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锦囊
到了这个时候,许夫人也隐约品出点什么了,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卷进来,不觉就有些尴尬,只低了头去喝茶。曹夫人稍钝一些,此时依然直直地盯着,只等着看顾五能拿出什么样的东西来。顾成卉看起来有几分局促不安似的,躬身行了一个礼,等她站直身起来,刚要开口时,细辛便极快地插了一句嘴:“瞧我这记性!我们姑娘这儿是备了有两条帕子的,两位夫人稍候。”说完也不去看众人脸色,伸手在篮子里翻找起来。
预备送人的东西,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扔在了针线篮里,连丫鬟都差点忘了,可见诚意如何。曹夫人脸都青了,这毕竟是在别人家作客——心中暗暗道,若是自己的女儿这样行止,早就被罚去跪祠堂了!曹夫人心中有气,移了目光去看亭外的景色。孙氏虽仍不声不响地坐着,却把一切都收进眼底,面上的笑意越发的深了,柔柔地看着顾成卉,仿佛是一条毒蛇盯上了青蛙。
细辛找了半响,终于掏出两张卷在一起的帕子道:“便是这二张了,劳二位夫人久候了。”说完她拿手一抹,将帕子送上给曹许两位。顾成卉在一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顾七毫不掩饰地发出了一声嗤笑。许夫人接过自己那张帕子一看,平平常常的一方白绢子,或许知道是绣工不够,只是封了边又拿蓝线绣了简单的水云纹,倒也勉强算得上清雅。再转头去看曹夫人那张时,却愣了一下:那是一边已经缝合上了的一块青色锦缎,形状并不规则,分明便不是一块手帕,而是一个没做完的囊袋。
曹夫人勃然大怒,再也管不了是不是在别人家了,冷笑着说:“我似乎也没有硬求着你顾五姑娘赏我一点东西罢?没有就是没有,如何拿这没做完的来辱我!”抬眼望向顾成卉,就见她像是吓得呆了似的,只颤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孙氏却忽然厉声道:“那叫细辛的,把那块锦囊给我拿来!”
她这一声,倒把曹许两位吓了一跳,忙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那半个锦囊,这一下她们也看出端倪来了:那颜色和款式,明显不是寻常妇人所用香囊的样子,分明是男子用的扇囊……许夫人年纪轻一些眼也好使,隐隐约约还看见一些绣字。她就转起眼珠来——别人家里的阴私事,还是少搀和的为好。不止是她,连曹夫人的怒气也被惊走了一半,即刻就闭上了嘴。
看也不看顾成卉,细辛就把那扇囊捧给了孙氏看。孙氏扫了她一眼,又低头眯着眼一打量,见那锦囊上果然有些蝇头小字,便满意地给了细辛一个眼神。
只见孙氏啪地一声拍了桌子站起身来,一把将锦囊扫下桌子,怒气冲冠地朝顾成卉喝道:“你给我跪下!”
顾成卉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眼神抖了几下,只是不敢抬头去看孙氏,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曹许二位见了,心中更是思绪闪动,可身份放在那,不可能弯腰去捡起那扇囊来看,目光就一遍遍地在地上划过。
孙氏的声音都气得抖了:“好……好得很!我和老爷对你都是千疼万宠,老夫人更是把你当心尖宝贝似的……但往日我们虽疼你却也不敢疏忽了对你的教导。你如今、你如今竟然做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来!”她顿了一顿,余光扫了下曹许二人,话说得就更透了;“私相授受、以词寄情!顾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儿来!”
这话一出,亭中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顾成卉一张小脸雪白雪白的,下意识地道:“太太,我没有……”
孙氏冷笑一声,示意软草捡起那扇囊来,眼睛死死盯着顾成卉:“为表花前意,殷勤赠玉郎。这样的词句,你还要怎么狡辩?!”说着她眉心一蹙,好像盛怒之下伤了心神,脚下踉跄了一下。早在一旁的顾七忙冲上去扶住她,孙氏这才捂着心口坐下了,顾七又是惊讶又是为难,眉头皱得紧紧地问顾成卉道:“姐姐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娘这样生气!”
此时曹许二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之余也带了一些瞧别人热闹的心态,朝顾成卉望去。顾成卉埋着头看不清楚表情,只见肩膀一抽一抽地,好像在哭。孙氏朝身旁的仆妇喊道:“这事儿我是做不了主了,你快去前头把老爷请过来!”又转头向犹豫着要不要告辞的曹许两位夫人说道:“今天这事实在是意料之外,您二位千万不能走,等我处理完这事了,定要让我亲自赔罪才好。”
这样的阴私不但不捂着,还要让外人来看……许夫人满腹狐疑地坐了回去。曹夫人却更加觉得这是孙氏与自己亲厚的表示,对孙氏说道:“我早就看她不是安分的……只是不要闹得大了,免得带累了其他姐妹。七姑娘这样好的容貌人品,将来可是有大前程的。”孙氏听了就感激地点点头。
过不多一会儿,接到下人急报的顾老爷就步履匆匆地赶来了。因为曹许二人都已人至中年,见男客的忌讳也不那么大了,就起身与顾老爷见了礼。顾老爷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强压着火气见过了二位夫人,看也不看顾成卉,虽然已经知道了大概,还是向孙氏又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氏忙用帕子捂了眼角,声音又是气又是恨:“都是我教养不力,竟让家中出了这么一个祸害。刚才看她的绣品,她、她竟私下做了男子用的扇囊,还提了句诗,是什么‘为表花前意,殷勤赠玉郎’!也不知道是要送给谁的!”
顾老爷听了,只觉得血一阵阵往脑子里冲,回头猛地一脚踹倒了跪着的顾成卉,大声骂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你个孽障还不都交代清楚?!”顾成卉哪里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眼泪一下就流了满脸,但她仍是紧咬下唇一句不发,眼睛也不看顾老爷与孙氏,只盯着地板。顾老爷见了她这倔强样子,火烧得更旺了,也顾不得还有外客在就扬起了手要打。
第三十七章 釜底抽薪
顾老爷这手才刚扬起来,顾七忽然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护在了顾成卉身前,一双大眼含着眼泪,向父亲哀声恳求道:“父亲,姐姐一时糊涂,做下这样的丑事,理当受罚。但是姐姐一向身子病弱,经不得您的打,小七愿意代姐姐受罚,父亲您就打我吧!”一旁的忍冬听着,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七小姐一句话,竟就坐定了自家姑娘私相授受的事实!
可在顾老爷听来,这番话句句哀切、字字泣血,姐妹之情深厚得让他不禁动容。他自然不可能去踹这个一向疼爱的小女儿,哑声道:“好孩子,你快起来,这事跟你没关系……”忙指示了两个丫鬟去扶起顾七。就连曹夫人都拿着帕子去按眼角,低声直道:“七姑娘真是一片赤诚。”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呢,亭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闹成这副样子!”
众人一凛,转头望去,果然正是老夫人脸色沉沉地扶着丫鬟的手,站在雪地里。孙氏一惊,想不通怎么老太太来得这么快,一时不由得有些无措。就见顾老爷叫了声:“母亲来了,外面冷!”就赶忙出去,把老夫人迎进了亭子,众人也纷纷起身行礼。
这样一来亭子地方就不够大了,立时便有几个丫鬟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老夫人甩开顾老爷来扶她的手,拉着一张脸,才刚走进暖亭,孙氏就忙起身给老夫人让了座。老夫人看也不看孙氏一眼,径直坐下来了,冷笑一声说道:“今日这亭中事,也不知我老婆子配不配知道?”她扫了一眼两位外客、孙氏、顾老爷,和底下跪着的顾成卉,眼见阵仗闹得这么大,不由怒火更盛。若不是五丫头遣人报信,看孙氏的样子,似乎是想把她蒙在鼓里了!
这个话一说,孙氏也大概猜到了老夫人发怒的原因,顾不上懊悔,忙道:“母亲这话折杀儿媳了……”说着就委委屈屈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又重复了一遍。这件丑事是现摆着的,不要说老夫人了,就是皇上来了也不能说顾成卉没错。她此刻巴不得能够把这件事拆开来揉碎了,见谁就和谁细细地说上一遍才好!
等孙氏一席话完了,老夫人听了,只紧紧皱着眉头,问还跪在地上的顾成卉:“你母亲说的,可都是事实?”
老夫人来了,就可以收网了。
顾成卉忽然惊恐之色尽褪,好像刚才做错事、怕成一团的人不是她似的。她抬起头用衣袖把眼泪都擦干净了,朗声说:“回祖母,回父亲。这扇囊的确是我做了送人的,我也确实在上面绣了诗句不假。”她的目光越过脸色变幻的众人,直直望进了孙氏的眼里,目光中还带了一点笑意:“只不过,我是听说明松哥哥快要回家了,这个扇囊是我做了送给他的。小五绣的诗词是一句‘长风几万里,助兄上凌烟’,至于太太说的那句嘛,我就实在不知道了——。”她话尾拉得长长的,说不出的意犹未尽,众人不由得就多想了想。
孙氏脸刷地白了一下,但还不等她说话,老夫人目光就一扫众人,严厉地问道:“那扇囊谁拿着呢?!快呈上来!”
软草急急忙忙地把扇囊递了过去,顾老爷这时候才想起来看证物,也忙凑了上来。老夫人哼了一声,将扇囊展开一看,只见扇囊上确确实实绣了一行蝇头小字,正如顾成卉所说,是一句“长风几万里,助兄上凌烟。”
这一下,顾老爷是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脸涨得猪肝样通红。事情到底什么样都不知道,他刚才就发了这么大火,还叫外人都看了去!有谁不知道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给兄长送东西,真是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祝词了……他就恼怒地瞪了一眼孙氏,随即扭过头去。
孙氏一看这场面就知道那扇囊出了问题,脑袋里嗡的一声,一下就被潮水般的羞辱给淹没了。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被人给釜底抽薪了,这最关健的物证变了模样,那刚才自己红口白牙的一番指责、又气又急的几次作态,岂不全都成了天大的笑话。最重要的是,旁边还有外人,把那假惺惺的笑话全给看在了眼里……她真恨不得一昏了之。但是她可不敢昏,昏过去了岂不是任那顾五随口编排了?孙氏就死死咬着舌尖,勉强保持着一点清明。
顾七见了母亲眼都红了,嘴唇咬得发白,一副险险晕过去的样子,这才是真正的急了。这一急就乱了阵脚,她再顾不得尊卑礼仪,扇囊还在老夫人手里呢,她就拉过来忙忙看了一眼,转头朝顾成卉喝骂道:“你真是个恶毒的东西!你怎么能绣得出这样的字来,你连绣个边都绣得七扭八歪,你就是想拿这个脱罪而已!”
听了这话,暖亭里一时竟然都寂静了下来。孙氏没有来得及阻止顾七,此刻又羞又恼更是恨不得自己死了的好,曹许二位夫人更是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顾七,尤其是刚才还不停夸她的曹夫人——刚才还苦苦为姐姐求情,还说要以身代罚,可见了姐姐脱罪,一转眼却泼妇似的骂上了……要不是顾及着场面,顾成卉简直想拍手叫好。
她故作惊讶地问道:“妹妹,怎么我做见不得人的事时,绣字就是我的,现在证明了我的清白,绣字就不是我的了?”
