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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烟雨江南     尘缘txt下载     尘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十七 怎堪骤雨狂风 五

    

    客栈中夜色如水,一夜无话,然则利州城却并不平静。

    距离利州城十里的鸾山之顶,悄然现出三个身影,凝望着尚在沉睡之中的利州城。三人之中两个男子衣衫朴素,但身形魁梧,形象各异,均有卓卓不群之意。当中一个女子身形娇小,虽在夜色下看不清她的形貌,然而只是风中飘摇不定的一个身影,已足以让人心生怜意。

    “要离兄,这里就是利州城了?”她的声音细细柔柔,却十分清脆。

    她左首的大汉沉声道:“正是。我们的眼线回报说他刻下正在利州城里,只是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子。采薇,你此行职责重大,万要小心从事,切不可给他看出了破绽。务求将他诱到云雾山下。我和毕方会在暗中接应。”

    右首大汉忽道:“他道行低微,道德宗定料不到我们三人会同来。我看待风师妹确定他的方位后,我等不若以雷霆之势直扑利州,抓了人就走,要离兄以为如何?”

    要离摇了摇头,道:“我以为万万不可。道德宗狡猾无比,放那纪若尘孤身下山,远赴千里。令我邪门明知是计,也不得不前来抢人。毕方兄将计就计,本是险中求活的妙着,然而紫微老鬼飞升在即,神威通天。利州又离道德宗本山不远,我等就算是抢到了人,我看也逃不出利州百里之外。”

    毕方听了,沉思一刻,道:“要离兄所言有理,我们还是依原计而行吧。”

    三人若轻烟般升起,悄然向利州城飞去。他们刚刚飞出百丈,忽然齐齐顿住身形,而后闪电般落于地上。

    一片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扫过三人刚刚所在的方位,而后空中一阵烈风下压,山坡上轰然一声巨响,一根巨大之极的狼牙棒收势不住,狠狠砸在岩坡上,待纷飞的土石散尽,岩坡上已多了一个五丈方圆,两丈多深的大坑。坑边立着一个高达两丈有余的巨大身影,他面呈青色,双目赤红,嘴阔如盆,身披缕金锦鳞丝绦铠,手持三丈双头狼牙棒,看上去气势如山,威不可当,正斜睨着三人。

    这巨人稍稍一动,铠甲缝隙中即涌出大团有如实质的黑色妖气。他将狼牙棒在地面重重一顿,登时将足下岩石震得四分五裂,然后沉声喝道:“吾乃妖皇殿前左锋将计喉!今夜此路不通,三位请回!”

    三人互相一望,那名为采薇的女子忽然笑道:“何时利州成了妖孽聚集之所,我等却不知道?妖皇如此做法,就不怕引出紫薇真人吗?”

    计喉丝毫不为所动,狼牙棒一抬,轰轰隆隆地喝道:“休要多言,今夜此路不通!”

    计喉喝声未落,采薇忽然身形一动,如电如烟般冲到他面前,右手中骤然多了一把二尺无柄短刃,刃锋色作暗蓝,闪电般向计喉血色双睛划去!

    计喉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口中猛然喷出一团黑烟,扑天盖地般向采薇压下。采薇对这团黑烟极为忌惮,空中轻巧的一个翻滚,已然向回飞去。但她手中那把二尺短刃脱手而出,在计喉胸前连刺三记,记记齐根而没,这才向采薇飞回。她这把短刃看来绝非凡物,计喉那厚达半尺的锦铠在短刃面前简直如豆腐一般,不能阻其分毫。

    计喉又是一声大吼,胸前猛然喷出三道极细极薄的蓝色血线,犹如当空展开了三幅蓝色丝绸。他似全不知疼痛,手中狼牙棒划了一个半圆,挟着一股恶风,狠狠向采薇后心砸下!

    要离大步向前,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口丈二大关刀。他似缓实快,几步已到采薇身边,然后扎个马步,吐气开声,大关刀横空一拦,一阵金铁交鸣声后,竟然生生架住了计喉的狼牙!

    计喉这一棒虽被要离架住,但余势不尽,只听得喀喇一声,要离身后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十余丈长的缝隙。

    风采薇一低头,已自计喉狼牙下钻过,逃出生天。

    三人配合默契之极,毕方一声断喝,手中已多了一柄青色钢枪,在计喉的狼牙棒上一架,运足平生之力一崩,竟然将计喉的那重逾千斤的狼牙棒生生挑起!

    采薇反手一抓,已将短刃接回,接着整个人带着数道残影,再次返身向计喉冲去。计喉狼牙棒刚被挑起,空门大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采薇冲至自己胸腹之间,短刃又在自己身上连刺七记!

    好在计喉身躯庞大,采薇短刃长度有限,刺得再多一时也不致命,且她剑上剧毒对计喉没有分毫作用,是以计喉一时还能支撑得住。

    采薇灵巧之极,在计喉喷出的黑烟及体之间,又远远地闪了开去。计喉一声狂吼,狼牙棒化作一片虚影,向采薇追袭而去。

    要离又是一声沉喝,坐马横刀,拦在了计喉之前!他体形虽不及计喉一半,然而气势如虹,分毫不比计喉弱了。

    咣当一声巨响,计喉的狼牙棒狠狠地砸在要离的大关刀上,溅起大蓬大蓬的火花。别看计喉气势惊人,可是要离双目怒张,人如风中之松,未有分毫退后!

    计喉双目一张,猛然大吼一声,狼牙棒上力道骤然增了数倍,妖气汹涌如巨浪,一道接一道向要离攻去,刹那间已连攻七重!

    嘎吱吱!一阵极难听的擦音过后,要离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接连退了数十大步,方才站稳,他手中关刀业已扭曲变型,不堪再用。

    那边计喉也不好过,腾腾退后了数步,方立定脚步。还未等他稳住阵脚,毕方暴喝一声,手中钢枪骤长一倍,枪尖处幻出一座铜钟,向计喉腰间飞去!计喉看上去对这座铜钟深有所惧,狂吼连连,却已来不及闪躲格挡。

    此时采薇如鬼如魅,又已掉头攻来!她速度奇快,大有后发先至,抢在铜钟前攻至之势!

    夜色之中,忽然起了一阵微风。

    风很柔,也很轻,不疾不徐地吹着。但奇异的是,这一阵风竟然比采薇还要快,倏忽间就从她身边拂过。

    风采薇飘扬的长发忽然一滞,然后纷纷断裂,被风载着飘向了远方。

    采薇面色大变,迅即将刺入计喉身体的短刃闪电回收,在背后幻成一片青蓝色的光华。

    转瞬间,幻化的青蓝光华如遇铁壁,陡然暴缩,发出铮的一声轻响,一大片火星在采薇身后突然爆出,有如烟花绽放,绚烂无比!她凝于空中的身躯似被一道大力击中,向前飞出,狠狠地撞在计喉庞大的身躯上,然后又轻飘飘地弹了回来。尚在空中之时,她口中就已喷出一口鲜血。

    风漂浮不定。

    毕方低声怒吼,铁枪上亮起三道光环,向四面八方如狂风骤雨般连刺数十枪,每一枪击出都会响起一记金铁之音,似乎周围的风中正隐藏着无数看不见的兵器一样。但恰在此时头顶上一阵烈风压下,毕方眼前忽然暗了下去,计喉那巨大无匹的狼牙棒已当头压下。

    毕方大喝一声,如绽春雷,奋起平生之力,举枪一迎,竟生生将计喉的狼牙棒给挑了回去!但他立足处十丈之内,岩石皆碎,树木枯槁。

    毕方虽挡住了这一枪,但背后衣衫忽然裂开一条大缝,肌肉虬结的后背上现出一道两尺长、三寸深的恐怖伤口。

    夜空中响起了咻咻的细微尖啸声,那隐于暗中的凶器终于现出形体,原来是一把暗青色的死镰,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旋着,回飞到鸾山之顶。

    皓月下,鸾山顶上已多了一个身影。她看上去并不如何高大,只与常人类似,身型甚至还颇有些瘦俏,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身后一根长达三丈的尾巴。她一伸手,轻轻巧巧地握住了长有有一丈、飞旋不休的死镰,然后向采薇三人一指,以颇显柔媚的声音喝道:“妖皇殿前右锋将潮汐在此!此去利州前路不通,三位回是不回?”

    采薇与要离、毕方相对一望,当下冷道:“二位锋将越界办事,妖皇陛下行事也未免太霸道了些!”

    计喉冷笑一声,手中狼牙一挥,道:“你等若不想伏尸此处,就快些给我滚!吾皇行事霸不霸道,也轮得到你们来评说?”

    采薇俏面凝霜,只是望了他们一眼,冷笑道:“好,我们走。不过是福是祸,还难说得很。”说罢,她一挥手,带着要离与毕方如飞而去。

    直到三人去远,潮汐一跃数十丈,落于计喉面前,急问道:“你伤势如何?”

    计喉大嘴一咧,轰轰笑道:“你总算到了!我这点小伤不痛不痒,半个月也就好了!不碍事,不碍事!”

    潮汐幽幽一叹。她知计喉身体健壮之极,就是切去他一条腿,也能在十日内复生如初。可是今日之伤却要半月方愈,可见伤得有多重。虽然要离三人决计不会比计喉好过,但此地乃是修道人之界,妖族行走,势必要处处小心。只是要离三人见机不妙可以退走,他们却必须死守在这里,等待后援。

    计喉望着夜色下的利州城,轻轻拍了拍潮汐,笑道:“小姐出走后,我们现在才找到她的行踪,也不知道她这半个月中吃了多少苦。我等有职有衔,进利州城可是犯了大忌。何况以小姐脾气,肯定不会跟我们回去的,她道行又低,随便哪个修道人都能伤她。所以我们只能守在这里,拦住所有想进城的修道人,待无伤大人明日赶到,自会带小姐回去。”

    潮汐点了点头,道:“不知现在和小姐呆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是何来历,我怎么感觉……感觉他身上有一种让我有些害怕的气息。”

    计喉道:“我也是刚到不久,只知道那人是道德宗的子弟,看起来对小姐倒还不错。”

    潮汐叹道:“道德宗?既然是道德宗弟子,那他没有世俗上的人妖成见也不奇怪,只是……”

    计喉低沉地笑了笑,道:“那就不是我们要担心的事了。从现在起到明日无伤大人赶到还有六个时辰,这六个时辰可不好过,且顾眼前吧。”

    潮汐刚点了点头,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朗长笑:“不必说六个时辰,我看就是一刻也难过!”

    计喉和潮汐大惊,猛然回身,这才见一个道人足踏彩云,背负一口古剑,在夜幕下冉冉飞来。这道人细眉慈目,一身仙风道骨,但眼中森冷,隐有杀机。

    “你是何人!妖皇殿前左右锋将在此守候,今夜前路不通,尊驾请回!”潮汐喝道。她这番话口气已然恭敬了许多,非为其它,实是这道人一望即知绝非寻常人物。此刻她手中死镰嗡嗡作响,低啸不已,但不是被她运力所震,而是受不住那道人气势所压,惟有啸叫不休,方才堪堪抵挡得住。

    那道人微笑道:“贫道今夜不去利州,此来不为别的,只是送二位西归而已。”

    他只抬手向潮汐一指,背后即是一声龙吟,古剑冲天而起,大放光华,宛若一条黄龙,划破夜天,向潮汐击去!

    面对黄龙翔天之威,潮汐刹那间只觉得手足冰冷,周身麻木,已是分毫动弹不得!

    古剑如虹,眼见就要将她破胸而过时,潮汐身侧猛然传来一道大力,将她撞飞出去。在她原本所立方位,出现的是计喉的庞然身躯!

    黄龙一声高亢龙吟,已自计喉身中穿过,龙身上所发光华刹那间化成熊熊明黄火焰,将计喉整个包裹起来。转眼之间,计喉已化成一株二丈多高的巨大火炬,但他仍张开双臂,屹立不倒,以身躯作为潮汐屏障!

    道人足踏彩云,在空中负手而立,微笑道:“空有匹夫之勇,于事又有何补?”

    他又望了一眼潮汐,淡道:“至于你家小姐,自有敝宗若尘照顾,就无须你等费心了,你可以安心的去了。”

    说罢,那道人右手一招,黄龙自空而下,刹那间绕着潮汐环飞三匝,方回到道人背上。

    道人根本不看结果,足下彩云涌动,迎着西沉弯月,冉冉升起,转眼间消失在天边云际,风仪若仙。

    月落日升,第二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纪若尘费了百般手段,直到正午时分,才算将青衣小妖从床上拖了起来。见她睡眼惺忪,一片茫然的样子,他也不知究竟是自己把她弄醒的呢,还是她到了时间自然醒的。不论是哪样,如此贪睡的妖,还真是天下罕见。

    “快收拾一下,趁着天好,正好赶路。”

    “去哪里?”青衣从床上跳了下来,张着双目,眼中却涣散无神,目光早越过了纪若尘,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实不知她究竟醒了没有。

    “洛阳啊!”纪若尘苦笑。

章十八 情天恨地两濛濛 上

    

    章十八情天恨地两濛濛

    天下之大,每多奇迹妙事。

    利州城地处要冲,乃四通八达之所,向来为修道者聚集之地。然则三百里外,就是天下险地之一,群妖聚居的云雾山。区区三百里,就是如此大的区别,让人不得不感慨造化之奇。如此一来,利州与云雾山中间地带,就是人妖混行之地。无论是人是妖,只要行走于此地,都须加十分小心。

    云雾山颇为高峻险幽,半山腰以上,终年云雾缭绕,难得一见庐山真面。云雾山其实另有许多别名,此名不过是当地百姓如此称呼。云雾山终年不散的云气中含有瘴气剧毒,于很多妖族的修行颇有好处。因此在妖族口中,云雾山又名圣云山,而天下修道之士则称此地为恶瘴岭。

    好恶由此可见一斑。

    这一日艳阳高照,云雾山麓一处缓坡上也被穿云而下的阳光照得暖意融融。

    在一处高坡上,悄悄爬出了一只灰背兔子,它立起身子,警惕地四下张望了半天,这才安心埋头吃草,但两只长耳依然高高竖起。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地轻响,兔子立刻立起身来,然后闪电般向不远处的洞口逃去。它速度可比一般的兔子快得太多,堪堪钻进地洞时,一道阴风恰好自洞口掠过。兔子逃出生天,又哪敢停留,转眼间就消失在地洞深处。

    高坡上现出一头黑色巨豹,背有金色云纹,看来也非凡种。它极不甘心地在洞口嗅了半天,这才咆哮了两声,从鼻中喷出两道淡淡青气。

    此时高坡突然轻轻颤抖起来,紧接着地面越动越是厉害,远处树林中林木喀喇喀喇不住倒下,似有一个庞然巨兽正向这边冲来!

    黑豹尾巴立刻紧紧地夹在股间,掉头就想逃,此时林间猛然响起一起咆哮,声音似龙似象,威势无伦!

    黑豹一阵颤抖,当场软瘫在地,竟连逃都逃不了!

    树林边缘数棵小树齐齐倒下,冲出一头高达丈半的巨兽,通体玄黑,鬃毛如钢,背后一排血红长鬃挺立,有如战旗。原来是一头妖猪。

    妖猪瞪着两只豆大的血红小眼睛,挺起三尺獠牙,奋起四蹄,惊天动地般向黑豹奔来!

    黑豹挣扎着站起,才逃了数步出去,就又一头栽倒在地。

    巨猪妖威冲天,直踏得土石纷飞,吼声如雷,一路直冲上高坡。它刚上坡头,两只小眼突然瞪得滚圆,四蹄一定,拼命想要刹住自己的冲势。但它身躯庞大,冲得快极,哪里是说停就能停的?

    轰轰隆隆声中,妖猪又向前冲了十丈,这才生生刹住了去势。那一道高坡上,早已被它四蹄犁出一道深沟来!

    妖猪对近在咫尺的黑豹视而不见,盘紧了径粗尺余的猪尾,一双小眼死死地盯着远方那云雾笼罩的土丘。

    眼见土丘上云雾翻涌,妖猪一声不吭,突然掉头就向来处的树林逃去,速度比来时犹快了几分。那头黑豹也翻身而起,全然忘记了刚刚逃过一劫,竟紧随着巨猪逃走。

    土丘上云雾忽然一开,现出一个亭亭身影,她在丘顶略一驻足,即若一朵彩云般冉冉向高坡上飘来。

    等她立在高坡上时,但见坡顶一片狼藉,四野寂然,了无生气,不见飞禽,也无走兽,甚至连虫鸣都不闻一声,天地间只余风声树声。

    刚刚还热闹无比的高坡,刹那间竟成了人间绝地。

    那女孩樱唇微张,一脸愕然,环顾数周,才算死了心,气得轻轻一顿足,愠道:“明明看到一头大猪的,怎么又不见了?唉,三天没吃东西了,以后还是顺着官道走吧。可是……官道在哪?”

    这一片绝谷死地忽然有了生气,仅仅是因为她在这里的缘故。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于发怒嗔骂,都变幻莫测,纵是最细微的转折处,也足令人回味无穷。

    这饿了三天的女孩,正是张殷殷。

    高坡另一端有数块排成一排的巨石,石后有十余个小妖,正挤成一团,瑟瑟发抖。这些小妖青肤獠牙,身穿兽皮,手持粗陋兵器,看来乃是妖族中垫底的杂兵。

    在这些妖兵眼中,张殷殷的雪肤冰肌,倾世容姿,此刻就是天地间最可怕之物。

    一只小妖一边瑟瑟抖着,一边拼命往一只体格明显健壮得多的妖兵身下挤,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队长,那女人……那女人连无伤大人的爱猪都敢吃!我活了五十年,只听说过妖吃人,还从没见过人吃妖哪!”

    那队长胸前挂着一片铜片,手持乃是铁棒,这身装束可要比同侪高得太多了。他虽然抖得不比旁人轻,但至少能不坠威风,当下一把将那小妖推开,压低了声音骂道:“这么胆小,就知你没有前途!挤什么挤?把大人我挤得高了,让她看到了怎么办?!”

    那小妖陪笑道:“队长,这个女人非同寻常,咱们……就让她过去了吧?”

    队长双眼一瞪,喝道:“胡说!若问都不问就让她去,日后无伤大人追查起来,全队都要炼妖油!再说无伤大人勇冠当世,我等身为座前妖的,哪个没几分英雄气概?这女人虽然可怕,但我等堂堂五尺之妖,何惧之有?天下大事,大不过一死,我们当然要拦下她好好盘问一番!”

    那小妖忙道:“队长!我可只有四尺!”

    队长怒道:“四尺五尺,不都是妖?”

    小妖又问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话:“那谁去拦她?”

    队长眼睛一瞪,道:“当然是你!”

    这边石后叽叽喳喳,那边张殷殷早已不耐烦了。她缓缓转过身来,凤眼中带着煞气,冷喝道:“商量完了没有?”

    那队长全身一抖,立刻回道:“这就完了,这就完了!”

    话一出口,他即发觉早已威风扫地,羞恼之下,一把将那四尺妖拎了过来,喝道:“去拦住她!”

    “死也不去!”四尺妖拼命挣扎。

    那队长不愧长了一尺,力大无穷,早强提着它来到石边,低骂一声“想得倒好,给我出去吧你!”,然后就飞起一脚,将它踹了出去。

    张殷殷高高仰着头,冷眼看着面前站都要站不稳的四尺妖。只可惜这些人形小妖怎么看怎么不象很美味的样子,张殷殷虽已饿了三日,但仍是极挑剔的,依然宁缺勿滥。

    那四尺妖被张殷殷凤目一扫,浑身一颤,啪的一声,手中木叉已掉在地上。他脑中已是一片空白,能挣扎着把拦路辞说出来已很不错了:

    “呔!圣云山乃我妖族聚居之所,闲人误入,格杀勿论!我等乃妖皇殿前无伤大将军大人手下,在此驻守,来人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此来何事,统统如实报来!若有欺瞒,定斩不饶!”

    但在张殷殷威压之下,四尺妖越说声音越小,那一套说辞渐渐地就走了样:“圣女若不想说,我等当然不会强求,刚才得罪之处,您大人大量,必不会放在心上。从此向东五十里就是官道,圣女一路走好……若需我等相送,尽管吩咐!”

    队长万没想到四尺妖竟说出如此没威风的一番话,只气得咒骂一声,道:“没胆的东西,坠了我妖族的威风!就知你没有前途!”

    可是要他亲自出去重振群妖之威,那是打死也不干。

    张殷殷见这四尺小妖如此恭顺,倒不好意思为难它了,当下道:“你说向东五十里就是官道?”

    “正是!正是!”四尺妖拼命点头。

    此时高坡上忽起一阵阴风,天色骤然暗了下来,远处涌起一团黑雾,翻翻滚滚,转眼就到了眼前。黑雾中铿锵不断,雾中踏出一个丈二妖怪,一身铜铠光辉明亮,手提三丈鎦金铛,相貌堂堂,气势如虹,与那四尺妖实是天地之别。在他身后,雾中又踏出三百全副武装的妖兵,个个神完气足,甲鲜刀亮,为那妖将更增气势。

    那妖将行到张殷殷面前,一脚将四尺妖踢开,怒哼一声,上上下下地向张殷殷打量起来。

    “啊哈!我就说过他没前途!”躲在石后的队长叫了起来,身边小妖们则连声附和。

    张殷殷黛眉一皱,脸上悄然凝霜。她脾气本就不好,又饿了数日,此时被那妖将如此一瞪,登时就要翻脸。

    妖将脸色猛然一变,将鎦金铛往身边岩石上一插,抱拳躬身道:“观小姐身上之气,与我族实有莫大渊源,不知小姐可否赐告大名,来此何事?”

    妖将前倨后恭,倒弄得张殷殷不大好发作。她当下冷道:“我姓张,与你妖族没什么渊源。只是行前师父说过,路过妖族地界时,若有什么事,尽管找文婉或是翼轩就好。”

    妖将大吃一惊,连声音都有些颤了,又问道:“未知小姐师父是谁?”

    张殷殷冷道:“师父姓苏。”

    铿锵声中,那妖将猛然跪下,高声道:“末将无伤大将军帐前狁都,参见小姐!”

    他这一跪,身后数百妖兵也齐齐跪下,同声道:“参见小姐!”

    一时间高坡上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妖兵妖将。张殷殷倒没料到竟会有如此局面,当下也颇吃了一惊。

    狁都又问道:“未知小姐仙驾光临,有何吩咐?”

    张殷殷道:“我要去洛阳,在此只是路过而已。”

    狁都听了忙道:“从此地向东五十里即是官道,小姐顺着官道行走,自会到东都洛阳。”

    张殷殷点了点头,看了那狁都一眼,忽然道:“嗯,这个……你们这里有吃的吗?”

    这一问居然把狁都给难住了。他吱唔半天方道:“小姐,这个…….圣云山向来不备人族之食。妖族所食之物,这个…….必不入小姐法眼。”

    张殷殷皱了皱眉,道:“刚刚那头猪烤着应该不错。”

    狁都一惊,忙道:“小姐,那是无伤大人座骑之一,吃不得啊!就是小姐实在想吃,末将也不是它对手。何况它见了小姐凤威,此刻想必已遁到百里之外,又哪里追得上?”

    张殷殷哼了一声,恼道:“这就是妖族的待客之道吗,连点吃的都没有?回头我自会去问问师父的。哼,我现下还要赶路,今后有缘再见吧!”

    话音刚落,张殷殷衣裙飘飘,向坡下奔去。

    “小姐留步!”狁都高叫一声!

    “何事?”

    “小姐,这个……洛阳在那边。”

    张殷殷一言不发,当下掉了个头,若一朵彩云,向着狁都所指的方向匆匆远去。这一次倒全没了来时的滔天气焰。

    直到张殷殷去远,狁都才敢站起身来,擦去了头上冷汗,暗叫了一声好险。他忽然向四尺妖看了一眼,点头道:“嗯,你刚才对答很是得体,不错,有前途!从现在起,你就是巡兵队长了!”

    五十里常人要走一天,于修道人来说,不过是须臾间事。没过多久,张殷殷立于官道上,茫然四顾,又不知该向左向右了。

    “轻车直行洛阳,只需纹银一两!”一声吆喝忽然远远传来。

    张殷殷眼睛一亮,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株古树下正停着一辆四驾马车,车旁并系四匹健马,马儿神骏无匹,通体雪白,周身不见一丝杂毛。车身用上等雕花檀木所制,描金绘彩,丝绸绕身。车顶则以白锦覆之,四角还缀以流苏,看上去精美秀致,华丽无比。

    张殷殷身形一动,转眼间已出现在马车前,向那车夫问道:“此车能到洛阳?”

    那车夫已到中年,衣衫一尘不染,生得很有几分青山碧水之意。不待车夫作答,张殷殷皓手一伸,掀开车帘,见得车厢内美仑美奂,布置用色极合她心意,简直就似是为她量身而造的一样,当下心中极是欢喜。

    张殷殷纤指一弹,一颗珍珠已到了那车夫的手中,道:“这车我雇了,去洛阳!”

    车夫接过珍珠,并无惊喜之色,只是微笑道:“请小姐登车。”

    一声清脆鞭响,马车沿着官道迅速远去。

    天空忽生一团祥雾,黄星蓝从雾中现出了身形,她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脸心痛之色,一迭声地吩咐道:“去前方十里处盖个小客栈,再烧八色菜式,快,一定要在马车到前准备好!殷殷爱吃什么,我可都吩咐过了,你们哪个若是出了错,回山后门规处置!”

    她身后八名道士齐声应了,纷纷运起法宝,当下空中宝光四溢,早已去得远了。

章十八 情天恨地两濛濛 下

    

    张殷殷向着洛阳绝尘而去时,纪若尘与青衣刚出利州城。他们匆匆离去,并未察觉昨夜在鸾山发生的数场大战,但有人觉察到了。

    午后时分,一个胖胖的中年员外在数个家丁的簇拥下,登上了鸾山之顶,看上去似是前来游山的富家员外。

    此时春寒仍重,但那员外因为体胖的原因,虽身着绸衫,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仍然不住地冒着汗。旁边一位精瘦家丁递上一条雪白汗巾,接过员外手中已湿透的汗巾,收了起来。

    “这就是鸾山了吗?”员外四下张望着。

    他身旁一个腐儒模样的文人折扇一合,指点道:“这里即是鸾山了。据利州城志所载,此山高百丈,清而不险,有水三道,曾有青鸾过而栖息,故名鸾山。您看,那边就是利州城了。鸾山颇得灵气,为东西要冲,我们所立之处,就是一处地眼。”

    员外点了点头,赞道:“这里景致倒是不错。”

    其实鸾山顶上土石开裂,草焦树枯,全然一副劫后余生之景,哪有半分美景可言?那员外再四下望望,向着一处一指,又道:“那边也有点意思,我们过去瞧瞧。”

    于是几名家丁奴仆忙挑起食盒行李,簇拥着员外向所指处走去。一行人走了一柱香功夫,才走到员外指处。那里本是一座天然石台,但现在龟裂处处,早已碎得不成样子。

    石台正中有一块完整石面,上面有一大片焦痕,看上去似是一个正张开双臂的巨妖。在焦痕之后立着一尊较小的深灰色沙雕,她体形如人般大小,身后拖着一根长尾。雕像看上去一脸惊愕,似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之事,然后就此定格。

    那员外本是走马观花的看来看去,在这尊沙雕前却驻足了足有半盏茶时分,然后忽然向旁边一指,道:“那根铁杆子很有些份量,来人哪,把它给我起出来,扛回去打几口铁锅!”

    几个家丁轰然应了,向员外所指处奔去,一个个扎衣挽袖,摩拳擦掌,数只大手就向露出地面三尺的一根黑沉沉的、碗口粗细的铁杆抓去。

    这截铁杆入地颇深,但那几个家丁力气却也不小,一番吐气开声,竟生生将那铁杆从石鏠里拔了出来。铁杆一头接着一个长足有四尺的巨大刃锋,原来是一把极为猛恶的死镰。看上去这把死镰极为沉重,四名家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它抬到了员外面前。

    那员外面有喜色,摸着死镰,笑道:“这么大一块铁,倒当真可以打几口大锅!小的们,给俺抬回去!”

    家丁们轰然应了,跟随着员外高一脚低一脚地下山去了。那酸儒文士跟在员外身边,数次回望沙雕,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扑通一声,他忽然双膝跪地,道:“无伤大人!我们难道就任他们在这里承受风吹雨淋吗?”

    文士声有哭间,他此言一出,原本喜气洋洋的队伍立刻静了下来,家丁们目光纷纷移向一边,即不去看沙雕,也不愿看到手中抬着的死镰。

    那员外也停下了脚步,看了那文士一眼,淡淡地道:“我族生于天地之间,迎风披雨,亘古如此,何苦之有?道德宗分毫不掩痕迹,那是立威来着。即是如此,我们不若让计喉与潮汐这样立着,反让他们知我族气概!壬珩,你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壬珩犹跪不起,叫道:“可是……”

    员外不再理他,擦了一把汗,高声道:“小的们,回府!”

    家丁们刹时间都变得喜气洋洋,高声唱了喏,拥着员外下山而去。

    方今天下,有三处至阴至险之地,一为天刑山,一为冥山,一为无尽海。

    天刑山上承天殇,下通黄泉,天地相冲,千年一倾,乃至凶之地。冥山地处极北,乃至阴至寒之地,此地无一分阳气,风过而万物成灰,休说常人难住,就是那些修为稍差些的妖也无法在此处多呆。

    冥山虽不广大,但高千丈,笔直通天,险到了极处,终年铅云遮天,如在黑夜之中,全然不见天日。反而是山脚处才能见到一点天光。

    冥山之顶,以黑矅岩砌着一座巍巍宫殿。此殿外墙高十丈,上下九重,层叠而上,气势冲天,一如这寒极险极的冥峰。

    冥山绝崖边,有一座石台延伸出来,石台另一端则是一道万级长阶,笔直向上,直通冥殿最上一重。

    冥殿最上一重是一座大殿,殿中一石一柱,皆以黑石所造,整个大殿森寒肃杀,有无穷威严。

    大殿尽头有一座高台,台上置一张石椅,椅后是七面黑玉屏风,上或雕神兽、或饰凶物,穷其、火凰、狴犴、饕餮,各不相同。石椅背高八尺,横宽一丈,通体玄黑。椅中坐着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多岁,以手支颌,一双凤目微闭,似正在假寐。

    大殿正中,正跪着那白白胖胖的员外,那一身绸袍与冥殿氛围实是格格不入。在他面前一丈处,正放着那把死镰。

    冥殿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就如殿两侧立着的数十形态衣饰各异的妖族全是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石椅中的男子方叹了口气,并未张目,只是道:“无伤,起来吧。”他声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金石之音,说不出的悦耳动听,自有一种摄人心魄之力。

    但无伤仍跪在地上,没有分毫起身之意,沉声道:“陛下若不准我出战,我是不会起身的!”

