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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三箭

    在右翼丧尽的劣势下,徐荣率领中军铁骑突阵,倾力一击后,刘备大军竟然为其撕为两截,这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破阵之后,最先撞上凉骑的乃是在河岸擂鼓的鼓手,他们见铁骑冲了过来,魂胆俱丧,慌不择路,丢下鼓槌便四下奔逃,但凉骑对他们兴趣不大,他们一边在马上攀射着箭矢,将四散的鼓手如鸡兔般射死在河滩上,一边等待主将新的号令。

    徐荣这一击得手,大是得意,他开口先问身边亲信说:“诸君视我如何?”身边亲信无不仰慕道:“将军用兵如神,实非凡人能料!”因白波军当众脱战缘故,凉军士气本已跌至谷底,但徐荣抓住了并军变阵不齐的一个空隙,便将局势翻转回来,反包围了并军的左翼,凉军士气顿时为之复振。

    与之对应的,则是并军大为惶恐,刘备从中军抬首看去,只见左翼被切割开后,旗帜东倒西歪,显然是军心已乱,而在右翼追杀凉军的士卒们听闻鼓声停息,也不禁渐息攻势,揣摩是哪里出了纰漏,渐渐地有人骚动说,凉军这一击威视无匹,怕不是连征西将军都被凉军斩于阵中了。

    刘备见到前方士卒也随之骚乱起来,不由大怒,他先对身边人怒道:“怎么这般不顶用!刀剑不过是死物,你不怕它,它就怕你!”而后对身后的旗兵说:“把我的旗帜都打起来,让全军都看到我在这!”身边的旗兵慌忙应诺,立起一杆颜色极为鲜丽的绛红色旗帜,旗上高书四字隶书:“为国靖难”,这杆三丈高的旗帜一立,无论凉军还是并军全都醒悟,刘备身在何处了。

    如此一来,并军中的骚乱才慢慢平复下来。但凉军也得知了敌方主帅的位置,不少人跃跃欲试,如胡车儿便对徐荣请战道:“刘玄德自寻死路,建威何不倾力攻打,只要他大旗一倒,此战我等便能全胜而归了。”

    徐荣也颇为意动,只是他本来就无意决战,此时又念及兵马刚刚破围,割出的并军左翼尚未吃下,稍有不慎,便会又变为劣势,他下不了决心全力扑杀刘备,便对胡车儿说:“我只能给你两千骑,你可敢入阵斩首?”

    胡车儿大喜,他拍手笑道:“敌军铁骑尽在南方,能当我者寥寥,只要能有两百铁骑,我定斩首刘备,献大捷于军前!”

    徐荣闻言,当即调来两个军司马,让他们随胡车儿一齐冲杀。

    刘备此时尚不知徐荣决策,此时军心虽已稳定,但无助于左翼被凉军撕裂的事实,他打量战场情形,猜出被凉军切断的布阵乃是边让部,心中不禁暗骂边让无能,但却不能放任他被凉军歼灭,不然左翼全溃,中军与右翼士气也难以维持。

    他一时没有妙计,只能向身边诸将问道:“如今新生危情,诸位谁能为边府君解围?”身边将领如顾益等人皆面露难色,不敢应声,毕竟军中骑军多以冲杀至山脚,刘备身边多是步卒,以步卒冲骑军,岂有可行道理?

    还是田豫忽出急智,他对刘备说:“征西,若分兵解围,实在是难事,但敌军集重兵于北,南边必然兵弱,不如下全军总攻令,全军皆往南去,自可重整兵势,再掉头击贼!”

    刘备闻之大悟,连声称“善”,如今没了鼓阵,他便下令身边亲卫高吹总进攻令,嘹亮的号角声高扬起来,绛色的靖难旗帜也开始向南缓缓移动,左翼的阵将们都反应过来,也都随之向南移动。

    而此时的胡车儿听到号声,亦是大喜,他对随行的司马说:“先有将旗,再有军号,那里定是刘玄德本部无疑!诸君勿要惜命,建功立业正在此时!若尔等皆死,我亦死于敌阵!”

    言毕,与将士一起策马奔向并军阵中,他果然如其言论,他自己策马在最前,双腿夹住马腹,手持两柄长刀,双手挥舞大肆嚎叫,宛如野兽。并军此时刚听从进攻向南号令,还以为凉军会先剿灭左翼,因此并无多少准备,也根本没想过敌人竟然先攻向中军来。面对疯子一般的胡车儿部,一时不知所措,前方所当皆死,中军的阵型也逐渐变形混乱。

    只是胡车儿身先士众,策骑陷阵之时,却不想流矢飞来,打断了他坐骑的脖子,他落马后刚站起来,立马便有数名并军士兵围杀过来,提刀便要扑上来斫头。胡车儿大怒,面对众多敌人,他先扔出一把长刀,而后该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身体左右移动,长刀短刀相互交应,将来敌都驱赶开来,而后他见两人落单,当即抡起短刀上去一顿猛砍,将两人脖颈都砍烂了。吓得其余人都不敢靠近,各自回到阵中去了。

    胡车儿这才找随从要了一匹黄骠马,重新向绛旗处杀去。这时刘备才反应过来,问身边众将说:“此贼凶猛,谁能为我当之?”

    从晋阳参军的汪岑高声道:“在下愿往。”他本是河东的勇士,见刘备在茅津抵挡董卓大军,心中敬仰,便一路追随到晋阳,刘备见他力气过人,能举八百斤之重物,便把他带在身边,用作护卫。

    刘备见他请战,便拨给他本阵仅有的百余骑士,叮嘱他说:“观其阵势,只要杀其贼首,其势必破,你勿要多想,攻杀他一人便是。”汪岑慷慨应是,等骑士到位后,他当即策马向前,手提长槊口中大喝道:“贼子敢来领死!”

    胡车儿见状面露不屑之色,他驱马加鞭,提着长刀便迎上去。双方仅相交一击,正直双马交错之时,胡车儿突然探身伸手,抓住了汪岑的槊杆,往回猛拖。汪岑的力量不小,但胡车儿的气力更大,加之他马战经验不足,竟被胡车儿连人带槊的上半个身子拽到怀里,而下半身却还扣在马镫上没有拖出来。两匹战马的力量也因为胡车儿的力量,由交错改为原地打转缓走。车儿不容汪岑挣脱,左手抽出腰间短刀,利落地切下他的头颅,将首级朝空中一抛,带着血珠坠落到并军骑士之中。而汪岑无头的身子,尚自端坐在马上,随着马儿的缓步而摇曳,近处的并军士卒见此情形,无不惊骇而退。

    这使得胡车儿又连破二阵,并军士气大为之溃,便连举旗的兵士也不由再三摇晃,胡车儿距离刘备本阵仅有三百步之遥,刘备几乎能看见他脸上的血污,他不惊反勇,转而拔出双剑,对身边亲卫笑说:“如此男儿,定是敌军猛士,杀之必夺其气!”说罢双手挥舞剑花,显然已是手痒难耐。

    这时候兵曹从事太史慈劝阻说:“征西千金之躯,何必以身犯险?”刘备见他神色沉稳,反问太史慈道:“莫非从事有退敌之策?”太史慈笑道:“如此莽夫,何须用策?征西且看我三箭破之!”

    说罢,他从弓袋里取出三石弓,又从箭囊里取出极为尖锐的破甲箭,将其搭在弓弦之上,右手拇指带上防割的玉玦,用尽力气将弓拉至极满。他眼看胡车儿又近得百步,心中暗叫一声“放”,他一声闷哼,右手松开弓弦,对准敌人坐下射去。

    箭身没入黄骠马马额,只露出黄白的箭羽,黄骠马当场停住脚步,仿佛僵住了一般,一个趔趄轰然倒地,连胡车儿一起颠在地上。胡车儿摔倒之下倒并未受伤,正要起身与随从换马,随即警觉大作,只听空中一声极为轻微又极为尖锐的“嗖”,他右臂顿生一阵穿透之感,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他低头看去,原来右臂已被一支穿甲箭射穿,连长刀都握不住了。

    胡车儿沿着箭羽的方向看过去,正见百步外一个黄甲武士立在人群之中,又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穿甲箭,太史慈深深吸气,显然三开三石弓极为困难,但他仍有条不紊地瞄准住胡车儿的头部,胡车儿大为警觉,在太史慈第三箭射出的一瞬,他左手立刻拔出短刀,护住自己的面孔,只听到“铛”的一声,他左手手腕又是剧痛,这下却不是被射中了,而是刀面与三石穿甲箭矢相撞,令胡车儿用尽腕力,手腕险些承受不住。他放下短刀,短刀“噌”的一声,竟直接断为两截。

    这下他双手俱使不上力,也不能再冲杀了,随行的司马问他:“可还能进?”他摇首回答说:“已不能寸进”,于是凉骑们都掩护过来,护送他往回走,并军士卒们骑士不多,只能尽力射箭,部分凉骑露出后背,被射得如同刺猬,大多数也就都倒下在这里,但到底没拦下胡车儿。

    刘备见状,大为赞赏太史慈,道:“子义,你先前阵前耀武,我只道你马战高超,如今才知晓你弓术更是超人哩!”

    太史慈将三石弓收回弓袋,对刘备低首惭愧道:“此前马战耗费气力,第三弓未能全开,竟放跑了此人,下次见时,不知又要牺牲多少壮士。”

第二十二章 不败如败

    将胡车儿军击败后,凉军对刘备本阵的攻势很快也缓了下来,他们一边聚拢部队,一边重整阵型,追着并军左翼的尾巴,不断地用骑兵与弓矢进行撕咬,拖缓他们南进的步伐。

    而刘备则仍旧下令,吹响全军进攻的号角,用自己的将旗指引全军缓缓南下,而在最南方的山脚,鲜卑的甲骑具装也追着凉军右翼的尾巴厮咬着,杨奉韩暹部已经彻底溃不成军,纷纷逃入山林里,只有张济部与李傕部汇聚在一起,还在苦苦抵挡。

    凉人的马匹向来好过并人的马匹,因此初战之时,李傕还以为能轻松抵挡,孰料来的居然是鲜卑骑士。鲜卑人速来爱马,更会养马,此时随刘备来的甲骑不过三百,轻骑不过八千,但几次对冲下来,李傕竟发现麾下马力颇为不及,两军相互周旋中,军中不少马匹已经慢下脚步,但敌方骑兵竟还健步如飞。

    眼看着就到了不得不撤退的地步,但李傕向来对勇武极为自傲,视战场失利为生平极大耻辱。上次广城之战,他因让韩当冲入阵中,令董卓出现生死危机,战后更受董卓极大批评,但终究没有受到惩罚,此时他怀了极大的仇恨,势要在战场上一雪前耻,哪里肯甘心后退?竟硬撑着劣势与鲜卑骑士捉对厮杀。

    几个回合下来,原本用作奇兵的骑士们死伤大半,李傕的斫刀也砍坏了两把,但鲜卑骑士们也大为之惊叹,相互感叹说道:“汉人都这般不惧死吗?”这时候他的军吏宋果撑不住了,上前劝说道:“校尉,再战下去,将士们多是枉死,还是徐徐列阵北进,与建威汇和罢。”

    李傕哪里甘心,可就在这里,鲜卑骑士又是一轮放箭,还未等他驳斥出口,其中一箭正中宋果咽喉,宋果呼吸了几口气,面色极为扭曲,当即倒在地上,眼见是不活了。

    身后的人马因而一阵骚乱,李傕即使不愿撤退,此时人心难以为继,他也只能勉强归队了。但如此一来,给并军的归路也打开了缺口,徐晃等人忙领了千人向前,顺着李傕撤退的路线追击,边追击边帮助前来的边让诸阵归队。

    一时间,战场中段乱作一团,边让等阵往南边走,李傕等阵往北边走,两阵混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两边又各有追兵追在后尾,只是如此一来,却是没办法放箭了,双方都高举着长槊与斫刀,向阵边一边砍杀一边向前,骑兵一进来便被斫刀砍断了马腿,步卒稍不留神,槊刃便割开了他的喉咙,尸体在战场中堆积起来,碎裂的刀刃与断开的槊杆落了一地,金色的草原完全沦为血肉磨盘。

    但这仅限于中央一隅,两军对阵从南北改为东西,由于北水南山的阻隔,战场的宽度变得异常拥挤,大量的兵力被隔断在中军之后。无论是刘备还是徐荣,见无法将所有兵力投入到正面厮杀后,不约而同的做出决定,让军阵继续运动,不断地让各部轮流到阵中厮杀,一部进,一部出,好似两条衔尾之蛇,一条蛇头咬着另一条蛇尾,相互盘旋毫不放松,却又迟迟分不出胜负。

    在刘备一旁的张昶头次见到这样场景,从战场中撤出的兵卒几乎人人带伤,断手残足的大有人在,血腥味与汗酸味纠缠在一起,令他直欲呕吐,甚至还有人拖着战友残缺的尸体,这让他更难以忍受,径直问刘备道:“征西,我军伤亡如过荆丛,如此战下去,我军真能取胜吗?”

    刘备紧盯着正鏖战不断的前方,满手都是汗,听他此言,不由怒斥道:“既入战场,谈何胜负?唯有舍生忘死而已!如今两面无路,怎能有退撤之念?”

    话虽如此,但刘备已成功将左翼重新收拢,继续在中段如此作战,凉人铁骑完全施展不开,只能转变为兵力的对耗,失去大部分白波兵力后,凉人在兵力上反而处于劣势,若是徐荣执意与刘备血战到底,刘备有自信,最后赢的一定会是自己。

    徐荣也是这般想的,他见刘备收拢回并军左翼,心中立即做出判断,获胜的战机已经失去了,既然不能获胜,徐荣接下来想的就变成怎样保持不败。最大的问题在于两军纠缠之下,难以撤退,一旦后撤失败,极容易形成总崩溃。

    他想了片刻,有了主意,当即调来损伤较为轻微的郭汜部,问他道:“如今我须铁骑大用,李傕、张济部损失殆尽,你阵中还有多少?”

    郭汜心中有底,很快回答说:“我带来时有万骑,如今折了不到千人,其中铁骑几乎无损,还有三千。”

    “够用了”徐荣大喜道:“我军中还有两千,两军合并,安愁不能安退!”

    于是众将士在徐荣调度下,改换阵型。军号响起,厮杀着的凉军步卒开始缓缓撤退,他们之间露出空档,五千重甲骑兵从中鱼贯而出,徐徐踱步进入战线。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手持木楯,进入战线后立刻下马,在马侧立起木楯,而后立起强弩,千张弩机同时齐发,一道铁雨从天而降,打退了并军的第一波攻势。

    与此同时,战线之后的凉军开始重新整队,最先动的是最北处的旗帜,刘备见其开始在后方绕出一个弧线,缓缓地进入南边的群山中,他这才反应过来,徐荣这是要撤兵了!他急忙打出旗号,令前线的士卒发起总攻。

    但方才凉人这一换阵,很快便重新建立了一条稳固的战线,并军试图上前破阵,反而被凉人箭雨射得七零八落,而并人试图反射回去,但这些凉人都穿了重甲,很多箭矢打在他们盔甲上,把他们扎得像刺猬一般,可破甲的总是少数。

    见放箭无用,鲜卑骑士们跃跃欲试,其首领大莫干须瞻主动请战说:“既然凉狗让出空地,不如让我们甲骑冲上两次,必叫他溃阵而走!”

    前线的并军得了命令,立刻为鲜卑骑士们又让出五百步的距离,方便他们跑马驰骋,大莫干须瞻亲自领兵,鲜卑骑士们把马匹都拉了出来,当众为坐骑披上全身甲,自己又都戴好兜鍪,兜鍪上贴着彰显勇武的青色羽毛,一根羽毛便代表着经历一场大战,这其中不少都贴了六根以上的羽毛,甲胄上还残留着此前厮杀的血痕,前线的并军新卒们打量着说:“所谓铁军,想必就是这样的吧!”

