弓射出了一支铲头箭,铲子重箭从空中飞过来,竟将一人的脖颈射断。头颅掉下来后,血水像喷泉一样涌出,而身体还如常般握住马缰向前驱行,周围人看了这幅场景,都涌起些许恐惧情绪。

    太史慈这时赶了过来,他见此情形,知道自己破不了牛辅的铠甲,便取下自己的三石弓,先射牛辅左右亲兵。第一箭下去,从一马耳中贯入,他驱马移动,再射第二箭,正中一凉人手肘,而后稍稍后撤,第三箭直中一凉人口喉,其间躲过数支箭矢。

    牛辅知道自己遇了对手,便对身边的军候范端说:“并人中倒有好男子,我们轻易胜不得,他们目的在我,你先率人杀出去,让贾校尉率部来救我,不然我部一溃,左翼就全溃了!”

    范端立马答应,领着半数骑兵就与牛辅分别。只是他存了个心眼,先是假装往南回到本阵,等大部分人都杀向牛辅,他才又忽而转变方向,向龙首原山脊上奔去,这个回马枪让守阵的田豫部猝不及防,当真让他突了出去。不过其余人倒也毫不在意这支部队,他们急于围杀牛辅,三面的合围也越来越紧,牛辅军中已经全线交战。

    等他们到达贾诩部时,贾诩与王方本来在向东前进,期间不断派兵遣将援助张济,寄希望于先击退匈奴人,将敌军左右翼切割,再击破取胜。而此时范端前来求援,与他们的策划大为违背,贾诩一时也陷入犯难的境地。

    他心里想:“我军之前布阵,便是取中军固雄以做长久的意思,如今战线拉长达数十里,我作为中军,当与张济同进同退才是,不宜偏帮一翼以致战争失衡。但我军毕竟为联军,若放任牛辅不救,被击溃一翼也确实影响战局,只是我军若击溃敌军右翼,胜负也还在五五之数吧,该如何做呢?”

    他反去揣测陈冲的想法和决策,忽而灵光通透,毛骨悚然:若牛辅先亡,军心丧尽矣!决断瞬间也就做出来了,他高声对王方道:“快往南,往南!牛辅决不能败!”

    近三万大军脱离战线离开山脊,逐渐向南靠拢。而范端这一来一去,便花了约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回来时,天上的日影也隐入云中了,不知不觉,原本如洗的天空又飘来了大片云朵,在傍晚时分将夕阳揽入怀里,没有昏黄的霞光,只有一片淡淡的青色。

    在这段时间中,牛辅每时每刻都在苦战,铠甲上插有十七根箭矢,胸背前后又遭遇了七次刺击,就算再好的甲胄,此时也有些血水渗出,他回望高坡时,见到青色的天野下,黑色的凉军犹如天上的秃鹫,从山野里飞掠下来,他欣喜至极,大笑道:“贼军已破矣!”

    田豫部本来对贾诩部的到来已做好了准备,但面临冲击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准备远远不够,三万大军从山野上压下来的时候,几乎是刀切薄纸般瞬间将他的阵线撕碎,贾诩留作预备队的部队一直养精蓄锐,加之战斗经验更多,两军的差距不能以道里计。没有任何阻碍一般,右翼中的并军之前还在围攻厮杀,两刻钟之后形势便焕然一变,只剩下围攻牛辅的那些精锐了。其余的并军只能勉强在敌军中结小阵自保,田豫的身影和旗帜在这个过程中已然消失了。

    刘备对此景大为愤怒,他骂道:“怎这般不顶用,看我亲自把凉狗杀回去!”说罢,就要亲自领军破阵,好说歹说才被徐庶拦住了。

    正当敌我双方都以为战局的态势正大幅度朝凉军倾斜时。山脊上又出现一些响动,起初没人在意,但很快这响动便如地震般震撼了所有人:竟又有一股军队抵达战场!

    此时天色完全暗下来,他们能分辨出来人影和旗影,看不清来人的甲胄和样式,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片茫茫的影子,在半昏黑半青蓝的光色里摇晃着。他们在上面稍作停留,似乎在审视战场,很快,上面的黑影点亮几支火炬,火光在一面旗帜下舞动,时而明时而暗,很多人都看不清旗帜上的字体。

    但有人看见了,最北面的并人和凉人都看清了:是一个张字!不是玄底白边的张字,而是红底褐边的张字!不是张济的张,是张飞的张!1

第三十二章 五年

    张飞带领中军出现在此处,几乎已经宣告了战事的结局。

    在两军全线交战的情况下,并人的右翼抗住了凉人的致命一击,稳固住了阵线。而在贾诩率部南下的时候,刘备部歼敌一部的任务已然失败,但这使张飞顺利占据了龙首原最高点的山脊。在此时此处,张飞部就如同一把匕首,直抵所有凉军的后背,无论如何处置,凉人都没有任何还击的手段。

    贾诩在南坡看到这个张字,一瞬间就明白了现在的局势,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如退潮般飞速消逝,再涌上来时,则是对陈冲的赞叹之情:他以为自己领悟陈冲歼敌一部的意图,却没能明白山脊于此战的要害,结果是自己轻易让出了山脊的位置。明明率军解了左翼之围,却反使自己陷入了更大的包围中,这位熹平龙首对于地利的运用,已经达到了“率然如常山之蛇”的境界。

    明白自己身处必败之境,贾诩没有丝毫地气馁,也没有片刻的犹豫,当即下令道:“右翼已经败了,再战已无希望,快撤,撤到陈仓去!”话音一落,他自己最先行动,安排十余名亲卫去鸣金示意,又分派使者去通知王方牛辅,随后调拨马头,自己由前队转后队,殿后掩护自己麾下撤退,毫无牵挂地领军向西奔去。

