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7章 孤注一掷(四)
王藏锋笑了,既然死不掉,那他就不死了,他倒要看看这个假仁假义的摄政王是否真的胸怀宽广到,能容忍一个费尽心机刺杀自己并且差点成功的刺客活下去,并且放虎归山,真的放这个刺客去战场上杀敌立功。|
王藏锋用力把长枪掷到了地上,他有些轻慢地看着宇文初说道:“摄政王心胸宽广,王某拭目以待!”不过要等到你活下来才能有机会,不然一切都只是空谈。
宇文信惊魂初定,暴跳如雷地冲过去踹了王藏锋一脚:“把这个图谋不轨的阴险小人给我狠打一顿,拉下去关起来!严刑拷打把他的同党找出来!”
王藏锋理所当然地吃够了苦头。他没有求饶,他静静地看着宇文初,还有远处站立不动、静观其变的闵宏文将军。闵宏文将军被刚才的突袭事件弄得灰头土脸的,头盔早就不知到哪儿去了,他还挂了彩,花白的胡须被烧焦了一半,半脸的血和泥。
没有人知道,这个闵宏文是此次事件的主要策划者和实施者,他安排了一切,并且跟随在宇文初的身边,不动声色地准备陪着宇文初去死,现在他又站在了这里,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给宇文初致命一击。
通常来说,人总是更容易信任那些刚和自己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人,宇文初似乎也和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他开始清点慰问刚才和他一起从点将台上逃出来的将军们,其中就有狼狈不堪的闵宏文将军。
闵宏文将军年纪最大,伤得也最重,而且他的名望还很高,因此他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宇文初更多的关怀。宇文初在安抚好闵老将军之后,转过身向匆匆赶过来的叶修问话。
就是这个时候了,王藏锋心想。他给自己下了一个赌注,倘若宇文初还能顺利逃脱这第三次谋杀,那他就死心塌地的上战场杀匈奴人,把中山逆贼和匈奴人赶出大夏去!
闵宏文动了。
这似乎是太皇太后和正统派最后的机会,不然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呢?闵宏文高声喊着宇文初:“殿下!末将有话要说!”一手扯住宇文初的手臂,一手用尽全身力量将带毒的刀往宇文初捅去。
刀是特制的刀,淬了剧毒,吹发即断,见血封喉,力求就算一击不能致命,那也尽最大可能让宇文初伤得更重一点。
叶修的反应很快,宇文初的反应也很快,但刀尖还是扎透了轻甲,划破了肌肤。闵宏文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宇文初中招了,再进一步绝不可能,他被人狠狠按翻在地,犹自不忘抬头看着宇文初微笑。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殿下。”闵宏文准备咬破藏在嘴里的毒丸,先行一步去阎王爷那里报到,顺便等一下宇文初。但是红了眼的叶修抢先一步打晕了他,并且从他的嘴里搜出了毒丸。
宇文初伸手在腰间摸了一把,看到了血,他不动声色地示意近旁的几个人不要声张,镇定地道:“把逆贼肃清,就地整休,稍后继续演练。”
宇文信红着眼睛狠命地大声喊着把命令传了下去,宇文初从容镇定地走了几圈,接受了大家的慰问,露够了脸,安抚够了人心才慢悠悠地退到了营帐里休息。
江州子外出就诊还没回来,宇文信嫌弃军医动作太慢,临时客串大夫抢先把宇文初的铠甲和里衣扒了个精光。宇文初很好笑:“不过是点小伤而已,用不着这样紧张。”
果然也就只是一点小伤,缝一针打个绷带就可以了,宇文信松了一口气,杀气腾腾地问:“闵宏文的同党都抓起来了吗?”
叶修快步从外面进来,脸色难看地要求宇文初躺下不要乱动,静等江州子回来。因为根据他得到的最新消息,闵宏文用来搞刺杀行动的刀是特制过的,动得越多,毒发作得越厉害,越没得救。
宇文初不敢不听,他命令叶修:“王妃怎会让你来报信的,你慢慢地说给我听。”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有点害怕了,但是不能表露出来,哪怕下一刻就要死去,他也只有装得若无其事,丝毫不惧。而明珠和两个孩子,便是让他维持这种从容镇定冷静的力量。
叶修眼眶发红,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活灵活现、身临其境一般地把明珠当时怎么吩咐冬蕙的一一说来,还自作主张地添加了很多例如“王妃很思念殿下”“王妃把殿下赠送的花球当成宝贝,碰都不许人碰一下”“王妃希望殿下早点回去”之类的话。
宇文初又是好笑,又觉得郁闷,他仔细感受了身体反馈给他的情况:“我感觉很好,根本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你确定那把刀真的有其他问题?”
叶修轻声提醒他:“殿下忘了闵宏文是怎么和您说的吗?”
闵宏文在最后的关头,和他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殿下。”
宇文初沉默下来,开始做最坏的打算,然后他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明珠。他宠她,爱她,不顾一切娶了她,但她跟着他真的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貌似把富贵都享受过了,但危险和痛苦也都经历过了。而此刻,她还在那里守着太皇太后,准备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作最后的谈判。
宇文信跳脚:“江州子怎么还没回来!”跑出去看,又跑去拷打闵宏文的亲信和随从出气,试图从里面打听到些相关的消息,譬如说这把尖刀上面淬的毒是什么之类的,但是闵宏文保密工作做得太到位,居然没有人知道一星半点。
这时候,张焕抓到了一个人,是闵宏文的儿子闵顺义,闵顺义被抓时一点不挣扎不反抗,只要求面见宇文初。宇文初见了他之后,沉寂良久,和叶修说道:“你回京去吧,让王妃带着两个孩子即刻动身来见我。”
叶修的心直往下沉,他哭丧着脸看着宇文初不说话,宇文初微笑着看向他,把一封秘信递过去:“交给傅明达。”
第868章 孤掷一注(五)
最后一缕残霞从天边隐灭不见。
明珠揉了揉眉心,走进了太皇太后的寝殿之中。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所以虽然宫人在窗下给她铺了另一张卧榻,她也不打算休息。她只是安静地在榻上坐下来,就着灯光翻看一些书信。
书信是从前她在宫外写给太皇太后的,都是童言童语,譬如说她今天吃了什么好吃,让人给太皇太后送一点来尝尝;或者是她得了个什么好玩的,改天带进宫来给太皇太后看;还有的是太皇太后赏了她什么,她非常喜欢,写了感谢太皇太后的;最后一封信,是正乾帝暴毙,她写来安慰太皇太后,并且恳请让她入宫来照顾太皇太后的。
明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这些书信却让明珠觉得仿若昨天才发生。她拿起一封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成灰,青烟缭缭,飘向大殿深处,一直闭目昏睡的太皇太后猛地睁眼,怒声道:“你干什么!”
明珠继续烧信,平静地道:“这些信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不如烧干净了腾地方。”过了这一夜,她们之间将没有任何可以亲近相和的理由,过去的就过去了,没有必要留下来。
太皇太后暴怒,她想跳下床来抢走明珠手里残留的信件,但是她做不到,她只能拖着残躯用力把枕头掷向明珠:“你这个大逆不道的恶毒东西!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了?”
明珠停了下来,其实她很不明白太皇太后到底在想什么。一边恨着她并做着与她决裂的事情,一边却要留下她的那些东西,这是为什么?
太皇太后呼哧呼哧喘着怒气:“把我的东西放下,滚出去!别逼我对你的心肝宝贝动手!”
桑葚失态地道:“娘娘!”
明珠猛地站起来,抱起那一叠信准备尽数投入铜盆之中再一把火烧掉,但是她终究没有那么做,她把信放回桌上,淡淡地道:“唐春来稍后就到,我希望太皇太后能配合他诊治。”
太皇太后冷笑不语,示意桑葚把那叠信拿过去给她。
桑葚连忙快步跑去取了信又送回来,太皇太后却将这所有的信统统点燃,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信腾起火苗再幻化成灰,冷冷地道:“这是我的东西,就算是不要了,不能带走了,也要我愿意给才行。若是不愿意,毁掉与否都是我的自由。”
明珠把头转向窗口,决定放弃再和她交谈。
敏太妃带了人送吃食过来,为了不让她再遭受太皇太后的谩骂,明珠决定到外面去吃,敏太妃惴惴不安地等着她吃好了饭才小声道:“你告诉我,是不是殿下出什么事了?”
明珠压住心中的焦虑,努力挤出笑脸:“没有,现在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敏太妃的眼圈突地就红了:“我昨天夜里做了个噩梦,心里很是担忧。”
明珠笑道:“不巧的,我昨天夜里做了个好梦,一定会没事的。”
敏太妃将信将疑:“真的?”
明珠很肯定地点头:“真的。我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殿下出了什么事,而是因为太皇太后的病情有反复,我不放心,怕出事,所以特意留下来守着。母妃回去后,一定会有人和你打听此事,你就这样回答好了。”宇文初不在京城,她要留在宫中过夜必须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不然就会引起人心动摇,更会让某些人蠢蠢欲动。她相信父兄会尽最大的努力稳定局势并替她看好摄政王府和两个孩子,但敏太妃和福宁这里也得稳住才行。
敏太妃还是不大相信,她在宫中这么多年,出事没出事,还是有点数的。
这时候刚好冬蕙领着唐春来到了,明珠吩咐唐春来:“我觉得太皇太后脸色精神都不大好,江州子又刚好不在,你赶紧去请脉吧。”
敏太妃看到这里,也不得不信了,命人收拾好东西,走到太皇太后门口按着礼仪行礼请安。明珠趁空叫了刘姑姑过来,小声吩咐道:“打起精神,小心谨慎,看好门户,一旦发现不对劲就紧闭宫门,保护好太妃和公主殿下。其余的事,不必多问多说,让太妃和公主安心。”
刘姑姑是宇文初精挑细选出来照顾敏太妃的人,沉稳又能干,多余的话都没有一句,只干脆利落地道:“是,王妃请放心吧。”
随着敏太妃的离开,宫中各处都知道太皇太后病情反复了,也弄明白明珠为什么会留下来,于是惶惶的人心再一次安定下来。至于知道内情的那几个人,在稷山大营的消息没有反馈回来之前,他们是不敢乱说乱动的。
消息传回来,明珠松了一口气。但是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太皇太后拒绝唐春来给她诊脉。以她的身份来说,拒绝人给她看病并不需要理由,仅仅只是拒绝就够了,总不能把她强行按着来吧。
明珠示意唐春来随她到外面去,问了她心中最为担忧的那个问题:“望闻问切,你觉得太皇太后还能活多久?”