    三百甲骑们装备完毕后,大莫干须瞻怪叫一声,骑士们顿时出发,在满是血肉的血原上奔腾起来,马蹄嗒嗒,没有尘埃,最前列的骑士们高举长矟,矟尖的光亮如同寒星一般,直教人胆寒。

    直面鲜卑骑士的凉人们本身也是重骑,深知箭矢对他们作用不大,干脆便不再射箭,转而用长矛严阵以待,好似要针尖对麦芒,但等到重骑们进到五十步时,他们一转木楯,主动让开防线,令鲜卑骑士顺利杀入阵中。

    大莫干须瞻还未高兴多久,另一群人围了过来,他们利用甲骑人少,重甲也行动不便,便高扔帐布,将这些人都盖住,鲜卑人没了视线,正要挣扎,又有一群凉人围了过来,用几根套索将鲜卑人一个个绑了,拖下马来,跟着便摁上去对着腰间与脖颈处不断扎刀,直到帐布中的躯体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

    如此损失了八十余甲骑,首领也战死了,剩下的鲜卑骑士大为惊恐,只能狼狈地往回逃,凉人们不加阻拦,只是在他们背后发出嘲笑的怪声,令鲜卑骑士们极为羞愧,回到阵中后不敢抬头面见汉人。

    这一番折腾下来,凉军又撤下数阵,连徐荣的旗帜也开始往山中移动。陈冲听吴昱讲述战场情形,心中暗叹:“玄德的智略到底略逊徐荣一筹,凉人一旦后撤,他便该立刻追击上去才是,如今凉人以重骑殿后,结阵已成,已然留不下了。”

    刘备此时也明白局势,但他颇不甘心,至少打算吃掉这股殿后的重骑。但这重骑坚持了近两个时辰,等轮到他们后撤时,他们扔掉木楯与重甲,按序乘上休战半日的战马,随后飞也似地逃向山径。徐晃等人拍马想追,但凉人们早在山上占据有利地形,放箭阻拦他们前进,徐晃也不知道他们在山中的布置,领兵在山前犹豫半日,最终刘备派人来颁下命令:退兵。

    刘备将兵力分为两部,一部以刘宣为主,北渡圜水入驻白土城,另一部停留在原地,防止山中的凉军杀个回击,等刘宣一部渡完后,他方才领着余部缓缓沿着圜水向东行去,在圜阴圜阳,还有反正的白波余部等着他去接收。

    陈冲见状,对身边的两个少年说:“回去罢,想必过不了多久,玄德就会接我到圜阳了。”

    吴昱田昭两人都应是,田昭面上露出兴奋神色,显然为看见如此浩大的会战不能自已,吴昱则皱着眉头思量,他走了几步,问陈冲道:“使君,此战是我军胜了?还是凉军胜了?我实在想不明白。”

    陈冲见他认真模样,鼓励地一笑,说道:“此战一波三折,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他稍稍停顿,给出自己的评价说:“凉军以战术胜,我军以战略胜,胜负实在四六之间。”

    但说到此处,他想触摸自己的伤眼,却最终又放下手,太息道:“只是以全局论,我已一败涂地。”

第二十三章 东游圜水

    陈冲前脚刚回到军营,后脚徐晃便领人行至帐前,说是奉征西指令,送他到圜阳城中。

    这是自白波叛乱以来,陈冲第一次会见徐晃,结果甫一见面,陈冲大吃了一惊。他还记得第一次夜探圜阳城时,是这个熊虎般的汉子用言语认出自己破绽,并亲手勒断了自己两根肋骨,事后又谈笑自如,毫不以此为意。孰料如今他面见自己时,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不止是脸上的颧骨变得分明,连那双曾经威严可怖的豹眼,此时也因眼角松弛而显得柔和了。

    他看着陈冲的眼伤,眼中更酝酿着悲伤的光彩,陈冲格外受不了这个,他对徐晃说:“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还活着,你还活着,这还有什么值得说的呢?活着的人要对得起死去的人,这就够了。”

    他说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想起陈忠,眼泪就流下来了。徐晃不知为何,站在一旁,竟也流下眼泪。他在河南时,陈冲和他谈及郭大的死讯,这个汉子仿佛铁做的一般,他只淡淡应了一声,便接着在军中磨刀。此刻他想起了什么呢?跟随他来的白波军士们都说:郭帅刚死,一家人便如同仇寇般,相互残杀,血染疆场,这自然比生老病死更让人伤悲啊!

    次日,徐晃赶来一辆牛车,让陈冲坐在车上缓缓东行。陈冲看着青牛的脚步缓慢,两侧的山岭徐徐后退,山岭的秋色更加深沉了,原来已经是九月晚秋时节。只是圜水两岸已经不复此前的繁忙景象,沿路能看见不少房屋,只是既没有炊烟,也没有人声,倒是有几支火红的狐狸在草丛中时而探头时而隐藏。陈冲知道,他们现在大多在圜阴、圜阳两城中,等待着自己的处置,而且还有一些人,已经永远地埋在了离石城脚,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而且,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经历过此事,并州的其余郡兵恐也有了成见,与白波军卒到底还能和好如初吗?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牛车行得慢,陈冲的思绪也就飘零了很久,直到天黑了,他就在牛车上,就着山魈的鸣叫声,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时,离圜阴城已不到二十里。路上陆陆续续能看得见人影,而后能看见军营与旗帜,不少人认出驾车的徐晃,很快也都猜出车中的是何人,但无人敢上前招呼,都只用一种忧愁的眼神看着车内,陈冲探出车窗望向四周,于是这些注视的人都慌忙散去了,不知在秋收之后还在忙活什么。

    抵达圜阴城前,陈冲拄着木杖下车,田豫正守在城门前,见到他便赶忙来搀扶,陈冲摆手拒绝,笑道:“我伤的是眉骨,还没有瞎,何况我便是真瞎了,也不是瘸子,要什么人扶。”他又称赞田豫道:“你在美稷的作为我都听过了,少年英才,以后说不得我也要仰仗你了。”

    田豫连说不敢,正要领着陈冲上楼间,忽闻旁边有一人大声呼唤陈冲,声音悲伤至极,陈冲转过身来看,只见一个人领着十来个人走过来,为首的那人手中拿着什么事物,身后十余人抬着一座黄木棺材。

    他们腕系白波军惯有的白色巾布,这是郭大规定的,显示时刻不忘大良贤师之遗愿,棺木上也盖着一块白布。城卫们都是晋阳来的新兵,已经接管了城防,此刻见他们靠过来,下意识就举起长槊,越到陈冲之前,令那群白波士卒不得靠近。

    那群白波士卒立马匍匐在地,再次呼唤使君,陈冲对城卫们微微摇首,越过枪林,走到这些人面前,还未问话,便见为首一人低着头,双手高举手中事物,递到陈冲面前道:“王师死前委托我,务必将此物还给使君,说他已完成承诺,还望使君看他履约的份上,善待白波各县。”

    陈冲见他手中木牒,默然收下,随后那男子又从衣袍中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小木盒,又递到陈冲面前,说:“这是郭帅留给使君的遗物,王师托我转交给使君。”

    陈冲都收下了,他这才知道,原来王卯说服众人时并没有事发,而是私底下完成串联后,担忧事后,白波会因此次叛变饱受歧视,于是决定主动求死。一则是以此与杨奉韩暹决裂,二则是希望换取州府的谅解。这人说罢,让同行打开棺木,在陈冲眼前的是一具干瘦的无头尸体。陈冲一声长叹,对他们说:“大不必如此,我陈庭坚所说的,绝不会更改。”

    见这些人又抬着棺木离去,陈冲这才与田豫入城。田豫边走边说,今早徐荣派了一个使者过来,征西将军正在与他会面,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问陈冲对如今局势怎么看。

    陈冲一时有点心不在焉,又被田豫连喊了几声才反应过来,他笑道:“这能有什么局势?徐荣是打算撤军了,八成是过来卖个体面,让两军都过得去。”

    果然,等他们踏入城中的县府,就听见刘备谈话的声音。此时县府房门大开,随行的官吏不断往来,显然有很多杂务亟需处理,而一人持节站在大堂间,正对着主座上的刘备,只听刘备对其冷笑道:“徐荣当我治下是何处?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站着的那人便是使者,他回答:“刘使君谬论了,建威不过关怀军中子弟而已,叶落归根,魂归旧土,从来就是人之常情,若刘使君遇此事,便不会收敛战场上同袍的尸骨吗?”

    刘备沉默片刻,面色缓和下来,说:“这确实是人之常情,但杀贼更是人之常情。我并非妇人,你如此吹捧于我,我也不会因此留情。”但他很快又正色道:“你可以回禀徐荣,他大可以派兵士来收拾尸骨,若他想趁机再战,我日日枕戈,等他过来,再一决生死。”

    那使者“诺”了一声,扫视了一遍两侧的刘备幕僚,问说:“龙首如今伤势如何?若是伤重,建威托我带了些许药物,或许能派上用场。”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陈冲走到堂上来,他左眼仍带着纱布,用右眼斜看向使者,淡淡地说:“陈某还死不了,便不劳建威费心了。”

    使者见陈冲如此打扮,立即要下拜行礼,陈冲直白地令他停下:“我向来不喜欢这些虚礼,想必尔等也不过逢场作戏,何必如此?”他问道:“建威如果当真有心,陈某只想像建威索要一物。”

    “何物?”

    “杨奉韩暹的人头。”

    “龙首说笑了。”

    “确实是说笑,无本的买卖确实做不得。”陈冲自嘲地笑了笑,他随后又说道:“可既然说叶落归根,那名被你们战前立威的白波老者,可否把他首级还与我军呢?”

    使者为难道:“这不是在下能作主的,还望龙首容我回禀。”

    陈冲到来,话题草草地便结束了,使者临走前还是对陈冲拜了一拜,刘备不由取笑陈冲道:“庭坚威名如此,胜过千军万马啊。”陈冲摇首说:“若是一个虚名便能胜过千军万马,我们也就不用打这一仗了。”

    要忙的事还有很多,那使者一走,幕僚们也都散光了,刘备看了一天的案牍,此时有些乏累,便和陈冲在堂中聊天,陈冲见人都走尽了,才低声问刘备:“这一战折了多少人?”

    “我招的新卒死伤四千余人,匈奴各部损失近五千,再加上雁门招揽的鲜卑人,怎么也有一万余人了。”

    陈冲掏出怀中木牒,看着上面的字迹叹气,他又问:“玄德,你觉得如今该如何处理这几万白波呢?”

    “如今徐荣打算退军,杨奉韩暹两人,估计还会待在上郡吧,如果我们不言行一致,想必这些白波人还是会离去吧的。”

    “你的意思是?”此事陈冲破天荒地完全由刘备决定。

    “乱世之下,对百姓哪有这般苛求,不过求活而已,愿意从军的留下,不愿意从军的遣还,我觉得徐晃识得大体,便将此事委任给他吧。”

    刘备又提醒他道:“白波虽平,上郡未平,如今徐荣虽然撤军,但我们也无能攻打肤施,战线已停留在圜水一线,可见你当初说移府到圜阳,很有先见之明啊!庭坚,此事不能再拖了。”

    见刘备如今思虑事情已面面俱到,陈冲也不禁为他高兴,当下两人就开始闲谈着处理着政事,一直忙到深夜,到了夜里,两人就在大堂里和衣睡着了。

    次日,陈冲让徐晃留在城中,开始对白波士卒进行整编,愿意留下的皆直属州府,从今日起,他们不再叫白波军,被陈冲改名叫太平军。

    又等了几日,王卯的首级被徐荣送来,陈冲把他交还给王卯的旧部。随后他继续东行,渡过圜水,抵达圜阳城中,州府中已有幕僚赶了过来,正领着杂役,在城中逐个清理房屋,陈冲沿着旧忆,走入郭大原本的房屋里,郭大死后,他没有子女继承,却也没人敢使用,因此陈冲来时,这里遍结蛛网,他走到卧室内,房中井井有条又满是尘埃,在卧室之后,陈冲打开了房门,灵堂顿时冒出一股土雾,引得他连连咳嗽。

    一片昏暗,灵位前的灯油都烧尽了。陈冲点燃一根蜡烛置于案上,立马就看到了张角的灵位,他笑了笑,将灵位都拭去灰尘,再从怀中取出郭大的灵位,将他放在张宝的旁边。

    旁边的墙面上还有他写的“生”字,血迹过得太久,都变成褐黑色,陈冲轻轻摸过,这字就变成尘埃落下了。

    走出灵堂,陈冲打开王卯留下的木盒,果然是他当初入城时切下的小指。

    正惘然间,城中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胡才的尸体被挖出来了。

第二十四章 粮荒

    整个九月,刘备都还不敢放松警备,虽说在肤施的探子每日都传回来消息,说凉人的军队已经开始陆续南下,旗帜一日少过一日。但他知晓前线的薄弱,仍维持大军驻扎在前线,对白土城日夜进行修缮,先为其加筑了一层外郭,再挖掘水道,将圜水引作白土城的护城河,一直忙到十月中旬,等白土城彻底完工,他才领兵返回晋阳。

    而另一边,此时的徐荣确实如他所言,已经撤回关中,但丢掉的上郡不会因此回来,韩暹杨奉二人也没有离去,而是直接在肤施以北的龟兹城中驻留下来,用徐荣留下的钱财收拢旧部,作为朝廷收复并州的前线。不过龟兹的位置不够险要,杨奉韩暹便将这座老旧的小城废除,又在城南约三十里的地方另筑新城,仍叫做龟兹。

    至少今年以内,双方都没有再战的意思,于是边界就这样在白土与龟兹之间稳定下来,但这并不代表困难就结束了,或者应该说,很多困难现在才显现出来。战死士卒的善后,白波军的整编,因战乱导致的各县流民,还有西河诸县的重建等等问题,不过这些都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居然是粮食问题。

    本来在陈冲的精算下,今年虽然年景不佳,但勉强还能周转过去,但董卓此次发难的时机过于毒辣,他瞅准在秋收之际大战,本来今年的收成已经颇不乐观,结果大战之下,河东、西河、上郡三郡都来不及抢收,大量的粮食烂在田野里,尤其以河东最为严重,这也是拜徐荣所赐。

    河东郡户口多达百万,在陈冲治下最为富庶。但在白波反水之际,徐荣带兵与牛辅合军,忽然进攻河东,牛辅部领众三万包围解县,与张飞部对峙,而徐荣则如蝗虫过境一般,逐寸逐尺地在河东扫荡粮米。

    河东太守王邑当时驻扎在安邑,见有难民来报,有凉人来袭,立刻试图领兵袭扰其侧翼,但出城不久,即被徐荣分兵击退。而徐荣却不因此变计,而是一如旧计,对安邑等大城一律绕城而过,先在村庄中搜罗粮食,又到小城中搜刮财货,无人能稍加抵挡。以至于短短一月之内,徐荣在河东制造出近三十万难民。

    而对于这些难民,徐荣或放任或驱逐地让他们前往安邑、临汾,飞速地消耗着城内存粮。等他直至平阳时,又忽然南下,带兵快速包围安邑,城中难民不得而出,好在此时,董卓因张济离石破城不成,下令徐荣率兵转战上郡,河东的战事这才结束。

    这时已是十一月初,陈冲取下了左眼的纱布,他的眼伤已经好了,但在眉骨处留下了一处狰狞的十字疤痕,还有些许后遗症,比如他的左眼睁不太开,视力也下降了不少,有时候还会没来由地一阵头晕,但总体也增加了陈冲的威严,刘备就笑话他说:“像是只笑面虎。”

    但陈冲对此倒不在乎,河东的灾情此时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他不得不更为注重。仅在十月一月,河东郡连发了八道求粮的文书,陈冲伤势一好,立马便领着州府官吏南下,沿路所见,触目惊心。三河本是国家精华所在,去年大战,河南河内二郡已为废土,而今年凉人一过之后,这三河仅剩的繁华之地,也已沦为阿鼻地狱。

    天气一直是阴沉的灰色,气温却骤然凉了,北方的草原带来冰海的风息。陈冲沿路所见,流民漫山遍野地游荡着,他们正沿着山野,一棵树一棵树地剥着树皮,眼神都是饿没了气力的空洞,身上都是不能蔽体的麻布短褐。等他们见到陈冲的车队,眼神中忽而又放出希望的光华来,口中吐出呃呃的响声,像是地狱饿鬼的呻吟,又像是尸骨里最后一丝生机,于是像蚁群般靠拢过来,追随在陈冲装载粮食的马车后,不少人眼中不怀好意,但陈冲来得太晚,大多数人连抢粮的力气也没了。一路上,不断有人靠过来,也不断有人倒下,就这样拉成一条长长的队伍,等陈冲抵达安邑时,随着他的队伍已有十余里长,陈冲从太原勉强调来的七万石粮,就已经分发掉一半了。

    他将剩下的粮食交给王邑时,王邑见到粮食连半月都维持不了,整个人都颓废下来,陈冲只能对他勉励说:“我回去想想办法,无论如何,这个冬天一定能过过去的。”

    话虽如此,但他实在调不出多少粮了,再调粮,就只能动用明年的春种,即使勉强渡过了今年冬天,又该怎么熬到明年秋收呢?这是绝对不能动的,那就只能再想别的法子。

    陈冲先是拿出许多金银来,雇佣当地可靠的佃户农民,以及分派手下士卒,让他们打扮成粮食小贩,骑着毛驴,到冀州各地去买粮。但这能买来的粮食有限,每人一头驴,两条长口袋,往往十来人结队而行,能带来差不多百人的粮食,看上去不少,可却要翻越太行山。太行山里盗匪横行,黑山贼对大军不敢动手,但往往最爱劫掠这种小商队,但若要州府派大军进剿,则实在已经没有钱粮动员了。

    好在今年黑山军也穷困,他们看不上并州这没有油水的地方,也不大愿意与州府起冲突,如今正带大部南下河内,进攻兖州夺食。因此这个法子虽然没有大用,但多多少少还是带回来一些米面。

    第二个法子就是借粮,如今州府没粮,白波的粮草也被韩杨带走大半,但匈奴积蓄了两年,勉强还有一些,太原、上党、河东的大族也还有不少存粮,陈冲派幕僚一一去府上筹集粮草,只是效果却不佳,不少人都推辞说,乱世之下,没有一粒米是多余的,倒是美稷看在陈冲的面子上,还是筹得了一些,约有八万石左右。

    但这远远不够,陈冲干脆和刘备打了商量,安排一部分流民,分发给他们兵器,让他们先到河东的大族府中去闹,他们装聋作哑得了。

    可这个法子很快落空了,倒不是因为没有兵器可调,而是河东忽然下了一场大雪。

    好大的雪!好早的雪!阴沉了一月的上苍,似乎仍然没有任何怜悯,它残酷地落下如斗的雪花,一夜间将天地盖上一层冰冷的帛布,空气中笼罩着冻结的氛围。这场雪让陈冲措不及防,他赶紧拉着借来的八万石粮米往河东运,但是雪太大,反而堵塞了山路,以至于他只能一边派人清理,一边给车轮都裹上皮毛,在泥泞中艰难的前行。

    如此走了一旬,陈冲终于领着车队从漫长逼仄的吕梁山道里走了出来,他先抵达的是平阳,可是平阳的惨象已使他目不忍视了,更是不敢置信。

    十余座粥棚在他的厉声督责下已经搭好了,十余口大锅也正在大火上熬着粥,活着的人却并没有抢着来排队,而是到处散坐着或是躺在雪地上,这些人已经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说什么让他们劫粮呢?