    黑暗之中,贾诩撤得过于迅速,王方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指挥向北结阵,听闻贾诩话语后,他回望贾诩原本所在,只见军阵之中已经露出一个巨大的空缺,凉风从中出来,更吹凉了他的心。王方大惊之下,竟自己丢下部曲,单骑就往西面跑了。

    如果说贾诩撤军还算得上有序,那王方的撤军就是一场灾难,主将弃军而逃的情况下,很多士卒还在与并人交战,结果身后的军鼓声如落鸟般快速停下,回头看时。主将本队没有军令,反而出现旗帜来回摇晃,人头不断攒动,一副没有主心骨的模样。

    然后很多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原来主将竟然逃了,不见踪影了。

    整个军队如同雪山开始分析雪块,然后慢慢演变成雪崩,大片大片的军队跟着开始撤离,只是这种撤离是无序的,狂乱的,与绝望的。只有少部分凉人做了决死的决心,他们说:“与其逃着如同羊群般被追咬至死,不如战死在这里。”于是他们结了一个小阵,在并军的浪潮中宛如一座孤岛。

    为首的正事王方的胞弟王况,当年曾随董卓进入邙山,领亲卫护卫天子。如今再戎装外披褐色两铛铁甲,将腿上用白布缠起来,跨在马上用斫刀近战。并人用长戟刺他的马,乱矟齐下,马胸上面扎满了血窟窿。他连忙从马上跳下来。甫一落地,就有暴起斫断了眼前的两条马腿。

    马上的人一落马,不等爬起来,被王况扑上去按在了地上。落马骑士乃是军候刘密,他被王况摁在地上,脸浸在满是鲜血的泥沼里,虽然用力挣扎,无奈对手力气太大,无法挣脱。好在这时候有援军赶来,数骑围着王况不断地刺击,生生将他刺死了。

    刘密逃过一劫,回头去看,王况的兜鍪被打掉了,鼻上嘴上都是伤口,早已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但这种情况下,他竟一声不吭,这让刘密动容说:“都说凉州猛士,此人应该就是吧!”

    王况一死,剩下的反抗就更是寥寥无几了,张飞的大军全面压下来,到处都是放下武器坐在地上歇息的俘虏,他们既跑不远,也不想跑,便干脆闭上眼睛,麻木地等待死亡的降临。而一些原本是被董卓兼并而成的步卒,则纷纷解甲,高呼着自己原本的身份,以此向并人请降。

    牛辅怎么经得起这种大起大落?等贾诩的信使到来时,牛辅麾下的士卒已然没有战意,但他们与并人完全纠葛在一起,跑也没法跑,牛辅只对信使苦笑说:“我哪里还撤得了呢?”

    说完这句,他让信使撤走,自己又带着身边亲随发起冲锋。此时,还活着的亲随已不足三十人,一旁虎视眈眈的并军诸将们很快又围了上来,他们仍然都惦记着杀牛辅立功此事,只是吃了此前近身不得的亏,他们都如太史慈般,先对牛辅左右乱箭攒射。

    牛辅身边很快就空无一人了。但牛辅见状仍不畏惧,纵使身中三十余箭,仍策马向并军奋力靠拢,各将都略有胆寒。只是张飞已策马靠过来,右手持长矛,接着马力捅过来,硬生生将矛尖刺穿马甲,插入马颈之内。牛辅坐骑痛苦不堪,即刻奔跳痛嘶,竟把牛辅颠了下来。

    张飞紧跟着持左手矟上前,牛辅尚未起来,张飞的槊刃已沿着金甲的缝隙擦过脖子,但想更深却是不可得了。牛辅捂着流血的脖颈站起来,想再与人搏斗,但却无人靠前了,众人们围观着他,直到他渐渐坐下,胸口也没有了呼吸,张飞便上前割了他的头颅。

    后阵一乱,中军及前阵的下场也不必多言。张济稍稍有退后整军的想法,结果一下令,全军将士都争先后撤,不复行列,将其后的李傕部也裹挟在一起。阵脚顿时大乱,不及退者,都被鲜卑匈奴人追至潏水杀毙。

    望见这幅景象,在鸿固原的建威将军徐荣也绝望了,他眼见自己不能突破阵线,绕袭后方的湟中义从竟也遭遇脆败,却更未能料到,连后阵也完全奔溃了。凉人们虽说骁勇善战,但在这种情况下,又如何能保持战意呢?很多人见大势已去,都一哄而散了,只有王昌赶过来,向徐荣问道:“建威,我们如今撤回陈仓吗?”

    徐荣沉默片刻,对王昌说:“我戎马一生,如今已四十有九了,此战一败,若想再回故乡,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恐怕已无机会,既然如此,倒不如战死此处。”

    言及此处,徐荣颤抖着从腰间解下铁钉带,交到王昌手里,又说道:“你逃吧,你还年轻,所以我把这腰带交给你,等你有朝一日能重回辽东,请去一趟襄平延平乡修义里,把这腰带交给我的亲族。”说到此处,两人泪如雨下。徐荣不再与他言语,策马直入并人军阵里,高喝道:“辽东徐荣在此!”刺杀几人后,很快被并人围拢乱刺,徐荣悲愤痛呼,自知难免,于是忍痛扔掉长矟,自念燕地民谣,感叹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念诗未毕,声音渐微,已然气绝身亡了。

    并人见状都奋勇跃进,追斩凉人败兵,徐晃在击退湟中义从后,又策马领军杀了回来,直冲入郭汜军阵中,遇上郭汜之子郭羡正督军后撤。两马突然靠近,郭羡不及放箭,就摘下长槊向他横击。徐晃暴喝一声,伸手就捉住了槊杆,借着两马交错的时候,一下把他拽了过来,摁在马背上切下头,随即抓起那个尸首分离的人头,举在空中,策动血流满身的战马,对敌兵喝道:“我乃西河徐公明,想死的就过来一战!”