唐春来沉吟不语。
“你大胆地说,说错了我不怪你。”明珠觉得她即将要猜到太皇太后的后手了。
唐春来轻声道:“以属下看,最近就在这几日,最远不超过一个月。”
明珠吸了一口气,果然和她猜测的差不多。太皇太后的确是因为身体原因,所以等不及了。将死之人,因为不需要后路,所以必然十分疯狂可怕。她示意唐春来:“闭紧你的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有人问起,你就照实了说。”
唐春来默默退下。
明珠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了情绪,才提步走进太皇太后的寝殿。太皇太后仰卧着,昏黄的灯光下,她显得格外苍老疲惫脆弱,也格外可怜,她静静地注视着明珠,神情奇特。
明珠此刻的心情万分复杂,一切就快要结束了吗?这个爱过她,宠过她,护过她,也算计过她的老人就要离开了,大家都快要解脱了,日以继夜的算计和争斗,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第869章 孤掷一注(六)
太皇太后安静地打量着明珠,她想知道明珠对于她不肯看病是什么态度,是不是猜到了她的秘密。是的,她等不及了,她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在睡梦中突然死去,而她还有这么多的大事没有做完,心腹之患尚未除去,她死不瞑目。
所以即便是太仓促了些,所以即便是有可能会让自己提前丢了性命,她也不在乎。因为她是将死之人,死人是不需要退路的。
明珠打算和太皇太后做最后的谈判:“我知道你一定已经对他动手了,地点就在稷山大营。这一次,你一定是倾尽全力,不留后路。”
太皇太后并不回答她,浑浊的眼睛里却露出几分亮光来。
明珠也不需要太皇太后回答,她把藏在心里一直隐忍未发的那件事情说了出来:“你是不是以为,思恩郡王的死,是摄政王和华阳王做的?”
太皇太后终于开了口:“不然呢?”
明珠在她的病床边坐了下来:“自然是另有其人。这个人,是你绝然想不到的。”
太皇太后问道:“所以呢?”
“我们来做个交换吧。你告诉我,你在稷山大营的部署,我告诉你,这个人是谁,以及她是怎么做到的。”明珠的手心里满是冷汗,她不知道太皇太后是否会同意她的提议,与此同时,她很想哭,因为就算她心急如焚,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知道稷山大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太皇太后闭上眼睛不说话。
殿内一片死寂。
明珠以为就只能这样了,原本她这个筹码就很轻,完全不能用作谈判,只是不尝试便不能死心而已。
却听太皇太后淡淡地道:“我在稷山大营的具体安排,你明天就能知道了,现在知道得再多也是于事无补,你不能插翅飞去,只会让你睡不着情绪失控而已,至于我要达到的目的,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得到——他和我只能活一个。那个人是谁,愿不愿说都由得你。”
明珠握紧拳头,使劲掐了又掐自己的掌心,她低声说道:“那个人一直在你的身边,思恩郡王曾经非常喜欢她,把她视为亲人,信任她,替她着想,就算是薨逝之前也还记得为她猎了一只锦鸡。”
许久,太皇太后才问道:“她并没有理由这样做。”
“有人从她那里搜到一只殇帝御用的瓷瓶,里面装的药物可以让人失去意识,四肢暂时瘫痪不能动弹。而那天早上,思恩郡王的吃食都是她一手打理的。”
明珠之前一直没有提及这件事,既是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是因为觉得还不到时候,而现在,她决定为自己和孩子们做点什么。倘使宇文初回不来了,那么太皇太后和傅紫霏的决裂将会是她的机会之一,这个机会也许不算大,但总比没有的好。因此证据已经不算什么了,要紧的是让太皇太后知道有这样一件事。
“呵呵……”太皇太后轻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寝殿内听来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她并没有接着往下谈论这个话题,而是说道:“那么,明珠,你我一起为各自的命运祈祷吧。他赢了,我死。我赢了,他死。”
事到如今,明珠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江州子在宇文初的身边,护卫也在宇文初的身边,她和孩子、傅相府的家人们目前看起来也是很安全的。她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已。
一夜无眠,及至五更,朝鼓响起,宫门大开,明珠让人端来了一盆冷水。冷水洗面,再多的疲惫也可以瞬间被激走,她很仔细地打扮了自己,让自己看上去精神抖擞、气度平和。
太皇太后始终沉默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收拾好了,便也让人扶自己起来,换了一件崭新的衣服,并且在唇上涂了一点胭脂。
明珠下达了第一道命令:“打开长信宫的大门,只要有人要来,都放进来。”
最先来的是太皇太后的人,他们在闵宏文得手之后就快马加鞭拼命把消息送出来,送信的方式也很普通,因为太皇太后手里最多的人手就是内监。他们在给太皇太后奉上日用之物时,顺带把这个消息禀告了她。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一个眼神和简单的几个字就已经足够。
太皇太后轻笑一声,志得意满,她微笑着看向明珠,低声道:“你输了。他就算是此刻未死,也即将死去。”见明珠张口欲言,她摆摆手:“我知道你说江州子在,没错儿,江州子在,但他从不医治死人,对吧?老六多疑谨慎,我想过很多法子都不能成功,我走投无路,不知该往哪里去,于是我致力于找到一种药,一种绝无解药的毒药,只要那么一丁点儿,老六就该去和先帝请罪了。幸运的是,我终于找到了。兵行险着,总有一半的运气,而我又抓住了那一半的运气,可见公道自在人心。可惜的是,弩箭和火药未能结束他和老七的命,不然更是干脆利落。”
太皇太后微笑着示意送信的宫人:“来,把经过讲述给摄政王妃听一听。”
宫人不敢直视明珠,低着头、磕磕绊绊地把经过说了。
夏雪和冬蕙等人全都傻了眼,难道一天一夜的等待,就得到这么个下场吗?轰轰烈烈地忙碌了那么久,故事到今天就要结束了?明珠的眼眶里积满了泪水,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沉着冷静地告诉她:“还没有到最后一刻,不能慌张,不能示弱,不然局势就乱了。
叶修还没有来回话,她为什么要相信对手的话?明珠将眼泪逼回去,平静地道:“对的,是这样,看上去就是这样,但结果未必。我不急,太皇太后也不要急,咱们先等一等。”
太皇太后却等不得,在她看来,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即刻把这个消息送去给皇帝知晓!”她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们母子怎么样的,毕竟边关那么多将士都被老六迷惑,此刻正是关键时期,得靠你来稳定军心了。为了两个孩子,你不会拒绝我吧?”
第870章 孤掷一注(七)
“不,我拒绝。我们殿下可是有九条金龙护体的人呢,我不信他轻易就会被人害了。”明珠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宇文初能走到今天,并不是自封的,有很多的人拥护着他支持着他。倘若此刻传出摄政王被人阴谋暗杀的消息,全国上下肯定是混乱一片,中山王和匈奴人也肯定会趁势而入。太皇太后要借她来稳定军心,对抗中山王和匈奴人,这是所谓的安内之后再攘外。但她拒绝,因为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太皇太后挑起眉毛,露出了与她的病情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凶悍:“你敢么?珠珠,走上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你不爱壮壮和米粒儿了?你不是最喜爱你的侄儿侄女们吗?你不是最敬爱父兄母嫂的?你愿意眼睁睁看着被异族反贼入侵,再看他们受苦受难?”
“正因为没有回头路,所以我不打算回头。”明珠示意众人:“从即刻起,长信宫许进不许出。谁敢胡来,杀无赦。有事我兜着。”
魏天德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他神色仓惶,眼里的恐惧和悲伤掩饰不去:“殿下急召王妃!”
明珠的手抖了一下,一滴茶水从杯中跳跃出来,落到了她的手上,她发了一会儿呆,掏出帕子擦去水渍,步履沉稳地往外走:“我走后,长信宫仍旧许进不许出。”
太皇太后勃然大怒:“谁敢?抬我出去!我倒要看看谁敢杀我?”
明珠淡淡地道:“太皇太后病情太重,不能不服安神药。”
宫人明白过来,立即就有人去端了药,上前伺候太皇太后服药。桑葚大声喊道:“摄政王妃,你没有良心!你忘了娘娘是怎么疼爱你护佑你的了吗?”
明珠没有理睬桑葚,挺直背脊出了长信宫。走到无人处,她实在支持不住,蹲到地上用帕子捂住嘴,无声地痛哭起来。冬蕙和素梅默默上前,准备去劝她,她却又站起身来,坚定地继续往前走:“你们要笑,不要哭丧着脸,要相信殿下,殿下可是有九条金龙护体的人呢。”
与之前用调侃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不同,明珠这一次用了很严肃的语气和表情,她若不信,她怕自己没有力气走到最后。
傅明正和叶修在宫门外等着她,傅明正神情肃穆地把她扶上了马:“你就这样去吧,两个孩子我昨天就送出去了。宫里和京里你都不要挂心,爹爹和长兄都出来了,梅雨西看住了崇政殿,越国公也还在,乱不了。”
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若是那个人真的不在了,这样的平静转眼就会被打破。而那个人不在了,恰恰就是她最不能接受的。明珠的手不受控制地抖着,她轻声道:“不行,我手抖,我抓不稳缰绳。”
“你做得到的,你一定做得到!想一想孩子们,想一想我们,想一想殿下,还有冬蕙她们这许许多多的人。”傅明正替她整理缰绳马鞍,趁人不备,轻声道:“你不要怕,殿下无碍,这只是一场演给别人看的戏而已。”
正是这次突如其来的危机,惊醒了宇文初,提醒他还有很多人在暗里支持着太皇太后,这些人藏在人群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跳出来给他或者明珠,以及他们的孩子那么一下子。这次是他幸运,或者说是明珠的警惕和聪明救了他,下一次却未必那么幸运。所以他要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那些掩藏在暗处的敌人全都消灭光。
既然不能和平解决,那就用暴力解决,不死不休。
那她就不用苦苦撑着了,明珠突然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趴在马上大哭出声。
傅明正十分满意这样的效果,他叹息着摇头,把明珠抓起来坐好,粗鲁地用袖子给她擦脸,再恶声恶气地道:“哭什么哭?快走!”
他用力抽了她的坐骑一鞭子,再凶神恶煞地痛斥冬蕙和叶修等人:“傻了啊?还不赶紧跟上?”