    更有惨者,离活人不远处,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这时正让平阳县内招来的人从车上抽下竹席,在一具一具将他们裹起来。

    陈冲满目凄然,回头向一个粥棚望去,目光立刻严厉了。

    平阳县令也来了,这时披着厚厚的鹿皮大衣,居然还有一个苍头替他搬来把胡床,摆在一口大釜的灶火前,在那里烤火。

    陈冲对身边一个州府的幕僚说:“把平阳令叫过来。”

    “是。”那个幕僚走到了篝火前,“县君,陈使君请你过去谈话。”

    平阳令站了起来,走到陈冲身边:“陈使君。”

    陈冲问:“这么多死了的人怎么掩埋?”

    平阳令答:“眼下正在找人,准备挖一个大坑作义冢,一处埋了。”

    陈冲又问:“还有那么多活着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间睡哪里?”

    平阳令叹了口气:“我也犯愁。这么多人哪有地方让他们睡。”

    陈冲急问:“那就让他们冻死?”

    这个平阳令乃是出身南阳,朝廷任命的大族子弟,本来跟着王邑叛乱,心中就有所不虞,此时看陈冲急颜厉色,心中更是生气,顶着说道:“使君莫要胡言!谁想他们冻死了?”

    “粥棚不设在城里,让这么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让他们冻死吗!”陈冲的目光倏地刺向平阳令,他受伤的左眼此时显得格外锐利。

    “这么多人,都进了城,怎么安置?”平阳令脾气上来了,毫不示弱。

    陈冲呵斥道:“你睡在哪里?你的家人睡在哪里?不是都住在城里吗?你有地方睡,就没有办法安置这些流民!”

    平阳令一怔:“陈、陈使君,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陈冲“呵”了一声:“你要我怎样说话?我将平阳交给你管,不指望你有多大的操守,也不指望你出钱出力,只希望你记住,平阳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对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吗!我告诉你,粮食我已经给你运来了,不够我还会想办法运,哪怕去偷去抢!但从今天起,这里再饿死一个人、冻死一个人,你就不要再在这里干了!”

    平阳令听得这一阵疾风骤雨,这才想起已身处乱世,不由有些气馁了:“那陈使君给我一条明路,要是使君来当我这个县令,该如何办是好?”

    陈冲重重说:“把县府腾出来,把武库米仓腾出来,还有庙宇道观,还有一些大户人家,县里所有能腾出来的地方都腾出来,让难民住进去!他们没有衣服,你就多发点柴,让他们生火!生得越旺越好!”

    平阳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荒谬事:“有、有这个道理吗?”

    陈冲冷笑:“我告诉你,我在雒阳当祭酒,在西河当太守,从来就是这般!施了这顿粥,把粥棚挪到城里去!”

    说完这句,陈冲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流民走去,大声说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乡亲能坐的都请坐起来,能站的都请站起来,再躺着就会起不来了!喝完了粥我们都搬到城里去,你们县君给你们安排了屋子!听我的,都起来,起不来的,请别人帮一把!”说着他自己先走到一个老人身边蹲了下去,将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将他半抱半搀扶了起来。

    扶起那位老人,陈冲的目光向平阳令和那些县吏这边望来:“你们还站着,是要我一个一个请吗!”

    县吏幕僚人等都奔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谁为我亲友

    这一幕并不仅仅是发生在平阳,也不止是发生在河东,大量的百姓因这突然的暴雪而陷入窘境,除去河东之内的难民外,连大河以西的流民,听闻陈冲在河东施粥的消息,也都纷纷过河来看。

    而陈冲从平阳走到解县,平阳令这般的做法也绝不止他一人。甚至平阳令还算好的,有一些官吏,听闻陈冲训诫之后,竟当即挂印离官。陈冲倒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以渎职为名,将他们的财货当场收缴,这才刹下了这股歪风。

    但这无助于河东的情形,陈冲带来了八万石粮食,再从河北回来的商贩陆陆续续带了二万石粮食来,这对于数十万的灾民来说,仍旧是杯水车薪。陈冲只能规定粥棚录名,每县四十粥棚,一座粥棚录名三百人,每人一日一餐,勉强将赈济维持下去。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少灾民仍然无法得到安置,他们不识字,消息闭塞,白日里在荒野里挖菜觅食,夜里就收集枯草做窝,浑浑噩噩地活着,一咋眼过去,要么冻死饿死在原地,要么撞见狼群或老虎,沦为野兽的冬食。

    唯一能够让陈冲自我安慰的是,在他的全力规范下,还没有出现人吃人的惨剧。但灾情是如此严重,又接连爆发出官吏贪墨灾粮的事件,以至于陈冲不敢再离开河东,转而将迁府的事宜尽数转交给陶丘洪,自己则日夜巡回于各县之间。

    到了十二月初,大雪停了下来,但天气却更为冰冷,大河较往年提前半月封冻了,地上天下一片僵直,云朵仿佛天日的垂霜,连烟火都好似是虚妄的幻象。

    一天早上,陈冲从猗氏巡视出来,坐着牛车到解县城内,即使如今灾情紧急,但大河封冻之下,长安骑兵随时都能出兵侵入,他准备问问张飞最近的边事形势。结果走到解县县府时,他进门一看,只有两个小吏还在看守府门,县府里倒是其余一个人也没有了。

    这两小吏一个三十来岁,一个五十来岁,在府门旁的小屋里烤火,看到陈冲过来,连忙整顿衣冠向他问候。陈冲见他们两个诚惶诚恐的样子,不觉摸了摸左眉的疤痕,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们县君呢?”

    这时年老的小吏弓着身子,仔细答说:“禀告使君,周县君尊使君的令,正在县仓给流民放粮。其余人也都在那里记名登册,周县君嫌每日来回麻烦,就干脆先把县府搬过去了。但府中还有些案牍不便搬迁,就留下我两人在这里看守。”

    “张都尉呢?”(张飞负责河东军事,被表举为河东都尉。)

    这下是那个年轻些的小吏回答,他显然对此很关心:“自从大河封冻以后,都尉就开始忙起来了,时常出城,到很晚才回来,还时不时点兵,好像准备做什么大事,县君也问过,但都尉说他所行事关重大,让县君勿要声张。”

    “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

    “那使君要去城南大营去问,据说现在都尉把杂事都交给主簿杜允,前日去了营里,现在都还没回呢!”

    “胡闹!”陈冲听得一头雾水,很快就和这几月的焦虑结合在一起,让他不由起身,背着手在房中左右行走,气道:“我就在河东行县,他怎么做什么事情也不和我说一声!简直是乱弹琴!”

    他连忙又带着向城南大营赶去,只是好巧不巧,抵达城南大营时,正是午膳时候,军营中飘起炊烟来,以至于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饭菜的香味,随行的幕僚嗅到这气味,都不禁抽着鼻子咽下口水。陈冲还听到了随行的门亭长王象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嚎啕,大家都看过来,王象颇为羞赧,用手摸着后颈缓解尴尬。

    陈冲转首过来看他们,问道:“都饿了?”他们都猛点头。

    这些日子陈冲颁布命令,灾民们做何饮食,官员们就作何饮食。因此也是规定一天一餐,餐餐饮粥,地方看不到陈冲的时候还好,还有徇私的余地,但与陈冲随行的人算是吃足了苦头,一点油水也没有,不少人都浮肿了起来。

    但军队除外,如今并州上下除去春种动不得,就是军粮动不得。尤其是在河东,谁也不知董卓何时再派兵出击,而饿兵是无法打仗的,因此军队中还留有相当的粮食,能支撑全军一日两餐,偶尔还能喝上一顿肉汤,以至于不少人求着问州郡县府,什么时候再招兵,答案当然是不会。

    陈冲话刚问出口,便知晓自己是多此一问,他看着几十人企盼的眼神,只好无奈地摆手道:“你们去火头营分点吧,只有今天一天。”话音刚落,随行也不需要人带路,他们闻着香味,须臾间就散尽了。

    陈冲自己一人走到主营,打开营门。正撞见主簿杜允端了一碗汤饼坐下,右手里在案牍间翻拣出一卷书本,显然打算边吃边看。他见到陈冲,先是一愣,随后连忙起来摆礼,陈冲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寻了一台胡床坐下,等杜允吃完汤饼,再慢慢问他话。

    原来张飞月初见大河封冻,便亲自带人过河去,打探敌情,孰料正撞见凉人运粮的队伍,张飞抓了个俘虏,这才得知就在昨日,将有一队十万石的粮草将会运到蒲坂,时间仓促,张飞便没有告知陈冲,自己打探了两次运粮的路线,在前日领了三千骑士,就于深夜出击,到河对岸去劫粮了。

    这行动大出乎陈冲所料,陈冲听得急了起来,他问道:“那里离蒲坂有多远?”“往西约有四十里。”“那时间早够了,翼德怎么还不回来?”

    “或许是劫到粮了,回来的自然就慢了。”杜允说。

    陈冲无语,他有深层的担忧没有说出来,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董卓在冬日调粮,何尝不是兵马有调动的倾向,若是董卓是在往河东继续增兵,张飞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低下头,双手扶额,越想越是心焦。脑中不知怎的就又想起孙坚的遗容,又想起王卯断开的身躯与首级,一年来接连的不顺使他心中的郁结越来越深。加上他这些日子接连受饿,身体虚弱,杜允正低着头等待陈冲继续训诫,忽然听到一声响动,竟发现使君跌落在地,整个人已经昏过去了。

    陈冲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在逃跑,在一条无际的暗黑小道上,却不知道在躲避什么事物,但他分明感觉到那事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它的呼吸很快就像丝绸般附上自己的脖颈,一股寒意从上到下包裹住全身,这让陈冲一惊,他醒了。

    陈冲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自己躺在榻上,案边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抱着什么大口撕咬,膻味重得陈冲直皱眉,他闻出来是羊腿肉,起身坐了起来,寒衾也随之落了下来。

    张飞听到身后的动静,知道是兄长醒过来了,连忙转身去看他,极为高兴地说:“兄长,你没事吧,俺回来时见你躺在这里,你吓死俺了!”

    陈冲见他吃得一嘴油,擅自行动也不和他说一声,脸上笑嘻嘻地像个痞子,没来由一阵心火,手掌下意识就打在了张飞脸上,接近本能地对张飞训斥道:“翼德,我说过几次,现下如此困难,怎能这般浪费!”

    张飞莫名其妙挨了一掌,显得极为委屈,他端端正正坐好,也不吭声。一旁杜允也在,才向陈冲解释说:“都尉身冒箭矢,亲入陷境,大胜凉狗,已截获了五万余石粮食回来,只是身上受箭三创,这才吃些肉食养身体罢了。”

    陈冲闻言,顿时知道自己说了错话,一时面色尴尬,显然下不来台,但听到张飞身受三箭时,他连忙探开张飞的胸襟,这才发现张飞左肩、小腹、右腕都有箭伤,此时都用巾布裹了,但小腹处的巾布还隐隐湿濡,显然还未能结痂。他一时更为心疼,摸着张飞的脸说:“还疼吗?”

    张飞看他担忧的神情,顿时笑了起来,摇头说:“兄长从来没力气,打俺从来就没痛过!”

    “我说箭伤。”

    “都是前日的伤了,早就痛过劲头了。”

    陈冲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但也笑了起来,心中忽然又很开怀,胸中梦中那些沉重的郁结与压抑,此时都尽数消散了。无论如何,他确实有能托付性命的兄弟朋友在,只要这群人在,他相信,无论什么样的险路,他都能坚持到底。

    这时候,簿曹书佐徐干极为高兴地闯进营来,气喘吁吁地对陈冲报喜道:“使君,好消息!好消息!”

    “什么消息?”

    “关府君来信说,使君族亲已平安抵达河南,他正安排人手,将诸贤送往晋阳。”

    陈冲“噢”了一声,对他来说,这却是一个好消息,但他更需要的是对并州的好消息。

    孰料徐干继续往下说道:“关府君还说,使君族亲是东郡太守,曹府君,亲自送来的,他听说州府困难后,亲自在兖州筹集了四十万石米粮,第一批已经运到河南,马上就要沿箕关送来了。”

    陈冲霍然起身。

    初平二年十二月,因讨董战事缘故,河东大饥,而此时的曹操,刚刚击退试图掳掠兖州的黑山军,被袁绍刘岱一齐表举为东郡太守,而后他在陈留太守张邈济北相鲍信的支持下,向兖州全州筹粮合计四十万石,赠予并州州府,使并州成功渡过寒冬。

    (即鹿无虞完)

第一章 密谋

    初冬天气的长安,劲风不息,满庭的树叶都落干了,只剩下干枯的树梢在狂风中摇曳着,唰唰作响。灰暗的浓云低垂,使得下午的天色极其黯淡,好似不久就要天黑了。在司徒府的内庭,因为关上房门避风,更加显得黑暗。屋内两侧,是从雒阳宫中搬来的精美铜制鹤形烛台,但却只点了寥寥几支蜡烛,这昏暗的光影照亮了屋内,显出参会的人影来。

    参会的一共有九个人,一人坐在中央,八人分坐两侧。

    居在中央榻上的乃是大汉司徒兼领尚书令王允,烛光照到他日渐松弛的皱纹上,使他阴沉的神情更令人生出几分畏惧。

    两侧的人都身着儒服,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只不过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他们都还在外侧披着羊毛披风,将手脚都拢在里面,不断地搓揉着,其中有两人显得颇为紧张,不时向窗外张望着。

    这八人分别是光禄大夫黄琬、侍中杨勋、护羌校尉杨瓒、左尚书仆射士孙瑞、二千石曹尚书郎荀攸、客曹尚书郎张种、户曹尚书张喜、民曹尚书郎第五儁。

    荀攸看了眼坐立不安的张喜与第五儁,拍着膝盖笑道:“两位,既然来了此处,何必再担忧呢?王司徒让我等来,便是有十成把握,不会让董贼发现的。”

    闻言而第五儁看向荀攸,只见他神态怡然,嘴角与眼角含笑,不由得满是惭愧,自嘲道:“养气功夫尚不到家,让公达见笑了。”

    而张喜则仍旧面带忧色,他坐稳在原地,回过头对着众人叹道:“我不是担忧董贼,我是担忧公业(郑泰)啊!”众人闻言,脸色也都黯然下来,议郎郑泰足智多谋,既是党人中的中坚,也受董卓的重用,此前每次密会他都亲自参加,但在此时,他已染上了风疾,躺在府上不视事三日,这让众人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张喜站起来,双手从披风中伸出,对众人比划说:“不知不觉,董卓已经窃权两年之久,当年愿意随我等一起为国尽忠的志士,坐满了屋子,我还历历在目。”

    他指着屋中一些空置的席位,一一点数道:“德瑜(伍琼)、申甫(种邵)、安成(刘和)、元固公(盖勋)、伯慎公(张温)、慈明公(荀爽)。”他点数了一半,言语停下,一声长叹,对众人说:“不过两年,或是病逝,或是被囚,或是诬死,再这样下去,恐怕董卓未死,这屋内倒已空空如也。”

    这话一出,屋中温度又凉了几分。半晌,王允拍着桌案说:“子悦,越是如此,越要齐心协力,越要振作奋发!在这里说晦气话,就能刺死董贼吗?”

    张喜这才缓过神来,连连对诸人道歉,话虽如此,但这个开场很显然给屋中添了极坏的气氛,座中诸人出去荀攸王允外,无不面带阴色。王允心中也不是没有受到触动,他不由叹气,但很快又如自己言语般振作起来,重新主持会议。

    他们这个团体从袁绍出逃之后就秘密成立,每半月便举行一次密会,密会的主题一直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刺杀董卓,但是自从伍琼失败以来,董卓身边的防卫森严了许多,董卓也不再与党人单独会面,时至如今,他们仍未能找到刺董的机会。

    于是他们转而走向另一个目标,在董卓麾下,在长安城中,拉拢一个掌握军权的将军,以此发动针对董卓的政变。但时至如今,他们努力了三次,全部遭到了失败。

    第一次是公孙瓒攻陷蒲坂,他们拉拢了十来个羽林郎,打算劫持天子直接投奔公孙瓒,但是刚要行动,便被董旻察觉,结果一夜之间,拉拢的大部分羽林郎尽数消失,刘和刘范种邵等骨干尽数被压入诏狱。但好在他们找出了叛徒马岑,很快将这个案子所有线索扼杀。

    第二次是听闻皇甫嵩受到重用,王允听闻后大喜过望,皇甫嵩素来与董卓有矛盾,想必他必会支持政变一事。在深夜联系皇甫嵩时,孰料皇甫嵩竟严词拒绝,但事后皇甫嵩也未向任何人透露,所以王允以为,皇甫嵩是可以拉拢的。但皇甫嵩当众为董卓谋划,掀起秋季对并州的攻势,这让王允大为失望,心中知道此事已不会成功。

    第三次则是在最近,他们尝试拉拢段煨,段煨虽为董卓麾下七郎将,却难得的与党人友善,平时也少与同僚为伍,这让党人极其欣赏他,几次邀请他来参加宴席,可段煨虽说保持友善,却也非常警惕,每次都推辞掉了,因而再一次,政变的计划进入了停滞。

    想到这里,士孙瑞又恨又气,捶着桌案道:“皇甫义真着实该死!段忠明也就罢了,先帝如此重用于他,他不仅不思报国,反而助纣为虐!如今无人可用,奈何?”

    王允面上是并不在意,他头也不抬地答说:“皇甫义真自爱,我们原先也都是知道的,他没有将我等出卖于董贼,也就算对得起我们了。”

    “司徒岂能如此说?”听到这里,光禄大夫黄琬插话道。“皇甫嵩先领兵连破义师,而后又为董卓谋划攻并,如今河东大饥,并州元气大伤,我看庭坚即使有匡扶之心,如今也无力施为了。如今朝野上下莫不震恐于董卓兵威,其中泰半都是他的功劳吧!”