    那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冥殿中登时响起一阵奇异的呼啸声,有若数头巨龙在同时吸气一般。他这一口气吸得极长,直吸了整整一刻,还未停歇,就似他胸中能容得下雄山大川一般。

    他吐出了一小团白雾,双目终于张开。

    这一双眼,深邃、渊深,映得出世间万物,照得透万千人心。目开的刹那,整个冥殿都亮了一亮,似掠过了一道电光。

    他双眼徐徐自殿中群妖脸上扫过,在无伤身上定了一定,最后落在了那把死镰。这一次他凝视良久,方才收回目光,长身而起,缓缓步到大殿门口处,望着天空中那几乎触手可及的黑云,默然不语。

    无比沉郁的铅云正围绕着冥峰缓缓旋动着。这幅景象看得稍久,即会令人感到头晕眼花,分不清是天转,地转,还是自己在转。

    他以与天上积云同样的节拍转过身来,环视着殿中群妖,缓缓道:“我虽居皇位,但在这冥殿之中,例来没有跪拜先例,诸事也皆是商量而决,我们名为君臣,实为挚友。但是无伤你长跪不起,是定要逼我出兵吗?”

    无伤依旧伏地道:“无伤不敢,但婉后已归,此次若还要忍让,怕会令我族十万甲士寒心!”他语意未尽,似还有什么没说出来。

    妖皇淡淡地道:“这一个忍字,我们已用了百年。百年之前,我族甲士不过万,天下十八绝地,仅占了其中一处为安身立命之所。那时我忍,是因为文婉落在道德宗之手,且忌惮着洞玄真人道法通天。现在我还要忍,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就怕了紫微真人呢?”

    无伤呆了一呆,沉声道:“当年陛下与婉后率臣等一十八将,血战七月,方斩尽阴魔,攻下冥山,其后再退八方之敌,奠定我族百年基业!若非婉后当年为救臣等舍身催运北帝圣术,也不会为洞玄老贼所擒。无伤之勇,与陛下与婉后相比实不值一提。纵那紫微飞升在际,陛下又何惧之有?”

    妖皇叹道:“当年之事,再也休提。无伤,我且问你,此次越界行事,是否我族所为?越界行事者可诛,是否明录在三界之约上?”

    妖皇每问一句,无伤都答了一句是。

    妖皇默然片刻,方道:“既是如此,道德宗已占足了一个理字,我们以何理由出兵?”

    无伤当即无言,片刻后方道:“但那道德宗无耻之尤,分明是要借此立威!越界行事的多了,为何偏在这时斩我锋将?陛下,为十万甲士归心计,请允无伤独上莫干峰,好歹毁去一脉真人,让他道德宗从此不敢横行!”

    妖皇摇了摇头,道:“无伤,你身负重任,岂是道德宗区区一名真人比得了的?此议我绝对不准。”

    冥殿中忽然一阵轰鸣,一名足足有三丈余高的人首象身巨妖向前踏了一步,直震得整座冥殿都有些微的颤抖。那妖沉声道:“陛下!道德宗素来气量狭小,贪得无厌。依我看,他们以已之心度人,必是以为计喉与潮汐乃是去抢夺玄心宝戒,出手时应不知青衣小姐其实出于天刑山。但时间一久,道德宗必会知道。此次青衣从天刑山出走,我们的确是措手不及,防护有所不周,才使青衣小姐落于人手。小姐在我们的地界失了护送,若为道德宗送回的话,甚至于她若与同行的那个弟子生了情愫……”

    妖皇淡淡地问:“那右相认为该当怎么办?”

    “全力突袭抢人,若是抢不回来,也不妨……事后都推到道德宗身上就是。”右相没有继续深说下去。

    妖皇转身望向殿外铅云,片刻之后,方缓缓道:“如此一来,我们与道德宗又有何区别?我族若也象人族那样自相残杀,那又要何年何月,方能为天下之妖辟一片乐土?此事再也休提!”

    “可是陛下!”右相又向前踏了一步

    妖皇抬起左手,止住了右相,淡淡地道:“右相也不必多虑。想天下之大,众生苍茫,别说紫微仅是飞升在际,他就是直接修成了金仙,也算不尽世间所有因果。无伤!”

    无伤沉喝一声:“臣在!”

    “将这把死镰送去无尽海,且通知他们青衣已落入道德宗之手。”

    右相大吃一惊,失声道:“小姐竟……竟与无尽海那人有关?”

    妖皇淡然道:“所以说,我们只须看紫微此次如何作茧自缚即好。都散了吧!”

    片刻之后,冥殿中已只余妖皇。他又立了不知多久,才回到后殿,拾级而上,登上了殿顶天台。

    冥殿殿顶天台方圆百丈,呈八角型,每角分刻八卦卦象,灌以紫金。整个天台以黑玉为基,刻有山川大河,诸天星宿也一一对应,分别在天台上嵌宝石以应之。

    天台正中央,则立着一株珊瑚雕成的九色莲花,莲心处非是花蓬,而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正自缓缓跳动!

    从此处望天,天就在触手可及处。

    那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漫天黑云都以这一朵九色莲花为心,旋动不休。云心处有一处奇异的云洞,从中透着如水般的惨碧光华,只是根本看不清那光华背后究竟是什么。

    风吹过。

    这一阵风掠过了天台上大地山河,于是这本是静止的世界骤然活了过来,山在飞雪,大河扬涛,又可见西荒地裂,东海鲸飞!

    他抬步,踏上了天台,一时间落足处山崩地陷,不知毁了多少生灵。甚至于风中隐隐可以听到亿万生灵的悲嚎!

    他分毫不为所动,径直来到九色莲前,凝望着那跳动不休的心。

    九色莲忽然升起一团轻雾,雾中隐现一个女子身影。她想以手捧起他的脸,那双并无实质的手却在他身中穿过。

    她幽幽叹息一声,道:“翼轩,我知道潮汐去了。这……都是定数,你也不必伤心了。”

    翼轩仰首向天,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得风翔云动,连那漫天铅云,都给生生拉下了数分!

    “是啊,都是定数……”翼轩缓缓闭上了两眼,喃喃地道:“可是婉儿,前缘今世来生,这三生的定数中,我们也只有这一个孩子啊!……”

    一滴清泪自翼轩紧闭的双目中流出,爬过他清隽的面容,徐徐飘落在黑玉地面上,摔成一朵小小水花……

    这一滴泪,也将十丈内的玉台击碎。

    文婉一声叹息,拥紧了翼轩,轻轻地道:“等我恢复了肉身,你也找到了继位之人,我们就重回西玄山,将这三生定数,尽数弃在太上道德宫罢…….且看那紫微老道,能不能超度得了我们……”

章十九 尘间多少事 上中

    

    一道红光掠过,仙剑赤莹廻飞一周,格开了刺向青衣的三把长剑。赤莹乃是紫微真人年轻时所掌仙兵,岂是凡品可比?且不说其它异能,仅是锋锐一项,就已是匪夷所思。与三把长剑一触,赤莹即在其中两把剑上留下数个缺口,还险些将一把剑质差些的给居中斩断,这还是纪若尘道行实在太低,仅将赤莹威力发挥了一二成所致。

    但二人周围寒光闪耀,银华流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纷纷攻来,又哪止七件八件?

    眼见一杆赤金长枪有若毒龙般向青衣后心刺来,纪若尘瞳孔急缩,右手如电将青衣拉入自己怀中,左手即向长枪拍去!

    只是左掌堪堪拍到赤金长枪的刹那,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犹豫,终于变拍为格,以前臂向上一格,将长枪荡而向上,从青衣身侧掠过。只是掌赤金长枪那胖子道行颇为精强,见状大喝一声,面上金光一闪,长枪枪锋登时在纪若尘手臂上开了一道血口。

    纪若尘只当那道伤不是添在自己身上,左手尾指无名指一收,刹那间握个法诀,一道蓝电自食指上射出,击在赤金长枪上。长枪瞬间布满了细小的电火,那胖子被电火一激,动作当即一滞,但随即回复了行动力。

    纪若尘临战经验何等丰富,这等机会如何肯错过了?那胖子眼前红光一闪,随即大吼一声,赤莹已在他胸前划破一道血口。他脸上随现恐惧之色,晃了几晃,就如两个此前被赤莹所伤的同伴一样,一头栽倒在地,就此人事不知。

    纪若尘揽着青衣,忽然旋了一圈,与她换了个方位,随即闷哼一声,后背已被一把九环泼风刀狠狠砍中,深可见骨!纪若尘脸色一阵苍白,左手凌空一抓,将赤莹收在掌中,然后凌空蹈虚,带着青衣闪电后退三步,在刀剑丛中硬穿而过,也不回头,左手即是向后一挥!

    扑的一声轻响,赤莹已在偷袭者颈中对穿而过,然而纪若尘身上又添三道伤痕。

    来袭之人似是为纪若尘刚勇所慑,齐齐后退了一步。纪若尘脸上已无血色,身上诸多伤口都闪耀着淡淡金色光辉,显是丹药之力正助了收束伤口。但他身上伤口实在太多,激战中又耗力过度,仙丹之力也不足以封住他身上诸多伤口,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在渗着血。虽然血流如丝,但伤处太多,此时他仍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来袭者足有十余人,衣着整齐,看来属于某个不算太小的门派。此时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青年越众而出,挺剑喝道:“无耻小贼,竟敢接连害我师兄!今日你还想走得脱吗?若你束手就缚,随我回山听候发落,可免你当场一死!”

    纪若尘淡然一笑,望向了那年轻人,道:“我早已说过,我乃是道德宗弟子,你等却还要为难。罗然门近年来崛起江湖,声威日盛是不假,但若说连道德宗都可以不放在眼里,恐怕徒惹人笑。”

    那年轻人不怒反笑,喝道:“真是笑话!你若是道德宗弟子,那我就是紫微真人了!你若真是道德宗弟子,怎会如此回护一个妖物?我看你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好色之徒,看中了此妖美色,才假冒了道德宗弟子而已!废话少说,快快束手就缚,我罗然门乃名门大派,回山后掌门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他话音未落,纪若尘背后一个着道装的中年男子悄悄展开一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右手即向纪若尘一指。

    黄符迅速燃尽,那道士二指上已亮起朦朦黄芒,须臾间明黄光芒暴涨,一缕真火如疾风骤雨般向纪若尘袭去,纪若尘却恍如未觉!

    青衣伏在纪若尘怀中,恰好看到了道士正要从后偷袭,那道士动作快极,她刚一察觉,真火已然攻至!青衣惶急之下,侧头一甩,满头青丝挥洒而下,然后抽出一根青丝,迎风一晃,青丝节节伸长变粗,每伸长一节,即会张开四瓣如鳞利刺。只在刹那,一根风情无限的青丝已化成了二丈长鞭!

    青衣皓腕微微一抖,长鞭即如忽然有了生命,昂然而起,恰似一头张牙舞爪的黑龙!长鞭上光华流动,瞬间游离出九颗青色雷球,排成笔直一线,迎向了道士指尖发出的一道三昧真火。

    第一颗青雷已挡住真火去势,第二颗青雷则将余下真火炸得干干净净,接下七颗青雷前赴后继,一一在那道士身上炸开。那道士哼都未哼一声,仰天即倒,自此全无声息,眼看着轮回去了。

    青衣啊的一声惊呼,脸上瞬间失了血色,臻首一埋,伏在纪若尘怀中,双肩微微颤抖,再也不敢去看那道士死活。

    场中一片死寂,静寂中又有熊熊烈火焚烧!

    罗然门一众门徒并未向倒在地上的同门多看一眼,十余双眼睛盯着的,只是青衣手中那根两丈长鞭!

    那偷袭纪若尘的道人修为可不低,拿手的真火咒竟然在青雷前一触即溃,全无抵抗之力,可见青雷之威。同是修道之人,罗然门众徒早已看出青衣道行极微,能修成人形已是不可思议之事。再看她适才神色,又显是一个从未杀过人的雏儿,发出这九颗威不可当的青雷,当全是那根长鞭之功。

    如此论来,这一根长鞭,又要比纪若尘所用仙剑赤莹好得多了。任何修道之士若得了这根雷鞭,其威其能,何止倍增?

    青衣全不知世间人心险恶,如雪的右手轻轻颤着,纤指一松,竟然就将这一根万众瞩目的雷鞭就此扔下,转而紧紧抓住了纪若尘的衣裳,轻轻问道:“他……他死了没有?”

    雷鞭悄然落地,尺半长的鞭柄上盘绕着一条黑龙,望上去栩栩如生,似就要破空而去。鞭柄落于地面上,终于发出扑的一声轻响。这微不足道的声音,在那些有心人的耳中,恰如洪钟巨鼓,其音之响,足以贯通天地!

    此时此刻,那一根雷鞭,似已是无主之物,正等待着有德居之的正主出现。

    几个罗然门众喉节上上下下,艰难地咽下口水,润了润干得几欲发火的喉咙。然而心头之火,仍催得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半步。直到旁边一道凌厉的目光传来,他们才看到那年轻人一脸怒容,方自心中一惊,讪讪地又退了回去。

    纪若尘暗叹一声,知青衣并未看到周围众人眼中的贪意,即使看到了也不会明白。她更不可能看得出刚刚那道士偷袭时,自己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机,于是拍了拍青衣的头,安抚道:“放心,他死不了的。”

    青衣当即大感心定,轻轻地点了点头,但一双手仍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有片刻放松了。

    纪若尘左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颗暗红色的丹丸,而后曲指一弹,嗒的一声,那颗丹药即落在道士的胸口,道:“只要魂魄不散,服此丹立即起死回生,不过道行受损是免不了的。”

    罗然门众人所有目光又都盯在了那颗暗红丹丸上,耳中只听到了‘魂魄不散,起死回生’八字。此丹如真应了这八个字,那即是罕见的仙丹。如此灵物,又怎舍得给这垂死道人服下?

    那年轻人面露犹豫,天人斗争了许久,方始一咬牙,道:“给郝师兄服药!”

    丹一入喉,那道人果然有了呼吸,于是落在纪若尘身上的目光登时又炽热了许多,简直可以将他的衣衫也燃了。

    纪若尘早知今日之事难以善了,当下取出一枚寸许长的铜制烟火,只伸三指轻轻一捏,烟火已然启动,众人刚听得咻的一声,那枚小小烟火就已冲天而去,没入云中,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既未见烟花绽放,也不闻惊天雷鸣。这一枚救命的讯号烟火,就似半途坏了一般。

    罗然门众人见了,自然讥笑一番,那张狂轻浮的年轻人却仰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纪若尘拍拍青衣,微笑道:“他已经活了过来,你无需担心杀生了。”

    青衣这才抬起头来,喜道:“真的……啊!”她一抬头,这才发现纪若尘前襟早已被血浸透,当下一声惊呼!

    纪若尘微笑道:“一点小伤而已,没事的。只是我暂时护不了你了,你忍一点委屈,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说罢,纪若尘环顾一周,冷笑一声,道:“你罗然门如此兴师动众,为的不就是这把赤莹?只要你们不为难青衣,赤莹尽管拿去,我也可随你们去一次罗然门,交待一下这三条人命。”

    那年轻人也收起了轻浮之色,郑重道:“只要你随我们回山,我必不会为难她。只是你既然救得了郝师兄,为何不能再救我三位同门之命?若不出人命,万事皆好商量。”

    纪若尘淡淡地道:“赤莹上涂的乃是坠凡尘。”

    听得坠凡尘三字,罗然门众面色都大变,心下万分庆幸适才未被赤莹给刮到一点,颇有逃出生天的侥幸。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着纪若尘将赤莹掷于地,任由罗然门众与雷鞭一同取走,然后有两名罗然门众将纪若尘从她身边拉开,用生丝与金线混绞的绳索将他双手牢牢缚住。她又看着数名罗然门徒迫不及待地搜遍了纪若尘全身上下,连一块普通玉佩都不放过。

    青衣终于有些明白了。

    她咬着下唇,忽然道:“公子!我……我叫叔叔来吧!”

    纪若尘本闭上了双眼,任那些罗然门众施为,闻言张目,望了青衣一眼,微笑反问道:“你很为难吗?”

    青衣低下了头,一时竟感有些无法回答。她不擅谎饰,如此一来,已表明了其实极是为难。

    纪若尘又闭上双眼,被几名罗然门众拉着向远处的马车行去。

    此时一个胖大道人走到青衣面前,竟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啧啧赞道:“真是一个可人的小妖!我看人间绝色也不过如此吧?瞧这皮儿滑的,难怪那小子肯为你拼命,若是换了道爷我,说不定也愿意还俗了……”

    那胖大道人甫一动手,纪若尘即停了脚步,缓缓回头,双眼漠无表情地看着他。在纪若尘那无悲无喜的目光注视下,道人越来越是不自在,心头寒意暗生,几乎将手中都冻得冰了!一番色迷迷的话才说到一半,他声音就小到了几乎听不见的地步,不光收回了抚摸青衣脸蛋的左手,连抓牢青衣双腕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看什么看!再看道爷把你眼珠子挖出来!”那胖大道人意识到了失态,不由得恼羞成怒,向纪若尘咆哮起来。

    纪若尘淡淡地道了声:“谁再敢动她一下,日后我必断其双手!”说罢即径自向马车行去,再不向这边望上一眼。

    那胖大道人呆若木鸡,直到纪若尘行远,这才跳脚骂道:“凶什么凶!害我三位同门性命,道爷倒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几天!”

    狠话虽已放下,但他声音却是小得有些不自然,就连身边人都未必听得清楚,更不必说已然行远的纪若尘了。不过胖大道人身旁的几位同门都未有讥笑他之意,人人盯着纪若尘的背影,神色均不大自然。

    片刻之后,一个年长些的人才向青衣道:“随我们走吧。”

    青衣默然不语,随着他向马车行去,几个罗然门弟子随后跟来。这一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人再愿意接近青衣一步。

    咣当一声,厚重的铁栅门重重关上,随后哗啦一声,一条粗如儿臂的铁链将牢门锁起。

    纪若尘双手抱膝,靠坐在长满了青苔的石壁上,怔怔地望着不住滴水的地牢牢顶,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他想得如此出神,黑暗阴湿的地牢,扑面而来的恶臭,甚至于身边的青衣,都未有引起他的注意。

    这狭小牢房深处地底,初入时觉得闷热,但呆得久了,即会感觉到那浸骨阴寒。青衣花容惨淡,显然有些受不住牢中阴寒,想要向纪若尘身边靠去时,却又有些畏缩,没敢过去。

    她咬着下唇,反复犹豫,终怯怯的叫了声:“公子……”

    纪若尘维持着原姿未动,只是嗯了一声。

    “公子系出名门正派,而青衣只是一介小妖,公子何以屡次相救,甚至不惜自陷绝地?公子那颗朱丹,本是救命用的,又何苦为不使我开了杀戒,就此用了?青衣……迟早是要杀人的。”

    阴湿恶臭的地牢中,惟有青衣那婉转的声音回回荡荡,悠悠不绝,纪若尘却?蛔錾?U庋?桓黾虻ノ侍猓?拱鸭腿舫靖?首×恕?

    纪若尘就这样静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淡淡答道:“我也不知道,就当是上辈子欠你的吧。”

    青衣听了,也未做声,只是怔怔地看着地牢一角。那里有一汪积水,浑浊的水滴一滴一滴自石牢牢顶滴落,落入积水,砸出一朵朵泥花。她就这样数着水滴,也不知数过了几百滴,方幽幽地道:“对不起,青衣让公子身处险地,以后……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纪若尘只嗯了一声,仍自出神想着。

    青衣轻轻叹道:“公子无须烦恼,我已告诉了叔叔,他很快就会来的。只是青衣以后,可能……可能不能再相随公子左右了……”

    纪若尘讶然望向青衣,她却侧过脸去,不愿与他眼光对上。

    纪若尘终叹了一声,道:“这又是何苦?我宗后援转眼即到,罗然门从我们这里拿去的东西,终会叫他们十倍百倍的吐出来。”

    青衣垂着头,幽幽地道:“那公子又在为何事为难?”

    纪若尘也在望着那滴滴落下的浑浊水珠,片刻后方叹道:“我在想,今后当如何自处。”

    青衣听了,只是缓缓低下头去,不知道究竟明白他话中之意没有。

    地牢中阴寒愈来愈盛。

    纪若尘终于不再抱膝枯坐,轻轻一揽青衣的肩,青衣当即驯顺地偎在他怀中。

    他看着的是漆黑的地牢牢顶,眼中所见,却是一个洒然立于世间的身影。那一句“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会装装温良娴淑。”,言犹在耳。

    青衣似有所感,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似是身上偎得热了,心中却冷了。

    罗然门建于云岭之西,傲然峰上。一片开阔的地面上昂然耸峙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群,殿群依照五行八卦方位,顺着稍长的南北中线向左右展开,重楼叠翠,飞檐重霄,连楹接汉,巍峨之极,也奢华之极。

    这些殿台观阁俱以金石作砖,白玉雕栏,琉璃作瓦,丹漆绘顶,翡翠作屏,无一处不是流金溢彩,炫若七宝楼台,耀睛夺目,显露出一派富贵之气。

    但罗然门宫群富贵是富贵了,大多数楼台簇簇然的新,少了三分古意。再纵观整个宫群,也略显杂乱无章,虽也有依天时地气布局,但远不如太上道德宫那般夺天地造化之工,硬改天时、强转地气的大神通,就连九脉宫群也要比罗然宫群强出三筹。

    若说太上道德宫乃是千载豪门,罗然宫即是当世的一个暴发户。

    罗然门本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修道小派,百年前门中偶然收得了一对杰出弟子,将本门道法发扬光大,又发前人所未发,于是门中弟子修为大进。其后罗然门又仿道德宗之法广开山门,收录弟子只看天资,不问人品出身,自此声势日盛,称霸五百里。

    罗然门行事素在正邪之间,近年来崛起得又快,行事难免霸气十足,偶有不讲道理、仗势欺人之兴,也实属正常。

    昔日一对杰出弟子,如今早成大器,一名为大罗真君,现今身为掌门,另一名为大然真君,是为监宗,对掌门有节制之权。

    大然真君身长八尺,体形肥硕,生得浓眉大耳。此刻他正仰卧在一尊云石刻成的躺椅上,任透过琉璃天顶而下的天光照在自己身上,双眼微闭,深吸缓呼,口鼻间不住有缭绕云气进进出出。云石台座左首立着一株火红的珊瑚树,右首则是一座碧晶雕成的花架,盆中植一截三尺神机木,木上生着株扇面大小的紫芝。

    良久,大然真君才微张又细又长的双目,细声细气地道:“我看你喜中有忧,究竟什么事啊?”

    云石台座前跪着的正是率众围攻纪若尘与青衣的年轻人,闻言忙道:“弟子日夕想着师父的大事,今日见一浮滑少年携一美艳小妖同行,于是自作主张上前盘问,并擒了他们回山,等候师父发落。此次凑巧得了几件宝物,依弟子看,当对三日后的大事有一锤定音之效。”

    大然真君显然颇不以为然,道:“无方子,你何时才改得了这胡吹大气的毛病?一锤定音?你大罗师伯是那么容易定的吗?是什么东西啊?先呈上来看看吧!”

    无方子忙道了声是,将三件宝盒一一打开。他颇用心思,用的宝盒乃是海鲛丝织就,有隔绝宝气之效,显是想给大然真君一个惊喜。

    大然真君本安坐如山,但宝盒一开,宝气隐隐透出,与那寻常法宝迥然有异。他一双细眼当即睁得老大,腾地坐起,一迭声地叫道:“奇怪,奇怪!这阵宝气当真奇怪得紧!是什么东西,快快呈上!”

    还未等无方子将宝物呈上,大然真君已等不及了,如一朵轻云从云石台座上飘下,一屁股将无方子拱到一旁,夺过三个宝盒,一一观瞧起来。

    锵的一声,仙剑赤莹已出鞘三寸,濛濛的艳红光华登时将大然真君的脸映得通红。他屏住了呼吸,直至一盏热茶时间过去,才重重吐了一口浊气,道:“好,好剑!不比你师伯手里的那把飞星差了!有此剑在手,我又何惧之有?”

    大然真君拔剑出鞘,细细看着赤莹几若透明的剑身,又伸左手二指,就想去拭一下剑锋。无方子见了慌忙叫道:“师父小心!剑锋上涂了坠凡尘!”

    大然真君手微微一颤,登时小心了许多。他又看了良久,才将赤莹归鞘,转而提起了青衣那根二丈长鞭。

    大然真君这一次浑身上下的肥肉都在颤抖,脸几乎贴上了长鞭,一寸一寸,细细地从鞭梢看到了鞭柄,不放过每一分细节。他闭目良久,右手忽然握住鞭柄,稍一运力,长鞭既缓缓浮起,一个又一个青色雷球从鞭身上浮出,发出噼啪声响,在空中缓缓游走。当出到九颗青雷时,大然真君与无方子须发为雷威所引,皆无风自起。

    大然真君手又是一抖,九颗青雷齐向长鞭聚来,一一没入鞭内。

    “混沌鞭!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混沌鞭!这世上原来真的有混沌鞭?此鞭在手,别说大事可成,就是跻身天下名门,又有何难?又有何难!”

    大然真君喃喃念了半天,方开了最后一个四方小锦盒,锦盒正中,正放置着那枚玄心宝戒。玄心戒不露宝光,不透华气,大然真君反复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什么来。大然真君见多识广,知道此类宝物需特殊法訣才能开启,于是向无方子问起这枚戒指运用之象。

    无方子言道所擒那年轻人手中常会无中生有地现出咒符、丹药等物,事后搜遍他全身上下,除了这枚戒指外,就只有一些银两,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藏物之处。

    大然真君听到‘无中生有’四字,唇上两缕细须立刻飘起。他一跃而起,飘回云座,闭目凝思。

    无方子刚叫了声师父,大然真君既抬手止住了他,厉声喝道:“别做声!我要好好想想!”

    大然真君这一想,足足想了一柱香的功夫,方道:“无方子,我们死了几名弟子?”

    无方子心中一跳,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死了三位师兄,另外郝有方师兄是被那年轻人给的丹药救回的,不过道行已然大损。”

    大然真君略点了点头,就又闭目凝思去了。无方子从未见过师父会有如此凝重之态,当下跪于地上,动都不敢动一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祸是福。

    太上道德宫上清殿中***煌煌,八脉真人再次齐聚,围着一张玉台团团而坐,正中一张座椅空着,为虚席以待紫微真人之意。

    紫阳真人居于正位稍偏处,轻抚长须,双目似开微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名道人足踏烟云,迅捷无伦地飘入殿中,躬身道:“诸位真人,太广道长传来急讯,我宗弟子一百一十五人已齐集傲然峰下,等候真人喻令。”

    紫阳真人缓缓张目,环顾一周,目光所及处,诸脉真人皆点了点头。紫阳真人于是道:“通知太广,即刻上峰要人。”

    那道人应声去后,紫阳真人方道:“诸位真人,若尘此次为罗然门所掠,耽误我们大计不少,各位真人有何建议?”

    景霄真人接道:“若尘此行收得的那青衣小妖,看来来头非小,应是出自天刑山一脉。如此看来,说不定能于我宗大计另有帮助,此节可以别议。那罗然门利欲熏心,胆大包天,竟敢掠我道德宗弟子,此次若不严惩,我宗威名何在?不过大罗真君与大然真君道行不浅,门下弟子也颇多有能之士,且如此一闹,罗然门左近必然云集居心叵测之辈。无论若尘青衣,均是损伤不得,是以为万全计,光凭一个太广尚不足以镇住局势,须另行派人主持大局。”

    紫阳真人闻言即道:“景霄真人此言甚是!即是如此,不知景霄真人愿不愿意赴罗然门一行?”

    景霄真人颌首道:“正有此意!”

    紫阳真人沉吟一下,又道:“太微真人亲制秘符咫尺天涯有缩地成寸之效,就请太微真人与景霄真人同去,那边有太广道长为二位真人标定方位,如此一个时辰之后,二位真人当可踏足傲然峰上,共持大局。”

    当下太微真人也应了,二位真人不多作停留,立刻离座而起,就欲起行。

    紫阳真人又叫住了两位真人,淡淡地道:“若那罗然门还不肯放人,二位真人手下不必留情,顺手灭了就是。”

    距离黎明时分,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辰光。

    无方子已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觉得双膝已经麻木,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滴落在地。但大然真君没有动,他也就不敢稍动。无方子本是大然真君爱徒,道行可是不浅,本来就是跪上月余也不会感觉疲累,然而此刻气氛凝重之极,他隐隐有大祸临头之感,心中战栗,能支持着跪立不倒,已算不易。

    那枚玄心戒指本在大然真君指间翻来翻去,滚动不休,此时突然一停!

    大然真君终于张开了如缝般的双眼,柔声细气地道:“你刚刚说,这混沌鞭是那艳丽小妖用的?”

    无方子忙道:“是,她实是绝色。”

    大然真君性本好色,此刻却对这一问题全无兴趣,又阴声问道:“她年纪不大?”

    “是。”

    “道行也不深?”

    无方子额头冷汗滚滚而下,颤声道:“修为极浅。”

    大然真君细长的眼睛中目光锐利如针:“那么,这么一个年轻、绝色、修为极差的小妖,为何手中会有混沌鞭这足可为飞仙所用的仙兵呢?”

    无方子牙关打战,吃吃地道:“这…….这……想必是她的长辈,或是师门……”

    大然真君猛然暴喝一声:“你终想起了她还有长辈、师门?!”

    大然真君气急败坏,这一句骂得太急,接连猛咳一阵,才重以那阴阴柔柔的声音道:“那你说说,她长辈师门又该是何等妖物,方能将混沌鞭与她护身玩啊?”