    郭汜部下的兵卒见到这番情形,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许多人都扔下武器向他投降了。

    陈冲本来还在后阵抵御湟中义从,现在见凉人退走,本来就无多少战意的湟中义从,此时也四散奔离了,陈冲没有骑兵,也没法追击,就聚拢队伍,反过来收缩西边的阵线。

    不料走了几步,他就因胳膊上失血过多感到无力,进而摔倒在地,荀攸坐在一旁,让人找了巾布过来,这才给陈冲把伤口包扎好,等包扎结束后,荀攸想和陈冲讨论善后事宜,孰料陈冲枕在自己膝盖上,已经睡着了。

    天此时已经全然黑了,吴昱打着火把走到一旁,问荀攸要不要把陈冲带到营里去,荀攸摇摇头,笑道:“不用了,我知道他,他一定想在自己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战事已经结束了。”

    说罢,他保持坐姿,一动也不动,生怕把陈冲惊醒了。

    现在的战场里,厮杀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遥远,陆陆续续地终于有火把点起来。这些都是因为有人结束了战事,在原上打扫战场。点点的火光在原野上就如同天上正闪烁的群星,这些火光里,依稀可以看见战马的影子。它们失去了主人,故而在原上驻足游荡,四处都是。马鞍旁的弓袋里还装着涂了漆的强弓,箭囊里还插满了白色的箭羽,它们在火光下也朦朦胧胧地映射着微弱的月光。只是他们的主人早就成了九泉之下的厉鬼,血腥气息从鸿固原一直弥漫到龙首原,血水造就的低洼血池正泛起乌色的血泡,缺头的残肢俯拾皆是,观之令人作呕不已。

    陈冲此时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直到天亮的时候,太阳很早就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来,金灿灿地洒满关中大地,他才从梦中醒来。

    他看见荀攸正睁眼看着自己,刘备拄着斫刀正在一旁指挥着什么,虞翻、孟建等学生们则围着自己,身上脸上都是干了的血泥巴。回头看西边,宿卫的将士们持武器或站或立,没有一个人睡着。

    远方,黑压压的俘虏正被人看押清点着,而不少战士正在朝阳下打扫战场,更远方,天际线苍苍郁郁,没有了敌军的踪迹,只有一座宏大又渺小的长安城,正处在一片静谧里。

    “死了多少人?”这是他问的第一句话。

    “不太好说,原本损失应该不大,但夜里有些追击过深,又被先撤的凉人打了个埋伏,雁门太守田豫,还有匈奴的大且渠,都阵亡了。”

    陈冲沉默少许,又问道:“尸体都找到了吗?”

    “找到了。”

    “把他们都葬在这里吧。”

    说到此处,陈冲起身,正要亲自巡视战场时,徐庶领着一人上前,对陈冲笑说:“老师,你看是谁来了?”

    这人的笑容让陈冲觉得很高兴,但口张开时,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竟一下叫不出来这人的名字,好一会他才笑出来,道:“元常,好久不见!”

    龙首原之战里,并军以死伤过四万人的代价,歼灭凉军五万余人,俘虏四万余人,近两万人失踪,仅以贾诩领本部万人逃亡陈仓。

    八月十四,在中秋节前一天,并州牧陈冲抵达长安,此时距离陈寔去世,陈冲返回颍川奔丧,刚好过去了整整五年。

第三十三章 得失之论

    陈冲与刘备进城之前,钟繇建议他们让军士在城外歇息,陈冲拒绝了,他回说:“将士们苦战终日,如今都已经累了,已经没有再在城野宿营的精力,还是让他们都进来歇息罢,西京繁华,却与将士无缘,若说出去,多让人齿冷。”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钟繇在担心什么,于是派人守在城门前,对军士们一一警告说,不得杀人,不得欺民,不得偷盗,若有犯三事者,将从重处理。宣传下去后,陈冲与刘备及诸幕僚从安门进入长安城。

    走过甬道,长安城内的破败景色透露在陈冲眼前,他举目望向左右街道,皆有断墙碎石,烟痕燎迹,浑看不见以往车水马龙,六车驰道,摩肩接踵的繁华盛况,只有眼下空空如也的街头,驰道旁的水渠里还能看到些许断肢,两厢对比,宛如幻梦。这时候才让人想起,长安已先后经历两次大乱,一直到昨日,留守城中的凉人见大事不妙,从直城门仓皇逃出,即使有什么繁华,也早已被破坏殆尽了。

    但好在天子与朝廷仍在。等众人抵达未央宫前时,陈冲听到一地的鼾声。原来这三日里,宫内军士日夜守御宫门,皆未睡眠,昨日等凉人撤去,他们的精神也疲乏至极,有人向董承提出追击的计划,但还未商讨出结果,大部分军士都倒头睡过去了,一直到此时都还有人未醒。

    此时负责宫门的正是张辽,他与陈冲刘备一见面,就想起以往在西河平叛的时光,心中不胜唏嘘,口中只说:“陛下与诸公等待诸位已多时了。”他一边派人向天子与尚书台通报,一边为陈冲一行人往侧殿领路。这是太尉马日磾的建议,他为并人们准备了朝服冠冕,清水以及盥洗盆壶,让他们稍作洁面,卸去甲胄后穿着朝服再见天子。

    刘备得知缘由,不等陈冲说话,上前对来迎接他们的京兆尹司马防笑说:“司马公,洁面自然应当,只是卸甲却可不必。”

    司马防知道陈冲本与马日磾有隙,以为刘备打算借此机会示威,犹豫片刻,还是上前规劝说:“如今朝局危难,重臣之间当以大局为重,望玄德不要妄生龃龉,也对陛下示几分诚意吧。”