    “董卓文有蔡邕刘艾,武有皇甫嵩,前月便连赵谦也接下了伐蜀的任命,再这般下去,朝野人心思定,董卓执政的位置,便算是彻底坐稳了,那我等还能有何作为?”

    “大夫意欲何为?”

    “纵是诛杀董卓不成,我等可诛杀皇甫嵩,以正天下视听!”

    话说到这个地步,王允也不能再安坐下去了,他转首对黄琬道:“子琰所言,我何尝不知。只是如今讨并,董贼已有小胜,皇甫嵩正受董贼重用,而他又向来离群索居,不与人攀情结交,往来又多有护卫,我能为之奈何呢?”原来他心中,也早有除去皇甫嵩的想法。

    荀攸听到这里,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道:“子琰公所说不无道理,但在我看来,想要以此成事,却未免略显荒谬了吧。”

    “公达何出此言?”

    荀攸听得露出一个笑容,也不知道在笑谁,他说:“请诸位细想,皇甫嵩等虽为董卓谋,却也未尽全力,不过自保而已。如此便为我等诛杀,多数公卿将如何想?董卓窃权已有二载,谁还未给董卓做过事呢?如我等诛杀董卓的,接连失败也就罢了,如今反而刺杀起同僚来,那诛董一事,定然会丧尽人心!”

    众人闻言皆默然不语。但王允显然颇为赞同,顺着荀攸的思路,捋须问道:“若如此,我等如何重得朝野人心呢?公达可细言之。”

    荀攸走到屋中,对众人都行了一礼,虽说荀攸非常年轻,但众人皆知他才智,都对其郑重还礼,才听他说道:“虽说人心偏向董卓,但天下到底大乱,董卓一日不平关东,人心便一日不定。我等身居朝野之内,岂能整日用刀刃做事?现下该做的,更应是挑拨离间,使朝野上下失和,人人猜忌。”

    众人皆大感意外,却又深觉有理,只听荀攸又说:

    “司徒贵为尚书令,朝野上下诸政,无不经于司徒之手,司徒正可以职位便利,假借议事之名,行公叔痤之事。只要朝中吴起出奔在前,还怕朝野不乱吗?”

    当年公叔痤在田文死后,担任魏国相国,却非常忌惮西河太守吴起,想害死吴起却又没找到罪名。于是便对魏武侯说:“吴起贤明,应该以公主许配。”魏武侯答应了他。而后公叔痤找吴起宴饮祝贺他,在会上,公叔痤妻子也是魏国公主,当众轻贱公孙痤,以至于吴起不敢与王室联姻。

    如此一来,公叔痤没有找到吴起任何罪名,却让吴起与魏武侯上下相疑,吴起出逃楚国,这也是魏国由盛转衰的标志事件。

    王允越想越觉有理,他击节笑道:“公达所言之吴起,还是皇甫嵩吧!”

    荀攸颔首。

    “这倒不是难事。”王允想了片刻,心中已经有了判断,笑着对众人说道:“亏得公达所言,我心中已有了一个计策,你们与我细细参谋,看可行与否?”

    说罢,他让众人靠到身前,与他们轻声述说。荀攸听完,不禁感叹道:“司徒何其自谦!荀攸所想不过离间而已,司徒竟然环环相扣,想了一套连环计,想必诛董一事,必然能成功了!”

    王允叹道:“只是如此一来,需要你们有人受牢狱之灾,不知你们中谁愿为此难事?”

    荀攸立即答说:“司徒既有妙计,荀攸何惜此身!”

    士孙瑞疑问道:“只是事成之时,还是须拉拢一将,才能立政变成事罢?”

    “这却是不难。”王允沿着新思路,很快答道:“我心中已有人选了。”

    其余几人也都得了任务,很快就散会了。

    等众人散尽,王允回到书房,问苍头有没有什么异常,苍头摇头说一切如故,王允放下心来,他拿起毛笔蘸上墨水,开始处理起堆成小山的案牍。

    未久,长安城中忽然传唱起几首歌谣来,说:“皇皇儁如月,真天罩长安。”又说:“高山不推崩十日,童草不扶伤玉人。”还有:“痴肥老公背上下大斧,妻儿牛李皆升天。”

    这些歌谣用言通俗,朗朗上口,很快就在西京传唱开来。

第二章 新春

    得到消息后,陈冲便一直停驻在安邑,等到十二月二十四,兖州的第一批粮食终于抵达城外。

    运粮的部队还是曹操的步卒,他赶忙出城去迎接。开了门,陈冲看见一道长长的队伍,穿着玄色兵甲的武人们正上下打量着城池,不断地跺着手脚,为首的乃是一个身高六尺的挺拔汉子,他把遮雪的斗笠摘下握在手里,腰间佩刀,脚下的鹿皮靴子全是雪泥。那人见陈冲走过来,连忙低头拱手说:“在下东郡太守帐下,陷陈都尉乐进,见过陈使君。”

    陈冲见他容貌短小,行礼谦恭,但言语间却不卑不亢,安稳如磐石,能够感受到是个既有胆气的男子。陈冲问他最近曹操的近况,他说道:“曹府君刚刚击退黑山于毒,又南下迎击后将军袁术,如今兖州多乱,刘使君不能安之,于是诸郡都仰仗府君,所以才能募得这些粮草。”

    曹操已经开始展现才能了啊!看着足以用到三月的米粮,陈冲感慨万千,往日结交过的大汉才俊,如今都开始在黄河南北驰骋了。令他高兴的是,在此困难之际,曹操居然不顾与袁绍决裂的风险,如此旗帜鲜明地选择帮助自己,他心中很是高兴,也对乐进说:“都尉回去可转告孟德,若他遇到困难,可与河南云长联络,若是事出非常,我与玄德也不会坐视。”

    话虽如此,但多亏了曹操的帮助,他今年才能过上一个好年了。

    接收完粮食后,陈冲给州府人员放了假,自己只与张飞同行,从马两匹,自平阳小道返回西河。过通天山之时,正值除夕当日。雪虽早停了,但天空彤云密布,如滚滚浊浪,飘荡在山岭之间,积目四望,四野之内云海翻滚,无有尽头。

    陈冲回头南望,哪里看得到来时的路。四周的百千山头,就像巨浪间的小岛,时隐时现于云迹。天地之壮阔,使得行人马匹,好似蚍蜉漂浮于瀚海,显得渺小至极。

    待到了圜阳,已经是新年了。州府已经全部移至此处,随之而来的,还有颍川陈氏全族,刘备本来打算让他们安居在晋阳,但叔父陈谌严词拒绝,说陈冲如今是陈氏族长,无论如何情形,今年都当与其同过才是,于是还是执意到了圜阳城中。

    陈冲到来时,陈谌与陈夔已在城郊觅好住所,并且建好祠堂,两百来名陈氏族人还在清扫整理房间。见他们占下了近千亩的田地,陈冲当即感到不妙,私底下去问陈群,这些地是怎么来的,陈群答说是按市价买的,没有强买强卖。陈冲看了眼账目,又问怎么价格这般贱,陈群答说饥年市价如此,陈冲无语,当即令陈群按平时年价给人一一补齐。

    此事安排下去后,张飞自去晋阳寻刘备,陈冲才与父辈见面。父亲陈夔本想如往常般对他威严一番,但见到陈冲眉角上的箭疤,立刻就说不出话来了,只有叔父陈谌还与他交谈,两人先谈起青州的事端,青州几乎全为黄巾余党所据,朝廷派去的守相与刺史都全都难以御守,他们离开时,黄巾已经转而进攻泰山郡,周边州郡不能当,也不知陈纪还能坚持几日。

    两人唏嘘片刻,陈谌又叹气,这两日族中还有几件大事等着他去办。

    首先是进行祭祖大礼,正式完成陈氏族长位置的交接。

    其次是荀彧之女阿娥与陈群有婚约,如今荀彧女儿已到及笄之年,按照婚约,应该由陈冲亲自下聘书,遣使到兖州去,去把荀氏阿娥聘请过来,为陈群完婚。

    而后是希望陈冲抽调出时间来,考校一番族学水平。

    陈忠乃是陈谌之子,孰料全程谈完,陈谌只字不谈陈忠之事,这让陈冲颇感难受,他应承下来,两人说完,陈夔看了他半晌,终于说:“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希望你以后做事还是稳重些。”最后拍了拍陈冲的肩膀,就慢步离去了,留给陈冲一个背影。

    结果这几日下来,陈冲不仅没有闲下来,还不得不抽出相当时间理清族务,这实在是非常让人困扰的事情,时光过了很久,他少年时便在各州郡间游学,在家的时间很少,除去幼时与他朝夕相处的亲人,很多族人他都觉得非常陌生了,有时候他得寻思两刻,才能叫出名字,显得非常尴尬。有些族人想委托他进入州府,陈冲皆都进行严格考核,不过关的都拒绝了。

    夜里归家,陈冲对蔡琰感叹此事,不禁说道:“族人不思国难当头,反而以为我这州牧当的轻松,可以鸡犬升天了,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把他们带进州府,到时董卓大军前来,我是在为他们好呢?还是在害他们呢?”

    又指责陈群说:“我本以为长文随我已久,当知晓体恤民情,可现下看来,尚不得真啊!”

    蔡琰此时已怀胎六月,小腹已明显的鼓起来,行动极为不便,便穿着素衣整日待在屋内,由陈谌派婢女来操持家中杂务,自己则在榻边用阵线缝着婴儿的衣物,她听到陈冲的抱怨,只能劝诫说:“人非圣贤,孰能无私呢?族人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入了州府也能支持你呢。”

    陈冲阴着脸没有答话,蔡琰知道他压根没听进去,也不好再劝,她叹了一口气,想起二妹托她为羊密寻个前程,此时也只能把话咽回去,转而问他说:“你年后可还去河东?”

    陈冲把蔡琰搂入怀中,轻声说道:“几日后就去,大河解冻我就回来,一定陪在你身旁。”蔡琰“嗯”了一声,靠在他胸膛上,良久才说道:“没有女子会喜欢一个圣人。”

    陈冲知道她言下之意,笑道:“我当然不是圣人,我还喜欢你。”

    等他勉强忙完族中事务,忽然得到刘备消息,刘备携刘笳、刘德然、张飞抵达美稷,请他与蔡琰到美稷一同欢宴,陈冲非常高兴,当日便又乘着牛车,与妻子花了三日往美稷而去。

    在城前迎接陈冲的乃是右日逐王刘宣,他以弟子礼为陈冲牵牛,陈冲则笑着为刘宣引见蔡琰道:“这是你师母。”刘宣见到蔡琰怀孕,不禁欢喜道:“原来老师也终于有传人了。”陈冲听出他话里有话,这才知道原来刘备迎娶了刘笳才一年,就在前月也怀孕了。

    等入了王帐,宴席已经开始了,但人数却是不多,除去刘备夫妇外,只有张飞、刘宣、刘豹、田豫、大且渠、张昶、石桑几人而已。陈冲与他们一一问新年好,又赠予他们以礼品,全是蔡琰闲暇时整理摘抄的书卷,除张飞外,众人都很是高兴。

    说是宴席,其实也非常简单,最昂贵的地方,也不过就是烤了两只羊羔,但在刘备和陈冲的习惯里,这已经是殊为奢侈了。自八月以来,并州已经全州禁酒,此时便也没了酒喝,于是陈冲便煮茶代饮,一群人一起吃着干果闲聊。

    先是谈关东最近的局势,几人不约而同地谈起青州黄巾,刘备说:“我走时青州有三郡为黄巾全有,如今听风声,大约青州六郡全部沦丧,泰山与琅琊也有过半不得保全,看来今年大灾,逼得各自为战的几部,都联合一体了,也不知如今谁是领袖?”

    田豫对此说:“不管谁是领袖,终是要在河南河北争食的,据说现在青州黄巾军中能战者近二十万,如此大军,中原有谁能将其降服呢?”

    刘宣听闻有二十万战兵,不由咋舌道:“岂能有二十万战兵,当是虚言罢。”

    陈冲闻言摇首,说道:“若是逼得急了,谁人不会作战呢?兔子尚会以命相搏,何况妇女婴孩?黄巾所乏者,无非是治政与兵甲而已,他们起兵已有七年,总是会有长进的。”

    参战的几人都陷入沉默,随即岔开话题,转而聊一些上古战事,如信陵君击退秦军的邯郸之战,吴起兴魏的阴晋之战,最后谈着谈着谈到了当年三晋攻赵的晋阳之战,说起当年以汾水水淹晋阳城的场景,再想起如今汾水水量低小,真是难以想象当年汾水是何模样,于是众人都一齐感慨造化之伟大。

    谈到最后,刘备忽然想起一事,对陈冲说:“过年时,我本想拜见康成公,孰料去时,其弟子对我说,他于十一月间,木杖芒鞋,携三弟子,仅骑一驴远行,声言将独自上大漠,寻访奇山异川、珍药稀草。但不知何时得返。”

    “天地世间,若真能如此逍遥,倒也不失为一则美谈。”陈冲听闻郑玄远游,也不禁感叹不已,他因此联想到焦先,又想到自己还有很多困难亟待解决,一时间,真有一种倒不如木杖芒鞋,斗笠蓑衣,归隐山林的冲动。但他很快又想起很多死去的人,将这冲动散去,使他开口吟诵道:

    “羽檄起边庭,烽火乱如萤。是时张博望,夜赴交河城。马头要落日,剑尾掣流星。生平未得报,何论身命倾。”

    回去的路上,蔡琰对陈冲说:“你和他们在一起,开怀很多。”

    初平三年就这样开始了。

第三章 离间第一

    初平三年元月,天气仍旧寒冷无比,车骑将军皇甫嵩从未央宫开完朝会,他见天色不早,自己又在宫中待了多日,便向尚书台告辞离宫。时值黄昏,他带着八名甲士护卫,乘坐牛车出了太常街,向北绕道到横贯驰道之北,先到市集里买了七只母鸡,而后又向西行往家走。

    雪后初晴,长安的道路上到处都是雪,城中的居民刚扫出来一条可供车通行的道路。由于雪水太多,扫出的道路也仅供两车通行,弯弯曲曲地通向直城门,而在直城门往东约八十步,便是车骑将军的府邸了。

    皇甫嵩所在的府邸并不大,是一出三进的宅院,基本还在一片皑皑白雪的包裹之中,仅有几条稀稀拉拉的脚印点缀其上,四周空无一人。为了防雪,皇甫嵩与甲士都是穿着鹿皮靴子,一路嘎吱地踏过雪地,到了府门前,苍头打开门,皇甫嵩便让护卫们跟苍头去烤火,又让苍头把鸡炖了,今晚府中喝些鸡汤了事,而后他才到正堂的皮毯前,脱下靴子,摘下佩刀,由妻子换了套羊绒长袍,自己便往书房走。

    书房里地上生了盆炭火取暖,独子皇甫坚寿正着一身粗布衣裳,一脸倦容地在火盆边持卷读书,侄子皇甫郦则在书案前蘸墨挥毫,神情极为认真。天气晴朗无风,窗格都打开了,可以远眺外面火色的烟云。

    皇甫嵩走进来,两人都起来向他行礼,皇甫嵩看皇甫坚寿手中拿的书,却是本《庄子》,再看皇甫郦抄写的文字,原来是张衡的《归田赋》。皇甫嵩见状,对他们训诫说:“你们有时间在这里云游物外,不妨先带人出去,把门口的雪扫一扫,我回来时,沿路只有我府上未清积雪,恐怕邻坊左右都会诟病我家家教啊!”

    孰料皇甫郦却说:“叔父见谅,这是我的主意。”原来皇甫嵩自知自己风头过省,这一年都在韬光养晦,不止自己深居简出,连儿子皇甫坚寿与侄子皇甫郦,都辞去了朝中的官位,赋闲在家里。

    但他到底身居高位,前来试图攀交之人还是络绎不止,只是皇甫嵩态度坚决,这才让来得人少了些,到了新春时分,又有些人到府上送礼,皇甫郦干脆就没有扫雪,以表明不迎客的态度。效果自然好得出奇,除去亲家射家还来拜了个早年,倒再没人上门过。

    皇甫嵩听皇甫郦说完,沉默良久,然后才感叹说:“你想的没错,但是为人处事不必如此生硬,我所做是为防董卓猜疑,而不是不近人情。”

    皇甫郦对叔父所为颇为不满,顶了一句说:“大人身居如此位置,哪里能防得了猜忌呢?”皇甫嵩知他厌恶现状,只做没听到,又问皇甫坚寿,射家送来何等礼物,得知是百石米粮,皇甫嵩便安排说:“我们家中人也不多,米粮光我俸禄便绰绰有余了,你们干脆这两日运到城外去,搭一个粥棚施粥,不要说打我们家的旗号。”

    皇甫坚寿应了一声,便放下书本,换上皮靴,与皇甫郦一起出了门,皇甫嵩看他们远去的背影,又是不禁叹气,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给后辈们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但却没有任何办法,身处乱世,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他在炭火旁坐了片刻,随手拿起儿子的书卷,正翻到《秋水》里庄子与惠子就游鱼之乐辩论同知之情,心想,若人真能知晓他人之乐,也便能知晓他人之苦了,自己也不知有多少的苦水想要倾倒啊,他想了片刻,忽然念起自己已经出嫁的女儿阿咒,这才想起还没有给亲家回礼,这才去找妻子,商量着送些绢帛过去,给女儿也置办些首饰,问她最近过得怎样。

    过了一会,家中的饭食熟了,皇甫一家八人聚在一起用晚膳,这时候忽然有苍头来禀告说:“大人,王司徒来拜贺了。”皇甫嵩闻言一惊,立马问道:“司徒带来了几个人来?”