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并且认为出了很大很不得了的事情。
于是,关于宇文初被刺中毒身亡的消息在京中散布开来,傅明诚开始发难,他带着人冲到了皇宫外,要求面见皇帝,面见太皇太后,开始只是他和正统派在闹事,渐渐的一些担忧时局的人也跟了上去,围观的和浑水摸鱼的都有,妖魔鬼怪更是一起冒了头,羞羞答答的福王被一群人簇拥着,准备出来接任下一任摄政王,一时之间群魔乱舞,局面似乎已经失去控制。
有人趁机混到崇政殿中,要求宇文光做点什么。宇文光很冷静地带着宇文诺读书,头也不抬地回答来人:第一,他不相信宇文初会这么容易倒霉;第二,倘若宇文初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他坐着等就好了,没有必要去做什么。至于福王准备出来做第二个辅佐朝政的摄政王一事,他报之以嘲讽的微笑,从始至终不作任何评价。
但大家是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他的,宇文诺也被人劝着做了说客:“皇兄,您就不想拿回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宇文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带着他走到崇政殿外的九州台上,让他俯瞰整个京城:“但凡出现这种变乱,总会发生些烧杀抢掠之类的事情,但是你看,虽然宫门外的吵闹声一阵高过一阵,乱也只是京城里乱,京城附近仍然风平浪静。这说明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我们再等等。”
宇文诺年纪太小,并不懂得这些,他打了个呵欠:“总得做最坏的打算,二皇叔待我们一向很好。”
宇文光笑了:“不,皇祖母已是强弩之末,六皇叔志向宏大,聪明自负,二皇叔看上去虽然老实又温和,但他很不聪明,我们在他手里很快就会活不下去。”
他已经禅让过一次,并且还会继续禅让,宇文初自信能全方位碾压他,让天下人都知道宇文初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福王却未必见得,无才所以心虚,心虚便会杀人。
第871章 命运(一)
宇文诺咬着手指头轻声问道:“那么,如果有一天皇兄长大了呢?母妃曾和我说过,熬到皇兄长大那一天就好了。”
宇文光淡淡地道:“我未必比得过六皇叔。你可能不知道,六皇叔教我读书,但凡是我知道的书文,他全部倒背如流,信手拈来,不管是策论还是兵法,朝中大臣无一人及他。”他揉揉宇文诺的头,轻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别人和你说的话都记得烂在肚子里,不要随便拿出来和人说。不然也许根本等不到你我长大的那一天。”
宇文诺吓得使劲咬着指甲,拼命摇头:“不说,我不说。”
宇文光叹口气,觉得这大概就是命。他不幸生在皇家,宇文初不幸不是嫡长。他还未曾长大,家国便已风雨飘摇;等到他长大,江山依旧,人已非昨。简单说来,就是他现在没资格和宇文初斗,将来更没有资格和宇文初斗,宇文初若是现在就死了,他也活不得几年,所以必须要祈祷宇文初活着,抵挡住匈奴人和中山王,他们才能有一线生机。
而让宇文初尽心辅佐他,一点想法都没有更是不可能,因为他终将会长大,总有一天不得不杀宇文初。宇文初若是没办法那也就算了,只能引颈就戮,但凡有办法,都要挣一挣,为自己,也为身边人。
所以这是命运。
稷山大营正在进行一场大整顿。
有很多人在睡梦中被人叫起来,带出营房,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他们中间有士兵,有将领。有人试图搞点什么事出来,煽动着小兵们来个兵变什么的,毕竟法不责众嘛,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这一套行不通,因为之前那一幕落到了很多人的眼里,支持宇文初的那些人自发地疏远并包围了他们。
很多人开始绝望,觉得此去再无归路,而他们只是因为跟错了人而已,十分冤枉。直到这一刻,他们才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跟着别人瞎闹腾,家里的老婆孩子老母亲可咋办?
稷山大营在肃杀中迎来了清晨的阳光。茫然的士兵们得到了来自长官的命令,按时吃饭演练,该干嘛就干嘛。于是平时良好的军纪造就了这个井然有序的早晨,士兵们变换着队形,喊杀声仍然震天。
到了中午时候,大家该休息吃饭了,他们惊觉很多早上被带走的小伙伴静悄悄地归了队,还继续跟他们抢饭吃。于是整个军营沸腾了,要知道他们之前虽然没有搭理这些糊涂虫坏东西,但也还记得这些人是他们的同乡和同袍,有些人甚至还沾亲带故,平时玩得挺好的,真的死了还是会伤心的。
被放归的小伙伴们静悄悄地抢饭吃,吃得比谁都凶,比谁都狠,于是大家都在暗自猜测,这是放回来吃杀头饭的吧?摄政王殿下真是宽大为怀,还让他们做饱死鬼。于是大家都同情地看着这群人,不和他们抢饭吃。
也有人不服气,凭什么啊?老子和你们一样都在当兵,你们干了坏事即将被杀头还这么嚣张,做坏事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现在呢?当饿死鬼去吧!老子还不伺候了!于是一场混战,大家拳头齐飞,锅碗瓢盆都遭了秧。
火头兵们一看不是事儿,连忙站出来阻止,但是因为他们出了个头号坏蛋老黄,很多人连带着看他们不顺眼,连着他们一起打了。以往十分严厉的军官们并不阻止,沉默地扫视了一遍之后,转过头继续吃他们的小灶,聊他们的天,说得最多的还是匈奴人如何,中山逆贼如何。
直到该被教训的被教训够了,才有人出来喝止了这场混乱并颁布摄政王的指令: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刚才参与打架的全部排队围着校场跑上十圈,再掏钱把打烂的锅灶等物赔了,晚上喝酒吃肉,大家还是好兄弟。
没有人敢讨价还价,之前还互相问候对方家人的士兵们在沉寂了片刻之后一齐欢呼起来,高高兴兴地排着队去跑步,火头兵们也互相擦干了眼泪,去清理战场,杀猪宰羊,准备晚饭。
明珠在整齐的跑步声中走进了稷山大营,很多人都在盯着她看,而且是恶狠狠地盯着看,不过他们看得很有水准,都是使劲看一眼之后再火速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维持着一本正经。再趁人不注意,又狠狠盯一眼冬蕙等人。
华阳王宇文信出来迎接明珠,见状很没形象地破口大骂:“蠢货,看什么看?见了摄政王妃还不行礼?”
于是再没有人盯着明珠和冬蕙她们看了,大家都变成了温柔安静的小绵羊,笑容就像春风一样的温暖和气。明珠也不怯场,很是平静地对着众人轻轻颔首,十分平易近人。
宇文初的营房里很安静,张焕看到明珠,激动地上前来和她打招呼:“王妃来得可真及时,殿下刚还念叨着您呢。”不等明珠出声,他又飞快地通知里面:“殿下,王妃来啦!”
宇文信也在朝明珠微笑:“六嫂快进去吧,六哥一直在等你。”
透过门缝,明珠可以看到端坐完整的宇文初,她却踌躇着不肯前进了。局势未明、未曾见到之时,她牵挂着宇文初,知道他平安并且将要见到他之时,却又想起自己还在和他冷战生气着呢。就这样自己进去,岂不是太没有面子了。
另外一边的营房里,江州子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看到明珠就道:“王妃怎会来到此地?”
明珠立刻找到了借口,她气势汹汹地用马鞭指着江州子骂道:“你还敢来见我!”
江州子吓了一跳,彻底清醒了:“我做什么了?为何不敢见王妃?”
“你跟我来!”明珠瞪着他磨牙,恨不得抽他几鞭子,大步往他屋子里走去,压低了声音问道:“我问你,太皇太后不要你诊脉有多久了?你为何不来告诉我?”
江州子眨眨眼睛,有些心虚地道:“原来是为了这个事。”
第872章 命运(二)
江州子不敢对视明珠,目光飘忽地看向别处,含含糊糊地道:“大概得有一个月左右了吧,我是想着,她活着也是个大祸害,与其为难人,不如让她死得其所。反正是她自己不想医治,和你们也没关系,说给你们知道又能怎么样?总不能让你们去劝她吧?因此就没说。”
就是因为他不说,所以才差点酿成大祸!她和宇文初若是知道太皇太后命不久矣,就会小心防范,这次的事故也不会发生。明珠真是把江州子的油都恨出来了:“当初我送你入宫时,有没有和你说过,遇事要及时上报?你还自作主张上了?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隐瞒不报,险些让大家死无葬身之地?”
江州子不敢和明珠犟嘴,低下头承认错误:“我再不会了。”
明珠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呼喝他:“去给我倒杯水来,要不冷不热的,渴死我了。”
“真是辛苦王妃了。”江州子连忙讨好地送了水上来,朝宇文初的营房呶呶嘴,低声道:“你不赶紧去看看殿下么?大老远的来,到了又不肯进去,非得端着,人情都没了。”
明珠慢悠悠地道:“我先向大夫询问殿下的伤情,这也有错?”
“没错,没错,王妃总是正确的。”江州子再把别人孝敬给他的糕点水果端到明珠跟前,讨好地道:“您放心吧,殿下并无大碍,只是皮肉之伤而已,三两天功夫就好了。”
明珠完全放松下来:“我听太皇太后说,她用的是极其厉害的剧毒。”
江州子挑眉:“有么?反正我是没见着这毒,不然我还真想试一试。”
明珠就问他:“为什么呢?”
江州子摇头:“不知道,也不敢问。”
忽见张焕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道:“王妃,殿下说您若是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尽可以向他提问,他这会儿刚好不忙,您可以进去了。”
他还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呢,好像她不肯进去问候他是因为怕他忙,所以特意躲避在一旁静候他有空似的。明珠嗤之以鼻,假装没听见张焕的话,继续问江州子:“你每次入宫,都是怎么混的?”
江州子道:“我每次入宫,太皇太后都不肯见我,借口说她在昏睡或者是不便,只让我在偏殿里等待,到了时辰就让我走人。”
张焕见明珠不理他,只好回去和宇文初交差,他说得很有水平很委婉:“王妃正向江先生询问殿下的伤情呢,要稍后才能过来。她请殿下安心休养,不用担心她。”
宇文初笑笑:“让人烧几桶热水送过来。再做些清淡的饮食来,要快。”
张焕求之不得,赶紧跑了。
宇文初继续泰然自若地看他的公文,该来的总会来,他就不信明珠和江州子能有那么多话好说。
果然明珠和江州子能说的也就那么点事而已,聊完了太皇太后的病情,再说一说医学班的事,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地找不到话可说了,总不能再忆苦思甜,说从前我们俩一起结伴去找医书怎么怎么样吧?
明珠清了清嗓子:“我有几个问题要问先生,之前你曾教我药学,我有几个地方很迷惑……”
“王妃,饭菜来了,殿下请您过去吃饭,他知道您要来,一直等着您的。”
“立刻就来。”明珠摆摆手,示意传话的人退下,准备继续她的问题:“就是……”
“王妃,热水送来了,殿下问您是喜欢徘徊花香还是冷梅香?他好让人准备。”
明珠的脸涨得通红,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男人。有当着别人问她洗澡要用哪种香胰子的吗?
江州子忍笑忍得胡须乱抖,也不管明珠是不是还捏着他的把柄了,胡乱朝明珠摆手:“王妃快去吧,我这里庙小坐不下您,殿下还是伤员呢,让他饿着肚子不大好。”
明珠臭着脸走进了宇文初的营房。
宇文初端坐在椅子上看公文,仍然是挺拔如松、衣饰整洁的模样。听见响动,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她,不言语,亦不动弹,只一双眼睛格外幽深黑亮,一往情深。
明珠对上他的眼睛就忍不住颤了一下,她迅速把眼睛转开看向别处,语气生硬地道:“知道殿下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还要多谢你啊。”宇文初微笑着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给明珠行了一礼:“若不是托了王妃的福,此刻我已经变成了碎片。若是你运气好,兴许还能把我拼凑完整,若是运气不好,那就只能弄点金啊银的把我弄囫囵了好入葬。”
明珠听不得这个,不高兴地道:“越说越得意了吧?也没点忌讳!”
