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四 斗法 中
一切皆如济天下所料,殿前斗法获胜并没有改变大局,真武观依旧矗立,孙果仍然当着他的国师。只是见识过道德宗道法威力后,自明皇以降,满朝文武对待道德宗态度均有所改变。至少道德宗弟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在长安城中行走,朝中诸臣也没有谁再敢对道德宗横加指责。
高力士的地位无形之中提升了少许,举荐道德宗的寿王李安更是名声大燥,至于道德宗本身得到的好处,倒好似反而没有这两位来得多。在高力士的相助下,道德宗在长安城中得了一块土地,可以盖座道观。
事态有所进展,但远不若云风所料想的那样乐观,是以斗法结束后,云风对济天下也是钦佩不已。
而且那块神州气运图,总还是长安上空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
纪若尘此刻对于天下局势没什么感觉,就是在整个殿前斗法的过程中,他也在不停地和迷乱感觉搏斗。他眼前时时会出现海市蜃楼般的景物,那感觉是如此真切,以至于很多时候他都分不清那究竟是真,抑或是幻。
当一名太监来到驿站,高声传旨,命纪若尘入宫瑾见时,纪若尘也正是处于幻境之中,恍惚觉得周围全是熊熊烈焰,火焰中似有许多人在呼号挣扎,这些人的面孔都相当的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在用了两次凶星入命大法后,他陷入幻境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恍惚之中,纪若尘听得那太监宣旨已毕,就跟着他去了。
以道德宗在修道界中地位身份,那太监奉旨宣召实是一件颇为无礼的事,但纪若尘分毫未露愠色,随之而去。道德宗诸道反而觉得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胸襟耐性,实是非同一般,真人们果然目光如炬。
在那太监的引领下,此番纪若尘是从宫城一侧的小门入的皇宫。那太监将他领到一处偏殿,就吩咐他在此等候。这间偏殿十分的幽静冷清,四周见不到一个宫女太监。纪若尘对这冷落分毫不以为意,端坐于殿中,只是苦苦思索当日李白带得自己喝酒时所用的手法。他虽然不知李白的具体运用法门,但得悉世间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法术,也令他眼前豁然而开一个全新天地。
也不知坐了多久,偏殿殿门方才一开,高力士走了进来,笑道:“唉呀,让小神仙等候这许多时候,咱家真是罪过,罪过!时辰不早,纪少仙就此随咱家来吧!”
纪若尘随着高力士在宫中左兜右转,最后从一处不起眼的小门入了一间宫院。这座宫院颇为清幽素淡,但其实布置得极为奢华,远非刚刚那间冷宫偏殿可比。不过这间宫院中也见不到几个宫女,与其环境陈设颇为不符。
让纪若尘坐好后,高力士低声在他耳边道:“一会杨妃要见你,可切记不要失礼。”
“杨妃?”纪若尘眼前浮现出当日彩楼上端坐在明皇身边风华绝代的丽人。他实不知为何名动天下的杨贵妃会忽然传召自己,而且还是在这样一间幽静的宫院相见。他心中开始升起警意,深宫之中太多匪夷所思之事,若论勾心斗角,他们这些修道之人恐怕十几个加起来也非是这些权宦宠妃的对手。
此时殿中忽然泛起一阵淡淡幽香,然后方有隐约的环佩叮东声响起,纪若尘只觉得整间宫室忽然亮起,一个丽人款款走了进来,在贵妃榻上坐下,以手支颌,斜斜地靠在了扶手上。
她一身薄丝宫裙,没什么多余装饰,如云青丝被一根玉簪松松挽起,那余下的,就是面如春花,肌肤如雪。
透过那薄薄的纱裙,纪若尘几可看到她起伏有致、似蕴着无穷力量,时刻可能喷薄而出的的曲线。与她肩头胸前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相比,甚而与胸前那一道若隐若现,不知其深几许的幽深沟壑相比,纱裙下曲线的诱惑都要强上了三分。
纪若尘曾经相处过的诸女如张殷殷,含烟,青衣与顾清等皆有不世之姿。但那时他满心只是修道保命,哪有半点心思放在女色上面?此时当初的心结虽已解开小半,但久而成习,也就不大会受女色诱惑了。
但这杨玉环分明没有半点诱惑他的意思,纪若尘自己反倒隐隐感觉心一下跳得要比一下快些,特别是在她那如水双瞳的注视下,纪若尘竟然微微地感觉到紧张起来。
如此近距离相对,纪若尘已可确定杨玉环也是修道之士,且道行还是不浅,与李安那种三心二意的修炼绝不可同日而语。且这杨玉环道法十分玄妙,长于隐忍藏匿,以纪若尘的灵觉也只能发觉她身有道行,而看不透她道行深浅。
当然,她身份特殊也是一项原因。纪若尘虽然身份超然,但于礼法讲,也不宜盯着她久视。
杨玉环凝神望了纪若尘片刻,才柔声道:“纪少仙出身自道德宗,那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大派了。”
纪若尘双目低垂,答道:“我年轻学浅,未得本宗道法万一,实在是惭愧。”
杨玉环只嗯了一声,就此沉默下去。纪若尘端坐不动,他耐心可是极好的。
过了许久,杨玉环方幽幽叹了口气,道:“少仙出身名门,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昆仑?”
“昆仑?”
纪若尘微微一怔。昆仑二字素来玄妙莫测,道典中众说纷芸,有说那是西王母所居之地的,也有说那是群仙聚居之所的,但说来说去,昆仑究竟在何处,又或是否有昆仑此地,道典中没有一本说清楚过。
纪若尘沉吟片刻,道:“昆仑飘渺难求,我年轻识浅,实不知它究竟在何处。”
杨贵妃叹道:“既然连少仙都不知晓,那想必这世上是没什么昆仑了。”
她这一叹虽短,内中却含着不知多少离恨思愁,虽只若冰川一角,却也一时让纪若尘听得呆了。他有心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玉环叹罢,又怔怔地想起了心事。她忽然玉面一白,黛眉微顰,以手捧心,似欲作呕。
纪若尘感觉得杨玉环气息骤然纷乱,忙问道:“娘娘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杨玉环坐直了身体,刚道了声不碍事,忽然鼻端又冲上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登时又空呕了几下。纪若尘一惊,起身想上前,又想起两人独处空殿,与杨贵妃近身可是极度失礼之举,于是又坐了下去。他这一动不打紧,杨玉环只觉迎面一道无形血浪扑来,一时之间几乎不能呼吸!
她久居深宫,处变不惊只如家常便饭,因此尽管身上不适如潮袭来,表面上只是面色略有苍白,微笑稍有疲倦而已。这阵血气来得毫无征兆,绝非寻常。她坐定了身,眼波流转,似是漫不经心地在殿中各处及纪若尘身上扫过。
杨玉环那一双似水带烟的眼可不寻常。
当年灵墟妙玉初见杨玉环时,即说她有天眼宿慧,其后在灵墟三年修行,大多时候炼的就是双眼神通。这门神通初修肉眼,可视物若鹰,其后成心眼,能破表入里,直视本体。再后为慧眼,可略通过去未来因果。再后为天眼,可见前世来生,窥破轮回。
她是带着宿慧的,因此虽只修了三年时光,但已初具慧眼。
但杨玉环环视而过,却仍未看破血气来自何方,不由得心下略有惊慌。她师从的灵墟也是道门正法,早已察觉这血气之中有杀伐屠戮之意,绝非源自正道法门。这也就罢了,令她心惊肉跳的竟是这血气中似还有一种颇为熟悉的味道,那是她绝不愿意在此等情局下省起的味道。
杨玉环轻抬皓腕,从身旁果碟中取过一枚荔枝,剥了入口。又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先是略点了点额上面上细细的珠汗,才拭了拭樱唇。
然后那只柔美无瑕的手,就那样定在了唇边,任丝帕从指尖飘落!
她樱唇半张,面白如雪,双眸中尽是震惊,骇然,定定地盯着纪若尘!
在她眼前,纪若尘全身衣衫尽消,现出匀称健壮的体魄。他胸口处挂着一方小小青石,正不住涌出浓稠得几乎流不动的鲜血,时而涓流,时而结滴滴落。浓浓的鲜血顺着纪若尘肌理纹路而下,至上腹时尚还分成数道血流,到下腹已是一片血海汪洋!且他置于膝上的双手中也染满鲜血,那血红得十分炽热,顺着他双腿无声无息地滚落!
纪若尘脚下,已是一汪浓血,且还在缓缓向四方蔓延!
杨玉环早已顾不得难以忍受的血气,只是骇然望着那方青石。她记得这方青石!
就在此时,青石忽然一阵模糊,匿去踪影,四溢横流的鲜血也消失不见。纪若尘青衫如洗,正襟危坐,殿外竹影疏落,殿中典雅沉凝,沉香隐隐,刚刚那如浪排空的血腥气已不知去向。
方才飘落于地的那一块丝帕名为破障巾,乃是妙玉所赠法宝,以之拭目可暂时提升天眼诸神通,正合杨玉环所用。此时破障巾效力已失,她只初窥慧眼堂奥,自然异相尽去。
可是她已认出了那方青石。
在那个晴日落雷的下午,这块青石终显出不凡,有如神物,当日还将她烫了一下。一念及此,她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刹那感觉,仿如昨日。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块青石是自出生时就与他相伴之物。
仍是那个下午,在他悟透前缘,挥袖而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一点音讯。
他要去的地方,名唤昆仑。
可是任她博览群书,甚而连此前从未碰过的道书都读了不知多少,仍是不知昆仑究竟在何方。其后她入了灵墟,本师妙玉只知昆仑乃是上古传说中的仙地,但是否真有此地,却是谁也不知。
三年艺成。
枉她修成慧眼,却仍不知昆仑在何处,他又在何方。
其后妙玉说她俗缘未了,着她出世了却因缘。她入了王府,又进了帝宫,不知见过多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不论是王候将相,还是高人修士,乃至于孙果或司马承祯这等化外高人,皆不晓昆仑。
如此辗转,又近三年。
如今青石再现,她却知道,纪若尘并不是他。
可是青石为何滴血,血气中又为何有如此熟悉的味道?她不敢再想。
杨玉环知道所谓慧眼能通过去未来事,实是可见一些征兆而已。这些征兆大多晦涩不明,难解其意,就如以先天卦象推算前后因果一般。慧眼所见征兆往往可有多重解释,如何理解,往往要视运法者本人而定。就如现于纪若尘身上的鲜血,自是至凶的血兆,且与她有关。可是究竟有多少干系,就不得而知了。这血兆可应在她身,可应于纪若尘,也可应与纪若尘过去未来所见所遇之人身上,这当中与杨玉环的关系,或许仅止于纪若尘现下坐于她对面而已。
天机难测,由此可见一斑。
“娘娘,您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纪若尘再次问道。
杨玉环这才从幻梦中醒来,她以手捧心,慢慢将疯狂跃动的心宁定下来。那纤长的玉指深深陷入凝若滑脂的胸肌中,凄清中又透着诱惑。
片刻之后,她才张目望向纪若尘,柔声道:“不打紧。哀家观少仙颈中有一根红绳,不知所佩是何宝物,可否借哀家一观?”
纪若尘一怔,知她说的是青石,于是摘下红绳,伸手入怀,再取出时掌心中已多了一块古意盎然的烟玉环龙佩,上前呈给了杨玉环。他戴着玄心扳指,玩这等偷梁换柱的小把戏自是易如反掌。青石乃是解离仙诀出处,他可不愿以之示人。
杨玉环轻抚着烟玉环龙佩,眼波迷离,不知在想着些什么。过得片刻,她眼神渐渐清明,微微一笑,将玉佩递回给了纪若尘,道:“打扰少仙了,昆仑之事,还请少仙代为留意。”
于是纪若尘起身离去,兀自不知今日午后这一场碰面所为何来。
他走后良久,杨玉环仍静坐不动。此时高力士轻手轻脚地从殿侧走进,低声道:“娘娘,万岁午歇将醒,您今晚晚宴要用的琵琶已经调好了。”
杨玉环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高公公,昨日殿前斗法道德宗大获全胜,可是威风得紧。看来过不了多久,护国国师就该换一换人了吧。”
高力士道:“禀娘娘,那也未必。老奴听说,道德宗好象夺了一件什么神物,据说与本朝气运有关。这一桩案子,可还没结呢。”
章三十四 斗法 下
月朗星稀,晚风微醺。
纪若尘辞别了云风与道德宗群道,孤身一人上了马车,在数名禁卫的护送下向南门行去。此时离订婚之日已是不远,他须得提早回山,以做准备。
马车在禁军的护送下飞速前行。纪若尘坐在车内,听着窗外遴遴的车轮声,耳中渐渐响起阵阵蜂鸣,顶心中又似有一根利针在搅动,越是接近城门,顶心的疼痛与耳中的蜂鸣就越愈发的厉害。纪若尘眉头皱起,只觉得顶心的疼痛虽然从未经历过,但也十分熟悉,似乎在哪里曾经知道过。
长安城外。
已静坐了五日五夜的云舞华双眼徐徐张开,双唇微开,吹出一缕淡至无色的火焰,道:“他快来了。”
同样静坐五日的苏苏也睁开双眼,转头望向了云舞华。
云舞华黑裙依旧,肌肤若雷,静坐五日后,气度如华,更显空灵之意,有如水墨绘成的精灵,通体上下惟有一点朱唇殷红如血。
中夜时分,夜风似水,然而云舞华身周十丈之内却是隐隐有热气升腾。
“舞华姐姐,你……”苏苏一双大眼中已泛起隐隐的水雾。
云舞华遥望着远方***煌煌的长安,淡道:“能手诛仇敌,我心愿已足。苏苏,动情乃是龙虎太玄经的大忌,你可别忘记了。”
苏苏嗯了一声,也望向长安方向,不再看云舞华。过不多时,忽有数点晶莹水滴在她前襟处溅开;化成无数细碎珠玉。
那一边,云舞华似是隐约地叹息一声。
将到南门时,纪若尘的马车忽然停下,车前传来阵阵喧哗。
纪若尘打开车窗一看,见出城的大路边摆了一桌两椅,堆了数坛好酒。前方一人站在路中央,拦住了马车去路。只看他那四品服色,以及似集天地钟灵才气于一人的气概,就知是那“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太白。
“这两句诗形容他倒也贴切。”望着中路拦车的李白,纪若尘如是想着。
不过他虽只在长安呆了数日,但也对朝廷庙堂中事了解了不少。这两句诗如此直白,怕就是这文道兼通的谪仙李白始终在仕途不得志的原因。由是看来,今后他多半也得不到什么升迁的机会,休说兼济天下,就是主政一方,造福乡里也办不到。若论政治党争,那好财贪吃的济天下可比李白强得太多了。
李白虽只是个清水翰林,但诗才早动天下,又刚得明皇杨妃欢心。是以那些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禁卫军也不敢轻易得罪,客客气气地说车上乃是高公公的贵宾,道德宗的少仙,事急赶路,请李翰林勿要为难。
李白一声长笑,不理那禁军头目,只是向着马车叫道:“纪小兄弟,我知你今夜要走,特意备了几坛酒在此等你,来未来,且饮过再走!”
纪若尘早知李白性情,不陪他喝干这几坛酒是绝对出不了长安城的一于是他下了马车,道:“既然李大人相邀,若尘敢不从命?”
李白道了声“爽快!”,就拉着纪若尘在桌边坐下,随手提起一个酒坛,满满地斟了两大碗酒。纪若尘此时头痛耳鸣仍未消去,又被酒气一冲,当即面色一白,差点就呕出来。但既然李白相邀,也无不喝之理,当下硬着头皮,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护送马车的几名禁卫见纪若尘如此,也就只能在旁侍立等待。
当!两只海碗重重地碰在一起,不光酒液四溢,而且碎瓷乱飞,打在众禁卫黑铁甲上,敲击声细碎如急雨。一众禁卫迫不得已,只得不住向远处退去。
以二人酒量,又是如此豪饮,别说只是几坛酒,就是几十坛也早该喝干了,只是那李白每喝一碗,必然慷慨激昂,指点江山一番,又或是豪兴大发,吟诗数句。纪若尘此来长安前早听济天下讲解过多日天下时局,故而对李白点评的时事颇为不以为然,然而对他随口而出的诗句却均惊为天人,越是细细品味,就越是钦佩不已。
如是,二人会劳叨叨,直喝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过才下了三四坛酒,倒把那几名重甲禁卫等得腿脚酸麻。
长安城外,茫茫夜色中总有一点火光亮起,旋又灭去。
云舞华闭目静坐,整个人都已浮上半空,双颊如火,全身颤抖不已,方圆数十丈内青草尽数桔黄,偶有枯草窜起一道火光,瞬间就化灰而去。
苏苏已立了起来,怔怔地看着空中苦苦支撑的云舞华,又回首望了一眼长安。
长安城内,灯如昼,人若潮,正是盛世繁华。
云舞华忽然叹一口气,身体舒展开来,若一片没有重量的凋零花瓣,飘荡而落。苏苏咬死下唇,抢上一步,接住了她。
云舞华双目紧闭,宛如睡去。
苏苏再次回首,最后望了一眼长安,泪眼朦胧中,惟见长安灯影迷离,繁华如梦。她终一声清啸,宛如龙吟,转身远去!
当!两只破烂不堪的海碰在一起,还未饮时,碗中酒就去了一半。
这已是最后两碗。
李白早已醉态可掬,抱着最后一个酒坛例来倒去,也不过倒出数滴酒来。他随手一抛,咣当一声,将酒坛掷得粉碎。纪若尘也有了几分酒意,当下长身而起,摇摇晃晃地向李白作了一礼,道了声‘前路方长,就此别过。”,就向南城门行去,连马车都不坐了。吾爱文学网
纪若尘刚行至南城门门洞中,顶心处又是一阵针刺般的剧痛!这一记突如其来的剧痛刹那间驱散了他所有酒意,也如一道闪电,驱散了他心中的迷雾。
纪若尘明白为何会对这从未经历过的疼痛有如此熟悉的感觉了,那是极乐针的剧痛!他望了望长安城外茫茫的夜色,终于断定云舞华就在前方的黑暗中,等着他,而他更是知道,不管她是以什么方式压制住的极乐针,这极乐针及已接近了发作的边缘。
纪若尘土在城门正中央,回首长安宫城***映天,丝竹隐隐,显然夜宴方酣,只不知那以乐艺舞技冠绝天下的杨玉环此刻是在抚着琵琶,还是舞着一曲羽衣霓裳。而前方,惟有一片夜色茫茫,不知凶险几许。
他有些犹豫。
倒不是他畏惧凶险,只是他有些不知当不当这样做。就在他举棋不定时,耳中忽然嗡的一声,眼前幻境又起,环顾着四周血一般红的火焰,一缕杀意悄然自他心底泛起。
一阵夜风拂过,城门洞中已是空荡荡的一片,纪若尘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白正踉跄着走向自己府第,忽然站住,回首望向南门的方向,良久方才摇头叹道:“斩尽杀绝,这又是何苦?……或许,他这样做才可成得大事吧……唉!”
他摇了摇头,复又摇晃着向前走去。
夜幕之下,玉轮高悬,清淡月辉下,青墟宫中泛起淡淡雾霭,望之有如仙境。只是这人间仙山,不知为何总让人感觉到一阵浸骨寒意。
吱呀一声,青墟宫西北角一座偏殿木门打开,吟风从殿中步出。殿前庭院中,虚玄坐在松下石上,借着天上月辉,正自读着道书。见吟风出殿,虚玄当即起身迎上,微笑问道:“怎样?”
吟风紧皱双眉,道:“诸事不顺,心绪不宁。”
虚玄捻须道:“这也急不得,且随缘吧。此次下山际遇如何?”
吟风罕见地苦笑了一下,道:“当见的例是见到了,只是当杀的却杀不了。”
虚玄点了点头,道:“想必是机缘使然,也不必过于强求了。”
吟风行到殿前的荷池旁,凝望着一池的睡莲,沉吟良久,终于摇了摇头,道:“机缘并非如此。此次之所以会诸事不顺,该是因为我忘记了许多本不该忘记东西的缘故。可是究竟忘记了什么,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但那件事非常重要,我一定要想起来……”
虚玄走到吟风身边,与他共赏月下荷塘,道:“自篁蛇出世后,天下气运定数已变,许多事情我已推算不准。何况你出身奇特,一切与你有关之事,皆不是紫微斗数能够推得出的。这当中的变故,就须得你自己去破解了。不过以我愚见,或许你忘记的那件事,与云中居顾清与道德宗纪若尘有关。”
冷风身躯微微一震,默然不语。过得片刻,他面色越来越白,身体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竟似有些站不稳了。
虚玄吃了一惊,忙询问他是否旧伤未愈。过得片刻,吟风方才有些迟疑地指着心口,道:“这里很紧,也很痛,这是为何?”
虚玄又是一惊,忙把过吟风的脉,却是一无所获,他这方省起,吟风从无脉象。
望着满池碧荷,吟风忽然抬手一指,一朵含苞米放的睡莲自行飞起,落入吟风手心,然后每一瓣莲瓣都绽放出淡淡的光芒,徐徐在吟风掌中盛放!
在吟风的凝视下,这一朵莲花光芒越来越亮,逐渐转成了金黄色,通体透明,隐约可见莲内燃烧着熊熊烈火。
吟风五指慢慢合拢,那一朵金莲即徐徐没入他的掌心。
“这是……”虚玄问道。
“长生莲。”
“有何妙用?”
“暂还不知。”
虚玄点了点,没有再问下去。
吟风仰首望着天上浑圆明月,良久方道:“那本《上皇金录》,我已批完了一页。”
“当真!”虚玄终面有喜色。
章三十五 生死 上
有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这对于纪若尘来说,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尤其是在对方不断追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情况下。但这本不应是问题的问题,却反反复复地在纪若尘心中泛起,每一次都会带给他一点说不出的感受。
纪若尘在山林中无声无息地穿行着,身形在林下、石上、溪畔忽隐忽现。他无需停下来观察地面痕迹,也不必辨识风中飘过的气味灵气,只凭着顶心传来时强时弱的刺痛感,就能判断出是否追踪到了正确的方向。
转眼间一个时辰过去,顶心的刺痛越来越强,越来越频繁,纪若尘知道和云舞华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但按理说她的极乐针应该早已发作,怎么追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追上她?
不过他也不是非常着急,追不追得到云舞华尚在其次,重要的是顺藤摸瓜找到她身后那无垢山庄的所在地。是以纪若尘小心掩藏着自己的气息;逐分逐寸地与她拉近距离。此时他运用的正是打闷棍时的步法,困真元不动,虽然速度上肯定不若驭气飞行那样神速,但胜在灵气内敛,寻常修道之士根本无法发现他的行踪。
他正自在密林中疾行,忽然感觉到迎面拂来一缕柔柔的微风。这一阵风比寻常山风要弱得太多,可是袭上纪若尘面庞时,他竟身形陡然停滞,完全无法呼吸!
“呼”的一声,纪若尘面前出现了一只雪白粉嫩的小拳头,然后是佩着两枚血玉手镯的皓腕,随后是飘扬飞舞翩若惊鸿的水袖,最后是一双亮得出人意料的眼睛。一时间纪若尘视野中全是这一双眼睛,再也没有其它!
这一拳貌似十分缓慢,好半天也未接近,可是纪若尘心头那一点超凡灵觉已然示警,他哪敢懈怠,一提真元,被蒙蔽的视、听、触觉象是突然挣脱了新障,清晰地看到了那快疾如电的一拳。拳上所附真元力道十分古怪,所带起的拳风初时尚似一缕春风,然而粉拳每进一分,风力就大了十分,转眼间迎面扑来的已是几可断金碎石的罡风!几乎同时身后辟辟叭叭之声不绝于耳,不用回头便知是古木树干正在拳风压迫下纷纷爆裂。
纪若尘大骇!
他身体立时微微一侧,向旁边让过,哪知周围呼啸的劲风突然凝固得有如实质,压得他肌肤又麻又痛,象是有无数利针在刺着一般。
他这向侧方的一跃,竟然就此在定在原地,纹丝未动!
纪若尘心中大惊,眼见那一只拳头光芒渐盛,强光中隐隐现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虎头,心知这一拳之威非同小可,哪敢容她近身。
眨眼间拳已离纪若尘鼻骨不足一尺之际,他大喝一声,真元急提,周身浮起淡红色光浪,向外疯狂攻出。
林间一片脆响,有如千万个瓷碗同时破碎,纪若尘身周不住有光影泛起,直如深海恶涛,汹涌无传,刹那间衣衫破裂,身上已多了数十个细小伤口。他这一下虽然受伤不轻,但终于冲破身周无形的束缚。
纪若尘一得自由,即刻如鱼得水,脚下微一运力已后撤十丈。谁知那女孩也随之骤然加速,紧追不放,那只拳头依然距离纪若尘鼻尖不足一尺。但纪若尘得此喘息之机,已足够腾挪。当下他身躯一晃,似欲向前,又似左右踌躇,就是这么一晃,已在那女孩面前消失。
那女孩微觉诧异,但一双明亮如星的眼中没有分毫的惊慌。她樱唇一开,发出一记龙吟般的清啸,骤然立定,左拳向天挥出!