    “有七个人,除了司徒大人,其余的都是些年轻人,应当都是族中的晚辈。”

    皇甫嵩松了一口气,他身为车骑,王允身为司徒,俱是朝中举足轻重的角色,不知有多少人眼里看着,若是王允一人来密见,皇甫嵩当即会严词拒绝,可如今王允能带族中子弟前来,想必不会说些见不得人的话来,他若拒之门外,反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于是他披了件羊皮披风,领着府中男子到府门前迎接王允,王允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袄,正转首训诫着身后的后辈说:“车骑乃是国家栋梁,辅国良臣,你们随我前来,要严守礼节,可不要丢了太原王氏的体统。”

    他转首看见皇甫嵩过来,原本严厉的面孔马上改成笑容,说:“义真,新春叨扰,还莫要见怪。”

    皇甫嵩口称“哪里哪里”,很快把他们带到屋内取暖,两人寒暄一番,王允见屋内桌上还摆着饭菜,不由笑道:“是我来得不赶巧了。”见其中多是些素菜,最奢侈的也不过一碗鸡汤,他很快又感叹说:“车骑有禄万石,饮用却如此简朴,实在是我等楷模。”

    皇甫嵩笑道:“比起悬鱼的羊太守,我还差得远呢!”两人都笑了起来,而后王允为皇甫嵩一一介绍自己的子弟,分别是其子王景、王定,兄子王晨、王休,还有族中后起才俊王宏、王懿。他们一一向皇甫嵩问候,献上贺岁的礼品,礼物都不贵重,但显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如王景献的是一罐药膏,据说是前年从南阳名医张仲景手上讨得的,对箭簇之伤颇有奇效。皇甫嵩常年身冒箭雨,自然留下不少伤痕,一到雨季便抽筋发痛,他见之非常高兴,但也深知自己与王允无这般深厚交情,不由对王允道:“子师,这我哪里消受得起呢?”

    王允笑着道:“义真马上又要受到重用,我送些礼物又算如何?”

    这话让皇甫嵩莫名其妙,他不由得奇道:“我今日才从宫中回家,怎么没听到消息?”

    王允眨了两下眼,慢慢说:“你走时,太师刚好来问我,说徐荣不日将回京受赏,但战事却不能放下,他打算另行组织东征南阳一事,但去年广成一战他对荆人战力印象深刻,不知当选取何人为将,我们私下商议,都觉得这是大好时机,当即向太师举荐你主办此事,太师也觉得好,估计不日天子就将下达诏令了!”

    王允话一说完,皇甫嵩的脸色当场就变了,浑身一阵发冷,特别是听到“我们私下商议”“天子就将下达诏令”这两句,头发都要立起来了。但他从未将王允说他反董一事告之家人,皇甫郦等人闻之,反而非常高兴,都当场恭贺于他。他只能勉强笑道:“子师高看我了,所谓战事成败,在庙算不在临战,在军卒不在将领,在士气不在诡计,我虽略有薄名,此三者皆不能由我,岂敢言胜?明日我就去禀告太师,让他另选将帅罢。”

    这段话说完,王允颜色也变了,他问道:“事关大业,车骑当真不去?”

    皇甫嵩微微颔首,其余后辈也听出不对,但其中有何缘由,他们也不知晓,只能迷糊中装作无事发生,余下的时刻,大家都心不在焉,只能草草结束宴谈。王允临走前又小声对皇甫嵩说:“军中我等多有人手,若车骑一去,汉室必兴,还望车骑多加考虑。”

    皇甫嵩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心里只是想,世事变迁,人物两非,莫说是奢求知己,便是与一个人畅快谈话的时光,自己也不剩多少了。等王允走后,皇甫郦又来找他,口中说:“大人,天下倒悬,能安危定倾者,唯大人与董卓耳。如今难得有自由之日,还正可平复社稷,怎么反而瞻前顾后了?”

    皇甫嵩已是满头冷汗,当即斥责侄子说道:“如今天下分崩已成定局,岂能指望杀一人而平天下呢?当今好乱乐祸者不可胜数,我若为此事,将为其群起而攻之,难得善终。不如蜷缩于一城之内,任他们去争罢!”说到最后,他浑身无力,挥挥手说:“你这些话,不要再说与他人听。”

    次日乃是大朝会,而建威将军徐荣果真从上郡返回长安叙职,太师董卓问徐荣并州形势如何,留多少军队能够戍守,徐荣答说:“上郡与刘陈势成水火,不必担忧,蒲坂、汾阴两城又增筑外城,只需万人便能坚守。”

    于是董卓沉吟片刻,在朝会上说出打算,他计划从徐荣军团抽调四万人,又从弘农处抽调两万人,组成新军团自武关东出攻略南阳,说到军团主帅,他当真望向皇甫嵩,问他道:“我打算以义真为帅,不知义真意见如何?”

    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皇甫嵩心中一凛,暗自看向司徒王允,王允面色如常,他只好为难推辞说:“禀太师,战事生死之处,乃是使兵将相知,上下一体,而嵩久离行伍,实不能任此职。”

    董卓“喔”了一声,也不强求,转而提拔圜水之战中表现出色的李傕郭汜为郎将,让他二人各拥兵三万,南下配合作战。但散会之后,皇甫嵩分明感觉到,凉人上下,都对自己有所疏远。

第四章 太平新军

    回家待了十日,陈冲很快又投入到公务之中。

    首先要解决的仍然是河东之事,张飞竟在河西劫得多达五万石的粮草,这是一个极为敏感的讯息,这说明关中正有大量的粮草调动,大量的粮草调动必伴随着重大的军事行动,这便意味着董卓对河东对峙的牛辅军团下达了新的军事命令,但至于是如何行动,攻略何处,却不是陈冲能知晓的,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在上一次的战事中,已经证明了解县的防御体系是凉军不能速克的,但作为战事的最前线,河东郡内有大量的非战人口,极易被凉人裹挟,从而败坏前线与郡内各县的战士士气。从这一层面考虑,陈冲决心逐渐将郡中难民迁移出河东郡,经箕关迁至河南郡中,也正好充实河南户口。

    好在凉人似乎没有继续进攻河东的意思,哪怕损失了不少数目的粮草,他们也没有派军队进行复仇,反而是加多了粮食护卫仍旧运粮,但却是将粮草堆积在夏阳与临晋两地,没有送入蒲坂与汾阴城内。一直到大河解冻,两城开始陆续有兵士渡河,整军往南方汇集。

    陈冲得知消息后,与张飞到前线视察情形,见两座城池都已今非昔比,城墙被加高到五丈,浑厚的外郭已经贴上一层青色的砖墙,而四角的望楼守卫也颇为严密,在城脚处,依稀能看见一道河渠从远处引来。而等了些许时日后,他们也确实看见有士卒出城的迹象。

    为进一步确认,直等到一批骡马拖着辎重出城西行,陈冲才确定道:“看来董卓在南方有大战事了,竟连此处的兵士都调走部分,想必所图匪小,却不知他是打算攻取汉中,还是攻取南阳?”

    张飞对董卓将攻何处不感兴趣,他望着两城,兴奋地低声问说:“董卓既然在此时撤军,岂不是我军反夺两城的大好时机?”

    陈冲不禁失笑,他指着城垣道:“翼德,哪有拿脑袋硬撞石头的道理?”他劝张飞以河东迁民为重,此时尚不是反攻的时机,在去年大灾的前提下,今年的春耕才是重中之重。

    于是又回到圜阳,圜阳的州府已经在着手春耕一事。由各郡部从事督促,各郡郡守皆开始分发春种,这些事宜经过几年经营,各级官僚都已精熟,无需陈冲再嘱咐。但事关民生,陈冲不敢怠慢,仍然细细检查各级官员上报的账目,出现纰漏的一律派府吏审查。并且借助分发春种的时机,陈冲首次令全州核查陇亩面积,一时间全州上下官吏都在乡野间来回奔波,接着又引出了新问题,并州历次战乱,导致许多县乡亭界错综复杂,难以划分,州府不得不重新进行划界。

    这一忙一直忙到了三月底,这时,河南的关羽忽而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董卓麾下大军六万众,忽出武关,与宛城袁术军大战,袁术军本与刘表对峙半载,接连攻城不胜,士气低沉,结果在两面受敌的情况下,全军崩溃,士卒大部仓皇逃回豫州,竟这般将南阳直接扔给董卓了。

    为将的乃是李傕与郭汜,他们兵分两路,李傕一部南下襄阳,耀武汉江,向刘表勒索米粮财物,郭汜一部追逐袁术的溃军直入颍川,李旻与吴景居父城拒守,郭汜便如在河东一般清扫乡野,袁术军莫衷一是,以至于大量流民涌入河南。而关羽已领军前往广成关,又分高准驻扎轘辕关,时刻观望凉军动向。

    刘备本在雁门招募鲜卑义从,得知消息后,他连夜前来圜阳。与陈冲讨论起此事,他眼神发亮,也如张飞般问说:“如今董卓大军东进中原,是否是我用武关中的大好时机?”显然这些时日刘备心中也憋了一口闷气,时刻念怀着报去年董卓奇袭的一箭之仇。

    陈冲何尝不想早日讨灭董卓呢,但他深知此时还不是时候。董卓虽发六万大军,但观其作风,却毫无治土理民之念,仿佛流寇一般,根本不受城池所困,若是并州征发大军,恐怕还未至长安,南阳凉军就已断绝河东归路,到那时进退两难,才是得不偿失。他只能规劝刘备道:“再看看吧,一战讨董的时刻已经丧失了,当务之急乃是收复上郡,这只可徐图,不可速攻,玄德你切要戒骄戒躁,杰出的将帅当时刻牢记不动如山才是。”

    刘备闻言长叹,他说:“庭坚,俯仰之间,常有物是人非之感,只觉时光难握,争在朝夕啊。”

    他从善如流,放弃了大举进攻的计划,但又颇不甘心,临时起意,问起徐晃整军的近况,随后又觉言语不如亲见,徐晃本来就在城北进行练军,当即拉起陈冲往太平军营中去。

    他两人骑了坐骑,一身素衣便向黄蒿山去。此时已是申时,可见圜水北侧,黄蒿山下,一片绵长的营垒沿着圜水驻扎五里,每一块营垒上都飘着三张明黄的旗帜,上面画着一只云中鸿鹄,在晚春的清风里,仿佛有数百只大白鸟在营垒中飞翔,不少莺鹊都以其为真,也聚集在帐顶上,蹦跳着,叽喳着,鸟叫声不绝于耳。

    刘备远看着这景象,便知道军士们大多不在军营,不由问陈冲说:“最近是有什么操练吗?”

    陈冲每日都过问太平军的近况,自然对他们的操练了然于心,颔首笑道:“公明每十日出三操,一日操练兵器,一日操练行军,一日操练战阵,想必此时正在山那头领军操练行军,酉时才能回来。”

    算算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刘备这几日来回奔波,已感到有些累了,便干脆说:“既如此,那我们先到营中坐坐,等他们回来吧。”说罢,便与陈冲一起驱马至营门之前。

    营门前站着十来名全副武装的士卒,沉默地伫立在两侧,中间横置着三个可移动鹿角,将营门封锁住。他们见刘备陈冲过来,其中一人出列,跑步走到刘备陈冲面前立定,向两人行礼问候。

    刘备与过往白波军见过多次,对他们的印象是作战悍不畏死,但军纪散漫,极难管束,但眼前这甲士却让他眼前一亮,此人身姿提拔,举止得体,眼神不卑不亢,与以往截然不同,他不由对陈冲笑道:“公明练军能教人脱胎换骨啊!”

    说罢,他转头对这军士说,他想进营休息片刻,等徐晃操练回来视察军队,不料那军士却问道:“征西可有军令?”,刘备一愣,问军士道:“你不识得我,也不识并州牧吗?”,那军士笑道:“在下自然识得,只是使君早有令下,军中当令行禁止,如今军中除非本部,无军令不得妄入。”

    刘备用异样的眼神上下审视了他一番,那军士汗毛被看得直立,刘备这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若是执行军令,纵是万仞加身,也要岿然如山,小子,你还差得远呢!”而后摆摆手,示意他归队去,这甲士松了一口气,又一路小跑回到原位。

    “不进去了?”陈冲笑问。

    “你是故意不带军令的吧。”刘备也笑回道。他干脆找了块凸起的大石,胡坐在石面上。陈冲耸耸肩,坐在他一侧,打趣说:“在这里看看他们行军的模样也好。”

    天色很快就昏黄了,等太阳的光晕如同水波一般,陈冲开始听到行军的脚步声,等到鸟儿都被脚步声惊起,黑压压地从帐顶腾飞起来,陈冲便从山头的那一角看见太平军的前列了。他看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眼中还是非常欣慰,虽然队列中仍有一些杂声,但脚步声已不像纷乱的波涛,而像是敲打着大地的鼓槌声,走到近处,守门的军士挪开鹿角,而归来的军士目不斜视,稳步走回营垒里。

    这些军士都经过徐晃细细筛选,原本三万余众,如今筛得只剩下一万,稍有残缺的,年过四十的,未满十五的,都被劝离军队回家务农,因此如今太平军看来格外精神。

    陈冲转过头来看刘备,刘备已站起身来,仔细地审视着军队,眼中露出满意的神光,忽而他指着军中一处说:“庭坚,那是何营?”陈冲放眼望去,见他所指处人人带有长弓,腰间挂着两处箭囊,远看好像一群人都长了翅膀般,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恍然笑道:“那是新编的穿杨营。”原来徐晃整军后,又把剩下军队优选出两营,一营是身高高过七尺的孔武之士,约有六百余人,被作为持重戟的精锐放在中军,名为重器营。还有一营是耳聪目明的敏锐之士,约有四百余人,被编入穿杨营中,日夜练习远射,以用作战场奇兵,便是刘备所指之军士了。

    过了一会,陈冲从军中看见徐晃,他身骑一匹紫鬃马,与几个属下处在队列外侧,正低头谈论着这次操练的过失。他忽而察觉出陈冲刘备站在道边,连忙对属下们挥手,让他们先入营中,自己则下了马缓步向前,向二人行礼。

    刘备看着他雄武模样,转首对陈冲笑道:“我本来还打算,若练军不成,我亲率万众来收复上郡,但现在看来,是用不着我操心了。”

第五章 宗庙大火

    东汉初平三年,春二月,长安城,一个非常寻常的夜晚,月亮已升上西山,群星也渐渐璀璨,晴朗的天光下,长安城外的渭南平原显得无比开阔,油油的草地泛成幽蓝的水色。

    如今已是宵禁时分,城内的灯火都散尽了,只有宫中和城墙上还有军士来回巡游,但在城外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在长安城东北西三面,火光点点,仿佛蜉蝣一样在天地间游曳着,这里原来与洛阳城无二,是一片繁华的市集,但董卓迁都以后,市集都被强制迁入城中,这些地方便成了一片荒地,但到底留下了一些建筑,从河南迁来的无处可去的游民,不少便寄居在此处。

    寒冬已然过去了,但对衣不蔽体的他们而言,春日依旧是清冷的,游民们在这里间点起篝火,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取暖,他们数着时辰,等待着寅时到来,到那个时候,就会有些城中的高士在城外赈济施粥,但也有很多人等不到那时,化作街旁的路倒尸,然后在几日后为城卫所清理。

    但长安城的南面却不是这番景象,出了安门,一片寂静,再往南走两里,便能看见两座小台与一座宽广的庙宇,在平坦的原野上高高耸起,那便是高祖时便设立的社稷、辟雍与宗庙。世祖定都于雒阳时,再雒阳新设两台一庙,但供奉却有所不同,以显示自己再兴大汉的壮举,可如今董卓迁都后,应蔡邕建议,又将高祖以来到先帝的汉朝诸帝尽数供奉于宗庙中,以显示太师对汉室的赤胆忠心。因此在宗庙里也派有少量军士,以保证宗庙安宁。

    在此刻,两名守卫正手持火杖,在高祖庙里来回巡逻,他们刚刚换岗,夜中巡逻枯燥且无味,两人面孔都显得颇为无聊,好在这里并无长官巡视,军纪也因此松懈不少,他们也就随便了许多,只把宗庙游过一圈后,便在一处桂树下闲聊起来。

    作为武人,他们开口聊的便是最新的战事。

    一人先说:“你听说了吗?郭李二位大人在南阳所向披靡,袁术的荆军不能当一合,当年险些杀得我军溃败的孙坚余部,今年却直接败退到汝南去了,连颍川太守李旻都被生擒,不日就将送回长安来献捷!”

    另一人笑道:“这谁没有听过?我早上到城中买胡饼,军中都传疯了,都在盛赞郭李二君作战骁勇无匹呢!”他停了一下,又低声神秘道:“我还听我姊夫说,太师也大为高兴,不日便要提拔他们做将军了!”

    说到这,两人想起同袍在前线建功立业,自身却无所事事,和一些并人们在这里守着宗庙,都不由一阵伤感,于是转换话题到益州战事上:“却不知益州战事如何,听闻赵使君远去联系益州贾龙任岐,已经起事二月了吧,怎么没有消息?”

    另一人则说:“不太顺利,我姊夫说,赵使君顿兵剑阁下,迟迟不见贾龙任岐的援军,如若这月还不能攻破剑阁,想必赵使君也要撤军了。”

    两人又开始唉声叹气起来,论及战事失败的缘由,他们都觉得是主帅平庸以及兵源芜杂的缘故,虽说此次取蜀的主帅乃是太尉赵谦,素来有名望,但非是凉人将领,故而两人都颇不信任,便又议论起何人能领军再战。

    先说起吕布。“卖主求荣之徒,便有勇力,太师又如何能让他单独领兵?”

    又说起徐荣牛辅。“并州压力极大,太师每十日都问一次前线情形,如今哪里还能从那里调人?”