    无方子腿一软,当即坐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大然真君语气越是柔缓,他就越是知道大祸已然临头。

    大然真君伸指一弹,玄心扳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丁当一声,落在了无方子面前。无方子手抖着,想去捡,却又不敢。

    大然真君道:“这一枚扳指奥妙在何处,就连我也参详不透。但听你之言,它功用当在以介子纳须弥,这等移星换物的宝物,世间又有几枚?”

    此时此刻已无须多言,这一枚扳指,与那混沌鞭实是同一道理。

    自来祸不单行。

    还未等无方子想出一二补天之策,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一个弟子匆匆跑进,向大然真君行了一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事不好!道德宗太广道长率百名弟子围了山门,称一个弟子被我罗然门抓走,要我们立刻交人。掌门差我前来报讯,请您即刻去大殿商议!”

    大然真君哼了一声,缓缓起身,随那报讯弟子离去,将行到门口处时,他忽然回头,向无方子冷笑道:“原来抓的是道德宗弟子,你还真是长进啊!”

    无方子早已软瘫在地,哪还答得上话来?大然真君刚出殿门,又是一名弟子飞奔而至,人尚未至,就遥遥叫道:“大然真君,云中居顾清拜山,要我们即刻放人!掌门请您即刻至大殿商议,不得有误!”

    大然真君听了,即加快脚步,如飞而去。

    一时间,殿中只剩无方子一人。他喃喃地道:“不行,不行!这样下去一定会死的!我得逃,我得逃!”

    他突然一跃而起,就向殿外冲去,堪到门口时,忽然回首一望,见仙剑赤莹,混沌鞭以及玄心扳指都还在殿中。无方子略一犹豫,即一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返身回殿,要携了三宝逃生。有此三宝在手,日后修道自然是事半而功倍,甚至开宗立派,也非奇想。

    无方子戴上玄心扳指,抓起混沌鞭,手刚握住赤莹剑鞘,赤莹忽然一声清鸣,自行离鞘而出,一剑没入他的胸膛!

    无方子倒吸一口气,呼气时吐出的却是大蓬大蓬的血沫,中剑处炙热难当,全身上下血液如沸。他低头看着赤莹的剑柄,颤抖的右手终于握上剑柄,却再也无力将赤莹拔出。

    “这就是……坠凡尘的滋味啊……”无方子颓然倒地,双目犹睁。

    大然真君的身影悄然在殿中出现,看着无方子的尸身,长叹一声,道:“你随我多年,我本有心放你一条生路,奈何你贪念实在太重,唉!”

    此时大然真君身后一众弟子齐声问道:“师父,现下当如何是好?”

    大然真君木然道:“收拾好宝物,再割了无方子头颅,然后一齐送到掌门处请罪吧!”

    此时此刻,月已中天!

    皓月当空,月华如水,映得下方万里山河凝霜。月下有一片万丈大湖,湖面平滑如境。

    哗啦啦一声响,湖边林中一群宿鸟冲天而起,向西方如电飞去!

    这些宿鸟蓝喙剑尾,双翼如刀,翼尖一点朱红,名为绯羽,素以灵觉敏锐,掠飞如电闻名于世,得列奇鸟之林。

    这一群绯羽不鸣不叫,只奋力振翼,拼了死力西飞,转眼间就消失在夜幕之中。那千只被绯羽惊起的宿鸟,旋飞数周之后,未曾发现异样,又纷纷回巢歇息去了。

    月下广湖,再次陷入宁静。

    一阵微风忽起,向湖边吹来。这一阵风尚未吹到湖边,风中即现出三个若有若无的黑影,修倏忽间越过了微风,已掠到湖心之上!

    这是三名全身玄黑重铠的武士,三张各不相同的狰狞护面将他们的面容都掩于其下,背后玄色披风展得笔真,不见一丝波纹。

    为首一名武士斜举一柄巨斧,左右两名武士则各倒拖一把偃月大关刀。无论巨斧关刀,皆色作玄黑,不映万物,不反月华。

    三名玄甲武士不在空中浮飞,而是掠地奔跑,玄铁战靴靴尖龙头只在湖面轻点一记,三人已越过万丈平湖!

    他们虽不当空驭气而飞,但去势如风,速度又不知比驭气快了几许!

    皓月之下,本是平滑如境的湖面上弹起了三滴晶莹水珠,又徐徐落下,在湖面上激起三圈涟漪,一环套一环,缓缓向四周扩去。

    夜凉似水。

    沉睡的大地上,但见一群绯羽如电西飞,而它们身后,三道若有若如的身影如轻烟般迅速接近,转眼间就追上了这群绯羽!

    绯羽群预感大祸临头,阵阵悲鸣,轰然四散!

    那三个身影却未有分毫停留,翻越重重关山大泽,一路径自西去。

    绯羽在夜色下乱飞一气之后,才相信已然逃过一劫,重新聚成一群,回湖边旧巢去了。

    夜幕依然低垂。

    三武士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傲然峰下,并未稍有停留,即举步登峰。

    一,二,三!

    那为首武士第三步起步时人尚在峰腰,落足时已然登上八百丈傲然峰。他徐徐抬头,仰首,凝望着十丈外,山门牌楼上那龙飞凤舞的三个镏金大字:罗然门!

    嘶……

    从那狰狞面具的缝隙处喷出了一团淡淡寒雾,斜指向天的玄黑巨斧缓缓落下,通的一声,斧柄没入地面。

    百丈之内,石面皆碎。

章十九 尘间多少事 三四五

    

    罗然门山门内广场上,两派人马正自对峙。一方是二百余名罗然门弟子,另一方则是百余名道德宗弟子。虽然道德宗弟子仓促聚集,其中杂有不少修为不高的支派弟子,但也有三十余名莫干峰本宗下山历练的弟子,单是这些本宗弟子,即足可与二百罗然门弟子匹敌。是以道德宗弟子人数虽少,但丝毫不将二百罗然门众看在眼里,气焰冲天,反将罗然门弟子压得死死的。

    此时道德宗暂时在此主持大局的太广道长已被罗然门大罗与大然两位真君请入主殿商议去了,同去的尙有云中居顾清。

    太广道长刚率众围了罗然门山门,顾清忽飘然而至,张口就要罗然门放人。太广道长虽素来目中无人,但也知顾清乃是云中居年轻一代中最重要的人物,在很多场合,她的话可以说就代表了云中居的意向。在放人一事上忽得如此强援,太广道长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将顾清也拉入己方阵营。何况在莫干峰上那数日,顾清与纪若尘关系有异,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就连紫阳真人曾向云中居提亲,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这太广道长实是与太微、太隐两位真人同一辈分之人,自然不会不知此事,就在这一节上,他也得对顾清另眼相看。

    太广真人与顾清自去罗然门主殿与大罗大然两位真君商议放人之事,广场中的道德宗弟子失了统领,可就不再那么客气。何况他们并不知道详情,只知纪若尘被掠,以为道德宗颜面已然大失,言辞中当下就对罗然门弟子百般奚落,千般污蔑,万方挖苦,极尽挑衅之能事,恨不得立刻打上一场,以泄心头之愤。罗然门弟子本也是骄横惯了的,此刻却遇上了道德宗这更骄横无道之主,受此莫大委屈,也只得忍气吞声,暗叹倒霉。

    双方正自剑拔弩张之际,这三名玄甲武士悄然出现在山门处,一时间人人须发倒竖,毛骨悚然,心中寒意陡升,就如被九幽黄泉中的恶魔给盯上了一般,瞬间即四肢厥冷,遍体也凉了个通透。

    铿锵铠甲摩擦声中,为首那玄甲武士左手抬起,只向罗然门山门一指,那十丈石制牌楼顷刻间遍布龟裂,轰然倒塌!

    罗然门弟子皆又惊又怒,纷纷喝道:“来者何人!胆敢毁我山门?”道德宗弟子见了,即知来者多半是友非敌,当下退向一边,静观其变。

    为首武者提起玄色巨斧,沉声喝道:“交出青衣小姐,可赦尔等香烟不灭!”他声音极是沙哑,又杂着重重金属摩擦之音,听来实不象是人声。

    罗然门众人正憋了一肚子阴火,无处可泄。现下既有人主动上门,供其纾解,岂会有放过之理?当下有一人越众而出,面透不豫,向三名玄甲武士戗指喝道:“何方狂徒,胆敢如此放肆……”

    他话音未落,左首的玄铠武士忽踏前一步,手中偃月大关刀高高擎起,断喝一声,向着十余丈外那罗然门徒闪电斩下!刀风过处,不见地裂,未闻气鸣,也无惨叫,仿似这一刀不曾挥下一般。

    那十余丈外的罗然门徒才喝骂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他呆立原地,阔嘴半张,依旧是一副怒骂之态。然而眉心处已现出一条血线,正顺势而下。血线过处,人也一分为二,这才缓缓倒下!

    刀威之厉,祸及池鱼!不止是他,连立于他身后的七位罗然门人也纷纷身现血线,分尸倒地,只一人要幸运些,不过是一条右臂离体而去。

    一时间,广场上鸦雀无声。

    玄甲武士这一刀之威,竟直达三十丈!

    “啊呀!”断臂者一声迟来的惨叫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阵阵冰冷、阴寒的气息从三名玄甲武士身上涌出,悄然蔓延至整座广场。霎时间,广场上金铁交鸣声不断,罗然门弟子纷纷抖着手抽刀拔剑,亮出兵刃,就连道德宗也有十余名弟子抵不住杀气侵扰,不由自主地拔剑出鞘。一位年长的老道再三喝令,才令这些年轻弟子镇定下来。他再一挥手,三十余名本宗弟子立刻结成法阵,将支派弟子护在了身后。

    一名罗然门年轻弟子惊吓过度,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狂呼乱号,挥舞着手中钢剑,向三名玄甲武士冲来。

    皓月之下,惟见淡淡黑气一闪。

    右首那玄铠武士刹那间已出现在那罗然门弟子身后,右手单持玄色关刀,斜指向天!

    那罗然门弟子又跑出数步,这才颓然倒下,项中却喷出一道血泉,一颗大好头颅高飞数十丈,远远坠入无底深渊中去了。

    广场又是死寂一片,竟无人能看清那玄铠武士这一刀是如何斩下!

    罗然门下一名老者也颇有豪勇,临此危势,仍越众而出,朗声道:“来者何人,何故伤我众多弟子?即使兴师问罪,也当说个清楚才是。”

    右首玄铠武士缓缓落下偃月大关刀,冷道:“交出青衣小姐,可赦尔等香烟不灭!”他语声与那为首武士如出一辙,同是沙哑中带着大量金属擦音,说的话也是一模一样。

    那老者实已拼却了一死,当下又朗声道:“我等并不知青衣小姐是谁。且容我先行禀告掌门,彻查全山,若有青衣小姐行踪,再行告知,如何?”

    这一番话实已等于讨饶,但无论是罗然门人还是道德弟子,均不觉得那老者有何可以讥嘲之处。

    这三名玄铠甲士道行高深莫测,行事凌厉狠绝,出手不留余地,就是将广场上诸人屠尽,看来也非难事。

    面对如此敌手还能侃侃而谈,那老者实有大勇,丝毫不坠了罗然门声威。

    为首的玄铠武士忽缓缓提起玄色巨斧,淡淡地道:“不必多事,小姐就在此山。开路,上山!”

    这最后一句乃是断喝而出,朗朗晴夜下,犹如平空炸响一声惊雷!

    另两名玄铠武士偃月关刀一扬,也同时沉喝一声!

    三记惊雷在夜空中回荡不绝,久久不散。三名玄铠甲士的身影却渐渐地变得扭曲模糊起来,犹如身处水中。

    嚓嚓嚓嚓!

    寂静到了极处的广场上响起数十声轻响,首尾相接,彼此相叠,数十声有如一声,转瞬则逝,还不到一眨眼的功夫。

    这数十声轻响过后,那三个如梦魇般的玄色身影已在百丈外的峰顶大殿处现身,正迈着方步,缓步入殿。

    哗啦啦,一片兵器落地之声,五十三名罗然门弟子目光呆滞,缓缓倒地。他们尸身一触地面,即刻开裂,或枭首,或中分,或腰斩,全是一击毙命!

    血!

    难以想象的鲜血汩汩而出,在青石地面上蔓延,迅速染出了一道宽三丈,长三十丈的猩红大道,直通上山!

    红路中央,只立着那名老者,毫发无伤。

    广场上人人呆若木鸡。

    只有血,还在流着……

    地牢之中,纪若尘忽然拍了拍青衣,道:“援兵已到,我们该出去了。”

    说话间,他即长身而起,深吸一口气,而后低喝一声!刹那间纪若尘周身上下光芒不住闪动,变幻不定,间或响起一阵轻微的噼啪声。不多时,三十六根禁锢他道行的银针一一爆开,化成了团团灵气。顷刻间,纪若尘道行尽复。

    他略舒展了一下筋骨,即向青衣道:“走吧!”

    青衣道行实在太过低微,根本没有禁锢的必要,且罗然门弟子也无人愿意当着纪若尘的面,动手给她施针,是以她倒是行动自如,不受禁锢之苦。纪若尘一说出去,她当即缓缓而起,盈盈跟在了纪若尘身后。

    纪若尘既然道行已复,那这些铁栅链锁对他来说,就再不是滞碍阻涩了。他先是一掌拍散铁栅上所有法阵机关,再生生拆下一根三尺铁条握在手中,然后飞起一脚,踹倒了整面铁栅!

    他引着青衣,沿着昏暗阴湿的甬道向上行去。刚转过一个弯,前方忽然人声鼎沸,脚步纷杂,五名罗然门弟子急急然自转角处冲出。他们乍见纪若尘与青衣居然已脱困而出,当下齐齐一怔。

    就在他们一怔之际,纪若尘骤然起步,身形似鬼如魅,若游鱼过隙,间不容发地自五名罗然门弟子中穿出,而后扑扑扑数记闷声响起,五名罗然弟子摇晃数下,纷纷栽倒在地,两眼翻白,就此晕去!

    纪若尘双手持棍,箭步向前,维持着这一姿势久久不动。片刻之后,他才将目光从手中铁棍上收回,转而望了望狭小甬道中倒了一片的罗然弟子,然后又看了看手中铁棍,如此反复,犹自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就放翻了这许多的罗然弟子。

    “公子。”背后传来青衣一声轻轻呼唤,才将纪若尘神思拉回。

    纪若尘回头一望,青衣竟盈盈向他行了一礼,道了声:“多谢公子。”

    纪若尘有些讶异地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你不是早就谢过了吗?”

    哪知青衣道:“公子适才所用两种仙诀,有夺天地造化之功,绝非凡法,想必不到生死关头,不肯轻易示人的。可公子却不瞒着青衣,是以青衣相谢,是谢公子信任。”

    纪若尘吃了一惊,倒未曾料想到这青衣修为极低,灵觉却如此敏锐,竟能识得解离仙诀与众不同。只不过适才乱棍打倒一干罗然弟子,纯是出自本能,又哪里是什么仙诀了?

    他苦笑一下,道:“这也没什么好谢的。”

    “叔叔说过,礼不可废…….”

    纪若尘轻轻一叹,一边搜了罗然弟子身上可值一看的法宝,一边道:“你叔叔一到,你就该随他回去了吧?既然相处时刻无几,那就率性而为,还讲究那么多礼仪干什么?”

    青衣依旧极守礼地道:“是,公子。”

    纪若尘再度苦笑一下,不再言语,持铁棍当先行去。他才走出两步,身后一阵柔风传来,青衣竟合身扑来,紧紧地拥住了他!

    纪若尘当即僵住!

    背后传来的除了她的如兰气息、温软触感,又有一片温温湿湿的感觉在逐渐扩散。

    青衣箍着他的双臂紧了又紧,直是运上了平生之力,还惟觉拥得不够。她突然全身一颤,忍不住哭出声来。但她刚哭了一声,即咬死双唇,将其余悲声生生咽下,偶尔实在压不住,才会呜咽数声。然而她双肩震颤得越来越是厉害,却是无论如何也抑止不住的。

    纪若尘手抬起又放下,几经犹豫,终轻轻握住了青衣死死绞在一起的素手,柔声道:“你且安心回去,以后总有相见之日啊!”

    青衣不答,只是摇了摇头,双臂又紧了一分。

    “你叔叔难道不会再让你出来了吗?”

    青衣忽然收了悲声,松开双手。她双手一开,纪若尘即如烟纵出,瞬间来到甬道转角处,一棍无声无息地击下,一个罗然弟子正埋头疾奔,头刚探出转角,后脑即挨了纪若尘一棍。这罗然弟子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就如伸头给纪若尘敲一般,就是练也练不到这般巧法。

    那弟子挨了这一棍,闷哼一声,双眼一翻,委顿于地。纪若尘将他拖过转角,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青衣。

    青衣早已胡乱拭去了泪水,又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双唇,方望向纪若尘,笑了一笑。

    她秀目红肿,隐泛水光,鬂发散乱,几缕青丝垂下,更增凄艳。唇上鲜血虽已擦去,但那数个鲜红齿印,又如何擦得掉?

    纪若尘轻叹一声,向她伸出左手。青衣自然而然地挽上了他的手。他忽然用力一拉,青衣一声惊呼,已被他紧紧拥在了怀中!

    青衣呆了一呆,双臂一抬,也紧紧地拥住了他。

    “为什么?”纪若尘低声问。

    “公子,人妖毕竟殊途。叔叔担心我的安危,今后……必不会放我到人间行走的。青衣以前说可以掩饰妖气,其实是骗公子的。”

    纪若尘双臂紧了一紧,低声道:“傻孩子,这我又怎会不知道?我宗后援一到,谅罗然门也没有那胆子再为难我们,又何必叫你叔叔前来?”

    “青衣……实不想公子为难。”

    纪若尘一声叹息,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携着青衣的手,向外行去。转过眼前的弯角,甬道就分出了三条岔路出来,看来罗然门多年经营,还是打下了不小的基业的。

    纪若尘在岔路前略一驻足,即发觉左首边的甬道中隐隐传来脚步声,于是携着青衣冲入了右边的甬道中。

    此刻在罗然门大殿中,氛围同样凝重之极。

    大罗真君与大然真君坐于大殿东首,身后立着十余名最得力的弟子门人,看上去颇具声威。其中三名弟子分捧锦盒,内中装着赤莹仙剑,混沌鞭与玄心扳指,另有一名弟子则端着一个黑边红底的托盘,盘中所盛正是无方子的人头。

    大罗真君方面大脸,身高体胖,体形比之大然真君还要大上一圈。与大然真君满脸堆笑、全无气节不同,大罗真君一脸威严,看上去颇有几分掌门威严。

    大殿西首处,太广道长正襟危坐。他看上去五十余岁年纪,吐气如华,面容清隽,相貌气度与他身份极是相合,只是他的目光偶尔间总会向那混沌鞭上扫上一眼,显然定力还差了一分。

    顾清依然是一身素衫,负手立于大殿窗边,正自欣赏着傲然峰夜景。与以往身无长物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左手中多了一把古剑。

    古剑青铜为鞘,剑鞘上既无图饰,也无铭文,更不见分毫气息透出剑鞘,根本辨不出鞘中究竟是何名剑。

    大罗真君阴寒着脸,向太广道人道:“道德宗虽然势力雄强,但也不能如此不讲道理。我罗然门已损了三名弟子,又奉上无方子的人头、归还了宝物,就因为交人慢了些,难道道德宗也要借此生事吗?”

    太广道长哼了一声,沉面不语。他揣摩宗内诸真人意思,显然是不妨大打一场,甚至有就此将罗然门灭了之意。且景霄、太微两位真人正在赶来此地的途中,此时距离二位真人动身已近一个时辰,随时都有可能到达,现又有云中居顾清作为同盟,是以太广道长底气十足,步步进逼,定要寻些由头出来,好激化事端,先打起来再说。

    可没想到大罗真君不光道行不低,处事也是滴水不漏。一上来不光尽还宝物,还备好了挑起事端的无方子人头,可说给足了道德宗面子里子,太广道人就是再蛮横无理,一时间也难找借口。

    惟一可以做些文章的,就是大罗真君遣去地牢提纪若尘与青衣的弟子已走了三拨,却仍未见有一人回报,更别说见到纪若尘本人了。

    但大罗真君又派出了第四批三名弟子,让太广道长也不好发作,只有先等上一等再说。

    大罗真君先用话将太广道长扣死,又向顾清道:“顾仙子年纪轻轻,即有如此道行见识,大罗佩服之至。只是纪若尘乃是道德宗弟子,未知与云中居有何干系,要劳动顾仙子仙驾光临,开口要人?”

    顾清闻言转身,道:“我也久闻罗然门大罗真君素来能言会道。但顾清此来非与大罗真君理论,只是来要人而已。若今日罗然门不能将若尘完好交出,那从此即是与我云中居为敌,大罗真君三思吧。”

    大罗真君重重一拍扶手,怒喝道:“顾仙子,你这也未免太强凶霸道了些!”

    顾清淡然道:“今日就是强凶霸道了,你又能如何?”

    大罗真君脸色忽青忽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要让他当场翻脸与顾清动手,却还真未必有那个胆量,就是他有这个胆,一旦动起手来,只会平白与了太广道人口实。大罗真君心中早已千百遍的暗叫倒霉,天晓得云中居怎会与道德宗联起手来!若两宗真的同心协力,就是青墟宫虚玄真人在此,也要退避三舍,暂避其锋,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大罗真君?

    大罗真君乃是一派之尊,此情此景,无话也要找话说。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向顾清道:“顾仙子年纪如此之轻,恐怕代表云中居说话有些不妥吧?若是天海老人在此还差不多!”

    顾清望着大罗真君,忽然微微一笑,笑得大罗真君心下阵阵惊慌。

    自见了顾清的那一刻起,他即处处落于下风,总觉一切都已尽在这年纪极轻的云中居高弟掌握之中。

    还未等大罗真君弄清楚顾清笑中含义,大殿中突然响起一声冷笑,有人道了声:“是谁在叫我啊?”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太广道长身旁的座椅中已多了一个秃头老者,不是天海却又是谁?只是短短时间不见,他头上那几根稀疏毛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顶着一个锃亮光头,倒也为大殿添了不少光辉。

    顾清微笑道:“你还是来了。”

    天海双眼一瞪,向她怒道:“我不来怎么办?谁来给你镇场子?我若不来,人家还不都把你当成了招摇撞骗之徒,这让我云中居脸面往哪搁?”

    大罗真君脸色极是难看,天海老人威名远播,他自然是认得的。天海这几句明着是训顾清,实则句句都在骂他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天海老人数落了一顿顾清,又盯着大罗真君,一字一句地道:“清儿所言即是我云中居之意!你既然想要我再说一次,那我就重复一遍给你听!今日若不将那该死的纪若尘完好无损的交出来,我立刻就掀了你这傲然峰!”

    天海老人立威百年,说出的话岂同凡响?大罗真君与大然真君当即面色如土,太广道长则是又喜又悔。喜的自是又得强援,悔得则是刚刚顾虑太多,事事讲究以德服人,先要占个理字,结果无所作为。看这云中居一老一少行事,那才叫霸气威风,自已畏首畏尾的,哪有一点正道之首的风范?道德宗实力比之云中居只强不弱,又是此桩风波正主,可现下气焰风头却完全被云中居压了下去,他太广道长办事不力的印象,恐怕从此要深植诸位真人心中了。这又如何叫他不悔?

    天海又转向顾清,哼了一声,道:“这回满意了?你始终空着这把椅子,就是等我来呢吧?就你这点小小心思,还想瞒得我?”

    顾清先是笑笑不答,忽然面色一肃,望向罗然门山门方向,双眉微皱,呛的一声,古剑已然出鞘!

    天海也收起了玩世不恭之色,面色凝重,吐出一口浊气,闷声喝道:“好凶辣狠绝的妖气!”

    大罗与大然真君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太广道长也是一头雾水,但他颇懂机变之道,见顾清古剑出鞘,也将佩剑提起,横放膝上,以备万一。

    嘶…….

    殿门外似是有一头洪荒巨兽呼了一口气,大殿中刹那间寒气弥散,冰寒彻骨,又有一股浓浓的血腥气蔓延开来,中人欲呕。好端端的一个富丽堂皇的罗然议事殿,转眼间就成了人间修罗场。

    嚓嚓数声轻响过去,两扇二丈殿门突然裂成了数十块,轰然倒塌!

    罗然议事殿这两扇门以精钢为芯,赤铜包皮,厚尺半,阔二丈三,高二丈,实是坚固之极,也奢靡之极,没想到竟被来人挥手间就给碎了。大罗与大然两位真君骇然之余,也无比心痛。

    三名玄铠武士步入了议事殿。深黑如墨的铠甲缝隙中不时透出数缕淡淡黑烟,将三人笼罩在烟雾之下。大殿中***虽明,他们却仍如置身于夜色之中。

    为首玄铠武士看了一眼罗然弟子手捧的混沌鞭,沉声道:“小姐在此,夺人!”

    大罗真君早憋了一肚子闷气。道德宗人多势众,云中居蛮横无理,但总还肯坐下来论个理。可这三个目中无人的家伙毁门而入,径要拿人!当下他再也忍耐不住,起身喝道:“尔等何人,敢来罗然大殿撒野?”

    右首玄铠武士关刀一举,断喝一声,偃月关刀遥遥向大罗真君横斩而去,刀气所及,连大然真君也波及在内。

    这二位真君远非寻常罗然弟子可比,当下急运真元,周身大放光华,皆浮空而起。大罗真君手中多了一把二尺短剑,晶莹剔透,剑身上有点点星斑。大然真君胸腹间升起一块龟纹古盾,盾中央镌一个先天八卦。

    筝!

    如一记最高亢的凤鸣声响过,大殿中瓷瓶玉盘纷纷炸碎,无一幸免,十余名罗然弟子也摇摇晃晃,道行最低的两人耳中标出两条细细血线,缓缓倒地,竟生生被这金铁交鸣之音给震死了!

    凤鸣声一息,大罗大然二位真君即当空而坠,面色赤红,如欲滴出血来。大然真君龟盾中心先天八卦图忽然一亮,然后居中分开,裂成了上下两半。大罗真君手中飞星古剑剑锋上也多了一个小小缺口,剑身光芒暗淡已极,几乎与凡剑无异。

    大罗与大然跌坐椅中,神色惊骇欲绝,只死盯着自已身体,不敢稍动分毫。他们身上绸衫忽然横裂开来,露出一身白白净净的肥肉。

    白肉上忽现一道艳红细线,妖异之极!

    刹那间,殿中几乎所有目光都已聚集在那两根红线上!

    红线徐徐向肉内没去,白嫩得如新藕般的肌肤随之裂开,露出肤下嫩生生白中透红,又渗着些油的新肉来。

    好在两根红线随即消去,大罗真君最终伤深七分,大然真君则要重些,伤深寸半。这伤虽然不轻,可也不致命。两位真君在生死渡口处打了个来回,此时方敢吐出了屏着的一口气,一时间面如土色,汗下若雨。

    天海老人双眼微眯,沉声道:“无尽海?”

    “……洪荒卫!”那为首的玄铠武士应道。

    通!

    又是一声闷响,为首玄铠武士巨斧斧柄重重顿在地上,刹那间方圆五丈内辅地青玉皆化为齑粉,五丈外的青玉却安然无佯,于是持斧玄铠武士的脚下,就这样出现了一个无法更加工整的圆。

    这个圆甫一形成,大殿另一端即响起一声闷雷,辅地的十余方青玉骤然炸飞上天,一个恰好立在那里的罗然门弟子连哼都未来得及哼一声,就随着青玉冲天而起,重重地撞在大殿横梁上,只听得一片骨裂声,眼见得是不活了。

    铺地青玉飞起后,殿中地面又喷出大量泥沙碎石,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坑下一声女子惊呼,两个缠在一起的身影冲天而起,正是纪若尘和青衣。看他们那略显张皇无措的姿态,显然不是自己愿意跳出来的。

    为首那玄铠武士一见青衣,披风下即刻涌出大团其浓如墨的黑雾,将他整个人都罩于其中。他横端巨斧,双膝一弯,大喝一声,一跃而起,即向纪若尘与青衣冲去!

    为首那玄铠武士杀气冲天,气势如山,妖气一出,殿中玉石俱碎,此时方才尽显修为!他这一跃,殿中众人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脑中阵阵眩晕,刹那间只觉不是那玄铠武士跃起,而是这整座大殿骤然沉了下去一般。

    持斧玄铠武士动作看似呆涩迟缓、沉重如山,实际上却是快到了极处,那些罗然弟子眼睛还盯着他立足处时,他已然出现在纪若尘身后,巨斧高擎,当头斫下!

    另两名玄铠武士则各向前一步。他们步法如烟如幻,说不出的诡异,一步踏出,已到天海老人身前,偃月关刀带出一片青濛濛光华,分从左右向天海斩去。

    天海双目深处亮起一点精芒,浮空而起,两拳前各凝成一团耀眼之极的金色光球,而后吐气开声,一声大喝,双拳分别迎上左右偃月关刀!

    嘤!

    殿中响起一阵奇异的尖锐啸声,虽不响亮,但其利如针,让人听起来只觉得说不出的难过,就如有万千利针透耳而入。

    四名手捧宝物的罗然弟子皆不及抬手掩耳,脸色忽红忽白,如是数次,终于七窍流出细细血线,晃了数晃,倒地身亡。自洪荒三卫一到,这议事大殿已成了鬼门绝域,稍立得久一些,往往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那些幸存的罗然弟子再也不敢多呆,发一声喊,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

    天海老人凝于空中不动,座下八仙椅却无声无息地爆成轻烟。两名玄铠武士偃月关刀则颤动不已,腾腾腾连退七八步,每一步落下,丈内青玉尽碎。

    两名玄铠武士刚刚立稳脚步,天海老人却已到了他们面前,双手迎风一晃,已成丈许多的金色巨掌,然后向两名玄铠武士轻轻一推!