一片碧蓝光华以她立足处为中心扩散开来,刹那间就遍及十丈方圆,地面纷纷开裂,裂缝中冒出丝丝缕缕耀目欲盲的蓝光!无数蓝光汇聚在一起,化成一道雄伟之极的蓝色光柱,直冲云霄!
她那修长挺直的后颈本已在纪若尘的视线之中,甚至于两个大大的羊角型发簪上点缀的十八颗水钻互相碰撞时所隐含的韵律也都映在他的心里。只要他一伸手,她的后颈就全在掌握之中,待轻轻巧巧地折断那根脆脆的颈骨后,再论是擒是杀。对纪若尘来说,整个过程都是如此熟悉,那个女孩看起来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甚至已经下意识的开始幻想指尖触到她肌肤的感觉。
然而就在此时,一片蓝色的光海将女孩那窈窕的背影淹没。蓝光中所蕴含的真元凶悍凌厉,若一头洪荒恶兽冲入纪若尘体内,以沛不可当之势使得他体内那微不足道的防御摧枯拉朽般消散。纪若尘一声闷哼,被蓝光击得冲天而起,翻滚着向数十丈外摔去。
纪若尘想运使掌柜口中的无双棍术时,体内真元几乎是处于完全不动的状态,因此习惯了以心眼神识感应,周围的修者万难发觉他的行踪。但凡事有利有弊,如此一来,纪若尘身体也等若不设防的城池,一点点的力量就能将之攻陷。
纪若尘只觉得体内痛如刀绞,真元在经脉中如脱疆野马般狼奔豕突,乱成一团。那女孩不知修的是什么法诀,真元凶悍到极处,一入体即四处肆虐不休,把纪若尘自身的真元冲了个落花流水,却转眼间就耗得殆尽,两道真元相触的经脉,俱是一片狼藉。
她的真元来得太快,也消耗得太快,纪若尘根本不及运使解离诀化消,因此,这一击所能造成的伤害都让纪若尘结结实实地承受了去。
在遇到这个女孩之前,纪若尘但凡运出闷棍,几乎从未失过手,因此这一次也没想过会失风。可是居然被她用这种方法轻描淡写地破了!
纪若尘惊骇莫名,所幸数次行走生死边缘的历练让他在最短的时间镇定下来,身尚在空中翻滚,已是急急收拢经脉中溃乱的真元,强行压下伤势,惟恐她还有后着。果然那女孩并不回头,只是右腿高抬,然后旋身,下压!随着她的动作,空中突然出现一头隐约的光虎,一声咆哮,疾向纪若尘冲来!
那光虎来得实在太快,纪若尘只来得向旁侧移三尺,堪堪让过了光虎的正面冲击。嗤的一声,他身侧衣衫尽裂,皮开肉绽。
那女孩左腿提起,在空中虚扫而过。
这一次林中虽无异样,然而纪若尘耳中却听到一阵异样的尖啸。他不及细想,真元一沉,整个人笔直地向下坠去。他只觉得头顶微微一凉,似刚有一道锐风拂过,那速度和力度让纪若尘背心汗涌。让过那道锐风后,纪若尘手指一点地面,身体又突然弹回空中。
只是此时周围忽然一阵轰鸣,纪若尘骇然发觉,方圆十丈内的古木皆被截断,正缓缓地倾倒!还未等他有所反应,分中又传来一缕幽香,那女孩已现身在他面前三尺处,甜美的面孔毫无表情,右拳一挥,向他当胸击来!
纪若尘避无可避,当下大喝一声,左手亮起一团强光,也是一拳击出!
两拳无声无息地撞在一起。
林中骤然炸起一团强光,又响起一记响彻云宵的虎啸,一头光虎冲天而起,转眼消失在茫茫夜天的尽头。
那女孩凝立空中不动,纪若尘则身不由已地向后飞出,左手骨骼尽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面如金纸,体内真元已被悉数击散,一时再也动弹不得。
刚刚这一击,纪若尘只觉如同迎面一座大山压来,刹那间粉碎了他所有抵抗,击散了体内真元。他吃亏在一开始就被打了个出奇不意,始终未能将真元运足。就是最后拼命的这一拳,也不过使出了五成真元而已。而那女孩修炼的法诀实是非同寻常,以她这个年纪能有如此道行,实是不可思议。纪若尘平生所见,也惟有顾清似能压住她一头。那女孩道行强弱且不论,她真元的特性凶厉无比,一举手一投足,又几乎能将全身真元倾于一击之中。因此就算纪若尘与她道行相若,这般硬碰硬的对攻,也必败无疑。
纪若尘躺在地上,心内苦笑,明明一路追踪的是云舞华,哪料突然从旁杀出这么一个人来,一言未发,竟然式式悍厉,招招致命。饶是他灵觉过人,不知为何却没有察觉她就埋伏在左近。
那女孩飘到纪若尘身前,左手一挥,三根细金丝绳迎风而现,将纪若尘牢牢缚成一只粽子。她俯身,以三根纤指小心翼翼地站起细金丝绳绳结,将纪若尘提了起来。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个不休,右手向外伸得笔直,似是生怕沾上了纪若尘的身体。吾爱文学网
如此近距离上,纪若尘才发觉这女孩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五官精致,面孔生得极是甜美,实在让人无法将她与刚刚举手投足间力量强悍的女孩联系起来。但不知为何,她一双灵气无限的眼睛却给人一种视万物如土鸡瓦犬的感觉。败在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孩手中,虽然是她偷袭在先,纪若尘仍不由得有些气馁。只有当他看见那女孩一只右手垂于身侧始终不动,显然再也提不起来时,心中才算稍稍安慰了些。
“你就是那个什么纪若尘吧,我叫苏苏。记得是谁杀你的,轮回后尽管来找我报仇。”苏苏道。她声音既无抑扬顿挫,也无丝毫感情,就如一个小孩子读经一般。
纪若尘看着她,并不开口,眼中流露出怯意。貌虽如此,此刻他心中正在急思脱身之策,转眼间就想了数十条计策出来,却觉得没有一条管用。他到现在还不知道与这个女孩有何过节,使得她对自己下这种毒手,对她的师门来历也全无所知,计从何用?
苏苏提着他徐徐转身,在林中迅疾穿行,转眼间就到了林中一处湖边。
苏苏以左手食指挑着纪若尘胸前的金丝绳结,尽可能地不去触碰他的身体,皱起双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纪若尘此时气色灰败,灰头土脸,又兼衣衫破烂。遍体鳞伤,实是狼狈不堪。苏苏食指一挑,呼的一声。纪若尘已飞出十丈,一头栽进了湖中一他刚一入水,本是宁静无波的湖水突然涌动起来,一道又一道暗流疯狂冲刷着他的身体。纪若尘身不由已,在水中上下起伏。此时虽是夏末,但湖水冰寒刺骨,身上又全是大小不一的伤口,实是难过非常。
好在这一番罪也没受多久,又一道大力牵着纪若尘跃出湖水,自行飞回苏苏的手指上。苏苏见他周身血污尽去,已是干净精神了许多。
苏苏凝视纪若尘良久,方才道:“你是想直接死呢,还是死前想要享受一下女人?”
纪若尘例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但天下哪有这般好事?不用想也知道这必是她想在杀死自己前先来折辱自己一番,于是他合上双眼,道:“随便。”
苏苏柳眉竖起,眼中掠过一道杀气,但终还是没有发作,冷道:“其实也由不得你。”
也不等纪若尘的回答,苏苏提着他凌空从湖面上掠过,来到湖的另一边。这边湖岸明显比那一边炎热得太多,岸边青草大半已经桔黄。草地中央,仰卧着一个黑衣女子。
苏苏纤手一翻,手心中已多了一张符,拍在纪若尘的胸口。符咒倏忽间燃尽,化作一道黑气,钻入纪若尘体内。然后她又一挥手,收了缚住纪若尘的三道金索。
纪若尘双足落地,一个跟跄,这才立稳。他默运心诀,所有真元却均凝结在体内各处经脉之中,分毫不受心诀驭使。纪若尘已知自己中的是束心符,一日之内,休想能再动真元。
苏苏抬手向那黑衣女子一指,喝道:“你,快过去和她行云雨之事,做得好了,说不定能饶你一命!”
饶是纪若尘见识已不可谓不广,苏苏这么赤裸直白的命令还是差点让他栽倒。他顺着苏苏的手指望去,这才看到了那黑衣女子,登时又吃一惊,已认出了正是反复追杀过自己的云舞华。只见她仰卧于地,双手交叉合放胸前。两眼紧闭,一动.不动,纪若尘和苏苏的到来没有让她有丝毫反应,分明是在昏迷中。
纪若尘看了看云舞华,又望了一眼苏苏,实有些弄不清楚她们之间的关系。听苏苏的口气,看她的眼神,似是对云舞华十分关切,可是她又怎会让自己去站污云舞华身子?虽然修道之人不若凡人般重视贞节,但看方才苏苏对自己的手段分明是有深化大恨,就算她与云舞华也有仇隙,这种做法仍是太过匪夷所思,其中定有别情。
纪若尘默然向云舞华走去一他已察觉云舞华与苏苏关系很可能颇不寻常,因此决心赌上一回。云舞华此刻人事不省,苏苏义离开这边颇远。纪若尘虽然真元被封,但与闷棍有关的诀要均无须动用真元。
而那把天权古剑,就放在云舞华的身边。
越是行近云舞华,纪若尘心中就越是镇定。这是万中无一的活命机会,他断不能犯一点错误。哪知他才走出十余步,后方苏苏忽然冷冷地道:“你想找死吗?”
纪若尘,心下一惊,愕然回头,实不知她是如何看破自己图谋的。苏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他下体上,面上密布杀气,皱眉道:“难道你是个废人?”
以纪若尘的察言观色,练达世情,也要过了一刻才从苏苏的目光落处明白她话中所指。
纪若尘当场呆住!
看来世俗礼法教规在这甜美之极的苏苏身上全然不起作用,实是不知她出身何门何派,派中长辈又是如何教诲她的。他刚刚满心中盘算的只是当以何种步法抢到天权古剑旁,又以何种手法抽剑出鞘,架于云舞华颈上,并以她为质,迫使苏苏就范.这实是刀口舔血之举,哪一个环节稍慢了点,或是让苏苏看出了征兆,立时就是杀身之祸。他心中计算不停,哪还有留给风花雪月的余地,是以身体上自然也就没有反应,没想到让苏苏看了出来。
他望着苏苏,实有些不敢相信她竟会向那个地方看。但见了苏苏含而不放的,杀气,纪若尘知道不能再拖延一既然知道了症结在哪里,那就有办法。当下纪若尘又向云舞华望去。
这是他第一次持着色心望向女人,虽然是刻意的色心。
章三十五 生死 下
云舞华仰卧着,透过黑纱看见另有一层黑衣紧贴肌肤,纤细的腰身衬出胸前起伏的山峦,外裳内竞似没穿小衣,可以清晰看到峰尖的形状。纪片尘个由心头一跳,脑海中浮现那日对她施针的情形,温软新剥鸡头肉,滑腻还如塞上酥。当时他自然是心无以绮念,今大却大大不同。
她纱袍的水袖褪在臂弯处,露出羊脂白玉般的小臂、皓腕和柔夷,全然没有了追杀纪若尘时的咄咄逼人,按在胸前,恍若有种脉脉的温顺。而本是如冰似雪的肌肤此刻泛着一层玫瑰色光泽,望上去实有说不尽的风流诱惑。纪若尘心中一动,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如千年寒冰玉精雕玉琢成的面孔同样泛起玫瑰色,少了清醒时的冷淡,多了几分艳色。一头黑亮的青丝爱逶迤脑后,有种动人的别样风情。
道典中载有许多合辆双修的法门,纪若尘自然也通晓男女间事,云舞华又实有罕见容姿。她平素冷若冰箱,杀气四溢,整个人就如一把出鞘利剑,让人自消绮念。此刻她却是无助倒地的楚楚柔弱,两相对比,更添诱惑。
纪若尘心中一道火焰悄然燃起,下体终于一柱擎天。苏苏终于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似是不愿再望向这边,只是咬牙道:“给你一刻时间行云雨之事!”
哪知此刻云舞华忽然嘤咛一声,悠悠苏醒过来,恰好将苏苏这一句话听了进去。她神识浑浑噩噩,尚无时间去体味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如身处烈焰之中,似乎连血液都已沸腾,而又有一种强烈之极的欲望,如海潮般一波接一波地向她袭来。她费力地张开双眼,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有些扭曲模糊,朦胧之中,似有一个人影正向她走来。
云舞华低低呻吟了一声,定睛瞪着那人影半晌,那越行越近的分明足一个男子,竟然足纪若尘!猛然间苏苏刚才所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跳入意识中,她好容易把有点支离破碎的意识拢起来,依稀有些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顿时大惊,登时清醒了不少。
她奋力挣扎坐起,怒视纪若尘,忽然看到了他下体的异状,不由得又羞又怒,喝道:“站住!无耻小贼,你想做什么?苏苏,这……这是怎么回事?”
纪若尘倒没想到她会在此时醒来,暗叹良机已失,于是立定脚步,且看苏苏怎么说。
苏苏立在十余人外,并未回头,只是反手一挥,一道金线索如电而全,将云舞华的双手牢牢缚了起来。、
云舞华本能的挣了一下,哪里能动得分毫,不由大惊,叫道:“苏苏!你在干什么?”
苏苏轻轻叹说:“舞华姐,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他虽害得你这样,但是你想擒他在先,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他在道德宗身份不低,修行不弱。模样生得也还英俊,附近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事毕之后,若师姐你还满意,就留下来作个面首,若不喜欢,一剑来杀了就是。”
她也不待云舞华回答,只向纪若尘喝道:“还不快做你的事!”
云舞华也向纪若尘喝道:“你敢!”
纪若尘又有何不敢?他对云舞华的喝斥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她身边蹲下,一下按住她的肩膀,将虚弱不堪的她按倒在地,另一只手拉开她的裙带,掀开衣襟,露出两座山峦胜景。个知进足因惊怒,还足激动,峰峦上粉色花蕾已是傲然开放。
眼见纪若尘的手又向下探去,云舞华急叫住手,可是纪若尘哪里肯停?
“苏苏!”
苏苏端立不动,可两个羊角发髻上垂落的水钻却互相碰撞不休。她忽然叫道:“先停手!”
苏苏一叫停,纪若尘当即住了手,望着身下的云舞华,默然不语。他心中无数个动作合在一起又复分散外来,但无论怎么组合,在这个距离上,都无法抢在苏苏前夺剑劫人。
而苏苏叫停后,却仍不转过身来,也不再发一言。
倒是云舞华先打破沉默,经刚才一番挣扎,她已是青丝散乱神色惊怒,这时却忽然笑了笑,道:“苏苏,这件事找答应你就足。不过你只是从书上学得男女情事,殊不知这翻云夜雨中有莫大的乐趣。既然总是要来这么一次,不若好好享受一番。你把我绑着,我有何妙趣可言?快把我放了。”
苏苏有些将信将疑,犹豫着过:“啊,云雨事中还有妙趣?书上好象没说……。”然而在云舞华连声催促下,苏苏终收回了金丝索。
云舞华双手重获自由,不由又是极魅极艳地一笑,抬起双臂似欲勾住纪若尘的脖颈,纤指堪堪将触到他的后颈。
纪若尘却已从她艳若桃李的笑容中看出一缕杀气,正欲有所动作,说时迟那时快,云舞华已经陡然挺身坐起,肩头重重地撞在纪特尘胸口!只听喀嚓脆响,纪若尘全身已不知断了几根肋骨,身不由己地向后飞出,重重地撞上草地边缘的古树方才停下,身体软绵部地顺着树干滑下。
苏苏面色大变,疾向这边冲来。但云舞华动作如电,挥手之间,古剑天权已然在手!
一道玄黑剑气划过……
苏苏骤然凝在了空中,张大了小口,想叫,却什么叫不出来,只是就那样看着天权剑一分一分从那纤纤五指中滑落,慢慢的插在地上。
那握剑的手,妖媚的玫愧色已褪去,苍白得格外刺眼。
云舞华直直向后倒去,轻轻地落在湖畔草地上,双目微闭,宛如沉睡。只是她雪白的脖颈上,多了一条显目之极的黑线。在她上方,则飘着一团翻滚不定的黑雾。
“舞华姐姐,你……我……”苏苏语无伦次的喃喃着,她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方才向前进了一步,却又吓得立刻回到了原地,完全不敢接近云舞华,就象是怕惊散了她的好梦。
“是他,是他害死舞华姐姐的,我要报仇,报仇!”苏苏想起了纪若尘。她有如一头失了方向的小鹿,忽然发现了一线解脱的光亮,就立刻狂奔而去。她一个旋身即向纪若尘扑去,右拳前凝出一颗光球,就欲一拳击出!
但这一拳刚到半途,苏苏就愕然看到背靠古树站立的纪公尘神情呆滞,面色灰败,双膜中的神采正迅速黜淡下去。
她生就玄瞳,隐约看到一道白气从他眉心中飞出,向着云舞华上方那团诡异的黑雾飘去。那道白气在空中回旋反复,忽而伸长,忽而缩短,似是在不住挣扎,但终抵不过黑雾的吸力,被一下吸了进去。
纪若生双瞳神采尽逝,呼吸断绝,生机全无,竟已死了!
苏苏实是不知纪若尘何以会在此时忽然暴亡,但她惊怒交集之下,也不过想到了一句恶有恶报而已。此刻纪若尘已成她迁怒对象,纵算身亡,也难消她心头怒火,是以苏苏一愣之后,那拳依原势在出,誓要让他死无全尸!
她这一拳含而不发,拳前三寸处,凝定一颗光珠光芒万丈,含风蕴火,威势无畴。这一拳的威力全在光球一尺之内.聚力于中,实是无坚不摧。
眼见苏苏拳上光辉已映亮了纪若尘的脸,他脸上忽然泛起一层青气,间中又有大块大块的暗绿斑纹浮现,翻腾涌滚,宛若活物。
“当”的一声巨响,有若万千铜钟齐鸣,惊得满山群鸟尽起。苏苏只觉得自己似在飞速前行时猛然撞在了一座坚固无比的大山上,一时头晕眼花,胸口闷不可言,身不由己地向后飞出,沿途撞断了四五棵古木,这才狼狈万分地摔在了地上。
她仍然不明究竟发生了何事,挣扎坐起望去,这才看到纪片尘背靠的大树已经成为地上一大堆柴禾,而他的身躯浮在空中,仍在缓缓不断上升,身周青色毫光辉映,遥遥望去有若一尊透明的巨鼎。巨鼎中央,纪若尘直立的身体没有半丝活动的痕迹,眼神仍是毫无神采生气。这愈发证实了苏苏刚才的判断,纪若尘魂魄已经离体,此刻浮于鼎中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苏苏愕然立起,仰望着空中的巨鼎,有心攻上,但头晕未止,胸口郁闷未去,想起刚刚的遭遇,饶是以她坚定的复仇意志也不由得有些迟疑,再不敢贸然出手。若刚刚是这这一尊光鼎护住了纪若尘的肉身,那这该是怎生的法器,才能挡得住她全力一击?
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巨鼎已然浮空升起,化作一道青光,载着纪若尘的肉身冲天而去。苏苏紧咬下唇,心内几番挣扎,终未追下去。
苏苏来到云舞华身前,端详着她宛如沉睡般的安详容貌,心中忽生了一个念头,或许他们两个的魂魄是去往同一个地方了。有念及此,苏苏又向天权古剑望去,又想起了这把剑具有收魂夺魄的异能,是以才被称为凶兵。
她立了片刻,才抱起云舞华的尸身,又将天权古剑负在身上,离了这片森林。
卡喳一声,木轩中的一尊花瓶突然生出一道裂缝,然后从裂缝的末端缓缓渗出一滴清水。水滴在红瓷花瓶上流动,红的有如一滴鲜血。
顾清伸手轻拂着花瓶,纤指在裂缝上划动,最后挑起了渗出的那颗水滴。水滴清澈,却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
顾消掐指一算,面上忽然变了颜色。
她那颗本是任风过云动也不会沾染片尘的心,慢慢地越跳越快。
“怎么会,他怎么会死?!这……这,不应该已是最后一世的轮回了吗?”
顾清想着,只觉得穿越木轩的山风,忽然带上了透骨般的寒意。
这一日清墟宫与往日并无不同,人人紧张有序的忙着。
虚玄在吟风所居的偏殿外望了一望,见他正在案前苦读上皇金录,时不时提笔在书页上标注些什么,不由很微微一笑。他行出别院,招过巡守的弟子,吩咐不得让任何人打扰了吟风,随即袍袖一挥,化成一缕清风,向后山断崖下飘去。
青城山清幽奇险,山中处处断崖绝谷,谷中却显幽深阴暗,与诸峰胜景实里天渊之别。不片刻功夫,虚玄在一处绝谷中现出了身形,沿着谷底流过的一边溪流逆流而上,最后停在了一处天然洞府外。
这处洞府入口十分隐蔽,不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发现,然而内中却是极为宽大,别用洞天。虚玄举步入内,甫一入洞,即有一道极浓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他眉头微皱,手中掐诀,运一道清光护住了全身,这才继续向洞府深处行去。
山涧深处回荡着一阵阵粗重的呼吸声,恍若内里藏着一头受伤的巨兽。前方有一个转角,从内洞透出的火光映亮了外洞的石壁,洞壁上赫然映着个张牙舞爪的狰狞身影。虚玄略一停步,身周的青光又盛了三分,这才举步向内洞行去。
内洞中俨然是修罗地狱!
这是一个方圆数超过百丈,高十余丈的天然石洞,洞顶一片片钟乳石倒吊下来,石尖有水个不住下滴,地面上这里一簇,那里一丛,生着数百根高耸尖利的石笋。山洞洞壁高处插着数十根火把,在如此广大的空间内,这点光只够映火把周围的方寸之地,他虚玄是何等道行,就算没有一点光亮,也能视物如白昼。
石洞中弥散着一股浓的化不开的血腥和恶臭,在摇曳的火光下,统治着石洞的是透着紫黑的暗红色。这里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破碎的尸块脏器,以及摆放成各种姿势样于随意扔在地上,又成足被高高钉在石壁上的赤裸尸身。
石洞中央有一小片难得的干净空地,一股地底清泉弯弯曲曲地横穿整个石洞,绕着央空地划出一个满弓状弧形,再从另一端穿出。空地中央是一座石台,四根高高竖起的巨型火炬将石台照耀通明。石台边立着一个颇瘦的男子,仅以一幅白布绕在下身蔽体,背向着虚玄,十指如飞,双臂如轮,正在石台上忙碌着,露在身外的肌肤白晰细嫩,宛如女子。
他早已知进虚玄到来,却并不回头,依旧自顾自忙碌着,只是说:“今天怎么没带活人来?”
他的声线低而略尖,颇为阴柔,语调婉转悠然,十分悦耳,闭目听去就似是一个妙龄女于在向情郎倾诉,然而言辞之间却实是惊心。这声音又是回荡在这处处透着暗红血气的洞府里,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虚玄直走到那人身后,方立定,道:“可还没到送人的日子呢。”
派人放下了下中一枚小锤,改而从石台左侧取过一把粮致的青钢小锯,又忙了起来,浴:“活人可是越多越好,没到日子,就不能多送一次吗?何况最近你送的人道行一个比一个差,真是敷衍!背墟弟子没本事超越祖宗,就知道死守臭规矩,没想到连你也变成这样了。既然没有活人送来,那你还来做什么?难不成就是想看看我这个疯子?尽管放心,你设下的阵法牢靠得很,我哪有什么办法攻得破?”
虚玄立在他身旁,负手望着那人的工作。
两人立足处片尘不染,石台上却是血迹斑斑,正中卧着一个亦裸的年轻女子,胸腹已然洞开,脏器连筋带肉漂挂着,白骨与经络纠成一团团难以分辨的血污。那人手持刀锯,极细心地一点一点切剥着这些尚在蠕动的东西。那女于双眼大睁,脸上俱是茫然麻木的表情,一如痴儿,居然没有半点痛苦的样子,呆瞪着石窟洞顶的眼珠偶尔会转动一下。
她不但未死,还尚有知觉。
虚玄冷静地看着那人的双手在女子的胸腹中工作,片刻,方缓缓地道:“景霄真人并没有死。”
“不可能!”那人斩生截铁地道,但手仍是微微一颤,刀尖切断了一道细细的血脉。石台上的女子突然发出一声痛苦之极的尖叫,五官极度扭曲,头一歪,嘴角不断涌出鲜血,眼见已是不活了。那人一脸懊恼之色,愤愤地将手中刀锯掷在石台上。
他转头盯住虚玄,原本清秀英俊的面容因着愤怒已有些变形,眼中更是要喷出出火来。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已断尽景霄生机,斩绝三魂七魄,他如何还能存活?”