顾七话一出口,就知道犯了大错。此时听顾成卉来激她,她总算还有一点聪明,只紧紧咬了唇不出声,生怕再被这个奸猾似鬼的姐姐抓住什么痛脚。她求助似的望向自己母亲,然而孙氏现在也是自顾不暇,正急着想借口脱身呢。
老夫人冷笑一声,心里算是明白了。她让给顾成卉起了身,这时才招了招手,身旁的丫鬟牵马立刻奉上了一杯茶。老夫人慢悠悠地品了一口,开口问道:“是啊,我也想问这句话。我还有别的疑问,要请教儿媳呢。儿媳你连看也没看清楚,怎么就能断定,五丫头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第三十八章 火上浇油
孙氏当机立断,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这个问题若是没有答好,以后也不必再顾什么当家夫人的脸面了,当下孙氏便一脸悔恨自责的神色说道:“都是儿媳不好,儿媳轻信了一些府中关于卉丫头的风言风语,所以今日也没看清那绣字,就开始着急上火了……”说着又很愧疚似的对顾成卉道:“都是母亲的不是,让卉丫头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顾成卉怎么会让她这样轻易地滑溜开去,此刻她眼睛还是红的,嘴一扁就自然是一副委屈之极的表情:“小五不敢怪太太没看清,只是那句诗我从没听过的,小五实在不敢受啊!”
没看清,又怎么有鼻子有眼地说了句诗出来?若是听来的——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淫词艳诗,当家太太还记得这么牢,看见女儿一点绣字就想到那上面去了……孙氏恍惚之间,好像看见连曹夫人也都扭开了头去不看她。她心里气苦,仍勉强解释道:“都是一些嚼舌根的贼下人说的,我便是听了他们形容的这样惟妙惟肖,才误以为卉丫头……”
“这顾府里竟然到处都是这样的下人么?说上几句闲话,就连当家主母的心智都给迷惑了!”老夫人的语气里尽是嘲讽,句句诛心。孙氏自知刚才一番话是经不起深究的,在与陷害庶女、与理家失误之间相比,孙氏自然是两害权其轻,必须牢牢咬住后者不放。当下就泪水连连地说道:“儿媳偏听偏信,管家不力……”
这毕竟不是公堂审案,哪怕明知她在狡辩,又能如何?
顾成卉赶紧抹了抹眼泪,低声呜呜地说了句:“到底是谁……”这一下提醒了老夫人,怒气冲冲地问道:“好,你的错我们一会再论。你先把这些胆敢嚼主子舌头的下人告诉我!我必不让他们好过了!”
孙氏愣了一下,这——这要说谁好呢。报上谁的名字来,都免不了一番口舌,最后还要失了人心!她正自一头冷汗呢,忽然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那细辛把锦囊拿给我时,我就没有细看,而后又经过了软草的一道手,字就全变了。不知道是在谁手上时,把锦囊换掉的……不管怎么说,这两人定有一人帮着那顾成卉的,可是留不得了!敢害我孙立春,就得有接受报复的心理准备!
孙氏就下了狠心地说道:“我正是一日午觉起来时,听见软草和细辛在我院子聊天,正编排卉丫头,说的是有鼻子有眼。细辛可是卉丫头的人,我便信了……”
顾成卉听了,都忍不住要暗暗赞一声孙氏难缠。到了这样的时候,还忍不住要给自己卸掉一条臂膀,真算是敬业了。她就顿了一下,问孙氏道:“还有这等事?多亏太太告诉我了。不知太太还记不记得是哪一日呢?”
孙氏怎么会上这样的当,只说:“这我就不记得了。”明明是口舌如簧的一个人,却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
顾成卉也没法硬咬死她在撒谎,于是点了点头不予置评,只望向细辛和软草二人:“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然这样欺我?太太当日不肯多做追究,你们倒反了天了!”
老夫人目光一厉。孙氏听见她这么说,才忽的意识到自己犯的错,汗就下来了。身为当家主母,当时就信了下人们的闲话,却不闻不问,任凭事态发展到今天这步,这叫人怎么想?谁也不是傻子,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到其中的不合理处,不免让人怀疑她是趁机推卸罪责了。
细辛倒还罢了,在场众人谁都没有想到孙氏会咬出软草来,连软草自己也是一愣,好在她机灵,马上随着细辛跪下,口中直道:“奴婢不敢……”就在两个丫鬟叩头喊冤的时候,一直一言不发的顾老爷忽然大喝一声:“够了!都住口!”
接着他走向曹许二位夫人,深深地施了一礼道:“今日未能好好款待二位,还以家宅琐事污了二位的清听。实在不敢多耽搁二位夫人,也无颜再继续做这个东道主了,鄙人已传下话去,为二位夫人备了厚礼赔罪,还望夫人们不要以今日事对我们见怪。”
这话就是要赶人了,不但要赶人,还变着法儿的暗示着,求她们不要把家丑外扬。这位父亲,倒也不是全然一无是处。
曹许二人听了这话,巴不得快从这境地里脱身,就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向顾老爷、老夫人一一告辞。轮到了孙氏就犯难了:上午还威风八面与自己把酒谈笑的主母,做出了这么没脸的事,此时正在那跪着,这样的尴尬情况,是去还是不去辞行?
好在孙氏也明白,只站起身来强挤出了笑容,权当无事似的主动说:“搅扰两位了,今日是我的不是,改日我们有空再聚。”
曹许二人就都松了一口气,忙应了。临走的时候,许夫人忽然看了一眼顾成卉,口唇欲动,却终究一言不发地走了。而曹夫人看见顾成卉就觉得如芒在背似的,走得比许夫人还快。待二人走得看不见了,孙氏目光一扫在场低着头的女儿们,又瞧了一眼老夫人,到底还是装作不知道一般,没有再度跪下去。
老夫人端起了茶杯,遮掩住了唇边噙着的一丝冷笑。
孙氏嫁进顾府十几年,育有一子二女,加之娘家昌盛,她在顾府中,腰板还是硬的。只是她这个时候直起腰板来,会不会叫老夫人怒意更盛,就不好说了……顾成卉心里想着,装没看见似的也低下了头。
一旁的忍冬,不由想起今天早上在屋子里时,姑娘跟她们透露的一星半点来。
“我一个庶出、没姨娘、不受宠的姑娘,拿什么去和当家太太斗?当然只有借别人的势了。祖母和太太之间本就不是毫无嫌隙,如今我又住进了祖母的院子,就是想要谨小慎微地侍奉太太,只怕她也不会就此放过我。何不干脆加一把火,叫神仙们斗去?”顾成卉轻轻一笑,对忍冬说道:“从前我听过一句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今日这一出戏演对了,只怕祖母不自觉地,就要更信重我一些的。”
想到这儿,忍冬刹住了念头,重又老老实实地垂下眼帘。
第三十九章 处置
见客人们都走了,自然也不必在冰天雪地里还留在园子里了,顾老爷虽然生气,却也不忘对嫡母说:“到底是这么冷的天气,虽然有炉子,但母亲留在外面久了也容易着凉。不如母亲还是回寿安堂去吧?”
老夫人看着他,似笑非笑:“那孙氏呢?”
老夫人今天之所以死死咬住孙氏不肯留半分情面,原因顾老爷也不是不能猜到一点。此刻听了这话,他就显而易见地犹豫了一下,低下头没敢看嫡母的脸色,轻声道:“回去以后儿子一定好好教训她!还请母亲不要再动气伤了身。”见老夫人仍是神色不虞,又劝道:“您就是想想五丫头,她身子虚弱,也不能在外头时间太久……”
老夫人这一段时日以来,冷眼观察顾成卉,自然能看出来她对自己的侍奉是有几分真心在的。也因此,顾老爷这句话就激起了她更大的火气。老夫人将手中茶杯啪地就扔在了顾老爷脚下,骂道:“五丫头也是你的亲女儿,不是外面抱回来的,你踹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她身子不好呢!要护着你媳妇儿的时候,就又想起来了!”
当着小辈的面被这样指着鼻子骂,顾老爷难堪极了,只是也不敢表现出什么。顾成卉低头看看自己肩膀上那老大一个黑脚印,心里其实是有点生气的——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处处忍气吞声地做人还要被人处处算计,若不是这一次得了先手,自己早就掉到那深渊里头去了。顾成卉向来是爱恨分明的一个人,她冷冷的目光扫了一眼顾老爷和孙氏,暗暗把这个帐记下了。
顾成卉想了想,诚恳地劝起了老夫人:“祖母,您就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父亲与太太感情深厚,小五不愿意让长辈为难,再者说了,作为小辈怎能只记得父母的是非过错。不如这件事就算了吧,太太想来也是无心之失。”说着就冲孙氏微微笑了笑。孙氏却是全身都抖了起来,也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不过十岁年纪的小姑娘,怎么会这样心思如妖……
顾成卉这一席话说得实在是太正确了,以致于谁都挑不出她半点错来。然而在顾老爷听来,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倘若他还是要坚持带孙氏回院子里处罚,不就成了因为与她感情深而徇私包庇吗?这可是一个把柄,从此在老夫人面前处处制肘还是小事,万一影响到自己的官声才是大事。
顾老爷想到这儿,就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孙氏。孙氏被他这一眼看得透心凉,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之时就听顾老爷沉沉地说道:“孙氏今日在外人面前惹出这样的丑事,自然是要交给母亲处罚的。儿子只是不愿意母亲为此累了心神而已……”
老夫人冷笑了一下,也不去戳破他,只缓缓地问:“那依你看,孙氏都犯了什么错?有该怎么罚?”
“孙氏治家不力,放任下人,偏听偏信,疏忽管教。又没有尽到当家主母的责任,在外人前就把事情闹开,让我们顾府丢了这么大的一个脸……不如就罚她半年月银,去祠堂抄家规十日可好?”
顾成卉听了简直都快板不住脸上的表情了。她仗着此刻站在顾老爷的身后,被他高高大大的身子挡着,忍不住就狠狠翻了个白眼。顾老爷整段话都没提到她这个受害人,还想把事情定性在孙氏轻信谗言上,罚得这么浮皮潦草的,唬弄谁呢?她就给了一旁跪着的两个下人一个眼色。
这可是要直接对上顾老爷的!接到了眼色,软草就有点犹豫了,然而细辛却丝毫没有迟疑,咚一个响头磕在了地板上,声音震得人人可闻。她一脸坚决之色,大声道:“老爷、老夫人,天地可鉴,细辛从没有造过我家姑娘半句谣言,在今日之前更是没有和软草姐姐说过话。倘若非要冤我,说从我这里听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那细辛便只好以死明志了!”
顾老爷双目喷火,好像打算一口咬死这个丫鬟似的,咬着牙喝道:“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你这是在拿死来威胁主子不成?”
细辛梗着脖子,也不看他,说:“细辛不敢,但是细辛大字不识一个,连名字都不会写,要说从我嘴里说出来什么花啊玉郎啊的,我也是万不敢当!”
先是表明态度,再来提出疑点,看来这几日对细辛私下做的训练还是有成果的,顾成卉不禁有了一点老师带徒弟的成就感。
顾老爷也迟疑了。其实不在于他到底信谁,而是细辛这样把话挑开了,他就不好再稀里糊涂地大事化小,找替罪羊了。他不禁有些气恨起顾成卉来,什么东西!自己没半点规矩,教出来的奴才也这样浑身是刺,除了相貌,和她姨娘简直没有半分相似!
然而忽然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人,上前正反给了细辛两个重重的耳光,口中骂道:“说你做错了事你还不承认,这样满口抹油的奸仆,我替姐姐教训你!”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顾七。
想来她也是学聪明了一点,要打人还找了理由。
眼看着细辛的脸颊慢慢浮现出两个红红的巴掌印,顾成卉才是真的愤怒了。她前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这样护短,来不及细想就一把抓住了顾七又高高扬起的手来,声音冷得好像可以结冰:“妹妹真是目无长辈了。不分青红皂白,当着祖母和父母的面儿,对姐姐的丫鬟是说打就打,想来是我这个庶姐不配被你放在眼里了。”
孙氏护女心切,忙出声道:“七丫头是顾府的小姐,一个丫鬟自然是可以打得的。五丫头你不能因为我的疏忽,就对她事事见怪起来。”
顾成卉听了,眼里像狼一样的狠光更盛,却微微一笑地给孙氏行了个礼,说:“太太说的是,女儿受教了。”她这样乖觉,倒让顾老爷和孙氏不习惯了。老夫人也是一脸的不耐烦,只盯着顾老爷冷淡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走神了没听见。你再说一次,孙氏应该怎么处置。”
第四十章 姜是老的辣
这句话一说,顾老爷就知道了分量。他看老夫人动了真怒,竟是一副不追究到底不罢休的姿态,不禁也有些急了:“母亲,这毕竟不是大错……”看样子,是想捡起孙氏方才那漏洞百出的辩护词了。
——如果平白遭了这一回罪,却叫他这样轻易为孙氏含混过去,以后那还不是谁想来踩,就能踩上一脚的吗?