宇文初伸手去拉她:“好,我不说了。你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明珠一看,屋子正中放着一只大桶,周围也没个遮挡什么的,难不成要她当着他的面洗浴不成?她涨红了脸,揪着衣服低声道:“我不洗!这是军营!虽然不许女人进入军营这话就是个臭不可闻的屁,但你是一军统帅,该忌讳的总是要忌讳一下的吧?”
她没有忘记这些将士们刚见到她时的眼神表情,若是让他们知道她一来就在他面前脱光了衣服把自己洗得香喷喷,她简直没法儿面对外面那群人了。
宇文初轻笑出声:“不洗就不洗,反正我不嫌你脏,你急什么?吃饭吃饭。”
但是明珠不舒服,她奔袭而来,全身尘土和汗水,十分难受,她沉默地拿起筷子,再气愤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生气地指责宇文初道:“你是故意的!”
宇文初好脾气地给她夹菜:“我当然是故意的,你受了那么多的苦,担惊受怕地顶着大太阳跑来看我,但凡是正常人都会心疼你,想让你稍微舒服一点。这有错吗?”
明珠当然不能说有错,但她心里就是觉得不好受,她生气地道:“有你这样当着别人问媳妇喜欢什么味道的胰子的吗?不知羞。”
宇文初坦然自若:“我为何要羞?你是我妻子,我是你丈夫,我照顾你体贴你,正如你照顾我体贴我,哪里错了?”他一挑眉:“我知道了,你是怕别人知道我畏妻如虎,觉得我不像个男人,笑话我是吧?”
第873章 命运(三)
不等明珠回答,宇文初就已经轻拍着她的手,顺便握着摩挲了又摩挲:“你放心。这天底下谁都可能会被人笑话说不像个男人,唯独没人敢这样笑话我。接下来我将要做一件事,让想笑话我的人都闭上嘴。”
明珠的心又是一颤:“你又打算做什么了?”
“收租子。”宇文初微笑着拿起筷子飞快地吃了起来:“现在先吃饭!军营里一切都有定律,吃饭的时间不能超过一炷香。”
明珠心说,难不成你还要撤了不给我吃?
“当然,我是舍不得让你饿肚子的,哪怕就是他们说我怎么怎么样,我也要顶着,你爱吃到什么时候就吃到什么时候。”宇文初朝明珠笑,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说到表率的问题,明珠只好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筷子吃饭。军营中并没有什么好东西,但是难得这些菜做得清淡爽口,在这燥热的天气里居然还不至于让她败了胃口。
肚子里有了饭食,心情自然而然地好了很多,明珠瞟瞟宇文初的腰间,有心要问他还疼不疼,却又拉不下脸问,便换了一个话题,迂回婉转:“太皇太后吓唬我,说找了个没有解药的剧毒药给你用……”
宇文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声说道:“那你可害怕?”
当然怕,怕得心肠都揉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差点就要窒息了。明珠避开这个话题,看着远处淡淡地道:“殿下可否告知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宇文初穷追不舍:“你一定为我哭了。”
“没有。我胆子可没那么小,我又不是吓大的。”明珠断然否认。
宇文初走到她面前蹲下去,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都知道,你和他们说,我有九条金龙护体,不会有事,对不对?”
“是啊。”一群嘴碎的叛徒!明珠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就是这样,果然也是这样。”
“但你还是吓坏了。我很感激你。”宇文初仰头看着明珠的眼睛:“不是感谢,是感激,你感激上天给了你第二次机会,我也感激上天给了我这样一次机会,有你在,我才是完整的,才是真正活着的。你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明珠招架不住了,低声嘀咕道:“说得比唱还好听,该下手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狠心。”
宇文初沉默下来,垂了眼将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明珠有点后悔了,但是不想收回这句话,她继续之前的话题:“殿下还没告诉我关于毒药的问题。”
宇文初笑了:“这个么,因为公道自在人心,所以我化险为夷。”
闵宏文和闵顺义这对父子最能代表朝野上下对他和太皇太后之间的态度。闵宏文自然是认为叔叔不该去抢侄儿的家产,抢了就是不义,尽力辅佐才是尽忠。
闵顺义却认为,当叔叔的能拯救天下,并且为此殚精竭虑,凭什么不但得不到夸赞,反而要死在妇孺的阴谋诡计之下?太皇太后和正统派为了一己之私置黎民百姓和将士于不顾,放任匈奴人屠城,光凭这一点就已经让人不齿。摄政王只有一个,弄死了他,是要让匈奴人和中山王长驱直入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闵顺义平时和所有听父亲话的乖儿子没有任何区别,指哪儿打哪儿,让往东就不往西,到了关键时刻却悄悄掉了包。
他这样和宇文初解释这个过程:“为了谨慎起见,以防万一,那种尖刀一共打造了两把,原计划是两把刀都应该淬上毒液。但是毒药来之不易,量少,分散在两把刀上就不能达到见血封喉的效果,所以傅侯爷建议,只专注于一把刀即可。另一把刀则被闲置起来,这给了我机会。清早父亲起身,召我近身伺候,我便在最后关头换了刀。”
他救了宇文初,同时也救了他和家人的命——闵宏文除外。
宇文初的心情很愉快:“刺杀发生在军营之中,还是用你我一起造出来的床弩和火药,动手的是我的兵,而闵宏文,我平时对他也很好,但还是发生了这种事,这让我心里很难受,很愤怒。闵顺义出现得很及时,他阻止了另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明珠暂时忘了她和宇文初之间分歧和不愉快,她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为他的欢喜而喜悦。
杀尽正统派的可能。宇文初不会告诉明珠,他当时有多愤怒,有多仇恨,他真的想过要把他所能找到的所有敌人全部斩杀干净,不过现在他不会了,他只会下令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就这样吧,到此为止。
“总之你知道我和你好好儿的,大家都好好儿的就行了。”宇文初叫人来添热水:“我去隔壁坐坐,你洗吧。衣服就暂时穿我的,稍后等他们送来你的再换回来。”
明珠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温水澡,把自己收拾干净之后,她坐在宇文初的床上晾头发,顺便替他收拾床铺。按说,他身边自有人照顾,但男人做事总是不如女人细心体贴的,特别是明珠这样挑剔的人。
等到宇文初回来,他看到了焕然一新的屋子和床铺。这个焕然一新当然是相对而言,但始终不一样了,每件物品都待在最合适的地方,他经常用的东西一目了然,随手可拿,床铺更是整洁得不行。
明珠背对着他在梳头发,她穿着他的袍子,松松垮垮的,越发显得纤细单薄,但他知道这副娇柔的身躯里蕴藏着怎样的力量。他走上前去抱住她,将下巴放在她的发顶上,低声道:“有你在,真好。”
明珠沉默着放了梳子,将两只手臂反向往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她顾及他腰间的伤口,并不敢太用力,宇文初察觉到她的温柔体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抱紧了她,珍而重之地吻她的发顶:“珠珠,原谅我。”
明珠原本还有些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知道自己是很爱很爱这个男人的。弱者屈服于命运,强者敢于挑战命运,他们是一起的。
第873章 命运(四)
稷山大营准进不准出,所有的消息都传不出去,这导致京城里的人生出一种错觉,宇文初真的不行了,太皇太后也不行了。福王问得最多的就是,母后还活着吗?陛下还活着吗?摄政王没有事吧?
他得不到确切的回答,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宇文光的确还活着,但这位小皇帝并不打算惹任何麻烦,只愿意带着自己的小弟弟和母亲,一起藏在崇政殿中读书睡觉,其他不管天崩地裂,都不会出头冒险。
真是一个听话懂事的乖宝宝。
福王宇文原十分欣慰,同时也很心疼这位侄儿皇帝,这么小,这么弱,身上的担子却这么重,必须得靠他这个年长温厚的叔叔出来帮着分一下担子才行啊。至于宇文初这个兄弟,他逢人就抹眼泪:“老六真是运气不好啊,还这么年轻呢……也不知道六弟妹跑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唉……好可怜……”
傅明正冷眼看着肥胖的福王尽情表演,不屑、也懒得理睬。因为他知道,很快就要有人按捺不住了。
由于宇文初情况不明,摄政王派的人有些慌乱,应对不及时、不得力——这当中,有些人是真的乱了,有些人则是知道消息故意乱了。于是傅明诚越发相信宇文初真的倒霉了,他带着一群人在宫门外闹腾许久,把所有该演的戏都演完之后,他郑重提出了要求,要求太皇太后和宇文光二人中任何一个出来接见他们,不然他们将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奸人挟持了两宫,必须匡扶正义,杀灭奸臣,救两宫于水火之中。
当然,救出两宫,杀尽傅相府等同宗之后,什么福王也别想来分这杯羹。他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又是皇后的生父,饱读诗书,才能卓著,该由他来辅政。
为了表明他的决心,傅明诚亮出了底牌——御林军和龙麟卫中属于太皇太后的人马列队于宫门之外,随时准备攻入宫中。
傅明正问傅丛:“我要杀了这个家贼,如何?”
傅丛淡淡地道:“暂由他去。”
于是傅明正不再打扰傅丛,退回去边听手下报告情况,边安静地磨他的刀,再仔仔细细地给他的弩机上了一层油。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准备杀人了,为那三万多军民报仇,也为傅明昭报仇。
什么时候最好杀人?杀了人还不负责?当然是乱了的时候。这个机会是太皇太后和傅明诚创造的,必须充分利用。
李舒眉过来看他,见他专注地磨他的刀,略一思忖,便又牵着佳佳退了回去。她也把她的刀找了出来,这把刀一直保养得很好,并不用打磨,她再让人把傅霖叫来:“见世面的时候到了,带着你的弟弟们一起巡查吧。”
李舒眉带着刀去了崔氏的房间,女眷们都在这里围坐着,等待那个可怕的时辰来临。见雯雯凑过来看她的刀,她毫不避讳地把刀抽出来给雯雯看:“你要不要学两招?就算是没有什么用也可以强身健体。”
雯雯只是思考片刻就点了头:“四婶娘生了小弟弟后就教我,我希望来得及。”
一向温柔安静的艾氏示意女儿们跟上去:“你们也学吧,技多不压身,错不了。”
崔氏已经有些糊涂:“好不好地弄这么大一把刀来做什么?你们都回去吧,不用陪着我了,我要睡觉。”
钱氏和雯雯三言两语就哄住了她,不知是谁提议玩叶子牌,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于是正房里热闹起来,女人们吃着笑着闹着说着,京城的风雨仿佛全都被院墙挡在了外面。
同一时间,才上任不久的吏部尚书傅明达服饰整齐地端坐在崇政殿中,声音清晰稳定地和宇文光讲授经义——他也是宇文光的老师之一。
宇文光虽然还保持着镇定,宇文诺却撑不住了,他太困了,不得不让乳娘抱着他去后殿休息。
梅雨西警惕地看守着这一切,同时密切关注着长信宫的动静,还要确保敏太妃、康宁公主等人的安全。
宫门外的喧嚣声一阵大过一阵,宇文光坐不住了,他有些紧张地问傅明达:“傅尚书,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嘭、嘭、嘭……”的声音沉闷而力重,仿佛每一下都敲击在人心上,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紧张起来。
“这是撞门的声音。有人在撞宫门。”傅明达仔细听过之后,郑重地回答了宇文光。
“陛下!陛下!”响亮的声音穿透了暮色,一直传到宇文光的耳朵里。他站起身来,有些惶然地看向傅明达:“傅尚书,我该怎么办?”