虚玄淡然道:“这我就不知了,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而已。”说罢,他即转身离去。
那人静静地立了半天,猛然低吼一声,挥下将石台上的女尸扫入一旁的溪流中。
女尸载沉载浮,转眼间就随着溪水去远了。
“圣人有云,生死事小,失节事大。”
此时洛阳午后大气依然炎热,一个蝉鸣声中,济天下身着锦袍,手捧经卷,正摇头晃脑地诵读。看他身上服色,非但花色新雅,连那袖口和领子都是最时新的款式,腰间更佩着一块结青绿色喜福穗子的玲珑玉,与当日寒酸景况已是天渊之别,这自然是纪书尘所奉润笔之功。
凉阁中,济天下高踞上首,下首坐的非是旁人,而是龙象白虎二天君。
纪若尘云风走后,二位天君闲来无事,就来央求济天下的为他们讲解一下天一下大势,治国经世之道。二天君初时本以为济天下不过是一介酸儒,后来见不仅是纪若尘,连云风也时常向济天下讨教大下大势,并且对他言听计从,立时就对济天下起了滔滔景仰之心。他们的想法倒也简单,云风的眼光必是不会错的,他们看不出济大下的过人之处,只能说是自己有眼无珠。而济天下也好为人师,一听有人愿意来听课,自无不应的道理。且二天君素识大体,通事理,不管名目是柬修也好,润笔也罢,都是丰富的紧。
洛阳中本来还有进德宗十名弟子,只是一来他们均已饱读诗书经典,又需学习行军布阵,实在没什么时间来听济天下讲经论势。因此,济天下就更热衷于教诲这两名尊师重道,好学不辍的学生了。
二天君听了济大下这么一句,个由得而面粉觑,均觉得圣人此言实是大谬不然,天下之事,还有大过了生死的?他们心中有疑,当即问了出来。
济人卜眯着眼听罢,道:“生死、节义,天下多的是士人学子奉为皋圭。然圣人之学,原本天机活泼,生意盎然,得天理地意之进化,然后生学者泥迹失神。你们只有学会个中真理,才能用好圣人学说,否则一味纠于死生事大的表象而不及其他,此关总是不透,此关不透,则浮生虚度,大事不了。”
二天君如在云里雾里,互现良久,也解个了济天下语中之义。
龙象天君扯了下白虎大汉的袖子,低声道:“这个……济先生的意思是……”
白虎天君肃容,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方道:“济先生想必是说,虽然圣人这句话是错了,也很多人还奉举为经典,也会依此行事。我们明白了这一节,就会知道这些人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再对症下药,收拾那些迂腐之人又有何难?”
龙象天君一脸赞叹,“济先生果然是微言大义!”
济天下象是没有看见两人私下动作,也好像没有听见龙象天君后面若有意若无意提高音量的那句话,径自道:“看你们如此好学,这样吧,自明日起,你们每天过来三个时辰,我为你等—一解说圣人之道。”
“啊?!”龙象天君面现难色,“三个时辰太长了些,我们每天还要修炼进道法……”
济天下顿时沉了脸色,道:“圣人大道,哪有讨价还价余地!”
白象天君一把捂住龙象天君的嘴,向济天下陪笑道;“先生说的是,说的是,我们定会准时候教。”
济天下满意地点点头,施施然起身离去。
龙象天君抓下白虎天君的手,低吼道,“我们每日里要修习道法六个时辰,哪有时间再听三个时辰的课?”
白虎天君哼了一声,一脸深沉,就欲效法在庄周,以讽喻点化龙象这呆徒。可他嘴巴张了半天,胸中又哪有暮鼓晨钟般的讽喻?见龙象一脸殷殷期待,白虎个由得额上冒汗,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本朝女装服色,当下灵光一观,张口就道“:这辰光嘛,就家女人的胸,只要肯挤,就一定会有的!”
龙象叹服。
章三十六 黄泉 上
“让我过去…”
“过河……”
“杀死她……”
一声声呼喊不住传来,飘渺不定。细听之下,那声浪中高低粗细各异,男女老幼皆有,叠叠人耳,竟是有千万人在呼喊,但语调部透着冰冷,感受不到任何应有的情感。
纪若尘浑浑噩噩,全然不知这些呼喊的含义,直到背后一记大力挽来,推搡得他身不由已地向前一冲,又撞在前人身上,他的神志才稍稍清醒了过来。
纪若尘睁开双眼,初入目的只是茫茫黑雾,有若实体的道道雾气曲伸变化,影影绰绰,完全无法辨别雾后是些什么。
背后又是一阵大力撞来,纪若尘心下大怒,转头望去,看到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隐在雾气中,五官都有点模糊。那男子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口中不住道:“过河……过河……”
纪若尘未及发怒,骇然发现那男于除了一张脸清晰些外,整个躯干似是由半透明的黑雾构成,一片模糊。那男子的脸不住飘近,又是一股无形力量传来,撞得纪若尘不住退后,接连撞上了许多人。
那感觉意似身处拥挤的人群中!纪若尘大吃一惊,急顾左右,这才发现周围尽是这样只见而容,身躯模糊不清的行人!众人均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瞪着一个方向,簇拥着行去。
纪若尘向前方望未,除了无穷无尽的茫茫迷雾,绰绰人影,再无他物。迷雾之中远远传来阵阵波涛之音,看来确有一条大河横亘于前。他再向后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身后也是人头涌涌,队伍绵延不见尽头,直没入无尽黑雾之中。何止成千上万!
一惊之下,纪若尘立刻清醒了许多,想起了与云群华和苏苏之间发生的种种事,再看看前后左右,他忽然发现,这些并不是人,而是万万千千的死魂!
那么自己呢?一股针刺般冰寒的战栗通遍全身,纪若尘惊得低头看看自己,见自己四肢俱全,身上还有着生前的服色,与周围魂魄大不一样,这才心中稍定。然而他旋即疑惑又起,自己这算是什么,是已经死了吗?
一旦发觉周围仅是死魂,纪若尘立刻明白了此前听到许多呼喊的含义。对于冥界黄泉,道书典籍中是有许多记载的。这些死魂所说的过河,想必要过的是弱水。传说中弱水片物不载,一切带有阳气肉身之物经是入水即沉,万千死魂惟有靠摆渡人方可渡过。
然而纪若尘疑惑仍是未解,那声声‘杀死她’的呼喊又是什么意思,这不己经是地府阴间了吗,难道已死之人还能再死一回不成?没有多久,一条涛涛大河即隐约从黑雾中浮观。然而此时前方死魂突然不再向前,后方的死魂仍不断向前拥去,原先秩序井然的队伍顿时凌乱起来。纪若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看不到前方。他向左右一望,身体一动,向左方挤去。他这一动不要紧,周围那些只知向前的死魂突然齐齐转头。盯住了纪若尘,口中声声叫的全是:“想去哪里?!想去哪里!?”
成百上千死魂齐声呼喊,立时让纪若尘吓了一跳。然而他忽然想到,自己死都死了,还要再怕什么?
有念于此,纪若尘再次向左方挤去。他刚刚一动,身后那中年男子黑雾翻涌的躯干中,忽然伸出一双隐隐约约的手臂,扼向纪若尘的咽喉,叫道:“不许走……”
周围立时有数十死魂应和道:“留下他……”,
“不要让他走了……”
“他该和我们一起……”
纪若尘转头望向那中年男于,突然大喝一声:“给我安心去死吧!”喝声未落,他己闪电一拳击入那死魂面孔中。这一拳击出,就似撞入一团冰冷的水中,附着肌肤上的寒意刺骨欲裂,拳头的落点柔韧,隐隐有反弹之力,那感觉说不出的诡异。那中年男于的而容极度扭曲,终于有了表情,似是恐惧,又似是痛苦。
纪若尘心念微微一动,试运起三清心法,攀上立生一层淡青火焰,轰然在那不肯放他离去的死魂体内燃烧起来!
纪若尘拳已收回,然而淡淡火焰却依旧在那死魂体内烧灼着,已越燃越烈,转眼间就遍布他整个有形而无质的身体,勾勒出一幅纤毫毕观的火人。
啊!!
死魂痛苦之极的嘶吼不住在这没有天空星辰,不辨东西南北的茫茫冥界回荡着。死魂纷纷后退,生怕沾染到一点他右拳上吞吐不定的火焰。纪若尘更不迟疑,直接队伍左方冲去。
他这样一动,本来有所畏惧的死魂们又鼓噪起来,纷纷叫嚷着要拿住纪若尘,千万人声初时此起彼伏,绵延不绝,渐渐如涓涓细流汇成汹涌的大河,涛猛浪急,一波一波冲击着纪若尘的神识,不令他独自逃离阴间地府,务要与众人一同永坠地狱。
既已决定放手一搏,纪若尘多年压抑于胸的豪气终爆发出来。他把所有顾虑抛去一边,足下加速,右拳挥舞,倏忽间己冲出百丈之远,硬生生在无数死魂中杀出了一条火路!片刻功夫,他忽觉周围压力一轻,原来已冲出了死魂队列!说来也怪,甫一杀出,纪若尘只觉自己冲出了一道无形的樊笼,头脑又清醒了小少。他回首望去,见死魂队伍中出现了一大块空地,当中是数以百计的死魂在烈炎中不住哀号。无数死魂都在望着他,嚣叫着,要他回归亡者的队列。但这些死魂都立足在一条无形的界线前,尽管人潮涌动,互相推搡,却没有一个敢于逾越雷池一步。
纪若尘辨别一下方向,转身向那条大河奔去。若这条河真是道典所载的弱水,那他就真的是死了。
在这冥界地府,纪若尘的行动分毫不受影响,远不是那些死魂的笨拙木讷。他一发力,数里转瞬即过,片刻后己立在河畔。
果然是弱水!
这一道河何止千万丈?一眼望去,但见浩浩烟波,烟雾弥漫,根本看不到对岸在哪里。河上方是茫茫的黑,没有天空,没有日月。
说也带怪,在远方可以听到波涛之声,看到浪潮排岸之态,此时,立在河畔。脚下反而是毫无水声。纪若尘料加了一口冷气,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片物不载,果然是弱水。
深黑河岸中淡灰色的河水了无生气,一道道荡漾而来的波涛湍急无比,水下
影子幢幢,不知淹了多少冤魂在里面,伸臂掳拳,做呼号哀呼之势,纪若尘却偏偏听不到一点点声响。
纪若尘还弄不清自己的状况,虽然身已在阴间,但显然又与普通死魂迥然有异。在这黑白与灰构成的阴间,他是有色彩的。
纪若尘回首望向来处,从这个方向看去,视线竟然不受方才铺天盖地的黑雾干扰,约在数百丈外,那道宽达数百丈的死魂长龙仍在互相推挤着,叫嚣着,几乎不得寸进。
/
现在他能够看清方才前而死魂停步的原因。只见河面上有一轻舟,业己离岸三丈,在湍急的水而上团团打转。看那轻舟小如蚱蜢,堪堪容纳得四五死魂而已,真不知这许多的死魂要何年何月才能得渡。
那叶轻舟上隐约立着个女于,并不似传说中的摆渡人,反在与不住蜂拥而来,试图登船的死魂激斗着。她手中一边黑气纵横,似是一把巨剑,每一剑挥出,就会将数个死魂斩落河中。然而死魂实是太多,任她剑气如涛,也斩不尽杀不绝这许多要登船的魂!
那叶轻舟只在离岸三丈处盘旋,也不知是她不愿开船,还是根本不懂操舟。弱水三丈处似有一条无形边界,三丈之内死魂可踏水而行,一过三丈,则立时为涛涛弱水吞噬,再也不见出水。
一见那女子,纪若尘登时大吃一惊!她,也是有色彩的。看那舞剑风姿,十分熟悉,依稀就是云舞华。他望向那女子的同时,她似有所感,同时回望过来,果然是云舞华!纪若尘仍记得生前种种事,此刻虽已在阴间,但也不知她究竟是敌是友。就在他犹豫未定时,云舞华忽然从舟中跃起三丈,一声清叱,挥手间一道黑气向纪若尘隔空袭来!
这道半月形黑气来得并不如何迅疾,威势也不强横,但纪若尘仍记得她在尘世时的伤害,惟恐这黑气中另有玄机,于是向侧方一跃三丈,轻轻巧巧地让过了这道黑气。黑气擦肩而过时,纪若尘知道自己灵觉仍是极为敏锐,黑气虚弱淡薄,实在谈不上什么威力。对付那些死魂是有余,对付他可是没什么用处。
纪若尘心中大定,又望向弱水河畔。云舞华又陷入与万千死魂的苦战,这一次再也无暇分神他顾,甚至于向这边看上一眼的能力部没有。死魂越聚越多,甚至有数个死魂从同伴头上跳过,扑到云舞华身上!饶是云舞华心志如钢,在这阴间冥府中也大受影响,忍不住尖叫一声,手中黑剑乱砍一气,才将舟上死魂尽断斩入水内。
纪若尘看看弱水,又看看轻舟死魂,再与道典相对照,已然明白云舞华不能象那些死魂一样踏足弱水,而在阴间行动能力又有限,看来最多一跃数丈,而她正前方百丈之内皆是密密麻麻的死魂,哪有她落足之处?
他再观战片刻,已知凭云舞华目前战力,自己若与死魂一起攻上,完全可将她逼落弱水,或以拳上三清其炎焚毁她的魂身,永绝后患。这个念头实在诱人,但纪若尘稍一思索,摇了摇头,现下非是节外生枝的时候。能够灭敌固然很好,然而自己重返尘间方才是最重要的事。
纪若尘当即转身,沿着弱水行去,将死战中的云舞华抛在了身后。
弱水涛涛,死魂亿万,绝非一叶轻舟可渡,这道路水上必有其它的摆渡人。
果不其然,纪若尘感觉疾行有一刻功夫,见到一叶轻舟突然出现在空无一物的河面上,飘飘荡荡地横渡急流。撑舟者斗笠蓑衣,正是道典中所载的摆渡人。那摆渡人见了纪若尘,舟头一偏,已向这边驶来,转眼间就停靠在了岸边。纪若尘四下一望,四野黑沉沉。空旷旷,再无一个死魂现身,不由得十分奇怪为何云舞华那边就有数之不尽的死魂聚集?
但此刻容不种纪若尘细想,他身形一动,己上了渡舟。那摆渡人凝望着纪若尘身后,久久不动,一双撑舟的死灰双手却在不住微微颤抖。纪若尘大疑,也回头望去,但见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一道道线绕在一起的淡淡黑气标出了自己离岸登舟的路线。可这弱水之畔尽是忽浓忽淡的雾气,自己在阴间用不出瞬间破风跨空的道法,跳跃时扰动了雾气实属正常,何以这摆渡人惊讶至此?
那摆渡人忽然干涩笑道:“我们虽然是来者尽渡,但能登船的都是有缘。公子坐稳,我们这就过河去了。”
轻舟灵巧地调了个头,向茫茫弱水对岸行去。这一次借舟渡河,纪若尘方知弱水之浩荡无边!眨眼间小舟已在弱水上行了数个时辰,仍看不见对岸,举目四顾,所见尽是涛涛河水,连纪若尘先前看到的水下冤魂也一个全无。那摆渡人忽然停了舟,向纪若尘道:“再向前就有大风浪了,十分凶险,不知公子带足了渡河之资没有?若无渡资,就请公子在这里下船。”
纪若尘登时愕然,他从未听说过弱水还要渡河之资,且自己一介魂身,根本是有形无体,又哪来的渡河之资?那摆渡人停舟河心,四下旨是片物不载的弱水,让他如何下船,分明是勒索。纪若尘而色不动,心中己杀机暗起。当下他一抱拳,向摆渡人施了一礼,道:“我是枉死之身,实是身无长物。不知大哥所需渡河之资划可物,若是我有的,断不敢吝惜。”
那摆渡人斗笠下的面孔一片模糊,根本看不出容貌五官,只有两点碧火闪耀,看来该是眼睛。他望了望纪若尘,忽又笑道:“这渡河之资常人可是付不出的,但公于非是常人。只消下次相见时公于答应帮我一个小忙,我就送公子过这弱水。至于具体帮什么,待有缘再见时,我自会说与公于知晓。”
纪若尘暗忖道如此要求,岂不就是说这一次过对可以白渡?他当即答应下来。
摆渡人又摇起船楷,轻舟继续向前。果然如他所言,行着行着,弱水的风浪就渐渐地大了起来。
那摆渡人边操舟边道:“看公于是初入阴府,既然您己付过了渡河之资,我就与您多说两句。公于要过这弱水,想必是要去地府鄷都的。但公子可与其它人不同,身上还保着阳气魂魄不散。因此地府里那些阴和鬼卒什么的是命令不了公子的,公于但凭自己心意行事就好。不过您既然身有阳气,这鄷都城嘛,其实是去不得的,您好自为之吧。公子坐稳,起浪了!”
此时弱水上的波涛越来越大,时时会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扑面而来,轻舟犹如一片柳叶,在波峰浪谷间不断沉浮。
风浪更大了,轻舟时而站立浪尖,时而重重跌入浪谷。
此时弱水上的波涛越来越大,时时会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扑面而来,轻舟犹如一片柳叶,在波峰浪谷间不断起伏。
纪若尘子幼在北地长大;哪见过这么大的风浪?又一道巨浪擦舷而过,兜头溅了他一身。纪若尘举袖遮挡中,突然对上两只眼珠,没有眼眶,几丝经络悬空飘浮,眼黑少,眼白多,充满血丝,死死瞪着他。纪若尘顿觉一阵恶寒疯狂地侵袭入心口,他大惊默运玄功,方才遏制住胸腹间几乎要把心脏吐出来的翻腾。
在这涛涛巨浪中,竞然隐约藏着许多东西。纪若尘用上了神,在下一道巨浪到来时凝神望去,这才发现浪中不知藏着多少具死魂,那死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双双手向他伸来。死魂的口不住开合,虽然纪若尘根本听不到他们在吼些什么,但不断侵袭上身的阵阵冰凉寒意,却知必是咒他入水的恶毒话语!风浪更大了,轻舟时而站立浪尖,时而重重跌人浪谷,又每每在巨浪中间不容发地穿行,看着时时高逾数十丈的巨浪,纪若尘小禁头晕目眩,双手紧紧抓住船舷,不敢稍动。身处弱水正中,别说他此刻无法御法飞行,就是能飞,又哪敢四处乱飞?!
纪若尘面色惨白,直欲呕吐,这次不是因为水中的恶魂暗算,而是受不了如此颠簸,可是实不知一介魂体能够呕出什么来。
好不容易风静浪歇,小舟重又行在平静无波的弱水之上时,纪若尘已几欲虚脱,实有恍如隔世之感。至此他才明白,为何当年曾经见过的许多北地铁汉一说到出海坐船,皆面色如土。
小舟破浪直行,如在镜上滑行,转眼间已到了彼岸。
纪若尘双足得踏实地,直觉如蒙皇思大赦,饶是这样,也要静立片刻才能消去头晕。他回首一望,见摆渡人已将轻舟撑离了河岸,向他遥遥道:“我在此等公子回来。”
纪若尘遥望前方,已隐现一座宏伟至极处的城池,直是立地接天,左右延伸,无有极尽处!再回首望时,茫茫万丈弱水,同样也看不到尽头。他立于城河之间,实是渺小如蚁。
纪若尘凝望着那人间从不曾得见的连天巨城,知那多半就是地府之邦,鄷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然道:“我定会回来的。”
他一领前襟,足下发力;宛如一道轻烟,身形数现间已去得远了,在他身后只留下一个个淡黑残影。这些残影或跨步,或跃空,栩栩如生,虽是由薄雾凝成,却风过而不散。
那摆渡人见了这些残影,死灰的双手又是一阵颤抖,缓缓在舟上拜了下去。
章三十六 黄泉 中
纪若尘分毫不知身后之事,他只是望定酆都,迈开大步,如飞而行。
他一边前行,一边默查自身各项道法异术。闯出死魂队伍时,纪若尘已经发现自己的术法力量比在人间界大大削弱,但方才看云舞华和死魂争斗,显然她的道法修为被削弱得更多。难道在冥界修道人道行越高,反而会变得更弱?
道行修为是在这个诡异世界中保全魂魄,寻求离去之途的根本,纪若尘在奔行中轮番运用各种心法,以尽快熟悉在冥界中运用力量的方法。不一会他就发现在这阴间鬼府,道德宗所授三清正法至多只能发挥出一二成的威力,然而掌柜夫妇所授棍诀却是如鱼得水,越用越是圆转如意。
纪若尘尽力施为,越行越快,周围景物飞速向身后退去,奔行之速,分毫不比在尘间时慢了。
据〈山海志.阴阳篇〉所载,酆都东西长五百里,南北八百里,城高十三里,乃是地府之都,冥间诸狱皆设于酆都城中,另有十殿阎罗,统管冥间吉凶,发落死魂罪恶。
纪若尘此去酆都,当然不是想如寻常人那般受鬼府接引发落,以定入狱受苦抑或是重入六道轮回。〈山海志.阴阳篇〉于十殿阎罗另有专述,其中言道第十殿转轮王姓薛,专司各殿解到的鬼魂,分别善恶,核定等级,发由尘间各大部洲投生。
纪若尘要找的就是这一位转轮王。
俗语有云,阴阳相隔,其渊如海。他还不知自己如何到了此间,也不知为何自己与其它一众死魂有如此多的区别。对于阴间分布几乎一无所知的他,自然更不知该当如何回到人间。根据记载,第十殿主管轮回投生,那么重回人间的通道或许就在那里,纪若尘此时能够想起的也只有去找这主持第十殿的转轮王了。
纪若尘行得极速,转眼间,远方的酆都已几乎撑满视野。身边景物早变换多次,爬满多刺荆藤的矮丘,传出婴儿啼哭和女子尖叫的灌木丛,甚至还有大片片妖娆艳丽的曼陀罗海。他哪有半点心情欣赏这些只在古书中有记载的奇景,想的唯有早点到达前方的巨城。
突然间,纪若尘心中一颤,不由得放慢脚步。随着他的脚步,眼前浓雾中徐徐出现一座木桥。
此地无水无沟,有的只是一片黑土。这座木桥建在这么一片平地上,显得极是突兀。且木桥上挂满蛛网,木柱开裂,桥身在风中摇晃不定,早不知在这里立了多少年。
此处地形平坦开阔,理应处处是路。但不知为何纪若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有那座桥才是惟一的路。他别无选择,缓步走到桥前,仔细打量着这座木桥。木桥桥头一根方柱上刮开一片白木,上面刻着三个古篆。因年久失修之故,三个篆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剥落得七七八八。纪若尘抚去篆字上的浮灰及蛛网,仔细辨认,才依稀认出三个字。
奈何桥。
此时桥上一阵浓浓的肉香传来,与阴冷毫无生命气息的阴间极为不符。纪若尘举步上桥,整座木桥都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桥板、锁条甚至榫头都在跳动着,吱吱呀呀乱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一踏上桥,原本稀薄的雾气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动挤压过来,茫茫一片,不但看不到此桥通向何处,连来处也隐没了。纪若尘只回头看了一眼,摄定心神,毫不迟疑地举步向前。
这浓雾遮蔽了四面八方的视线,甚至连两旁本应近在咫尺的桥栏都分毫不可见,纪若尘低头,仅能看清双脚站立处的木板,显示他还身在桥上。肉香丝丝缕缕不绝传来,彷佛一只无形的钩子牵引着纪若尘行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雾里现出一个年愈古稀的老太婆,正用一根木棍拨着炭火,火上架着一尊大瓦瓮,不知煮着什么东西,阵阵肉香正是从瓮中散出来的。
那老太婆突然抬起头来,向着纪若尘咧嘴一笑!