因此不等顾老爷把话说完,顾成卉顺势就冲过去抱住了老夫人的腿,把头埋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祖母,小五不敢怪太太,想必太太是无心的。只是,这些诛心的话如今被外人都听了去!您想,连太太都信了拿来问我,何况是外面的陌生人呢!小五没有脸再呆在府里了,不如您允我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吧!”她一边哭一边想——别说,前世看的红楼梦,如今还真用上了。
她每哭一句,顾老爷的脸色就铁青一分,什么不是大错的话也说不出口了。逼得女儿都要出家了还不是大错?他还不至于这样不要脸。只不过被自己女儿逼到头上,感觉确实也不是太好,当下憋着气说道:“……五丫头,不要再哭闹了,成何体统!母亲,您看什么合适,就您来决定吧!”
老夫人就喝了口茶,拍了拍小孙女儿的肩膀说道:“我也不要你媳妇伤筋动骨,就让她去祠堂里跪一跪,好好反省反省。今后一月里,在院子里闭门思过,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不要见了。另外,”老夫人每说一句,孙氏脸色就白一分,但是话还没完,“我看她管家实在是管得稀里糊涂的,以后账本和钥匙就放在我这里,日日来我这里管事吧。在我眼皮子底下,想来出不了什么大错。”
几句话一说,亭中顿时静下来了。顾成卉一张脸埋在帕子里,心中仔细掂量了一下,不禁为这样的惩罚暗暗咋舌。老夫人这一手是下了狠劲儿了——马上就要新年了,正月里最忙碌的时候让她闭门不出,外面有了客人问起来要怎么办?虽然不能直接把话说白了,可是要是老夫人一个不高兴,明面上替她遮掩一两句,实际上露出一点口风来,还不是太简单了吗?这摆明了就是让孙氏接下来一个月里头,老老实实地侍奉婆母,不敢再起什么别的念头了!
——再加上全府里有点头脸的下人,都要看着孙氏在老夫人的监督下管家,她还能有什么威严?这样一来,她可真是里里外外的脸都丢干净了。
在场人都心知肚明,老夫人之所以罚得这么重,只怕今日的事由还占不到三成……顾老爷嘴唇开合了几次,想要说话都没说出口。
老夫人话一出口,一亭子人都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孙氏脸色苍白,却忽然轻轻一笑道:“老太太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
尽管带着疑虑,顾老爷还是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只要孙氏认了,今天这事就算是敲锤定音了……他担心的,也不过就是孙氏挣扎得狠了,扯出她背后的娘家人来。如今事定了,顾老爷赶紧拿出一家之主的风范来,对老夫人恭恭谨谨地说:“事已处理完毕,还请母亲回院子去,千万别着了凉。”
老夫人点点头,旁边丫鬟忙伸手过去,轻轻将老夫人扶起了身。顾老爷目光扫视一圈,几个女儿及她们带来的丫鬟都忙不迭地低了头行礼,便要告退。可他把目光转向顾成卉时,这一望去,就见到了她身后细辛软草两个丫鬟。他此刻就是有脸再大,也没法硬说这两个丫鬟有罪了,只好冷哼一句:“跟上你们各自的主子,赶快回去!”
细辛这时候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忙走到顾成卉身边站住了。而软草则有些畏惧地望了望一脸戾气的孙氏,犹豫了一下也走到了她身后半尺处,停下了脚步,缩着身子。孙氏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回头盯了她一眼,冷笑着低声说:“瞧不出你是个有胆量的,居然还敢回到我这里来。”这话她身边的顾老爷听得一清二楚,目光就扫了一眼软草。
只见她小脸面色煞白,虽仍强撑着,可一双瘦伶伶的肩膀却绷得紧紧的,好像一棵风中摇竹。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得手,顾老爷觉得软草这模样可人怜极了——但到底碍着孙氏,就什么也没有说,只吩咐几个女儿都回各自的院子里去。
顾四顾六巴不得立刻就消失呢,行过了礼,早就出了亭子。顾七虽然对母亲有点担心,但以她今日的行止来说,没有被跟着一块罚已经是大幸了,此刻再不敢多什么嘴,趁着没有人想起来罚她呢,忙忙地就告退了。
然而只有顾成卉嘴上应了,手上则慢悠悠地、一点点地擦起肩膀上的黑印子来,还朝顾老爷饱含歉意地说道:“还请父亲宽容小五片刻,小五理干净了马上走。”
顾老爷还能说什么?总不能叫她一个小姐,带着脚印子游街罢。当下只好“嗯”了一声,恰好余光见老夫人已经起了身,便忙跟上去说:“让儿子送母亲一道。”想起了留在身后的妻子,又转头瞪了孙氏一眼:“别耽搁,现在马上就去祠堂,到了时辰我自会派人去接你。”
虽然是催促她去领罚,但话中回护之意仍是显而易见。孙氏听了,眼里马上泛出一点泪光来,用一双水涟涟的眼睛看着顾老爷说道:“谢谢老爷挂念……妾身这就去。”她平日说话都我、我的,这个时候倒叫起了妾身来,显得十分可怜。顾老爷听了,果然神色柔软了一些,叹了一声,便跟上了老夫人。
孙氏保持着一个恭敬的姿势,等到老夫人和顾老爷先出了亭子,自己提步刚要走,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女童声音:“太太要去祠堂受苦,小五心中实在不忍,还请您允许我伴行伺候,小五也只能这样为您尽孝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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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蛇口拔牙
孙氏目光一厉,忽听前方老夫人和顾老爷的话声静了一下,只好忍下火气微笑说:“五丫头真是个懂事的。”顾成卉赶紧走上前去扶着孙氏也出了亭子,把软草和细辛、忍冬留在了后头跟随。
寿安堂与祠堂都是在同一方向,两行人就间隔了一小段距离,默默地在雪地中行走。顾老爷见老夫人嘴唇抿得紧紧的,忙说起了一些朝野民间的新鲜事来逗母亲开心:“……今年皇上开恩,放开了皇觉寺的禁,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家眷参拜进香了,想必到时候又是一番热闹。”
老夫人听了,也不由微微有些动容:“当真?皇觉寺一向只对皇室开放,我上次有幸去上香还是在我小时候呢,那时由先皇后领着……也不知这么多年了,皇觉寺是不是还一如往昔。”
顾老爷闻弦音知雅意,笑着说:“咱们家又不是去不成,若母亲有意……”
话没说完就听身后一声脆响,和一声“太太息怒!”顾老爷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就被冻住了,母子二人对视一眼,俱都皱了眉头,转过头望去。
只见孙氏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顾成卉带着三个丫鬟在她脚下,跪成了一圈。孙氏面色苍白,一双往日总是笑得眯起来的双眼此刻瞪得好像要吃人一般,长袖遮掩下的手指不住地颤抖,带得衣袖上也起了阵阵波纹。
仿佛感应到了前方老夫人和顾老爷的目光了似的,软草轻轻抬起头来带着哭腔说道:“求太太饶了我,我再不敢了……”她脸上印着一个红红的模糊印子,眼泪把整张脸都打湿了,肩膀一抖一抖,更见可怜。
顾老爷刚才起的一点怜惜之心突然大盛,快步走过去皱着眉头问道:“这又是在干什么!”
孙氏瞪着眼睛,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软草却只是不断流眼泪,并不回答他,只把一截雪白的颈子低下去,露在了顾老爷的目光下。顾成卉只好惊惶地说:“定是因为小五和软草姐姐伺候不周,惹得太太生气了,才出手打了软草姐姐……”
听到她这样空口胡说,孙氏气得都忘了要在顾老爷面前维持风度了:“你个丧门星胡呲什么!我撕了你这贱蹄子的嘴!”说着竟连风度也不要了,就要扑上来扇顾成卉的耳光,吓得顾成卉腿一软似的就往后坐倒,倒恰恰躲过了这一耳光。顾老爷哪会让她真挨了打,忙抓住了孙氏的手喝道:“你疯了?!像什么样子!”他想了想,又骂道:“不过是因为你的丫鬟不肯站出来替你顶罪罢了,你这样就不怕寒了人心,将来还怎么理事管家!”
顾老爷暗暗提点了孙氏一句,自以为这话说得妥帖。然而孙氏早把他刚才打量软草的目光收进眼底了,顾老爷就是有十分好意,此刻在她耳朵里也剩不下一分来——她真想不管不顾地骂一句:你不过就是想收用软草才替她说话的!但是好在孙氏还有一点点理智,硬是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里去——她也是个聪明的,就算把话说出来,恐怕在场也不会有人相信她,谁也不会认为一个区区庶女,竟然敢这样胆大包天……
这个时候再纠缠不清地喊冤,只能让顾老爷、老夫人更烦她,孙氏便强忍住了直冲脑门的怒火,拿帕子捂住了脸一句话也不说了。
老夫人喝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错,反而这样嚣张跋扈、冤怪下人,难道还嫌我罚得不够?这丫鬟,你叫什么名字?”软草磕磕巴巴地说:“奴婢、奴婢叫软草。”
“你就是软草——”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孙氏。“你也不必回正明居去了,一会到我寿安堂来吧。横竖我得给你一个去处,免得传出去了,以为诗书传家的顾府还会苛薄下人!”说着,老夫人就重重给了孙氏一个白眼,朝顾老爷招呼道:“走吧!”
软草要是进了母亲的寿安堂,做儿子的还怎么把她收房?眼瞧着快要煮熟的鸭子飞了,顾老爷心情也是很不好的,连句话也没有给孙氏,转身就走。
孙氏这才明白,这一出戏是所为何来。她冷笑着看向了顾成卉,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好像一条毒蛇在吐信子:“原来你冒这么大险,大费周章地,就是为了保一个丫鬟。也难为你了,把老太太的性子摸得这样透……五丫头,人生在世牵挂的多了,软肋也就多了。母亲今日只是空口说一句,日后定会教你这一个乖。”
孙氏这句话一说,顾成卉就想到了方才细辛挨的那一耳光。她原本埋得低低的头,忽然抬了起来,毫不忌讳地望进孙氏的眼里,目光之中尽是冷意。顾成卉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来:“小五多谢太太苦心,静候太太教诲。”
孙氏也是一愣,她没想到顾五竟然还敢回嘴,她想了想笑了:“五丫头,往日是我眼拙,没瞧出来你居然是个灵慧的。只可惜你年纪还太小,看事情还太简单,不然还真说不定会成个人物……”说完她也不等顾成卉有所回应,就转头又对软草毫无芥蒂地笑着说:“软草,你我主仆一场,这是一点我的心意你收下。你也不必送我了,现在就去收拾了包袱,随着母亲去寿安堂吧。”说着从头上拔下了一个纯金打造的燕雀登枝扁头簪来,硬是塞进了软草的怀里。
见了她这样子,软草觉得从心里就渗得慌,哆哆嗦嗦接过簪子来,磕了一个头就匆忙走了,一眼都没有看顾成卉。孙氏就又微笑起来:“你看,你那样为她着想,到头来不过吓唬她一下,她就丢下你跑了。你现在觉得值不值?”