    玄铠武士只觉初时惟有一道轻风袭来,这一道轻风瞬间就化成了三道、五道、乃至无穷无尽,再柔的风汇得多了,也会变成狂风怒潮,何况这是天海老人以云中秘法催运而出的罡风?这成千上万道风流向各各不同,互相交织撞击,去向瞬息万变。别看这道道柔风均是含锋不显,不动杀意,但挡错了其中任何一道,就会身不由已地被接踵而来的万千罡风推送至千丈之外。

    天海老人年轻时与人争雄,就是仗着这一法诀,向来不惧围攻。

    两名玄铠武士低吼连连,手中偃月关刀啸叫不已,化成一团黑气,刹那之间,也不知斩出了几千几万刀!

    天海老人两只巨掌瞬间裂成漫天碎金,这一击竟然被破了!但天海老人身影早已消失。

    为首玄铠武士巨斧向纪若尘与青衣之间斩下,斧正高擎之时,一把古剑忽如天外飞来,从旁击至,剑尚在远处,剑锋上已生成一根若有若无的柔丝,轻轻缠绕在斧柄之上。

    恰如情丝缠绕,巨斧虽有万钧之力,但在一缕柔丝的牵拌下,去势竟也微显滞涩。

    平淡无华的古剑剑尖又是微微一颤,又是万千柔丝散出,轻轻巧巧地缠绕在斧柄之上。这些柔丝缠得恰到好处,正是巨斧斧柄受不上力的一点,因此仅是微微一牵,巨斧去势立偏。

    那玄铠武士侧首一看,见顾清正在数丈外驭剑飞来,手中古剑颤动不休,瞬息间即有万千变化,每一下变化皆对准了玄铠武士身上甲叶间的缝隙,剑虽未到,意已先至,且她周身真元已聚至满点,在那玄铠武士眼中,此时的顾清有如一轮初生朝阳,光耀万里!

    若他一个应对不善,被顾清一剑击实,那时她周身真元将尽在此剑倾出,纵是他道行通天,也必不好过。顾清这一剑,实已穷尽变化之能事。

    这玄铠武士平生所见,道行比顾清高的人与妖也不知有多少,但却未有一人能如顾清这样倾全部真元于一击之中,这一击中了顾然是石破天惊,若是不中,她也将无力再战。然而顾清可非是那全无策略的莽夫,此剑一出,想要不中,却也是甚难。

    玄铠武士身形突然在空中一凝,然后双臂运力,大喝一声,巨斧骤然下落,斧锋只进一分即停!

    这一斧之威,足以开山辟地,却骤发而停,这玄铠武士一身道行,实可用深不可测四字形容。巨斧虽停,斧中所含如岳威势却轰然爆发,瞬间震断斧上所缠万千柔丝。

    顾清面上血色尽去,一人一剑就此凝在空中。她这万千变化的一剑,竟发不出去!

    玄铠武士巨斧一顿,反以斧柄后挫,斧柄处黑光乍现,凝成一个狰狞兽首,向空无一人的殿心冲去。兽首刚一成形,天海老人即如鬼魅般在他身后一丈处出现,一拳挥出,其威已使万物无声!

    拳斧一触,即轻飘飘的分开,兽首幻象均消而无踪,殿中依是万籁俱寂,不闻分毫之音,实不知是世间本寂,还是大音希声。

    天海老人本无迹可寻的身法忽呆滞如石,沉甸甸地坠到地上,还连退三步,面色殷红如血。玄铠武士仍在空中,只是披风炸成万千碎丝,背后黑甲尽碎,二尺斧柄已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又嘶吼一声,巨斧一提,竟还能一斧那纪若尘斩去!只是斩到中途,巨斧忽然掉了个头,刃锋向后,斧背朝前,这其疾如电,其重逾山的一斧,刹那间已变得柔若春水。这一斧眼看着就要落在纪若尘的后脑上,将他轻轻拍晕。玄铠武士的左手同时探出,已抓向青衣肩头。

    此时此刻,顾清已不及援手。天海老人则又已被两名关刀铁卫合围,一时间无法脱身。

    就在这因果已定的瞬间,纪若尘忽然一低头,玄色巨斧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只震碎了他束发的丝绦。

    无尽海、洪荒卫这必中的一斧,居然让他给躲了过去!

    不只是如此,纪若尘揽着青衣腰身的左手顺势发力,带得青衣也横移一尺。玄铠武士的巨掌贴着她的青衫掠过,又抓了一个空!

    弹指一挥虽短,达者已足以移山河、定乾坤,庸人却还不及思索究竟发生何事。

    洪荒卫与天海老人、顾清已是连番激战,形势几度易转,但实际上不过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大罗与大然两位真君呆坐椅中,只一双眼转来转去。他们此刻仍不敢稍动,生恐体内洪荒卫余劲未消,惟怕离座而起,身躯就会中分两半。而那一众罗然弟子,不过刚逃出数步,全然不知身后早已战得沧海桑田。

    纪若尘与青衣被那持斧武士自土中震出,一路翻滚着向上,此时此刻不过刚刚在空中稳住了身形而已。青衣道行极低,偏又感觉敏锐,早被转了个七荤八素,浑不知身在何处,自不必说她。纪若尘道行虽远较青衣为高,但在洪荒卫与天海老人眼中,那高也是极为有限,就是在场的这些罗然门弟子,道行也皆压过了他去。

    总而言之,纪若尘即属于那理所当然应被无视的一类。

    他这一避一让,除了快些之外,实则没什么奇处。但动作浑然天成,时机恰到好处,这才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出人意料。那玄铠武士做梦也未想到自己这一击一抓会失手,是以所有后招皆是用来对付天海老人的,此刻都落到了空处,不由得身形一滞。

    但他随即运力,强行收住巨斧去势,将巨斧如风车般转了一圈,又以斧柄插入纪若尘与青衣之间,微微运力一震,终将二人分开,然后一把抓过了青衣。

    纪若尘道行毕竟低微之极,那洪荒卫稍一留意,他即再也取不得巧,被斧柄上无可匹敌的大力震得向后飞出,眼睁睁地看着青衣落入人手。

    此即他左手忽然传来一阵温润滑腻的触感,原已被顾清握住。她掌心中随即透入一道炽热光流,将纪若尘体内纵横不休的斧气一一化去。纪若尘也自悄然运转解离仙诀,搬运数次,方将洪荒卫那狠厉强绝的妖气尽数消了。

    顾清一抓住纪若尘,拖着他向大殿一侧倒飞而回。而那玄铠武士似也不愿与她纠缠,反手将青衣掷向殿中空处,而后又如雷般怒喝一声,巨斧带着摄人心魂的厉啸,如涛如潮般斩向天海!

    这为首玄铠甲士一回战圈,局势登时逆转!

    三名玄铠甲士只攻不守,每一记斩击皆如山之重,威势无伦,直欲斩尽杀绝,不留分毫活路。这一场恶战短兵相接,每一刹那都有以十以百计,毫无花巧、但凭真元修为硬拼的攻防。三名洪荒卫以极诡异步法,运极深厚真元,出极狠辣招势,杀得天海老人一时间惟有招架之功,未有还手之力。

    这样的恶战中,即无发动道法的闲瑕,也无念颂真言的余地!

    此时顾清拉着纪若尘刚刚落地,眼见天海老人处境堪危,古剑再提,就欲再入战圈。但她古剑尚未齐肩,眼前忽然一花,一名洪荒卫忽舍了战圈,踏着如烟如火步伐,斜拖偃月关刀,瞬间就出现在顾清眼前,一刀向她拦腰扫来!

    这一刀虽然狠极,却留有余力,也不难闪躲。但只要顾清一闪,背后的纪若尘就完全露了出来,看来他的真实目标乃是纪若尘。

    顾清纤纤五指骤紧,清喝一声,完全舍了自身防护,古剑剑尖带起一溜淡青色真火,一剑向那洪荒卫面具眉心处刺去!

    那名洪荒卫暴喝一声,其声如雷,向顾清迎面冲来,刹那间激得她青丝飞扬,古剑去势立缓一分。得此空当,他已自顾清身边闪过,手中偃月关刀反转刃锋,如电般纪若尘当头敲下。

    纪若尘宁定看着袭来的偃月关刀,双手扬起,竟欲以空手夹住那玄色偃月关刀!

    那名洪荒卫大吃一惊,以纪若尘这点微末道行,竟也想以一双肉掌断他的关刀?就是让他拍上了关刀,也绝无可能稍阻关刀去势半分。但那洪荒卫显然深通搏兔也当用全力之训,当下运起全身真元,关刀去势骤快数倍,完全不与纪若尘双掌碰触,力道却还是轻柔绵软,刚足以将纪若尘拍晕。

    纪若尘空运起了解离仙诀,手上动作却远远跟不上偃月关刀,只能眼睁睁地关刀当头敲来。

    只是他面前飘扬的几根散乱长发忽然断了!

    纪若尘只觉得眼前一亮,紧接着视线内就是无穷无尽的光海,再也看不清殿中任何景物!

    大殿中突然现出一道光柱,下入地底,上透殿顶,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其长几许!

    这一道光柱几乎是贴着纪若尘鼻尖穿入地面的,那洪荒卫关刀收势不住,一刀斩在光柱上。光柱刹那间幻化出黄绿蓝赤褐五色,深依五行相克之道。那洪荒卫只觉关刀上传来一道凌厉无伦的大力,措不及防之下,当即被击得向后飞出!

    光柱随即消去,现出当中一柄松纹古剑,正插在纪若尘身前。

    殿中忽然响起一声清朗长笑,一人道:“想劫若尘为质?想得倒好!”

    殿顶早已破了一个大洞,一人自洞中飘然而下,道不尽的洒脱出尘,正是道德宗景霄真人到了!

    景霄真人长笑未已,人在空中已是一个转折,似缓实快,凌空向倒飞而出的洪荒卫追去。他右手一招,松纹古剑一声龙吟,自行跃入手心,一剑向那洪荒卫咽喉封去。那洪荒卫尚未回力,眼见得已无封挡之力。

    景霄真人果不负一脉真人之名,挥洒自如,动如行云流水,谈笑间已将置那洪荒卫于死地!

    另一名洪荒卫见了,也舍下天海老人,偃月关刀斜挥而上,斩向景霄真人腰际,若景霄真人不回剑自保,这一刀即要将他腰斩!哪知景霄真人身周忽然现出四张金底红边的符咒,四符一出,那洪荒卫即动弹不得,偃月关刀再也无法寸进!

    持斧洪荒卫忽然跃起一丈,巨斧虚空缓挥一周,那四张咒符即刻消逝无踪。

    但他此举岂能没有代价?背心早被天海老人虚按一拳,一时间碎甲纷飞,玄铠后部彻底毁坏,露出了背心处虬结的肌肉以及纵横交错、不知有多少道的伤疤!

    符咒一消,那把偃月关刀已如出闸猛龙,轰然击出!景霄真人无奈回剑一击,一声金铁之音后,那洪荒卫已被硬生生地压落于地。

    殿顶破洞中,太微真人须发飞扬,徐徐降下。他四符被消解于无形之中,面有怒色,左手剑指一领,自右至左一划,九张各不相同的咒符一字排开,绕身缓缓转动。

    大殿中忽陷一片死寂之中,惟见九张咒符同时亮起,燃烧!

    凤舞九天!

    夜幕之下,宏伟之极的罗然议事大殿本是巍巍如山。但在刹那绝对死寂之中,大殿中骤然亮起无法形容的强光,一道粗大之极的光柱穿出殿顶破洞,沛然而起,直冲天际!强光如浪,自罗然大殿每一道门户,每一扇雕窗中涌出!

    强光中,两个胖胖身影如飞而出,瞬间越过数十丈距离,方敢停下,正是大罗与大然两位真君。此时议事殿中已完全化作人间炼狱,稍多呆一会,即会有性命之忧,是以二位真君再也顾不得颜面,飞奔出殿,远离这事非之地。

    两位真君稍得喘息之机,即互望一眼,均又是恼怒,又是惭愧。这罗然议事殿乃是罗然门最重要之所,花费了二位真君无数心血建成,此刻道德宗、云中居与无尽海反客为主,在此处大打出手,他们身为地主,却连观战的资格也没有,如何不怒?如何不羞?

    罗然大殿中强光忽敛,静了一静,然后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炸雷响起,呼的一声,整个殿顶竟冲天而起,转眼间即消失在茫茫夜天之中,直把两位真君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此时才隐隐觉得自己刚才举动颇有急断之智,也不能说是如何羞耻。

    声声炸雷之中,一物忽然从罗然大殿中飞出,当头向两位真君砸下。两位真君大吃一惊,此刻大殿中飞出之物,他们又哪敢去接?当下分向两边闪开,任那物重重落地。

    扑通一声,尘埃四起,那物忽然一声痛呼,又把他们吓了一跳。两位真君忙细细看去,见那哪是什么物事,而是道德宗太广道长。他此时躺在地上,哼哼叽叽,连爬都爬不起来。两位真君夺路而逃时,太广道长自恃道行,留于殿内未出,最终也没比两位真君多呆了多久。

    两位真君相视一笑,心中登时平了。

    此时罗然大殿中忽然亮起一片淡淡黄光,其柔如水,光辉所到处却是威能消石毁玉,好端端一个罗然大殿,被这黄光一浸,转眼间即消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九根宏伟铜柱屹立不倒。九柱径一丈,以赤铜浇铸而成,上刻无数真言法咒,如今能历经诸劫而不毁,可见罗然道法也非无一可取之处。

    两位真君见了如此威势,胆战心惊,又悄悄向后退去。

    此时罗然殿内,修罗场中,忽然响起一个柔柔的女子声音:“你们再不住手,我即自决于此!”

    刹那间光消雷隐,巽风四散,大殿重见皓月。

    青衣立于殿心,双目含泪,一双素手间牵一根青丝,正横在自己喉前。三名洪荒卫成品字型分立她周围,三卫尽管披风尽消,铠甲破碎,足下三滩碧血正逐渐扩大,但那舍我其谁的气概,依然如故!

    三卫之前,天海老人居中立着,景霄与太微两位真人分立左右,也在望着青衣,面色复杂。

    为首的洪荒卫重重踏前一步,巨斧当胸一横,沉声道:“你们速送青衣小姐回去,我在此断后!”

    虽直面正道三位名满天下的宗师,这全身铠甲尽碎的武士却横斧傲立,竟是要将三人尽数挡下!

    另两名洪荒卫也不迟疑,分抓青衣左右双臂,断了她手中青丝,就欲携她离去。

    青衣急叫道:“若尘公子一直是救我的,他不是恶人!你们别打,别再打了!我随你们去见叔叔就是!”

    青衣的话虽然语无伦次,但场内皆是有大智慧之士,一听之下即明白了大半。两名洪荒卫一怔,听得青衣愿随他们回去,即将她缓缓放下。

    当下天海、景霄与太微真人将纪若尘叫来一问,三言两语间即明白了事情经过,均觉这一场激战实是有些莫明其妙。好在三方斗得虽凶,但洪荒卫对纪若尘未动杀机,天海与景霄、太微两位真人手下也留有一分余地,终没酿成大祸。

    三人盘问纪若尘时,那持斧洪荒卫在一旁也听了个明白,当下缓缓向后退去,沉声道:“即是如此,我等即护送青衣小姐回去了。他日有缘,当再行讨教!”

    青衣深望纪若尘一眼,又看了看顾清,似是明白了些什么,神色忽然一黯,转身默默随着三名洪荒卫离去。

    其实不论是天海老人还是景霄、太微两位真人,暗中均十分忌惮无尽海,不愿事态发展至不可收拾之局,此时皆默不做声,暗许了那三名洪荒卫回去。

    顾清一直在看着青衣,此时忽然上前一步,向洪荒卫道:“请三位留步。”

    持斧洪荒卫缓缓转身,再次立上险位要地,将同伴们挡在身后。

    顾清行到天海老人身边,在他耳边低语数句。结果不光天海面色大变,连一旁竖着耳朵旁听的道德宗两位真人也面色古怪,皱眉思索起来。

    “不行!”天海老人断喝。

    哪知顾清面色一沉,冷道:“此地是我说得算吧?”

    不知为何,天海老人竟不反驳她这句,只是摇头不住道:“不行!绝对不行!真是岂有此理?”

    顾清哦了一声,向天海微笑道:“那么,天海师…….”她这一个师字拖得颇长。

    “住了!”天海老人暴喝一声,打断了顾清的话,忙向景霄与太微两位真人望了一眼,颇有张皇之意。

    见两位真人均是一头雾水,天海老人方恨恨地道:“好好!你厉害!反正此事是你的决定,回山后掌教怪罪下来,与我无关!”

    顾清淡笑道:“一切自有我来担当。”

    天海老人哼了一声,向那持斧洪荒卫道:“请三位告知你家主人,青衣小姐以后若再在人间界行走,我云中居将负责维护安全,若有人敢为难于她,即是与我云中居为敌!”

    青衣以手掩口,一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名洪荒卫也大吃一惊,面面相覷。

    天海老人怒气犹自未平,哪知景霄真人与太微真人互望一下后,景霄真人也向那为首洪荒卫一拱手,竟道:“烦请回复你家主人,若青衣小姐在人间行走,我道德宗也愿尽绵薄之力!”

    天海大吃一惊,看看顾清,再看看道德宗两位真人,实不知是他们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那三名洪荒卫显然也是一头雾水,比之天海好不到哪里去,但此刻护送青衣回去乃是第一要务,于是持斧洪荒卫向诸人微施一礼,即率众离开,转瞬间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殿中诸人皆明白,他这一礼,是谢诸人对青衣的回护之诺。

    洪荒卫与青衣一走,天海老人也随即离去,景霄和太微两位真人则去处理罗然门余众,一时间,九根铜柱当中只留下了纪若尘与顾清。

    看着淡淡定定的顾清,纪若尘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他脑海中已然是一片糊涂,片刻后方稍理出一个头绪,先是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顾清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掌心中有一颗紫金小铃,道:“你求救烟火一出,此铃即会鸣响,并标示出烟火的方位地点。嗯,这是紫阳真人赠我的。”

    看着立在面前的顾清,纪若尘心越跳越快,竟有些不敢直视她的倾世容颜,好半天才期期矣矣地问:“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顾清似笑非笑地看着纪若尘,直把他看得左顾右盼,不敢与她视线相接,方道:“当然是……洛阳。”

章二十 岂必消无踪 中下

    

    “小姐,洛阳到了,请下车。”

    车窗的锦帘又掀了起来,张殷殷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砖红色的高墙,巍峨的牌楼,红漆镶铜的大门,以及门口四个衣甲华丽鲜明的武士,浑然不知所以。

    她看了半天,方自问道:“到了?”

    “到了。”

    “可是……”张殷殷再向车窗外望了一会儿,根本认不出眼前是什么地方。其实这本是她生平头一次到洛阳,马车停在任何地方她都不会认得。张殷殷面上难色越来越浓,一双手紧紧抓着车门,咬着下唇,磨磨蹭蹭的,说什么也不肯下车,实在躲不过去,只得反问道:“你知道我要到什么地方?”

    车夫笑道:“当然知道,这里就是了。”

    张殷殷大吃一惊,道:“怎么可能,连我……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又怎么会知道?”她下山前一心只记得奔洛阳寻那纪若尘去,这一刻真到了洛阳,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轻率。且不说她根本就不知道现下纪若尘是否在这洛阳城内,即使他在洛阳城内的什么地方,若大个东都,几十万户人家,让她上哪儿找人去?是以一进洛阳城,她就已然犯难,既然一时半会儿不知上哪儿,那还不如赖车里的好。

    她虽然身怀天狐秘术,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毕竟是第一次下山,孤身立在这么大的一个陌生都市中,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

    那车夫微笑道:“小姐路上曾经跟我说过要寻一个道德宗弟子,哪,您看,车边站着一位先生,看上去象是有道之士的样子,小姐要找谁,不妨过去问问。”

    张殷殷奇道:“我跟你说过?我怎么不记得了?”

    “小姐肯定说过。”那车夫颔首道。

    事已至此,张殷殷似乎已找不到什么赖在车上不下来的借口。她秘术一成,即刻气势汹汹地要上洛阳找纪若尘,此刻真的到了洛阳,那一颗心却疯了一样地跳起来,只觉得哪怕在这车上多呆上一刻,也是好的。

    她正犹豫间,哪知徐泽楷已来到车边,含笑一礼,道:“请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张殷殷正自心慌意乱,完全没注意到徐泽楷已到了车窗前,此时听得他的声音,骤然一惊,抬头望去。

    两人目光一接,张殷殷双眼中忽然涌上一阵淡淡彩光,瞳色幻变,即幽且深,徐泽楷登时只觉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周身气血翻涌不定,正是道心定力将消之象。他大吃一惊,连忙闭紧双眼,退向一边,叫道:“小姐手下留情!”

    张殷殷啊了一声,这才省觉自己不经意间又用上了苏姀所授秘术。不过她秘术初成,发时动念即行,收时可不大容易。当下张殷殷默颂心诀,徐徐收了秘术,方向徐泽楷问道:“你是道德宗弟子?”

    徐泽楷此时已恢复如常,微笑道:“我姓徐,名泽楷,乃是太常宫紫阳真人再传弟子。看小姐倾世之姿,莫非是殷殷小姐?”

    “你也认得我?”张殷殷虽然被他夸奖得心中有些欢喜,但她毕竟聪明,已隐隐嗅出了些阴谋的味道。

    徐泽楷面色不改,道:“宗内弟子又有哪个不知殷殷小姐呢?就是若尘师叔,这几天也经常提到小姐的名字。”

    张殷殷本已渐渐平静下来的心骤然乱了,她低呼一声,道:“纪若尘?他提到我了?都说了些什么?他人在哪里?”

    这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倒有些让徐泽楷不好回答,他略一推敲,即向不远处的洛阳王府一指,道:“若尘师叔正在里面歇息。”

    吱呀一声,马车车门已开,张殷殷带着一道寒气从车厢内飘下,立在了徐泽楷面前。她一出马车,才真如离了父母呵护的孩子,顷刻间收拾起纷乱的心情,宁定下来,斜瞄了一眼徐泽楷,冷冷地道:“带我去见他。”

    张殷殷心情一宁,立刻又恢复了即冰且傲的样子,周身隐隐透出寒意。徐泽楷立时全身一震,接连后退数步,才垂首行礼,道:“殷殷小姐请随我来。”

    说罢,徐泽楷即当先向洛阳王府行去,这一路上,他只觉得背心处的寒意越来越盛,心中的血却是不住变热,满脑子里皆是她的一颦一笑。徐泽楷心下大惊,知道道心已有所动摇,当下骇然加快了脚步,非但不敢再回头看她一眼,连接近她一点都不敢。他暗中想着:“殷殷小姐习的是何秘法,怎的这般厉害?!”

    守府的武士早得了徐泽楷吩咐,自不会拦阻张殷殷。实际上四名武士立在当场,盯着张殷殷,其实早已看得呆了,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腔外,就是没得吩咐,他们又哪会去拦阻?

    徐泽楷一路疾行,几乎是逃一样地引着张殷殷来到荟苑纪若尘的居处,方自垂首道:“若尘师叔就在里面,我先回避了,以后殷殷小姐有事,尽管吩咐。”他仍是不敢看张殷殷,甚至于不敢接近她,急急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荟苑。

    张殷殷飘到院门前,轻卷罗袖,慢抬皓腕,正欲推门之际,旁边院落中突然传出一声暴喝:“呔!大胆妖孽,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阳王府中晃来晃去,真当天下无人吗?且让你尝尝俺龙象天君的霹雳伏魔手段!”

    旁边院落院门大开,龙象天君挪动着巨大身躯,挤出了院门,叉腰一立,一双琥珀色的奇形大眼向张殷殷怒瞪过来。张殷殷面若寒霜,迎着龙象天君的目光,冷冷地瞪了回去。

    龙象天君与张殷殷目光一接,如雷般的声音立刻弱了三分,气焰也直降一半。但他道行高深,七圣山道法又另走别径,对张殷殷秘术抗力要较道德宗弟子强得多。是以他催动真元,出玄田,入紫府,刹那间连转三轮,体内重新大放光华,眼中凶光再现,大踏步向张殷殷行来。

    眼见得他龙象天君就要大展神威,施法收妖!

    谁知龙象天君一大步跨出,脚尖竟又落回了原处,这如风如火的一步居然没能前进得一寸!

    龙象天君背后忽然探出一张长脸,原来是白虎天君。他刚刚一把抓住龙象天君的腰带,将龙象天君硬生生从半空扯了回来,再向张殷殷凝视了一眼,一双精光四射的细眼骤然张得老大。

    张殷殷黛眉微皱,一双如雪素手缓缓提起,裙摆微微飘扬,周身不住透出冰寒气息,转眼间,她即已摆出一个姿势,气势满蓄,眼看着就要动手。

    白虎天君本在呆呆看着,此刻见了她这一姿势,立刻浑身一颤,脸上瞬间堆满笑容,连连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认错人了!纪若尘就在那院子里,您请便,请便!”

    张殷殷愕然间,白虎天君又在龙象天君耳边低吼一声:“笑!”

    龙象天君几乎是本能反应,咧开大嘴,冲着张殷殷吼吼地笑了两声。他不笑还好,这一笑,恰如龙象合鸣,张殷殷脸色一白,立刻退了一步。

    白虎天君忙向张殷殷行了一礼,飞也似地将龙象天君拖回了院落,啪的一声,将院门紧紧关起。只是院内两位天君的话音还可以隐约听到。

    “干嘛阻我伏妖!”龙象天君咆哮道。

    “她可不是妖!”

    “胡说!就算她不是妖,也必与妖脱不了干系。那一身狐气掩饰得虽好,可休想瞒得我的耳目去!你就是恁地胆小,所以道行总也过不了那一关。”

    白虎天君冷笑道:“若没有我,你道行再高,又活得到今天吗?那女孩儿身上是有狐气不假,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观她身上之气,那青中可是透着紫金!这岂是普通的狐气?那是天狐之气!”

    “天狐?”龙象天君倒吸一口冷气。

    “你想想看,有史所载以来,一共出过几头天狐?哪一头不是当世罕见的大魔头?那是我们七圣山这种小门派招惹得起的吗?而且看她刚刚准备施术的姿势,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人!”

    “谁?”龙象天君声音都有些颤了。

    白虎天君吸了一口气,以极低的声音道:“苏姀。”

    “苏姀!!……唔唔唔!”龙象天君一声大吼,声如龙吟,又似百头巨象齐鸣,其音直冲云宵!只是他一声喊刚刚到一半,巨大的声浪突然自中而断,只余下低低的唔呀之声。

    吱呀一声,另一座院落的院门忽然打开,那碧波洞的宗然宗长老探出头来,刚向张殷殷看了一眼,就听到了龙象天君的叫声。他从容敦厚的笑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一道轻烟般缩回院中,啪的一声大响,院门已紧紧关上!

    这边院落之中,白虎天君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方松开了捂住龙象天君大嘴的手。白虎天君这一抓也是大有学问,拇指扣死龙象天君颧骨,四指勾住他下颌,如此以锁骨之术,方才按得牢实他那张大嘴。

    白虎天君恨恨地向龙象天君看了一眼,怒道:“早晚被你害死!”

    龙象天君大嘴一得自由,立刻道:“你快去看看那女孩住在哪里!”

    白虎天君大吃一惊,声音都颤了,道:“你还想去伏妖?”

    龙象天君哼了一声,双眼一瞪,道:“伏什么妖?我是想着咱们还有几坛好酒,外面是不大容易弄得到的,待晚上夜深人静时给她送去,再好生赔罪!”

    龙象与白虎二位天君私藏好酒乃是专为修道人所备,与寻常烈酒自是大不相同。世俗美酒入得修道人之腹,用不了片刻功夫,即会被真元化得干干净净。是以道行越深,反而越是难过酒瘾。因此在修道之士眼中,那真元消不去、化不尽的,方为好酒。

    昨晚纪若尘与龙象白虎二位天君饮了一夜,听了无数修道界的奇闻逸事,直到一夜过去,二位天君携来的两坛好酒坛底朝天,方才散了。

    纪若尘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那些酒即香且暖,在腹中盘旋不去,就如存了一盘温水一般,久久不散,让人昏沉沉、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他也试着运过真元,但这酒却分毫不肯如他的意。若要用解离诀消了,他还真有三分舍不得。

    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酒意早已上涌,纪若尘往床上一倒,就此昏昏睡去。

    这一睡又深又香,纪若尘只觉得数年以来,还从未有如此放松地睡上一觉的时候。

    正沉眠中,他的心忽然大跳一下,似乎本该是空无一人的房间中突然多了什么出来。

    纪若尘刹那间出了一身细汗,惊醒过来。这一醒,他立刻感觉到床边的确多了一道气息,淡青中闪烁着紫金光,变幻无方,完全捉摸不透究竟是人,是妖,抑或是其它的什么。

    纪若尘知已命悬人手,当下心中懊悔无地。他不敢稍动,只缓缓睁开了双眼。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只手。

    这只手罗袖半挽,露出了一截如脂似玉的小臂,浑圆润泽,如出塘新藕;肌肤若霜雪般白,又透着润润柔意,几若透明。纤纤五指张开,长长的尾指微微翘起,恰如一株幽兰。五片柔白中透着淡粉的指甲,则似那兰瓣上的露珠。

    这只手就这样凝在他眼前,掌心中托着一只青花瓷碗,碗上升腾着几缕热气。那碗其薄若纸,瓷质晶莹如玉,显是只极上品的碗。

    可是和那托碗的玉手一比,这价值百金的碗,立刻就成了土瓮瓦罐。

章二十 岂必消无踪 下

    

    纪若尘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只托碗的手,依旧傲然挺立在那里,白得耀眼生花。

    纪若尘吸一口气,就此屏住,目光终于自那纤手一寸一寸地上移,看过她的肘,她的臂,她的肩,然后在那高高扬起的下颌及半点樱唇上停留半晌,方才继续向上,迎上一只斜睨向下,冰、媚、傲中又带着一线杀机的眸。

    一对上那变幻不定、深邃若海的眼眸,纪若尘心神一漾,骤然间发觉自己似已溺毙在那渊深之海,完全不能呼吸!房中静寂之极,时间也似凝止于此。唯有他那一颗心,仍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并且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满室皆闻!

    她唇角上悄然多了一点笑意,那笑,居高临下,有些傲慢,有些自信,还有些自得,却又让人看不出真实含义。

    “若是再不起来,这碗粥可就凉了。”

    她的声音柔柔腻腻,说不出的甜美迷人。只是不知为何,纪若尘却从中品味出一丝杀意,就如一泓带冰的水,令人见而生寒。其实,无论她说碗中盛的是稀有珍药,又或是绝世奇毒,纪若尘都不会吃惊,可是她端来的,难道只是一碗粥吗?!