她满面沟壑纵横,生着一个极大的鹰钩鼻子,发色枯槁,形如乱草,嘴中早没一颗牙齿,这么一笑,只翻出上下两片粉嬾肉色的牙床。
她已老得不能再老,惟有一双碧绿双眼深不见底,似能勾魂夺魄。
老太婆如乌鸦般嘎嘎笑了几声,站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破碗,自瓮中掏了一碗黑乎乎的肉汤,递向纪若尘。
在那双碧绿眼睛的注视下,纪若尘一阵恍惚,只觉碗中所发肉香极为诱人,一闻到那香气,他就觉得自己仿如已饿了千万年一般,于是伸手接过了那碗。
那老太婆又嘎嘎笑了起来,道:“喝吧,喝吧,喝了就会把那些烦心的事都忘啦……”
听在纪若尘耳中,那声音格外慈祥关怀,手中的汤碗也散发出暖意,在这阴冷潮湿的雾气里。熨贴着他的掌心。纪若尘不由地举起汤碗,喃喃地道:“喝了就不会烦了吗?”
老太婆笑得脸上如铁木开花,催促道:“真聪明,快喝吧,汤冷了可就不好喝了。”
纪若尘点头称是,慢慢举碗就唇,就要喝下。然而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呐喊着什么,可是此刻他神思恍惚,意识不清,那喊声传到脑中时只剩下一片蜂鸣,除了那老太婆的声音入耳清晰外,几乎什么都听不清。
喝了就不会烦了。
可是,自己烦恼的事究竟有什么呢?纪若尘苦苦思索着,停碗不饮。是幼时流落四方,是五年客栈辛劳,还是道德宗多年隐忍?这些此刻回想起来,似乎都不是什么烦恼怨憎苦,那么自己要忘却的是什么,还为什么要喝这碗汤?
老太婆见他停碗,面露凶相,双眼中碧光大盛,陡然尖叱道:“喝了它!”
纪若尘全身一震,双手自行抬起,就将那一碗汤向口中灌去!热汤入口,数滴沾上舌尖,并没有他原本期待的肉香,有的只是苦涩。他心中的呐喊越来越是尖厉,猛然间心中如电般掠过顾清,青衣的面容。
当的一声,纪若尘上下牙齿硬生生合拢,硬将那汤碗碗边咬下一大块,嚼得粉碎。尽管碎瓷满嘴,可是大半碗热汤都给挡在了嘴外。纪若尘双手战栗不休,强行将汤碗一分一分扯离嘴边。
老太婆如乌鸦尖厉般的声音又提高了一截:“快喝了它!”
“喝了它!”老太婆乱发根根倒竖,双眼如欲突出,一身破烂黑袍无风自起,大嘴已张到了极致,还可隐约看到内中仅余的一颗黑牙。
老太婆每叫一声,纪若尘心中就如同被一枚巨木给撞击一下,四肢无法自主,如提线木偶般不由自主地要按她的话去作。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知绝不能喝下这碗汤,用尽意志力苦苦抵抗。
“不!”
纪若尘狂吼一声,有如冲破了一道无形枷锁。他只一个侧步就已出现在那老太婆身后,然后一把抓住她的后颈,右手一紧,那老太婆立时如被拔了羽毛的乌鸦般狂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
纪若尘左手一扬,破碗中残余肉汤尽数灌入她口中!
热汤直冲入喉,顷刻下肚。那老太婆立时面如土色,不住号叫起来。
纪若尘右手一紧,已捏碎了她的颈骨,然后挥手间将她掷出桥栏。此时,前方的浓雾已消散得极薄,桥尽头居然只在十步之外。奈何桥另一端现出一条隐约的路,一路通向酆都。
纪若尘飞起一脚,又踢碎了煮汤的大瓮,大步走过奈何桥,复又向酆都疾行。
越是趋近酆都,纪若尘就越是为这不可思议的巨城叹服。遥遥望去,那一堵深黑色的巨墙上端直没入空中黑云之中,根本看不到尽头在哪里。再向左右张望,酆都之墙也是无有穷尽,就似整个地府冥间都被这堵巨墙给拦腰截断。
此时遥遥望去,已可看到酆都城墙下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城门,每座城门前许多死魂排成一列,等候轮番入城。纪若尘极目张望,除了这些城门外,再也寻不到酆还有其它入口。
纪若尘选了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城门奔去,刚出数里,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尖锐啸音。纪若尘一听之下已知是羽箭破空之音,身随念动,骤然定在了原地。
一枝铁箭破空而来,在他面前一丈处掠过,斜斜插在地上。铁箭无羽,只在箭杆上镌了平等二字。一见这枝铁箭,纪若尘意志又是一阵动荡,生出跪地膜拜的冲动。纪若尘已有过奈何桥的经验,知道多半射箭者乃是地府有职司之人,对于他这等魂灵天然有号令之威。既然此时他已有准备,瞬间就心如枯井,再不动摇。
铿锵声中,一十六骑铁骑纷纷现身,他们胯下战马四蹄带火,与纪若尘当日在洛阳城中所见鬼骑颇有相似之处。铁骑分进合围,转眼间已将纪若尘夹在中间。铁骑之后又步出百名牛头人身的武士,手持巨斧,轰轰隆隆的踏地而来。牛头之后,则是四名高达六丈、肤色青黑的巨鬼。四名巨鬼挺胸凸肚,仅以一幅碎布蔽体,上身绕满粗大铁链,手持的是长三丈、厚一尺的鬼头大刀。牛头与巨鬼在纪若尘面前一字排开,正中驶出一辆深黑色巨车,拉车的非是鬼马阴牛,而是两头长三丈许,上下飞舞不定的黑龙!
见纪若尘仍挺立不跪,牛头与巨鬼不禁大感惊异,交头结耳。
巨车旁走出两个面白如纸,无须无眉的清秀小童,其中一个喝道:“大胆游魂!见了平等王巡城车驾还不下跪,更待何时?”
另一个生着一双大得出奇的蓝瞳,向纪若尘一望即尖叫一声,道:“好多的血腥,好多的孽债!且等王爷将你发落铁网阿鼻地狱,穿了手足,烫烂心肝,看你还敢张狂不!”
此时车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先休要吓他,且查清来龙去脉再说!”此声一出,两个童子立时就不响了。
那声音又道:“兀那游魂,你姓甚名谁,生辰几何,因何以生魂之形在地府游荡,不受有司管束,一一报来。本王游城,乃是体察下情。你有何冤屈,尽管道来无妨。”
纪若尘心中一凛,坐于车中的竟是十殿阎王中第九殿的平等王。听平等王的口气,现在自己是生魂之形,与寻常死魂迥异?纪若尘不及多想,施礼道:“在下姓纪名若尘,此次不知为何忽然坠落阴间,百般不解,只因身前事情未了,正设法重回阳间。至于生辰八字,这个……我实是不知。”
听得纪若尘之名,先一名小童手上一阵黑雾涌动,现出一本尺许厚的簿子。那小童打开簿子,一页一页地开始翻找起来。纪若尘看着那本簿记,忽然心中一动,暗忖道:“难道这就是生死簿不成?”
此时远处铁蹄隆隆,一名铁骑飞马赶至,在平等王车驾前滚鞍落马,叫道:“王爷,大事不好!那孟婆在奈何桥上被人灌下了孟婆汤,打落桥下,此刻已忘了自己职司身份,神识将散,职位已空!此刻已有不少阴魂带着前生事过了奈何桥!据阴司小鬼报说是一名生魂所为……”
轰的一声,牛头巨鬼议论纷纷,再望向纪若尘的目光中,已少了三分凶意,多了一丝胆怯。
那铁骑话音未落,猛然间看到立在车驾前的纪若尘,不由得大骇,抽出腰刀,叫道:“生魂?就是这个生魂!”
车驾中的平等王哼了一声,只是道:“无须着慌。且待本王查清此事再说!”
平等王此言一出,鼓噪不定的鬼府众卒逐渐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那无须无眉的小童将那本厚簿高高举起,跑到了车驾之旁,低声说了些什么。纪若尘一眼望见那厚簿封皮上写有三个大篆:轮回簿。而且奇怪的是,那小童语声虽轻,纪若尘却听得清清楚楚。在这四下茫茫的阴府之中,他的灵觉反似更加敏锐了。
只听那小童道:“禀王爷,已查到纪若尘此人,上溯九十九世既无功德,也无夙慧,仅是一介凡人,无功无过,绝非仙人抑或星宿转世轮回!”
“当真?”平等王问道。
“千真万确!这簿上可记得清清楚楚哪!”小童努力将轮回簿举高。
啪的一声,车窗打开,从中伸出一只黝黑大手,握朱笔,飞快地在簿记上添了数笔,又收了回去。驾车的两头黑龙一齐发力,车驾徐徐浮起,调头向酆都方向飞去。
小童收了轮回簿,尖喝道:“大胆纪若尘!你不遵阴府法令,擅过弱水,生前杀孽无数,又大胆害了孟婆,罪无可赦!平等王有令,着即刻押你入铁网阿鼻地狱,受火炼绕身,内脏炙穿之刑……”
章三十六 黄泉 下
他顿了一顿,看到纪若尘愕然的面色,方才以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尖利的声音。叫道:“共计九百年!!”
眼见牛头吼叫连连,纷纷抖动铁链一拥而上,纪若尘不禁哑然,随即无名火起。都说人间界是肉眼凡胎,心窍闭塞,因此多有不平,而冥界有司洞烛阴阳,明辨善恶,生孽死偿,今日得见,原来这冥界的仁义道德也不过如此。
自己糊里糊涂落入此间,想回阳间有什么错。既然他们都说自己是什么生魂,那盂婆也不应该看不出自身与寿数已尽的死魂有别,却强逼自己喝孟婆汤,奋而反击又有什么错?虽然自己下手的确重了一些。
“我只想回到阳间!”他叫道。
那小童阴森森的一笑,道:“想回阳间?以你今日犯下大罪,受过了九百年火炼灸身之苦后,还要被发往第一殿,由秦广王重行依你前生的罪发落,第一殿受刑一满,要到第二殿再行发落。如此十殿轮回一做。怕不得万年时光?等你到了转轮挪里,也只能入畜生道而已。就凭你,也想回阳间?”
呛啷一声,一道粗重冰凉的铁链已套在了纪若尘头颈上,他的臂膀也分别被一个牛头抓住。随后两道大力传到他的肩上,将他压得跪下。
那小童走到纪若尘面前,望着纪若尘的眼睛,用近乎于梦吃般的声音呢喃道:“你这双眼睛真是奇怪……它们既冰冷,又温暖,还带着阳气。这里可是极少见到有阳气的生魂的。你知道他们后来都怎样了吗?他们啊,现在都在阿鼻地狱中受苦呢!”
小重抚摸着纪若尘的脸,继续道:“而且你看到了我,居然不问我的名字!我叫玉童,你以后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的。可是你与那些生魂不同,我喜欢你的眼睛,也讨厌你的眼睛,现在我要挖出它来,挂在我的床头,好能常常看到它,也让你时时可以看到我个……”
纪若尘只觉两根冰凉的手指覆上了眼皮,耳中却早已听不到这小童尚在罗嗦什么,胸中无法抑止怒火越燃越烈。你们原来也知道定人间功过要断前世今生,要推善恶因果,却仍是如此轻飘飘一句九百年阿鼻地狱,就断了他的所有生机。
十年隐忍,为了什么?
玉童一阵歇斯底里的长笑,二指用力那纪若尘眼中挖去,他甚至己可以想象指尖插入瞬间那又暖又湿的快感!
然而他二指却插了个空!
玉童只见纪若尘与一众牛头巨鬼越来越小,这才发觉自己正向天上飞去,然后胯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几乎不比他前生所受的痛苦稍差!他叫都叫不出来,直接晕了过去。
纪若尘身周青焰一闪,烧得周围牛头一阵哇哇乱叫,忙不迭的放开了他的手臂。纪若尘一得自由,立刻自身旁牛头手中夺过一把巨斧,回手一斧,己将那抓住他颈上铁链的牛头给开了膛!
纪若尘身上青焰大盛,运斧如风,转眼间己将身用六个牛头尽数砍翻在地。得手如此轻易,纪若尘不由怔了一下,暗忖这些牛头的功力也未免太弱了些,就这也能当平等王驾前鬼卒。他正想着,忽而一道烈风当头压下,一时间逼得他几乎不能呼吸!原来一头巨鬼己奔上前来,以那厚达一尺的鬼头刀当头向他劈下!
看那巨鬼身高足有六丈,纪若尘才不会傻得做那螳臂挡车之举。他只以乌钢巨斧一架,身体已让向了右侧。果然在巨鬼的鬼头开山大刀前,牛头的乌钢巨斧就似是一根牙签,轻轻巧巧的就被砍为两段,纪芳尘手中只余一截四尺长的斧柄。斧头一去,纪若尘反而觉得斧柄用得圆转如意。他抬腿踏步,如一道轻烟般绕到巨鬼身后,挥斧柄击落!
巨鬼身体实是太过高大,纪若尘跃在半空,也不过是到它的腰部而已,是以这镣绕着重重黑气的一棍,最终落在了巨鬼腰间。
巨鬼受了这有气无力的一棍,突然发出一声声震四野的惨号,而后下身虽依然挺立,上身却歪向了一旁,软软倒了下去,显然腰椎己经断了。
纪若尘无须去看,从惨叫声已可知巨鬼结局。他望着而前层层叠叠围上来的牛头,突然大喝一声,提棍而上!
如有阵风从一众牛头中穿过……
扑通声接连响起,一个又一个牛头慢慢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纪若尘的身影则在十丈外徐徐浮现。他根本不回头看一下刚刚的战果,只是发力起步,疾驰而去。
“追!还不快追!”玉童不知何时己然醒来,气急败坏地指示牛头鬼骑追下去后,自己也跳上匹幽马,与那骑士合乘一骑,向纪若尘逃遁的方向追去。
茫茫黑原上,纪若尘正发力飞奔。他每一步的动作频率部与前一步一样,可是每步间的距离却在不住加大,因而速度也越来越快。此时纪若尘只觉阴间四处部弥漫着一种极其隐晦难察的力量,自己就似在水中奔行,每一个动作都会带动一些这种力量缠绕在自己身上。说来也怪,只要他做的是当年于龙门客栈中日夕苦练的动作,就能够感觉到这种气息。若换作了其它动作则无此效果。
纪若尘索性放下所知一切道法,纯以掌柜所授棍法所附的动作步法飞奔,速度越来快,身后的追兵渐离渐远。
在高速奔行中,纪若尘心念也如电转,想到许多先前被忽视的事情。
根据古籍记载,魂魄入黄泉,不走回头路,而六迹众生轮回之所是在第十殿中,因此自己来时一心要去鄷都,以为唯有那里才存在回归阳间的通道,但若真是如此,弱水渡者又为何勒索自己那样一个承诺,难不成他能窥见生死簿,知道自己何时会寿终正寝前来履约?而在城外,阴司群鬼称自己为生魂,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其实未非通常意义上的死亡?阴和群鬼既然认得自己是生魂,那盂婆也应识得,为何还要自己喝汤,那弱水渡者识得不识得呢?
一时间无数疑问纷沓而来,纪若尘头大如斗,恨不得揪住弱水渡者问个究竟,但此时再想退回弱水却是千难万难,这冥界广大无涯,处处黑雾弥漫,方才他来时是以那千里外都能看见的巨大鄷都为指向,此时急于逃命,哪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下他一时哪管得这么多,先摆脱追兵,离此险地才是正事。
前而突然冒出一片树林,冥界随处可见的黑雾级绕其中,而使得纪若尘放慢脚步不敢贸然进入的,却是那些本该好好根植于土壤的植物,竟然一株株离地数寸,长长的气根在雾气里挥来群去,象有生命般。
纪若尘一望之下,己知这树林有古怪。他毫不迟疑地绕林而奔,果然身后追兵也随之而来,根本不敢入林。
这片树林其实并不甚广,转眼间他已绕过此林,再向前奔行一段路,忽然停住脚步。
那滔滔弱水,己在眼前。遥望波就似有一片柳叶随波逐流。
只是一迟疑间,后方蹄声又起,十余鬼骑破雾而出,牛头脚力较慢,此刻尚未赶来,至于余下三头巨鬼,更早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
纪若尘看看追兵,再看看前方那片古怪之极的林子,忽然回身提棍杀去!杀熟不杀生。
这一次奔行,他足下依然是片尘不起,然而四方黑雾如疯了般向他涌来,纪若尘只奔出数十丈,身后已是黑雾翻涌,有如巨龙!
眼见他滔天气势,鬼骑胯下的马背皆惊的人立而起,甚而有数匹不受主人控制,转身就欲逃离!
可是纪若尘速度何等之快,那容得它们逃跑?弥漫的黑雾刹那间掠过大地,将这些鬼骑统统笼在其中。
雾中没有惨叫,没有悲鸣,只有接连不断的咔嚓声和闷响。
纪若尘轻抚着手中乌钢斧柄,缓缓向黑雾的另一端走出。出乎他意料,仍有一匹鬼骑漏网。那一骑己逃到了数百丈外,显然那骑士料敌先机,纪若尘一动就拨马开逃,方能逃得如此之远。遥遥望去,玉童正坐在那一骑马上,也回首望来。
纪若尘一声长笑,以斧柄遥指玉童,喝道:“算你逃得够快!”
玉童又羞又恼,尖细的叫声遥遥传来:“纪若尘,你休要猖狂!你逃过眼前,逃不过我鄷都冥骑全力出动,就算你是生魂,想离阴间地府哪有如此容易。我们王爷再用朱笔批了你的轮回簿,让你千世不得轮回,万载入狱受苦!你逃得了一时,可逃不了一世!”
纪若尘哼了一声,他命宫中已有四大凶星,还怕在轮回簿上多添一笔?
他以斧柄遥指玉童,喝道:“只消我不死,终有一日我会重归地府,拆了阎罗殿,烧光生死薄轮回册,再把你这小贼扒皮拆骨,油炸万年!玉童,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玉童越听越惊,他已被纪若尘的悍勇吓破了胆,本听得拆阎罗殿,焚生死薄,那些大事自是找不到他头上来,正暗中庆幸,结果最后一句赫然人耳,心中大惊,登时从马上摔了下来。
纪若尘遥遥见了,仰天哈哈一笑,登船而去。
玉童张皇爬起,见前方无数团黑雾滚滚,不知有多少阴兵鬼车排阵而来,显然是得了消息前来搜捕纪若尘的。他又喜又忧,喜的自是靠山到达,可置纪若尘于死地,忧的则是此番落马丑态百出,都部被鄷都大军看在了眼里。
玉童恨恨地望向弱水,但见波涛连天,哪还有那叶轻舟的影子?
玉童阴着脸,对面前数以千计的鬼卒喝道:“都是废物!来这么晚,人早就过弱水去了!你们谁敢过弱水去追?你,你,还是你?我早就知道有什么事绝指望不了你们!都回城去吧,去查查是哪个摆渡人敢渡他过河,先扔炭山上烤三百年!还有通知巡河甲马,看看能不能追得上他。”
此时一名鬼卒低声道:“玉童大人,擅调巡城甲马,万一被南方妖魔们乘虚而人,可不是小事!”
玉童而色一沉,塔:“有何事自然有我担着,你尽管去调就是!”
那鬼卒惟惟喏喏,得令去了。
一叶轻舟在弱水中穿行,转眼间已过了风浪区域。
摆渡人一边摇着橹,一边道:“公子刚才真是好气概!”
纪若尘见他不急不忙地摇着橹,神态悠闲,遂问道:“我刚刚可是与鄷都平等王驾前鬼卒为敌,你不怕他们追上来吗?”
摆渡人笑道:“公子初人阴间,还有所不知。阴间何其广大,鄷都所据之地不过是百中一二而己。这一道滔滔弱水即是鄷都的天然屏障,而弱水之外的广大世界,其实都不在鄷都管辖之内。公予言中所谓地府,也即是指的弱水之中、鄷都内外这一块地方。地府寻常阴兵鬼卒,等闲是不敢在弱水之外活动的。据传这一界之下,还另有一个无限广大之界,我们都管那里叫黄泉。然而黄泉究竟是何模样,就无从得知了。”
纪若尘倒没有想到阴间竟然如此广大,他回想一下那鄷都高远弗届的巨墙,再看看滔滔无边的弱水,如此之广阔,尚只是百中之一,何况阴间之下,另有黄泉!
广阔也是一种威严。
于这天地之威严前,他终有了敬畏之心。
纪若尘又想起一事,问道:”你载我过河,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摆渡人呵呵一笑,道:“我本是汴城王殿前判官,因当年坚持着依律判一位有夙缘登仙之人入狱,因此而得罪了汴城王,被发落在弱水上当个摆渡人。我们摆渡人与这渡舟系于一体,想要解脱轮回惟有被人杀死才行,那杀死我们的人就会成为新的摆渡人。所以所有摆渡人都会千方百计地窥得巡城甲马不在左近的少许时间,刁难有点力量的过河死魂,以求一解脱。只是摆渡人无法先行动手,若此死魂千般忍让而不肯动手,我们也无可奈何。唉,能够解脱摆渡人的死魂万中无一,又大多不肯相斗,就算是能够相斗,也多半是死魂落入够水,永世不得超生。”
摆渡人向微微泛着波浪的弱水一指,迢:“您看,这弱水中载沉载浮的亿万死魂,就都是了。”
许是刚刚身上聚了许多地府那无形阴气的原因,此时纪若尘眼力又好了许多,一望可直透弱水三十丈。
视线所及处,在那惨灰的水下世界中,俱是挣扎浮沉、脸色惨白浮肿,躯干淡得几乎透明的死魂!
饶是纪若尘定力过人,一望之下,也不由得有些眩晕。
那摆渡人续道:“弱水主道八条,分收八方之魂。整条弱水上共有三百六十个摆渡人,我被发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原本就是要我永世不得解脱,怎还怕甚么惹祸上身呢?我所求公子之事,就是公子渡河之后杀了我。”
纪若尘愕然遭:“杀了你之后,我岂不是就要成为摆渡人?”
摆渡人摇头道:“公子怎与寻常死魂相同?公子身具阳气,人间机缘未了,乃是生魂,您又能引动黄泉之气,根本就不受地府条规所辖。若非如此,平等王驾前鬼卒怎会被公子驱散?寻常死魂天生受地府所辖,只消被喝上一声,早就动弹不得了。”
轻舟微微一震,原来已触上了岸边。
纪若尘离舟登岸,手握乌钢斧柄,望向了摆渡人。他五指一紧,立即有淡淡黑气向斧柄汇聚而来。那摆渡人大喜,道了声公子且慢,挺直了胸膛,整理起衣冠来。
片刻之后,他终理好衣冠,口中南喃喃有辞,向四方各拜了一次,然后挺立于渡舟之中,微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摆渡人之间消息相通,我今日终得解脱,方才是接受他们贺喜来着。啊,倒还有两件事公子不可不知,其一就是弱水正南方主道上的摆渡人昨日也得以解脱,听说杀他的人与公于一样,也是身具阳气的生魂,只不过是个女子,倒凶悍得紧。呵呵,想不到才给他道完了喜,就轮到我了。其二,弱水外的广大世界不是地府所辖之界。我们身在之处为鄷都之南,这广大南方地界妖魔摸行,其凶仍远非地府鬼卒阴兵可比。南方之魔共奉之主唤作冥风,听说它一声长鸣可起万里阴火,威力无边。公子万万小心为上。我言尽于此,公子一路保重。”
说罢,那摆渡人盘膝跌坐,垂目凝息,净等解脱。
纪若尘手中斧柄微微颤动起来,发出阵阵低吟。他再不迟疑,一跃而至摆渡人面前,斧柄上黑气缭绕,带起片片残影,瞬间己在摆渡人胸前点了一记。纪若尘宛如凌空蹈虚,绕着轻舟回旋一周,又落回岸上。他再不回首,倒拖乌钢斧柄,顷刻间己去得远了。
摆渡人低声道:“多谢……公子成全。”他头缓缓低下,就此不动。
弱水上微生波澜,一道道涟涟载着轻舟徐徐向河中央荡去,终于隐没在云雾深处。
PS:新年新气象,祝大家07年万事如意!
章三十七 茫茫 上
疲惫、痛苦、彷徨、茫然、厌恶、无力,种种感觉如潮水般袭来,交织成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只想完全放弃索性倒下。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以她的性子,若在以前自是宁折不弯,血战到底,大不了一死而已。可是现在她已身在地府,还能再死一次不成?