傅明达沉着地道:“陛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宇文光静坐片刻,说道:“傅尚书你避开吧,朕要去会一会他们。”
傅明达道:“陛下,此刻外间不止有国丈,还有许多不明真相浑水摸鱼之人,陛下应当小心谨慎,保重再保重。”
宇文光微笑:“正因为有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所以朕不能让局面失去控制,待朕去喝退他们也就是了。”
徐太后匆匆而入,大声喝道:“陛下,你不能去!”她看一眼傅明达,沉声道:“谁知道外面有没有中山逆贼派来的刺客?他们若是趁乱放冷箭怎么办?今日陛下若是敢走出崇政殿半步,我便死在你面前!”
其实徐太后是觉得,不论太皇太后也好,宇文初也好,谁都不可信。宇文光若是死了,对于双方来说都是皆大欢喜。太皇太后不喜欢他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让项城郡王宇文诺取而代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至于宇文初,若他无事而宇文光死了,正好借机起兵闹事,小小的项城郡王又算什么?轻轻一脚就踢开了。
宇文光无奈地坐下来,他一无所有,就连身体心智都尚未长成,只有静候命运的裁决了。
徐太后觉得一旁的傅明达很碍眼,她决定把傅明达支开:“方才本宫进来时,听闻宫人说城中有府邸失火,浓烟滚滚,不知是谁家的呢?烦劳傅尚书到九州台上看一看。”
第874章 命运(五)
傅明达很有风度地给徐太后行了个礼,退出大殿上了九州台。暮色降临,黑夜是最好的遮羞布,京城真的开始乱了。不止是一处失火,失火的地方多达二十多处,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梅雨西叹了一口气:“朝廷大员们都有家丁护院,恐怕倒霉的多数还是一般老百姓吧?”
傅明达微微一笑:“那也不一定。”
梅雨西知道的没有傅明达知道的多,他好奇地看着傅明达问道:“难道这些都是官员?”
傅明达摇头:“不是,其中的确有无辜百姓,尤其是富户,因为他们需要钱,同时还有更大的企图。”他指给梅雨西看:“这家人和摄政王府相邻,若要攻入摄政王府,最薄弱易攻的地方莫过于此,所以这家人今天晚上不要想睡觉了。而那家人刚好在我们家后面,有人往傅相府里扔火把,当然难免会误伤。还有那里,那里……”
梅雨西皱眉:“实在是过分。为什么不同样把行恶者的家给烧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傅明达道:“因为还不到时候。”
有一处的火光暗了下去,傅明达解释给梅雨西听:“安正平此刻正带着他手下的神卫军忙着灭火和救人。”
梅雨西便明白了宇文初的布置。你们杀人放火,我便救人灭火,等你们作恶多端,恶贯满盈,便是和你们算账的时候。
“嘭、嘭、嘭”的撞门声越来越响,梅雨西皱了眉头:“不能这样下去,再不做点什么,就会被他们攻破宫门冲进来了。”虽然有所布置,但若是被傅明诚将太皇太后和小皇帝握在手中,挟天子以令诸侯,下旨裁定宇文初在搞阴谋颠覆,全民总动员对付宇文初,那也是个大麻烦。
傅明达制止了他:“忍,等。自会有人来对付他。”
梅雨西十分不解,但想到这是傅相的嫡长子接班人,宇文初在关键时刻也是把秘信送给了傅明达,并且明确由他来执掌大局,他便不再问,而是耐心等待。
崇政殿中,徐太后和宇文光相对无言。倏地,徐太后站起身来,左右看看,轻声道:“陛下,你谁也不能信。”
宇文光点头:“我知道。但是母后,我又能做什么呢?”
徐太后呆住,再痛苦地捧住脸,是啊,她又能做什么呢?似乎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她低声问宇文光:“如果摄政王真的死了,我们会怎么样?”
宇文光摇头:“我不知道。”
徐太后痛苦地道:“这普天之下,难道就没有一个忠臣吗?”
宇文光轻声道:“忠臣当然是有的,但恐怕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北军和匈奴人。所以,最好的结果是多活几年,最坏的结果是早死几年。”
“先帝啊……”徐太后肝肠寸断,无计可施的她开始怪责宇文光:“你一早就不该得罪了太皇太后……”
宇文光制止她:“事已至此,不必再说。我觉得六皇叔未必有事,母后不要多想,回去安歇吧。我想过了,就算是傅明诚打进来,他始终也是我的岳父,暂时不会把咱们俩怎么样的。”他轻声道:“什么都不做和安静等待,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就在这时,“嘭嘭”的撞门声突然停了,这意味着两个可能,一是门被人撞开了,二是有人阻止了这件事。徐太后紧张地示意宫人:“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梅雨西快步进来,微笑着道:“太后、陛下不用担忧,是福王殿下阻止了傅国丈。”
福王宇文原在关键时刻勇敢地站出来,表示自己是中立的,愿意以身探险独自入宫谒见太皇太后和皇帝,但求傅明诚不要闹了,不然惊吓了宫里的贵人们怎么办?毕竟皇帝还是个小孩子呢。
这大概是宇文原最强硬的一次了,他身后站着宗室,又是宇文光唯一留在京里的皇叔,傅明诚打的旗号也正是关心两宫的安危,因此被他一堵,居然不得不妥协,同意让他入宫探听虚实。
梅雨西问宇文光:“陛下同意放福王入宫么?”
宇文光已经拿定了主意:“让二皇叔和国丈一起进来吧。”
梅雨西不以为然,福王敢进来,傅明诚却未必敢单枪赴会。不过既然皇帝下了命令,他便要执行。
徐太后决意陪宇文光一同面对这两个各怀鬼胎的坏东西,而在这之前,她需要到后殿去稍许打整一下仪表。
宇文诺由乳母陪着在后殿睡觉,但是外面太吵,他睡不安稳,听说太后驾到,他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笑嘻嘻地去给徐太后行礼,并且牵住她的裙角要糖吃。曾经他们被闵太后幽禁在北苑时,徐太后和静太嫔经常在一起做针线活,说知心话,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太皇太后有意改立宇文诺那个流言兴起来为止。
徐太后目光复杂地看着天真的宇文诺,她并不知道太皇太后就要死了。只知道,倘使宇文初真的死了,太皇太后必然会重新得势,而太皇太后不喜欢宇文光,会不会改立更听话、没有得罪过她的宇文诺呢?还有福王,若是福王上位,他是更喜欢年龄偏大、聪明懂事的宇文光呢,还是更喜欢年龄小不懂事好拿捏的宇文诺?
就算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得天子活着并有天子吧?只有宇文光一个人,大家就没得选择了。
徐太后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她死死看着宇文诺,反复想要下定决心,却始终下不了手。她想起自己也曾经抱过宇文诺,哄过他逗过他,她下不得手。
宇文诺意识到了什么,他慢慢松开了徐太后的裙角,睁大眼睛低声道:“太后娘娘,您不喜欢我了吗?我会一直很听您和皇兄的话,也不再揪着您的裙角问您要糖吃了。”
“喜欢的,当然喜欢的。”徐太后猛吸一口气,踉跄着逃了出去。她不能这样做,她做不到。
乳娘这时候才敢靠过来,宇文诺扑到她怀里,低声道:“走,走,走,立刻离开这里去找母妃。”
第875章 命运(六)
乳娘是太皇太后的人,她奉命留在项城郡王身边守护他。一般来说,能被委以这种重任的人都不太可能是蠢人,所以她看出了徐太后那一瞬间迸发的杀机。
她果断说道:“殿下不要急,待奴婢先去探探路。”
宇文诺跑到帐幔背后藏了起来,哪怕就是一小点声音传来也会把他吓得不行。终于,乳娘悄悄走进来,牵着他一起往外走。
此时,正逢福王入宫谒见,无论是徐太后和宇文光,还是傅明达和梅雨西,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宫里的福王和宫外的傅明诚身上,无人关注这里,正是最佳的逃离时机。
宇文诺紧张地跟着乳娘沿着墙根,悄悄走进了崇政殿外的黑暗之中。得益于宇文光对他的宠爱疼惜,宫人只把他当成上宾而非囚徒,这让他很容易就逃了出去。
静太嫔还居住在偏远的颐和宫,离崇政殿很有一段距离。宇文诺很快走不动了,他牵着乳娘的衣角撒娇,要乳娘背他,乳娘叹口气,蹲下去道:“小祖宗,上来吧。”
宇文诺欢喜地往乳娘背上扑去,然而他终究没能挨到乳娘的背脊,因为一双冰冷的大手瞬间抓住了他,同时还捂住了他的嘴。
他惊恐地乱蹬乱抓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乳娘不及回身,就被一根木棒狠狠打翻在地。宇文诺惊骇地看着这一幕,失去了声音。
月影西斜,福王志得意满地走出了崇政殿的大门,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可圈可点,已经完全获得了徐太后和宇文光的信任。下一个摄政王,就是他了。
徐太后疲惫的揉着额头:“先睡吧,明早起来再说。”
宇文光送她离开,回来后再问梅雨西:“傅尚书呢?”
梅雨西道:“傅尚书遵太后娘娘之命,尚且还在九州台上。”
宇文光笑了:“走,一起上去看看。”
傅明达负手立于九州台上,沉默地看着混乱的京城。有好几个地方的火被灭了,另外一些地方的火苗却又蹿了起来,并且有越蹿越高的趋势。
宇文光并不关心起火的都是谁家,谁又死了谁又活了,他只关心宇文初是否还活着。他语气强硬地问傅明达:“六皇叔是否安然无恙?请傅尚书务必照实回答朕的问题。”
傅明达却不肯告诉他:“根据消息,摄政王被刺杀并受了伤,这是千真万确的。太皇太后也曾和摄政王妃说,她找到一种很不错的毒药,独一无二并无解药。”
宇文光失望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身往下走。等待他的是蒋又圆惊惶的表情:“项城郡王不见了。”
宇文诺不见了,在这个混乱的夜晚,他就此消失在了夜色中。宇文光毫无办法,只能恳请傅明达和梅雨西:“如若他被歹人挟持,天下将无宁日!”