    她似冰,她如火,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和一碗平平无奇的粥联系起来。

    纪若尘慢慢抬身坐起,一双眼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眸。那变幻莫测的眼中多了一点得意的笑,旋又被迷离的色彩给淹了下去。

    那一只凝于空中的纤手慢慢地动了,延着一道柔美的弧线,徐徐收了回去,如一朵夜兰,合拢了带露的花瓣。

    而那只餈碗,尚在空中凝定了片刻,方才缓缓下落。纪若尘慌忙接住。碗上仍带着她的余香,一触到她的手,纪若尘登时全身一震。

    瓷碗细腻柔滑,却又冰凉无比。

    她收手,起立,转身,款款飘行到室内桌旁,又徐徐坐下,以手支颌,就此柔柔地、定定地望着他。

    她这一动一静,一顿一挫,看似简简单单的起行坐定,实则暗合天韵,雅致天然,纪若尘就似是听到了一首乐府新诗。

    桌上早摆了四色菜碟,内有精美细菜,清淡爽口,正宜解酒。

    纪若尘瞄见了那一桌菜,才省觉自己已端着粥碗呆坐了半天。他宿醉刚起,腹中正在饥饿,当下三口两口即将碗中清粥喝了个干干净净,但一双眼却仍紧盯着她,显然是食而不知其味。纪若尘随手将粥碗放到一边,下了床,也在桌边摸索个位子坐下,随手拿起筷子,就要去夹菜,可是连下三筷,却都落在了碟外,那一副失魂落魄之态,已是显而易见。

    只因他一双眼,始终未曾离开过她的脸。

    她双唇微开,那殷红唇中淡淡吹出一缕寒气,飘荡着,扑落在了纪若尘的脸上。

    啪的一声,那一双木筷掉在了桌上。

    她凝望着纪若尘,师父的话一句一句又在心底缓缓流过:“这天下男子啊,骨头都是酥的。一见妖娆之姿,定会生不轨之心。你若待他稍稍与众不同,他就会以为你已对他另眼相看,青眼有加,妄自生出那非份之念。你须做的,即是先与他行得近些,待他心生绮念时再行离去。任他百般纠缠,也不去理会。俗语有云,妻不若妾,妾不若偷,偷不若偷不着。这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人心不足,天下皆是一般。”

    还记得,她当时曾问:“如此说来,岂非让他一世都得不到,就是赢得彻底了?”

    苏姀幽幽叹息一声,道:“输赢岂是这么好论定的?你赢了他一次,却要输却一生与他。你若是输了,心有不甘,怕也要付了此生与他。”

    “这么说来,岂不是怎样都是输?”

    “从你定要赢他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然输了。”

    “这……怎么会这样?”

    苏姀叹道:“天下女子,若有了三分姿色,即是不幸之始。若如你这般有了倾世之姿,不论是谁,怕都要在情这一字前输得干干净净。”

    她当时摇了摇头,道:“我对这些情啊爱的才无兴趣!我只是要干净利落地胜他一次就行。”

    苏姀微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抚了抚她的秀发,道:“你随我习艺已是一年有余。等你见到他后,若他完全认不出你来,那即是你赢了一场。若他认得出你,可就是先输一阵了。去吧!”

    她满腹疑惑地离了镇心殿,回想起来,自己与他已有相当一段时候未见,可这点时光,就能让纪若尘认不出自己吗?

    待回到房中揽镜自照时,她盯着铜镜中那集了冰傲媚于一身的女孩足足有一刻时光,才敢相信,那真的就是自己。

    一年多的时光,蛹早已化蝶。

    她收回了遐思,重新望向了坐在面前的纪若尘。他的手举在空中,依然维持着持筷夹菜的姿势,可是筷子早掉落在桌上,他却犹自不知,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看个不休。

    她幽幽叹息一声,眼前他这丑态百出的样子,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

    她这一叹,登时将纪若尘飘散在外的魂魄给拉了回来。他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她轻轻地睨了他一眼,眼波中又涌上蒙蒙的云彩,问道:“我……我……我什么?”

    看来他是认不得她了。这将胜的一刻,她心中有七分欢喜,又有三分失落。因为她也不知,此刻的她与二年前的她,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纪若尘经过一番挣扎,终于张开了口,想要说些什么。看来被她的绝世容姿所摄,他连说话都十分的吃力。就在她等着听他究竟要说些什么,或是如何开始与自己搭讪时,忽听得院外遥遥传来一声龙吟般的大吼!

    “兀那妖怪!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阳王府中晃来晃去,转了三圈也不走,真当天下无人吗?且让你尝尝俺龙象天君的霹雳伏魔手段!”

    这一声大喝突兀传来,纪若尘显然大吃一惊,当场眼神就恢复了清明。

    眼看着大事将成,多年心愿就要一载得偿之际,却突然被这一声大喝给搅了好事,她如何能不怒发如狂?那绝美小脸上那淡淡的,隐隐的,勾魂夺魄的笑容瞬间被无尽寒霜取代。

    纪若尘长身而起,失声道:“真是糟糕!他们的灵觉怎么会如此敏锐,这都能察觉得到?”

    她尚不明所以之时,纪若尘已迅疾抓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拉到身后,紧盯着房门,沉声道:“殷殷,不要怕,就算他们看破你身上的妖气,也轮不到他七圣山来管我们道德宗的闲事!一会儿你只管呆在房中,我自会与他们理论去!”

    张殷殷啊的一声惊呼,以手掩口,睁大了一双妙目,不能置信地看着纪若尘。那‘殷殷’二字虽轻,于她实如晴天霹雳一般响亮。

    纪若尘倒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握住她的手紧了一紧,示意安慰。与此同时,他左手食中二指间悄然多了一枚报讯用的铜制烟火,这才大步向院外走去。

    白虎与龙象二位天君人品虽然不怎么样,可道行十分深厚,纵是徐泽楷也有所不及。徐泽楷长得的只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而已。至于纪若尘自己,那更是无法与两位天君相较,道行上差距太大,他就是想拼命也无从拼起。

    适才纪若尘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方才敢断定殷殷身上那扑朔迷离的气息其实是一道极为玄妙高明的妖气。没想到他这边才看出来,那边龙象天君竟然已经叫破此事!要知人妖殊途,并不仅是一句空话而已。妖以人为食,人诛妖积德,双方见了面,往往就是生死相争之局。

    纪若尘虽然嘴上说道德宗之事不容他人置喙,可是他还从未依靠过道德宗的势力强压旁门别派,也不知道德宗这名号究竟有多管用,是以心中实在没底。何况张殷殷的确身怀妖气,就算二位天君硬要拿妖,动起手来,理亏的也是已方,与道德宗时时处处要先以德服人的宗旨不符。

    万般无奈之际,纪若尘只得备好了报讯烟火,以防一旦形势不妙,好立刻报讯救人。张殷殷可是景霄真人爱女,宗内断然不会不管此事的。

    他这番考量,不能说是多虑。东都洛阳乃国之重地,也是天下修道之士聚集之所。在妖族眼中,洛阳就是那天下险地。一只妖若在洛阳招摇过市,引出几十上百的有道之士来那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虽然张殷殷并不是妖,但身上妖气已足为确凿之据,那时只靠一个徐泽楷,怕是大事要糟。

    纪若尘在院门前略一驻足,暗中运起真元,这才推开院门,大步走入荟苑之中。他才一入院,当场怔住!

    荟院正中,龙象天君左手叉腰,右手戗指向前,周身祥云缭绕,端的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他怒目圆张,真元充聚,眼看着就要使出雷霆手段伏妖,只不过不是向着张殷殷来的,那两只铜铃般大眼瞪着的,另有一妖。

    那小妖青衣飘飘,青丝如瀑,脸色早已被龙象天君吓得惨白,一双皓腕素手虽然抓着天下异宝混沌鞭,却在瑟瑟发着抖。

    看她如水般柔,似柳样弱,不是青衣小妖,却又是谁?

    纪若尘当下心中更惊,眼见龙象天君真元初动,大嘴已开,就不知接下来那张巨口中吐出的是真言法咒,还是叱喝责骂。

    纪若尘大惊,待要高叫一声使不得,已然来不及了。

    “使不得!”

    荟苑中乍然响起一声大喊,似平地生雷。叫声中蕴无尽之力,含无形之威,显然这声大吼是被人含着真元喷出来的。

    纪若尘只觉得头中微微一阵眩晕,青衣则是全身一颤,手中混沌鞭差点就掉落在地。龙象天君道行远胜,但这一吼乃正对着他喷出的,因此他动作也是一滞。

    院中突然亮起一道电光,众人眼前一花之际,白虎天君已出现在龙象天君身后,双手一合,从后捂住了龙象天君的大嘴,将那些不知是真言还是责骂的东西统统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白虎天君一边向青衣赔着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将龙象天君先扳倒在地,再强行向院中拖去。他额上全是冷汗,显得极是紧张,只顾着笑,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那龙象天君兀自在拼力挣扎,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妖!……她装得虽好…….本天君眼力可……不差!”

    眨眼功夫,白虎天君已将龙象拖回院中,咣当一声关上了院门,然后才听到院中隐隐传来的低吼:“妖什么妖!她怎会是妖?”

    “为何不是?”龙象天君也压低了声音,不满地回道。

    “她手中拿的可是洪荒异宝混沌鞭!怎会是妖?”白虎天君气急败坏地道。

    “混沌鞭?!”龙象天君那一个混字叫得极响,后面两字则急转直下,硬是将音量给压了下去,看来自制功夫功夫有所长进:“混沌鞭,那不是出自无尽海吗?我明白了,她不是妖!”

    龙象天君的声音已有些发颤,但最后四字还是努力提高了音量,务求让青衣听见,以表心意。

    白虎天君恨恨地道:“你眼力的确不错,可惜每次都差了那么一点,早晚被你害死!”

章二十 岂必消无踪 下下

    

    眼见得这一场风波在两位“知大体,通形势,明时务”的天君面前消弥于无形,纪若尘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他的心依旧悬在最高处。张殷殷只是有妖气,可青衣是真正的妖啊!上一次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还进了洛阳!

    “青衣,你怎么到洛阳来了?”纪若尘几步奔到青衣之前,急切地问。

    青衣盈盈向纪若尘施了一礼,柔柔地道:“公子别来无恙。”

    纪若尘实是哭笑不得,急道:“现在可不是多礼的时候,先进来再说!”说罢,他一把抓起青衣,将她向自已院中拉去。

    果然青衣一边跟着他跑,一边罗罗嗦嗦地道:“叔叔说过,礼不可废。不过他又说过,要做一个真正的妖,须放眼天下,读百卷天书,观万里玄荒,如此胸中方有泱泱大气。现在既然有人肯负责我的安全,他就放我出来了。”

    纪若尘已奔进了院子,掩上院门,一边向荟苑中观望,看有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一边向青衣问道:“这一路可是天高水远,你是怎么跑到洛阳来的?”

    青衣道:“有人送我进洛阳的。”

    “谁啊?”纪若尘见荟苑中没什么动静,这才放心地转过身来,结果猛然呆住。

    那一丈外负手而立,正似笑非笑看着他的,不是顾清,却又是谁?

    纪若尘心中本是一阵狂喜,正待迎上前去。然而荟苑内温度骤降,刹那间已寒彻骨髓!

    纪若尘右手间红光一现,赤莹已握在手中。可他的身子却不若赤莹这么听使唤了。他本想转身,察看寒意之源,然则后背之上若负着块万钧巨石一般,回转得极其艰难!

    这阵寒意非是落雪凝冰的寒,而是源自于一道杀气,无可匹敌的杀气!

    纪若尘直用尽了平生之力,方才转了过来!荟苑大门处若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玄铠持斧的武士,那狰狞的面具边缘,正自向外散着淡淡的寒雾。

    无尽海,洪荒卫!

    他横持巨斧,屹立于荟苑大门处,冷冷地望着纪若尘。那柄巨斧斧尖处,忽然缓缓滴下了一滴红得已有些发黑的鲜血!

    得得得得!碧波洞宗然长老那间院落紧闭的院门突然抖了起来。

    那持斧铠士忽然嘶的一声,喷出了一口白雾,手中巨斧缓缓扬起,沙哑着嗓子道:“听够了没有?”

    宗然院落中传出一声低呼,随后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直向房内奔去,刚奔到一半,忽听得扑通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接下来,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直通正屋,然后以房门重重关上而结束!

    持斧洪荒卫哼了一声,落斧,举步,瞬间已立在纪若尘面前。

    在如此近的距离上,方知他身形高大之极,纪若尘已算是高的,可是此刻额头才将将到这玄铠武士的胸口。

    那洪荒卫低下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纪若尘,直看得他脸色发白,才徐徐道:“小姐此行走得急,忘记了东西。”

    他摊开了被玄色甲胄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巨掌,掌心中放着一块翡翠简。他本欲将这一块翡翠简交给青衣,但一转念间已改了主意,转而递给了纪若尘,道:“今后务必要让小姐每日依诀修炼,不可荒废,切记。”

    纪若尘看了一眼青衣,犹豫着接过了翡翠简。青衣一见此简,脸色早就变得十分难看,小嘴翘得老高。

    玄铠武士见纪若尘接了翠简,当即转身,即要离去。将到院门时,他忽然停了脚步,道:“主人虽然没说,但你如能自行领悟简上内容,练练也无妨。还有,躲在你屋中的小家伙所修之术于她本性不合,不过她脾性倒很合我胃口。若她日后真的一心向妖,不妨到无尽海一行。”

    纪若尘茫然应了,顾清却忽然问道:“敢问先生如何进的洛阳?”

    那洪荒卫低沉地道:“杀进来的。”

    “那要如何出去?”

    “再杀出去。”

    顾清黛眉微皱,道:“先生杀孽太重,于青衣人间行走不利。”

    洪荒卫一怔,旋即道:“那断了他们双手双足就好!”

    顾清叹道:“那还不若直接杀了呢!先生拍晕他们即可。”

    直到那洪荒卫的身影完全在荟苑中消失,纪若尘仍是向着荟苑大门,不愿转回身来。就连顾清唤他,他都只是嗯了一声,硬是不愿转回身来。

    身后顾清忽然轻轻一笑,纪若尘立刻全身一僵。偏那青衣还在这个时候问道:“公子有何为难之事吗?”

    有何为难?

    他实在是说不上来有何为难,只知道此刻形势头痛之极,早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力。

    洛阳王李安与他的这间院落十分奢华,卧房外厅非常宽大,就是容十余人在此饮宴也无问题。可是此刻厅中虽仅有四人,不知为何,纪若尘却已觉得房中全无立锥之地,只想寻个借口离厅而去。

    张殷殷坐于桌旁,左肘轻轻压着花桌,右手置于腿上,腰挺背直,坐姿完美无瑕。她的小脸微微扬起,一双魅杀的凤目缓缓在顾清、青衣、纪若尘身上扫过,然后在纪若尘脸上淡淡地盯了一眼。纪若尘只觉得被她盯着的地方阵阵刺痛,就似真的被针戳到了一般。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着张殷殷,浑然不知所以。顾清则看了看桌上的四色素菜,又看了看内间,再看看张殷殷与纪若尘,然后微微一笑。

    张殷殷缓缓吸了口气,高高的胸徐起缓伏,脸上寒霜慢慢化去,浮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然后道:“若尘,她们又是谁呢?这么好的人品,为何不替我引见一下?”

    她知道第一阵已折得干干净净,此时终于断了速胜之心,定下久战之志。

    顾清淡定地看了张殷殷一眼,张殷殷只觉得刹那间似乎全身上下都已被她看穿,面上浅笑立刻滞了一滞。

    顾清见了,只是微微一笑,转向纪若尘道:“若尘兄,借一步说话。”

    说罢,顾清就如在自家一般,当先行到纪若尘的卧房中,等他进来。

    眼见得张殷殷的目光瞬间变得其利如刀,纪若尘惟有苦笑,他权衡再三,惟有硬着头皮,顶着那如刀目光,也走入了卧房之中。

    卧房门并没有关,张殷殷甚至可以看得到顾清与纪若尘相对而立,但无论她如何竖起耳朵,都听不到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

    顾清望了望纪若尘,轻叹一声,道:“别时容易相见难,若尘兄,本以为能在洛阳陪你数日,只是现下俗务缠身,我反复思量,觉得还是早些处理掉的好。”

    纪若尘大感愕然,道:“你这就要走了?”

    顾清微笑道:“我是不得不走。若尘兄,我走后有两件事你需要切记,其一是要注意洛阳王李安这人,你刻下修的既然是俗务,此事我就不多说了,若尘兄且自行留心吧。其二呢,就是外间那只和你渊源很深的小狐狸……”

    “这个……”纪若尘开始出虚汗,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哪知顾清笑道:“她显是不肯服输的,你要做的就是不论什么都要赢她,当然了,间中也不妨偶尔小输一次。”

    纪若尘当即一愕,万万想不到顾清竟会如此交待,一时间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到顾清与纪若尘从卧房中出来,张殷殷心中怒意再也不可抑止,长身而起,盈盈地拦住了顾清的去路,双眼眯成两弯新月,换上诱惑却又充满了危险的笑,柔柔地道:“凡事皆有个规矩。这位姐姐人品当世罕见,可是却在男子房中穿堂入室,如在自家一般,这……可有些不妥吧?”

    顾清望着那张殷殷那双妩媚中透着冰寒的凤眼,忽然伸手抚了下她那张吹弹得破,莹润得近乎透明的小脸,笑道:“就你这只未成气候的小狐狸,也要学人家抢男人吗?”

    音犹在耳,顾清已与张殷殷擦身而过,早去得远了。

    张殷殷立在原地,目瞪口呆,一张俏脸布满惊愕,似是犹自不敢相信。

    顾清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清晰,脉络分明,且又浑然天成,无半分破绽可寻,张殷殷遍思平生所学,竟无一法可以稍加抵挡,于是只有呆立原地,任由顾清施为!

    待得张殷殷终于回过神来,不由得惊叫一声,随即紧捂着刚被抚过的半边玉面,满脸俱是羞愤之色,旋风般转过身来,叫了一声:“谁要抢男人了!”这才发现厅中已是空空荡荡,顾清早不知去到多远之外了。

    她再次回头,见纪若尘面容有些古怪,但还勉强算得上是平静。可是青衣的定力就差得多了,她斜斜地看着墙角,左手虚掩着口,双肩不住抖动,显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张殷殷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自已二载辛苦,好不容易术成下山,怎会是如此乱七八糟的一个开局?

    “镇定,镇定……”张殷殷胸脯不住起伏,深吸缓吐,满面的潮红才慢慢退去。

    但她一看纪若尘,登时满腔无名火起,又有说不出的委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学着顾清的样子,恶狠狠地道:“若尘兄,借一步说话!”

    只是她这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充满了杀气,哪有半分顾清淡泊从容的味道?

    洛阳王府内杀气弥漫,直冲云霄。以致整个河南道虽是一片艳阳高照,但风中始终弥散着挥之不去的紧张气息。这淡淡的味道凡俗人等是分辨不出的,但有些道行之人自会觉察到氛围不对。

    一时之间,洛阳府方圆五百里内,再也难见妖族行走,处处皆是乔装改扮的修道之士。

    洛阳北一百里处,座落着一个小镇。小镇虽然不大,但因地处要冲,为南来北往之客首先落脚打尖之处,倒也颇见繁华,茶坊酒肆林立,客栈栉次鳞比。

    当此时节,中原大地干热而无雨。毒辣的太阳每日里高悬空中,晒得整片大地了无生气。偶尔兴起一阵风,非但懊热不减,反弄得处处尘土飞扬,黄云惨雾一片。

    如此一个酷热难当的午后,北方官道尽头渐渐出现了一个小道士的身影。他生得眉清目秀,有空灵出尘之意,一双剑眉微向上挑,隐隐透着一线杀机。他一身青布道袍,两手空空,即无包袱,也未负剑,安步当车,悠然向洛阳行去,正是青墟宫吟风。

    他虽自风沙中来,周身却是片尘不染。

    一般修道人行路皆辅以道法,似缓而实快,道行有成之士赶路绝不亚于良马疾奔。吟风倒是一点都不急,完全以常人之速行走,从遥遥望见那一面高高飘扬的招客旗,到他坐在了茶楼之中,足足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距离小镇又足有百里的一座小山顶上,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正端坐在一株古松之下,双目似闭非闭,气定神闲。

    在老道士周围,散散落落地立着十一名道士。与寻常道士的淡青色袍服不同,这十一名道士道袍皆是青黑色,面色肃穆,隐隐布着些煞气。他们袍袖一角处皆绣着一朵暗金色火纹,形似金乌。

    松林中忽然拂起一阵微风,一个同样装束的道士已立在了老道士面前,半跪于地,沉声道:“虚罔长老,吟风一个时辰行十里路,刻下已在洛驿镇打尖喝茶。”

    老道士双眉不抬,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再探。”

    那道士应了一声,身影徐徐自原地消失。

    虚罔一双白眉缓缓垂下,又似是神游去了。旁边一个中年道士实在有些忍不住,道:“长老,这几个月来吟风就只是忽快忽慢,忽南忽北地游荡,什么都不见他做,现在连十里路他都要走一个时辰。我们无极殿多少要务在身,可不是就这样一直跟着他吧?”

    虚罔似是睡着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道:“现下跟着吟风,就是我青墟第一要务。吟风看似乱走,实则是应着上天时节,顺着地脉灵气一路行来。现在眼看着到了洛阳,当中可是大有玄机。洛阳近日来阴云汇聚,紫气冲天,主有妖物或是异宝现世。吟风这一时候到了洛阳,想必与此事有关。道云,你修为还远远不够啊!”

    道云心中一惊,忙道:“多谢长老指点。”

    虚罔点了点头,又自神游去了。

    洛阳城上仍是艳阳高照,然而城周十里处阴云已开始聚集,遥遥望去,颇显诡异。吟风坐在桌旁,静静地看着天上风翔云动。他叫了一桌的酒菜,却滴水粒米未曾沾唇,每一道菜上来时,均只是淡淡看过一眼,仿佛这样就算是吃过了。

    这茶楼虽小,也还摆得开七八张桌子。此时店中坐了五六个客人,都无心吃喝,从吟风入店时起,就一直盯着他看个不休。

    吟风看了片刻的云,随手丢了一小锭银子在桌上,长身而起,就向茶楼外行去。

    “朋友请留步!”吟风身后传来一声呼喝。

    吟风似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声,立定脚步,淡然站着。呼啦一声,店中的五六个客人都站了起来,将他围在了当中。其中一名长者盯着他看了半天,方道:“小兄弟也是修道中人,准备向哪个方向啊?”

    吟风淡淡地道:“洛阳。”

    那老者面色一变,道:“洛阳将有大事发生。小兄弟出身何门何派,到洛阳所为何事,一一如实道来!不然的话,就请三日后再来洛阳吧!”

    吟风冷冷一笑,根本未有回答之意,举步就向店外行去。

    呛的一声,右首一名精壮汉子取出一面铜镜,向着吟风一照,见镜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吟风的身影,当下冷笑一声,道:“你还是老老实实答话的好,不然的话我宝镜一催,摄出你一二魂魄来,可休要怪我无情!”

    吟风本已走出一步,听了此言,当下又立定,淡道:“想拦我入洛阳?都活得不耐烦了吗?”

    他此言一出,小小茶楼中宝光闪耀,围着的六人纷纷取出法宝,大声叱骂吟风无礼。

    吟风充耳不闻,又向茶楼外行去。

    不知是谁率先发动的法宝,刹那间六道光华匹练般向吟风击来!金、红、青、白、兰、紫六色光芒腾舞空中,上下翻卷,如咆哮巨龙般挟万千之气,劈头盖脸朝吟风轰去。光影晃动间,咤喝一声紧似一声,不绝于耳。霎时,茶楼中光芒大盛,咤声四起。

    眼见得六道光华堪堪要击中吟风之际,六人忽然觉得天地间骤然一暗!充盈于耳的风声、马声、呼喝声、法宝飞旋的尖啸声,都骤然寂了下去。

    奇怪的是,在一片死寂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听到了一个淡淡定定的声音。

    “破。”

    破音一出,大千世界即恢复了原状。只是刹那间光敛去,声寂然,诸般玄妙法门都若那失了源头的水,悄然间,崩解消散。

    诸人惊骇已到了极处,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就见两行清泪忽然自吟风脸上流下,然而他似是全然不知,只是负手离去,转瞬间就消失在了茫茫风沙之中。

    然后六人方听到了他最后的一句话。

    “皆杀。”

章二十一 摧叶折枝涤旧秽 上

    

    洛阳午后。

    一轮骄阳端端正正地悬在空中,尽情将火一样的阳光倾泻在洛阳城上,分毫没有挪动一下位置的意思。如此酷热时分,偏偏还一丝风都没有,于是整个洛阳都似被烤得生出青烟,连穿城而过的洛水都变得温温热热,河中不时有尺许长的大鱼耐不住热,奋力从水中跃出,细碎的鳞片反射着直射而下的阳光,闪闪烁烁,如无数碎金。

    这些鱼儿以为水上是极乐世界,没想到遇上的全是燃烧的阳光,如此跃得几回,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慢慢地浮上水面。

    这个时候,洛水两岸的百姓大多躲在家里躲避阳光,只有洛水上几只小舟的船夫看到了数尾浮上的大鱼,一时间喜不自胜,慌忙捞起。这几个船夫正忙碌间,忽然一条船上突然响起了一个童音:“爹!你看,好多好多的鱼啊!”

    几个埋头捞鱼的船夫愕然抬头,这才骇然发现整条洛水原已浮满了鱼,好好一道碧波,不知浮了多少死鱼,如今一片惨白!

    刹那间,洛水上一片寂静。风吹过时,那当中透着的,都是死的气息。

    扑通数声,船夫手中的死鱼纷纷掉落水中,这些船夫纷纷跪下,颤抖着求神念佛,祈求这百年不遇的祸事不要落到自己头上。

    就在他们埋首祷告时,一条接一条的鱼仍在不断地翻上来。

    此时在洛阳城楼一角,两个巡值士卒有气无力地站在城头,汗水不住从额上流下,怎样用力的擦都没有用。那年轻些的士卒忍不住骂道:“这贼老天,下这样大的火,还让不让人活了。老张,你好歹在这洛阳城头也站了十五年了,可曾见过这样见鬼的天气没有?”

    那老张有气无力地道:“天威难测,你这样诅天,就不怕将来无后吗?”

    那年轻士卒啐了一口,道:“你可是向来尊神尊仙尊佛尊天的,可活了四十六岁还没讨到老婆,给你生两个披麻戴孝的人。这老天敬来又有何用?”

    老张叹了一口气,背更加驼了一些,似是不堪盔甲的重负,叹道:“咱们都是穷苦人,能当个守城卒子,有得吃,有得住,已不知是几世的福分了,这还不要谢老天吗?”

    那年轻人听了,似也有些感同身受,沉默了片刻,终又忍不住烈日曝晒,骂道:“这贼老天,明明十里外就是黑云,可偏不肯飘到洛阳来!这不是老天掏鬼又是什么?”

    他正骂得起劲,忽听得旁边呛啷一声响,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转头一看,见原来是老张的长矛落在地上,于是心头火起,刚想叫骂几声,又见老张双膝一软,竟然跪倒在地,哆嗦着磕下头去。他心中大奇,这一次眯起了眼睛,以手挡住了阳光,再向城外看去时,禁不住全身一颤,长矛也失手落地!

    遥遥望去,天空中风涌云动,无数黑云从四面八方向洛阳蜂拥而至,但一到离城十里处,即似是遇到了无形的疆界,止步不前,只是越积越高,转眼间云层已厚至百丈,还在不住向上延伸。

    洛阳城烈日炎炎,如坠火中,城外却是铅云压城,阴风阵阵,黑漆漆的一片,已如子夜。

    十里一线之隔,竟已是天渊之别!

    南城一处数户人家聚居的杂乱院落中,一个光着脊背的老人正伏在井边,不住地抖动着井绳,旁边立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手捧木盆,正眼巴巴地看着井口。

    老人汗如雨下,每一次抖动井绳,都听得井底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其实这口井早已干了一天了。

    老人认命地叹了口气,又晃动了一下井绳,若是还打不上水来,就要到洛水去背水了。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井底突然传来哗啦啦一片水声。他当即喜出望外,用尽全身力气,将水桶提了上来。

    縄上传来的重量几乎是平时的一倍,可是桶越重,老人就越是欢喜,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将一桶水提了上来。两个小男孩早就跑了过来,高高举起了木盆。

    老人满面欢喜,提着水桶,就向木盆中倒去。第一道水流刚从桶中流出时,那老人当即呆住,双手一颤,木桶咣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流了一地的,不是水,而是血,粘稠、暗红的血!

    哇的一声,两个溅了一身鲜血的小男孩捧着暗红的木盆,仰天大哭起来。

    洛阳王府中,李安将绢书覆在脸上,片刻之后才慢慢下移,露出了一双细长丹凤目,眼中冷光四射,全是杀机。

    在他案前阶下,正跪着一员武将,不住地磕着头,记记有声。

    殿中还有十余位大小官员,依文武分成两列,各站一边,此刻皆噤若寒蝉,不敢稍出大气。

    李安又将绢书打开,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合成一卷,啪的一声扣在桌上,然后道:“你既然说洛阳异兆频现,人心浮动,百姓络绎出城而逃,那为何不先安抚民心,却花了诺大心思写了这篇折子送上来?你是不是觉得一个时辰出不了什么大事啊?”

    那武将颤声道:“秉王爷,调兵镇乱,小将可没这个权柄。”

    李安用力一拍几案,喝道:“镇镇镇,孤王让你安抚百姓,你就知调兵去镇!让你这么一镇,本来没乱的也就乱了!你就不懂带几个亲兵,四处巡视安抚?”