虽然手中有剑,但她已接近崩溃,因为完全看不到希望。
云舞华黑裙破碎,露出了许多如雪肌肤,甚至肋下后腰大腿等处的肌肤也现了许多出来。但她此刻已顾不上那许多,身体微微一侧,先一肘击在一个饿鬼胸前,将他击得上身后仰,然后才以手中玄黑巨剑架在他颈上,微一运力,截断了他大半脖颈。
那饿鬼双手抚颈,干嚎数声,才一头栽倒在地,挣扎了几下,化作一团黑土。
云舞华又以剑尖划开另一头饿鬼大如孕妇的肚腹,而后轻盈地闪到他的后方。那饿鬼一声惨嚎,肚出喷出大蓬碧绿汁液,中人欲呕。这一次饿鬼没有那么快就死,而是胡乱挥舞着双手,嚎叫许久方才倒下。
云舞华又已斩断三头饿鬼的膝盖。
原来身处阴间也会感觉疲累。在摆渡舟中苦战了不知多久之后,云舞华几乎已挥不动手中巨剑。万般无奈之下,尽管知道弱水下不得,仍只能殊死一搏。于是她奋起最后之力,一跃杀入众死魂丛中。死魂实在太密,她几乎是用剑刃推挤,才给自己挤出一块容身之地。虽然落足处仍是河中,但所幸弱水也有底,此处离岸很近,水深刚刚及膝。
推,砍,挤,撞,她机械地重复着这几个动作,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死魂丛中杀出来的。
不料尚未完全脱离死魂队伍,不知从何处冒出这许多饿鬼来,有的力大无穷,有得血污披面望之就欲呕吐,有的躯体中会喷出毒液,进退举止灵活,比那仅有面孔躯干缥缈的死魂难对付多了。而且这些饿鬼如闻到血腥的鲨鱼般,虽然被云舞华不断屠戮,竟是不肯退去,反更穷凶极恶地扑上,使得近旁的死魂也似感染了他们的凶性,也是不断纠缠过来,驱之不散。
她越来越是疲累,只能缩小巨剑的攻击范围,让哪些面目狰狞的饿鬼靠近,依靠这种耗力极少的近身缠斗与一众饿鬼死魂周旋。在这里,她一道威力巨大的道法都用不出来,护身法宝也尽皆消失,还算她运气足够的好,手中巨剑来得莫名其妙,否则她怕要赤手空拳对付这些饿鬼死魂了。
不知是第几次驱退扑上的饿鬼和死魂,云舞华持剑而立,举目四顾,只见远方弱水茫茫,前后左右围拢上来的饿鬼,岂止数以百计?一张张或血污披面或丑恶无比或狰狞乖张的鬼面在视野里晃来晃去。
云舞华面色惨白,不敢再看,挥剑埋身冲向众饿鬼。她惟恐多看一眼形势,就会失去了最后的勇气。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郁如雷的蹄声,蹄声中蕴含的威压令她心头轻轻一颤。蹄声传来,众饿鬼立刻如遇天敌,潮水般向后退去,至于死魂逃得更快,全部涌回渡口,老老实实地恢复成先前的队列。
云舞华提剑凝立,抬首望去,只见一头全身披深蓝重甲的异型角兽自远处雾中奔出,向这方冲来。
这头角兽身高二丈,四蹄粗如水桶,周身天布满天然铁鳞,每片皆有尺许方圆。角兽头顶一列生着七八枝大小不顶的尖角,其中最长一只足有三尺余,两只血红的小眼睛生于头侧,正死死地盯着云舞华。
角兽鼻息如雷,发力奔腾而来,四蹄每一次落地,都刨起大堆黑土,在身后留下一道滚滚黑龙!看它前冲力道足有万钧之势,绝非人力所能稍阻。
角兽背上端坐着一名高达丈二的骑士,他身披深黑铁甲,生有四臂,双手横端一枝四丈钢枪,另有一手擎缰,一手持旗。那面飘扬的战旗上绣着一张狰狞的鬼面。
那骑士面容全被一张镔铁鬼面盖住,只在鬼面两颊开孔处不住喷薄出白雾。遥遥望见云舞华,他一抖缰绳,角兽咆哮一声,更加速冲来!
角兽铁骑尚在数十丈外,铁蹄已震得大地不住颤抖。云舞华手中巨剑缓缓扬起,面色苍白,咬紧了下唇。她一无道术,二无神兵,面对厚甲持锐的角兽铁骑几乎全无办法,惟有倚仗身法灵活周旋,多撑得一刻算一刻。
还有三十丈!
她已看清角兽口中不住流涎的獠牙,看清了直指自己面门的枪尖,更看清战旗上栩栩如生的鬼面。云舞华对阴间所知不多,并不知道这面战旗代表着酆都巡城甲马。不过就算她知道来者身份,也别无他法。
还有二十丈!
云舞华一双赤足微微提起,只以足尖点地,欲在最后一刻方闪向一旁。然而她心中忽然看到那骑士眼中有嘲弄之意,似乎己方一举一动皆在其掌握之中,心中不由得一冷!但以她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不战而弃,即使这时的她已疲惫得几欲倒地。
她握紧剑柄,严阵以待。
大地震颤得更厉害了,轰雷般的蹄声陡然响了何止十倍!
这蹄声却非是发自面前的巡城甲马,而是传自远方。那骑士听得蹄声,猛然用尽全力一提缰绳,角兽巨头被生生拉得向上扬起,发出一声震天狂吼!它四蹄死死立住,然而庞然无匹的冲势仍使它那庞大身躯不住向云舞华冲来,直至数丈之外,方才止了去势。
四只铁蹄,早在地上留下数道深沟。
骑士一声怒喝,竟然将近在眼前的云舞华扔下,调转角兽,转向远方蹄声传来处迎去。
云舞华举剑立着,已然呆住。她实有些无法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既有些庆幸,又有些隐约的懊恼。
“难道……我就这样被忽视了?”素来心高气傲的她,实是对这一结果有些难以置信。
她望向远方,见漫天黑雾翻涌中,忽然冲出一个极淡的身影。那身影来得好快,她要运足目力才能勉强分辨出他的行迹,这还是因为他所过之处皆留下一道淡墨色尾迹的缘故。原本要斩杀云舞华的那骑巡城甲马绕了一个弧线,向那身影截击而去。
此时远方云雾中冲出一骑巡城甲马,转眼又是一骑,顷刻功夫,已有百骑巡城甲马现身!百骑甲马奋力前冲,大地震动如高山崩裂,马潮涌动,骑队席卷着越滚越高的黑色烟尘,气势可谓滔天!
只是他们的速度都嫌慢了些,远不及前方遥遥前冲身影的轻灵迅捷。那身影随风而动,宛如飘浮般,飘飘荡荡间就会跨越百丈距离,行进间全无规律可言。云舞华只觉得那身影的行动方式实是充满了森森鬼气,仅是遥遥看着,就已令她身有寒意。
转眼间那巡城甲马已迎上了那身影,马上骑士一声惊天暴吼,四丈铁枪上爆出熊熊阴火,一枪向那身影刺去!
云舞华只觉眼前一花,只见那身影忽然留下无数残影,瞬间已绕着那巡城甲马转了一周,手中四尺铁棍连击四记,角兽四只铁腿顿象泥封土塑般被一击而碎!那身影随后在那骑士背后如鬼魅般升起,直至与那骑士平齐时,方一棍横挥!
扑的一声闷响,骑士硕大头颅冲天而起,直飞出百丈才掉落在地!他庞大而沉重的身躯缓缓向前倾倒,四肢尽断的角兽却还未死,庞大的身躯重重坠落黑土中不能动弹,只是痛得仰天惨号。吼声凄厉,声传四野!
云舞华早已呆在原地。
在那一瞬间,那个身影速度何止倍增,根本已看不清楚他奔行的轨迹,然而无论是断角兽四蹄,还是击飞骑士头颅,每一下挥棍都是如此清楚明白,犹如暗夜闪电,纵是云舞华闭上双眼,刚刚那五棍也是仍挥之不去。
那身影意犹未尽,回首望望身后追近的百骑巡城甲马,忽然自原地消失,数个闪现间,他竟迎头冲进甲马队中!
甲马群中忽然升起一片黑雾,将百骑巡城甲马都笼于其中,再也看不清雾中详情,惟听得角兽吼声连连,甲士怒喝震天!
几乎是黑雾才爆开的功夫,那身影已自雾中穿出,在云舞华面前数百丈外掠过,向远方奔去。百骑甲马一一从黑雾中驰出,战旗烈烈,再次疾追下去。
阴间冥风旋即吹散了黑雾,露出三头瘫在地上,痛得狂吼不停的角兽。角兽上的铁甲四臂骑士伏上自己座骑旁边,却是动都不动。一名甲士仍死死握着战旗,旗杆深插土中,高高竖起。但护旗甲士的头颅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挂在颈边。
狂风中的战旗烈烈作响,不知在为谁作挽。
直到一只冰凉湿腻,散发着难忍臭气的大手抓上肩膀,云舞华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可不是能够轻轻松松看热闹的。她也不回头,前冲一步,巨剑反手在背后扫过,破革声中又响起一记痛吼。
云舞华这才回头,果不其然,见巡城甲马远去,那些原本躲到远处的饿鬼又重新围了上来。而她因为看得太入神,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竟然又被合围。
云舞华轻咬樱唇,巨剑轻颤,带起道道如水波般的剑光,温柔地自最先冲上来的三头饿鬼颈间划过,然后轻轻让过喷过来的惨绿体液。看了那身影惊心动魄的一战后,她又重拾战心。只是那人无论身法还是棍术都是如此熟悉,令她心中隐隐有些不舒服。
尽管轻松料理了三个敌人,然而看着周围数以百计的饿鬼,云舞华仍知此战生死难料。
她刚斩倒数头饿鬼,所有的饿鬼似乎都感应到了什么,呆立原地,同时转头向远方望去。云舞华轻而易举地砍翻十几头饿鬼,自己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大地再次震颤,远方那身影从云雾中冲出,身后依然跟着大队巡城甲马,不过看数量似乎又少了几匹,这一次他也望见了云舞华,忽然加速,竟笔直向她冲来!他这一加速,直奔得如流星地火,倾刻间就将众甲马远远甩在身后。
千丈转瞬即过,那人已立在云舞华面前,手中飞旋如风的四尺铁棍渐渐缓了下来。
扑扑扑扑闷响接连响起,在他十丈之内所有饿鬼头颅纷纷爆裂,摇晃着倒地。
云舞华此时惊愕远甚于刚见他之时。竟是纪若尘!怎么会?
立于面前的他也有片刻犹豫,这更加证实的云舞华的判断。他显然是认识她的。断不会错了,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也来到这阴间地府,但这人的确是纪若尘没错。
就是那个给她钉入极乐针,就是那个对她轻薄,任她如何哀求,也不肯停手的纪若尘……
大地震颤得越来越厉害,巡城甲马正迅速接近。纪若尘毫不理会声势浩大的追兵,向云舞华行来,一边伸出左手道:“跟我走。”
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指掌柔韧,坚强有力。云舞华一颗心忽然越跳越快,她手中巨剑微微一颤,突然一剑向纪若尘咽喉削去!
虽然纪若尘身法迅如鬼魅,然而他万料不到云舞华会突然动手,措不及防之下骤然立定脚步,巨剑剑尖几乎是贴着他咽喉肌肤掠过!
纪若尘愕然望着云舞华,咽喉处慢慢泛起一道黑线。云舞华双手颤抖,猛一咬牙,巨剑又向他当头斩下,一边喝道:“无耻淫徒,我与你誓不两立!”
纪若尘惊讶之色旋即从脸上隐去,冷笑一声,一步已绕到了云舞华身后,轻轻在她后颈拍了一记,又一步重回到她的身前,几乎与她贴面而立。此刻辰光似已变慢,云舞华巨剑已在外围,根本无法对纪若尘产生威胁,本是当头斩落的一剑仍悬在半空,缓缓下落。
纪若尘伸指划过她的唇,温暖而柔软,与这冰冷、黑暗、潮湿的阴间格格不入。
他淡然一笑,身形化作一缕轻烟,瞬息间远去,没入远方的黑雾之中。一众巡城甲马摇动战旗,蹄声震天,呼啸着追去。
扑的一声,云舞华斩空了的一剑,这时才没入地面。
眼见纪若尘绝尘而去,云舞华方才想起自己仍是身处绝地。她一咬牙,趁着一众饿鬼还未围上来时冲出重围,向着与纪若尘相反的方向奔去。
章三十七 茫茫 中
纪若尘越奔越是畅快,刚才那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早就被他抛到了脑后。本来追在身后的一百余骑巡城甲马如今只余八十余骑。再在这辽阔个原来回奔上几圈,他身后就再不会有什么追兵了。
此刻他内视胸中,只见心房中燃着一朵湛蓝火苗。这丝蓝炎虽小,然而却炙得他全身发热,幸好一丝丝阴气从四肢百骸渗入体内,带来缕缕冰寒,方才抑住了这道火气。每一道阴气入体,纪若尘就觉得无论是动作还是神识都进步了一分,越来越有得心应手、如鱼得水之感。
他甚至开始有些喜欢阴间了。
身后蹄声如雷传来,纪若尘不用回头,已知八十余骑巡城甲马又已拉成了长长一列。再前冲十余里,巡城甲马之间的距离就足够他从从容容地收拾掉最先数匹了。地府巡城中马悍勇无伦,不畏艰险,可是脑筋却不大灵光,己经被纪若尘用同样的手法给收拾了数十匹,竟还不汲取教训,依然前赴后继的赶来送死。
纪若尘当然不介意再拿他们练练手。每杀一个巡城甲马,他胸中的蓝炎就会旺盛一点,吸取地府阴气也就会更快一些。
摆渡人的临终告诫言犹在耳,是以纪若尘在发现胸中生成一朵蓝炎之后,索性带着这一群巡城甲马大线***。他不愿离开弱水太远,既然地府鬼卒阴兵部不愿招赵南方妖魔,那他在实力足够强横之前也不愿去招惹南方之主冥风的手下。何况洛阳一役中他己见过了东方之主篁蛇,虽然那仅是由黄泉秽气形成的一介分身,但其通天焚城之威己令纪若尘根本无法仰视。
他并不知道篁蛇与冥风是何关系,但既然一个为东方之主,一个为南方之主,想必威能也是半斤八两。况且此刻身在阴间,而对的恐将是冥风真身,纪若尘就是再不知天高地厚,也绝不敢去招惹冥凤。
只是回返阳间之法看来惟有到南方才能寻得,这又如何是好?
纪若尘正举棋不定间,身后忽然传来角兽的声声嘶吼,震天蹄声渐渐消失。他还以为巡城甲马终于学得聪明了,回首一望,才见巡城甲马面向侧方列成了一列横冲,铁枪指天,正严阵以待。
纪若尘不知他们在等些什么,一时好奇,也就停下了脚步。反正这些巡城甲马不怕的妖魔,他也不会怕。
直等了片刻功夫,远方云层中才传来一片沙哑的叫声,听上去就似无数老女人在一同尖叫。紧接着一头异鸟在云中观身。这头并鸟体形巨大,中为女子身体,从头至脚足有一丈有余,双腿上覆着细密的鳞甲,胸腹间则是光洁赤裸的肌肤,隐秘处纤毫毕露,一如人间女子。她没有双臂,而是生着三对羽翼,身后是十余根长达数大、飘浮不定的尾羽。
这头异鸟一见平原上列阵以待的巡城甲马,双膜立刻由碧转黑,仰首向天,奋力尖叫,叫声遥遥传了开去。云中鸣叫不断,一头又一头异鸟不断现身,转眼间已聚了四十余只异鸟。最先那只异鸟又是一声长鸣,领头向巡城甲马冲去!
巡城甲马一声呼喝,策动座骑,重列了一个圆阵,以应对这速度快得异乎寻常的异鸟。异鸟飞行如电,转折灵动之极,全无规律可言,在众巡城甲马上方穿梭来回,终找到了一处破绽,突然笔直俯冲,快到一位骑上头顶时口一张,一声凄厉的嘶城穿云而起!她口中喷出一道蓝光,刹那间照耀在甲士的头盔上!
那但达一寸的重盔在蓝光中竞迅速变软,塌陷下去。骑士哼也未哼出一声,就此一头栽下角兽。
此时异鸟均已赶到巡城甲马上空,来回翻飞,不时突然俯冲而下,喷出道道蓝光。骑上不论哪个部位中了蓝光,重甲部会如被熔了一样陷下一大块去。不时有巡城甲马坠地而亡,而这些异鸟也一头接一头被挥击如电的四大铁枪透体而过,然后被甩在地上,再被角兽踏成肉泥。然而双方皆是殊死扑击,完全无所畏惧。
一场苦战!
纪若尘本想在旁捡些便宜,待看了那些异鸟的速度后,又改了主意,转而向南方行去。
又是一柱香的功夫,这场苦战方歇。四头异鸟遍体鳞伤,在战场上空盘旋一周,哀鸣数声,方才穿云远去。而巡城甲今也只余七骑,他们静立片刻,方调转角兽,向鄷都方向行去。
漫无目的地奔行了不知多久,纪若尘已完全失去了方向。以他此时奔行之速,足己奔出百里之遥,可是这么广大一片荒原上竟然一头妖魔都没有见到,实是有些古怪。
越是宁静,他就越是有些不安。眼前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幼时独行雪原,恶狼随伺之时。
纪若尘渐渐放慢了脚步,正欲辨认一下周围景物,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悸,就似波什么东西给盯上了一样。他心中一凛,握紧了手中四尺铁棍,缓缓扫视四野。
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动,运起目力内视,发现心房中那朵蓝炎已不再是笔直向上,而是似被什么吸引着偏向了一边。纪若尘试着转了一个身,那蓝炎也随之旋转,仍是指着同一个方向。
纪若尘不再犹豫,收敛了全身气息,如烟如云般向那个方向奔去。
越是奔行向前,扑面而来的风就越是沉重凝实。渐渐的,一种如山般的压力开始出观,压得他心中那朵蓝炎缩为原先的一半。然而蓝炎更是指向了压力来处,几乎部要横了过来。
再向前数里,纪若尘忽然觉得似穿过了一道无形的门户。就在同一时刻,前方浓而不敬的云雾突然故得干干净净,现出了一个神秘广大的新天地!
纪若尘骇然驻足,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立在一道千丈绝崖的边缘,再向前数步,就要坠落崖下。绝崖下方是一片辽阔无边的平原,两条宽百里、平静无波的大河交汇在一处,缓缓向远方流去。
与云雾重重的地府不同,这里的天空虽然黑暗,却清澈之极。纪若尘立绝崖之上,极目所至,早望出了千里之外。目力所及之广之远,实非他此前所能想象。
大地弗届,自然生威。
无法想象的广大世界骤然入眼,纪若尘只惊得屏住气息,心部几乎停止了跳动,那一朵蓝炎己被压得如豆股大,随时部有可能熄灭。
片刻之后,纪若尘才吐出一口浊气,心胸为之一宽,豪气悍勇暗生。
俗语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果然诚不我欺,不亲临此地,怎知天地间宽有如此至境!他此前曾以为西玄山之绝之险,之气象雄奇万千已是世间至景,可是与此情此境一比,实有如精巧盆景与涛涛海潮相较,怎能相提对并论?
此时回想,以前实是坐井观天。
纪若尘正自慨叹,忽然目力又进一层,刹那冲击,再令他呼吸一窒!
极远天际处,一座个可思议的巨塔逐渐显现。纪若尘努力分辨良久,方才敢断定那几乎占据了小半边天幕的是巨塔的塔基。
可是何样的巨塔,方才会有绵延数千里,广大如山脉般的塔基?
纪若尘镇定了一下心绪,方才顺着塔基向上望去。巨塔直耸云天,上端隐没在茫茫黑暗之中。这并不是云雾挡住了视线,而是他目力有限,实是望小到那么高处。
一时间,纪若尘不禁怀疑大地是否有基,若地有根基,何以能承担如此巨塔?他也不知此地的天空是否有界,若是有界,又能否容得此塔?
他目力忽然又进了一层,哪怕隔着千里之遥,也能看到巨塔塔身上布满了密如蛛网般的道路,上而密密麻麻的,小知是魅是妖还是魔的东西正在不停地穿梭来回。
如此之塔,难道真的并非出自天地之手,而是一点一点筑起的不成?
纪若尘正骇然间,忽然感觉一阵尖锐之极的寒意传来。他猛一抬头,恰好望见头顶百丈处的夜空不知何时悬了一颗径长足有三丈的巨大眼珠!眼珠上遍布血丝,周围飘浮着一条条不住蠕动的血脉,闪着幽幽碧光的瞳孔正死死地叮着纪若尘。
还未等纪若尘反应过来,那眼珠就不知用何方式发出一声响彻夜天的啸叫!这一次纪若尘莫明其妙地知晓了它啸叫中的含义:
“他看到了修罗塔!”
它这一声啸声余音未落,空中开始响起隐隐的呼啸,十余个黑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这边飞来。
在这诡异所在,纪若尘可不想逞无谓悍勇,也不愿试深那些飞来异物的实力。其实也无须试探,单看它们冲来的速度,就知绝不是好惹的主。
是以他没有分毫犹豫,掉头就逃!
如来时一样,没冲出数丈,纪若尘就已穿出那道无形门户,重回到云雾弥漫的阴间。他并未停留,而是继续发力狂奔,果然身后呼的一声,一头足有四五丈长的大鸟从云雾中钻出。这头巨鸟啼长一丈,口中遍布利齿,身生肉翼,四只锋锐之极的利爪紧紧缩在腹下。它一振翼就会前冲数十丈,实是迅捷无伦。
巨鸟离纪若尘尚有数十丈之遥,就已张开巨口,喷出一道细细阴火,向纪若尘后心袭来。纪若尘身法变幻莫测,倒是不怕这等攻击,只稍稍一让,就避过了这边阴火。然而巨鸟非止一头,后方云雾开处,接连冲出七八头巨鸟,分进合击,向他包抄而来。
纪若尘再不敢有所藏私,将速度身法提到了极至,身影忽隐忽视,让过了一道道交错袭来的阴火,向荒原的尽头狂奔而去。这一次他倒是有了方向,在这里,他心中游炎依然指着修罗塔的方向,是以要重归原地,只消往反向奔就是了。
这十头巨鸟所喷阴火中有一种摄人气息,令他十分警觉,丝毫也不敢沾染上身。他估量过异种巨鸟的力量,若以一对一,也须得耗上数击方才毙敌于棍下,以一敌二三就要大费周折。来上五头,惟有跑路。可是这些巨鸟飞行之速仅比他稍逊,这一番追逐,不知要奔出多远才能让它们拉开足够距离,好各个击破。
纪若尘略一思索,即向着记忆中鄷都弱水的方向奔去。无论是从摆渡人的话语还是从观察所见,地府与弱水外妖魔都非是同一阵线,几乎是见面就打。这些巨鸟如此难以对付,若能引到弱水边与地府鬼卒对上,岂不是正好?
只不过四野茫茫,何方才是鄷都?
就在纪若尘头痛方向之时,鄷都阎罗殿中也是乱成了一团。大大小小的鬼卒穿梭来去,有捧书的,有举薄的,还有拖着酒坛杯盏,各色法器的。宽大幽远的十间阎罗大殿中皆是一片愁云惨雾,哭喊号叫声声震天。那些披枷带链的死魂动辄排到数里之外,等候着入殿发落。然而死魂队列越来越长,前端却分毫未有前进迹象。这些未定罪愆,待受发落的死魂一入鄷都即会感受到种种苦楚,在阎罗殿周围更是如此。此刻立得久了,已有些死魂承受不住,不顾周遭穷凶极恶的鬼卒喝斥鞭打,开始挣扎哭号。时辰隔得越久,前面的死魂就越是耐受不住。听得这震天阶的哭声,一众鬼卒阴兵也露了怯意,急搬救兵。
个片刻功大,牛头、巨鬼、射将皆被调来,但都弹压不住局而,直至一直在弱水外巡守的巡城甲马也被调来,一众死魂这才稍稍安静下来。
章三十七 茫茫 下
第一殿大门紧闭,十殿阎罗俱已在此地集齐,围成一圈落座,秦广王居于主座。十王显己议了许久,但仍未出个结果。
“观下局势如何?”秦广王沉声道。
连耳长望,头戴方冠的五官王道:”已通知了所有摆渡人停止渡死魂过河。”
“往生门业已关闭,暂且不会有人前往人界、畜生界投胎。只是这往生门不能关闭太久,我们得速速议出个办法来才行。”宋帝王道。
秦广王缓缓地道:”薛王爷,已有不少死魂带着前生记忆转世投胎了吧?”
“一共是二百七十七人,所幸仅有一人是被判落畜生界的。”转轮王道,顿顿了,又遭:”那头畜生先天体弱,出生后无法与一奶同胞争食,大概今日午时就要再入轮回。只是投生于人间界那些,也不能任得他们这样安渡一生。依我看,或者需在生死薄上改动几笔……”
秦广王点了点头,道:“六道未乱就好,改生死海一事缓议。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列位以为,该当如何啊?”