他可以登上帝位,宇文诺也可能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拥上帝位,另起炉灶。傅明达和梅雨西立刻布置人手,开始了搜索。
很快,天亮了,宫门并没有打开,傅明诚和福王意见不合,又开始了新一轮斗争,京城里仍然上演着失火、抢劫、杀人的勾当,越来越乱,越来越乱,终于曝出了大新闻。
起因是这样的,有人想要趁乱去中立的忠勤伯府打劫使坏一下,结果被忠勤伯府给抓住并扭送到兵马司,一审就审出大问题,这些人供认是户部给事中陈故思的家奴,真正目标是想要趁机弄死借住在忠勤伯府的两个国子监的学生。
这两个学生,之前曾写过几篇闻名于世的文章,其中一篇就是论尾水防线为何会全线崩溃,矛头直指正统派搞内斗误国误民。虽然他们并不是宇文初的人,还曾经骂过宇文初,却也因此深为正统派所痛恨顾忌。
而众所周知,陈故思正是傅明诚手下的得力干将之一,平时咬人咬得又狠又准,朝中许多人没少吃他的亏。这事儿一泄露出来,先是在国子监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接着就在京城的读书人圈子里闹大了,一时之间陈故思臭不可闻。
偏偏这位仁兄并不害怕,照旧勇敢地跟随在傅明诚身后用力往前冲杀,毕竟这是立功的好时候呢,千万不能错过!
与此同时,五城兵马司还抓到了很多参与杀人放火的恶贼,却保持了沉默,并未将这些人的身份泄露出来。
傅明诚在这反常的安静中嗅到了一种可怕的味道,原本以为宇文初必死,那就慢慢等待好了,不必做得太难看,但此刻,他决定强攻宫门,先把太皇太后和小皇帝掌握在手里再说。
此时正是傍晚,天空乌云密布,风雨将至。傅明正看一眼天空,低声吩咐手下的人:“出发!”
二更时分,宫门处的战斗最为惨烈,双方争持不下,拼的就是不怕死。傅明诚督战良久,终于困了累了,他决定先找个地方躲一下雨,睡上那么一会儿。
但是他没能躺下去,他看到了一身黑衣的傅明正。傅明正漫不经心地举起手中的刀,再漫不经心地架到他的脖子上,轻声问道:“你知道同州的事吗?”
脖子上的刀阴寒刺骨,傅明诚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不知。四弟这是在开什么玩笑?有话好好说,咱们可是一家人呢。”
“你当然不知,你不知同州死去的那些人长成什么样,也不知人头至今还挂在城头上的那些人的家属现在过得怎么样。别说我和你是一家人,你不配。”傅明正笑着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血珠立刻浸了出来,傅明诚害怕地惨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在发现外面根本没有人理睬他之后,傅明诚试图向傅明正下跪求饶:“如若你是担心你二哥的话,我有办法让他堂堂正正地回来。”
“我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同州那三万人。”傅明正的刀口又往里送了一点:“论罪,你当处剐刑,该三千三百刀。不过我不想等到那一天了,你去死吧。”
傅明诚死不瞑目。
第876章 命运(七)
傅明正把死透了的傅明诚扔到了雨地里。
雨越下越大,攻打宫门的士兵们尚且不知领头闹事的傅明诚已经见了阎王,还在卖命的往前冲着,傅明正也不许人泄露出去,而是站在雨夜之中豹子一样地盯着这群人,谁最凶狠谁最卖力,他就抽冷子给人家来那么一下,坏得不要不要的。
直到有人发现傅明诚和他的长随亲信不见了,特意跑去找,才发现傅侯爷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并且被踩得不成人形了,于是平地一声痛哭,战斗结束了——领头的都死了,还乱什么?
到了天亮时分,越国公安正平带着人清点俘虏。这些俘虏被绳子拴起来,青蛙似的串成一串,一溜儿蹲在宫墙下,全身湿透,狼狈不堪,见有人来登记名册,就都下意识地把头往胳膊里藏。谁都有家有个三亲六戚什么的,被记录在案,再来个清算彻查,大家都别过日子了。
但是安正平干这活儿干得特别认真,你不肯说自己叫什么,总有办法总有人认出你来。后悔了?这会儿知道后悔了?那你当初跟着瞎闹腾什么?
与此同时,长信宫中的太皇太后睁开了眼睛,她召来桑葚,轻声问道:“外面如何了?怎么不见有人来开门接我出去?”
两天两夜过去了,按说,什么问题都该解决了,但是到现在为止,还什么消息都传不进来,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桑葚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嘶声道:“他们还把守着宫门,出不去也进不来,不知外面的消息,大概还得再等一会儿。”
太皇太后不再说话,盯着帐顶发怔。
突然间,殿外传来喧嚣之声,太皇太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笑道:“来了!来了!他一定死了!”
桑葚连忙替她披上外衣,跟着笑道:“娘娘总算是熬出头来了。”
却听梅雨西的声音响了起来:“奴婢给娘娘请安。”
见他衣饰整洁,精神抖擞,太皇太后有些狐疑,讥笑道:“莫非你又投靠了谁?你可真不要脸,竟然敢来见我!”
梅雨西低垂了眼,平静地道:“好教娘娘知晓,奴婢深受摄政王大恩,一直都只是他的人。早前闵氏作乱,奴婢奉命伺候娘娘,保护娘娘安危,其时不惧死难;如今闵氏倾覆,奴婢任务完成,自是应该回归旧主身边伺候。”
太皇太后见他狡辩,勃然大怒:“你还敢狡辩?”倘使不是形势比人强,她一定让人狠抽梅雨西的嘴巴。
桑葚提醒她道:“娘娘,暂且听他说明此来何事。”
太皇太后默许,桑葚便问梅雨西:“梅总管,你此来何事?”
梅雨西道:“前夜项城郡王自崇政殿中走失,奴婢等奉皇命搜寻其下落,遍寻不见,现在只有长信宫还未搜寻,故而……”
“怎么不早来禀告?”太皇太后惊怒交加,随即想到另一种可能,便厉声道:“贼喊捉贼!我长居宫中,久病卧床,不得出此宫门,又怎会把项城郡王带到这里来?”
梅雨西沉默不语。
桑葚连忙道:“娘娘息怒,现下最要紧的是找到项城郡王。”
“正是。”梅雨西不疾不徐,“还请娘娘准许奴婢搜查长信宫。”
肯定是想要找她那些秘密信函什么的,太皇太后坚决不许:“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玩的把戏?我还没死呢,就想来搜刮我的家底了?就不怕天谴吗?你去问问宇文初,他不孝不悌,背恩忘义,将来有没有面目去见先帝!”
梅雨西淡淡地道:“此事与摄政王并无关系。摄政王此刻尚在稷山大营,未有消息传来。”
也许再撑一下就熬过来了,这是阴谋诡计。太皇太后强硬地道:“我不许!若是非得要搜,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桑葚也道:“娘娘身体欠佳,若是被气出个好歹来,梅总管你可担当得起这个罪名?就不怕传出你们逼死太皇太后的恶名吗?”
梅雨西叹了口气:“时间宝贵,若非得以,奴婢真是不想来打扰娘娘。”
太皇太后冷笑:“滚!”
梅雨西犹豫了一下,问道:“娘娘要如何才肯让人搜宫呢?奴婢去请陛下过来,如何?”
“除非我死!皇帝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太皇太后吼了一声,突地又道:“要搜也可以,你让这些人都退出去。”
梅雨西沉默地退了出去。
桑葚担忧地和太皇太后说道:“娘娘,奴婢心中不安,是不是让他们搜一下?”
太皇太后冷冷地道:“不,这一定是他们的阴谋诡计。你来……”她招手让桑葚上前,轻声吩咐了几句。
桑葚不动声色地退下,稍后,问宫人要太皇太后的吃食并药物,又表示要去小厨房给太皇太后做饭。明珠下达的命令是许进不许出,并不是什么都不许走,因此这个要求并没有被驳回,桑葚经过一番准备后,在几个宫人的陪同下一起进了小厨房。
在这里,她将借着生火做饭的功夫,把太皇太后的密函和要紧物品全都烧光。有小宫女进来悄声传话:“陛下来了,恳请娘娘搜宫,娘娘不许。姑姑,我们真的能挺过去吗?”
桑葚摇头:“不要多话,娘娘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其实她自己并不抱任何希望,因为太皇太后让她烧掉密函的举动本身就是在做最后的打算,而她也认为太皇太后心里大概是有数的,可能要出大事了。但这些和她并没有关系,她只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宫人,太皇太后让她生她便生,让她死她便死。
最后一封信终于变成了盘旋上升的青烟,桑葚松了一口气,她的任务终于完成了,现在她可以回到太皇太后身边去了,陪着太皇太后一起面对最后的命运。
她捧着吃食出了厨房,长信宫中已经戒备森严,宇文光在忍无可忍之后,红着眼睛下达了命令:“搜!有什么事朕顶着!”
宫人惊骇地挤成了一团,桑葚平静地越过众人,给宇文光行了个礼,走进寝殿之中:“娘娘,都按您的吩咐做好了。”
第877章 就当属我
太皇太后出了一口气,低声道:“他们舍命为我奔波,我总不能死都死了还要牵连他们丢命。”
那些密函是效忠她的人寄过来的,从前她还活着之时可以拨弄这些人如棋子,要其生,其便生,要其死,其便死。如今她已离死不远,总得为这些忠心的人做点什么才是。
桑葚无声地啜泣起来:“娘娘,您暂且放宽心,不会有事的。项城郡王尚且等着您去帮他呢。”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我帮不了他啦。我现在只愿先帝在天之灵能保佑他活下去,为我们这一支留一点血脉。”
此语不祥,桑葚皱了眉头:“娘娘在说笑吗?不是还有陛下?”
太皇太后不回答她的话:“你到外面去看看,宫外那棵最高的印茄木上有什么?”
桑葚很快回来:“娘娘,什么都没有。”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原来是这样啊。”
隔壁传来宫人搜查弄出来的响动声,桑葚愤愤不平:“奴婢去看着,省得有人浑水摸鱼偷东西。”
“随他们去吧。”太皇太后道:“你去把皇帝叫来,就说,我答应他的所有请求,只要他肯开口。”
桑葚只好把宇文光请了进来,宇文光期待地道:“皇祖母知道四弟在哪里吗?”