顾成卉没有想到软草对孙氏竟然恐惧到了这个地步,
只得装傻扮楞地应付了几句,却在心里暗暗多加了提防。软草不必再回正明居,目的也就达到了,她是一点都不愿意再和孙氏有什么纠缠,所以闭着嘴陪她走到了祠堂。
孙氏好像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镇定自若地走了进去。顾成卉目送她进了祠堂,转身也往寿安堂去了,身后两个丫鬟这才呼出了一口长气。忍冬心有余悸地说:“姑娘,今日实在是太险了,我们谁也没看出来,软草对太太竟怕到了这种地步。幸好她当时没有怯场……”
细辛嘴角一勾,把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拿出来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她白皙的手指上绕了一根长长的黑色丝线,笑道:“就算她临阵退缩了,我们也不是就没话可说了。这一重准备不就是在防她?”忍冬这才恍然,笑着说:“还多亏了你忍辱负重,想出这样一个主意来……”
顾成卉叹了口气,打量起了细辛脸颊。“方才顾七那一下……还疼吗?”
细辛一笑,道:“那算得了什么!往日在那人牙子手里,三不五时就要挨上一顿。这么一巴掌,实在早就不疼了。”
顾成卉听了,不禁替她感到几分心疼,忙对忍冬道:“待回去了,你给她找些药膏来擦。”忍冬应了,顾成卉不免又抚慰了细辛几句,主仆几人便又说起了别的闲话。
第四十二章 寄人篱下
这件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虽然还有一点手尾需要处理,但在顾成卉头上压着的乌云总算是被赶走了。她心情也轻松了一些,说道:“那个周鹅黄,现在一定气闷死了。她这才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呢,侄儿媳妇没弄着,连主子到奴才,倒下去一大片……”
提起这事忍冬就禁不住生气:“呸她个不知好歹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家什么身份,配不配得上我们姑娘?竟想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忍冬就对细辛忿忿不平地抱怨上了,细辛只好一个劲儿地点头应是。
顾成卉却沉思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孙氏从一开始就不肯放她好好过日子,想必不会是因为顾七嫉妒她这么点小事。不管是什么,如今仇已经结下了,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被动地应对。为了掩盖自己更大的弱点,顾成卉已经挑了一个小的痛脚放了出去,而孙氏也抓到了。就是为了身边人着想,也该有所动作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来,就让忍冬打开了钱匣子,又让细辛去叫了橘白来。等橘白来了,她就笑着递给她一个锦绣荷包:“回去跟你姐姐说,这一次她做得很好。若是有机会,我不会忘记帮一帮她的。这是赏她的,你拿回去吧——我也有心多给一些绸子锻料,只是毕竟不是我院里的人,不想太打眼了……”那荷包一入手,橘白就知道足有三四两重,忙感激地行了礼谢过了顾成卉。
孙氏被拘在了寿安堂老老实实,周姨娘更是被关得不见人。加上随着新一年的到来,此刻顾府总算是有了一点平安吉祥的喜庆气氛,府里上上下下提前了十日,就张灯结彩地把年饰挂上了,因为房院多,光是写春联就让府里男丁们忙活了好一阵。顾成卉也凑趣儿,自告奋勇地说要去装饰花草树木,倒被老夫人给笑骂了几句:“连树也要去贴画儿,看来你还真是个小孩心性!”
顾成卉也不辩解,只叫人剪了好多贺春图样的剪纸,拿细麻绳穿了,指挥着自己的一干仆人挂在了光秃秃的树枝上。因着树枝上常常堆着白雪,又配上了大红的吉祥图样,远远望去还真是红白分明,别有意趣,倒是受了几个来拜访的夫人的夸奖。
而更让老夫人喜上眉梢的是,大少爷顾明松总算是赶回来了。
他是除夕的前几日才赶到家的,一进家门还来不及梳洗,就径直去见了顾老爷。而随他一同去了外书房的,还有一个帷帽遮面、身份不明的女子——这一下外书房的小厮们都有点沸腾了,大少爷都要弱冠了,身边连个通房好像都没有,这怎么出去一趟就带回来一个不明来路的女人回来?这一下,顾府里还不得要翻了天?
然而下人们中私以为顾老爷将要发作的雷霆震怒却并没有到来。书房之中一片安然,过不多时,顾老爷领着大少爷和那个女子就匆匆去了后院。
——“所以说,这是你那位莫逆之交所留下来的唯一一点骨血了?”寿安堂中,余香缓缓缭绕,依旧是一派肃穆。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堂下站着的女子。那女子看起来正是十五六岁的花样年纪,此刻褪去了外袍和帷帽,露出一身重孝素服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来。她生得明眸皓齿,若是笑起来定是极动人的,只是现下被老夫人的话勾起了伤心,一张脸上尽是眼泪,身子颤抖着不能自已。
“正是。我那好友本来族中就人丁单薄,她就只得一个伯父还在前年就死了。自我那好友及夫人去世后,她便真正落了一个举目无亲。当年我受过她父亲的相助之恩,如今又见她无处可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她流落在外、孤苦无依的。”顾老爷也是面有戚戚,声音里带着哀意。
那姑娘哭的声音越发大了,几乎不能自持,断断续续地哭道:“雪如命苦……如今在世上没有亲人了……”老夫人也不禁有点感伤,好在这孟雪如也知道,这大年下的不好在别人家哭哭啼啼,自己哭了一会就抹了眼泪忍住了。老夫人看她哭得实在可怜,就叫了勾帘牵马两个带了她下去梳洗。
孟雪如人看着懂事,又这么凄惨,老夫人心里也软了,就转头问顾老爷:“可怜见的……孟姑娘如今无依无靠,你又受过她父亲的帮助,咱们家自然是义不容辞。你是怎么打算的?”
顾老爷忙道:“儿子是想令立春收拾出一处房院来给孟姑娘暂住,等出了孝再给她找一个好人家,从咱们府里出嫁了就是。何况她自己也是有财产的,并不要咱们出嫁妆……”老夫人摆摆手说:“就是要咱们出,又有什么呢。你这样安排不错,那就这么办吧。”
顾老爷应了是。等孟雪如梳洗完毕出来了,知道了老夫人的意思,感动地一定要叩头,老夫人也忙使人拉住了她,当下不免又是一番热闹。在一旁冷眼看着,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说过的孙氏,这时也低声吩咐了下人去收拾一处院子给孟雪如。
眼看着事情顺利,顾老爷也乐乐呵呵地说:“既然孟姑娘要住进来咱们家,那不妨今日就让孩子们出来见一见。正好明松也很久没见过几个妹妹了……”
老夫人忙道,“这话是正理。”孙氏赶快就遣了人去叫几位小姐。顾成卉就住在寿安堂里,离得最近,传话的人走了还没有一盏茶功夫她就到了,倒是第一个来的。
顾明松上次见这个妹妹还是两月以前,她因为和三弟争执而被老夫人罚了。后来的事他隐约有所耳闻,知道她被祖母收在了身边教养,因此也对顾成卉起了一些好奇,不禁微微地打量了一下她。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尽管才两月不见,顾明松就觉得好像五妹妹看着又要不同了一点似的。她的容貌仍然是那样亮眼,或许是因为要过年了,穿得也不像往日那样素淡,今日穿了一件鲜艳的水红缠枝纹比甲配一条凤尾裙,裙边的穗子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晃地,给她添了一些孩童似的活泼气来。
顾成卉给长辈们行了礼,又见过了顾明松,就笑道:“大哥哥一走这么久,也不知道都给我们带什么好东西了。”她这还是第一次与顾明松说话,一点都不怕生,极熟稔地开起玩笑来。对待这位祖母的心头肉,她的态度虽算不上是恭谨有礼,却透着十足的亲昵。顾明松向来不太会与妹妹们相处,瞧她这样自然,也松了口气笑道:“不过一点小玩物,一会儿自然差人送去妹妹院子里。”
虽笑着又与顾明松说了几句话,顾成卉的目光却在孟雪如身上扫了扫。顾明松会意,笑着给她介绍道:“这一位是你孟姐姐,她家中遭了变故,来咱们家暂住一段时日。还不过来见礼?”
第四十三章 新年新人
经过顾明松引见,顾成卉转过头来,笑着就向孟雪如行了个礼,“见过孟姐姐,我是顾家行五的成卉。”笑容明丽,容光焕发。
方才孟雪如初见着她时就愣了一下,此时已回过神来,温柔地说:“五妹妹好。五妹妹生得真好看,姐姐差点看住了去。”顾成卉轻轻一笑道:“姐姐哪里话!”,两个姑娘相视一笑,极有礼地在一处低声聊了几句闲话。
过了一会儿,顾家其余几个女儿也都到了,见过长辈后都纷纷与孟雪如见了礼厮见一番,又聚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让人惊奇的是,三少爷顾明柏竟然也不期而至。顾明柏在府中一向是闲云野鹤一般,常常一缺席就是大半个月,就是他亲娘受了罚也没见他去看望过母亲——要不是顾成卉跟他斗过一次嘴,险些都要忘了这个哥哥。
眼看着顾明柏一摇一晃地进了门,混不经心地行了礼坐下,顾老爷顿时是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外人,张口骂了两句:“你这不成器的,日日在外头胡混,怎么今天不出门了?整日就知道和一些狐朋狗友晃荡!”
顾明柏早见堂中还有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子,不由觉得有些失了脸面,就辩解道:“儿子哪里是胡混呢,是有个朋友要开商铺,我这几日才忙着投些份子……日后做大了,也是一番产业。”
顾老爷懒得理会他,只让他上前见过了孟雪如,又做了一番介绍。顾三漫不在乎地跟孟雪如见过了礼,往孙氏身边走去。待站在了自己母亲身边,他就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弯下了腰,好像带着点委屈似的说:“大哥去山东就领了这么一个女子回来,父亲还夸他。我做的是正经来钱的事,却劈头盖脸给我骂了一顿……”
孙氏听了,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却不好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顾七皱着眉头说道:“哥哥少说两句吧。如今娘要愁的事还少吗,你就别让她担心了。再者说你不过也就是挨了父亲两句话罢了,又值得这样抱怨!”
顾三眼一瞪:“娘的事,有一半多是你惹出来的,你倒有脸来教训我?”
顾七顿时受不住了,扁着嘴就要回敬他几句,却被孙氏低低一句:“都住口!”给截住了。两个子女闭了嘴,孙氏望着顾老爷与顾明松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心里就一阵阵来气,不由低声自言自语道:“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值得这样当命根子宠着……”
顾成卉看了看顾氏父子,又看了看离得老远的孙氏几人,没有说话。
顾府里的庶出姑娘,每逢年节之时是最清闲的,只要甩着手在一旁看着就行了。甭管外面门房处迎来送往,接拜帖上门薄的有多么热闹,按理来说顾成卉一概不用管,只等到除夕夜时,随着同辈兄长姐妹们一块去给长辈磕头拜年,再去花园子里头,吃上一个时辰的年夜宴便罢了。若有愿意回去歇着的,便回去睡觉;不愿意的,那是闹一个通宵也有的。
这是顾成卉穿过来的第一个新年,她找丫鬟打听了怎么过之后,不由感叹了一句:自己总算也可以这样悠悠哉哉地享一享福了!自然就开始期盼了起来。
到了除夕的早上,顾府就弥漫着一股又忙碌又兴奋的气氛来。请过了安,又不用上课,顾成卉带着橘白细辛两个丫鬟四处逛起了园子。主仆三人聊了一会儿,正是兴致勃勃的时候,橘白初来乍到还不清楚自家姑娘是个没有墨水的,拉着顾成卉就要她对一个对儿来。顾成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慢慢地说:“你瞧,人人都这样行色匆匆、又面带喜色,真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好得很,好得很。”
橘白半响无言,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又看看细辛小声地问:“……姑娘不会真要咱们把这个挂起来吧……”细辛也是一脸疑虑,眼珠子乱转,逗得顾成卉忍不住笑了一声。
顾大文盲又逛了半响,也觉得差不多了,就带着两个丫鬟准备打道回府。正走着,迎面正好遇见一行莺声燕语的姑娘们,一看打头那人十分眼熟,正是孟雪如。到底是寄人篱下怕触了别人霉头,孟雪如换下了那一身雪白的重孝,只穿了一身颜色极素淡的衣裙,一片乌鸦鸦的头发上连支簪子也没有戴。她今日没了泪颜,显得更是明眸皓齿,秀美动人。
孟雪如正在跟几个丫鬟说话,见了顾成卉绽出了一个笑容道:“在这里遇见了五妹妹,可真是巧!”顾成卉对她也并无恶感,就招呼道:“孟姐姐这是去哪儿啊?”