诸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愿接话。如此僵了片刻,其余的人目光全部集中到平等王身上,作为此事始作俩者,平等王只得硬着头皮道:“蒋王爷,按说此事当及早上奏,以听发落。只是……一来这非是大大要事,上头瞬息间要理千万件事,我等虽不能分忧,也不应再去烦扰才是。二来毁了孟婆的纪老尘已逃过弱水,早在地府辖界之外。虽说他必逃不过南方群魔之口,但毕竟非是在我等手中得到处置,这说起来……略有不妥。”
秦广王望着平等王,片刻之后才缓缓道:“陆王爷,我听说你改批了纪若尘的轮回簿,可有此事?”
平等王涩声道:“这个……正是。”
“这轮回簿可否让本王一观?”
平等王犹豫再三,方从怀中取出轮回簿,双手奉上。那轮回薄被一道轻烟载着,自行飞向了秦广王。秦广王取过轮回簿,打开细细阅了平等王所批那页,不置可否,顺手收入自己怀中,适:“是否奏告上面,兹事体大,且容后再议。”
平等王见轮回簿被秦广王收走,心里一个咯噔,却不敢发话索要。纪若尘以一介凡俗之身竟能逃得过众多鬼卒阴兵追捕,实是不可思议之事,这其中必有奥妙。如此一来,那本他批改过的轮回簿可就成了一个把柄,秦广王竟然不发一言就收走,平等王实在心中忐忑。只是纪若尘得以走脱,实可以说是他太过轻忽所致。若当时他不是先行离去,谅那纪若尘也脱身不得。此事经过若如实奏了上去,别的暂且不论,平等王这轻忽怠慢、办事不力的罪名可是坐实了的。平等王虽不敢当场扬声索要轮回簿,心里却已转过好几个念头,看来会后要找秦广王好好叙叙旧谊,这个要命的簿子实在小宜久落他人之手。
秦广王环顾一周,道:“孟婆一殁,奈何桥也就失了化形万干,各具通途的神效。奈何桥前死魂聚集甚众,往生门也不能关得过久,是以当前急务,即是选一个新的孟婆出来。各位王爷,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没有,且提来议议。”
地府酆都之中,奈何桥特具化形无数之能。一旦望见奈何桥,每一个死魂面前皆会出现一座惟属于他的桥,桥对面或是酆都,或是往生门,因死魂轮回果报而各有不同。因此哪怕有亿万死魂同时入城投胎,奈何桥也尽容得下。奈何桥神能与孟婆息息相关,孟婆一死,奈何桥也就失了神效,恰如卡死了地府酆部的咽喉。孟婆所之职不尊不卑,却是烦劳非常,本为诸司鬼役有意避之的职位,此番有了意外,方显出她的重要来。
秦广王话音一落,诸王像是早就有了准备,七嘴八舌,沸沸扬扬,顷刻间就提了八个人选出来。除了秦广王和个等王默然不语外,其余各王皆有中意之人,在诸王口中,这些人个个都是老成得力,世故达炼,可堪大用。
阎罗殿外,诸小鬼翘首望着森森殿堂,不知这雄伟厚重的第一殿大门何时方能打开。
云舞华早不知后悔过多少次不该离开弱水太远。
离开弱水越远,她所遇的妖魔就越是强悍,且这些妖魔皆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她可以独对万千死魂,也可在数百饿鬼群中支持不倒。但她冲破饿鬼重围后不久就遇上了三只人而虫身,生着竹竿一样六只长腿的魔物。这种魔物灵动之极,长腿尖端锋锐如刀,又能口喷毒液,绝非饿鬼那等弱不禁风的魔物可比。
云舞华一番苦斗,仗着运道不错,才斩死二头魔物,逼很另一头落荒而逃。她喘息未定,就看见了头顶上那一头女身六翼的异鸟。此鸟似乎已经恶战过一场,六翼羽毛残缺个全,赤裸的胸腹上全是青紫和伤痕,左侧大腿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涧。
就是与这样一头伤痕累累的异鸟搏斗,云舞华依旧远不是它的敌手,才交手数回,就险些为它口中所吐蓝光袭中。只看到蓝光所中地面忽然软得如同新和的面粉,缓缓塌下去一个深坑,她不由两色惨白。
云舞华再不敢与异鸟正面交锋,用上了游斗之术,且战且走。那异鸟身上伤处过多,久战之下,体力果然不支,俯冲扑翼间行动渐渐滞缓,竟然连着两次反险些被云舞华的巨剑撩中,那异鸟拉高距离,不甘心地嘶鸣几声,恨恨飞远。
大敌陡去,云舞华心志一松,双膝突然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她以剑支身,方才勉强站着,只是大口喘息。
但她没有多少喘息时间,就听见四局沙沙声响,阵阵腥臭扑鼻,转眼间十余头妖魔又围了上来。
这些妖魔身材尚不若云舞华高,惨碧肌肤,大头大肚,圆睁着通红的双眼,贪婪地盯着云舞华。他们赤身裸体,手中却各握兵器,尤为显眼的是下体一根暗红阳具高高昂起,望之甚是慑人。云舞华面上微红,握紧了手中巨剑。这些妖魔她是识得的,名亼(上人下一),据传生前乃是人间奸淫秽乱之辈,死后怨念色心不息而成。
云舞华一见他们模样神情,就知打的什么主意。此刻自己几无余力直立,如何挡得?想不到生前蒙羞,死后竟还要受此奇耻大辱。在阳间时她能自尽,此时呢,还能否再死一回?
一个亼率先冲上,云舞华厉喝一声,手中巨剑飞腾而出,瞬间点在他的咽喉上!那亼痛吼一声,一跃就逃到了十丈之外,手捂咽喉,恶狠狠地喘着粗气。
巨剑的剑尖滴着惨绿的体液,然而云舞华一颗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刚才她全力一剑不过刺入寸许深,看来根本无法致命。这些亼动作如风,生就一身钢筋铁骨,还不知是否有其它异能。
云舞华再不迟疑,挥剑横过自己咽喉。
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痛自咽喉传来,痛得她意识一阵模糊,然而在痛苦中也有欣喜,那就是她终得了解脱。
谁知痛楚过去,云舞华眼前复见光明,正看到一头头亼淫笑着逼了上来。她惊怒之下,伸手一抚咽喉,竟是毫发无损。看来在这阴间地府,果然不能自尽。云舞华只得重振斗志,刚举起巨剑,背后猛然传来一道大力,被一头自后掩上的亼一下子扑倒在地。
纪若尘心房中的蓝炎又复笔直向上,变得更加明亮和稳定。
他早已将身后追袭的巨鸟甩开一大段距离,只是那些巨鸟总是聚集成群,不肯给他以各个击破的机会,比之巡城甲马可是聪明得太多了。
他早失了方向,只是漫无目的的狂奔,反正奔得越久,心中蓝炎就燃得越旺,他也就越有力量。此时的纪若尘只觉得四骸气劲流转自如,通体舒畅,心境平和喜乐,若无其他意外,他还真想永生永世就这样狂奔下去。荒原上偶尔可以见到成群的异种妖魔,皆是一见纪若尘就四散而逃,也不知是怕了他,还是怕了他身后的巨鸟群。
忽然一阵痛楚袭上了纪若尘的咽喉,奇异的是,这阵痛楚非是生由于他自身,而是来诸于外,而且他还能清晰地感觉痛楚传来的方向。
纪若尘运足目力向那个方向望去,在这灰蒙蒙的世界里,有一点鲜艳的色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而向那边全力奔去。这一次看得更加清楚了,一头碧绿的人形妖魔刚刚将云舞华扑倒在地,又一把撕开了她背心仅存的布片,露出整个雪白的背脊。周围还有十余头同样的妖魔立着,各持兵刃,却并不急于上前,只是散落守住了四周,看中间那头妖魔施暴。
纪若尘广读杂书,于地府所知甚多,一望那些妖魔的形状神态,就知是名为亼的淫魔。据《通宝宝录-群魔篇》所记,亼秉淫秽生,头大腹鼓,体坚逾钢,动如脱兔。此魔生性贪狡,多疑且怯,善执锐兵,双目生香,列地府群魔第三等。
眼前之亼虽然数量众多,纪若尘倒还有克制手段,他犹豫不定的却是要个要出手。云舞华生性执拗之极,对他恶之欲死,他已吃过一次苦头了。况且,他还不知带上她后身法会否变慢,尾随而来的巨鸟与他速度相差无几,一旦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在这无法决断的当口,纪若尘忽然想起了紫阳真人那一句执虎狼之心,行仁义之事的叮嘱,也罢,便是如此!
千丈之遥,于此刻的纪若尘来说只是眨眼间事,且他已在从未得歇过的战斗中知晓了许多地府妖魔的脾性。他心念一动,胸中蓝炎顷刻高涨,几乎冲出心室,将他整个胸膛都映得隐现蓝辉!
一遭杀气冲天而起,群亼皆骇然回首,恰好看到了挟滚滚疑云、破空而来的纪若尘!
冲近群亼时,纪若尘步法一变,身形骤然消失,只留下数个姿势各异的残影。群亼圆睁双眼不住亮起红芒,道道血色雷光接连在这些残影上炸开。它们这才发觉这个过是些残影,哪能伤得了纪若尘?
群亼乱成一团,四下寻找纪芳尘时,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就此暗了下去。随后无法形容的剧痛分从双眼及下体传来,它们立时耐受不住,抛下兵器,遍地翻滚,不住狂嚎!
纪若尘悄然出现在云舞华身旁,运力下击,轻松敲碎伏在她背上那亼的头颅,然后一脚将它踢飞。
亼肌肤如钢,可抗得巨剑这种锐器,然而纪若尘的乌钢斧柄却正是对路。但他甚至不愿费力击碎它们的头颅,只点瞎了它们双眼及击碎阳具了事。此伤足以致命,一时半会却绝对死不了,正合纪若尘此时心急。那五六头侥幸没伤到的亼见了同伴惨状,早逃到了百丈之外,仍在一路飞奔,根本小敢回头看上一眼。
纪劳尘在云舞华身边蹲下,再一次伸出左手,淡然道:“跟我走。”
云舞华怔怔地看着这只有色彩的手,死咬着早无血色的下唇,右手颤抖着,终是握住了他的手。
两手刚握在一起,云舞华只觉右手忽传来一道大力,将她整个人一下提起。她未及惊呼,纪若尘已改而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云舞华一惊之下欲要挣扎,只觉得他臂膀如钢,哪里挣得动分毫?纪若尘忽道:“抱紧我!看看能否将你也带回阳间!”
云舞华一惊,抬首向纪若尘望去,见他根本没望向这边,只是盯着远方。她再顺着他目光望去,这才发现远方有数头巨鸟正疾速飞来,最当头的一只距二人已不过百丈!那巨鸟已尽张丈半利喙,咽喉中一点灰芒闪动,顷刻间已化作一道阴火,破空袭来!
阴火尚在十丈之外,云群华已觉一阵阴寒扑面,面前几丝飘扬的黑发即刻卷曲。好在旋即一道明黄光华当头而落,将她罩于其中,于是所有的阴寒恐惧尽数消去。她抬首一望,才发觉不知何时纪若尘头顶已多了一朵莲花,莲分四色,以显四象之义。这朵莲花端端正正地浮于纪若尘顶心,从莲心处不断涌出如水的明黄光波,洋洋洒洒而下,阻绝了阴间一切阴寒秽气。
这一朵四象莲华不过巴掌大小,溢出的如水光波所及范围十分有限,若不是二人紧紧相拥,云舞华就会有身体露于光波之外。在四象莲华照耀下,纪若尘的身躯已为明黄光华填充,通体起始变得透明,并且自下而上,渐渐开始消散。
阵阵明黄光华从纪若尘体内透出,逐渐渗入云舞华体内,带给了她阵阵暖意,且有飘飘欲飞之意。
然而二人尚未升起,巨鸟所喷阴火已到而前!纪若尘岿然不动,突然大喝一声,其声若春雷,四尺斧柄脱手飞出,在阴火中破浪分波,逆流而上,刹那间已穿入那巨鸟咽喉,又从体后破出,飞入苍茫夜天,破空呼啸如龙!
群鸟又惊得四下纷飞,惊魂肯定后才敢向这边望来,只见纪云二人通体大放光华,正冉冉升空而去,转眼间已消失在茫茫云天之中。
一种黑暗如水般涌来,淹没了二人神识感知,只是此时二人魂体交缠,仍有片刻心意相通时光。
“你刚才为可不躲?”
“对付这等小妖魔,何必要躲?”
“可是……若被它们扰了法术.回不了阳间呢?”
“……这里挺适合我的,假以时日,据地称王似也不难,何必定要回阳间?”
“……此后若再才见,我仍不会手下留情的。”
“嘿嘿……”
章三十八 池鱼 上
纪若尘缓缓睁开双眼,一缕耀眼的阳光刺得他双眼一阵生痛,不得重新闭上眼睛。
他安心闭目躺着,仅以其它感识探寻着周围天地。此地风和日暖,时闻声声鸟鸣,草木清香阵阵,安宁详和,令人只想睡去。他头下枕着一片软玉温香,又有一缕淡淡幽香悄然漫过异端。
他犹记得阴间之事,倒未曾想醒来后二人还是如此亲密,这实与她性情不符啊,估计多半是她无力动弹的缘故。
纪若尘倒不介意这种亲近,在阴间地府大闹一场后,他多年形成的隐忍性情己悄然间有些改变。此时他仍不知魂魄是如何归窍的,但将他提出阴间的道法出自本宗之手,并无疑义。
“你感觉好些没有,可有何不妥吗?”纪若尘悠然道。
此时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我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公子言中的那个她,指得是谁家的姑娘。”
纪若尘吃了一惊,忙张目一望,眼前立现一张柔淡婉约,双膜如水的而容,不是青衣,却又是谁?
她双手捧着一盏小小的白瓷酒杯,正自望着他,似笑非笑。
纪若尘心志再坚,面皮再厚,在青衣如水目光前部会土崩瓦解。他脸上一红,咳嗽数声,掩饰道:“我刚刚醒来,神识不清,刚才可是说了什么吗?”
青衣含笑道.;.“公子神游地府,刚刚魂魄才归来呢!只是想不到公子原来如此风流,在冥府阴司中也不忘爱惜佳人,此时还是念念不忘。想来此番魂魄归窍,还是很有些心情不愿的。只是不知那家姑娘是谁,想必人才无双,青衣倒想见见。”
纪若尘面色更红。他此时已发觉身处一处山清水秀的草坡上,青衣跪坐于地,自已就枕在她的腿上。从她手中酒杯中传来阵阵浓郁酒香,香气一入鼻,纪若尘腹中立感饥饿。
可是此番重见青衣,纪若尘心中喜悦暗涌,刹那已驱散了其它。他翻身坐起,忽然一把将青衣拥进怀中!
青衣脸上笑容刹那间凝固,微益在指间倾斜,掉落,洒浆漫洒在青青碧车间。纤长五指轻颤,犹豫一刻,终回拥过去。
她幽幽一叹,轻轻将头埋在他的怀中。
两人相拥片刻,纪若尘才放开青衣,问道:“青衣,你不是在无尽海吗,怎么会在这里的?这又是哪里?”
青衣又过了片刻,才将头抬起,面上又是柔淡如水的笑:“无尽海很闷的,我呆不大住,就又偷偷跑了出来,后来就在这里找到了公子。依着你们人的划分.此地该属利州境内,离西玄山不远。”
纪若尘不禁有些奇怪,天地如此之大,青衣怎会找得到自己?难道两人真是有缘如此?
他这一番疑惑,己被青衣看在眼里。她浅浅一笑,道:“公子怕是忘了青衣是妖,这个……鼻子是很灵的,一路寻着,就寻到了这里,未曾想公子己是魂魄离体。好在公子有两件利害法宝守着,群邪远避。公子未醒时只消离地,身躯就会重逾千斤,我搬不动公子,只好在这里守着,还好公子的法宝倒没有为难我。我守了七日,公子也就醒了。”
纪若尘奇道:“法宝?哪两件法宝?”
“一件看上去似是尊巨大光鼎,另一样则是一道青光,具体是什么,我就看不清了。”
纪若尘一听已知一个是文王山河鼎,另一件多半是那块青石。他倒没想两宝如此有灵性,竟然会自行护主,以此论之,至少也得位列洪荒之属。可是青衣不是十分畏惧文王山河鼎吗,怎么这一次倒是不怕了?
见纪若尘问起,青衣道:“怕还是怕的,所以要饮酒壮胆。公子……今日……”
青衣虽然仍是浅笑,但眼中凄然之意已有些掩饰不住。纪若尘凝望着她双膜,柔声道:“青衣,你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说吗?”
青衣望向一旁,避开了纪若尘的目光,道:“今D己是九月初二,早过了公子订亲之期,听说西玄山上此时已是高朋满座,贵客云集,万事俱备,只等公子回山。公子既已魂魄归窍,就早些回山吧,免得诸位真人难做。反正……迟些早些,你都是要回去的。”
纪若尘呆呆地听着她娓妮道完,胸口就似被一块巨石堵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此番回魂醒来,重见青衣,他下意识的不去细想时间问题,未想到还是被青衣一语道破。只是她说得也对,迟些早些,他都是要回山的。
这边舍不下青衣,那边西玄山上,想必顾清已等了多时。孰轻孰重,何去何从?
青衣盈盈站起,轻笑道;“世间又安得两全之法?公子不必多想。此时西玄山上想来也该很热闹的,青衣素喜热闹,就跟着公子回山讨一杯喜酒喝吧。不过青衣是妖,不知上不上得西玄山?”
纪若尘实是无言以对,只能叹道:“为何上不得?”
青衣嫣然一笑,道:“即是如此,那上山以后就要公子护着我的周全了。走吧,九月初八也是吉日,利嫁娶,出行。我们即刻启程,还能赶得上这一天。”
望着宛如一朵青云冉冉飘走的青衣,纪若尘怔然立了片刻,才随后追去。
“已是九月了吗?好快,这一转眼的功夫,就己经是六年多了……”
杨玉环凝望着梳妆境中的自己。
境中玉人肌如雪,腮凝红,眸似秋水,唇如点朱,一眼望去,竟有淡淡云烟浮起,将那绝世容颜掩映得若隐若现。
殿中十余宫女穿梭往来,流水般将胭脂、眉笔、角梳、玉钗送进来。两名宫女一左一右,正小心翼翼地为杨玉环挽起青丝,惟恐弄乱了哪怕是一丝的秀发。她们额头已微微见汗,可俨然顾不上擦拭。好在另有两名宫女执着雪白锦帕,极小心地为她们拭去额头面上的汗滴。这倒非是体恤宫人,而只是怕她们汗水滴下,污了杨妃青丝霓裳。
杨玉环已坐了一个时辰:仍挺拔端坐,不动分毫。
面前妆境中映出半片宫窗,窗外依是艳阳高照,却忽见一片黄叶飘过。
又快是秋了,每到入秋时,她都会别有感触。
六年前那个午后艳阳似火,方当盛夏,可是在她心中,在他离去的刹那,己是漫天黄叶飞舞。
或许是机缘巧合,第二日妙玉即登门拜访,要收她为徒。她应允了,又用回了过继给洛府之前的名字,杨玉环,自那以后,她再未入洛府一步。这倒非是她忘本,而只是不想再提起那个名字,不想再看到那间书房。
“娘娘,都收拾好了。”一旁的宫女躬身道,她这才发觉己近黄昏,在熊熊烛火的映照下,妆镜中的丽人美得更是无法形容。
杨玉环仍然端坐不动,只将右手轻轻向外一挥。十余宫女垂首弯腰,无声退出了殿外。
妆镜中又是一片黄叶飘过。
她一双密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眼中泛起一层淡淡水雾。今日不知为何,她心中别有感触,冰封了数载的心,又裂开了一道细纹。
是因为那一方染血青石吗?虽然等了六年才等来这么一点关于他的线索,可是她却极不愿意想起这方青石,甚至有意的想要去遗忘,可是她做不到。每每中夜梦回,她都会看到那方青石在她眼前滴血而泣!
她己否认了千遍万遍,心内深处却知,那就是曾佩在他胸口的青石。
只是这方通灵青石何以会落到纪若尘手中,他又因何小肯向自己吐实,千方百计地要掩藏这方青石的存在?道德宗此次向明皇所献丹药甚是贵重,就是等闲修道大派也拿不出这等丹药来,依理来论,气度该当不会小到怕自己会见宝起意,出言讨要。且就算自己想讨,修道人也尽有无数理由回绝。
那纪若尘何以还要当而说谎?思来想去,惟有做贼心虚四字似可解释。
自那日与纪若尘相见后,她心内早已不知权衡思量了多少遍,考虑过无数种可能。可是当这四个字在心内浮观后,就若幽魂一般徘徊于胸,再也不肯消去。
她又当如何去做?
人长安之前,本师妙玉曾经反复叮嘱她凡事以大局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可以一已之私害苦了天下百姓。此前虽有千里飞骑送荔枝之举,那也是明皇之命,一仔细论起,只是细枝而非大节。
她心内挣扎小定,缓缓抬手,端起妆台上一碗养容参汤,轻轻地喝了一口。参汤苦涩厚重,药力极佳,汤中下了十余味药,君臣佐使无不恰到好处,显是出自大家之手。
杨玉环细巧灵舌微微颤动,细细分辨着参汤药味,终自重重药效之底发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这是金丝樱独有的气息。金丝尴乃是极罕见的珍药,除去种种修道人珍视不己的效用外,它另有一样少有人知的用处,那即是寻常女子只消嗅到了一点味道,即会整年无法有孕。
这一碗参场,乃是出自太子府,为本朝太子李亨所献。此汤出处来历如此明显,自是因为李亨自以为无人能窥破他所布机关之故。也难怪他自信,这一碗参汤就是孙果喝了,也多半发觉不出什么。只杨玉环生具大眼神通,又有心体察,才能对隐藏于重重灵药之下的金丝樱洞芳烛火。
“想不到太子府中还藏着一位高人……”杨玉环慢慢饮尽参汤,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其实又何止是太子如此,自她人宫以来,饮食茶水时不时会多出各式各样的奇毒异药。如此情形,每过数日就会来上一回。这些毒药与金丝槿实是天元之别,用心之狠毒却往往有过之而不及。她虽不惧药石,但这种事多了也会心烦,于是暗使手段,不动声色地处死了十余名宫女太监,又逼得一位偏妃跳井自尽后,宫内外诸人才稍有收敛。
深宫死斗,杨玉环早不陌生,犹豫不定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与他有关而己。
当的一声轻响,己空了的参汤碗放回妆台。
此时殿门做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一路碎步跑了进来,在她身侧跪下,低声道:“禀娘娘,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安大人将于三日后人京来朝,他已先遣快马将献给娘娘的礼物送了过来,此刻都放在如意殿中,听说里面很有几件塞外珍稀物事。娘娘何时去看看?”
杨玉环双目低垂,淡淡地道:“先放着吧,朝内外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话本不该向一个小太监问,但那小太监竟然答道:“殿前斗法之后,真武观颜面尽失,孙果整天躲在真武观中,称病不出,也不许门下弟子出观门一步。这些日子里陛下对道德宗云风道长仰慕得紧,每日都要与他坐而论道。陛下已另拨了一处宅院给道德宗群仙暂作栖身之所,己打扫干净,明日就可迁进去了。我听说陛下另行许了云风道长在长安城内择选风水宝地,建一所道德别院,一来陛下可日日与闻大道,二来可就近护佑本朝平安。”
杨玉环嗯了一声,又道:“难道陛下就不再关心那幅神州气运图了吗?”
小太监道:“云风言道那只是孙果为掩饰真武观无能而说的谎言,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神洲气运图。陛下似已信了。”
杨玉环又问道:“孙果就此蛰伏了吗?”
“并非如此。据我所知,他这几日正加紧与数位归隐潜修的真人联系,应是有所图谋。就算孙果实力不济,司马承祯道行人望素来不弱,也不会坐视多年辛苦经营的局面毁于一旦。”
杨玉环点了点头,以手轻擦着太阳穴,淡淡地道:“去传纪若尘,就说哀家要见他,着他即刻晋见。”
那小太监道:“娘娘有所不知,殿前斗法当晚,那纪若尘就已离了长安,此时尚未回来。”
杨玉环默然许久,伸手拉开妆台,取出一轴小小画卷,递给了那小太监,淡淡地道:“明日道德宗群道搬离驿站之后,使役打扫之前,你设法将这个东西放入原本纪若尘所居客房,办得到吗?”
小太监接过画卷,看也不看就放在怀中,忽然轻轻笑道:“师妹尽管放心,这点小事我还办不好吗?看来师妹是要坑害道德宗呢,果然好气魄!只是师妹若在陛下面前随便说上两句,岂不是容得多?哪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杨玉环玉面凝用,冷道:“在陛下眼中我素来不理会朝政,如此方能得他毫无保留的宠信,这道德宗与真武观之间的争斗,我叫我如何去说?另外宫中人多耳杂,这师兄妹之类的称呼再也不要提起!你修道四十余年,师父对你寄与了厚望,怎还能如此轻浮?”