太皇太后微笑着道:“真是个傻孩子,你四弟若是留在这宫中,不管是死还是活,对你都是个威胁。只有他失踪了,不知去向,不知死活,你才是安全的。”
宇文光不明白:“皇祖母何出此言?难道四弟出事,您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太皇太后道:“除非他是落到了仇敌或者宇文初的手里,不然谁都舍不得杀他。利用好了,便是你最大的保障和宇文初最大的绊脚石。你想想,若你死了,别人便可火速拥立他,只有你一直活着,他才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你不要再追问他在哪里以及是否还活着了。如若你不信我的话,还是要追问不休,那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宇文光的脸涨得通红,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有再追问下去:“皇祖母找孙儿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太皇太后道:“你让人把皇后召来吧。”
宇文光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但还是点了头,示意宫人去把傅紫霏叫过来。
傅紫霏早就想混到长信宫里来找太皇太后,可惜不得其门而入,此刻得了消息,几乎是飞一般地赶了进来,宇文光不喜欢她,转过身走了出去。
太皇太后示意傅紫霏上前,轻声说道:“你父亲没了。”
宛若晴天霹雳一样,傅紫霏被吓懵了,她使劲晃了晃头,低声道:“皇祖母是在骗孙媳的吧?不是说胜券在握的?我昨夜还听到冲击宫门的声音了……”
太皇太后冷冷地道:“宫里有一棵很高很老的印茄木,我和你父亲有约定,若是事成,他便使人在印茄木上挂上红绸,若是事败,便挂白绸。如今红绸白绸皆无,外间又没了任何动静,那便是他死了。”
傅紫霏宛若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她颓然坐倒在地,眼泪狂飙而出,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太皇太后冷漠地注视着她:“皇帝不喜欢你,你父亲已经没了,我也即将就木,再也没有人替你撑腰,剩下你一个人,你要怎么办呢?”
傅紫霏想到自己曾经对明珠做过的那一切,她疯了地似地朝太皇太后扑过去:“皇祖母,您不能死,不能死!不然我们这一支的人都要跟着您去了,您忍心吗?”
太皇太后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厌恶,冷声道:“复儿是怎么死的?!”
傅紫霏手一颤,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就连丧父之痛也比不过这一声喝问更让人惊骇,她的眼珠子惊慌失措地四处乱转:“思恩郡王不是被华阳王的马踩死的吗?”
太皇太后什么都明白了。她从枕头下取出明珠给她的那个琉璃瓶,问傅紫霏:“你认识这个吗?”
傅紫霏心跳如鼓,勉强稳住心神:“这是一个琉璃瓶。”
太皇太后不由为她暗赞了一声,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只说这是一个琉璃瓶。既有退路,又有前路,假有时日,多加培养,定然是把好手,可惜时间不多了。
太皇太后把瓶底亮给傅紫霏看:“这是殇帝御用之物,当初他豢养毒虫并萃取其毒液,特命尚宝监为他制作了一批琉璃瓶,专用来装这些东西。他经常用这些东西添加在宫人的饮食里,或是撒到他们的脸上眼里,只看他们是什么反应,再让人记录在册。”
傅紫霏白着脸道:“虽然不该议论死人是非,但殇帝实在是残暴得过分。”
太皇太后淡淡地道:“那一本册子被他取名为琉璃谷纪事,其中有这么一种毒药,由好几种毒虫汁液偶然混合而来,与人服之,初时无碍,渐渐神思恍惚,行动不受控制,失去知觉,静卧许久,复又清醒。此种毒,名醉仙人。”
傅紫霏手脚冰凉,她失神地看着太皇太后,觉得自己这短短的一生,从未有此刻这般绝望,她就要死了,她想。太皇太后有多喜爱倚重宇文复,她是知道的,可以说,在荣明死后的那些****夜夜里,太皇太后是靠着宇文复才挺过来的。但是她亲手害死了宇文复,还一把火烧得他尸骨无存,面目全非。
太皇太后轻叹一口气:“我对你不好吗?复儿对你不好吗?你可知道,他曾在背里怎么求我?他几次三番向我求情,求我别让你嫁给殇帝,还说他想效仿六皇叔,会一直都对你好的。”
傅紫霏捂住脸,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你毁了我全部的希望,也毁了你自己的希望。”太皇太后厌恶地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傅紫霏哽咽着抬起头来,目光坚毅地道:“这是诬陷!我什么都不知道!若论这世上有几个人真心实意盼望思恩郡王好,除却皇祖母和丽太妃之外,就当属我!”
第878章 可怜人
太皇太后恨不得狠狠地搧傅紫霏两个耳光:“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傅紫霏振振有词:“我为何不好意思说?他对我好,难道我是石头木头不知道吗?我也想对他好,但他的命不好,我又有什么办法?真要算起来,害死他的人正是姑祖母你!”
太皇太后震惊了:“你说什么?”
傅紫霏心里有着扭曲的快意:“我说害死他的人正是姑祖母你!倘若不是你总试图把他推出去对抗那些人,他们又怎会想要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命?所以我说害死他的人正是你!”
傅紫霏一连说了三次“害死他的人正是你”,桑葚撑不住了,厉声喝道:“皇后娘娘,你怎可如此无状!分明是你恩将仇报动手害人,现在却说是别人的错。”
太皇太后摆摆手:“让她说,机会难得,让她把她心里的那些恨全都说出来,不然以后大概也没机会了。”
以后大概没有机会了。傅紫霏被这一句话拽回了现实,她涕泪交加,痛哭出声:“娘娘,姑祖母,太皇太后,皇祖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并没有害思恩郡王。他对我那么好,我怎可能去害他?那不是和畜牲一样的吗?”
太皇太后玩味地注视着她,看她哭得声嘶力竭,恨不得以头撞墙以证清白,这才收了功:“我也以为是诬陷。是想要挑拨你我之间的感情。”
傅紫霏狠狠地出了一口气,哽咽着道:“就是诬陷!就是挑拨!您千万别上当啊!如今只剩下我和您了。”
太皇太后微笑着道:“是啊,如今只剩下你和我了,我终究是要走的,你却不得不停留。你不想死,是吧?”
傅紫霏犹豫片刻,惴惴地道:“不是我舍不得死,而是家里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还需要我,我若是再死了,他们可怎么办?”
“那好,你附耳过来,我教你怎么活下去。”太皇太后挣扎起身,抓着傅紫霏的衣襟轻声和她说了两句,用尽全身力量狠狠搧了傅紫霏一个耳光,傅紫霏猝不及防,尖叫起来,太皇太后嘶声道:“给我杀了她!杀了她!”
傅紫霏尖叫着往外逃:“救命,陛下救命!”
宇文光一直站在树荫下发呆,在他的这个方向,刚好可以看到姬慧的房间,姬慧紧闭房门,从不曾露脸,他很想知道,她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也想在事后去她那里坐一坐,喝喝茶,说说话,告诉她,他真的是不夹杂任何私心地想要宇文诺好好地活下去。他觉得姬慧一定能懂他。
至于太皇太后和傅紫霏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压根就不关心,直到他听见了傅紫霏的尖叫声,他才回了头。
傅紫霏半边脸肿起老高,鬓发散乱,神色凄惶朝他扑了过来,蒋又圆拦住她,她便“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泪流满面地道:“陛下救我,陛下救我!太皇太后要杀了臣妾。”
宇文光见惯了精明强势的傅紫霏,此刻见到凄惶末路的她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太皇太后不是皇后的姑祖母吗?她怎会要杀你?”
说话间,几个宫人气势汹汹地冲出来要抓傅紫霏,傅紫霏猛地一推蒋又圆,拼命朝宇文光身后躲藏,凄惨叫道:“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宇文光皱了眉头,示意蒋又圆:“太皇太后病得糊涂了。”
蒋又圆当即让人把那几个宫人叉了开去,同时警惕地盯着傅紫霏,就怕她又玩什么花样。
傅紫霏抓住宇文光的袖子大哭不止:“太皇太后一定说是臣妾泄露了她的秘密,这才导致失败……”
宇文光虽然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但也是知道她经常被太皇太后折腾的,因此心里倒也少了几分厌恶,多了几分可怜:“太皇太后病得糊涂了,不必理她。”
傅紫霏抓住了这一瞬间,大哭着给他使劲磕头:“臣妾有罪,臣妾有罪,求陛下给臣妾的家人一条生路。”她抓着他的袖子,絮絮叨叨地从她为何入宫开始说,一直说到宇文白怎么虐待她,闵宝云如何欺凌她,宇文白死了之后她又如何身不由己,再说到现在,她极会说话,言简意赅,却句句都在实处:“太皇太后说臣妾的父亲已然死了……他不过是心疼女儿,不忍女儿被人欺辱啊,陛下!”
他若做了真正的皇帝,她这个皇后当然也就不会被人欺辱了。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说,傅明诚无罪。宇文光让蒋又圆把傅紫霏扶起来:“你回去安生度日,朕不开口,你便仍然是皇后。”
傅紫霏的心落到了胸腔里。她得到了宇文光的保证,她可以暂时活下去了。太皇太后说得没错,愿意护佑幼弟的宇文光其实是个心软的人,只要抓住这一点就够了。她听话地又给宇文光磕了个头,深深看了太皇太后的寝殿一眼,转身离开。
蒋又圆欲言又止,宇文光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而已。让人看好她,给她一口饭吃,别让她出来惹事也就是了,以六皇叔和六皇婶的性情,未必会怪。”
桑葚走出来,给他行礼:“陛下,娘娘想见慕姑姑。”
慕姑姑在宇文光的记忆里,只是一个能干善良的聪明人,并没有什么威胁。宇文光摆摆手:“让她来。”
蒋又圆小声提醒他:“还是召太医来看一看吧,老奴觉着太皇太后不大对劲。”仿佛是要了却心愿,交代后事的样子。
宇文光自觉累得慌,只想逃离:“随你的便吧。六皇叔什么时候来?”
蒋又圆道:“他若真是无事,算来最迟不过明天就该回京了。”
宫人来报告搜查结果:“没有找到项城郡王。”
只剩下姬慧的住处没有搜查了,宇文光决定亲自监督宫人完成这个任务,他大步朝着姬慧的住处走去。素衣淡妆的姬慧走出来迎接他,神色安静淡然,仿佛这几天的风风雨雨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宇文光就喜欢她这样的安然:“口渴了,来姐姐这里讨杯茶喝。”
第879章 一块肉
太皇太后问桑葚:“皇帝哪里去了?”
桑葚道:“去了姬慧姑娘那里。”
太皇太后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问道:“阿觞来了么?”
桑葚道:“陛下已经着人去召见慕姑姑了,想来很快就到。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太皇太后道:“最后的愿望是,摄政王妃回京之后,我要见她。”
若是摄政王妃不想见她又怎么办?桑葚看到太皇太后的模样,始终没有说出来,而是说道:“是,奴婢这就去禀告陛下。”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道:“不必着急,摄政王妃回京还有些时辰,等陛下有空再去回禀也不迟,现在么,不要打扰他。”
此时,稷山大营外的一间民房里,明珠正在给米粒儿和佳佳喂饭,小石头和壮壮在一旁为了一块肉的归属问题又掐上了,碍于明珠在一旁盯着,并不敢有大动作,只敢弄点小动作。两个人都是倔强的性子,分明被彼此弄得很痛很委屈并且很想哭,但都忍着不哭,而是互相憋着气继续抢那一块肉。
小石头的乳娘生怕明珠为此生气不喜欢小石头,便干笑着和素兰说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也没缺这一块肉啊。怎么就抢上了呢?”