    刘备却摆手摇头,示意司马防会错了意,他正色答说:“正是因为朝局艰难,才更当如此,请司马公将我话语转奏天子,如今天下大乱,四海骚然,正是朝廷举兵用武之刻,臣子皆思以身报国,我等不欲卸甲,是示臣等匡扶之心,也望陛下振作奋发。”

    司马防转而望向陈冲,陈冲笑说:“若陛下不允,我等再卸不迟。”

    司马防无奈,只能先让他们稍等,自己去东阙向天子禀奏。等一行人稍稍盥洗一番后,司马防快步走回,对他几人说:“天子已应允了,诸位若是准备周全,便随我入台中面圣吧。”

    而此时,尚书台中的众人行至台下,默默等待陈冲一行人到来的时候,心中想法也各不相同。

    临时辅政的董承此时已经松下一口气,他对如今的地位并不热衷,甚至心怀恐惧,如今能够撑到大乱消弭,他已心满意足,已然在考虑激流勇退。

    而马日磾士孙瑞等人则心怀不甘,他们自认怀有诛杀国贼的大功,但最终却因王允不听劝告,自己身死也就算了,还导致将这挽天大功交到了陈冲手里,得而复失,这感觉怎能不让他们不快?

    其余公卿如赵歧赵谦等人倒是淡然自若,这数年东奔西走,经历了太多波折,如今他们只想早日恢复平静,对何人执政毫无芥蒂,甚至有不少人已然想好,等几日后朝局分明,他们便告病请辞。

    只有少部分人往好的方面想到:“朝廷到了今日,可以说衰微至极了,原以为长安一破,汉室沉沦,孰料天可怜见,竟能重回忠臣庇护!有陈冲刘备辅政,想必汉室复兴,也可期许了。”

    而年方十二的天子在后殿里与长姊万年公主交谈,他们谈了一会,没人听到对话,但交谈很快结束了,天子又走回到众人前列,仍显稚嫩的面庞上神色已变得极为平静,浑然看不出心中想法。

    很快,转角一行四十来人抵达台前,杨彪领着天子上前问候,那行人也跪拜行礼,等众人站起,天子识得司马防,也知道他身后的便是陈冲刘备及其官署。他虽未见过陈冲,但见为首的一人身穿儒服左手四指,便上面说道:“你便是陈卿?”

    这是陈冲首次见到刘协,他微微颔首,笑着回应说:“天子的贤名,我早在三年前便听过了,今日一见,确实是敏察善识。”

    说罢,陈冲让刘备为天子介绍麾下的众人,随他们入宫的官署,都是州府里六百石以上的官吏,除此之外,还有拓跋鲜卑王子拓跋匹孤,匈奴左贤王刘豹、左日逐王刘宣三人,天子见其中多有青年人,不似尚书台中多是暮年老人,心中非常高兴,便征询董承建议,为他们每人分发一条玉带。

    谢礼之后,众人一齐进入台内。天子坐主席,董承在主席下另置五席,由司空淳于嘉、太尉马日磾、并州牧陈冲、护匈奴中郎将刘备四人与自己并坐,其余人分坐两旁。

    董承本欲立刻与陈冲相谈辅政让位一事,不料陈冲却说:“如今西京大乱方定,我等也是初入京师,正是稳定人心的时刻,今日若谈军国大事,未免仓促,不若在外朝商议,聆听百官意见后,再做打算。”董承只好暂且做罢,转而问起并军的损失,陈冲也如实告知,战事结束不过一日,陈冲所知也不过是大概而已,肯定有所偏差,但众人得知战损靡费,也都不免咋舌,心想这种战事,可能三四年内是不会再兴起了。

    刘备又出口问吕布的情形,董承则回说还在修养,受伤之后,太医为其拔出了箭头,但这几日间仍然时昏时醒,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好转。刘备闻言太息,他对当年吕布在祁县冲杀的情形印象深刻,心中是颇为佩服的。

    不料这时候,天子忽然开口问道:“陈卿,先帝在时,曾对我谈及群臣,对陈卿评价最佳。极言陈卿博学,又通达治国之道,我深为仰慕。如今国家连逢大变,毁祸频生,我担忧至极,不知陈卿可否教我,一谈治国得失。”

    众人一愣,都不料天子会说出如此话语,陈冲更是始料未及。转眼看了眼刘备,刘备对自己微微点头,陈冲这才低头沉思,片刻后抬首,对天子娓娓说道:“陛下,治国乃大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绝非一时能言语明白的,若陛下有好知之心,不如谈人物得失。”

    天子闻言深以为然,便改问说:“陈卿以为司徒执政如何?”

    陈冲说:“司徒执政,徒有识人之明,却无用人之量,臣此前已有上表。”

    “卿表委婉,不如在台中明言。”

    陈冲扶额片刻,说:“司徒有能,知晓何人忠心,知晓何人可用,能将其一一揽于麾下。而其难在,司徒更知晓董卓好恶,令董卓无疑,故而能以诈术得人和,暴起而灭董氏,兵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便是如此了。”

    天子点头,又问“用人之量又从何说起?”

    陈冲答:“司徒得势之后,不能以才能品性用人,而以亲族党羽为重,更以恩怨好恶为重,所用之人皆为亲信,虽有忠谏之言,亦弃置不用,故而有当下之乱,亡身之祸啊!”

    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都心中感慨,若王允能够赦免凉人,又何至于此呢?

    天子沉默片刻,心中想到王允对自己教授的《万章》一节,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突然又问陈冲道:“陈卿以为,比司徒而言,太师执政如何?”

    气氛一时冷清起来,天子是由董卓所立,董卓虽对朝廷百官多有无礼之处,对天子却也算是毕恭毕敬,若非他毒杀兄长,天子对董卓其实并无恶感,故而言语中仍称呼其为“太师”。但他是天子,可以不必忌讳,陈冲就要考虑再三了。

    陈冲沉默片刻,答说:“董卓有用人之量,无识人之明,与司徒五五之间。”

    “陈卿此言何解?”