小太监不敢多言,惟惟喏喏,低首出殿去了,行出殿门之后,眼光深处才闪过一丝阴冷笑意。
章三十八 池鱼 下
西玄山上,莫干峰顶,处处是一派喜乐升平之相。这已非止是张灯结彩那样简单,碧空中青鸾回旋,湖溪处丹鹤成群,碧草上白虎卧眠,如此方是仙家气象,与凡俗不同。
然而太上道德宫中来来往往的道士宾客尽管衣着光鲜,面上却皆有忧色,与周围一派庆典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
太上道德宫东北角上,有一处宫殿群落与众不同。此殿名为九幽殿,灰墙黑瓦,院中皆是枯木槁草,墙角檐下,到处都是蛛网灰尘,也不知多久没有打扫了。院中枯树上歇着几只黑鸦,嘎嘎地叫个不停,使得这一处九幽殿鬼气森森,与别殿大为不同。
九幽殿主殿大门紧闭,门前守着四位道德宗弟子。紫云真人则在殿前走来走去,面色焦急,颇有失从容不迫的风范。他不知踱过几百个***,忽然立定了脚步,身形一晃间已立在玉阶顶,殿门前。
两扇黑铁大门吱吱呀呀一阵响,徐徐打开,一道透骨森寒的阴风立刻从殿中涌出。饶是那四名弟子道行不弱,被这阴风扑面一吹,也觉得四肢百骸如同被几十枝利针刺入,一时间面色皆白。紫云真人对阴风恍如不绝,只是望着殿中。
殿门大开之后,顾守真真人自殿中步出,在他之后,太微和玉玄两位一左一右同时行出。三位真人看上去尽是疲惫之色,眼中神光不再。
“怎样?”紫云真人问道。
顾守真笑道:“道祖护佑,终于将若尘三魂七魄从地府拉回阳间了。”
紫云真人喜道:“如此最好!诸位真人有所不知,这几天那云中天海简直是要闹到了天上去,也惟有紫阳真人这等好涵养才能忍得下他!我看他多半是想逼着玉虚真人冒险行一次地府,看能不能寻回若尘的魂魄来。若玉虚真人有了什么伤损,怕不是正合了他的意?若尘现在何处,几时能够回山?”
守真真人苦笑道:“我等真元已经耗尽,实已无力再运一次三洞飞玄大阵,搜寻若尘所在。不过若尘魂魄确已归窍无疑,他通晓世事,醒来后知时辰已过,定会晓夜兼程回山,紫云真人无须担心。待三日后我们真元尽复,再行查探若尘方位即是。”
紫云真人点头道:“很好!三位真人先去歇息,我即刻通知玉虚真人出关,再将此事告知云中居诸宾,也省得那云中天海日日吵闹!”
片刻之后,待客的凤西轩中争执又起。
“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原来还是不知道那臭小子什么时候回山!哼,魂魄已然归窍,只是不知何时归来。这等搪塞之言,我也会说!若你道德宗自诩天下第一,看不上我们的清儿,何不早说?”
天海老人满面红光,越说越怒,到后来忍不住拍案而起。他这一拍不要紧,面前已在收官的一局棋登时被拍得散了。
天海老人这一番话实说得有些重了,紫云真人一张脸登时布满黑气,眼角隐现黑色云纹,眼看着就有动手之意。天海老人斜睨着他,倒也不惧。
此时纹枰对面的紫阳真人抚须笑道:“我道德宗不过是弟子多了些,说来远不若云中居择徒严谨,哪敢妄称什么天下第一?清儿无论修为人品皆是百年不遇,若尘能得此佳侣,实是百世修来的福分。此次事出意外,误了良辰吉时,我宗已尽力补救,天海道兄也是看在眼里的。道兄休要动怒,难得这几年你我屡次相逢,缘份非浅,来来来,下棋,下棋!”
天海老人双眼一瞪,道:“这一局棋已然乱了,还怎么下?”
紫阳含笑道:“这局官子未完纹枰已乱,自是不算的,咱们重新来过。”
天海老人哼了一声,这才在纹枰前坐下,重分黑白,与紫阳真人杀在了一处。紫云真人嘿了一声,忍不住道:“素闻云中天海国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功力尽在纹枰之外!嘿嘿,十五连胜,胜得好!”
原来天海与紫阳已奕了七日七夜,他棋力本较紫阳为厚,连胜了十余盘,大喜之余不由得生起些轻敌之心,一个不小心已是落后之局。刚刚那盘已在收官,天海老人仍是贴不出目来,因此与紫云真人争执只是借题发挥,本意实是要搅了棋盘,好让连胜之数得以延续。紫云正是有见于此,才忍不住出言讥讽。
天海全神奕棋,只当没听见紫云真人说了些什么。
纪若尘行踪已现,即将回山的消息顷刻间已然传开,原本屡被推迟、似已遥遥无期的订亲之礼也重新被定在了十月初八。于是太上道德宫凝重阴抑的气氛为之尽扫。只是凡事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太上道德宫中也非是人人都喜诸于外。
啪的一声,一颗白子落下,尽断黑棋大龙生机。
“这一局你的水准可是直落三千丈呢,怎样,是否想重开一局?”顾清将手中白子投入玉盒。
楚寒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始收拾起纹枰上的棋子。他与顾清棋艺相去无几,但历来奕棋都是十奕九输,其实就是输在了心态上。他心志坚毅,已是世所罕见,可是顾清胸中自有天地,视世间万物有如浮云,与他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界。楚寒此刻心有挂牵,更是一败涂地。
他沉吟片刻,终于道:“清儿,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称呼你了。这些时日我反复思量,却有一事始终横亘于胸,百思不得其解,此刻斗胆一问,你若是不想答,也就罢了。”
顾清道:“但讲无妨。”
楚寒声音中有了一丝颤抖,道:“清儿,你与纪若尘此前不过相见数次,怎会……怎会用情如此之深?我辈以大道为本,哪有一见钟情这等事?”
顾清素手极罕见地轻轻一颤,望了楚寒片刻,方继续收拾棋子,一边淡然道:“楚师兄,此事若不说与你知,只怕你从此道心不稳,影响了今生成就。也罢,我与若尘是有前缘的,当日在这西玄山上,太清池旁的相见,实是九十九世修来之缘。我如此说,楚师兄可是明白了?”
楚寒默然良久,方苦笑道:“世间万事皆有前因后果,若事事皆依因果而行,岂不是活得如扯线木偶一般?”
顾清淡淡地道:“师兄此言差矣。逆缘而动是一种法,依缘而行也是一种法,如何选择,只在本心而已。我与若尘既已在太清池旁相遇,此时此刻,纵是没有前缘牵挂,此生也当永为道侣,不离不弃。”
楚寒面色越来越是苍白,勉强道了句:“我明白了……”忽而一口血喷出,溅满纹枰。
他一言不发,挥袖一拂,一道罡风自袖中吹出,将纹枰、木几、云子和鲜血都化得干干净净,然后向顾清一礼,方徐步离去。
顾清是此次大典主角,礼遇别有不同,太上道德宫中一整套清雅别院都与她暂住。楚寒离院而出时,正迎面遇上了石矶。石矶一把拉住了他,道:“楚师兄,听说姬冰仙午时已然出关,道行又进一层。今晚你给我掠阵,我们去攻她的冰心居吧!”
楚寒摇了摇头,只是道:“我真元上出了些许问题,要清静一下。师妹,这里毕竟是太上道德宫,非是我们云中居,你可不要闹得太过了,小心师父责罚。那时我可就护不了你了。”
直看着楚寒身影消失,石矶才顿了顿足,自语道:“什么真元上出了些问题,我看是心里犯了相思才是真的。唉,这一大块木头,看来我是没什么指望了。除了他之外,门中也没什么看得上眼的人,这可如何是好?……嗯,看来应该象清妹妹那样,在道德宗里挑一个道侣好了。”
她一旋身进了别院,正看见顾清凭窗而立,静静望着苍茫云天。石矶在顾清身后立定,轻笑道:“听说姬冰仙午时出关,道行又进了一重呢!清妹妹,明晚陪我去攻冰心居吧,看看那姬冰仙变得有多厉害了。”
顾清哦了一声,淡淡地道:“她道行进了一层也不过是上清太圣境而已,有什么好攻的。”
石矶吐了吐舌头,道:“于你当然没什么好攻的,于我可不一样呢!唉,你不愿去也罢,我自行去攻就是。”
顾清转过身来,微笑道:“掌门师兄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此次主动挑衅,打赢了一切好说,若是输了,估计至少要面壁思过一年,你可要想好了再作决定。”
石矶面色登时有些难看,一顿足,气道:“就是面壁三年,那也是以后的事了,我又怕什么?”
顾清叹道:“你啊……此次来仪宾客众多,当中那李太白不光是诗才冠绝天下,一身道行也超凡脱俗,你若能央得他与你几首诗词墨宝,我看就算是打输了,掌门师兄也不会责怪你的。”
石矶眼睛一亮,绕着顾清奔了一周,笑道:“还是你最好!对了,少有看你这等心事重重的样子,那纪若尘不是已经找到了吗,还有什么好愁的?”
顾清道:“此次来贺宾客众多,其中很有几个特别的人物,嗯,我只是想一一见见他们而已。”
石矶奇道:“那去见就是了,这又有什么难的?”
顾清双眉微颦,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次来宾当中,有一个人是我怎么也见不到的。”
这一次石矶倒是真有些茫然不解。
再次踏上通往太上道德宫的石阶时,望着眼前黑压压一片的人群,纪若尘不禁有些咋舌,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大的阵仗。等在广场上的人中道德宗弟子还是少数,大多是服色各异的来宾贺客。纪若尘分明记得紫阳真人说过这一次订亲之礼只会邀请三五亲近道友,可此刻光是广场上的来宾就已近百人,这是怎么回事?而且来宾当中,分明还有几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两位引路的道德宗年轻道士迎上前来,刚开口道了声“若尘师叔祖,诸位真人已在太上道德宗等候多时了……”,两人中间就忽然多了一个高大魁梧,壮如象,威如龙的身影,肩膀左右一靠,两名道德宗弟子就分向左右跌出。
他据好了位置,向纪若尘抱拳一礼,黑似锅底的龙首象面上兴奋得直透红光,声堪比太上道德宗晚课巨钟,直是满山皆闻:“纪少仙大喜!能得如此佳侣为伴,就是天上神仙也不过如此。如此盛会,又怎能少了我们兄弟两个?此次……咦?!”
这人正是龙象天君。七圣山份属邪派,与道德宗虽不能说是不死不休,但原本也是老死而不相往来的交情。龙象天君能够堂而皇之地站在太上道德宫前而没有被道德宗群道分尸,已可算是不大不小的奇事一件,此刻居然还能站在这里侃侃而谈?
纪若尘心中惊讶未定。那龙象天君说到我们兄弟四字时,忽觉得身旁十分冷清,与往昔感觉大不相同,于是左右一望,果然根本不见白虎天君的身影。他大感愕然,心想贺喜这等大好事自当勇往直前,万万不可落于人后,白虎天君刚刚明明就在身边,怎么此刻却消失不见了?难道是被哪个道德宗的老神仙给下手暗算了不成?
龙象天君瞪圆双眼,四下搜寻,终于在人丛中找到了白虎天君。白虎天君躲在宾客群中,正拼命地向龙象天君使着眼色,又向纪若尘身后指去。
龙象天君大惑不解,转头望去时,才看到青衣盈盈立在纪若尘身后,一双妙目似笑非笑,正望着他看个不休。龙象心中狂跳,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具体又说不上来。他倒有急智,立刻道一声:“此次我兄弟只是上山来看看,纪公子万勿将我等放在心上!”
话音未落,龙象天君已一跃而起,轰然落在白虎天君身后,将周围贵宾贺客撞得东倒西歪。众宾客或修养过人,或自恃身份,或有些畏惧二天君道行,怒目相向的多,欲下场动粗的无。
纪若尘怔在当地,半天仍不明所以。
“怎么青衣小姐也来了?!”人群中龙象天君拼命压低声音道。
“你才看到啊,刚才拉都拉不住你!”白虎天君恨恨不已。
“这个,青衣小姐似乎……对公子有点意思?”
“何止是有点!你这蠢材,现在可明白了吗?”
龙象天君连连点头,唔唔有声,可是从表情上看仍是一头雾水。万不得已,白虎天君不得不解释一番,以防龙象天君将来再捅出什么漏子来。
“青衣小姐来自无尽海,要与纪若尘订亲的顾清则出身云中居,两位大小姐哪个是你得罪得起的?你胡乱出风头,将来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白虎怒道。
“可是……”龙象仍有些懵懵懂懂。
“人家是贤淑仙子,自然不会当面斗起来,可是背后难保不做点什么。就算她们什么都不能做,胸中一缕怨气也是有的,总得找地方发泄发泄,这叫做迁怒!还不懂?所谓城门失火,鞅及池鱼,这总懂了吧?你就是那池鱼!”
白虎天君实是恨铁不成钢。
章三十九 醉乡 上
“无能!庸碌!蠢材!废物!”
清闲真人用力挥动一双短手,在房间中冲来冲去,活象炉膛烈里一块跳跃的黑炭。在接连吐出一大串与他高贵身份极不相符的脏话之后,清闲真人犹自怒气未歇,怒向房间一角床上一指,喝道:“你看看,这成何体统!我们云中居的脸面都让他给丢光了!”
在那张由千年鸡翅木雕成的蟠龙云纹大床上,天海老人仰面朝天躺着,鞋袜俱在,外裳皱巴巴翻卷过腰,露出一大截灰扑扑的裤腰带,正鼾声大作,酒气冲天。看他满面红得发紫,连一个光头都泛着红光,显已醉得不省人事,那睡相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顾清坐在一旁椅中,以手支额,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她实是不知道这一刻的云中金山与云中天海究竟哪个给云中居丢人丢得更多些。
可是清闲真人显然将顾清这一叹当成了支持自己的表示,于是声音更加的高了:“你看看这不成材的东西,枉修了这么多年的道,喝不过人家一个小小姑娘不说,还被她给拖了回来!亏他平时自吹千杯不醉!还好明日才是你的订亲大典,若是那时被青衣小妖放倒,我云中居才叫是海内闻名、声震天下了!”
顾清微笑劝道:“师兄何必如此动气呢?天海师兄与青衣斗酒又不能动用真元,只是凭自身酒量上阵,输了也很正常。如此堂堂正正斗酒败下阵来,旁人不会非议的。”
清闲真人一对小眼猛一瞪,道:“堂堂正正!哼,非议?我云中居心法精微奥妙,暗中运些真元做这么点小手脚,谁又能看得出来?只知道硬拼,真正是不成器的东西!”
顾清实有些哭笑不得,道:“这个……未免有些不妥。”
清闲真人嗔道:“有什么不妥的!我云中居清誉事大,他天海个人名节事小,两相权衡,他当然该以大局为重,把个人名声抛在一旁,管他用什么手段,先把那青衣喝倒了再说!哼,无尽海也是不务正业,不讲究精进大道,教出来的小妖个个只会喝酒,真是成何体统!清儿你不要总是向着他说话,哼,你虽然天资无双,可是只知认物不知认人,这上面的迂腐顽固,比他也强不到哪去!”
顾清淡笑道:“好好,既是如此,那明晚师兄亲自上阵与青衣拼酒,去找回这场子不就行了?以师兄的道行当是十拿九稳。”
清闲真人胸膛一挺,沉声道:“此事……当然缓议!哼,嗯,那个……听说石矶明晚要去找姬冰仙的麻烦,可有此事啊?”
“确有此事。”
“哼,真是不自量力,就凭她那点不成气候的道术也想去和姬冰仙较量?若是此次输了,少不得要关她三年面壁!”
顾清则道:“师兄这话就不对了。正是因她道行较姬冰仙要差了不少,所以输了不失面子,胜了大增光彩,这等保赚不赔的好事到哪里去找?想赢还不容易,暗中动点手脚就是了。若不借着这等喜庆日子,怕也不那么容易找到借口生事的。”
清闲真人一听大悦,早忘记了刚刚对她的斥责,连声赞还是清儿思虑深远。
十月初八,大吉,宜嫁娶,出行。
清晨时分,声声悠长穿云的青鸾鸣叫洋洋洒洒自天而下,飘落在莫干峰顶各个角落。只见数头青鸾自云端穿出,长长的七彩尾羽掠过天空,上下翻飞,时聚时散,轻灵跃动。于是清溪吐浪,碧树抽芽,繁花绽蕊,瑞兽啸天,整个太上道德宫宛如一位初醒的仙人,仅仅是翻身而起,就给周围带来无限生机。
于这煌煌仙家气象中,当然也有一二不合谐之音。
“哼,就那么几头破鸟,来来回回的现,也不见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拿出来。”天海老人仰望天上青鸾,不屑地道。其实只要是稍了解点天海老人往事的人都可知他为何会发如此言论。青鸾乃是上古神鸟,无缘之人想要得见一面都不容易,至于驯服更是千难万难,何况此时有数头同时在天空翱翔?云中居可就连一头都找不出来。
若论奇珍异兽,所藏之丰,道德宗倒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从清早起,众多道德宗弟子就忙碌起来,将要举行大典的邀月殿重行妆点得金碧辉煌,色彩亮丽的绡纱自顶梁直挂落地,庄重而不失喜气,各处案几都换上了鲜花,花瓣上露珠未干,争奇斗艳。又忙着布设宴度座位,采摘灵药仙果,一坛坛百年佳酿要从地窖中搬出,还得另加药材焙炼,如此方成道德宗独门美酒。
此酒色泽晶莹,入口甚平和,酒味正大淳厚,绵绵泊泊,无有止尽,实是难得的好酒。然而此酒后劲也是强劲无比,任你道行通天,若不以道术化解,喝多了也抵受不起。不然的话,又何以能让修道之士喝得尽兴?是以此酒名为醉乡。
前一晚天海老人就是栽在这醉乡上。
整整一日,道德宗诸真人及有头有面的道长分头出动,陪着诸派宾客周游太上道德宫及西玄山诸峰盛景,以待戌时三刻,同观大典。来贺宾客已在山上呆了不止一日,诸景早已看了个遍,但今日道德宗才尽启重重布置,自然又是一种气象。
至于纪若尘和顾清二人,自有专人为之整容更衣。依着云中金山再三强调的道侣双修的订亲规矩,在大典之前,他们是不能相见的。
尚不到戌时,诸位宾客已在迎宾女弟子的引导下入席。众宾相处了这许多时光,早已彼此熟悉,特别是昨晚又目睹了天海老人与青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倒下的竟还是以酒豪自居的云中天海,都是群相耸动,兴奋非常。若不是觉得车轮战胜之不武,倒有不少人有心与那青衣斗一斗酒。
能得道德宗邀约前来观礼的皆非等闲之辈,早有许多人看出了青衣其实是妖。她如此一介小妖却能堂而皇之在天下正道之首的道德宗太上道德宫中现身,实是奇事一件。但众宾皆是有见识、有道行的人,知内中必有奥妙,只是不好开口询问。青衣道行越低,众宾就越是不敢小看了她,且很多人更想深了一层,这青衣显然是大有来头的妖,而且又和道德宗渊源非浅,若能得她好感,显然就会拉近与道德宗及她背后的妖族的关系。于是乎个中高瞻远瞩的一众人等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拍马。
直到此时,这些宾客才看出龙象与白虎二天君的不凡之处。二天君时时追随在青衣裙前踞后,似是与青衣极是熟悉,马屁拍得露骨肉麻,厚颜无耻处直令众宾自愧弗如。众宾皆是出身名门大派,要不然就是世外有名散修游仙,本都是瞧不大上七圣山这等邪门外道的,可是一来二天君的确是道行深厚,令人不得不高看一眼,二来他们为人处世的独到之处,能人所不能,每每独占先机,使得众宾不由得对他们刮目相看。
还有一些各派年轻弟子为青衣容貌所慑,也忘了人妖之别,婉转地向她表达仰慕之意,奈何青衣在这方面完全是心智未开,听到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类的词句一脸茫然,拉着对方连问这是种什么样的神鸟,有何异能,为什么一定要立在河的那一边之类的问题,直到对方面红耳赤、汗流颊背、抱头鼠窜为止。
如此一来二去,诸宾之间气氛早已极为融洽,黄昏渐近,虽然还未到纪若尘与顾清入场辰光,但不知何人率先提议,众宾倒先行拼起酒来。
修道之人拼酒,讲究的是不能动用真元道法,纯以本身酒量硬拼。不然的话运起什么五鬼搬运、消散解离大法来,就是以缸坛相对,也拼不出什么结果来。那时拼的就不再是酒,而是真元道行了。当然,修道人所饮的酒也与众不同,非是凡人所能饮用。比如说道德宗所配的醉乡,就是所谓海量的凡夫俗子饮上一小杯,也得醉上三五日。若是那酒量稍差点的,一口下肚即可翻倒。
道德宗与云中居联姻乃是修道界数得着的大事,能够在这种场合出席的若非一方名宿,便是极有天赋的青年弟子,要出来见见大世面的,实可谓谈笑有真修,往来无凡丁。醉乡虽然厉害,可是在这些人眼中,上来三巡酒不过权作热身,烘托一下气氛而已,但谁想得这众多修道人当中,偏偏就坐了一个全无道行的凡人,杯酒刚过,他忽然身子一倾,直接滑到桌底,鼾声大作。
众宾大愕,纷纷停杯望去。两名道德宗年轻知客道士奔了过来,将那人从桌下扶起。此人已届中年,一身文士装扮,生得倒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只是此刻满面飞红,醉得早已不省人事。虽然宾客众多,但道德宗知客道人记性是极好的,且满座宾客中又只有这么一个凡人。两个道士立刻认出这人名唤作济天下,乃是随着龙象白虎二天君,由云风道长陪同上山的。
两名道士扶起济天下,又向在他左右落座的龙象白虎二天君解释,无需用道术或是丹药给他解酒,醉乡佐以众多珍稀仙药,酒劲虽然猛烈,但是却不会伤人,醉后反而对身体大有好处,不能轻易唤醒,要待自然醒来,药力才会尽行吸收。,两名道士是素来招呼惯了醉酒客人的,于稳稳地架着济天下,送回客房休息去了。
龙象白虎二天君这些时日一向对济天下待之以师礼,随之学习经世济国之道,在这席上,也是分坐在济天下左右。但二天君道法特殊,生就异相,特别是那龙象天君头似龙身如象,本够两人并坐的一席,坐他一个都显得拥挤不堪,白虎天君虽然瘦了,但身长手长,坐于席中也觉拥挤。济天下一被抬走,二天君正觉如意,未待知客来收拾,自行将面前酒席一搬,三席拼在一起,如此方才勉强坐得舒服些。
二天君暗中动了这小手脚,倒也无人发觉。就在距离二天君不远处,青衣款款跪坐在席后,双目低垂,只是望着面前晶莹清澈的一碗醉乡,不语不动。周围宾客虽在言笑拼酒,很多人实际上都在偷偷瞧着她。许多人有心上前叫阵,但又有天海老人前车之鉴在前,败下阵来失了面子不说,还挡了别人与青衣拼酒之路。诸宾皆是正道中人,总不好意思对一介小妖用上车轮战手段吧?
在这纷纷闹闹之时,忽听得三声磬响,吉时已到,喜典将开。诸宾纷纷归坐正容,期待着典席开始。
在磬音召唤之下,两头青鸾自夜天中落下,一左一右栖息在邀月殿殿顶,七彩尾羽在夜色中方显出神禽的不凡来,流光异彩,熠熠生辉。在四名道士的前导下,纪若尘一身华服,踏着白玉大道徐步行来。因这只是订亲,非是大婚,是以许多礼仪从简而设,他也未穿大红吉服。
将将行到邀月殿门前时,纪若尘忽然瞥见两个小道士架着一个人从邀月殿侧门而出,不禁有些奇怪,转首一望,见是济天下,不觉释然,想来这济天下贪杯好酒,肯定是饮了醉乡,才会醉得要人架出殿去。只可惜这场订亲大典,他就看不到了。
遥遥还能听得济天下含糊不清地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好,好诗……”
纪若尘略一驻足,暗思看来这几日济天下与李太白走得倒很近,只是李白秉性率直,道行深湛,而济天下城府无底,却是半分道行也无,实不知他们两个凑在一起还能谈出些什么来。
此时身旁一名知客道士催促道:“时辰将到,纪师叔快入殿吧!”