素兰微笑着道:“小孩子都是看着别人的比自己的好,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让他们自己解决,王妃既然没有发话,嬷嬷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乳娘偷窥明珠的脸色,见她只管笑着逗弄佳佳和米粒儿,的确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也就把心放了回去。
佳佳和米粒儿各自吃完一碗饭了,壮壮和小石头还没争出胜负,明珠这才发了话:“一盏茶之内吃不好饭,就都没得吃了。”
壮壮和石头不相信,继续争那块肉。
明珠也不管,让人计着时辰,时间一到,便让人收走了所有的饭菜,唯独留了那一块肉给二人,笑道:“好了,这块肉这么好,想必够你们俩吃了,继续抢吧。”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壮壮,一块肉怎么看都比不上一顿饭,但是现在不继续抢下去就连这块肉也没得吃,他索性把所有的矜持全都丢了,朝小石头猛地扑过去,手足并用,硬生生抠走那一块肉塞到了嘴里。
小石头大怒,张嘴就咬,壮壮吃痛,大哭起来,明珠轻而易举地从他的嘴里拿走了肉,再扔给了一旁等候许久的铁锤,铁锤一口就把肉咽下了肚子。
两个孩子都嚎啕大哭起来,壮壮泪眼朦胧地看着明珠:“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小石头也哭:“我饿了,我饿了,姑姑我要吃饭!”
明珠笑笑,擦擦手,轻描淡写地吩咐一句:“谁都不许给他们东西吃,谁敢违命就也别吃了。”再一手牵着米粒儿,一手牵着佳佳到院子里去遛弯,全不管这两个淘气包。
这房子是当地富户的,被临时找来做这几个孩子藏身的地点,修建得虽然比不上京中富贵人家,但也花木扶疏,整齐开朗干净。富户的小儿子养了一窝小猫,正是顽皮的时候,在墙上爬上爬下,十分可乐,明珠带着两个女孩子找了阴凉地坐下来看小猫,不时陪两个孩子唠叨几句。
壮壮和石头由素兰牵着来找她承认错误,明珠微笑着道:“哪里错了?”
俩孩子说不出来,明珠就道:“你们俩是兄弟,为了一块肉丢了一顿饭,划算么?有打架赌气的功夫可以吃很多块肉了,是吧?”她本来想说得更深一点,但想到道理说得太深两个孩子也不懂,便到此为止。
俩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一齐眼巴巴地看着她:“要吃饭。”
明珠摇头:“说过的话要算数,等晚饭吧。”
壮壮没忍住,眼泪又掉了出来,小石头也哭,大声的哭:“不要姑姑,不要姑姑。”
忽听宇文初在身后说道:“这么热闹。”
壮壮找到了靠山,立刻朝宇文初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也不敢告明珠的状,就是哭,宇文初问他怎么了,他只敢小声说:“饿。”
小石头明显要惧怕宇文初一点,但他也有办法,抱着明珠的衣角喊:“姑姑,要吃饭,要吃饭。”
明珠微笑,很坚决地说道:“什么都没有。”
米粒儿和佳佳学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石头崩溃了,也跟着去求宇文初,宇文初听了经过,一皱眉头:“为了一块肉抢这么久也就算了,还为此丢了一顿饭,活该被罚。要么速战速决,要么分吃,什么办法不比发蠢好?罚得好!”
又是一场恸哭。
明珠忍住笑意,示意乳娘把几个孩子带下去,回身问宇文初:“吃过了么?是准备回去了吗?”
“吃过了。”宇文初道:“京里差不多了,该回去稳定局势了,再迟容易生变。”
“今天比昨天好多了。”明珠仰头去看他脸上的伤痕,再挽上他的胳膊:“要带上孩子们么?”
“带上,不管走到哪儿,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就是了。”宇文初简单地把京里的局势和明珠说了一遍:“回去后太皇太后必然要召见你,无论如何你都不要独自见她,我陪你去。”
对于傅明诚的死明珠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觉得天理昭彰,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对于宇文诺,她心里却不好受,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已,到底是谁下的手?她很后悔:“早知道会这样,我那时候就不该听梅雨西的,应该派人把他看起来。”
宇文初淡然道:“你若当时强行带走他,陛下难免心生芥蒂,不关你的事。”他顿了顿,低声问道:“别人都猜是我做的,你怎么看?”
明珠摇头:“不是你。这么久了,你若想要他死,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他顺理成章地死去,毕竟这么小的孩子,生病夭折是很正常的事。”
“你信我,让我很高兴。”宇文初眼里光华流转:“若我未曾猜错,带走他的人,应该是太皇太后。”
第880章 诀别(一)
再没有比太皇太后更有理由和机会带走宇文诺了。
首先,她是这一系列事件的策划者,占尽了先机,在大家都自顾不暇地时候来这么一出,最是方便不过,若是赢了自然可以把宇文诺放出来,若是输了便顺势藏匿起来。
其次,她很有理由这么做。一可以让宇文初背负莫须有的骂名,顺便狠狠恶心他一下;二能让宇文初和宇文光之间生出芥蒂,打消宇文光的幻想;三可以让宇文诺脱离宫中的危险、平安长大;四可以借此制衡宇文初,让他不得不尽力保住宇文光的性命。
可谓是一箭四雕。
明珠不知道宇文初对此有什么想法,不过这条路注定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她反手握紧宇文初的手,虽什么都没有说,却让宇文初感受到了她的支持之意。
一家人从稷山赶回京城,已经是傍晚,才被大雨洗涮过的京城透着一股冷清意味,宇文初被人迎入宫中,明珠则带着孩子们一路行去,看到了许多残垣断壁,还有好些无家可归的人。她甚至于看到了一幕——在得到摄政王平安无事回京的消息之后,前两天被正统派趁机使坏毁了家园的那些人,聚集起来冲击活下来的那些正统派的家,他们口里喊着口号,要把这些唯恐天下不乱,手段阴毒的人从家里赶出去,并赔偿他们的损失,受到应有的惩罚。
明珠没有掺和这些事,而是低调地带着孩子们回了娘家。傅明达和傅明正照例不在家中,家里当事的傅丛和傅霖,傅丛坐镇指挥,傅霖带着几个弟弟还有族里的得力子弟进进出出,安抚在这次动乱里受了损失的邻居和旧人,需要钱的就给钱,需要人手的就给人手,不说面面俱到,但也表现出了足够的担当和灵活机变,还有热心肠。
一家人见面格外欢喜,钱氏等人纷纷向明珠打听宇文初的情况,听她说了当时的情形后,都是后怕不已。再问闵宏文的下场,明珠轻描淡写地道:“他勾结中山逆贼行谋逆之事,自然是要枭首示众的。”
宇文初仍然没有选择把太皇太后的所作所为公布天下,而是采取了最折中最低调的处理方式,原因无他,闹大了于国于家都没有什么好处。
忽听宫人来传旨意:“太皇太后召见傅相爷。”
傅霖很不高兴,傅丛基本只能静卧不动了,每一次翻身都是酷刑,现在让他入宫去面见太皇太后,指不定半道上就痛死了,当即拒绝:“家祖父病重,不能移动,还望见谅。”
宫人淡淡一笑:“公子何不问问傅相爷的意思?”
傅霖正想说不用问了,就见大管事安如山走出来:“老爷说他要进宫去。”
傅霖急得不行,却压根劝不住傅丛,只好去告诉明珠,明珠想了想,决定陪同傅丛入宫。太皇太后时日无多,父亲也是病入膏肓,到底是多年的兄妹,父亲既然决定去见,那就遂他的意。孝顺孝顺,不就是顺意么?
她把自己的亲王正妃座驾让出来,让人在里面铺陈了厚厚的棉被,再让人用一床薄被把傅丛兜上,尽量轻缓地把人移到了车上,同时自己在一旁陪伴伺候,让车夫捡着平缓的地方慢悠悠地往前走。
傅丛神态安详,微笑着和明珠说道:“你不必替我担心,我自己有数,相比可以出宫看热闹透气,这点痛苦并算不得什么。”
明珠于此只有敬佩,她问傅丛:“父亲入宫之后,准备和太皇太后说些什么呢?”
傅丛淡然道:“诀别。”
明珠悲从中来,好容易才忍住了眼泪,露出笑容,打起车帘,指着窗外街边那些热闹的店铺小摊给傅丛介绍,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问傅丛要不要尝一尝。
傅丛微笑着道:“这几十年里一直忙于政务,退下来之后又忙于养病教养子孙,竟然没有空闲上街逛一逛,看一看,真是失策。既然你说好吃,就都买来,我尝尝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明珠欢欢喜喜地让人去把吃食和玩物尽数买来,玩物堆在一旁,吃食则由她切小了亲手喂给傅丛,傅丛胃口不好,每样只能吃一小口,但他的心情非常好:“果然如同你所说的那样好吃,今天出这次门真值得。”
吃好了东西,明珠又把那些新奇玩物摆弄给他看,她生恐傅丛不感兴趣,一边卖力地表演,一边偷看他的神情。却见傅丛如同小孩子一样聚精会神,不时还发出会意的笑容,连声惊呼:“这个好玩,多备几份带回去给孩子们,我这个做祖父的难得出一趟门,算是心意吧。”
明珠放下心来,越发自然欢喜,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宫门外。宇文光特意下旨让人抬了肩舆来接送傅丛,顺顺当当入了长信宫,恰逢江州子从里面出来。
明珠给他使眼色,询问太皇太后的病情究竟如何了,江州子无奈地摇头,表示太皇太后仍然拒绝就诊。桑葚出来:“太皇太后宣傅相爷觐见。”
明珠跟着要进去,桑葚拦住了她:“娘娘有旨,只见傅相爷。”
傅丛朝明珠轻轻摆手:“没有事,你在外面耐心等我就好。”
明珠只好在门外静候,然后她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慕姑姑。慕姑姑正在低声吩咐宫人做事,见她看过来便给她行了个礼,走过来道:“王妃回来了,这一路都平安吧。”
“平安。”明珠问慕姑姑:“姑姑是回来了吗?”
慕姑姑淡然道:“老奴来送太皇太后最后一程。”
明珠表示理解,二人相对无言。
又见姬慧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先给明珠行礼,再道:“民女见王妃入宫,略备清茶素点,请王妃赏脸光临。”
明珠略一思忖,就跟着姬慧去了她的居处。
茶过一巡,姬慧起身给她行了大礼:“民女有一事相求,请王妃成全。”
明珠并不扶她,只问:“你说。”
姬慧抬起头来,直视着她坦坦荡荡地道:“民女恳请出宫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