    一片愕然里,陈冲说:“董卓前后用人,不拘亲疏,能抑好恶,其军中既有徐荣等燕人,也有吕布等并人、皇甫嵩等仇人。前雪陈蕃之案,后昭党锢之白,便是臣之并州牧一职,也是董卓授予。董卓之用人,可以说是上品了,单论用人气量,当今天下恐无人可及,故其能行伊霍之事,成废立之举。”

    “但他虽能用人,却不识人。前授袁术后将军之职,后迁袁绍于渤海之地,广封袁门于关东各郡,不知诸侯割据之志,也不知朝中群臣怀忿久矣,酣然如醉,以致诏书车载,恩宠斗量,却使关东割裂,四海分崩,进而遇吕布之刺。这皆非其无道的缘故,而是他识人不明啊。”

    陈冲最后总结说:“董卓失之于司徒之长,故而为司徒所诛,司徒失之于董卓之长,故而受余部凌迫。因此臣说,两人治政在五五之间。”

    众人闻言,陷入良久的沉默,天子很感慨地对陈冲说道:“陈卿确是说真话的直臣啊。”

    当日,众人都在未央宫用膳,并安排了房屋歇息。陈冲经过天子问话后,心中有很多想法,一时间无法入睡,到了深夜,便干脆出屋,站在宫台上观看夜空,夜空上有一轮清白的圆月,加上隔壁刘备的鼾声,很难想象,昨日他们还在城外浴血厮杀。

    这让陈冲想起很多已死去的与仍活着的人们,又不禁问自己,我品评识人之明,用人之量,难道一定能做得比王允董卓都好吗?我做得是否尽心竭力?还要死多少人,才能完成我的理想?在千年之后,世人又会怎样评价我?他沉吟良久,竟变得有些患得患失,浑没注意有人从阶下经过,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最后陈冲没想出答案,他想,万事只能尽力去做罢了。于是对着圆月吟诵道:

    “世乱同南去,时清约北还。他乡生白发,旧都见青山。满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偕飞断愁湾。”

    又仰头片刻,他退回房中。

    正要歇息时,忽有一人前来敲门,陈冲打开房门,见一名老妪怀抱一壶,对他弯腰行礼。陈冲莫名所以,那老妪才说明来意:“万年殿下赏月时,误闻陈君感慨,心中仰慕,故遣我为陈君送一坛酒。”

    陈冲措不及防,只能仓促回礼说:“殿下关怀,冲感怀莫名。”

    那老妪又笑说:“殿下还有一句要赠予陈君。”

    “何句?”

    “云行在天,浪行在川。陈君名为龙首,正当以振兴汉室为己任,怎能如女子般为春秋轻易感怀呢?”

    说罢,那老妪再一躬身,就缓缓离去了,留有陈冲一人在屋内,面对着他的只有一壶温酒。

    (云行在天完)

第一章 临淄

    大汉初平三年的冬天,天气骤然冰冷,来自西北高原的冷风,在两岸群山的夹迫下,刮过燕赵之地,随即在华北平原纵横驰骋,直在大河南岸的东岳泰山处来回盘旋。寒冷的忽然到来,使得一支在泰山山岭间穿行的人马骤感意外。

    正是杨奉韩暹一行人。

    当他们从郑县出发的时候,还有些许的暑气,一路上时常能遇到不期而至的大雨,雨水过后,天地便为灰暗奥热的湿雾所笼罩。这幅情景,使原本在家乡备好的秋衣显得过于累赘,行旅他乡的行人们浑身都热透了,于是便又重换上轻衣,沿着水流一直东行。

    只是路上的坎坷与辛苦总是出乎韩暹等人的意料。抵达武关时,武关已为刘表所占据,因此他们不敢堂皇过关,只好间行山路,花三倍的时间绕过武关,但近万人的队伍隐藏不了踪影,武关的荆人在丹水发现他们渡河的痕迹后,立刻上禀襄阳。

    经过年初的战事后,襄阳对凉人可谓深恶痛绝,闻之立马发兵追剿。两军在顺阳相遇,白波军毫无战意,只好停止休整,从顺阳北蹿到伏牛山里。

    但即便如此,荆人也一路追踪,在析县、郦国一带来回徘徊,使白波军不得出山,也不得补给,几日下来,白波军只好放弃就地夺食的打算,跋山涉水近百里直至西鄂,这才甩掉荆人的围堵。草草洗劫过两处乡野后,他们片刻不敢停留,从望花湖北岸入前转山,经中阳山直入颍川。

    照原本预计,他们约耗费三日穿越南阳进入豫州。但经荆人的袭扰后,白波军耗时二旬方才抵达昆阳。而与消耗的时间来说,军中兵员损失更为惨重,因围困山中,军中缺衣少食,约有四千余人因饥渴掉队逃亡。剩下的行人们为此都颇感前途渺茫,连号召东行的韩暹心中也蒙有阴翳。

    好在到了颍川后,白波军的日子好过了些。此时的袁术正于沛县萧县一带集结重兵,以抵御兖州更苍军,顾此失彼之下,颍川汝南一带不免空虚。

    汝南诸县承平日久,也全没料想到,荆州竟能凭空蹿出一支人马,以至于白波军路过西平县时,发现城门四开不守,防御如同无物。

    白波军惊喜非常下,当即入城拷夺钱帛粟面,所获足一月之用。更令杨奉韩暹满意的是,汝南中多有黄巾遗民,他们听说白波军要去前往临淄,纷纷前来投靠,仅西平一县之地,依附之民便多有六千之众。韩暹大喜过望,干脆在当地黄巾指引下,先后强掠定颍、召陵、征羌、西华四县,短短一旬之内便扩充至四万余众,形势如此顺利,以至于三人私下商量,是否先占据一地观望形势。