孟雪如说道:“不过是刚刚住进来,请几个丫鬟带着我走一走,免得日后不熟悉乱闯了。五妹妹这是?”
顾成卉就皱了皱鼻子,摆出一个小女孩儿似的样子来笑说:“全府就我一个闲得没事,出来逛了逛,这不就要回去了。”
“五妹妹是跟老太太住在一块儿吧,真是好福气,能时时在老太太身边伺候。那我就不耽搁你了,若得了空,便与六妹妹到我重荷院里寻我玩儿吧。你也知道,我是不好随便乱出门的……”孟雪如拉了顾成卉的手,极诚恳地说。
顾成卉微微一笑应了,又说了几句闲话,二人就各自道辞别过。等孟雪如走得远了,她面上的笑才渐渐地淡了去,就好像是雪化去了,露出了下面坚硬冰凉的石头。
橘白还有一点不解,细辛想了想忽然说道:“这位孟姑娘,来了不过一日,府里的情况倒是打听得挺清楚的。”
顾成卉淡淡地说:“何止?刚才那几个丫鬟,分明是太太昨日才分派过去打个下手的,今日就对她是又亲近又恭敬,还带着她逛起了园子。哎,无论怎么样,只要她不来妨碍我,我便装作看不见罢了。”说罢摇了摇头,就丢开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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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除夕当日
待主仆三人一路聊着闲话,回到了自己的西跨院,还没有迈进门呢,就听见许妈妈在里面高声教训丫鬟道:“怎么姑娘没想着,你们也当不知道!这大年下的,竟然就挂了两个灯笼,贴了几张鸡,连个对子也没挂!还不赶快去取了东西来贴对联!”顿时两个丫鬟就想起方才自家姑娘做的对子来,不禁促狭地噗嗤一笑,细辛问道:“要不我就去和许妈妈说了,挂刚才姑娘做的那一对儿……?”
顾成卉听了,用眼白轮了她们一圈。两个丫鬟不但不怕,笑容倒更大更深了。顾成卉也不去管,径直进了院子,笑着与许妈妈打了招呼。刚进了屋,就见提饭的丝儿也进了院子,忙忙地给顾成卉摆好了一桌午饭。除夕中午的饭菜比之往日清简不少,只有一色炒菜心、一色腌冬笋、一色牛柳滑蛋。或许是刚才逛得久了,顾成卉胃口极好,用了满满一碗饭才撂了筷子。用罢了饭又洗漱过了,她便稍觉得有些困倦,就吩咐橘白细辛道:“我累了先去躺一躺,到了拜年的时辰便来叫我。”说罢,便自己进了里屋去补眠。
想到晚上吃了除夕夜宴,恐怕几个兄弟姐妹还要闹上一整个通宵,顾成卉也就打消了在榻上凑合凑合的心思。丫鬟们都在忙,她也没叫人,自己把炉子拨旺了,又热了一个汤婆子来放进被窝里,放下了厚厚的帐子,这才脱了外衣,缩手缩脚地一下就钻进了被子里去。
今日起床起得要比往日早些,又逛了半天,因此她这一闭眼,很快就沉睡了过去,一觉香甜无梦。等她再被叫醒的时候,天边竟都已经隐隐擦黑了。
忍冬叫起了姑娘,就转身拿帕子在一盆温热的水里打湿了,拧干递给还迷迷瞪瞪的顾成卉道:“姑娘,睡得迷糊了吧?来擦擦脸。”
“什么时候了?”顾成卉把脸埋进了热乎乎的帕子里,声音模糊不清。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去叩头了。看您睡得香,就特地叫得晚了一会儿……”忍冬边说,边拿来了两只软缎绣鞋,给她穿上了。
顾成卉这才揉着眼睛掀开了身上的被子,忍冬忙又给她披上了一件外衣。接着几个丫鬟就忙开了,打了水来洗漱一番之后,有给她换衣裳的,有梳头的,有抹脸的。顾成卉早打听过了,盛朝的姑娘们除夕夜里都要合着风俗,化上一些平日不用的妆,俗称隆妆。而许妈妈一向是隆妆方面的个中高手,自然当仁不让。她先用淡粉在顾五姑娘的脸上抹匀了,以黛青描眉,用梅花花瓣沾了金粉,仿照旧唐女子的模样贴在顾成卉的眉毛中间。又在脸颊处扫上了淡淡红晕,在唇上点了嫣红胭脂,给顾成卉做了一个极风雅极漂亮的梅花妆。上好了妆后顾成卉照镜一看,本来清艳的容貌又添了少女的妩媚,真如明月一般不可方物。她笑着同丫鬟们一起,夸了许妈妈半响,看时辰不早了,就带了忍冬半夏往正堂去了。
后院的这间正堂占地极大,据说只有是逢年过节小辈磕头,或者家中办喜事迎新妇的时候才用得上的,顾成卉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去正堂。离得还远,便能看见一片灯明烛亮,门口贴着一对红艳艳的春联,坠着四个亮堂堂的红灯笼,满堂喜气已是与往日大不相同。进了门就见一张丈八条案上摆了一个青玉瓷花儿的瓶、盖碗儿、果盘儿,前面放着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墙上贴了许多年画,火盆暖炉俱扎了红绸子,地上还坐着一株一人多高的红珊瑚树盆景,晶莹通亮,艳得好像要烧起来似的,端得是一派富贵气象。
年节下,就是平日再有龃龉的人,此刻也俱都笑容满面,和和气气。顾成卉和一帮子姐妹站在了一处,顾七不但没有明朝暗讽,反倒似乎真心实意似地夸了她的妆面:“五姐姐这个梅花妆,画得当真是见功夫。胭脂似浓实淡,映得这眉心一朵梅花好像活了似的,什么时候五姐姐也得把这手艺人借给妹妹用用才好。”
顾成卉也带着笑回应道:“妹妹当真客气,哪里有你今日这玉女妆好看呢!就说眉间这朵玉花儿,也不知是怎么贴上的,衬得眼睛都明亮了!”这话算不上虚,顾七今日也是着意打扮过:她穿了一件水红锦地洒金织花对襟褙子,配了一条鹅黄百褶裙,头上一支金雀簪镶着一颗硕大浑圆的东珠,耳边垂了两只白玉坠儿,通身上下的颜色是又清雅又亮眼。顾七本来生得就是一张笑模样,此刻抹上了桃粉红的胭脂,贴了玉片花,更显得明丽动人。顾成卉接着又一一夸赞了两个庶出姐妹的装束,就见前头一个小厮领着同样盛装的顾明松、顾明柏二人上前,二人按照三位长辈的顺序依次磕了头拜了年,口中吉祥话说了一大套,老夫人、顾老爷和孙氏都笑着给了一个大大的荷包。
有了两头两位哥哥做样子,接下来的几个姑娘也都依样画葫芦地拜过了,各人都想了一套的拜年词儿,热热闹闹地让长辈们喜笑颜开。拜过了年,磕过了头,小辈们每人都各得了三份压岁钱。顾成卉入手稍微一掂量,不禁暗暗咋舌,笑眯了一双眼,悄声递给忍冬问道:“你称称,这里头怕不是有五两银子吧?乖乖,三个荷包,每个五两,一共十五两哪!今天咱们可发了!”
忍冬也笑了,一个劲儿地点头,从姑娘手里接过荷包,细细地收好。她不禁回想起不久之前,还要自己偷偷溜出府去取卖绣帕来度日,就觉得是恍如昨世——要说以往过年的时候,虽也有压岁钱,可庶姑娘落到手里的,也不过就是一二两的样子。想来今年也是看在了老夫人的面子上,姑娘们的压岁钱才一并都涨了。这几个月,月钱也是一分都没有少过……想到这,忍冬心底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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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除夕宴(1)
拜完了年,众人又聚在一块,热热闹闹地说了好一会子话,这才由着老夫人领了从正堂出来,往后花园子里行去。姹红园园门大开,来往仆从忙碌不绝,正当中架起了精致的卷棚子来,棚角上挂着红艳艳的灯笼,又放下了毡围暖帘,地上铺着锦绣厚毯,烤着旺旺的炉火。花园子里已经摆上了好几桌,铺的都是绡金纱,又放上了鲜花果品、宝瓶金花。顾成卉看得都有一点儿眼晕了,待进了棚子更是发觉,棚子里竟然温暖如同室内一般,半点寒风都感受不到。
等老夫人落了座,众人才从顾老爷、孙氏开始依次落座,小辈们就分男女坐在了长辈下首的两桌。顾成卉拿眼一扫,居然发现姨娘们的桌子上赫然还坐着周姨娘——顾成卉这几日有些惫懒,竟不知道周姨娘是何时被放了禁的。周姨娘此刻正和新抬的何姨娘有说有笑,气氛融洽。这何姨娘自然正是以前的轻香了,大概是因为同是孙氏抬举起来的,二人看着也十分聊得来。
同桌的顾四似乎捕捉到了顾成卉的目光,就意有所指的笑说道:“多亏了父亲明察秋毫,知道我姨娘这个人最是老实谨慎,才还了她一个公道。”说罢又憨笑了两声,好似十分纯良。顾成卉听了根本就不去看她,连眼皮也没有抬起来,只借着喝汤的样子撇了撇嘴角。顾四碰了个冷屁股,好像也不大在乎,又呵呵地笑着跟顾七说起话来。
周姨娘被关了一趟放出来,对待旁人更是十万分的客气了。那边一个丫鬟正好给她们这一桌上了汤,周姨娘就冲那丫鬟极周到地笑了一下,还点点头说道:“你放着我来吧。”又扭头对何姨娘说:“何妹妹,我来为你盛碗汤罢。你看这汤水乳白如玉,一看就是在火上煲足了时候的……”说着就亲自动手,给何姨娘轻轻端上了一碗汤。
何姨娘自然而然地伸手接了:“姐姐真是客气。”就一勺一勺地喝起来,好像对她这样低的姿态习以为常。顾成卉余光瞥见,不由微微有些诧异,不由又去瞧了一眼顾四。可顾四不动声色,好像压根不知道旁边发生了什么事儿似的。
因为是戴孝之人,席间自然就不见孟雪如的影子。孙氏坐在老夫人的右手边,正面上含着笑吩咐下人道:“快去从没有动过的菜里拣上两样凉菜、四样下酒菜和四样下饭菜,再挑些玫瑰金橘之类的果品,给孟姑娘送过去。”自以为做得周全了,不想那仆人刚提脚要走,顾老爷又突然出声:“再烫一壶桃花春给她。”那仆人才应声走了,惹得孙氏连连看了顾老爷好几眼,笑道:“大年下的怎好无酒,倒是我疏忽了。”顾老爷对孙氏笑着抚慰说:“哪里,还是夫人想得周到,记得要送去些吃食,我就险些忘了。若不是你提了,我也想不到府里刚进的桃花春。”
宴席吃了不多一会儿,顾老爷忽然又对旁边的丫鬟说道:“这樟茶鸭子不错,你拣一些给姨娘那桌送去罢。”那丫鬟忙应了,手脚麻利地拣出樟茶鸭子来,给何姨娘送去了——说是赏给那桌的,其实谁不知道哪个是主角儿呢!老夫人瞧了,皱了皱眉头,用帕子捂了嘴,低声说道:“这种场合,姨娘们还是少惦记一点的好!”顾老爷忙笑着应了,孙氏这才抿着嘴用了一口酒。
这一边儿,周姨娘望着那碟油亮亮的鸭子,就拿帕子捂了嘴笑道:“何妹妹真是好福气,能得老爷这样疼爱你……”
何姨娘听了,面上露出几许矜持来:“姐姐这是说哪儿的话!”却是一句都没有再多谦虚了,竟连孙氏也没有提一提。
与她们同桌的还有一个姜姨娘,自然正是六小姐顾成宛的生母。姜姨娘出身市井,性子本就算不得斯文,早就默默忍了半天了,这时忽然有所动作:她一句话也不多说,伸出筷子就往那盘子里叨去,一筷子就夹起来几片最肥美的鸭子,扔进了自己的碗里。何姨娘正好刚要伸筷子呢,顿时就望住了她:“姜姐姐……”
姜姨娘一梗脖子:“怎么,老爷赏给这一桌的,你舍不得?舍不得,我就还给你!”何姨娘听了只好忍气笑道:“这怎么话说的,不过是些鸭子,姜姐姐爱吃,便多吃一些。”却收回了筷子,再没有碰那樟茶鸭子一下。而顾成卉立着两只耳朵,早把这一桌的动静都收入耳中,听了姜姨娘这理直气壮的话,面上就不禁带出了一点笑意。
六姑娘顾成宛忽然凑过来,低低地说:“让姐姐笑话了……我姨娘出身市井……说话做事有时、就是这样……”顾成卉侧目一瞧,她的耳垂都已经红了。顾成卉就笑了,拍拍她的手道:“我倒喜欢姨娘这样的爽快性子,有一是一,才叫真性情呢。”顾成宛面上红晕这才稍稍褪去一点,朝她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这才又坐正了身子。
宴席才开了不过几刻钟,顾老爷刚用上了几口,就张罗着起身要走。今日来往作客的士官门生那是络绎不绝的,他这个老爷怎么也要去前院的筵席上宴客接待,跟后院家人不过是虚应故事罢了。老夫人和孙氏虽知情,却也不免劝了几句,老夫人叹道:“在外面尽是一味地喝酒,又哪里比得上自己家吃得舒心!”