    再说起段煨、杨定、牛辅等将,两人都觉得各有缺陷。最后说,还是车骑将军皇甫嵩最好,可惜车骑将军身份敏感,太师不敢重用。

    正议论间,一人忽然低声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另一人一惊,摇首四顾,但见同伴满面严肃,他也不禁低声道:“在何处?”

    话音刚落,他们便听到不远处有一声异响,似在院角的蓬草之处。莫不是有游民进来偷食?他们两人打了个眼色,便蹑步往声源处去,等到了越有三十步的距离,他们快步向前,拔出斫刀大喝道:“什么人!出来!”

    正当两人紧张间,一只矮又长的黑影从蒿草中挪动出来,缓缓地在火光下露出又黑又脏的狗头,对着斫刀呜呜地低声求饶,原来是条快饿死的野狗,这一下实在出乎两人意料,一人笑道:“好丑的狗。”另一人则说:“炖了也没几两肉。”

    没事踢了狗头两脚,两人便说笑着往正门去了,浑然没注意到,在三室之外的中宗庙,一缕黑烟在晴夜里飘起,接着又是冉冉的火光,很快卷起熊熊的热风,将宗庙快速的吞没,一发不可收拾。

    等宗庙的守卒聚集门前时,焦黑的烟味已熏到门前,守卒们连声咳嗽,对火情却莫衷一是,为首的都伯自知宗庙起火,事关重大,以至于踟蹰半刻,方才对部下们缓缓说:“火势如此之大,光靠我等怎能平息,还是去城中请大人来吧。”

    去请哪个大人,却是个问题,按理来说,应该直接去禀告太师,但不止都伯忧心,守卒们也担心太师盛怒之下,自己将受到重罚,故而也没人愿做使者,这时其中一人说:“不如先禀告车骑,让他来主持大局罢。”

    此言一出,都伯大为赞赏,当即派他去皇甫嵩府上去请示。

    这士卒一路跑到城中,对着皇甫嵩府门便一阵猛敲,苍头听他说是军情,也不敢怠慢,当即就去禀告皇甫嵩,皇甫嵩莫名其妙,但仍草草穿得一件袍衣,便快步出府门,到士卒面前,问道:“是何事紧急?”

    得知是宗庙大火,他大为惊讶,又是温和又是责怪地说:“你应该直接去宫中禀告太师啊,怎么到我这来了。”

    士卒低着头一言不发,皇甫嵩知道他害怕责备,一时怜悯之情占了上风。心想也罢,我边向董卓通报,边处理此事吧,一时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当即把独子皇甫坚寿叫起来,让他先进宫禀告,自己则带着这名士兵前去找城门校尉,勉强借了八百兵士,寻了些水桶木铲,还有些专门灭火的皮袋与溅筒。

    众人忙活了大半夜,直到辰时,他们才终于将大火扑灭。天已经大亮了,皇甫嵩撸着衣袖站在着火的中宗庙处,这里到处是黑色的炭木,但余热却还未散尽,将灭火的井水焖成一股股焦臭的蒸汽,这让皇甫嵩感到又湿又热,全身都为汗浸透了,湿漉漉的极为难受。但宗庙已经一片狼藉,有三处帝庙被烧断房梁,已经崩塌了,四处帝庙也沦为危房不堪使用,余下的帝庙也都需要修缮。

    他正歇息间,门外的卫兵进来禀告说:“车骑,太师来了。”皇甫嵩连忙吩咐余下的士卒继续清理,自己则用剩下的井水抹了把脸,匆匆披上扔在石碑上的袍衣,到门前去迎接董卓。

    门前立着一名高大武人,乃是吕布,在他身后,几百人簇拥着一辆皂盖车,车上隐约可见一个硕大的身影,皇甫嵩先向吕布行了一礼,而后走到车前,向董卓行礼问候。

    董卓从车中站起身,他这一年来,老态得极快,肚子和脸庞都发福的厉害,他颤巍巍地走下来,看了皇甫嵩一眼,只见他一身的灰污与水渍,而周围护卫,莫不对其露出仰慕神态,心中不禁大为嫌恶,但脸上却还故作亲昵地对他笑道:“义真,有你所在,宗庙没有什么损伤罢。”

    董卓身为凉人,平日里直来直去惯了,此时违背心意做此亲昵神态,显得极为做作,皇甫嵩心中大感不妙,脸上却只能苦笑着将宗庙损伤如实道来,并当众请罪道:“在下来得太迟,以致宗庙损伤严重,这是在下的罪过,还请太师责罚。”

    孰料董卓击掌说道:“义真以我昏庸不察么?宗庙起火,乃是上天预警,也是朝中有公卿失职所致,义真平日所为,素在我眼中,能有何失职?现在想来,大约是赵公攻蜀不利,上天示意我撤军吧!”

    说到这里,董卓立刻对随行的蔡邕说道:“即刻下令给赵谦,令他班师回京,且免去太尉之职,改以马大夫(马日磾)任职。”

    言及于此,他竟也不进庙观看,就又对吕布说:“公务繁忙,算算时间,今日李傕的军报该到了,我们且先回吧。”随即就又走回车上,最后对皇甫嵩说:“修缮太庙一事,便交给车骑了。”说完,他挥手示意车夫,就这般调头回城了,只留下皇甫嵩一脸愕然地立在原地。

    宗庙本由太常负责,皇甫嵩只好去与太常刘嚣商量事宜,等到傍晚,皇甫嵩坐车回家,在路上见到几名稚童在玩耍,一时兴起,便施给孩童些许糖块,稚童们言笑晏晏,他也放松下来,正要重新启程时,他听闻“皇皇儁如月,真天罩长安”之语,大惊失色,回身问孩童,此语是何人所教,孩童皆说不知,是从别家孩童处听来的,还说此言早已传开,大街小巷都在传唱。

    皇甫嵩回到家中时,立刻召集家中亲属,直白道:“有人要害我性命!恐已难逃了!”

第六章 搬开拦路石

    皇甫嵩将路上所听童谣皆告知家人,又谈起这些时日董卓对自己多加疏远,众人很快便明白皇甫嵩之意,眼下定是有人在挑拨是非,以借董卓之手,将皇甫嵩从朝堂除去。

    只是会是何人所为?皇甫嵩先想到王允等反董派,是因为自己屡次不肯加入,因而欲除之而后快?随后又想到李儒等董卓近人,是因为自己身居高位,拦住了他们升迁之路?他想了很久,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只能颓唐地想,这大概就是不结党的坏处了,人人都能欺你辱你。

    皇甫郦深知如今朝局诡谲,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便规劝道:“大人,君子不处危墙之下,既然朝中不能容你,大人应当火速离开才是。”

    皇甫嵩苦笑道:“这长安上下,谁不识我?关中三辅,谁不知我?若是出逃在外,恐怕未走十里,我便为亭长所擒,不日就受太师监斩了。”

    皇甫郦知他说的有理,但他仍不甘心,又问说:“可大人广施恩惠,仁名远扬,天下之人未尝不分黑白,不定有义士为大人所放行,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岂能坐而等死?”

    说到此处,他见叔父神色悲哀,仿佛已知晓几分天命,只听叔父慢慢说道:“我这一生,为朝廷办事,公正无私,行己无愧。只是自黄巾乱世以来,我屠戮过甚,有伤生德,至今有八年了,家中再没有增添一口,可见是我获罪于天,若因此受害,也是理所应当的。”

    周围族人还要再言,却被皇甫嵩一一打发走,只留下皇甫郦与皇甫坚寿两人,皇甫嵩叮嘱他们说:“你们多加检查房屋,勿要有什么违禁,更不要与人交往,我有预感,最近定然有大事发生,而且将要栽赃我家。”

    “如此能有何用?”

    皇甫嵩笑笑,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说,不能对孩子们讲:如此一来,破门灭族的惨案,也只会涉及我一人而已。夜里他睡不着,便走到庭院里,坐在走廊里,抬头看向天穹上的月亮,心想,千百年来它在这里,而我将要故去了,真是可惜啊。

    四日后,在同一片夜空下,一行声势浩大的车队正走在渭南平原上,百余辆大车分坐两列,并行在官道上。他们正在前往郿县的路上,在郿县东处六里处,朝廷新建了一处坞堡,乃是专为太师所建,如今已经完工,现在,整个太师府都将搬进郿坞内。

    此时虽是万物休息的时刻,可车轮与泥沙的摩擦声仍想个不停,像是有人不断搓弄着人的耳垂,伴随着颠簸灌进耳洞里,这让董卓分为心烦,翻来覆去的无法歇息。干脆便叫一名美姬入车,他躺在美姬怀中,让美姬边按摩着头部,边想着最近的事情。

    朝中一直有反对他的逆流,董卓是知晓的,从伍琼刺杀后,董卓更是知晓,他们的目标是至死方休,但他身为大汉实际掌权人,却不能如此。他先是借助迁都与征辟名士等手段,增加自己的名望,后又用暴力,将张温崔烈等先帝重臣或处死或逮捕,以此震慑反逆,时至今日,朝中已如原上青草,再无刺木,但最近的事件却让董卓预感到,朝中逆流们在酝酿最后一击,这一击将耗尽他们所有的力量,度过之后,他才能算得上高枕无忧。

    想到这,他不禁想起先帝经常抱怨的言论,口中也跟着说道:“天下何苦而反乱如此?”美姬听太师唐突出言,还以为是在问自己,按摩的手指稍稍停下来,轻声说:“贱妾听僧人们说,是世人人心贪念过甚,不知节止的缘故。”

    董卓闻言睁开老眼,细细地打量眼前这美姬。她是司徒王允秘密献上的侍女,名做貂蝉。她既知书达理,又举止贤淑,而相貌更是绝美,眼如含烟,眉如轻羽,唇角似笑非笑,仿佛不可捉摸的云彩,董卓对她非常满意,故而令她常伴左右。而常人却不知貂蝉来历,只因她的美丽好若夜空的明月一般,私底下都称呼她为明月姬。

    此时听她所言,言语如薄纱般撩人,董卓把那些乱事都抛在脑后,对貂蝉调笑道:“喔?美人还崇佛?”

    貂蝉瞪大眼眸,董卓向来宠她,她便没有忌惮地往下说道:“贱妾在雒阳时,曾进白马寺祈福,也曾听僧人唱经,自己左右无事,也曾抄过些经书,经书的道理晦涩,但确有修身涅槃的大道理。”

    “什么是涅槃?”

    “斩断六欲烦恼,脱离生死业力,以达到寂灭安乐的大自在。”

    董卓闻言,又问貂蝉什么是六欲,貂蝉解释之后,董卓不由笑道:“若是戒断六欲,那与死人有什么区别呢?”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灵魂超脱物外,与天地混一,那不正是圣人的境界吗?”

    “如此说来,若是人人崇佛修佛,那人世间便无争斗了。”

    “正是如此。”

    董卓本想嘲笑一番貂蝉天真,孰料一个抖动,皂盖车在这时停下了,董卓起身坐起,问驾车的侍卫道:“到郿坞了?今日车这样快?”侍卫回说:“禀太师。还未到,是前面的车停下了。”

    过了一会,前列的车队来报说,前路不知为何堆有巨石,把路拦住了,他们正在派人搬动,请太师再派些人来,董卓听得糊涂了,渭水北面一片平原,哪里来的巨石,但他还是答应,将随行的几名大力士都派向前面去帮忙。

    派人出去后,董卓掀开车窗的帘布,泛着波光的渭水出现他眼前,秦岭巍峨雄伟的轮廓下,隐隐约约能看见河对岸飘扬的柳枝,一阵和煦的春风吹进车厢内,让他从睡意中清醒了些,他再想起路上拦石一事,骤然升起一股寒意,连忙起身从车厢中走出,对留守的两名卫士说:“快,赶快把他们叫回来。”

    话音刚落,董卓听到一阵脚步声,不是从前后,而是来自河畔,转过头,正看见四名黑影缓缓从河畔挪动出来,一名黑影抽出一根长条状的事物,从中渐渐露出银色的锋芒来,显然是来取董卓性命的。

    董卓大惊失色,当即便钻进车列之间,不断地向前方的侍卫呼喊道:“有刺客!救驾!救驾!”他喊话间,一名刺客已与侍卫拼杀起来,皂盖车中传来貂蝉惊恐的悲鸣声,紧接着两人已经闯入车列中,追着董卓前来。

    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弩机,他在黑夜里瞄准奔跑的肥硕身影,扳机一扣,弩箭唰地飞过去,正中董卓小腿,太师稍有停滞,但仍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终于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眼见另一人持刀就要赶上,却听闻一声刺耳的破空声,那人微微一顿,很快倒在地上,痛苦地发出呜呜的呼声。

    正是虎贲中郎将吕布,他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他当在董卓身前,扔掉手中的长弓,从腰间拔出斫刀,大喝着迎上刺客,没两个回合,另一个被砍断了拿刀的手腕,翻倒在地上,正要下杀手间,董卓喝道:“留他性命!”吕布一愣,随即弃下这名刺客,走到皂盖车间,护下貂蝉,很快将另外两名刺客也制服了。

    过了好久,董卓才喘着气被侍卫们扶起,他让人用火把照在自己小腿上,松弛的腿部肌肤下,一支弩箭头已经没入肌肉里,流出的血水令董卓一阵阵发昏,他稍稍想拔出箭头,血肉里一阵刺痛令他明白,这箭头用的开口倒钩箭头,如此情形也不便多做处理,他转而被人抬着走到那断手的刺客面前,低声威胁道:“说出主使是谁,我给你个痛快。”

    那刺客被侍卫压在地上,闻言根本不做回话,只在地上一阵阵地摩擦挣扎着,过了一阵,董卓察觉到不对,对侍卫说:“把他头抬起来。”

    侍卫揪着刺客的发髻,露出他的脸,这时众人吃惊的发现,他口中满是泥巴,正艰难地往下咽,董卓忙叫人把他嘴中的泥巴抠出来,结果他用最后的力气,还咬断了侍卫一根手指,这样没人敢上了,只能看着他在地上抽搐,慢慢地咽了气。

    另外三人都是如此,都当着众人的面,两人撞车,一人咬舌,皆死去了。董卓几乎是怒不可遏,他怒斥道:“尔等莫非草狗?竟打算让我白白受罪吗!”

    等回到了郿坞之后,他当即招来府中众人,将四人尸体面孔一一清洗干净,问他们在长安有无见过,等他拔完箭头,裹了伤口出来,太师府主簿田景向他汇报说,府中有人认出两人身份,这两人都是关中本地的侠士,都与侍中荀攸的友善,不久前还有人在荀攸家宴上见过。

    董卓听完通报,当即下令秘密抓捕荀攸,关押到诏狱中,细细审问。

    次日,长安全城戒严,不许任何人往来出入,而一队凉兵公然闯入荀攸府内,将正用早膳的荀攸捉拿归案,府中一切人员全部入狱,一切书信往来全部封存,交由侍中李儒审查。

    一切正要开始的时候,太常刘嚣忽然上报李儒说,看守宗庙的士卒有两人失踪,请求补员修缮宗庙,李儒隐约察觉到有些许不对,当即派人询问,失踪的士卒是何模样,又是何出身?

    结果很快查出来了,都是原属丁原的并人,相貌与另外两名刺客完全符合,而且极其不凑巧,其中一人在五日前,刚刚通报过车骑将军皇甫嵩,请求他出城救火。

第七章 皇甫嵩之死(上)

    在荀攸书房的夹层里,李儒也从中找到了四封信件。一封是袁绍的回信,勉励荀攸继续谋划诛董一事。而另外三封信件是尚未发出的,分别寄给冀州袁绍的,并州陈冲,幽州刘虞。信中说自己在长安谋划已久,朝中多有大臣响应,即将行动,不日便能诛杀董卓,希望他们能够重领大军,到长安来安定形势。但对是朝中内应大臣是谁,信中却语焉不详。

    没有别的线索,李儒便在狱中拷打荀攸:向他逼问同党有谁,主使有谁,若他说出,或能少受受刑之苦。孰料荀攸一口咬死,自己是夸大其词,也不承认自己谋划诛杀董卓,毕竟死无对证,除了信件外没有任何物证证明他与刺杀案有关,结果就是被打断了三根肋骨。

    鉴于荀攸是唯一的人证与线索,李儒恐怕用刑过度,将他生生打死,只能暂停行刑,亲自到郿坞去,向董卓汇报已知的结果。

    董卓此时箭伤未愈,稍有动作,化脓的伤口便是一阵刺痛,连带着他的思路也尖锐起来,一度对李儒发火,但他听说皇甫嵩似乎有关后,言语却迅速平静下来,斜躺在榻上,对李儒说:“荀公达为人我也知晓,为人处世有静气,你别说是三根肋骨,就是全打断了也难得实情。”

    “太师的意思是?”

    “先留着吧,等查清其余同伙再一齐处置。”

    “可他若不招,哪里查得清其余同伙?”

    董卓却不答李儒之问,心中只想着皇甫嵩与刺客有交集一事,愣了一会,便直白问他道:“荀公达与车骑的往来,你查清楚没有?”

    “车骑除去往常朝事,与荀攸并无往来,荀攸前去拜访,也为其闭门谢绝。如此看来,应当是没有联系的,便是有联系,也没有任何证据。”说到这,李儒小心问道:“太师是怀疑车骑参与?”

    “皇甫嵩声望极大,若他参与此事,后果不堪设想。”董卓给自己倒了杯烫酒,反问李儒道:“你既然查出蹊跷,难道不怀疑吗?”