    那武将吓得更加厉害了,一个劲地道:“王爷息怒,小将本以为愚民暴乱,怕不服教化,所以才来请示王爷。”

    啪!那一卷绢书从案头飞下,重重地砸在他的脑袋上。绢书以红木为轴,以赤铜镶两端,十分沉重,李安又是含怒掷出,力道极为沉重。那武将脸上立刻就流下血来,他却不敢伸手去擦。

    “如此胆小,居然还占着城守高位,若非是看在先兄份上,早把你充军三千里!”李安虽在震怒之中,但说话的音量不过是稍稍高了一些而已。不过这些随行的官员可都知道王爷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象今日这样已经是气到了极处。

    李安略一沉吟,道:“传我之令,洛阳九门紧闭,所有百姓皆不得出户上街,聚众私议,有违令者主犯充军,九族劳役三年!孙老将军,令你营中轻骑每百骑为一队,分出九门,有此前逃出洛阳的百姓,一律令其回城,不从者就地诛杀。”

    “这个…….得令!”那老将军倒吸一口冷气,但见李安正在怒中,也就不敢多言,领命去了。

    李安缓缓闭上双眼,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似是陷入了沉思。殿前文武都噤若寒蝉,不敢稍出一口大气。

    片刻之后,李安才张开双目,道:“洛水浮鱼,枯井涌血,古木婴啼,雌鸡司晨,铅云围城,诸位说说,还有什么更吉的征兆没有啊?”

    这一次殿前文官个个面色如土,面面相觑,哪敢做声?

    就在一月之前,洛阳城中夜时分一道黄光直冲天际,隐隐有龙吟之音,一时满城皆惊。第二日李安召集文臣武将及供养的修道之士升殿议事时,来自南山寺的方云法师称此乃黄龙之气。他又道洛阳地处中原,乃地脉汇集之所,此时诸龙聚首,方有黄龙之气冲天而升,乃大吉之兆,主出圣主,并将有奇珍现世。

    方云对风水堪舆上独有成就,他既然如此一说,其它修道之士也即纷纷附和。徐泽楷地位超然,只与李安谈修论道,素不参与军国大事,而龙象白虎二位天君当时初到洛阳,方为李安所揽,是以当日殿中独缺了三人。

    黄龙之气现身洛阳,李安府上一时间热闹非常,每到夜深人静,即会有那持掌重权的官员夜拜王府,道这天大吉兆既然出在洛阳,当然要应在李王爷身上。他们也是藉此一表忠心。

    李安则是又忧又喜。虽则那方云后来也有说吉祸相生,如此吉兆也有可能是主妖魔出世。既算是神物现世,洛阳也必生动荡,须以防万一。只是那时人人歌功颂德,李安一时高兴,也就没把方云的话放在心上。

    当时又有心腹幕僚言道黄龙现身洛阳,已是满城皆知,必不能瞒得过朝廷。与其引来明皇猜忌,不若主动上书呈报此事,只说南山寺方云大师言道此兆主有神物出世。这一来安朝廷的心,二来一旦有了差错,正好尽数推到南山寺头上去。如南山寺这等世外修道大派,就是当朝明皇也拿他们没有太多的办法。

    李安听后深以为然,于是修折一封,遣快马直赴长安,奏报此事,请朝廷别派能臣前来洛阳主持大局,以防神物落不不轨之徒手中。

    就在朝廷使臣将至洛阳之时,洛阳却突遭大变,乱世劫兆一一出现,一个比一个凶厉。李安也是自幼修道,虽然道行尚浅,但也知这些凶兆任哪一个都不吉之至,何况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如此局面,洛阳若出的是神物而非妖孽,那才是真的有鬼。

    不过事已至此,他倒颇希望再出几个凶兆,好收物极必反之效。

    “事已至此,诸位可有何建议吗?”李安问道。

    不出他所料,殿中一片死寂。

    李安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长身而起,回后殿去了,途中吩咐从人速请道德宗两位仙长到景阳殿中议事。

    此时本应是黄昏时分,可是如火烈日依旧高悬在洛阳上方,动都不动一下,仍有如正午一般。城中如下了火,眼看着一株株古树刚发不久的绿叶就枯黄了下去,又有几株数百年的古树树身上出现数张婴儿面孔,每一个均是双眼紧闭,两道血线从眼中流下,大哭不休。哭声远达百丈。

    洛水早已停止了流动,河上浮着满满一层死鱼,白花花的一片,几乎看不到一点水面。鱼尸已开始腐烂,洛水两崖恶臭扑鼻,中人欲呕。

    城中条条大街均是空空荡荡,偶尔会有一队队的巡城铁骑铿锵而过。李安之命已传遍全城,百姓有擅出家门者,充军劳役,是以虽然人心惶惶,但户户均门户紧闭,生怕未逢天灾,先遇人祸。

    洛阳十里之外,暗无天日,这等黄昏时分本来应尚有天光,可是此刻因铅云逼城,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一片黑暗中,风也渐渐大了起来。风呼啸而过,其声颇显凄厉,若是仔细听去,似可隐隐听到无数怨魂的悲号。

    洛阳三十里外,渐渐现出一支蜿蜒若长龙般的骑队。前导五百铁骑,人人皆持铁枪,披深红甲,举红色军旗。中军一千骑,黑甲镶金边,背心处贴一朵赤金牡丹,持长铖,铖柄上绑明黄旗。殿军一千骑,被淡青甲,饰红纹,持盾扶弓,马侧挂斩马长刀。

    骑队正中和后队分别行着十几辆马车,奢华不一,大小不等。中军一辆十六匹骏马拖动的巨大马车极为醒目,车顶为云盖,琉金披苏,深红梨木为壁,金箔贴花,驾车的乃是两个白衣男子,生得极是端庄秀丽,直是把大多数世间所谓美人给比了下去。他们皓腕纤纤,然而却十分有力,又深通驾车之道,手腕微微一抖,黑绦长鞭已笔直地伸了出去,将十六匹烈马驾驭得服服帖帖。

    车队中另有一车颇为引人注目,此车方方正正,较那十六乘车驾还要宽上少许,车身半黑半白,遥遥望去四面似都有一个巨大的阴阳鱼。车厢底座八角,分指八方方位,车顶为紫金华盖,四角分踞一头奇兽,车顶正中为一座七层玲珑宝塔,周圈护栏上插三十六支天罡旗。此车就似一座法坛,乃是由两头巨大青牛拉动,车身虽大虽重,但两头青牛力大无穷,轻轻松松地行在队伍之中,丝毫不见吃力,显然是两头异兽。

    这巨龙一般的骑队行进在黑暗之中,即未挑灯,也不举火,缓缓向洛阳行去。行到此时,远方已可见一道巨大黄中透红的光柱,将洛阳城笼于其中,光柱中红莲游动,就似是不住有火降到了洛阳。

    一位周身散着杀气的红甲骑士从队首如飞奔来,然后在十六乘马车旁骤然定住,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原地转了个圈,与马车同向而行。他骑术可非是一般的精湛。

    那骑士在马上躬身,沉声道:“秉相国,此刻离洛阳已不到三十里,但仍不见李王爷前来迎接的人。末将已遣飞骑前往洛阳报讯。只是此际天现异相,洛阳莲火隐隐,恐非吉兆。为相国安危计,是否就在此地扎营,等候李王爷的军马来接?”

    刷的一声,檀木描金车窗打开,现出一张十分英俊儒雅的面孔来。他肌肤如玉,鼻若悬胆,留着三缕长须,若笑起来,似还有三分妩媚,然而一双星眸森森冷冷,偶有杀气闪过,给这张过于清秀的面孔平添几分威严。他向洛阳遥遥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天,关上了车窗,淡淡地道:“此兆果然不吉。但洛阳乃天下重地,本相为国分忧,就这么一点天地异变,又何惧之有?吩咐下去,不必等李王爷迎接了,直行洛阳。”

    那骑将领命,刚要离去,马车内又道:“等一下,我们舟车劳顿,已行了一天。你去问问高公公,看他怎么说。”

    骑将拨转马头,片刻间就已奔到后队的一辆八乘之车旁,将刚刚的话转述了一遍。

    马车中旋即响起了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咱家既不懂军国大事,也不明天时地理,一切均依着杨相吩咐即是。”

章二十一 摧叶折枝涤旧秽 中

    

    此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洛阳王府中急驶而出,向南城奔去。马车内徐泽楷与纪若尘相对而坐,二人皆一脸肃穆,眉头紧蹙,沉默不语。马车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寂静。

    车窗是开着的,一株古树忽然进入了纪若尘的视线,树身上生出一张婴儿面孔,正自号啕大哭。它与纪若尘目光一触,忽然止了悲声,张开双眼,嘻嘻地冲着纪若尘笑了起来。只是它一双眼中根本没有瞳仁,竟是一对血肉模糊的空瞳!

    纪若尘一张俊脸,波澜不兴,一径漠无表情地直直与那婴孩对视,直至古木从车窗中消失,方才收回了目光。

    马车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婴孩临死前的凄厉惨叫,古木树身上的婴孩面孔似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拼命地挣扎起来,过不片刻,它竟生生从树上挣脱出来,带着条条血丝筋肉,掉落在地。那些血肉一触到阳光,当场嗤嗤地冒出青烟,恶臭四溢,转眼间即炙成了一团焦炭。而那古树树身上却留下了一个大血洞,时不时向外喷出一道血线。

    马车车厢内,徐泽楷赞叹不已地道:“纪师叔定力当真了得!这凩婴乃是秉黄泉秽气而生,虽不如何厉害,却是十分麻烦,若要灭它当真需要不少道力。师叔本心分毫不动,令它秽气无处着落,反噬自身。这份破敌于无形中的功夫,实在令泽楷佩服!”

    纪若尘转过头来,面上丝毫看不到半分得色。他凝望着徐泽楷,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方道:“泽楷先生,你这门赞叹功夫化敌于无形之中,也厉害得很啊!”

    徐泽楷呵呵一笑,道:“师叔见笑了。奉承阿谀乃是俗务中必修之学,任你如何大德饱学之士,奉承听得多了,慢慢地也就会信以为真。是以这吹拍之学实与修道一样,要旨都在一个恒字上。师叔身份尊崇,日后承受的阿谀奉承必不会少,泽楷此时不过是先行为师叔演示一下而已。”

    纪若尘思索片刻,方道:“多谢指点。”

    此时马车在洛水边一株枯树前停下,徐泽楷走下马车,绕着古树仔细摸索察看,片刻之后方才一脸无奈地回到车中,颓然坐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纪若尘看了一眼那株枯树,也是双眉紧皱,面色凝重。

    马车复又起行,徐泽楷沉默半晌,终于道:“师叔,太乙五行遁中的水遁业已失效,我看惟一余下的火遁也没有多大希望了。如今洛阳围城已成,内外气息隔绝,整个东都已经成了一块死地。若火遁也失了效力,泽楷就没什么办法将讯息传回宗内了。这数日当中,恐怕我们惟有靠一已之力自保了。”

    纪若尘皱眉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平白无故的洛阳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处绝地?”

    徐泽楷字斟句酌地道:“月余前,洛阳黄龙之气直冲霄汉,主圣人神物将于此处出世。当时我潜心推算,明晚八方气脉汇聚,就该是万兽来朝,圣人神物现世之时。万没想到这几日洛阳气脉骤转,乱世劫兆频现。今日晨起时围城已毕,黄泉秽气甫现即延至全城,东都骤成绝地。凡此种种,当主一黯渊之魔将于明日现世,为祸人间。不过泽楷风水相术不精,也不知推得准不准。”

    纪若尘默然不语,回想过往所阅之典藉,于天下妖邪所载甚多至详,然而于黄泉之所却语焉不详。只说邪魔均出自九地之下,广成子所遗三清真诀中有异物志一篇,将九地之魔分为三品,依下上有别,分别以黯渊、黄泉、九幽名之,言到黯渊之魔祸乱一国,黄泉之魔作乱天下,生灵涂炭。而若是九幽之魔出世,则将是山崩海啸,天雨赤炎,地涌血浆。

    未过多时,马车又停在一座小庙之前。徐泽楷下车入庙,刚一进门,即见神像前那一株明黄大烛早已熄灭多时,当下一怔。他呆立片刻,这才苦笑一下,颓丧地摇摇头,转身上车,吩咐回洛王府。

    马车缓缓起行。

    徐泽楷默然片刻,方苦笑一声,向纪若尘道:“师叔,为今之计,我等惟有死守洛王府,等待邪魔出世了。师叔且去王府,泽楷先回府一趟,待取了法宝,就过荟苑来布置。”

    纪若尘点了点头,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我看李王爷双手染血,眉心色作青黑,背后又似有一幽魂跟随,朝夕不离,此乃至阴至凶之相,说不定与此次大变有关。我们在洛王府死守,会不会反而是自投罗网?”

    徐泽楷大吃一惊,盯了纪若尘良久,方才叹息一声,道:“师叔还不知其中原委。李王爷命宫三大凶星齐聚,杀气腾腾,乃有此大凶之相。又去岁之冬,时任洛阳王的李充忽然染病辞世,李王爷乃是李充之弟,素得明皇喜爱,遂袭了王位。不过既然师叔问起,泽楷也不敢隐瞒。其实李充非是病死,而是当日他偶感风寒,李王爷即夜入王府,一番激战之后,李充所养七大方士尽皆战死,他本人则被李王爷亲手灌下一壶冰梭露,五脏化雪,当场身亡。李王爷奏报说李充因风寒而忙,他又素得明皇喜欢,由此才夺了王爷。”

    一时间,纪若尘仿佛看到了那一个风雪之夜,兄弟相残之景。他默然片刻,方问道:“泽楷先生,那么此事你都是知道的了?”

    徐泽楷道:“那一晚,有三位异域方士死于我手。若非有那拥立之功,也不会得李王爷如此看重。”

    纪若尘向徐泽楷望了一眼,见他面色笑容分毫不变,当下暗叹一声,又道:“这么说来,王爷背后幽魂该是李充怨魂不散所至。你为何不消了它?”

    徐泽楷道:“李王爷实是颇有智勇之人。他知道亡兄阴灵纠缠不退,却不让我等施法,言道李充活着时都不能拿他怎样,死后还能作乱不成?就让他阴灵一直跟着自己,不得安宁也好。实际上李王爷命宫凶星汇聚,原也不怕阴魂纠缠。”

    纪若尘沉默之际,徐泽楷又叹道:“真没想到师叔生具慧眼,竟能看透世人身宫命相!难怪九位真人均对师叔青眼有加!”

    纪若尘默然不答,只是凝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在他注视之下,车厢中忽然暗了下来,只有他那双纤长有力的手亮起一团柔和的莹光。在那晶莹的肌肤中,忽然泛起一点朱红,随后这点朱红越来越显得粘稠,逐渐渗出肌肤,正是一点鲜血!

    滴血旋又化开,顺着手背四下蔓延,又有更多的血从肌肤下渗了出来,转眼之间,纪若尘双手之上已全是淋漓的鲜血。

    纪若尘暗叹一声,收回了目光,一双手又恢复了原状。

    就在此时,他心中忽然一动,猛然叫道:“停车!”一道真元自然喷薄而出,身躯骤然变得有千钧之重。拉车的两匹马一阵长嘶,人立而起,铁蹄在地上空踏数下,却不能带动车身一步。

    纪若尘拉开车窗,向外望去。马车恰好停在一个丁字路口处,车窗正对着的乃是一个宽大幽深的巷口,巷中青石铺地,气度不凡。一眼望去,若长的巷子只有寥寥数户人家,显是个富贵之地。

    纪若尘眉头略皱,向徐泽楷道:“这里是何地?”

    徐泽楷看了一眼即道:“这是铜川巷,乃是贵胄所居之地。”

    纪若尘犹豫片刻,方道:“进去看看吧。”

    马车随即转向,驶入巷中。

    马车当中,纪若尘双目紧闭,脸色越来越是苍白。他突然双目一开,叫道:“停车!”

    这一次车夫早有准备,本就驶得不快,闻言立刻收缰,马车当即停了下来。

    纪若尘再次打开车窗向外望去,见马车端端正正地停在了一座大宅门口。此宅大门比寻常大宅宽了足有一丈,朱漆涂门,黄铜作钉,门上两枚面盆大小的衔环麒麟头,门前台阶两边各蹲一座青玉紫纹虎,显非寻常人家。

    “这是何处?”纪若尘问道。

    徐泽楷向外看了一眼,即笑道:“师叔眼中果无凡人。这洛府上出了两位当朝贵妃,细推起来,当朝杨相其实也是出自洛府。因此圣眷之隆,实已是当世一等一的世家。铜川巷这一边本有三户人家,现下另两家早把宅地让与了洛家,如此方有今日之气象。师叔慧眼无双,莫不是看出了什么来?”

    此时两辆马车在府门处一停,早引起了四名守卫的注意。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咳嗽一声,迎了上来,拱手道:“是王府哪位先生的车驾?”

    这管家虽是下人,但底气十足,面对带着洛阳王府标记的马车都不卑不亢,可见这洛府的权势。

    徐泽楷问道:“师叔,您要拜访一下洛府吗?现在洛府上只有老夫人和几位少爷小姐在。”

    纪若尘当即摇了摇头。

    徐泽楷探头出车,笑道:“李大管家别来无恙?我今日只是路过,顺便和李大管家打个招呼。”

    那李管家一见是徐泽楷,登时满面堆笑,拱手道:“原来是泽楷先生!当日多亏泽楷先生施援,小女顽疾才得以痊癒,此事还未谢过先生!要不要到府中坐坐?”

    徐泽楷笑道:“今日王府还有传召,改天吧!”

    那李管家道:“是了,这几日洛阳异变连连,已经惊扰了老夫人。此时王府原需先生施展仙法,以定大局。只是先生忙过之后,还烦请到府上一行。老夫人总说在府中看见些孤魂野鬼四处游荡,到时还请先生给化解化解。”

    徐泽楷满口答应了,方才驱车而去。

    纪若尘端坐车中,面色苍白之极,额头上全是细细的冷汗,有如虚脱一般。直到马车行出了铜川巷,他感觉到略微好过一些,才虚弱地问道:“泽楷先生,你道行将入上清之境,这洛家居然要你去做些驱鬼除秽的小事,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徐泽楷笑道:“师叔,这就是修道与俗务的区别了。在我们看来,这些驱鬼除邪无非是举手之劳而已,更多时候根本无邪无鬼,求法者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可是在这洛家眼中,老夫人的心安就是天大的事。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却送个天大人情与了洛家,又何气之有?不过师叔自打洛府门前转一圈之后,看上去十分不舒服,有何需要泽楷效劳之处吗?”

    纪若尘虚弱地笑笑,道:“我还好,不必担心。不过洛阳大变,洛府好象没受多少影响,这又是怎么回事?”

    徐泽楷道:“黄泉秽气特性是侵染万物,特别是有吞食天地灵气之效。刻下洛阳秽气弥漫,一切死物皆有魔化之意,但这些小魔小怪只会向着修道人来,普通百姓无甚灵气,也就不受侵扰。”

    马车不一会已行到洛阳王府,徐泽楷也不客套,直接回自家收拾准备去了。纪若尘亦知形势紧迫,要早行布置,是以直奔居处而去。

章二十一 摧叶折枝涤旧秽 下

    

    纪若尘刚一踏进荟苑,就听得一阵豪放大笑从自家院落中传来:“两位小姐尽管放心!管他明天出世的是不是黯渊之魔,护得……护得两位小姐一时周全,我兄弟俩还是有……有这个本事的!”

    这阵大笑直上云霄,带着奇异的啸音,一听就知是龙象天君的声音。只是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断断续续,象是喝醉了一般。

    此时又传来一声隐隐的轻笑,有人道:“黯渊之魔?那又是……又是什么?”

    这声音又柔又媚,有勾魂夺魄之意,正是张殷殷的声音。只是她的声音也是飘飘荡荡的,虽然如此魅力更生,但听上去也似喝得半醉一般。

    接下来白虎天君道:“据广成子所传《异物志》记载,九地黄泉之魔次第分为三品,自上而下,分是九幽、黄泉、黯渊之魔。看洛阳这等异象,出的该是黯渊之魔,现世之期当在明晚子时。

    “异物志?”张殷殷奇道:“那不是我宗三清真诀中的一篇吗?你们怎么会知道?”

    白虎天君道:“三清真诀中的修炼诀窍我等自然是不知的,不过包括《异物志》在内的十二散篇非关乎修道飞仙,而只是先仙广成子关于神洲九国,四生六方,天下异物的论述。这些贵宗真人每十年一次的讲道中均屡有提及。我兄弟费尽心血收集贵宗真人讲道内容,多年来方才知道了这么一点内容。”

    张殷殷笑道:“你们倒真是有心。”

    白虎天君似是感觉到她话里有话,慌忙赔笑道:“要想出人头地,当然得多下些苦功了。”

    张殷殷道:“真是难得!来,再喝……咦,龙象天君呢?难道这就倒了?看来他酒量远不及你呢!”

    白虎天君大喜,先谢过张殷殷夸奖,然后似乎很是找寻了一番,方道:“他在桌子下面!待我拉他起来,小姐邀杯,他竟敢不喝吗!?”

    接下来是阵阵挪动桌椅之声,紧接着轰隆一声大响,就此寂静下来,那白虎天君也没了声息。

    纪若尘吃了一惊,慌忙冲进房间,登时呆住。

    若大的一个前厅酒气冲天,四下里零零落落的全是酒坛,怕不有二十坛之多。看那坛上泥封字样,可不都是龙象白虎二天君的私藏美酒?这酒纪若尘是试过味道的,当时三人小酌浅饮,一晚功夫不过喝下了三坛,结果纪若尘就昏睡了大半日。此刻见了二十多个空坛,纪若尘一时无语。

    原本整洁宽敞的前厅如今也是狼藉一片,那张巨大的红木圆桌此时已被摆至厅正中,桌上还放着一坛没开封的酒。龙象天君平躺于地,大半个身子露在桌外,头倒还在桌下,刻下鼾声如雷,显已醉得不省人事。白虎天君抱着他的一根龙足象腿,也栽倒在地,动都不动,不过那睡相可就文雅多了。

    张殷殷水袖挽起,云鬂蓬松,双颊飞红,一双秋水中光彩涟涟,整个人说不出的妩媚清丽,纪若尘只看了一眼,那一颗心就跳得快了起来。

    她手中端着一只青花大碗,满满地盛了一碗的酒,睁着一双妙目四下张望,显然在找人拼酒。那只海碗之大,让纪若尘望而心惊,不由自主地悄悄退了一步,生怕进入她的视线。

    张殷殷茫然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白虎龙象二天君在哪里,气得一拍桌子,恨恨地道:“这两个没用的东西,一说到喝酒,就全都不见踪影了!哼,下次若再让本小姐遇到你们,都给我小心着点!来,青衣,我……我们来喝!”

    “嗯。”青衣柔柔地答应了一声。纪若尘这才发现青衣其实也坐在桌边,双手捧着一个青花餈碗,置于唇边浅浅地抿着。

    若论饮酒之姿,青衣可要比殷殷端庄柔顺得多,只是

    纪若尘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气,定睛看去,这一次终于看了个分明。

    没错,青衣一双小手中捧的那只碗,分毫也不比张殷殷手中的小了。

    当!张殷殷重重地与青衣撞了一下碗,然后举碗就唇,几大口就将一碗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将碗一放,伸手又去拎那酒坛。

    青衣文文静静地端着酒碗,似青鸾吸水般细细地饮着,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张殷殷刚将海碗放下,她那只碗也跟着空了。见张殷殷又在倒酒,她也乖乖巧巧地将酒碗送了过去。

    片刻间张殷殷已将两个酒碗倒满,刚端起酒碗与青衣碰了一下,结果一抬眼间已看到了纪若尘,当下双眼一亮,嫣然一笑,媚意横生。她旋即向纪若尘一指,纤指勾了一勾,道:“若尘,别想逃!过来……陪我喝……”

    张殷殷一句话才说到一半,身子就是一晃,缓缓软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青衣听得张殷殷呼唤,一转头也看到了纪若尘,当即放下酒碗,起身行礼道:“公子回来了。”

    纪若尘吃了一惊,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道:“别乱动,小心摔着!你喝了多少,没事吧?”

    青衣先道了声公子放心,然后以一根纤指点着下颌,细细算了一会,方柔声道:“应该是……十二坛。”

    “十二坛!”纪若尘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喝起酒来了?”

    青衣道:“公子走后不久,两位天君就携了二十坛酒登门,说是给我和殷殷的一点薄礼,日后还请多多提携。殷殷开了一坛,见的确是好酒,就试了一杯,嗯,然后不知怎地就喝起来了。”

    “可是……”纪若尘看了一眼前厅,数了数酒坛,犹自不敢相信过半的酒都入到了青衣肚里。

    纪若尘叹一口气,先将两位天君一手一个提起,扔到了前厅角落里,想想又觉得不太好,于是将他们一一扶起,靠墙坐正。青衣则将一个个空坛拎出屋外。见桌上还有两大碗酒没动,她犹豫一下,见纪若尘没有注意,悄悄端起酒碗,顷刻间就吸了个干干净净。

    纪若尘拍了拍昏睡中的张殷殷,见她全无反应,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她打横抱起,进入里间,将她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

    哪知张殷殷突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纪若尘的领子,凑近了他,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咬着牙道:“纪若尘!你当年竟敢打我屁股,这笔帐我可都记着哪!这一辈子我都跟你没完!”

    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看着她那如花容颜,纪若尘心中不禁微微一荡,又颇觉得头痛。张殷殷恶狠狠地说完了这一句后,双眼一闭,又沉沉睡去了。她就算睡着了去,也是媚态横生,数不尽的风流娇媚。

    刹那之间,纪若尘恍然想起了种种过往,与她一次次的争斗,如在昨日。

    想到她不远千里,孤身来到洛阳,纪若尘不由得暗叹一声,拉起她的纤手,在唇边轻轻一吻。只是他此刻心事重重,有如山重,这么点绮思转瞬即逝。

    就在此时,一道无形强风猛然间自后袭来。纪若尘措手不及,脚下一个不稳,合身压在了张殷殷身上。

    这一道风来得全无征兆,穿堂过室,呼啸而去,四壁屋顶全然起不到半分阻挡之效。而且风中带着一种玄异之气,虽然嗅不到任何气息,但拂身而过时,却令人肠胃翻涌,恨不能将几日来入腹的东西都吐出来一般。那一种味道,就似是千百具腐烂多日的尸体一起堆到了眼前般。

    这时门口处忽然响起一声轻呼,青衣跌了进来,看来也是受那一阵恶风影响。纪若尘迅速立起,有些尴尬,不知青衣刚刚看到或者是听到什么没有。

    青衣见纪若尘望向这边,忙站了起来,施礼道:“叔叔说过,非常人自有非常手段。公子手段如此特别,青衣是十分佩服的。”

    纪若尘一时间面红耳赤,咳嗽几声,只道了句:“你来照看她吧!”就匆匆出屋去了。

    他定了定神,知刚刚那一阵风实是黄泉秽气爆发,刻下留给他的时间已所余无几,于是来到厢房,几下将室中之物通通扔出房外,清理出一片空地来,又将玄心扳指中的法宝器物一样样拿出,铺了一地,开始细细凝思应该如何运用,方能应付得了这一场黄泉魔劫。

    纪若尘反复思量下来,终觉得现在道行太浅,要应付眼前危机,最好还是用符。道德宗符箓篇将天下咒符分为七品,最下一品为天心,其上为守虚,再上为上皇,每一品符又依书法不同,威力效验也不一样,又有正符,玉符,金符之分。纪若尘所能驱用的极限即为上皇金符,是以诸真人们与他的咒符也以此为限。

    驱符也需大量真元,一些上品咒符更要辅以咒符,因此并不是咒符越多、威力越大就越好。

    张殷殷和青衣显然是自幼过得太平日子,从没经历过什么艰难险阻的,所以不会对这一次的危险有何感觉。然而他五年来可过的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活,自幼又时时在生死关头打滚,对于危险已有了一种天生的直觉。他已隐隐感觉到这一次的洛阳大变绝非寻常,稍不留神,就是形神俱毁之局。

    而且他心中另一个隐藏多年的担忧也被勾了起来。当他经过洛府之时,一刹那间,视线穿透了所有的楼宇墙壁,定在一处花园之中。花园中阴森森的,一道紫色天雷正滔滔而下,如九天垂瀑!雷光中,一个鲜衣少年正从地上缓缓站起。他忽然回头,向着纪若尘笑了一笑。

    刹那间又是一道闪电横空而过,借助电光,纪若尘已看清了他的面容,分明是当日殁于龙门客栈的那只肥羊!

    纪若尘顷刻间大汗淋漓,有如虚脱。此刻回想,依然惊悚而不能自已。纪若尘的手忍不住轻轻一抖,一笔画歪,眼前已绘了一半的符就此废了。

    纪若尘收束心情,又在面前铺开六张符纸,再打开一小瓶无根仙泉,含了一口在口里,待得用真元温养已毕,就可喷在这六张符纸上,以开启灵气,作为绘符之始。

    他准备绘四张除邪去秽的天心符出来,这种符念动即发,虽无多大威力,但用在黄泉秽气形成的魔物身上再有效不过。只是诸位真人显然也未料到洛阳会有此变故,是以给他备的咒符中没有此种符咒,此刻需要现绘。

    哪知此时青衣悄然进房,道:“公子,刚才殷殷说你趁她酒醉时对她轻薄,这一笔帐,等她睡醒后会好好和你算一算的。”

    扑的一声,纪若尘一口仙泉还未温养完毕就尽数喷出,六张符纸全都毁了。

    此刻已近亥时,然而那一轮如火骄阳依然高悬在洛阳上空,分毫不动。只是烈日下的洛阳不再是燥热如火,而是升腾起一阵蒙蒙的黄雾,整座城中到处都弥漫着一阵中人欲呕的恶臭。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街上来回逡巡的铁骑,都时时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边窜了过去。但没人能看见那究竟是什么。

    几乎全城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着空中那一轮烈日,静静地等待着它下山的那一刻。

    惊慌已然过去,剩下的,只有绝望。

    在凡俗眼中,洛阳此刻自是烈阳高照,然而在道者看来,此刻的洛阳实是漆黑如墨,间中会有阵阵暗黄秽气呼啸而过。这些秽气如有生命一般,会追逐灵气而去,并汇聚成团,越积越多,直到将这些灵气统统粘染同化,方才作罢。

    然而此刻洛阳城中却有一点灵气穿街过巷,徐徐而行。它恰如暗夜中的***,一时之间不知聚到了多少若飞蛾般的秽气,围绕着它呼啸盘旋,几已形成小小一道龙卷。

    吟风双眉微皱,在洛阳城内慢慢行着,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如此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究竟何时何处曾经见过。吟风走得不疾不徐,此刻于他来说,到哪里、走多快都是冥冥中早已定好的,他走出这一步,下一步该如何落步,到时自然就会知晓。

    只是不知为何,一进入洛阳城,他本是宁定的心情就开始微微波动起来。这一点涟漪虽微不足道,可是对于本心向如月下平湖的吟风来说,就是前所未有之事。

    此时他周围尽是浓稠得几欲滴出水来的暗黄秽雾,雾气中每时每刻都不知要浮出多少狰狞恐怖的面孔,都在向吟风咆哮怒吼,似欲吞之而后快。

    但这些秽气中的魔物无论多么狰狞凶厉,却无一敢进入吟风身周三尺之地。吟风每向前一步,前方的魔物秽气就会慌张向两旁分开,为他让一条路出来。

    从外望去,吟风几乎是推着那一道已高达数十丈的秽气龙卷前行!