顾老爷笑着开解了老夫人几句,便站起了身。而顾老爷这才一起身,那边何姨娘就忙忙地也站了起来,匆匆给老夫人和孙氏一躬身,就急走几步跟了上去。她娇娇地同顾老爷说了几句话,顾老爷就笑道:“那你与我一道走罢!”就又向母亲夫人告了罪,令何姨娘跟了往外走。两人还没有出棚子,微风中就传来隐隐约约的一点嗔怪的女声:“……又是一整日都要见不到老爷……哪有这样……”
——————————————————————————除夕我那天吃得可饱了……一个人干掉了近一斤饺子,这种事我会随便说吗~
第四十六章 除夕宴(2)
顾老爷与何姨娘这一走,孙氏还看不出如何,顾七却啪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到底是过年,再气也不好摆出脸子来,她只能独自坐着生了一会儿闷气,就又拿起了筷子来。顾成卉想了想,就对顾四笑道:“虽然平日也有耳闻,但今日见了才知道父亲对何姨娘真是恩宠备至呢。”
顾成燕听了一时没有明白,只当她还在说那樟茶鸭子,就应了一声。顾七手里玩着一双筷子,看着她冷笑道:“四姐姐怎么现在又傻上了。五姐姐是在说多亏了何姨娘得脸,你姨娘才能坐在这好端端地吃饭呢。”刚才何姨娘给了孙氏一个没脸,她此刻心里记恨,只好朝向其求助过的周姨娘母女发泄。顾四顿时脸色红白交加,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不由得就朝顾成卉望去,却见后者眨着一双明目笑道:“七妹妹这话倒是好没来由。”
眼看气氛就要不好,旁边一桌吃饭的顾明柏忽然站起身走了过来,手中还端着一杯酒,朝几位妹妹笑道:“几位妹妹在聊什么呢这样热闹?来跟三哥吃杯酒!”说罢也不等几个妹妹作反应,斜斜地倾着酒杯,在空中虚晃一圈儿,仰脖一饮而尽。几个姑娘对望一眼,也都用了一些酒。顾明柏将手头的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少陪了,我还得去前院,与父亲一道……”话还没说完,打了一个嗝,晃着就走了开去,向祖母和母亲告辞。
老夫人见着他这一番颇为流里流气的样子,忍不住就皱眉道:“柏哥儿从哪里学的这一套!我们顾家三代为官——”似乎想起这是年节下,终于住了口不再说了,只重重将一双筷子放在了桌上。一旁的孙氏忙笑道:“母亲,柏哥儿也不过是想与妹妹们多亲近亲近罢了……柏哥儿这是要去哪里?”
在方才挨祖母训的时候,顾明柏就挑起了一边眉毛,隐隐露出了一点不耐烦神色了。此时听了孙氏问话,回道:“儿子今日也有一些好友上门庆贺,便去前院帮父亲一同应酬罢了。”
孙氏张口欲言又止,老夫人哼了一声说道:“又是哪里的朋友!成日也见不着你,就连今日还要去应酬什么朋友……”她冲顾明柏摆摆手,示意他快些走,转头就对孙氏说道:“也不知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做的!亲生的儿子,你竟连管也不管!”
孙氏忙低头告罪,老夫人见了,这才截住了话头。连着走了两个男主子,顾家男嗣的桌上现在就只剩了一个顾明松,他左右望望,不免有点尴尬。老夫人见了忙说:“快把松哥儿的碗筷拿到这桌来。唉,说起来,咱家的子嗣人口实在也是少了点,冷冷清清……”说着抬眼看了一眼孙氏。几个丫鬟忙替顾明松挪了席位,而孙氏似乎对老夫人那一眼全无所觉,笑着给顾明松夹了几筷子菜。
没想到一顿年夜饭,放在顾府也吃不安生。顾成卉想着,也不多话了,只顾着埋头去吃那鸳鸯牛筋。方才还喜旺着的年味现在却渐渐有些淡了,她一时间只盼着这年夜饭赶快吃完才好。
等上过了一共一十六份干鲜咸酸果品蜜饯以后,又最后过了一道酒,这年夜宴就堪堪到了尾声。那边顾明松也告辞去会见友人了,而顾七早忘了刚才的不快,这时正在相邀几个姐妹:“可算是吃完了,咱们还不赶紧去放炮竹烟花去?我从一月前就准备了好多花木鸟兽,在这京城里都还是独一份儿呢!”
顾成卉听得有趣,就问道:“什么花木鸟兽?”说到了心头好,顾七就没像往常那样甩脸色给她:“五姐姐怎么这样孤陋寡闻!我这烟花都是托人从最好的坊里买的,那花一放上天,形态颜色各异,或梅或菊,花瓣就漫天地往下洒。再说那兽,五姐姐往年可曾见过我的地老鼠……”她一路口中不停,不断地给三个姐姐讲自己的烟花炮仗。
如果她托生去了现代,有自己的喜好和追求,又何至于像如今这样……顾成卉心里就叹了口气。只是她很快收拾了心情,笑着说:“我向来是怕这些又带火又带响的,不如你们放了,我瞧个热闹就是。”
顾七一口答应下来。顾四却犹豫了,想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那、那我也瞧着罢。”
顾七喜色少退,拿眼瞅着顾成宛,顾成宛忙笑着说:“那我陪七妹妹一道,也放个什么、什么老鼠的。”这才又哄得顾七重新笑开。
由小辈们带着仆人张罗着,很快就有烟花上了天,那烟花确实如顾七所说一般,在空中呈现出一朵菊花的形状,长长大大的花瓣四散开来,在星空里化作光斑落尽了。看得随着来赏烟火的老夫人和孙氏也都凑趣叫好。
正忙乎着,就看见从外院的方向跑来一个小厮,见了老夫人和孙氏忙行了礼,说了几句吉祥话,又道:“三少爷说,他今日有一个朋友来拜访,正好送了些新式烟火,知道七小姐最喜欢,便差我送进来了。”说着又拿出来一个包袱,弯腰举在头上给了顾七身边的汀州。
顾七高兴得坏了,拿了烟火就要试。孙氏见女儿这样开心,不禁微笑着向老夫人说:“——不如就让柏哥儿领了那朋友来拜见?”
老夫人方才的不满之色早已退了,便点了点头。过不多时,就见顾明柏带着一个陌生少年过来了。
就着火光,顾成卉打量了一下那少年:虽也是锦衣玉带,却生就一副平平常常的相貌,毫不打眼。要不是装束实在不同,他倒要被顾明柏衬得好像个小厮。那少年见了长辈,很是知礼地上前作了一个大揖,拜道:“小生胡旬敬贺正旦!”
老夫人叫了起,给了荷包又与他说了几句话,孙氏就笑着问道:“不知令尊……?”顾明柏就忙说:“娘,他父亲是户部参事郎胡大人,前一阵还与父亲有些来往的。”
听见是正经官宦子弟,孙氏就放心多了。她又让顾明柏为胡旬引见:“这边是我几个女儿,柏哥儿,还不带妹妹们认识认识。”
几个姑娘听了就走过来与他见礼。胡旬也不知是为人古板还是端方,目光只在几个少女面上一扫而过,绝不停留,只望着自己的脚尖见礼。只是瞄到顾成卉时,他这君子形象就裂了一丝痕,那本应划开的目光,居然牢牢盯了她足足好几息的时间。顾成卉虽然不自在,也装作不知道,好在胡旬迅速恢复了常态,与顾明柏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
顾成卉没有放在心上,见其他人也都又散了开去看烟火,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起章节名起得我花儿也谢了
第四十七章 去绣房
顾成卉总算知道为什么古人的年就这样隆重了:简直好像是全国上下的人都不干别的了,只一心过年似的!她前世的时候也就是看一看春晚,吃一碗饺子,到后来连电视也不看了,只随便吃点饺子完事。穿来了可倒好,种种听过的没听过的风俗习惯差点没把她给累昏过去:什么换桃符、守岁、饮胡椒酒、祭天地、祭祖宗……她一概不会,只好随在其他人后头,笨手笨脚的样子倒惹得几个姐妹暗地里直纳罕。
好不容易从几个丫鬟的闲谈里,听说正月初十女子可以出门夜游,可把她兴奋坏了。穿来这么长时间,竟连一眼外面的世界也没见过……结果到了初十,全府上下丝毫没有动静。一问才知道,什么走百病、摸门钉,全是给小门小户的女子预备的,大户人家的闺秀们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家呆着吧。这把顾成卉失望得不行,用了早饭就又钻回了被窝,是谁叫也不肯出来了。
横竖是过年,老夫人也没拘着她,倒让顾成卉好好松散了一日。转过天来,老夫人叫了她去,就跟顾成卉露了点口风:皇家今年放开了皇觉寺,凡四品以上官员家眷都可进寺参拜。但京城是最不缺达官贵人的地方了,就顾老爷这从三品的官儿,就别想着能在正月里排上号儿了。还是老夫人托了人,这才给安排在了二月初八……
虽然对佛教并无多大热情,但只要能出门,顾成卉立马就又活泛了,当下就连连向老夫人作态道:“还是祖母知道怎么心疼人呢!”惹得老夫人笑骂了她几句。顾成卉也不在乎,她知道老夫人并不反感这样适度的撒娇,又笑着凑上来,给老夫人的水烟袋里添了些烟,做出一副小女儿天真的样子问道:“祖母,这一回过年,我可算知道我是不学无术的了。连个春联子都去托了大哥来写……咱们家的女儿们,为什么不学些文辞呢?”