依当时之礼,纪若尘应先行入殿,拜过祖师、真人,然后见过诸宾后,顾清方得入殿。他这么一耽搁的功夫,白玉大道的尽头传来鸾铃声声,隐隐有一道宝光冲上天际。纪若尘知道这是载着顾清的车驾到了。他再不迟疑,举步入殿。
白玉大道的尽头转过一辆四轮车驾,驭车的是一头高达一丈金线锦背九尾鹿,传说中此鹿乃是仙人的坐驾,奔驰于云海雾乡,餐风眠露,不想也被道德宗觅得。车厢四角雕琉金火凤,凤首同向车顶,凤口所指处虚空燃着一颗硕大火珠。车身是整块碧玉琉璃,在火珠的暗红光色中,通体有波浪状暗芒流动,恍若深海。车窗帘幄低垂,遮得严严实实。
车驾一转过来,即稳稳停在了道边。
“因何停下了?”顾清在车内道。
有八名道德宗年轻女弟子随行在车驾周围,为首一人道:“刚刚纪师叔不知因何耽误了一下,我们须得在此停留片刻,才能入殿成礼。”
顾清嗯了一声,不再多言,也未开窗观看。然而她心里总是有种感觉,似乎错过了什么。这几天中,这感觉始终在她心中徘徊不去,令她颇为费解。但它又是如此飘渺,无论她怎样努力,就是无法捕获。顾清也试过占卜问卦,却一无所获。她素来对世事淡漠惯了,既然设卦无果,就已当此事只是偶尔的心魔而已。但这丝感觉竟是久久不肯消退,使她颇为困惑。
正思量间,车驾轻轻一震,复又起行。
章三十九 醉乡 下
邀月殿中***煌煌,纱绫拂动,丝竹缭绕,细乐声喧。仔细看去,廿多根臂粗巨型烛台顶端并无烛火,湛然吐辉的竟是一颗颗拳头大小夜明珠,把整个大殿映照得纤毫毕现,亮若白昼,没有丝毫烟火之气。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丽风流。
主宾台正中挂着道德宗与云中居两派祖师像,前置两席,左首坐着道德宗八位真人,右手边居中坐着清闲真人,一左一右分别是云中天海与云中雾岚。
云中居诸修少有在尘间走动,在座绝大多数宾客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云中居真人。天海老人威名远震,久在世间行走,形貌独特,诸宾多是识得他的。其余两位就几乎没人见过了。云中雾岚看上去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婆婆,生得颇见高大,眉目间端正雍容,风韵犹存,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必是一个美人。但她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玉钗布摇纹丝不动,无论是行是立是坐,脊背都挺得笔直,面无表情,嘴角下垂,一张脸布满了密密的煞气,就象在座人人都欠了她三斤仙丹不还一般。
天海和雾岚在修为有成者中本已算是形貌特殊的了,可是和堂皇居中而坐的云中金山一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清闲真人在那张硕大的紫金檀雕纹木云榻上这么一坐,背不靠椅,脚不沾地,恰好将矮胖黑秃四字尽数显了出来,活生生一副秤砣堆在正中。
只是清闲真人身份非同寻常,那一双倒三角小眼中精光微微,只那么环场一扫,在座诸宾无人失笑。
道德宗谱真人倒是人人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八位真人聚在一起,立刻有仙云隐生之意,与对面云中居三人的黑云压顶迥然有异。
两宗掌教真人坐定后,一对道僮左执云头如意右持八宝拂尘,在前引导,纪若尘徐步自厅中穿过,登上主宾台,燃香三柱,拜过了本宗祖师,又向道德宗诸真人以及云中居三人各行三遍大礼,方才起身拜谢诸宾。
纪若尘转身在上宾台上这么一立,诸宾登时议论纷纷,更有人大声叫起好来。
纪若尘一身华服,除了剪裁补极是合身外,全身上下并无多少装饰,素洁简约。但正是如此,方衬得他定似石,渊胜海,人如玉,气若龙!诸派青年弟子当中多的是一表人材的才俊,单以容貌身材而论,纪若尘虽是上佳之选,但也非出尘脱俗,一骑绝尘。真正难得之处恰在他气势内敛,不收不放,恰到好处,于一股莹然气华之中又隐隐透出古拙苍桑之意,就似已识见过千年沧海变迁一股。
有诸内而形于外。
纪若尘润中有拙,大气如此,乃是心志神识修为己臻上佳之境的迹象。他此刻年纪尚轻,道行并不是如何深厚,然而心性神识为万物之基,是以由此观之.将来前途实是不可限量。道德宗三清真诀又号称飞仙正法第一,只要修入玉情境界就有望得成道果。纪若尘此刻已有如此心境,五十年后,说不定又是第二个紫微。
诸宾中不乏观气高手,见微而知著,立知纪若尘不凡之处。此前众宾大多只知道纪若尘沉默少言,于修道上天份了得,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并未有如何深刻印象。至于那谪仙之说,月余前诸派高人再度推算时,已发觉一切关于谪仙的征兆全部乱了,再无一兆可以说明纪若尘乃是滴仙。反复推算之后,诸派高人大多已认为先后两次的争夺谪仙之举实是一场闹剧,只不过纪若尘天赋实是不错,只能说道德宗运气够好,歪打正着了而已。
但此时纪若尘在台上只这么一立;己如一把出鞘之剑,再也难以掩饰锋芒!
道德宗谱真人皆是有道高人,纵是心中欢喜无限,面上也是不显山水。可是云中居就全然不同,天海老人斜着眼睛觑着纪若尘,而有不屑之色。云中雾岚面上煞气收敛许多,望着纪若尘的眼神中隐有嘉许之意。那尊云中金山则面露笑容,一双小眼几乎眯成一线,盯着纪若尘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嗯嗯连声,显得极是满意。
来宾中另有少数道行高明之士仔细端详着纪若尘,试图找出他身上那一缕古意从何而来,却一无所获,只好将之归于他或许修炼了道德宗某种不为人所知的秘法。
细乐再起,环佩轻鸣,衣袂风响,暗香浮动。两名品服正妆的道德宗女弟子分自两边侧门进入,一人捧鼎,焚百合之香,一人托瓶,插长春之蕊。随后两人,各捧伽榆香珠、博古玲珑。次第又是两人。
纪若尘端然立着,心中寂然无波,目光只望向殿门处,再不旁顾。除了那两扇已然打开的殿门外,他眼中已无一物。可是他的心,分明能够感觉到确如水般清澈的柔的眼波,正投注在他身上。
这道眼波柔弱如水,本是不载一物,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那一道巍巍若山的防线,却似要在这缕目光前彻底崩溃。
在纷纷扰扰的一角,另有一个清静之处,这边几席上坐的部是云中居的年轻弟子。在一众弟子中,石矶犹为引人注目。她与青衣那其柔如水的气质迥然不同,黑发如绸,齐眉削平,肌肤雪白滑腻得远过寻常女子,两相映衬,色若春晓浓丽流艳。她的一双大眼睛灵动之极,顾盼间引得人心也仿佛要随之雀跃舞动,但细细观之又隐有杀气,如春日未褪的一丝寒意陡然袭来,不禁悚然。石砚丽而近妖,令人有心亲近之余又禁不住心生畏惧。
石矶坐得笔直,上身微微前倾,直直地盯着纪若尘,双眼中神采奕奕,毫不掩饰已身喜恶。楚寒与她同席,同样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纪若尘,只唇色中隐有一点灰败之意。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端酒杯,青铜酒爵却比他的手要温暖。这一樽酒,如有千斤之重,楚寒反复用了几次力,才将它端离了桌面。
石矶已有所觉,微微转头望了楚寒一眼,后者却是浑然无觉。
叮的一记磐音响过,似有一阵薄雾悄然漫延金殿。刹那之间,殿中许多人都有一种错觉,似乎雕梁画栋已化风流云散,珍存灵果尽付雨打风吹。本是煌煌灿灿、白玉为栏金作描的邀月殿,顷刻间已化成雪峰之顶、冰川之巅,前临断崖、后凭绝渊的一处绝域,俯仰之间,上穷碧落,下瞰黄泉,两处茫茫,不见穷已。
众宾皆静。
只因顾清己从殿外步进。
从来部是一袭索衫的她高髻宽服博袖,外纱内罗尽显丰肩窈体。堆鸦鬟髻正中结一朵牡丹,非金非银非玉非琉璃,丝丝蕊绽,瓣瓣盛开,五凤首尾相衔羽翼为叶,喙挂鲛珠。除此之外再无赘饰。
她身穿金缕大红缎衣,外罩同色软烟罗纱。细看之下,非同俗世嫁衣的富贵团圆,龙凤呈祥。其上竟是龙盘螭护,凤翔鸾引,足下山河地理,社稷江川。
还不曾有人见过她如此盛装!
顾清带漫天天地山河磅礴之气,所过处尽扫尘间俗华,还了天地本来苍茫面目。她双瞳映出的非是凡间表象,而是纷乱更替的前世今生。有黄昏下的低诉,有风沙中的扶持,有沙场上并肩浴血,也有生于水中、惟有仰望林梢的无奈,那生生世世的因果轮回,最后尽化成一方青石,徐徐隐去。
殿中诸人忽然生出一种恍恍惚惚的莫名感觉。这是什么?几乎没人说得清楚。
惊艳?
毫无疑问,顾清自是极美的,以致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她半分缺憾的地步。然而她的容姿根本不应属这世间所有,那堪比天地的浩瀚磅礴,已使美丽二字完全不适于她。
可是又该如何形容她的容颜?
众宾只觉一道怒潮涌入心中,被撞击得几乎无法自持,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顾清略一驻足,凝望了纪若尘片刻,又挟云卷风翔,向主宾台行去。在顾清面前,纪若尘光彩尽隐,几乎无人会再注意他。然而在她涛涛而来的气势之中,他依旧立得稳如磐石。
顾清登上主宾台,与纪若尘擦肩而过,同样燃香祭祖,拜过两宗真人长辈,再谢过宾客,方在纪若尘身边盈盈一立。
紫阳真人长身而起,来到二人面前,打开道僮手捧的鲸骨雕成的宝盒,取出两枚古拙扳指,抚须笑道:“今日你们两人能在此殿订得三生之缘,实是我宗与云中居的一大喜事。我道德宗虽是三千年传承,却没什么配得上清儿的好东西。这两枚玄心扳指乃是广成子祖师登仙时所遗仙宝,本是一对,今日付与你们一人一枚。大道艰难,望你二人今后互相扶助,永为道侣,同证大道!”
除极少数见多识广之人外,诸宾皆不知这玄心扳指究竟是何宝物,但是“广成祖师登仙遗物”几个字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轰然一声,众宾耳舌交附,议论纷纷。道德宗所藏之丰,世所皆知,但没人想得到此次道德宗竟然会有这么大的手笔,居然连广成子遗宝也拿出来当聘礼!
如此一来,道德宗风头出尽,天海老人的脸色可就难看得紧了。云中居镇山之宝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能与玄心扳指相比的更是寥寥可数。除却不合纪若尘与顾清用的,也就只有一面玉佩拿得出手。这面玉佩乃是云中居始祖太极真人升仙前须臾不离身的心爱之物,因太极真人登仙而去时气机贯通天地,它也因此沾染得不属于尘间的一缕福缘仙气,因而得名为祈福玦。
此块玉佩看似无甚大用,实则有影响因果轮回的大威力,若有缘人佩之可因之机运转佳,堪可化解命宫中的冲煞之气或凌主凶星。
天海老人对纪若尘素无好感,这几日更是越看越觉得纪若尘瞳现血光,脑后煞气重重,显然命中凶劫极重。事先清闲真人并未告诉他俩打算拿什么给纪若尘作见面礼,可是道德宗已出了玄心扳指,云中居别无选择,十有八九得拿祈福玦出来。云中居收藏本不富裕,如此与道德宗比拼送宝,岂不是自削实力?
天海老人肉痛不已,心中大骂道德宗刁滑之际,清闲真人长身而起,也来到纪顾二人面前,仰起了头,肃容道:“今后你二人同修大道,须得互相扶持,不弃不离。清儿于玄黄宝录素有心得,而若尘所修的三清真诀也是飞仙正法,穷一生之力不足以尽窥其秘。我本想将太极祖师所留祈福玦与了你们,但我等修道之士求的是金仙大道,不应以外物为执念,你们年纪尚轻,更是需要磨炼之时,是以我就不予你们什么心诀法宝上的好处了,只送给若尘一句话,权做贺礼。”
清闲真人言罢,只是望了纪若尘一眼,就一言不发地回座去了。本是镇定若恒的纪若尘竟然面色忽然变了变,显是清闲真人已用秘法向他交待过了这句话,而且这句话还非同小可。
众宾一时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仰天皱眉,苦思不已。众人皆想知道清闲真人究竟说了一句什么话,竟然能够与广成子所遗下的玄心扳指相提并论。清闲真人既然说过这句话非关于心诀法宝,那还能有什么话如此珍稀?众人思来想去,也就是宝藏秘府又或是稀世奇珍之类的消息能够有这等价值了。清闲真人素以勘舆风水,把测地脉著称,如前不久即是他宣称五灵玄老君飞升仙迹在东海现世,紧接着就传说有人自东海海底寻到了不得的宝贝,自此之后,整个东海都不得安宁。
能让清闲真人如此郑而重之相告之话,又会与何等样的宝物有关?
众人议论纷纷,纪若尘心中也是惊疑不定,转而向顾清望去。顾清向他略点了点头,纪若尘才略有心定。可是清闲真人刚才的话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此时仍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其实那清闲真人道的是:“我听清儿所言,再观你的道法,该是惯使棍棒的。这等奇门兵器十分罕见,看你也没有一件就手的使用。这样吧,东海去岸一千三百里,乃是诸方地脉汇集之所。在海底极深处有一处地火活穴,内中有一上古宝物,自具灵性,变化万千,镇着整个东海的地炎脉气。此宝重十万八千斤,名为定海神针铁!你可取来当个棒子用。”
纪若尘听后登时脸色一变,这定海神针铁重十万八千斤,且不说如何自东海海底取来,就是拿到了手,他又怎使得动?不过说起来若是提了一根十万八千斤的神针铁,哪怕是天上真仙下凡,怕也会被他一棍闷倒。
纪若尘骇然变色之际,清闲真人又道:“休要惊慌!那根十万八千斤的定海神针铁听说早就被人取了去,现在那处地穴中该是一块才长成不久的小铁,重不过一万零八百斤而已,你怕个什么?”
望着清闲真人庄严肃穆的面容,纪若尘已彻底无语。一块才一万零八百斤的小铁,难道就是他挥得动的?
清闲真人回座后,纪若尘又悄悄望了一眼顾清,这一次顾清持着一丝淡淡的笑,只是望向众宾,根本不向这边看一眼。那厢天海老人则若有所思,面有佩服之意,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得色。或许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清闲真人心中本意,究竟是真的想要帮纪若尘取得趁手的仙器,还是只不过想省下一件宝物。
此时主宾台旁一个胖大道人高声唱道:“礼成,开席!”
登时一名名知客道人、青衣道僮穿梭往来,将酒菜果品流水价地端了上来。邀月殿中丝竹声声,觥醻交错,仙风拂动,异香涌流,一时间主宾尽欢!
在这一派如梦繁华中,青衣独坐如密树繁花中的一泓清泉。她将酒爵高举过顶,向着纪顾遥祝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此杯饮过,青衣恬淡柔静的小脸上忽然涌上一阵红潮,她的眼神渐渐迷离,微微晃了晃,缓缓伏在案上。
她醉了。
章四十 纵情 上
烛火摇曳不定,映得案上书页的文字也忽明忽暗,一只蘸饱了墨的狼毫楷笔落下复又提起,几番作势欲书,却始终不曾写出半个字来。
吟风叹一口气,搁笔,合上面前的《上皇金录》,推门而出。
月正半弯。
轩外就是断壁悬崖,山风凛冽扑面,偶尔夹杂着三两声夜枭厉啸。山峦轮廓如泼墨,岷江破谷而出,磅礴南奔,好像一条横架天地的粼粼玉带。
吟风凭栏而立,仰望夜天中半轮弦月,实不知为何今夜忽如其来心潮如涛。半月如钩,又钩起了多少轮回中的往事?
风啸得格外尖锐,云翳重重,夜空如覆纱网,不见点星,弦月周边泛着淡淡风晕,隐现绯红,漫漫夜天似在泣血而歌。
吟风掐指暗暗算来,十月初八,大吉,利嫁娶,出行。还是这个一成不变的结果,无论紫微斗数,先天卦象,还是风水五行,吟风部推算不出今日有何失常之处。
望着凄凄夜色,他忽然感到眼前景物微微晃动,有些许的模糊,两颊传来隐隐温热,似乎又有泪流成行。他伸手拭过,脸上光润如玉,却是什么部没有。吟风心中暗叹一声,自入夜起,他便是如此心神不宁,相由心生,竟开始影响观感神识。
与初醒来时相比,他已通了许多人情世故。他本是天资过人,敏慧旁通,短短年许,便大体掌握了世态时情,天下势力分布,更知晓些基本人情礼仪。只是熟炼世故,反渐渐失却对于天道那近乎本能的领悟和实行。
那时的吟风,知道自己在何时何地当做些什么,至于为何要做这件事则几乎全无所知。而此刻的他通晓了世情,明白了事理,却彻底失了方向,完全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何为?为何?
或许这就是《上皇金录》批注中所言的“灵台积垢,神欲蒙尘?”
即己失了宁静,他灵识深处就似撕开了一道口子,一件件往事推挤着喷薄而出,须臾淹没心石,尤其前波后浪绵绵不绝涌来。回想往事种种,此时的领悟又与当时不同。他的心越跳越快,每一下跃动,都在用力撞击着他的胸膛。
吟风身影忽然一闪而没;片刻后重新出现在危崖之前,只是这次他身边多了一坛烈酒。吟风提起酒坛,挥掌如刀,切去了坛口泥封,举坛就唇,几大口就饮下半坛烈酒!他蓦然张口,喷出一道浓烈至几欲燃烧的酒气,挥袖擦去口边酒渍,只觉心中波涛已如怒海狂潮,一股抑郁横亘于胸,几次要喷薄而出,却都被一道无形屏障给牢牢封了胸中,不得宣泄。
吟风抬手一指,崖前凭空观出一朵金色莲华,莲心真火熊熊。他举步踏上莲华,心念动处,身形冲霄而起。只见一点流光飞速爬升。如彗星逆空。
烈烈山风中,吟风又举坛痫饮,这一饮似鲸吞,若潮汐,半坛烈酒汇成一线,直冲入腹!酒浆四溅,打湿了他鬓发衣襟。吟风只觉一道烈焰自丹田处燃起,直冲天灵,实是说不出的痛快,忍不住仰天长啸,声传百里!
他催动足下长生莲,整个人化作一道金光,瞬息绕峰三匝,冲天而去!
那一声清啸仍在群峰中回荡,久久不散。
青城山顶,青墟宫四位虚字辈真人正齐聚议事,听到啸音隐隐传来,虚天不禁眉头一皱,道:“是吟风!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我跟过去看看?”
虚玄闻听得啸音。抚须闭目沉思,片刻之后方道:“看来他只是心神激荡而已。吟风行事素来依天凭运,多不依常理。我等堪不破其中关窍,最好就是顺其自然,且让他去吧。”
虚天皱眉道:“他行事率性,若一去不返,这《上皇金录》可怎么办?”
虚玄淡然遭:“那也只能说是天命如此。我看吟风心情平复后即会回山,此时最好不要打扰到他。我们继续参详这几页《上皇金录》吧!”
四位真人围坐的几案上放着三张略微发黄的书页。正文旁本已注了不少小字,上下页眉页脚处又有人添了许多批注。这些批注墨迹甚新,看来应是新进方与上去的。这三页书,即是青墟宫奉为至宝的《上皇金录》原本中的三页。
啸音不仅在群峰间回荡,也层层渗入了地下深处。
摇曳不定的火把光照下:一把锋锐无比、其薄如纸的三寸银刀忽然轻轻一颤,刀下那本该是绝对笔直的切痕立刻有了一道几乎看不出来的弯曲。
持刀的手白皙修长,秀气如女子。这只手微微一僵,随后收回,当的一声将银刀掷在了石台上。
虚无无比遗憾地看着而前那条道道剖痕几乎完美无暇的玉腿,惟有叹息一声。他手一挥,一缕寒风将这截玉腿和石台上的血迹都吹了起来,扫落绕台而过的地泉中。地泉水流湍急,载着这一汪殷红远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虚无一把扯下身上血清斑斑的白布,裸身泡进石厅角的一汪滚热温泉中,仰望石厅洞顶,先是指指默算片刻,然后高声开骂:“干你娘亲!这黄道大吉的日子,深更半夜的鬼嚎什么,害得我道心不稳,枉费了这么好的一段材料!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小子呼得还真不一般,这么厚的山壁都挡不住,若是修不成仙,来世投胎当个嚎丧的,倒还真饿不死你!”
他破口大骂了整整一刻,才算稍出胸中一口恶气,只是整个石洞的阵法皆是针对他而设,是以这些骂声只能在石洞大厅中徘徊,根本透不出洞口四壁半步,与吟风啸声穿山而来的气势相比,实是天渊之别。
叫嚷了一通后,虚无似也有些累了,一身细腻白晰的肌肤在滚热温泉的浸泡下也逐渐泛起一抹红色,他轻抚着自己的肌肤,急剧起伏的胸膛渐渐地平缓下来。他闭上双目,身体全部沉入冒着细小气泡的泉水中,缓缓放松四骸。
就在此时,空中忽然落下了一小块碎石,扑通一声掉入温泉,将几滴泉水溅在虚无的脸上。
虚无双眼蓦然张开,一对幽瞳中光芒闪耀不定,顷刻间黑色尽褪,浓浓血色翻涌上来,刹那间占据了整个瞳孔。一时间整个石洞大厅邵泛起一层暗红光芒,似乎所有的东西部染上了血色。
虚无沉在水下的一只手慢慢抬起,在眼前一点一点张开。
掌心中,赫然是刚刚落入水中的那块碎石,石块一角涂着一小块鲜红色彩,看上去非是天然色泽,不知是以何种颜料涂成,虽经水浸,丝毫不见褪色。
虚无闭上双眼,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才重新张开,再次凝神打量掌心中的这一小块碎石。碎石上那一小块鲜红愈发艳丽,在石洞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妖异。虚无吐出一口浊气,始首望向洞顶。
洞顶密密麻麻地绘满了咒符,四壁,甚至地面亦如是,合在一起形成一座三尸锁魄阵,天罗地网般,牢牢扣住了虚无的三魂七魄,无隙可乘。令得他非有虚玄同意,出不得了石洞半步。
虚无目光如电,只搜索了方丈之地,刹那间已锁定三尸锁魄阵中央的一处。那个鲜红的咒符上缺损了小小的一角,恰好与虚无手中的碎石一模一样。
虚无猛然从温泉中立起,双目血光大盛,缓缓浮上了半空。他双臂于胸前交叉,垂首虚立了片刻,方绽舌断喝,声如炸雷,双手猛然向上挥出!一道如有实质的血纹从他身体中渗出,瞬间扩散至石洞的每一个角度,与四面八方的三尸锁魄冲撞在一起!
这一下撞击,没有毫光闪耀,也没有乍响雷鸣,只是这宏伟的天然石厅似乎突然跳跃了一下!
这一声断喝及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尽了虚无全身美元。他凝立于空,肌肤下时时会掠过一道鲜艳的血色,颈侧的青筋急剧跳动不休。
一片寂静中突然传来噼噼啪啪数声轻响,又有数颗碎石自洞顶掉落,三尸锁魄大阵虽只损了数百咒符中的六七个而已,但在虚无眼中,此阵实已是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在虚无近乎于疯狂的长笑声中,石洞洞顶碎石残片如雨纷落,只在刹那之间,三尸锁魄阵己被尽数破去。
虚无凝立虚空不动,双眼紧闭,肌肤阵青阵白,接连换过十种颜色后,才慢慢恢复了往昔的白晰细嫩。他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清秀若女子的五官有些扭曲,双膜中不见黑白,唯有血雾氯氟弥漫,几乎就要渗出眼眶。
他身体一倾,就此落在地上,举步向石厅出口行去。临到出口时,虚无身体轻轻一颤,犹豫了一下,终迈出了那一步!
这一步迈出,自然而然的虚无就出了石厅。这一次他毫发无伤,根本没有以往那撕魂裂魄的痛苦,也没有神魂俱灭,不得轮回的危局。
虚无立了许久,嘴角才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容,自语道:“虚玄啊虚玄,你关了我这许多年,可没想还会有这么一回吧?枉你道行通天,也算不到那小子的叫声竟然有这等功效!”
他大步穿过曲曲弯弯的天然甬道,终出了石洞,立在半崖之中展目四顾,深深呼吸夜间山地微凉而澄澈的空气。
虚无看了看夜空弯月,环顾过群峰隐隐,再垂首望望下方沉睡中的山林,终长笑三声,化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