    李儒为难说:“禀太师,车骑虽说稍有牵扯,但没有物证的情况下,这些都只能是诛心之论,可若是诛心,车骑平日素来为国尽忠,这人尽皆知啊!”言下之意是若无罪拷打,会极大影响地董卓威望。

    董卓沉默着饮酒冥思,等他放下酒盏,才长叹着对李儒解释说:“非是诛心之论,我此前欲重用皇甫嵩,若他真心投靠于我,当欣然应允才是,但他却无故拒绝,心中是有异志啊!”

    “前些日宗庙大火,如今看来是有人策划。如今到处都有谣传说,我是篡汉贼子,宗庙大火是上苍对我不满。”董卓眯着眼睛望向一旁的烛火,叹道:“可偏偏擅自救火的,还是皇甫嵩。”

    他敲击着床榻道:“若我被刺客诛杀,朝中能稳定局势的是谁?”

    “尚有左将军(董旻)在。”

    “前载时我尚在雒阳,朝中便有人劫持天子,若我不在人世,叔颖哪里斗得过别人。”

    说到这,董卓停下敲击,将双手抱回胸前,眯着眼,慢慢说道:“我之前还没想清楚,但现在看来,不管皇甫义真参与不参与此事,他都已不能不死了!”

    李儒汗水涔涔,他未料到皇甫嵩在董卓心中已有如此猜忌,只能斗胆问道:“那太师的意思是,抓捕车骑归案?”

    董卓一抬头,突然微微一笑。他直起身子,虽然这一年来他不经战场,身材发福的厉害,但是到底高大,一挺直胸膛,满是白须的脸庞居高临下地望向跪坐在一侧的李儒,眼中的威严却如乌云般压过来。

    他上身微微向前倾,说道:“既然是诛心之论,抓捕就太大张旗鼓了。派一个使者去劝劝他,让他在家中自裁吧!只要他自裁,其余的人都可以慢慢查,也不至于有损声望。”

    原来太师已就下定决心了!李儒自问政治上他从不心慈手软,可此时心中也有几分犹豫。

    毕竟皇甫嵩不是常人,而是军中公认的第一名将。董卓掌权前,凉军在陇西平乱,也都受皇甫嵩节制,皇甫嵩用兵如神,爱兵如子,吴起吮疽之事他也常常为之。而且其为人简朴自谦,军中上下对其无不景仰万分,便是李儒自己也对其由衷钦佩,不然也不会在危急之时,请求董卓启用皇甫嵩。

    此时太师却令他派人劝皇甫嵩自裁,这等要事,岂能委之他人?言下之意,是让他亲自去劝啊!

    可如果事情传出去了,同袍将如何看他呢?

    李儒犹豫片刻,一时没有回答,却不料太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文优,你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就不留你了。”随后两名仆从便领李儒出了郿坞。李儒在郿坞外站了很久,忽然骂自己道:“何苦多嘴?”

    但他也知晓,他身为董卓的谋主,又是董卓的女婿,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早已没了选择。

    惆怅了片刻,他立刻策马回到长安,但也不立刻去皇甫家,而是派使者约定会面的时日,说是要事相商。

    他妻子董淑笑道:“皇甫家向来门可罗雀,只管登门拜访便是,何必拘于礼节?”李儒只叹气道:“你不懂。”

    到了次日下午,皇甫坚寿亲自来回复说,请他速去面见皇甫嵩。

    时值下午,李儒登门入见。他见皇甫嵩闲居家中,正在读书,眼神气息非常平和,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太师锐利的眼神,与董卓如今肥胖的身躯不同,皇甫嵩一直控制饮食,虽说身材高大,但容貌却显得清癯,加上他打理的非常干净的白须,一见便觉得是儒雅君子。

    看见李儒入内,皇甫嵩一边招手让他坐在身侧下首,一边将正在读的书放下来。

    李儒无以开口,随口问:“车骑在看什么书?”

    皇甫嵩微微一笑,说道:“闲来无事,看看《道德经》。”

    李儒想:上善若水,和光同尘,这确实是皇甫嵩一生的信条,只是这样也逃不过这次大劫了。

    他毫无心情与皇甫嵩讨论学术,反而按照事先的准备,突然抛出说:“我这次来,是受了太师的意思。”

    “哦,”皇甫嵩面无表情,似在用手抚书,但实际心中激流澎湃,只是按耐住了。

    半晌听李儒不往下说,他便缓缓地问道:“我看前两日全程戒严,是出现了什么事吗?我这几日在家休沐,也没有外出打听。”

    “是出了事情。”李儒说:“宗庙大火当是有人故意纵火,以此来损害相国威望,相国对此气愤非常,故而让我严查此事。”

    “是吗?”皇甫嵩心中咯噔一下,心知陷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不知是眼前此人所为,还是他人所为,他便报了万一的侥幸问道:“查出了什么?”

    李儒一声长叹,说道:“在下无能,未能查明真相,只知晓纵火之人,正是当日来找车骑的小卒。”

    皇甫嵩闻言沉默,良久才苦笑道:“真是巧啊!”他抬眼看向李儒的眼睛,李儒心虚地低下眼睛,偶尔抬首扫视,只见皇甫嵩眼中之火已虚弱许多,又听他慢慢说:“所以太师是想拿我全家治妖言罪吗?恐怕没什么证据罢!”

    李儒低声说了一句话:“恶止其身,善及后世,实在是金玉良言啊,还望车骑细细思量!”

    恶止其身,说的是只追究皇甫嵩一人,善及后世,是指还会对皇甫嵩后人厚待。

    皇甫嵩顿时明白了,默然不语,李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都沉默。

    过了良久皇甫嵩抬头对李儒说:“烦请禀告太师,我已明了。但我还有一些家务事要交待,你晚上再来吧,带上见证人。”说罢拿起书,不再理会李儒。

    李儒从未觉得这般心虚过,慌乱间起身告辞,狼狈出门,正好撞上皇甫坚寿。原来他一直在门外偷听,两人见面,也无有言语,李儒慌乱出门。

    等到李儒走后,皇甫嵩从案上取出横吹,缓缓吹奏起来。他吹的乃是《陇头流水曲》,这是凉人离开陇头为国征战,久久不能回到故乡时,一起合作的思乡之曲,也是边塞骑士远行的别离之歌,曲风和缓苍凉,有如朔风下起伏的高山草原。

    其曲有词,全文如下: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一曲吹罢,皇甫坚寿才流着泪跪坐在下首方,原来他也明白了父亲与李儒对话的含义。

    皇甫嵩放下横吹,面色平和,对自己身边的独子交待道:“宗庙起火后,我就已经预感到会有这一步了,哭有何用?好在你们听我所言,没有参与进这漩涡里,我皇甫家尚不至于家口覆没,也算是万幸了。你且听我说吧,我死之后,朝局定然动荡,反董一事又起波澜,你与成英(皇甫郦)千万不要参与其中,否则大祸必然临头。

    要多忍耐,不可有怨言和诽谤,尤其不要招惹贾诩,此人才能不逊色于我,好在未受董卓重用。若是董卓能平息大乱,必是此人的功劳。可若是董卓事败,你们立刻去投刘玄德与陈庭坚,刘玄德素怀鲲鹏之志,陈庭坚常有悬济之能,若将来有成就大事的,定然是他二人。”

    他说了这些,马上又交代说:“我死后,你要多庇护你妹妹阿咒,若阿咒在射家过得不好,你就把她接回来,再找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对她好便是。”

    最后交代的是:“家里存有五百石粮就够了,多的都散出去,财货够用即可,既要对自己善,也要对别人善,你对这个度把握的很好,我很放心,但是要好好把握家风,不要让下一代走了歪路。”

    皇甫坚寿跪伏哭泣说:“他们并没有要您马上死啊,您为何要李儒晚上就来?”

    “早晚是死,长安还在戒严,何必让全城因我不得自由呢?”

第八章 皇甫嵩之死(下)

    当天晚上,皇甫嵩特意换上了一件黄色圆领的武服,腰缠锦带,外面批了一件皮球。服侍他更衣的是苍头皇甫适。他是皇甫嵩担任北地太守时,与战乱后收养的孤儿,无名无姓,故而皇甫嵩给他亲自取名,两人感情深厚。皇甫适跪倒在地说:“您将要去九幽之地,怎能没有服侍和捧刀的人呢?请允许我随您一起走吧。”

    皇甫嵩叹了口气,劝他说:“这又是何苦呢?我知道你忠心不二,但灵魂所系,是在人心之中,若你有心,就为我守灵三年吧,再有人因我而死,我泉下有知,也不会心安的。”

    皇甫适沉默良久,心里想:“守灵自有大人子嗣去做,何必多我一个呢?可大人落到现在境地,是有贼人陷害,若是能知晓陷害大人的是谁,我定要舍去一身性命,为大人复仇,那时若还侥幸不死,我便为大人守灵至死,也不为迟。”

    不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而淅淅沥沥的雨声渐起,一场春雨不期而至,李儒等人进来的时候,只有皇甫嵩一人坐在书房之中,桌案上摆着纸笔,但信件只写了一半,此时他手中却拿着一杆长弓,正低头自调弓弦,抚弓之时,脸色感慨万千,显然正在追忆往事,叹息良久。

    外面雨点打在树叶上,唰唰作响。来的人立在廊下,都摘下斗笠,在门口脱下被雨水打湿的皮靴。跟在李儒后面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师府主簿田景,一个是左将军董旻。从身份上看,田景代表太师府个人,董旻则是太师掌控朝廷的代言人,而李儒,则是处理整个事情,平衡太师麾下内部矛盾的执行人。按理应该他来主持仪式,不过皇甫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此时皇甫嵩放下弓矢,正打算继续在灯下写信,因其仅次于太师的身份,三人都站在门口等待招呼。皇甫嵩看见了,只是停笔抬手说:“诸位稍待,待我写完遗书吧。”言罢继续行笔,他迅速落笔,顷刻完成,抬头看三人望着自己,他微微一笑,从案下取出一枚金制的印章与一枚石制的印章,仔细端详了一番,原来这金制的印章便是“车骑将军印”,石制的印章乃是皇甫嵩本人的私印“臣嵩上书”。房中的众人都被勾起不少兵戎岁月的回忆,皇甫嵩抚印在手,心中无限感慨,终于取出印泥,在信件一一按上印章。

    皇甫嵩收好信件,对他们咳嗽一声,李儒三人这才脱了木屐,进来跪坐在对首,三人中,李儒和董旻都只挂了一把短刀,而田景却带了大刀,横放在大腿上。

    气氛十分沉闷,倒是皇甫嵩表面上看仍如平常一般。董旻在长安时多受皇甫嵩照顾,此时看着皇甫嵩,不觉生出敬慕之情,但顾及自身身份,只能开口说:“车骑有何话要对太师说吗?”

    皇甫嵩与董旻共事一年,知道董旻为人沉闷,能先问已是不易,便对他微微一笑,将桌案上的两封信件拿出一封,对他说:“这一封是转交给天子的,都是老臣的肺腑之言,还望叔颖你转交。”

    又将另一封转交给田景说:“我对太师想说的话,都在信里了,请君收好。”

    “是。”田景答话后,立刻恭恭敬敬地立身接过。

    他们本以为皇甫嵩还有些遗言要为自己申辩,都屏息等待。哪知皇甫嵩并无此意,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他抽出腰间的短刀,在灯下仔细观察寒光闪闪的刀刃,然后把刀放在案上,他将皮裘脱去,露出白色的武服,在座的人才恍然发觉,原来皇甫嵩是这样一个威严的美男子。

    他拿起刀,三人注目着,心不觉提了起来。看他拿刀的手,平常稳重,没有一丝抖动,都在心里暗暗佩服。但心中也都不由悲痛地想到,皇甫嵩今年才五十出头,军政娴熟,颇得军心,天下深为之惧,如果为太师出力,岂不比李傕郭汜等人强许多倍?

    可惜,皇甫嵩一死,不仅损失人才,而且也不知会在朝堂上掀起多大的波澜。李儒想到这,见他手中短刀闪烁冷光,心中感叹世事无常,一代人杰顷刻间就将化作冰冷的尸体,更加无比难过。

    皇甫嵩将刀尖反转,提到胸口,停了一下。此时阖府上下,静谧无声,只听得顺着屋檐滴滴答答不断坠落的雨点声。

    他留下最后的遗言:“令天下瓦解,四海不能一者,我之罪过也。”

    言罢,双手用力,用刀尖直刺入心,直没刀柄。但没有完全刺中心窝,气息尚存。他用尽生平最后的气力,将刀柄一绞,血水立刻流满了衣襟,身子也软了下去,侧倒在席子上,口中涌出股股鲜血,双脚仍在抽搐。

    田景见状,霍然起身,就要将他的头砍下来。李儒眼疾,伸手拦住他,喝道:“车骑国家重臣,非比常人,不可以造次!”

    转眼再看皇甫嵩,手脚仍微动了几下,渐渐停了下来。

    三人立刻朝皇甫嵩的尸体躬身一拜,然后急转披衣出来,穿了皮靴戴上斗笠,走入冰冷雨夜中的庭院,皇甫坚寿站在庭院口,正仰头看着天幕,雨水淋满了他的脸,分不清他眼眶中有没有泪水。

    李儒上前,对他叮嘱道:“明日你上书朝廷,就说车骑淋雨偶感风寒,请假休沐,三月之后,太师自会派人厚葬车骑。切记,不要发丧!否则有灭门之祸!”皇甫坚寿只得点头。

    举目府中房间,全都漆黑一片,府前大门敞开,如同鬼屋。可能都在默默为主人祈福祷告吧。也许,也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吧。

    走出府门,三人上了马车,将皇甫嵩的遗信打开。

    他写给太师董卓的信件乃是一封自白书,声称自己“倾心社稷”,绝无任何谮越之心,此次董卓降罪,如同“燕王之迫乐毅,二世之杀蒙恬”,但他“念重用起复之恩德,怀清贼扫逆之壮志”,不敢违抗,但心中实有“难倾之苦”,希望太师不要再责问自己全家,并努力进取,扫除中原,事后休养生息,还政天子,如此,“名可垂于竹帛也。”

    他写给天子的信件则是一篇政论,说如今天下大乱,原因看似是因为常侍乱政,实则是中央虚弱,地方权大的缘故,郡朝只知府君而不知天子,只知乡党而不知朝廷,若天子想要重振权柄,当分割臣职,广做教化,若大汉能得以复兴,皇甫嵩在九泉之下也不甚欣慰。

    其言恳切,三人都为之沉默,而后董旻拿着信与两人告辞,先行回宫,李儒与田景则是直接乘车至郿坞中。

    抵达郿坞时,已是次日清晨,李儒等田景去通报太师时,自己在侧房内假寐了一会,等可以再见太师时,雨水已经停了。

    董卓仍躺在榻上,拿着皇甫嵩的遗信看了一会,又问李儒田景两人道:“他临死前没再说些别的?”

    李儒说:“车骑死前颇为懊悔,说如今天下大乱,乃是他的过错。”

    董卓明白皇甫嵩的意思,将信件放下,慢慢说:“他是后悔为我启用啊。”若是常人这般对他说,董卓定然勃然大怒,可如今如此轻松地除去皇甫嵩,反而让他内心生出几分愧疚来,他只能自我宽慰道:“皇甫嵩得人心太重,无论是否参与谋逆,都非除不可。”

    皇甫嵩的事情告一段落,他再想追查刺杀一事,转问李儒道:“文优,要找出刺杀我的主使,你如今可有什么法子?”

    李儒答说:“原本没有,但车骑这一死,倒有一个法子了。”

    董卓奇道:“什么法子?”

    李儒想了想说:“如今看来,宗庙大火案、民间传谣案、与太师刺杀案当是受一人指使,而车骑即使不是其中幕后主使,也当是极其重要的一环,我们正可以借车骑之死一事,行“钓情”之计,正可明了幕后之敌。”

    董卓问:“什么是钓情?”

    李儒解释说:“拨草而蛇动,敲山而虎奔,以人、物为饵,钓幕后之实情。昔日齐王欲立王后,令大臣议之。孟尝君欲中王之意,献十珥于齐王,唯有一只富丽华美,异于其它。第二天孟尝君偷问内侍美珥之所在,遂得知齐王所宠为何人。然后劝立为后,齐王大悦,遂重孟尝君。此即为‘钓情’也。”

    田景拊掌叹道:“妙哉,只是如何得以钓情?”

    李儒道:“我已派人盯住车骑府门与荀攸府门,并且严令不得透露车骑死讯,看都有哪些人上前打听消息,并且追查是哪些人传播车骑死讯,再筛选与荀公达交好之人,答案自然得出。”

    “好!文优不愧是我的智囊啊!”董卓闻言大喜,立马坐起,以至于牵动了伤口,脸上一阵青红,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但他仍饱含恨意地笑道:“以皇甫嵩之死为饵,我倒要看看长安这潭深水里,有几条鱼儿想咬钩!”