老夫人瞥了她一眼,一时没有说话。虽说她也看不上顾老爷这种教育方式,却也没有向孙女说儿子不好的理。因此顿了一顿,只说了一句:“虽没有为你们请先生,可你若愿意自己看看书,能够了解世情历史,做到通达情理,却也不是一件坏事。”顾成卉听了心中沉吟一会儿,就笑着为祖母又奉了茶,转开了话头。
待过了元宵节,吃过了热甜甜的汤团,这疯狂的新年总算是过去得差不多了。于是这几日也能时不时地见到孟雪如了:她似乎很爱跟顾府小姐们一块儿打发时间,常凑了一块做女红、游园子,虽然顾成卉这两件事都做得不多,却也渐渐和她熟稔起来。
这一日,软草忽然托人给顾成卉传了句话来。
自从暖亭之事以后,软草得了顾成卉的暗示,就开了口向老夫人求恩典,果然一求老夫人就应了,随后便被放出了府去。后来听说她家里人把她嫁给了一个开小商铺的管事,亲事说定的时候还送了不少谢礼进府。那管事虽是娶续弦,但年纪不大,又貌端能干,因此软草也是半是欢喜半是后怕地嫁了。自她嫁出去起有一月多,除了过节送了些年礼来之外,顾成卉还没有听见过她的消息传进来。这次听说软草带话了,顾成卉也不禁有些惊奇地问橘白:“什么事这么突然?莫非她丈夫待她不好?”
橘白摇头:“那倒不是。说来也怪……好端端地,她忽然找到我娘聊起闲天儿来。话里话外只扣着一个人不放,就是何姨娘。一会又说何姨娘如今飞上枝头了,家里人都抖了起来;一会又说何姨娘如何地受宠,连她在府外也能听到。还让我娘给您和太太请安。”
顾成卉听了,皱着眉头:“这个软草,都嫁出去了还怕什么。至于传句话也这样遮遮掩掩?算了,先暂且不提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可止不住地在琢磨:何姨娘能有什么事,在府外还要特地提一句……没等想明白,那边忍冬就说话了:“姑娘,今儿个这女红课,您不会是又打算不去了吧。”因年节已过,姑娘们的一应课程早已恢复,只是以顾成卉对待女红的惰性和轻忽来看,叫她上一次课,倒像是逼她去苦力一般。
果然听见这一茬儿,顾成卉就忙抱了头:“哎呀,刚才我忘记跟你说,我突然间头痛如绞……”就作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斜倚在拔步床上,逗得橘白噗嗤乐了。
忍冬根本不吃这一套,面色严肃之极:“姑娘,这都是您第三回头疼了。开始我们被您唬过去了,还会替您着急,您可倒好,只遣我们去告了假,您就回来吃点心、看杂记。长此以往,不说将来嫁出门子,什么活计都不会怎么办,单说现在老夫人要怎么看您,女红师傅又怎么看您……”就唠唠叨叨地说起个没完来。
顾成卉挨了她唠叨,假头疼也快变成真头疼了,顿时没法了,投降道:“好了好了,我今日去还不成么。——只是我这手艺你们也是知道的,居然还可以越练越差,这实在是不怪我……”眼看忍冬又要说话,忙叫橘白:“快把你半夏姐姐叫进来,陪我去上女红课!”又装作忙忙碌碌的样子来,这才躲开了。
磨蹭了一会儿,老大不乐意地带上针线用具,又由半夏押解着,顾成卉这才苦着脸往绣房去了。进了久违的绣房,她就一愣:不光几个姐妹,连孟雪如也在。孟雪如原已随着顾府小姐们上了三四次课了,只恰逢顾成卉躲懒,竟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她此刻正拿着一张帕子在看上面绣了一半的并蒂荷花,见顾成卉到了,忙招手笑道:“五妹妹今日可是身子大好了?”
顾七就在她身后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就她那烂泥似的绣工,怕是大好不了。”
这话声音可不小,连门口的顾成卉都听见了,孟雪如却好像充耳不闻,面色不变:“五妹妹还站着做什么!就坐在这儿吧?”说罢热情地张罗着丫鬟将她的座位挪至自己身边,顾成卉笑着点头应了,便径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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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经常有人能跟我说一句,书不错,真就是太高兴的事啦!——最近有点儿懈怠,没什么写作动力……(请体会我言外之意吧木哈哈哈)
第四十八章 请安缺席
待顾成卉坐好了,教女工的王娘子正好也刚刚走进屋中。见到了缺课几次的顾成卉,她只微微点了点头,就开始点评起了上一次的作业来。第一个被点名的正是孟雪如,王娘子用极赞赏的目光挑起一块锦帕来,啧啧赞道:“针脚细密,用线老道,色彩饱满,栩栩如生。说句逾越的,不论身份,单说孟姑娘这样手艺,便是去做采绣坊一些上等活计也尽够用了。”
王娘子说话向来如此,因此孟雪如也不觉冒犯,只微微羞涩地道了谢,便接过了自己的帕子。其余的小姑娘们待她一回来,便七嘴八舌地笑道:“孟姐姐快给我看看!”“王娘子可从没有这样夸过我们。”孟雪如一一笑着应了几句,又对顾成卉温柔笑道:“不过是虚长几岁,多练了两年,换作妹妹到我这个年纪,想必也是一样。”顾成卉客气地点一点头,心里也不禁感叹她说话极是得体。
王娘子接着又评价了一番其余姑娘们的活计,都根据各人的优点夸奖了一番,又指出些许不足来。等轮到了顾成卉的绣品时,王娘子瞅着那块穿着乱线的烂布,也实在是没话可说了,只道:“……五小姐还需要多练习。”就在顾七的嗤笑声中,叫顾成卉上来拿了那块布回去。顾成燕瞥了一眼,忍着笑意,坐姿忽然变得特别笔直;顾成宛虽也难掩笑容,却不好意思地冲她点了点头;只有孟雪如,微笑着鼓励道:“妹妹年纪还小,以后多练练便也好了。”顾成卉扫了一眼情态各异的众人,面上丝毫不见羞愧之色,只笑着应了孟雪如,倒让她心里微微诧异。
到底因为水平不同,这一边顾成卉还在研究怎么把线在布头上理顺呢,旁边的孟雪如就已经做起了衣服。她的女红确实当得起王娘子的夸赞,只见她手指翻飞,不多时两只细密精致的袖子就做好了,轻车熟路地仿佛毫不费功夫。
顾四站在她身边,都看得愣住了,过了半天才叹道:“孟姐姐的活计做得太好了。我就是在用心,怕也不能这样……只是孟姐姐都这样厉害了,还来跟我们一道上课,真是谦虚肯学。”
这话音儿可不怎么好听。孟雪如就斜睨了这个向来老实巴交的姑娘一眼,一时也拿不准她是个什么意思,只说:“我当初在家的时候,就是想求采绣房的娘子来教,也求不着。如今沾了你们的光,我自然得好好学一学……”顾四就呵呵一笑,也不置评,又低头去挑线了。
因为实在在女红上专注不了,顾成卉就把二人的话听了个结结实实。她就有点儿心不在焉地拿起了针来……“——疼!”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举起一只手指头一看,见上面正往外冒着一颗一颗的大血珠。顾成卉稍微挤了挤,发现这一针扎得很深,伤口也大,忙把手递给半夏让她取出帕子包上了。半夏一遍包一遍低声埋怨说:“姑娘太不小心了……也不知道姑娘是不是和绣房犯冲,上回就险些伤了脸……”
顾七却生了一双利耳,离得虽然不近,却尽听了去。她立刻就不乐意了,嚷嚷道:“怎么个意思?这回可是她自己伤了自己,话里话外的可别牵扯上别人!不会说话,就跟出来伺候!”半夏虽然满面不服之色,却也只能住口不说。王娘子见了这情势,也只能无奈道:“五小姐不妨就先回去上药吧,待伤口好了再学不迟。只是莫要在课上吵闹了。”说罢,她目光扫了一圈屋中众人,顾七这才狠狠白了一眼半夏,低头穿线去了。
顾成卉向王娘子行了一礼,于是来了还不到一炷香时间,顾五姑娘就又施施然地回去了。
或许是顾七回去后议论了几句,到第二日请安的时候,孙氏就特意叫了顾成卉上前:“我听说你昨日做女红时不慎伤了手,怎么这样不小心?快让我看看,别落了疤。”语气和蔼,目光恳切,好像已经尽释前嫌一般。
顾成卉就一时不由有些好笑,只觉自己来了古代以后演技精进不少,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把手指递给她看。孙氏瞥了一眼,便低低呼了一声:“怎么扎得这么深!可见你当时是没专心的!”
顾成卉也不在乎这种小话,就笑了一下:“小五专不专心又有什么分别呢,横竖是比不过姐妹们心灵手巧的。”孙氏听了也只好一笑,便让她下去了。
见孙氏又端起茶来,与身边的乐妈妈不紧不慢地说起了闲话,顾成卉就微微有些纳罕了。她拿眼扫了扫门口,满心都是疑惑:请安的时辰都过了将近一半了,何姨娘仍然缺席着。就是恃宠而骄,也不该在请安这种时辰闹啊……显然,周姨娘也有同样的疑惑。只听周姨娘压低了声音问孙氏:“太太,怎么不见何妹妹在?”
孙氏听了就撂下了眼皮。她对周姨娘找何氏相助一事仍然心有介怀,就不冷不热地说:“老爷特地传了话,说何氏身子不爽,免了她今日的早请安。周姨娘要是有空,还是多管管自己院子的好。”
周姨娘微黑的面皮涨红了,连连点头:“是、是,太太说得对。”就又回了下首站着,顾成燕也把头埋得低低的,并不去看自己姨娘。
何姨娘至今仍在孙氏的院子里住着,不过几步路的工夫,竟就哄得顾老爷允了她不来请安,真是不可谓不骄狂了。也难怪孙氏今日的面色这么冷,屋子里的气氛这么低沉。小姐和姨娘们如坐针毡地呆了一会,有人硬找了几句话头来说,都贴在了冷屁股上。
孙氏忽然开了腔:“近来倒是很少看见姜姨娘出门啊。除了日日请安,也不要就闷在院子里头了,多趁这春暖花开的出来走一走。”
这句话来得有些突兀,然而姜姨娘却好像一下就明白了。她不自觉地稍微往后退了小半步,说道:“您也知道,这一到春天,宛姐儿就容易犯喘病。我就是在忙她还忙不过来,哪有空去看景儿呢。”
孙氏听了,不由皱起眉头来,嘴角浮起了一丝厌烦的纹。她忽然把茶杯往桌上一顿,也不看众人,摆着手道:“好了好了,你们请完了安就都回去吧,都堵在我这做什么,闷也闷死了!”把情绪都流露得清清楚楚。顾七待要上前开口,孙氏便不耐道:“你也回去!”竟连亲生的姑娘也不留了。
众人虽然暗暗纳闷,也都行了礼依次退了出去。见人都走光了,孙氏就嗤了一声,冷笑道:“真是扶也扶不上墙的烂泥!以为有了个姐儿就不必愁了,还不知道你那姐儿未必顶用呢!”
乐妈妈心知肚明太太骂的是哪一位,就在一边小声地劝解起来:“就是靠您自己,也不是没有办法……”
孙氏哼了一声。“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也不能说拉就拉进来一个,到头来还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乐妈妈忙躬身应是。
第四十九章 小争执
且不说孙氏主仆如何谈话,这边顾成卉离开了正明居,就见姜姨娘和六姑娘顾成宛正相携往回走。顾成宛瞧见了五姐,就笑着招了一下手:“五姐姐!你手指伤了,不知道一会儿你还去不去女红课了?”或许是一来二去和顾成卉闹熟了,此时她也显露出一点小女孩的顽皮和促狭来。
顾成卉也有一点不好意思,赶忙举起了手指给她看笑道:“这次可真不是我躲懒,不信你看——”两个小姑娘就笑闹了几句,顾成宛还笑道:“真是为了不绣花,让五姐做什么都行!”余音未落就挨了顾成卉好几掐。
姜姨娘在一旁看着,忽然伸手扶住了顾成宛的肩膀:“好了宛儿,别和你五姐胡闹了。”不待顾成宛回答,又对顾成卉客气地点点头:“那我们就不耽搁五姑娘的功夫了,有空再聊罢!”说完就拉着顾成宛匆匆地走了,竟连一点告别的时间也没有给她留。
橘白见了就不由得有点愤愤然:“这是干什么,难道我们姑娘还会吃了六小姐不成!”顾成卉就叹口气,说道:“别看她样子粗疏,实际上却是个明哲保身的呢。换了我在她的位置上,恐怕也是一样的。”
主仆两个就这么边聊着天,边走回了寿安堂。待到了自己的西跨院,一进屋她就直甩手:“快快来人给我把这外面的褂子脱了,也不知是什么天气,一会冷一会热的,要不要人过了……嗯?你俩杵着干嘛呢?”