    但好运终有尽时,到了九月中旬,袁术的大军还不知何处,但陈王刘宠却忽率陈国之兵率先南下与白波接战。

    刘宠乃是著名贤王,麾下虽只万余人,却多是精兵猛士,而白波这十余日的扩军,增加的也不过都是些无甲饥民而已。双方在西华交战一场,白波军两个时辰便遭受脆败,抢掠所得也旋即丢失,最后仍是六千余人往东北逃窜。

    等他们逃到虞县稍作休整,才发现自己已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北方的济阴诸县正有兖州军驻防,东面的沛国又早有袁术大军云集,西面陈王刘宠仍对他们穷追不舍,三者虽无联系,却将白波军东进的道路尽数堵死,几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全军对此情形绝望至极,最后不得不做与刘宠拼死决战的打算,但在这濒临死亡的前夜,上苍心生悲悯,竟又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白波军这一月行动涉及豫州三郡,影响自然非小。以至于临淄朝廷也耳闻说,在豫州有一支黄巾余部崛起,临淄朝廷虽摸不清这支黄巾源自何处,但仍派遣使者来试图招揽,其使者便是在这个时刻找到了他们。

    这名使者姓吴名通,年龄不过三十岁左右,但为人却极为老成。他打听清楚白波军的情形后,当即做下决定:亲领白波穿过济阴。

    三人闻之大喜,他们之所以如此困顿,正是短时无法找到可信的向导,如今既有使者接引,他们便大可放心了。

    当夜又是一场秋雨迎头而下。军人们慌忙取出行礼中的牛毡蓑衣披上,他们在雨夜里出城穿行,遥望四野,乌云盖住天幕,夜空里黯然一片,很多人都看不清周遭,只能茫然地跟着队伍向前行进。但他们的草鞋踩过满是落叶的大地,耳边尽是沙沙的雨水声和漱漱的碎叶声,他们便知道了,头上都是萧瑟枯萎的枝干,秋天也快要结束了,而他们在这异地他乡,只能无助地相信一个他们并不认识的人物,跟着他走在这无边无际地泥泞世界之中,发抖着等这场雨下完。

    他们赶了一夜,等到了天明的时候,六千人在一条河流旁稍作歇息,经吴通介绍,他们这才知道,自己竟在夜里赶了一百里的路,如今已经穿过济阴郡,抵达东缗县野。往东北再走一百里,便是更苍军驻扎的亢父所在了。

    全军闻之,士气大为高涨,只歇息了半个时辰,便开始继续行军,六个时辰不停,他们终于在九月二十七抵达亢父。吴通安排白波先在亢父城野歇息,等他先回临淄禀告详情,待朝廷诸臣商议之后,再对他们做具体安排。

    等吴通再回来时,已是十月初七了。只是眼前的景象却出乎他意料,处境平安后,在白波将士中绷紧的弦终于松下来,但孰料竟又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较关西干凉的风土而言,关东的天气更为潮湿阴冷,许多将士时有吐泻,病倒在地的更是不在少数,便连独孤去卑这般硬朗的男子,也调养了四五日。

    好在没有瘟疫发生,他们这几日便这般聊以自慰。

    吴通一直待到初十,等他们缓过劲来,才传临淄诏令,让他们三人先将军队留在亢父,随自己到临淄去面见临淄天子后,朝廷再对他们委以任命。

    起初,三人对暂离军队颇有疑虑,但考虑到自己千里来投,也不得不表达诚意,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只领着二十余名护卫,就随吴通出发了。

    他们沿着泗水北上,从鲁县而达卞县,眼前逐渐从平原崛奇为山麓,并人们在太行吕梁之间,其实早已见多了绵延不绝的山岭,但眼见一座座山峰如出鞘剑锋般拔地而起,对他们也是新奇的体验,此时已无生死之忧,他们也就放松心情,欣赏起周遭的风景。

    吴通领着他们从梁父山与蒙山之间穿过时,尾随的寒风终于跟踪而至。抬头看,昏黄的太阳依旧挂在天上,但山谷间风声肆虐,柔弱的阳光照在身上,没能感受到半点温暖。人们都已穿上了皮袄,头戴兽皮的帽子,顶着风一路深入沂水源头的深谷。深谷逶迤而上,所谓沂水也不过脚下数不清的小溪流,在黄土与石头之间像蚯蚓一样蜿蜒流走。到了晚上,四周的山头都不见了踪影,天空中只留有一两个昏暗的星星。

    这时吴通对客人们说,在西北边能挡住些许星光的高山,你们看见了吗。并人们的新奇劲过去了,虽然抬头看了看,却都有些不以为然,说并州的山能挡住子时的月,这不足为道。吴通却摇了摇头,对他们说,那便是泰山。

    并人们顿时都不说话了,他们知道那是封禅的泰山。传闻三代之前,先有无怀、伏羲、神农、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皆封泰山,三代之后,又有禹、周成王、秦始皇以及本朝世宗封禅泰山,这都是流传万世的美谈,因此泰山也有“岱宗”之称,远非其余名山可比。并人们再次看过去,心中剩下的只有仰慕而已。

    两日后,吴通一行人自妫山出群山,再往北十里,一座占地近方圆十余里的巨城赫然入目,吴通指着这座城道:“这就是临淄,几位自关中来,不知临淄比起雒阳、长安如何?”