    次日解严,司徒王允在尚书台视事时,翻到一封奏疏,他看署名是“臣皇甫坚寿表。”,缓缓将其打开阅览,双眉不由露出一抹喜色。

    他叫来议郎何颙,与他密语片刻,随后就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审批其余书表。

第九章 天下形势

    初平三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在太行山以西,局势暗流涌动。太师董卓在郿县修建郿坞,于三月底建成,并将太师府迁移至郿坞之内,将这数年来掠夺积累的粮草也尽数搬到郿坞之中,粮食多达四百万石。郿坞高达七丈,占地面积不逊色于长安城,而其中物资足用三十年之久,董卓对此非常满意,自言说:“便是不能平定天下,拥有此地,我也足以安度晚年了。”

    在此期间,太尉赵谦受太师董卓之命,成功煽动起益州贾龙叛乱,而后带兵向南进攻益州,攻克汉中郡。不料在进军剑阁之时,刘焉一边派兵在剑阁阻挡,一边调来广汉属国的羌兵,成功平灭贾龙叛乱.赵谦在剑阁久持不下,只好留下汉中太守苏固,而后带兵自褒斜道返回长安。

    而在凉州的韩遂马腾等联军,见董卓这一年连胜数仗,心中恐惧不已。而二月初,董卓适时地派遣谏议大夫温毅前去陇上招抚,封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其余首领等皆为中郎将,除去河首平汉王宋建外,凉州各军阀皆为董卓所招安。招安之后,韩遂等人也都投桃报李,当即向太师献上贡赋。

    在并州方面,徐晃整军完毕,受陈冲委任,开始尝试收复上郡。他以三川县为起点,屡屡派遣少量骑兵作为奇兵,绕过龟兹与肤施,不间断地骚扰走马水以南的匈奴各部,将遇到的铁弗部部民尽数迁回西河。独孤去卑几次尝试设伏,结果都以失败告终,这让他大为恼火。进而上报建威将军徐荣。

    徐荣得知消息后,试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领万人走小路进攻三川县。但白波军耕耘离石西南部近十载,徐荣稍有动作,便被徐晃领军设伏袭击,结果损伤近两千余人。进攻不力,凉军只好退兵,并令独孤去卑多建坞堡,减少游牧。但如此一来,铁弗部牧民对部中王侯极为不满,多有主动逃往离石的,上郡的防线因此孱弱不堪。如此情形下,徐荣在当地扩军备战,不出意外,双方在秋收后定然会有一场大战。

    而在太行山以东,各势力纠缠纷错,一会儿和解,一会儿死斗,形势更为复杂。

    首先是河北,原冀州牧韩馥在让位之后,屡屡被袁绍部将逼迫,韩馥最终不堪其辱,于陈留郡中自杀。消息传到冀州,继而引起大规模的韩馥旧部叛乱:赵浮出平乡侵略巨鹿、程焕于襄国而占赵国、李历入高邑而囊中山,各有万人,与黑山军联合呼应,声势浩大。

    而对袁绍更为要命的是,韩馥之子韩纯领韩氏余族北逃幽州,请刘虞出兵为韩馥复仇。

    好在早在初平二年年初,袁绍就听取长史逢纪的计策,假意倾心于刘虞,屡次派遣故乐浪太守张歧为使者,向刘虞进贡,一边打探幽州虚实,一边声称希望刘虞于幽州称帝。刘虞虽并无称帝想法,但见袁绍如此做派,也不便与袁绍为敌,派使者还礼时,袁绍还朝北向使者下拜,这使得刘虞敌意大大降低。故而韩纯来投时,他多加安抚,却毫无南下之心。

    但奋武将军公孙瓒却对袁绍大为敌视,他劝刘虞说:“袁本初为使君上尊号,是对朝廷不忠,又逼杀冀州牧,是有窜逆之实,这是国家大贼啊!如今韩纯以为使君仁义,才前来投奔,使君怎能坐视呢?”但刘虞仍不愿意与袁绍为敌,故而公孙瓒自行领兵,二月,他在范阳发布讨袁檄文,细数袁绍罪过,领步骑二万南下中山国。

    此时袁绍刚集结大军平灭赵浮,正于赵国剿杀程焕,战事正到要紧时刻,听闻公孙瓒南下的消息,他大惊失色,不得不分兵颜良、淳于琼各率军一万占据中丘、柏人二城,抵挡南下援助的公孙瓒、李历等军,自己则亲率四万大军,以张郃、麹义诸将为爪牙,加紧攻打襄国城。这场战事如今已席卷河北,眼看就要继续升级。

    而在大河以南,征战更是频繁。

    袁术在与凉军的征战中,先失南阳,再丢颍川,一时不敢再与凉人交战,因此向占据颍川的郭汜部献出重金千万,希望能以此换取两军和平。这正中郭汜下怀,攻入颍川之后,忌惮正在轘辕关虎伺的关羽部,当即应允,只留下朝廷新任命的豫州刺史郭贡,转而与李傕部汇和,南下继续向刘表施压。

    袁术稍得平和,既不敢向东收复失地,也不敢与曹操开战,便转而南下抄掠扬州。扬州刺史陈温素来与汝南袁氏友好,未料到袁术突然发兵攻打,竟被徐琨带兵围困在舒县,不就便被破城枭首,袁术便自命为扬州牧,接连夺得庐江、九江两郡,招募得张勋、桥蕤、纪灵等将领,试图转攻江南诸郡。

    可对凉军而言,此时的重心尚放在荆州刘表处。

    李傕部攻克南阳后,上至襄阳,下至江陵,荆州各郡无不震恐万分。李傕在南阳挑选名士如邓禹之后邓玄之、岑晊之子岑洪等人,到沔水之北耀武,诸如阴县、筑阳、山都等县纷纷投降。只是抵达邓县之前时,刘表已派新军入驻,为将者乃是新任江夏太守黄祖。

    黄祖一反沔水诸县的疲软作态,对李傕使者强硬说:“若想要黄某投降,非得拿李傕的首级来换不可!”李傕闻言大怒,遂全军围攻邓县,未料到围攻十余日,竟然不克,襄阳又派出蒯越领军从岘山出,从侧翼屡屡袭扰李傕部,李傕接连不利,只好暂时撤军。

    稍稍修整后,李傕与郭汜并军,再次率六万大军南下,包围邓县,兵锋直指襄阳,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不逼迫襄阳臣服绝不撤兵的主意。

    刘表受黄祖邓县之战的鼓舞,也做好了长期拉锯的打算,一边从荆南各郡调兵增援,一边往河南关羽处派使求援,希望能南北夹击凉军,事后南阳之地以淯水为界东西平分。

    孰料使者抵达河南后,却无法得见关羽,反而得知了一个令天下震惊的消息。

    就在三月底,青州黄巾军已完全攻破泰山、琅琊两郡,陶谦与泰山贼败退回东海郡内,这本也是寻常之事,不足为道。只是不料黄巾军在攻破琅琊之后,琅琊王刘顺刘熙父子被黄巾余部所获,但黄巾不仅不凌害两人,反而对其礼遇甚加。

    到四月初时,黄巾军领琅琊王父子至泰山封禅处,向上天祷告说:

    “今天下损伤甚矣,朝廷横征暴敛,官吏假公济私,豪强兼并不止,盗贼横行郡国,徭役失时农桑,水旱披靡天下,这都是国家失政,道德沦丧啊!

    当年高祖立国,至哀帝失政二百载,天命将尽,就是这样一番景象,而世祖起于绿林,吊民伐丧,再受皇天之命,才得以重整我大汉社稷,距今也有二百载了,可知大汉又到了再受命的时刻。

    不肖子孙刘顺(熙)见此乱世,心中忧惧,虽然德行浅薄,但今日我受到百姓推选,希望我为民做主,刷新政治,我念及黎庶涂炭,靡所控告,故而免为其难,衔胆栖冰,暂从群议。”

    于是刘顺被黄巾立为皇帝,以刘熙为太子,建元更苍,定都临淄。而后以张饶为大将军、管亥为大司马、徐和为司空、管承为司徒、吴霸为太尉,并在占领各郡分置太守后,更向兖州冀州徐州豫州四州传檄,令各地郡守向临淄朝廷归顺。

    兖州刺史刘岱得到檄文,不顾长史陈宫劝阻,当即带领州中郡兵进攻黄巾治下巨平、梁甫、博县等地,结果与张饶部遭遇在汶水南岸。两军大战,刘岱全军覆没,黄巾趁机攻取济北国、鲁国、东平国、任城国四郡。

    曹操被张邈、陈宫等人临时推举为兖州刺史,边收拢刘岱残部边阻击更苍军,勉强将战线止在巨野泽,而关羽见曹操困难,郭汜撤军,也便率河南主力前往山阳会师,一边勉强聚起四万军队,一边逐渐汇聚十余万大军,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此次黄巾立帝的影响非同小可,传檄所到之处,民众一片骚然,不少在张角病死后残存的黄巾余部,纷纷起兵响应,投往临淄的路上,人车盈塞。一月之间,来投临淄朝廷者不下于四十万众。

    而许多名士在得知黄巾拥立新帝的消息,又见此情景,心中也不免动摇,他们私下里议论说:“当年世祖所出,便是在绿林军中,而能与之抗衡者,也不过赤眉而已。如今黄巾能立琅琊王为帝,已不能视其为俗流,或许定鼎天下的,就在他们中了!”于是又有名士如王翁、刘政、王度、承宫、滕耽等相随入军。

    这八年之中,大汉遭遇叛乱无数。声势浩大如张角者,也不过在一年间失坠;割据之久如韩遂宋建者,至今仍局促在陇上一隅;如张纯般自称天子者,却从未建元称制。可如今更苍军集三者之大成,改元立帝,兵向四州,天下响应,俨然是逐鹿中原,争锋天下的姿态。

    自此山东大为震恐。

第十章 来与去

    “庭坚,起身吧!”

    陈冲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听见这样柔和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知道是妻子蔡琰。

    初夏清晨的和风吹进摇摆的门帘,带来外面金色灿烂的阳光。这是陈冲办理公务和读书的书房,房内的各种物品收拾地井井有条。蔡琰跟随陈冲以来,一直勤俭持家,无论在雒阳晋阳还是在圜阳,她都一直如此。

    只是,妻子已经有了九个多月的身孕,很快就要临盆了,怎么还亲自动手操持家务呢?陈冲连忙坐起来,他见到家中给他配来的两个老妪抬来几案,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碗碟。这都是父亲陈夔给他安排来帮忙的,还可以照顾蔡琰和负责接生。

    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向妻子道歉:“昨夜对账对的太晚,让你操心了。”春种的发放衍生的问题太大太多,昨夜他和幕僚们核对了三遍账目,直到丑时才散会。

    蔡琰摇摇头,手里攥着一封信递过来,“是兵曹递上来的”,蔡琰说。

    陈冲抬手接过信一看,原来是兵曹从事太史慈寄过来的,这些日子他一直跟徐晃负责对上郡的战事,莫不是战事出了波折?他顾不得梳洗和吃饭,只将头发用发髻固定,就急忙展信信是五天前写的,而上一次寄信大约是在击退徐荣后四日。

    出乎陈冲意料,太史慈的信很短,他在信中只说了一件事。便是最近一次他们接受铁弗部民时,得到传闻,说是月初时车骑将军皇甫嵩重病不起,眼看就要病逝了。但与此同时,他们又得到一折消息说,皇甫嵩并非是重病,而是遭到太师董卓猜忌,只因他心念汉室,便被董卓秘密派人赐死,如今的车骑只是还没有下葬而已。

    陈冲当即引起重视,他立即写回信说,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查清事情原委,确认事情的真假。回信完毕后,他又书写州府令给各郡太守与从事,将此事告知他们,并强调说,既然凉军中有此传闻,就要不遗余力扩散至关中,这既能大为打击关中凉军的士气,也能振奋并军各部的士气。

    将这些事都办妥后,陈冲细想此事,越想越觉得蹊跷,皇甫嵩老当益壮,怎会忽然病重?定然是出于意外原因,而他为董卓效力于危难之时,又怎会被董卓赐死?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但无论如何,长安城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却不知董卓这一次挺不挺得过去,而自己将作何应当?

    正想得入神,忽然有县吏来报说,雁门太守边让前来求见。

    陈冲诧异万分,匆匆用巾布抹了把脸,穿了靴子,戴了幞头,便出门前去迎接,只见边让一人站在府门口,穿着一身儒服,缠着紫色的腰带,脚下的靴子布满了泥点,手里提着印绶,正背对着府门百无聊赖地抖着肩膀。

    “文礼,你怎么来了?”陈冲轻拍他的肩膀,边让转首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他向陈冲行礼,说道:“龙首。”但说及想谈何事时,他面露犹豫,显然是正在纠结困扰。陈冲见状,明白他想谈的是私事,刚好昨夜处理完大事,左右现在也不忙,便说:“那我们出去走走,边走边谈吧。”

    边让颔首,两人就各自从牵了一匹马,出了府门,然后就出了城。这个时候,夏日的太阳早已跳出东边群山的遮掩,照耀着滚滚群山前头的青黄色低缓山坡。山坡顺势而下,向前连接起一片弯曲延展的棉树和白杨树的树林。平缓的麦田就在树林的边上展开,一直到波光粼粼的圜水旁边。麦苗都长出了,此时正是它们拔秧的时节,想必今年秋天能换来丰收的回报了。吹过起伏麦浪的初夏晴风,打住两人脸上,干爽温和,让人产生起一种惬意的喜悦来。

    两人停驻在麦田边,下了马观看农人们在阡陌之间劳作,不少农人认出陈冲来,对他打招呼,随后又回到劳作中。看到这番景象,边让脸上的不安也都渐渐消失了,露出平和的神态来。他悠悠吟道:“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陈冲闻而答歌道:“谁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织。本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

    两人都笑了起来,边让这时才吐露出他的来意,他说:“使君,我想辞官,东归故里”说罢,他举起手中印绶,把它递到陈冲面前。陈冲随他走了近一个时辰,心中对此已有预料,却没有接下,反而问边让说:“文礼欲去,总要给我个理由罢,不然我可不甘心。”

    边让话说出口,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不少,他笑道:“只是知晓自己能力浅薄,不能胜任太守之任而已。”他见陈冲正要说话,自己立马打断说:“非是边让自谦,而是事实如此。”

    陈冲听他慢慢叙说道:“当时大将军新丧,让本想辞官而去,孰料董卓篡权,我仰慕使君之德,又觉国家危难,故而明知自己不能胜任,还想前来助使君一臂之力。但国家大事,不可重之又重,年前战事,我已然犯错,若再累士卒身死,实非我意,故而春种之后,我便想回乡休憩。”

    说到这里,他再将印绶塞给陈冲,陈冲沉默少许,将其接下,用辞赋回道:“思夏禹之卑宫,慕有虞之土阶。举英奇于仄陋,拔髦秀于蓬莱。”

    这是边让的名作《章华赋》中词句,边让以此劝谏先帝,名满京都,此时陈冲以之表达失去英才的惋惜。不料边让笑道:“有使君你这样的英才,何愁大汉不复?让在兖州,静候佳音。”

    说罢,他骑上马匹,直接就往东去了,太阳也逐渐照在头顶上,陈冲手捧着印绶,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知道边让直接离开了,他感到非常遗憾,边让其实是个言辞极为锋利,骨子里极为高傲的士人,但他又并非看不起百姓黎庶,而是对浊污的世界感到愤怒。与这样的人同伍,可以自我反省,可陈冲也不便强留,只好就这般打道回府。

    以何人为新任雁门太守呢?路上他正想着这件事,一直走到府门口,遇到了前来串门的陈群。陈群上月正式与荀彧之女荀娥成婚,如今新婚燕尔,面带春色,他见到陈冲微微低头,陈冲随口问起陈群是否愿意去雁门,他当即露出为难之色。陈冲也就做罢。

    回书房坐了少许,他打算破格提拔田豫为雁门太守,这也算是对他在去年战事中的奖励吧,陈冲这么想。

    这时候,府中护卫的士卒忽然闯进帐中,对自己禀告说:“夫人不舒服,好像是要生了!”

    “什么!”陈冲大惊而起,这个时候跟着士卒一起进来的老妪连忙说:“算算时间也该到了,没有什么奇怪的。”见陈冲一时间手足无措,老妪又宽慰他道:“这些年我接生不下四十余个孩子,大人不必担心,就交给我吧!”说罢转身出去,回到陈冲与蔡琰的卧房之中。

    陈冲和士卒也跟了出来,站在房外,能看见房中来回移动的人影,却听不见人声。过了一会,很多人都闻讯而来,除了徐庶、虞翻、陶丘洪这些府中幕僚外,还有连襟羊衜蔡贞姬夫妇等羊氏族人。

    陈群去城外通知族人,过了一会儿,不止是全城,连周边的几个匈奴骨都侯知道了,都派人来打听消息。很快就到了入夜,父亲陈夔和叔父陈谌都来了,他们拍着陈冲的肩膀,恭喜着他当父亲。陈冲望着父亲,心里忽然想起儿时的种种过去,他祖父说他出世时,风雷大作,仿佛天神助产,也不知道为何此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玄德的孩子也快七个月了,他降生的时候会有天地异象吗?

    很快就入夜了,就在陈冲思绪凌乱,漫无头绪的时候,仿佛突然间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在摇曳昏黄的房内灯火中,飘飘然荡出了卧房。陈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去看众人,却见大家有的睁大眼睛,有的张开嘴巴,都齐齐地看着自己,好像是要把婴儿啼哭之声与自己分享似的。

    夏夜的风起来,拂过陈冲的身上,凉飕飕的,他这才意识到贴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婴儿的哭声更加清晰地穿出,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却见一个老妪从房中出来,脸上也是汗水涔涔的,笑着对陈冲道:“生了个儿子,夫人无恙!”

    “孩子健康吗?”陈冲想进去看,最终又想到孩子刚刚出生,恐怕胎盘都还未完全脱落,于是停在原地,嗫喏着问道。

    “夫人身体稍虚,但孩子分量还是足的,想必将来一定健康长寿。”老妪笑着拣些吉利话说与他听。

    “唔!”陈夔在一旁点头,上前对陈冲说:“你可要好好培养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随后又拈须沉思片刻,对陈谌问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看不如给他取名叫陈时吧!”

    众人闻听,都点头称是。陈冲知道父亲是看自己行事操切,故而以此劝谏自己,也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将来成为自己的助力,弥补自己的缺点。陈冲对此非常感动,不过心中想的却是另一番事。

    自己终于有了孩子,但却是在这个战乱时候,在将来也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那时自己真的能有时间对孩子负责吗?这在陈冲心中留下一个阴影,不过他现在仍沉浸在为人父的喜悦之中,尤其是当他看见妻子苍白虚弱的脸色时,更多将来的事情,此刻也暂时都不去想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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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