    片刻之后,吟风已立在铜川巷中,看着那气势轩昂的门户,以及两尊守门的青玉紫纹虎,若有所思。

    此时洛阳白夜已成,人人均知大难将至,是以洛府也是大门紧闭,门前根本见不到一个守门的甲士。

    吟风一双剑眉越锁越紧,向那朱漆大门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他茫然四顾,整座铜川巷中惟有一株株枯死的古柳,再无一个人影。

    下山以来第一次,吟风不知自己的下一步,应该迈向何方。

章二十二 任他遮挡重重 上

    

    月夜,静寂的长安。市里坊间早已是灯灭人寂。唯有城北那巍峨雄伟的宫殿群依然***如织,人声不绝。这即是当今天子所居的皇宫。

    夜色下的皇宫浸润在朗朗清辉之中,飞檐、殿顶、漆柱、雕栏俱淌出一层银华,光彩迷人。重楼殿阁层层叠叠,若隐若现,似是延伸到浩渺的星空边缘,虽失了点白日里那般恢弘气势,却添了几分柔美之态。

    月上中天。皇宫里依然***辉煌,但却听不到半点声响,诸般人等,惟恐惊了今上的好梦。

    夜月高挂,繁星若锦。柔和的夜光透过悬玉殿琉璃殿顶洒落,在白玉地面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光影。

    悬玉殿汉白玉地面上依九宫方位,刻着八道回旋盘曲的水道,团团拱卫着大殿正中的象牙床。地下清泉自西北入殿,围绕着象牙床盘旋一周后,再悄无声息地从正南出殿。大殿四角各立一座青铜异兽鼎,鼎中燃着的碧潭沉香,有解暑驱蚊之效。

    是以这一夜天气虽然闷热无比,但这悬玉殿中却是凉意习习,毫无暑热蚊虫之苦。

    象牙床上侧卧着一个男子,微有酣声,正自沉睡。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内侍沿着白玉小径行来,在殿口处跪下,犹豫片刻之后,方低声呼道:“陛下……陛下……”

    这象牙床上,卧的即是当朝天子,明皇隆基!

    明皇极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翻个身,又自沉沉睡去。那内侍早冒出了一头的冷汗,但他年纪虽轻,却颇有些胆色,又斗起胆子唤道:“陛下……”

    明皇乍然惊醒,勃然大怒,喝道:“什么人吵吵闹闹的,扰朕的清梦!”

    天威当前,那内侍唬得连连磕头,触地有声,边磕头边道:“秉皇上,通玄国师孙真人有万分紧要事求见!”

    明皇伸了一个懒腰,翻身坐起,终于清醒过来,道:“孙真人?这么晚了会有何要事?去传吧!”

    片刻之后,明皇已披衣起身,端坐在颐晨殿中。那内侍从殿外引入一位面若婴儿的道士,退在一旁候着。

    这道士生得白白胖胖,一双细目,五缕长须,就似是一个普通的中年道人。若非那白里透红、吹弹得破的面孔,真看不出有何玄异之处。

    他进得殿后并不叩拜,只是向明皇躬身为礼,就坐在了一侧的椅中。那内侍倒并不奇这道士的无礼。明皇好道,天下皆知,于这孙国师又是极为礼遇,不光尊为国师,还半持弟子礼。孙真人可入殿不拜,议事有座,由此可见圣恩之隆。

    孙真人此刻面有忧色,坐定后即向明皇拱手道:“圣上,近日臣夜观天象,见中原星象有变,阴阳倒悬,秽气冲天,主洛阳有大劫出世。三十五日前洛阳尚是黄龙之气冲霄而起,主圣人出世,神物现身,可是这几日吉兆却悉数化成凶劫。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在潜心推算,直至今日黄泉秽气现世,方略有所得。此事十分紧急,是以星夜来拜,还望圣上息怒。”

    明皇一摆手,微笑道:“孙真人上窥天机,助朕国运,朕何怒之有?洛阳即算有劫,有真人护国,想必也能消解于无形。”

    孙真人面上忧色更重,先是叹一口气,欲言又止,似有为难之处。

    明皇道:“真人有事,但讲无妨!”

    孙真人叹道:“三十六乃天罡之数,黄龙吉兆经一周天轮回却化为黄泉凶劫……唉!本来洛阳凶兆主一黄泉之魔出世,此劫当使一方生灵涂炭,中原天灾频仍,但还不是不可化解,也于圣上国运无碍。但此劫承黄龙冲霄而生,我推算下来,却另主一事……这个,我实是不知当不当讲。”

    明皇见孙真人说得严重,面色也凝重起来,道:“真人不必顾虑!”

    孙真人点了点头,道:“大吉经周天轮回转为大劫,却又有黄龙气现,这种种征兆,合主天下大乱,十二年内,洛阳必成帝都!”

    啪的一声,明皇手中茶碗落地,摔得粉碎!

    那内侍慌忙跪地,眼见得茶洒碗破,犹豫一下,终跪行到明皇椅后,将碎瓷都收拾了去,然后退出了殿外。

    明皇站起身来,在殿内踱来踱去,焦燥不安。他蓦然立定,一双凤目精光外溢,盯住了孙真人。孙真人也站了起来,迎着明皇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明皇神色凝重,知孙真人此意为自已推算无误。如此大事,他又哪会信口开河?他沉思片刻,道:“既是如此,那朕迁都洛阳,您看如何?”

    孙真人立即摇头道:“万万不可!陛下辟二十年天下盛世,已与天地气运结为一体。若久出长安,必有大祸!”

    “那朕该怎么办!”明皇怒意升腾,怒喝一声。他喝过之后,方觉舒了些胸中郁气,突然想起一事,皱眉道:“真人的意思是,李安?”

    孙真人神色丝毫不变,缓缓地道:“寿王凶星入命,有枭雄之相。他又果断敢为,无所忌惮,而且依贫道推算,寿王命宫染血,说不定与豫王暴卒有关。”

    “住了!”明皇怒意又起,在殿中走来走去,边行边道:“朕那侄儿聪明伶俐,善体朕心,素来忠心耿耿,又与朕是血脉之亲,怎可能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何况他就算想反,小小一个河南道又有多少军马,就算尽数归他,如何是朕几十万禁军之敌?此事休要再提!”

    孙真人依然不疾不徐地道:“陛下,此事关乎国之大运与陛下安危,切不可等闲视之。贫道听闻寿王最近几年收得不少有大来历的修道之士,观其心志,当远不止益寿延年。”

    明皇直在殿中转了数十圈,方才消了怒意,皱眉沉思起来。孙真人求见时甚急,此时反而不急了,只是立在一旁,等候着明皇决定。

    明皇终在殿心负手立定,沉声道:“来人!”

    殿外那年轻内侍闻声立刻入殿,侍立一旁。

    明皇沉声道:“传朕密旨,着相国杨国忠即刻秘查寿王,观有无不宜之事。”

    那内侍忙备了笔墨,录下了明皇旨意,双手高捧过头,供明皇过目。明皇一眼扫过,见无不妥之处,即从腰间取过私玺盖了,向孙真人道:“既然事不宜迟,还烦请真人施展神通,将此旨送入国忠手里。”

    孙真人暗叹一声,从内侍手中接过秘旨,道:“此刻洛阳秽气盈野,内外隔绝,围城之势已成,寻常道法已不足用。不过陛下放心,贫道这就动身前往洛阳,当亲手将秘诏送入杨相手中。”

    明皇喜道:“有真人前往,朕即可放心了。”

    孙真人再行一礼,即行出殿去了。

    明皇面色阴沉,显然心中仍是抑郁难去。他踱了许久,心情也未见得好,再无半分睡意,于是长叹一声。他目光一扫间,忽然看到那内侍仍跪在殿外侍候着,看上去眉清目秀,很是一表人才。明皇又想起刚刚他代笔之旨,字字银钩铁划,雄劲有力,倒是难得的一手好字,且他人也乖巧,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内侍喜形于色,忙跪倒在地,道:“奴俾姓李,名辅国。现跟着高公公办事。”

    明皇点了点头,道:“嗯,很好,以后你要用心办事。传朕旨意,现在摆驾,去华清池。”

    皇宫以西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道观。这道观虽占地不广,但楼宇耸峙,殿群巍峨,非一般道观可比。细瞧之下,这道观色泽明丽,檐角簇新,显是落成没几年。再瞧那山门牌匾,其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真武观”。这真武观乃是由明皇下旨建造,建成不过五年,以为供奉孙真人的道观。

    真武观的格局与那一般道观无甚差别。山门前竖有四根山门柱,柱上绘有仙器神兽,精美细致,栩栩如生。山门正对的即是主殿三清大殿,主殿旁各有一个偏殿。其后尚有几个小殿。每一殿俱有回廊,折而向前,彼此相通。但由于是皇家敕造,其一砖一瓦俱是希罕之物,又非一般道观可比了。

    此时夜深人静,三十禁卫铁骑护送着孙真人的车驾一路疾驰,进了真武观的大门。孙真人缓步下车,拂尘一挥,禁卫铁骑即向两边散开,真武观主殿中***通明,十六个道士鱼贯而出,迎了孙真人,徐徐入殿去了。

    大殿中,四位道士早已立在那里,手中各捧一个玉盘,上面分别放着法衣、道履、仙剑和玉符。孙真人在弟子的服侍下更换衣服,片刻间已装束完毕,向身边一位弟子吩咐道:“派一人飞报司马天师,说洛阳此次魔物现世,很可能有神物相伴而出。我先行一步,请他随后接应。”

    那弟子道:“洛阳凶险,师父此行带上弟子吧。”

    孙真人看了那弟子一眼,嘿了一声,道:“洛阳已然围城,我此次要破围而入,你道行不够,去了只是徒然送死。”

    那弟子脸有惭色,不敢再多说。

    孙真人颂起真咒,然后叱喝一声,背后呛然一声龙吟,仙剑大放青芒,自行出鞘,浮在空中。他凌空蹈虚,一步踏上仙剑,转瞬间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洛阳王府正殿上***通明,轻歌曼舞,燕语莺声,正是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其实此时洛阳空中仍高悬着一轮烈日,殿中根本无需点灯,只是人们习惯使然,是以仍然高燃数百只红烛。

    大殿居中端坐着洛阳王李安,无论身份爵位,此刻殿中皆以他为尊,是以不得不坐了中位。李安左首边席上坐着当朝相国杨国忠,右手边则端坐着一个宦官,头顶高帽,身材高大,生得白白净净,保养得极好。他虽然服色品轶不高,但也得位列当朝两大炙手可热的权贵之旁,安坐如泰山,无半分拘束之意。

    殿中数十舞女只着一袭轻纱,裸着洁白如玉,纤巧秀美的莲足,正自曼曼起舞,粉臂雪腿忽隐忽现,一时间实是春光无限。她们随着柔靡的音乐翩然而动,滑如凝脂的肌肤撒发出动人的光芒,凹凸有致的曲线随着腰姿的摆动令人浮想联翩,。无论是回眸、顿足、还是扭腰、摆臀,每一个动作皆令人目眩神迷,血脉喷张。

    然而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一场夜宴,却几乎人人都面带忧色。无论是乐手、舞女、还是上菜斟酒的侍女,莫不如此,惟有殿中高坐的三人一脸欢容,就似分毫没有看到殿外异相一般。

    杨国忠一边兴致盎然地挨个打量着舞女的面容,一边赞叹道:“王爷这里果然是太平盛世!”

    李安呵呵笑道:“这还不全仰仗杨相在朝中支持?”

    杨国忠笑道:“王爷哪里话!国忠不过是一介布衣出身,哪比得上王爷天子血脉,宏图大略?何况国忠得有今日,也全仗王爷和高公公提携,饮水思源,国忠可是不敢或忘的。”

    那宦官细声细气地道:“相国抬举了!咱家日后还得相国多多提携呢!”

    这一名宦官,即是本朝权宦高力士,因深得明皇宠信,权势也是炙手可热。

    一时间三人互相吹捧,宾主尽欢,全不把殿外凶劫当一回事。未过多时,李安低声笑道:“杨相看小王府上这些歌女,还可堪一观否?”

    杨国忠双眼微眯,不住点头道:“王爷挑选的,那还用说,必是好的!”

    李安呵呵一笑,低声道:“难得杨相满意,一会小王就让她们悉数到杨相居处,任杨相挑选。”

    杨国忠双眼一亮,笑出了一点杀气,道:“既然王爷有心,那国忠可就是却之不恭了!哈哈!”

    一旁的高力士也嘿嘿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尴尬。李安自然知道在高力士面前谈论女色,如何能让他高兴得起来?只不过李安另行备有一份重礼,不愁他不满意。

    当下李安一挥手,所有的舞女侍者都悄悄退了出去,一时间大殿上只剩下了当朝三大权贵。

    杨国忠面色一正,肃容道:“王爷,此次洛阳大变,人人都是措手不及。还好此行之前南宫上师赠了本相一辆八瑞定军车,有此车停在王府,任它是祥瑞也好,凶劫也好,都侵不入车周三十六丈之内。但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安不得长远。东都洛阳可是王爷您坐镇的。此次大变,实在瞒不得多久,圣上得知此事之后,一旦震怒,王爷必是首当其冲,所以还得从长远计议一下。”

    李安忙道:“小王也深忧此事,一切还得仰仗杨相和高公公指点。”

    杨国忠与高力士对望一下,咳嗽一声,正容道:“我在朝中听闻李王爷府上颇有些修道之士,此事朝臣非议不少,且孙果孙真人一直伺机而动,企图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洛阳大劫原是仙魔之事,本与我等俗世之人无多少干系,也非我等人力所能为之。既然王爷身边有不少能人异士,不妨将此次大变之因悉数推到他们身上去,这样不管怎么说,在圣上面前都算是有了个交待。”

    李安沉吟一下,缓缓地道:“我明白杨相之意了。本王府上有两位客卿,乃是出自世外仙山西玄山道德宗。听闻这道德宗乃是当世有数的修道大派……”

    杨国忠轻轻一笑,道:“王爷实在英明!他们两方若能斗个两败俱伤,那当然最好不过。若是不能,也正好借道德宗之手,除去真武观一脉。”

章二十二 任他遮挡重重 中

    

    直至亥时时分,洛阳上空那一轮似乎永远不会沦落的烈日忽然染上了一层火红,然后迅速暗淡下去,隐没在早该出现在夜幕之后。

    这一夜,无月,无星,无风。

    上一刻还是烈日高悬,此时已换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尽管已是深夜,但依然闷热无比,刚刚的酷热仍没有散去,反而随着夜的到来,空中那一股浓郁的黄泉秽气更加的重了。

    荟苑东首的院落里亮起了蒙蒙的光芒。原来院落一侧的草地已被翻开,泥土已被翻整成了条条沟垄纵横之形,正对应着整个洛阳的地脉形势,有数十条标示着地下水脉浅沟正发出淡淡的蓝光,映得纪若尘面容忽明忽暗。

    他身边摆放着数十支竹签,又有一支紫晶卦签插地土里,斜指向北。纪若尘凝望着面前的洛阳地脉,左手五指不住屈伸,正在潜心推算着方位天时、地脉流向,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实际上此刻荟苑中寂静得令人心寒,同在洛阳王府中,相隔不远的主殿中正是一片歌舞生平的景象,但是悠悠丝竹声却丝毫也传不到荟苑这中。实际上只要出了王府主楼一步,就失了那无形中的庇护,完全听不到楼内的歌声乐声。

    荟苑本来就是清静之地,此时白虎与龙象二位天君都在酣睡未醒,张殷殷也不知是醒着还是醉着,青衣则在进进出出,胡乱地忙碌着。她进退都是悄无声息,也不会惊扰到纪若尘。

    纪若尘眉头紧锁,手中拈了一根竹签,犹豫着不知该落向何处之际,突然听到院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显得想当慌乱,轻重不一,一点与周围环境中暗含的波调不合,一听就非是修道中人。可是此时此刻,王府中的下人们非万不得已,都早已躲回房中瑟瑟发抖去了,谁还会如此没有规矩地乱奔?

    砰砰砰!一阵重重的拍门声响起,纪若尘愕然抬头,望向了院门。他站起身来,左手一挥,院门即自行打开。

    出乎他意料之外,门外奔进的一个拖着小孩子的妇人。她衣饰华贵,望上去二十八九的样子,十分美艳,尽管一脸的张皇之色,但眉梢眼角处仍尽是脉脉春情。她手里拖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眉眼十分清秀可爱。

    那女子进门后立即叫道:“哪位是纪仙长?”

    纪若尘道:“我即是纪若尘,当不得仙长二字。”

    那女子几步跑上前,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纪若尘面前,双手抓住他的前襟,仰面叫道:“求纪仙长救这孩子一救!救这孩子一救!”

    纪若尘眉头一皱,如石像般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地问道:“不必惊慌,有何事慢慢说好了。”

    那女子定了下神,拭了拭眼中之泪,道:“妾身姓吕名仪,乃是豫王李充之妃……”

    她口齿十分伶俐,几句话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这吕仪乃是豫王李充侧妃,李充死后,寿王李安见她美貌,没有杀她,而是以豫王之子李琓为质,强行将她收入了后宫。她为孩子计,只得委身于李安。只是没过数月,李安就已对她厌倦,渐渐冷落起来。她也是个颇有心机的女子,从李安的言辞间察知他颇有斩草除根之意,心下惊慌,近日又听闻王府新到了一位少仙,李王极为礼遇,于是趁着近日洛阳天地异变,王府守卫疏松之际,冒死冲到荟苑,希望能将李琓送去世外修道,免遭毒手。

    纪若尘看了那孩子一眼,见他眉清目秀,颇为可喜。虽然两眼通红,但抿着小嘴,说什么也不肯哭出声来。单看他资质,的确是超过凡人太多,勉勉强强能列入道德宗门墙。

    吕仪见纪若尘犹豫不决,垂首哭泣不已,又膝行向前半步,抱住了纪若尘双腿,将温软的胸部压在了他的腿上,臻首也悄悄贴在了他下腹上。她深谙服侍男人之道,仅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即让纪若尘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如此直接而了当的挑逗,倒是他此前从未遇过的。

    此时荟苑外忽然响起了阵阵盔甲铿锵之声,亮起了火把光亮,一队王府卫士冲入了荟苑,似是在找着什么人。

    那女子一惊,当下抱得纪若尘更加紧了。

    院落中忽然响起了青衣一声轻呼,纪若尘全身一僵,回头望去。青衣脸上飞起两片晕红,见纪若尘望来,忙整衣一礼,道:“青衣什么都没有看到,公子请自便。”

    纪若尘登时哭笑不得,正要解释,院外一个王府卫兵已然看到了院中的吕仪与李琓,当下高叫一声:“在这里了!”

    呼拉一声,数十个卫兵都拥到了纪若尘院落前。但纪若尘乃是修道之人,威能难测,又是李安座上之宾,这些卫士哪敢轻举妄动?当下卫士统领排众而出,进了院落,先看清了院中形势,方向纪若尘恭敬一礼,沉声道:“纪少仙休要听这女子胡言乱语。她乃是王爷侍妾,因不贤而落冷宫。此次趁乱而逃,可见其刁!少仙将她交给末将吧,不然末将实无法在王爷面前交待。”

    那女子颤抖起来,仰起头望向纪若尘,颤声道:“妾身死活也不要紧,惟求少仙救救琓儿!当年有真人说琓儿有升仙之质的!求少仙开恩!”

    纪若尘看了看青衣,见她面有不忍之色,于是又向那孩子望了一眼。卫士统领见了,面色也是一变,当即上前一步,半跪于地,颤声道:“末将九族的身家性命,全在少仙一念之间了!”

    纪若尘仰头望了望夜色,顷刻间已有了决定,于是叹一口气,轻轻推开了吕仪,道:“此事乃李王家事,我也不方便置喙。”

    那女子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叫道:“少仙,你是修道之人,怎能见死不救!”

    那卫士统领生怕夜长梦多,长身而起,一把抓过那男孩挟在腋下,又扯起吕仪,强将她向院外拖去。

    吕仪嘶声道:“还我琓儿!还有琓儿!纪少仙!纪若尘!你见死不救,必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王府卫士生怕纪若尘变了主意,不敢在荟苑多呆,扯着吕仪和李琓,迅速退了出去。

    纪若尘静静立着,听着女子嘶喊声和男孩的哭声一路远去,直到院落中又恢复了平静,才转过身来。

    青衣依然在看着王府卫兵消失的方向,片刻后方道:“公子刚才为何不肯救那母子?”

    纪若尘凝视着青衣的双眼,叹道:“这些皇亲宗室的家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还是不要胡乱插手的好。我不愿救那对母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再过一会可能我们就要逃离洛阳,那时我自身难保,能护得你和殷殷周全就已是万幸,又哪有余力来救这些凡俗之人?”

    青衣低下头去,轻声道:“可是……那对母子很可怜。不过叔叔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公子胸中有天下,自然不能拘泥于这些小事……”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喝采:“好一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看不出你一介女子,倒也有这般见识!”

    这一声喝彩声若洪钟,洪亮中又有隐隐清音,就如凤鸣九天,在天地之间回荡来去,久久不散。纪若尘大吃一惊,这人已到了院外,怎地自己竟全然感受不到他的气息?难道说此人道行已到了诸法威能自然而生,无法测度的地步?

    此时半掩的院门被人推开,一个白衣中年文士步进了院内。这文士还扶着一人,那人半身染血,气息奄奄,全仗着那文士扶着,才不至于倒下。

    进入院后,那人忽然抬起头来,虚弱地叫了声:“纪师叔……”

    纪若尘只觉得声音非常熟悉,忙抢上一步,仔细看去,才发现这人竟是徐泽楷!只是他面色灰败,脸上颇多血污,真元气息更是微弱之极,是以方才没能认出来。纪若尘吃了一惊,忙问:“泽楷先生,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徐泽楷苦笑着道:“泽楷无能,赶过来时遇上了一队秽魔,苦战方得脱身,器材法宝却已尽数失落,若不是这位先生仗义相助,扶我前来,恐怕……咳咳,恐怕泽楷再也见不到师叔了。”

    纪若尘从那中年文士手中接过了徐泽楷,将他轻轻平放在院中草地上,以接地气。他曾在金丹大道上下过一番苦功,此刻仔细检视一番,既知徐泽楷外伤并不重,主要伤在内脏为黄泉秽气所侵,压制住了体内真元所致。既然知道伤因,那就好办了。纪若尘自玄心扳指中取出一小瓶玉露,滴了一滴在徐泽楷鼻中。不片刻功夫,徐泽楷面上灰气就尽数褪去。只是他此次真元受损极重,外伤也不轻,刻下只能勉强行动而已,不休养一个月,根本无法恢复。

    可是眼下这种时候,已方最大的助力徐泽楷却伤成这个样子,那真到魔物出世时,又该如何是好?而且不必等黯渊之魔出世,秽气化成的小魔已能将徐泽楷伤成这个样子,这洛阳虽大,哪里又是安全之所?

    纪若尘心内忧虑,他灵觉敏锐,心底已越来越是不安。在夜色之中,黄泉秽气正渐渐浓郁,而且盘绕不散,宛若有灵性一般,与异物志所载黯渊之魔出世时的秽气颇有不同之处。这点差别虽微,可是在纪若尘的灵觉之中,直是有如天渊之别。

    而且随着时辰一分一刻地消去,纪若尘越来越如坐针毡。有时候一阵恍惚间,他似是感觉整个洛阳的黄泉秽气已在悄然间联成一气,正逐渐化成一个无比巨大的魔物。单看这秽气聚集的速度,魔物出世的时刻很可能不是徐泽楷所推算的明晚,而是在明日黎明前后。如果纪若尘感觉无误,那可就根本来不及布置什么阵法了。

    见徐泽楷已无性命之忧,纪若尘将那瓶玉露又收了起来。玉露刚刚收好,纪若尘整个人忽然僵住!

    这一刻,声淡去,影消散,上下左右,苍苍茫茫间,只余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纪若尘就在这黑暗的正中央。

    但是他并不孤独。

    纪若尘不及畏惧,忽然间心有所感,猛然向下方望去,但见千丈之下,一片茫茫黑暗之中,盘踞着一条不知长达几许的巨蛇,正自徐徐游动,似是刚刚醒来!

    这头巨蛇从头至尾不知长几百丈,虽然相隔遥远,虽然它尚未完全醒来,然则纪若尘已分明感受到了它那足以移山填海、无以相抗之威!

    悬浮在这洪荒巨蛇身躯之上,纪若尘只觉自己有如一只蚊蝇,实是说不出的微不足道。

    转眼之间,纪若尘已回过神来。

    他定神望去,见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未有分毫变化,徐泽楷仍躺在面前,双眼微闭,深吸缓呼,不住自鼻端喷出紫气,显然正在炼化药力。

    一阵夜风吹过。

    纪若尘忽然感觉身上一凉,这才发现周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骤然起身,转身盯着院落一侧洛阳地脉图,潜心推算起来,可是有一个关节处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一时之间,纪若尘只急得额头上全是汗水。正焦燥间,旁边忽然传来阵阵争吵声,屡次将他的推算打断。

    纪若尘转头望去,见竟是青衣与那中年文士正在争吵。他没听清两人前半段都吵了些什么,此刻只听那中年文士摇头道:“……非也!圣人有言道,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亵,远之则怨。可见我先入为主,并无差错。”

    青衣则道:“似是而非!叔叔说过,观妖……啊不,观人当重气度德行,以血脉……不,以门第男女之分观人,已先落了下乘!”

    那文士嘿了一声,哂道:“我这可是圣人有言。圣人乃秉天时而生,上承气运,下启民智,如山巍巍,其气煌煌,你家叔叔又是何许人物?”

    青衣怒道:“叔叔立于天地之间,通万年之事,有移山填海之能,寻常大地游仙又岂在叔叔眼中?他如何比不得圣人?”

    那文士仰天一个哈哈,道:“怪力乱神,纯是无稽之谈!世人能负千斤,已是村夫妄语,如何能移得了山,填得了海?果真如此,世上岂不是真有神仙了?”

    青衣气得顿足道:“你这人分明不讲道理!叔叔说过,竖子不足与之论道,我不跟你说了。”

    那文士冷笑道:“你那叔叔就算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又如何体会得世人疾苦?他自有仙泉朱果,怎知世人为求一餐果腹,需得贩儿卖女?圣人有言,夏虫不足语冰,这道理用在你那叔叔身上,却也是一样……”

    青衣小脸涨得通红,一时之间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

    纪若尘忙走了过来为青衣解围。他先向那文士一礼,恭敬道:“多谢先生援手之德,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纪若尘此时已看出那文士虽然相貌堂堂,声有异相,但分毫道行也无,显是寻常世人。既然那文士没有道行灵气,适才自己没能发觉他的行踪,实也正常。

    那文士傲然道:“看你倒还知书达礼,与那缠杂不清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倒也不妨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姓济,名天下,字尽知,取天下之事,无所不知之意。不过君子救人一命,当取应得之酬。你既然口称要谢,那么纹银五两足矣。”

    纪若尘当场愕然,但转念一想,这济天下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取了五两多的一锭银子,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济天下也不客气,当即收了银子入怀,转身离去。

    他刚行出两步,猛然间大地颤动,无边秽气浮土而出!

    济天下一个不提防,站立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青衣扑的一声笑出声来,道:“枉你口称圣人,原来却是个爱财之徒,这下摔着了吧?命中有此一劫啊,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瞧不起女子!”

    济天下这一下摔得不轻,半天才爬了起来,口中犹不服输:“圣人有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五两纹银乃我应得之物,小女孩又懂得什么?何况我乃是摔在土上,卦书云,中央有土,巍巍厚厚,其能克水,其能生金。可见摔在中央厚土之上,乃是福份!小女孩多读读圣贤之书再来说话!”

    青衣一怔,掩住口浅浅地笑了起来。那济天下也觉得自己太过强辞夺理,老脸一红,以袖掩面,匆匆夺路而走。

    纪若尘突然叫了一声,心中只是想着:“中央有土,中央有土……是了,是了!我只顾着推算天干地支,怎地反而把最基本的五行生克之理给忘了!?”

    纪若尘挥手一招,地上飞起一根竹签,自行插在洛阳地脉形势图的正中央。一时间,数十道地脉泉路纷纷亮起,自行流转,浑然天成。

    纪若尘只向地脉形势图看了一眼,刹那间脸色一片苍白。他立了片刻,方转向青衣,缓缓地道:“去把殷殷叫醒吧。我们须得即刻起行,依洛水而行,杀出洛阳!”

章二十二 任他遮挡重重 下

    

    青衣道:“公子,为何我们要逃出洛阳?不是说要在王府死守吗?我看王府主殿那边多了一辆奇车,有八兽之灵镇守,能够抵挡得秽气侵扰,何不躲到那边去?”

    纪若尘摇了摇头,道:“我知道王府中有这么一辆车,可是如今黄泉秽气非比寻常,我担心邪魔一出,此车很可能会承受不住。而且洛阳遍地秽气,这一辆车停在王府,简直就如暗夜明灯,不把邪魔引到王府才怪。因此怎么看来这里都是险中之险,不能久留!我刚才已算出洛水沿岸乃是黄泉秽气最弱之地,我们就顺着洛水杀出去!”