    他这话问得非常不凑巧,虽说雒阳长安都先后处于在董卓陈冲掌握之下,而杨奉韩暹先随陈冲征战,又转投董卓麾下,可雒阳与长安始终无缘见得,他们见过最大的城池,也不过是晋阳城而已。他们只好转而说:“晋阳弗如远甚。”

    吴通“喔”了一声,韩暹见他脸上不动声色,但话语里还是听出了几分失望来。

    一行人下得山来,直奔临淄南门而去。远看觉得临淄壮观,但靠近后,并人才发现城池仍在修筑,堑壕、护城河、道路很多都未能建好,乃至于南门的城门都还在更换。他们私底下估计,要完全建好这座城池,恐怕还得几月。可虽然有许多缺陷,但在韩暹看来,这里确实像是一座国都,因为这里有拥挤的集市,往来如流的人群,以显示此地充满了勃勃生机。

    刚刚入城,吴通正要带一行人前去大将军府,忽然一匹快马从南门飞驰而来,从泥泞的驰道直向宫中冲去。杨奉看见快马上的骑士背着一面绛色的旗帜,旗上的黄雁好像在风中挥翅。他向吴通询问含义,吴通笑答说,那是捷报的意思。杨奉又问是什么捷报,吴通摇头说他也不知晓。

    但杨奉也没有疑惑太久,一个时辰后,一个捷报在城中迅疾传播:大司马管亥攻破下邳,讨取陶谦,东海、彭城、下邳三郡皆降。举城欢腾,城民山呼万岁。

第二章 更苍张饶

    起初杨奉听闻南来捷报的内容,实在不敢置信。

    这倒并非是他以为更苍军战力平庸,只是黄巾泰山建元以来,至今也不过区区一年。结果竟能连破泰山、琅琊、济北、任城、鲁国、东海、下邳、彭城八郡,这是董卓陈冲都未能做到的战绩,而更苍众将原本是两人的手下败将,故而他听闻之时,颇有荒谬之感。

    但消息既然传遍全城,其真假自然是无可争议。韩暹还与杨奉商量说,这是好事啊,他们远赴千里投奔临淄,当然是祈盼临淄朝廷愈加强盛,如此才能抵御关中的强军。虽说不知陈冲刘备何时出关,但杨奉心中晓如明镜,这一日一定会来的。

    只是临淄如此强盛,杨奉对自己能否受其重用,又没了几分把握,他私下里问韩暹,韩暹倒是洒脱,他答说:能活命至今已是上天眷顾,又何必如此思虑?随遇应变就是了。

    也确实如此。杨奉这么想着,绷着的情绪逐渐放松,也不再去想这些琐事。一行人随着吴通抵达大将军张饶府上。不意张饶对他们颇为重视,他们一入府,随即便获得召见,这显然是张饶为他们特地腾了时间。

    如今临淄虽有朝廷与天子,但世人也都知晓,天子也不过是傀儡罢了,而张饶名为大将军,实际上则是临淄最大的掌权人。因知道他的身份重要,杨奉、韩暹、独孤去卑三人进门之后,都忍不住好奇打量他的模样。

    张饶四十岁左右年纪,着一身红紫色宽袍,外披有焰红色的狐裘,身边又放有一块正跳着火星的火盆,跃动的火光下,张饶手持一册,正皱眉翻阅着,显得其鬓角须发打理得极为干净,虽说张饶体型健硕,可这副场景下,却显得他像一个文人胜过一个武人。

    好在他抬首一开口后,众人心中的隔阂就去了。张饶也打量了他们几眼,笑说道:“这几年龙首横行天下,军中一直争论不休,说是并人的功劳,还是龙首的功劳,今日一见,我便知晓,以后再没有争论了,有像三位一样的擒虎勇士,何愁大业不成呢?”

    三人连连说惭愧,都说自己一路狼狈,哪里当得起大将军如此谬赞。张饶仍是客气,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又询问起他们离开时关西的具体情形,以及这几年刘备陈冲的所作所为,听说陈冲招抚白波的事迹,他不由失笑:“几年下来,龙首倒仍记初心。”这话让杨奉韩暹颇有些惴惴,毕竟他们反叛陈冲,已有不忠之名,而张饶此言颇有欣赏陈冲之意。

    张饶看出缘由,又出言安抚道:“三位不辞劳顿,千里奔波而投大宗,不可谓不诚,我必委三位以重任,也可成我尊教爱道之名,三位勿要疑虑。”

    只是委以何职,张饶沉思片刻,释卷缓缓说:“今日大司马有捷报回传,已克陶谦,新获三郡,想必三位都知晓了。可陶谦虽死,郡中仍多有匪患,广陵又为袁术所乘,正是用兵时刻,若我派军留守,则兖州之兵稍显不足。不若如此,三位移军至淮阴镇守下邳,有抚剿征收大权,而我供给军资至开春,以后所得,半留半缴,如何?”

    这个条件可谓宽容至极,远比三人想得要好,他们相互打个眼色,当即向张饶拜谢。尤其是韩暹,他对张饶豪言道:“既蒙明公赏识,此去淮阴,我定为明公擒四兽以报恩遇。”

    “四兽?”

    “三狲!一鹿!”张饶闻言大笑。韩暹所言三狲,那是孙坚子侄孙贲,孙香与孙辅,俱为袁术手下大将,而一鹿自然是指的袁术袁公路。若韩暹真能擒得这三狲一鹿,豫州淮南也就唾手可得了。张饶将他们一一扶起,心中颇有些宽慰,他想:若是人人都有关西的这股豪气,天下也就不足为定了。

    杨奉他们当夜便在大将军府住下,等到了次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张饶亲领着他们前往宫中面圣。

    说是宫中,实际上宫墙也没有完成,很多地方还非常简陋,只在黄土上扎些藩篱。持戈卫兵们来回巡游,向张饶一行人行礼。杨奉注意到,卫兵们神态都很放松,并没有多少庄重的情感,再往里面去,终于看见一座大殿,大殿一旁有一座水池,很多士卒正在池边移栽杨柳,也不知来年能有多少存活。