屋子里,半夏正握着一条干软棉帕,好像应该在给她擦拭首饰,然而这时首饰盒子被放在了一遍,她眉毛也立了起来,眼瞪得溜圆,跟细辛正斗鸡似的对峙着。细辛似乎也动了气,手里攥地紧紧的,只咬着嘴唇不吭声。
顾成卉一看就明白了:“问你们话呢!不肯回我是不是!不肯回就都给我出去站着去!”一看姑娘有点动怒了,半夏这才出声了:“姑娘,您评评理。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她倒没事挑起我的理来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时候进的府,什么事都还没经过呢,就这样高声大气!”
不等顾成卉插话,细辛就倒豆子一样嘎嘣脆地开了腔:“我不过是看不过眼,提了一句。你做的不是,难道别人就说不得?更何况我还没有说你什么难听的呢!”
半夏把手里的棉帕一扔:“你倒是想,你说,你打算说什么难听的!我就不信了!”
“——都闭嘴!”顾成卉让她们吵得脑袋疼,心里也不由暗暗起火,断喝一句。等她们都静下来,顾成卉在心里转了几遍心思,这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细辛,你觉得半夏哪里做得不是了?”
细辛吸了一口气,稍微平静了一下就说:“昨日在绣房,她说那句话真是多余。明明最近姑娘和七小姐也算是相安无事,她那么一说,不等于给七小姐挑事的话头吗?我们也不是怕了,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呸!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半夏是个直脾气,有什么说什么,一向是最爽利的!我对姑娘的心思更是忠诚明白……不像有些人,满肚子都是曲里拐弯的心思!”
细辛也急了:“这是什么话?我们做人奴才的,无非是为主子打算。主子需要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就是什么人。哪里能够因为你本来什么样,就让主子去迁就你呢!”这话说得很对,半夏虽然仍是气呼呼地,却也不说话了。
顾成卉却暗暗纳罕:细辛这丫头也不过才十几岁,竟然对职场就有了这样深刻的理解……虽然心里对两个丫鬟的评价都不错,可此刻她却冷下了脸。“我竟不知道,我五姑娘的地位什么时候这么牢固,在府里这么得势了——咱们的处境莫非你们不知道,这么四面楚歌、步步惊心的时候,我的丫鬟们里头,竟还能有空搞窝里斗!为了一句话,竟争得急赤白脸,生怕外面的苍蝇找不着缝来叮不成!”
将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用共同敌人来淡化内部不同……别说,顾成卉这一手玩得相当自然。
两个丫鬟听了,果然干张了张嘴,都浮现出了一点愧色。
过了好半响,半夏才嗫嚅着道:“我们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而吵……姑娘,您莫气了。”
见二人俱低着头,火气被自己一训已经消了不少,顾成卉就摆出领导的样子,放缓了声调对半夏说道:“这件事,细辛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你也该收一收脾气。只不过,”她转向细辛道:“你对待自家人,为什么不讲讲方法?对待外人尚且要注意言辞呢——行了,还不快来给我换身衣服?”
前世听来的官腔还挺好用,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不影响两个丫鬟理解她的意思。她俩就互相瞟了一眼,别别扭扭着走上来伺候顾成卉更衣。半夏手上动作,眼珠子却斜着看着另一边,而细辛也板着张小脸不说话。顾成卉在中间这个难受,方才的派头也忘了,一会儿说说天气一会儿说说闲话,好不容易才把气氛说得活泛了一点儿。
换完了衣服,看见两个丫鬟仍然像两尊门神似的,她就说:“这样吧,我给你们说个笑话。你们谁先笑了,谁就输了。输的那个得在脸上贴纸条,赢的呢就负责在纸条上写字,写什么都行,怎么样?”
结果顾成卉还没有开始说,细辛就扑哧一声笑了:“姑娘这都是哪儿来的怪主意啊!”她笑了两声,再一抬头,瞧着两主仆看着她的目光就傻了:“不……不会吧?这就算我输了?这我可不服,姑娘还没开始说呢!”
顾成卉慢悠悠地狡辩:“嘿嘿,你怎知刚才那句话不是我的笑话。你笑了就得认,半夏,写条儿贴她!”
半夏脆脆地应了一声“哎”,赶忙转身去写条子了。顾成卉拦着细辛不叫她去看,过一会儿半夏就拿了纸条来,笑眯眯地“叭”一声贴在了细辛的脑门儿上。顾成卉定睛一看,上面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小字。她拍手笑道:“好好——好!很符合细辛姑娘的精神风貌!”
这个词两个丫鬟就听不懂了,但把细辛给弄急了,她忙要伸手去摘条子看。半夏一下给她拦住了,瞪着眼睛吓唬她:“怎么,不服输可不行!你要是揭下来,我就半夜去你屋里,写你脸上!”顾成卉也在一边起哄,三个小姑娘又是笑又是闹,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早就消失殆尽了。
第五十章 遭惦记
“你们跟姑娘在干什么呢?”忍冬正巧从外面进了屋,不禁愣了一下。“刚才橘白叫我来,我还想着怎么了,不想你们正闹得开心!”
见到向来正经的忍冬,细辛忙挽了她的手,求她告诉自己脸上写的什么字。忍冬忍着笑意给她念了一遍,细辛这才悻悻然地坐在脚踏上:“姑娘不让我摘,那我就不出这个门了!”半夏赶快接了一句:“那我去给你抱被子来!”在屋子里又惹出了一阵笑。
闹完了,忍冬才说:“刚才孟姑娘差人给您送了东西来呢,据说是每位主子都有的……”说着就打开了手上的包袱。入眼是一件湖蓝绣繁花薄烟纱外罩衫。那罩衫衣料柔软华美,把几个丫鬟一时看得都怔住了,还是忍冬将小衫一抖,将这件手工精美细致的纱衣展开了。顾成卉看着软纱上如繁星一般的柔粉色花瓣直咋舌:“光这纱就价值不菲,更别说这样好的绣技了……孟姐姐倒是大方!”
忍冬赞叹着说道:“据说这花朵都是孟姑娘一针一针地绣上去的呢。”
顾成卉稍稍有点不安了:“橘白呢?叫她去问问,我其余几个姐妹都收到了什么……”忽然就给了这样的大礼,也不知是不是有所求?
被派出去打听消息的橘白,没有一会儿就回来了,显见是很顺利。她向顾成卉回道:“……虽不是同样的东西,却都是极好的东西。四姑娘和六姑娘收到的是披肩,只是布料花色不一样。七姑娘收到的也是一件纱罩衫,不过是掐牙镶边妆花并蒂莲的图样。”
顾成卉吃了一惊,“也不知她家里原先是做什么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一给就是这么些……”
“据说孟家原先出了一个山东道台,就是孟姑娘死去的伯父了。她父亲似乎只是一个六品的小官儿,但并没有分家。想来是那时候攒下的家财,如今孟家这一支也就剩孟姑娘一个了,可不都归到了孟姑娘手里。”
“这倒也解释得通……”顾成卉又拿起那件小衫把玩起来。
橘白却还没有说完,又补充道:“不光是小姐们,据说这一次何姨娘那儿也得了东西了。具体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顾成卉目光一闪,捕捉到了她言下之意:“其他姨娘没有,单单她有?……那太太那边呢,孟姐姐送东西了吗?”橘白说:“这——这我可不知道了,当时疏忽了就没有去打听……”
虽然心里疑惑,但顾成卉听见其他人都有份,她也就心安理得地让忍冬把纱衣收了起来。看着几个丫鬟各忙各的,忽然问了句:“祖母最近问过我的女红课没有?”
忍冬就笑道:“老夫人哪里用得着问,您手指头包得那么大一个,还怎么上课呢。”顾成卉就呜了一声,嘟嘟囔囔地伸手去够点心吃,看到她这样,又哪里能想到她在外人面前那一派从容沉稳的风度?
寿安堂里其乐融融不提,何姨娘这时却是不高兴得很。
当上了姨娘以后,她就褪去了丫鬟的拘谨和少女的青涩,整个人显得越发娇艳妩媚了。她此刻嘟着红艳艳的嘴唇,也不去看身边说软话的顾老爷,只拧着帕子不住地抱怨:“全府的姨娘,只有我还住在太太的院子里。是我不如周鹅黄有资历呢,还是不比姜语兰讨你欢心?就让我住这么点子地方,连转身都转不开!”
顾老爷筷子都放下了,哄道:“——夫人也同我说过这事,实在是府里没有地方了……”
“什么没有地方!你别当我不知道,你以前那么多个妾都住下了,怎么如今住不下我一个?”
“以前那都是两个姨娘住一个院子,现在就是让你去跟姜氏周氏去挤,也不成了呀。都有儿有女的了……”
何姨娘火更大了,她眼睛一溜,看见了孟雪如下午给她送来的洒金锦绣双面石榴纹纱帐子,就把要冲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她开口时提起的就是另外一事了:“如今五姑娘住在了老太太的院子里,她原先那关月山居可是空着的!怎么我就不能住了!”
因为顾老爷当初是爱极了李姨娘,因此也挑了最好的院子给她。关月山居离姹红园不过五十步距离,占地多大花木多美都不必说了,最特别的地方在于主屋中间挖空了一处,做了屋中园,修了膝盖高的山石流泉。夜里若拿了躺椅出来赏月,星月交辉,水淙石静,仿佛并非人间。
假如顾成卉还是当初那个没有地位的庶女,何姨娘今日一说,顾老爷也许就允了。然而顾成卉如今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宠的孩子,连大少爷顾明松都因为不能常常见面而稍有不如,拿她的院子去讨小妾的欢心——顾老爷还真有点儿犹豫。何姨娘察言观色,忽然就把手帕扔在桌上,起了身:“不过是一个院子,你也舍不得。看来你确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说着就背对着他躺下了。
顾老爷被她弄得心里猫抓一样,不由叹道:“好了好了,我是没有意见的。只是后院之事,理应问过夫人,她若应了,你就去住吧!”
何姨娘这才站起身来笑了:“好老爷!”这才施施然走过来坐下,亲手给顾老爷倒了一杯酒,举到了他唇边喂他。顾老爷就着她的手吃了酒,有心要让爱妾更高兴,就说:“一会儿吃过饭,正好夫人找我有事说。不如你就跟了一块去,提提院子的事,有我在,也好周寰一些……”
何姨娘听了只有更满意的,她惯会伺候人的,当下眼波一划,自己叼了一片牛肉凑到顾老爷的嘴边,渡了进去,小手还在肩膀上一按一按。顾老爷在美人臂里享受着,吃得也越发惬意了。
待到一餐用毕,两人就携着手往正屋去了。
孙氏这时也堪堪用完饭,碟子碗筷还没有收拾下去,见两人进来了,笑得如春风一般和暖:“老爷、妹妹怎么来了?”
来了正明居,把正室夫人晾在一边,自己却跑去跟小妾吃饭,想到这顾老爷就有些尴尬,松了何姨娘的手,一撩袍子坐下了,并没说话。何姨娘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只好梗着脖子说道:“太太,贱妾扰了您休憩了。只是因为我那屋子实在住不下,才不得不过来跟您讨个脸面,想搬到关月山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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