    在殿前等待少许,陆陆续续地又有一些官员到来,约有八十来人。不过他们并没有统一的朝服,文人自穿儒服,武人自穿铠甲,各依喜好,颜色各异,三三两两地在殿前聊起最近的时局。

    杨奉在一旁竖耳恭听,可惜没听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而后他又细细打量这些临淄高官,这些高官都大约三四十左右年纪,没什么架子,相互间谈及徐州的战事,都露出欢喜神态。唯一让他奇怪的是,他们中有一个青年人安然自若,百官隐隐有避让之态。还未问得此人是谁,殿中有一名文士出来说,天子已经准备完毕,可以开始朝会了。

    群臣进入殿内,只留下他们三人在殿外等待,这是君臣之礼未明,还需张饶引荐的缘故。杨奉本以为会等很久,不料只一刻钟的时间,便有人带他们进殿。

    还未看清殿内分布,他们便听到天子的声音,急忙跪下行礼,听人宣读对他们三人的任命。诏令任命独孤去卑为匈奴单于、杨奉为镇东将军、韩暹为征东将军,责任一如昨夜张饶所言,读完之后,三人起身谢旨,张饶便示意他们退出,而后继续今日的朝会。

    对张饶而言,白波军的加入固然是意外之喜,但更重要的还是徐州一战的善后,以及如何应对关西变阵的大局。

    说起来,更苍军能够如此轻易地拿下徐州三郡,主要还是兖州战事不顺的缘故,本以为阵斩兖州刺史刘岱之后,更苍军能够一举拿下兖州,却不料曹操抵抗的如此坚决,接连几次进攻均没能取得理想的战果,白白浪费了近半年的时日。于是张饶与管亥、徐和几人商议,改变策略,以大举进攻兖州为幌子,一面在大河收集船只威吓曹操,一面在往徐州的山林间疏通道路。

    到七月准备完毕时,管亥率更苍军忽然南下,十余万大军突兀地穿过大柘山,越过彭城国,于四日间将陶谦包围在下邳城中,其余各郡亦无力招架,纷纷沦陷。而陶谦在固守下邳两月间,几次突围求援无果,城中粮食也接近用尽,内外交困之下,终于自刎身亡,由其子陶商捧其首级开城投降。

    这次胜利之大,远远超出众人预料,除去疆土物资的收获外,还与下邳间掠得多位名流,其中不乏颍川钟氏、南阳阴氏、河南刘氏的望族。

    最令人可喜的是,管亥还发现其中有现任兖州刺史曹操的父亲曹嵩,曹嵩此前高居太尉三公之位,可以说是更苍军俘虏之中官阶最高,此战被擒,无论政治意义还是战争意义上都非比寻常,管亥来信中如此描写道:“曹嵩体肥如猪,胆衰如蚁,一见我便低头求饶,不知其中竟有几分三公风流。”这些揶揄之词固然传神,但对曹嵩的蔑视与不屑,也可以说透于纸背。

    此次朝会上所商议的,便是如何处理这些名士。

    内府王度提议说:“陛下既然于临淄继承大统,正是一展怀抱的大好时机,为人处事,便要卓然于桓灵二帝,亲亲君子,远退小人。若是有清名于外之人,就当留入宫中,委以重任,若是恶名远扬之人,便让他们以钱财赎身。”

    太尉吴霸听完,张口便问:“若是君子佳人,我们自然有用,可若是戚戚小人,又何故放他们性命?百姓黔首恨硕鼠入骨,皆剥皮杀之,只因硕鼠偷窃粮食,危及温饱,如今抓住国之硕鼠,我们岂能纵容呢?”

    王度说:“太尉的道理放在太平时不无道理,但如今天下未定,群雄并起,我等身处齐鲁,四战之地,正当以宽仁交友,而不易四处树敌,还望太尉谅解。”

    但这说服不了吴霸,一时间两人就这个话题僵持不下,张饶见状,便上前主持,先讨论下一个议题。

    八月底的时候,凉军覆灭,陈冲刘备入主长安的消息传出函谷关。关东各郡一片哗然,很多人料想过他们获胜,却不能料想他们赢得如此利落,可与之比较的是,从二月便开战的袁绍与公孙瓒,至今仍未结束战事。关东州郡尚忠于汉室的,无不为之欢欣鼓舞,纷纷派遣使者前往关中打探消息。

    而对临淄而言,这个消息显然也不可小觑,张饶亲自接见韩暹杨奉,正是要从白波军处了解到关西的详情,他此时做判断说:“关西大战,两军皆倾尽全力,纵使龙首获胜,胜亦惨胜,短时间内也不会大动干戈了。”

    话音一落,司空徐和当即说道:“那又如何呢?龙首之能,我们都是亲身领教过的,当年他与刘备以寡敌众,尚能逼降大良贤师,今日他入主朝局,又怎会逊于当时?若令其稍得发展,率兵出关,恐怕便无我等的容身之地了。”

    此言实在是刺耳至极,但偏偏在场诸人无人反驳,还是张饶继续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固守不能成事,连战才能求存,只是如今如何战,往何处战,才是应当思量之事。”

    这时,他招呼一个青年人走上前来,对众人行礼,众人都识得这个青年,纷纷向其还礼。

    青年在殿中站定,慢慢说道:“高祖以关中之险得天下,世祖以河北之富得天下,今关中为刘陈所得,河北为袁绍所得,却偏偏互视为仇雠,这便给我等发展壮大的机会。二者我等可择一而敌之,择一而友之。既然公等以为,刘陈威胁最甚,我等便当北结袁绍,而后倾尽全力,直扑兖、豫,下雒阳以封山关,而后徐图江左,成霸王之基业,而窥天下之局。”

    众人闻之大悦,皆言该当如此。

    朝会散后,张饶拉着刘晔笑道:“我得子扬,真是如虎添翼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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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