    青衣道:“即是如此,那么青衣去准备了。”

    纪若尘点了点头,又望向了徐泽楷,不禁轻叹一声。徐泽楷此刻刚从鬼门关上回来,行动都不如常人,怎可能随着他一同逃离?但若将他扔在这洛阳王府,似也有些说不过去。

    他正为难之际,徐泽楷挣扎着坐起,勉强笑道:“生死有命,泽楷流年……注定有此一劫,师叔不必过多担心。泽楷会去找李王,呆在八瑞定军车旁。一时半会还是撑得住的。”

    纪若尘叹一口气,知道也只能如此了。

    徐泽楷慢慢站起,向纪若尘行了一礼,道声‘师叔保重’,即挣扎着向王府主殿行去。

    纪若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这才取出赤莹,驭诀一指。赤莹微放光华,旋飞一圈后,已将院落中一棵数百年的桃木斩了下来。纪若法拎起树干,挥动赤莹,几下间就将桃木树干斩枝去叶,削成一根三尺木棍。他顺手挥了挥,感觉长短轻重均十分顺手,心中颇为满意,于是又取出十余张早已绘好的驱秽诛邪的咒符,小心翼翼地一张张贴满了棍身。

    他再在全身上下仔细检查过一遍,见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提了木棍向房中走去,要看看张殷殷究竟酒醒了没有。如若还是醉的,说不得只好用符化去她身上酒力,虽然可惜了好酒,但毕竟还是保命要紧。

    进入卧房后,纪若尘不禁一怔。原来过了这许多时候,青衣竟然还没有将张殷殷叫起来。但青衣一点不急,只是轻柔地摇晃着她。看青衣那温柔手势,别说张殷殷此刻正醉得厉害,就是神志清醒,说不定也能被青衣给弄得睡了。

    “她还没起来吗?用寒冰符吧,来不及了!”纪若尘催道。

    青衣啊了一声,显是没想到纪若尘竟然会这么急,忙道:“公子不要着急,她这就起来了。”

    说罢,青衣俯身下去,在张殷殷耳边低声说道:“公子和一个妖艳女子一起出去了……”

    “什么?!”张殷殷腾地一下坐起身来,凤目中全是杀气,怒道:“这无耻之徒现在哪里?且看我斩下他的狗头!”

    青衣浅浅一笑,向纪若尘道:“公子,殷殷醒了。”

    一时间纪若尘满面尴尬,张殷殷呆若木鸡。

    片刻之后,三人已装束停当,出了院落大门。三人刚一出门,忽然眼前一花,原来白虎与龙象二位天君已立在当途。

    白虎天君一抱拳,媚笑道:“纪少仙,两位小姐,这是往哪去啊?”

    纪若尘还礼道:“洛阳势急,我想送她们出城。”

    两位天君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龙象天君即道:“这一路上想必是有些险阻的!我们兄弟多少还有点道行,就随少仙一起出城吧!”

    纪若尘闻言一喜,这两位天君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可是道行那是极强的,带着上路实是不可多得的一大助力。他当下也不多言,更不去深究二天君什么时候醒来的这种问题,当先出了荟苑,离了洛阳王府。

    一踏出王府侧门,纪若尘登时倒吸一口冷气!

    王府内外,实已是两重天地!

    头上是漫不见底的夜空,那一大片广无边际的黑浓浓稠稠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滴下来。王府前那一道青石大道不再坚硬,看上去染上了一层浓浓的灰色,微微起伏着,就象是一头巨大无比的异兽的肌肤。

    夜色中,到处都是浓而不散的雾,就算以纪若尘的眼力,也只能勉强看到十余丈外,再远的地方,就都隐藏在茫茫黑暗之中了。

    然而那足可并行四辆马车的大道两旁,本植着两排苍苍郁郁的古树,此刻仅仅经过一天的暴晒,数以千计的古树就尽皆枯死,看那干枯盘曲的枝干,似已干枯了多年一般。

    然而这些并不足以令纪若尘吃惊。

    茫茫黑雾中,不足有多少个若隐若现的黑影在徘徊。而那些枯死的古树树身上,更是挂满了凩婴。纪若尘等五人一出王府之门,所有的凩婴都停止了哭号,一齐转头,盯住了他们。

    刹那间,千百双无瞳的血眼扑天盖地而来,无边黑夜中,又不知有多少魔影止住了脚步,盯住了眼前的美味!

    一时之间,不论是无所顾忌的张殷殷,不谙世事的青衣,甚至于白虎龙象二位天君,都生出了几分退意。

    纪若尘心中如电光石火般掠过了方才推算的种种过程,确认无误后,方深吸一口气,缓缓提起了手中桃木棍。

    浓浓的夜色中,纪若尘身形有若轻烟,倏乎间从两道迎面扑来的黑影中闪过。那两道黑影发出阵阵惟有修道之士方能听见的凄厉叫喊,全身抽搐不已,冒出阵阵青烟,不一刻即烟消云散而去。

    纪若尘桃木棍棍首指地,左手中有一团柔柔的明黄光华。他五指一收,已将那团光华都掩在了手心之中。

    白虎与龙象二位天君互望一眼,均面有惊色。他们刚才都看得分明,纪若尘乃是以玄妙步法自二魔中间穿过,然后在间不容发的刹那反手拍在二魔应是后颈的部位上,方能一举破敌。然而二天君越是回想纪若尘身法,心中就越是惊异。纪若尘身形步法浑然不带世间烟火气,这也就罢了,毕竟有许多著名腾挪驱退的步法也能做到此点。

    然而纪若尘步法看似依天时八卦而动,但细想起来,却又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抬腿落步,就似落叶随风,自然而至。只是风瞬息万变,落叶自也飘动无方。

    二天君不急动手,定神再观,果不其然,纪若尘绕着接踵而至的三头秽魔转了一圈,又将三魔摧化。这一次的步法,与上一回完全不同,分毫没有规律可言。

    龙象天君低声道:“他手中那道黄光,看上去象是除秽宝物洚虹璎珞……”

    白虎天君低声回道:“不,那黄光中又有一道暗红,该是重新炼制过的破魔璎珞!这东西,世上可没听说有几块……”

    眼见纪若尘身怀至宝,地位尊崇,有大来头的青衣和殷殷又紧随在侧,一时间二天君均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都下了追随之心。只是纪若尘手中那根桃木棍怎么看也不象是仙家至宝的样子,不知要派何用场。但是这根木棍被纪若尘郑而重之的拿在手里,想来必有妙用。看来非是桃木棍不好,而是二天君眼力不佳。

    省悟这点之后,龙象白虎二天君都深觉自己功夫下得还不够,日后有暇,当痛下苦功,好好修修眼力。

    龙象天君忽然吸了口冷气,叫道:“不对!快收了法宝!”

    不待白虎天君回答,他大手一抖,已将一个桌面大小、晶光灿然的轮刃收回体内。白虎天君见机也是极快,立刻也收了法宝。

    原来纪若尘虽然击破秽魔后即敛去了手中黄光,但那道微弱的明黄光华有如大海孤灯,一明一暗间,已不知吸引多少以灵气为食的秽魔目光!龙象白虎法宝光华灿烂,那还不把左近的妖魔都给招了来?

    面对着扑天盖地般涌来的黄泉秽魔,纪若尘猛一咬牙,迎头冲入群魔之中!白虎龙象二天君分列左右,将青衣与张殷殷护在了中间,紧随着纪若尘杀入了茫茫夜色。

    嘻嘻!哈哈!嘻哈!

    一声又一声婴孩的笑声在众人耳边响起,重重叠叠,转眼间细流已汇成巨浪,不知有几千几万个婴孩在同时嘻笑。那千万双盯过来的无瞳血眼,目光均有如实质,实有如芒刺在背。

    凩婴脸上仍是一副哭号之相,口中发出的却是清脆细嬾的笑声。

    纪若尘左手间黄光闪烁不定,身法如烟如幻,在众魔中穿插来去,完全是一副贴身肉搏拼命的架式,对于凩婴的笑声充耳不闻,那只桃木棍始终提在右手,倒是不曾动用。张殷殷天狐秘术于人于妖均是极强的,对这些秽魔却是有力无处使。不过她修术时首重炼心,定力极佳,此刻听闻这足以使寻常修道人失魂发疯的凩婴哭声,只是脸上稍失血色而已。青衣道行虽弱,却是完全不受凩婴影响。而二位天君神情自若,虽早已运功抵御凩婴之音,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们如闲庭信步,真元骤提忽落,只在外敌近身时方提聚真元,所有近身的秽魔均是一击而杀。

    似是见笑声无效,又不知哪个凩婴突然大叫了一声:“死了吧!”

    刹那间,成千上万的凩婴同声大叫:“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

    稚嫩的童声尖利如刀,排山倒海般向五人冲来!

    张殷殷嘤的一声,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唇角渗出一道血线。龙象白虎二天君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真元骤乱,身子也是一晃。这么一停顿的功夫,他们身边登时多了数十只秽魔,挥动利爪,狠狠地在二天君身上抓了几记。

    这些魔物本是由黄泉秽气所生,无形无质,为它们所击,伤也非是外伤,而是伤在真元灵气、三魂七魄上,正因如此,方深为修道人所忌。

    白虎天君眉心间光芒骤现,一道强芒瞬间将身周魔物摧得干干净净,但他面上已有了些犹豫之色。而龙象天君脾气要暴燥得多,同样被伤,他却是怒意上涌,圆睁双目,骤然暴喝一声:“都***吵闹些什么!”

    这一声暴吼实已凝聚了龙象天君全身道行,有如巨浪排空,轰轰隆隆的迎着凩婴尖叫声逆冲而上。吼声余音未尽,已有数以百计的凩婴凄然惨叫,双眼中喷出两道脓血,然而颓然枯萎。

    “妈的,老子就不信杀不出这鬼地方!”

    龙象天君显已动了真怒,一把撕去身上道袍,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挥手中那把有如桌面大小的轮刃已在手中,然后口中粗话不断,大步向前,转眼间已越过纪若尘,一马当先,向着洛水杀去!

    此时此刻,龙象天君再也不掩藏形迹,真元尽显,一道晶灿光华绕身而飞,直是当者披靡!

    纪若尘一怔,随后一言不发,紧跟在龙象天君身后,向着洛水杀去。白虎天君则摇了摇头,叹一口气,脚下一慢,落在了队伍后方,行起了殿后之责。

    此时夜空当中隐着一个卓约身影,正是黄星蓝。她道行高深,此行又带了太璇峰数名道行不弱的师兄弟,是以此刻洛阳虽危,依然安之若泰。

    遥望着纪若尘等人一路苦战,向着洛水方向杀去,黄星蓝有些赞赏,又有些疑惑地道:“龚师弟,你看若尘居然能推算出洛水乃是秽气最弱之途,准备遁此杀出洛阳,真是难得,不枉真人们多年教诲。只是以他道行,就算有了七圣山那两个马屁之徒相助,也难杀出洛阳吧?唉,真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龚师弟,你去召集黄赵二位师弟,先行到洛水沿岸扫荡一下黄泉魔物!龚师弟?”

    黄星蓝说了半天,却不见侧后方的师弟回答,于是回首一望,恰好望见一柄深黑色奇形巨剑自龚姓师弟颈间掠过!

    巨剑过处,那龚姓师弟身上毫发无伤,然而目光混浊,已失了所有生气灵性。那宽一尺,厚三寸的巨剑剑锋上,穿着一个透明的人影,显然痛苦万分,正在拼力挣扎!

    黄星蓝大吃一惊,知巨剑上所穿乃是龚姓师弟魂魄。此时巨剑一震,早将他魂魄震散。黄星蓝心中一痛,知师弟再也无法救回。然而龚师弟虽然道行远逊于已,但也非庸手,此刻竟被斩于无声无息之间,可见敌人之强!

    黄星蓝持剑在手,环顾一周。

    龚姓师弟尸体宛如没了多少重量,慢慢向下飘去。在他身后,落出一个身高三丈,全身着深蓝重铠的甲士。那甲士背后虚浮着一轮暗金圆盘,上插三面战旗,其黑如墨。甲士生有四臂,分握剑斧钺盾,双足则是一团烟雾,浮于空中。

    “这……这是……”黄星蓝大吃一惊,面色苍白。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当面那甲士骤然大喝一声,声若苍雷,手中深蓝重钺带着道道黑气,破空袭来!

    黄星蓝手中水绿仙剑一动,迎向了当面重钺。然而就在此时,她左右两边又各自出现一名甲士,两名甲士双斧并出,交错而过,与黄星蓝仙剑一触,立刻发出一片尖厉之极的哭叫,如这两把重斧乃是由万千生魂铸成的一般。斧剑相交,两名甲士背后战旗立刻烈烈飞扬,他们大喝一声,竟硬生生地将黄星蓝仙剑压下!

    与袭杀龚姓师弟时不同,这一次三名甲士手中所持兵刃皆由虚转实,开始与黄星蓝比拼真元修为。

    黄星蓝眼见迎面重钺如飞而至,只清喝一声,左手手背上浮起一片水蓝文字,竟以一只纤纤素手抓向重钺!

    重钺骤然止住了去势,在黄星蓝手中颤抖啸叫不已,然而却是无法前进分毫!

    就在此时,第四名甲士悄然在黄星蓝背后出现,横持重剑,一剑向她颈部横斩而来!

    黄星蓝双瞳中终现出骇然之色,但她正与三名甲士全力相持,一时间已动弹不得,惟有闭目待死。

    夜空中,忽听得霹雳炸响,又有一道雷光从天而降!

    雷光之中,张景霄身绕五色彩带,手中松纹古剑,当空徐徐而落!此时的景霄真人与平素里的样子已是大为不同,他眉心间隆起一道金棱,直通脑后,又延伸出五道三尺飘带,望之有如凤冠。双目含火,正自熊熊燃烧,两颊上浮起苍蓝云纹,足下则是一团褐色光芒,承住了他的身形。

    张景霄动作看似缓慢,实则快到了极处。他刚自雷光中现身,转眼间就到了那甲士身后,松纹古剑带起一串霹雳,在那甲士腰间横斩而过!

    那甲士巨剑方挥出一尺,就是一僵,然后刹那间通体失去了光泽,散落出十余方土块,向下方坠去。

    张景霄毫不停留,头上凤冠中光泽流转,左手袍袖一展,一掌拍在了黄星蓝背心。黄星蓝骤然吐出一声清吟,手中仙剑顷刻间光华万丈,早弹开了左右甲士巨斧。她左手又是一紧,当面那甲士正想抽钺,不料重钺却重如泰山,任他如何用力,就是纹丝不动!

    张景霄已绕过黄星蓝,身后留下五色光尾,瞬间已在那甲士面前现身,手中松纹古剑如春雷乍现,已在它胸腹间画了一个十字。

    那甲士滞了一滞,身上光泽消退,同样如破碎土偶般坠落下去。

    左右甲士见机不妙,早化成两团黑雾,隐入夜色之中。

    直至张景霄立在面前时,黄星蓝这才惊魂甫定,抚着胸口道:“景霄!你怎么来了?这洛阳城中又怎会有酆都鬼卫现身?”

    张景霄面色凝重,道:“现今气运突变,洛阳即将出世的非是寻常黯渊之魔,而是酆都东方之主篁蛇!现在来不及说这些了,殷殷呢?怎地她不在洛阳王府中?”

    黄星蓝道:“刚刚若尘护着殷殷向洛水杀过去了,应是想借道洛水突围。”

    张景霄顿足道:“什么!真是胡闹!那一带正是黄泉之魔出世之地,滔滔洛水,即为篁蛇之躯!”

    黄星蓝一声惊叫,忙问道:“那怎么办?”

    张景霄看了看茫茫夜幕,叹一口气,道:“既然酆都鬼卫都已现身,你我道行太高,此刻已不能接近洛水了。你先随我来,与诸真人会合后,再行商议大计。至于殷殷……她得与若尘青衣同行,希望不会有性命之忧,唉!”

    黄星蓝面色一变,眼看着泪珠就要滴落,她又向洛水遥望了一眼,方才恋恋不舍地随着景霄真人而去。

    此时此刻,纪若尘已立在洛水之畔。

    洛水一片苍白,河面早被数不清的死鱼所覆盖,河水也停止了流动。纪若尘略辨方位,即当转向东方。他刚行出不到数步,忽听得背后蹄声隆隆,数十骑碧甲骑士从黑雾当中冲出,沿着洛水河岸向纪若尘等人冲来。

    这些骑士远较常人高大,胯下战马通体漆黑如墨,只一双眼睛殷红如血。

    白虎天君目光忽然落在了战马的马蹄上。数十骑高头大马,通体皆是膘肥体壮,惟有四蹄是一片枯骨。

    “幽骑!”白虎天君面色大变!

    然而纪若尘对如雷蹄声只若未闻,惟遥遥望向东方。百丈之外,正有一人穿云破雾,自东而西,沿着洛水南岸徐徐行来。他身周黑压压的,不知聚集了多少邪魔,然而都只敢在三尺之外徘徊。然而此时黄泉秽气已重了许多,邪魔们燥动不安,不时有秽魔被挤进他三尺之内。秽魔一入这三尺禁地,既会嘶叫一声,化成一团碧火,连一丝灰烬都留不下来。每当此时,邪魔们即会惊惧而稍退,然而片刻之后,又都恢复了凶性,再度挤了上来。

    那人却是对身周邪魔视若无睹,沿着洛水徐行,一双星眸,只是落在了纪若尘身上,而纪若尘也正自看着他。

    两人相距遥远,本是视线难及。但此时此刻,浓浓秽雾,滔滔洛水,于他们而言,都已不再是阻隔。

章二十三 仰天犹恨雨无锋 上

    

    那一道冰寒的目光穿越重重黄泉秽气,横过洛水,落在了纪若尘身上。这道目光如锁,如扣,牢牢地锁住了纪若尘的魂魄,令他片刻不得脱身。

    纪若尘也清楚看到他的剑眉星目,素淡长衫,以及夜风中飞扬的长发,还有那一抹浮上来的微笑。

    刹那之间,纪若尘只觉得眼前微微一花,在那沿着洛水悠然步来的人两旁,又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他在洛府中所见、自滔滔紫雷中立起的少年,而另一个,则是关外龙门客栈中面对着莽莽风沙、万里荒壁却能泰然处之的肥羊。一左一右两个身影同时转过身来,向着纪若尘微微一笑。

    风是静的,秽气凝固,洛水则在刚刚一刻有了些微波动,弹起了数尾死鱼。这些死鱼也维持着跃空姿态,凝停在那里。

    而沿洛水行来的那人却依然在缓步向前,左右两个不同的身影都向中央聚拢,与他合而为一。三人虽然装束不一,面容却颇为相似,脸上的微笑更是一模一样!

    几条死鱼重重地落回到洛水之中。那人左右两边的幻影均已消失,他只是淡淡笑着,望着纪若尘,信步行来。

    吟风知道自己在微笑。

    自下得青城以来,他一直依本性而行,落完这一步,自然就会知道下一步在哪里。他知道只要这样走下去,时辰一到,自然就会见得到自己要见、要杀的人。吟风也知此举甚是荒诞玄妙,但他从未想过是否真能见得到该见该杀之人,纵是想了,也是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他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费心神。大道冥冥,任你有通天神威,也只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谁又敢说真的能够尽窥天机?

    他又何必多想?

    所以吟风一路行来,不疾不徐,但也耗费了许多时光,方才到得洛水之畔。

    从遥遥望见纪若尘的第一眼起,吟风就已知道自己不虚此行。

    凝望着吟风的微笑,纪若尘只觉得寒意已浸透全身。他想要转身避开吟风的目光,却分毫动弹不得。吟风的目光如千丝万线,早已透过纪若尘的双眼,悄然渗透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束缚住了他的一切行动。

    纪若尘又从吟风的目光感觉到了一点冰寒,那是,杀机!

    夜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紧接着以十以百计的霹雳接二连三地响起,前后相接,犹如一声春雷,听上去又似是一头前所未见凶兽的咆哮!

    电闪雷鸣声中,整个洛阳忽然颤动了一下!这一下颤动突如其来,人人都是措不及防。不过龙象白虎天君等都是反应极快,略一调整,即稳稳地立在了地上。然而西方袭来的数十幽骑鬼马却没有这等反应力,它们纷纷人立而起,互相冲撞,摔作了一团。

    吟风那不疾不徐的步法却未受分毫影响。

    大地余震未歇,洛水中忽然涌起一道巨浪,升腾足有十余丈高!这道巨浪极是古怪,浪峰浑圆而内敛,无数死鱼紧粘其上,没有一条散乱出来。这浑圆巨浪实蕴有无法形容的大力,一起一伏间,洛河两侧岸边无数条石都被拍得粉碎。

    滔滔洛河之水,似已变得极为粘稠厚重,如此方能涌出如此沉郁而又威势如山的一道巨浪。

    在旁人看来,这一道十余丈高的巨浪无疑乃是巨变将生之兆,主大凶。然而这道巨浪另有玄异之处,它竟能隔断吟风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纪若尘全身一颤,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若是换了寻常人,此刻死里逃生,多半是立刻掉头逃跑,就是有些勇气的,也会想些对策出来。

    然而纪若尘怔怔地看着翻涌不休的洛水浊浪,动也不动一下。他知道,在那看不到的洛水对岸,那命中的煞星正踏着不变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从始至终,吟风的速度就不曾变过。若是此刻掉头向西,或许可以暂时拉开些与他的距离。

    纪若尘缓缓转身,望向了西方。

    宛若有了生命一般的洛水曲折蜿延,消失在目力所能及的尽处。

    若是现在西行的话,的确可以暂时躲开吟风。不知为什么,纪若尘知道吟风的速度不可能加快,至少在追上他之前是如此。可是……纪若尘看着西面那数十骑已重整旗鼓的幽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且不说西向出城的路程要比东行远上数倍,从气运上看,此时西向乃是逆运而行,凶险又何止倍增?

    龙象白虎二天君见纪若尘回身,悄悄互望一眼,龙象天君踏上一步,慷慨激昂地道:“幽骑速度极快,我们是逃不过它们的。我们兄弟拼了两条老命,就在此断后,誓不让一骑越此地一步!纪少仙速带两位小姐出城吧!”

    纪若尘微有动容,他倒未曾想到二位天君会有这等举动。幽骑速度极快,战力自不必说,二位天君留此断后,一旦被围,实是有性命之忧。但若不拦阻幽骑,那么青衣可绝没有躲闪过幽骑射弓的可能。

    还未等纪若尘说话,二天君即奋起神威,各擎法宝,迎头向幽骑冲去,一时间吼声如雷,宝光冲天,已是恶狠狠地战成了一团!

    只是在茫茫秽气中,二天君正在用七圣山秘法交谈。

    “天上躲着的那些道德宗的人已经不见了。”

    “太好了!反正你我义举也让他们看到了,不然的话还得跟着他们杀出洛阳。这恐怕是件凶多吉少的事。”

    “嗯,灭了这些幽骑后,咱兄弟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避过这场大劫再说……”

    纪若尘望着立在面前的青衣和殷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他背后也传来了铿锵之声,一个又一个身着重甲,持重盾,举巨斧的士兵从秽气涌出。这些黄泉甲卒虽然战力不及幽骑,但也已达到由虚转实的地步,与纯是虚质的秽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他们数量实在太多,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不计其数。

    成群结队的甲卒沿着洛水,从东而西,浩浩荡荡地杀来,那一声声沙哑的呐喊,已可震天!

    然而纪若尘完全没把万千甲卒放在心上,他的心中,只有吟风的身影。纪若尘不用回头,也清晰地知道吟风的一举一动,甚至于比眼见还要清晰。

    从知道谪仙之事的那一刻起,纪若尘就一直在拼命地掩饰着真相。他一直在害怕着这一天的到来,虽然,在他的心底隐约有个声音,不断地提醒着他这一天不可避免。

    纪若尘看看青衣,又看看殷殷,平静地道:“一会你们要看清我走过的路,顺着走就是了。”

    张殷殷和青衣都有些疑惑,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纪若尘没有解释,就转过身去。

    只是,转到一半时,他终是忍不住,又回过身来,轻轻地拍了拍青衣的小脸,叹一口气,然后再旋风般转身,迎上了汹涌如潮的甲卒。

    青衣愕然捧着被纪若尘抚过的脸,纤手在微微颤抖。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可是却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已经五年了吗?……这一天,终还是躲不过去啊!”

    纪若尘??胱牛?夯禾崞鹛夷竟鳎?笫忠徽牛?中闹邢殖隽娇牌颇ц?螅?谔夷竟髁蕉烁髑读艘豢拧?

    破魔璎珞一离纪若尘手心,即刻大放光华,将方圆三尺的黄泉秽气都逼得向后退去。只是这两颗破魔璎珞实无异于暗夜中两盏明灯,刹那间,不知有多少甲卒停步转头,一双双暗红色的血眼,盯住了纪若尘!

    纪若尘浑然不觉自已已成众矢之的,此刻他的心中,有的只是山上那一日,顾清持着他手殷殷叮嘱时的情景。

    茫然间,纪若尘将桃木棍交于左手,右手五指张开,置于口边,将五根手指一一咬破,又以食中二指缓缓自面上划过。

    于是他丰神俊朗的脸上,横过了两道殷红血痕。

    张殷殷呆呆地看着纪若尘,突然尖叫了一声,道:“凶星入命大法!纪若尘!你想干什么?”

    她有些凄厉的叫声响彻夜空,然而纪若尘已听不见了。他以鲜血淋漓的右手倒拖桃木棍,弯身,抬头,盯住了已冲至数丈之外的甲卒,嘴角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带得面上两道未干的血痕也有些扭曲。

    破魔璎珞骤然大放光华,亮得几乎耀眼欲盲!纪若尘身形一闪,已迎头冲入甲卒阵中!

    入阵的那一刻,纪若尘方才知道,原来自己心中也有凶厉果决的一面。

    这五年来,他其实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那黑压压的甲卒阵中忽然响起一声清啸,直冲天际,那一道明黄光焰曲曲弯弯地前进,刹那间已冲阵数十丈,矫捷若龙!

    张殷殷脸色已是雪白,她呆立一刻,忽然大叫一声:“纪若尘!你个疯子!混蛋!无耻之徒!我还没赢你,你居然就想自己一个人跑去死?”

    张殷殷衣裙下忽然涌出大团大团的寒气,整个人徐徐飘起,然后逐渐加速,呼啸着向甲卒群中冲去!

    她双手高举过顶,罗袖半褪,露出了如雪似冰的双臂。那如兰瓣般的十指忽张忽合,不住地织出一个个曼妙手势。每一个手势完成,张殷殷身周就会现出一柄由寒光凝成、长达二丈的巨大兵器,或剑,或斧,或是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异兵。巨兵一成形,即会绕着张殷殷环飞一周,然后带着猛恶无比的威势,一柄接一柄,飞旋着向面前的甲卒斩去!

    青衣也自头发中抽出了混沌鞭,踏着细碎步伐,宛如水面飘行,转眼间已越过了张殷殷,当先一鞭向甲卒击去!

    然而这些凶厉甲卒似是呆了一般,僵立于地,对于袭来的寒刃与混沌鞭视而不见。

    一声轰鸣!甲卒阵中涌起大团大团的沙尘灰土,漫天飞扬。张殷殷与青衣这才发现,面前这些甲卒早已失了光泽,变成了一尊尊土偶木人,此刻再被她们合力一击,早碎成了无数土块木屑。而纪若尘早已去得远了。

    不知是否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当洛水巨浪终于消退的一刻,纪若尘与吟风刚好是擦肩而过。只不过一个在北岸,一个在南岸。

    两人同时转头,目光终又在这一瞬间又接在了一起!

    谁又能分得清,这一刻无穷无尽的电光雷火,究竟是降自苍穹,还是生自于两人心中?

    吟风负手,立定,望定了纪若尘,双唇一开,轻轻吐出一字。

    “破!”

    在洛水上方那浓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黄泉秽气中,吟风这一字终现了痕迹,只看一道淡淡白气顷刻间横过滔滔洛水,击向了纪若尘眉心!

    就在白气及体的瞬间,纪若尘周身忽然气息尽消,有如失了所了力气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刚好让过了那一道白气!

    纪若尘躯体刚一着地,又轻飘飘地弹了起来,仍然没有半分人间气息,周围的甲卒茫然四顾,却完全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纪若尘,又乱成了一团。纪若尘身体尚未完全立起,右手已向吟风一指,一滴鲜血同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越过洛水,击在了吟风身周三尺处一道无形的屏障上,炸成了一团小小血雾。

    吟风周围无数簇拥着的秽魔全都咆哮起来,互相挤压融合,转眼间十余个身高丈二、手提巨锤的妖甲已出现在吟风周围。呼呼风声中,一柄柄的巨锤先后向吟风砸去。在吟风身周三尺处,巨锤未遇分毫阻碍,显然那道无形屏障已为纪若尘血术消去。

    轰隆一声,洛阳再次剧震!洛水中巨浪重现,将纪若尘与吟风分隔两岸。

    纪若尘一提桃木棍,继续在似是永无边际的甲卒中穿行,一路向东杀去。

    吟风则徐徐转身。他对身周砸来的巨锤视若无睹,只是道了声:“风行。”

    风行二字余音未落,吟风身周即响起声声尖细的啸叫,数十个淡青色风轮悄然现身,在无法辨识的高速在吟风周围来回旋飞,转眼间即将十余个妖甲连同它们手中的巨锤一起切成了数以百计的小块。

    吟风转过身,与纪若尘隔岸并行,一同向东而去。尽管秽雾深处还不知有多少妖甲正在成形,他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短短时光,洛阳已震了三次,洛水三起三伏,纪若尘与吟风也交手三回。

    前两次吟风的破字都被纪若尘闪了过去,但纪若尘已无余力用鲜血反击。第三次,纪若尘终躲不过去了,只得右掌迎向来袭之气,一掌拍了过去。出乎他意料之外,解离诀竟然能尽消来袭之气!只是这一个破字虽被消了,纪若尘却也当不起汹涌而至的灵气杀机,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低垂的夜幕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抹血色。

    通的一声,桃木棍重重地落在地上!

    此刻桃木棍两端的破魔璎珞早已不知掉落在哪里,上面贴着的咒符也都变成了破烂纸条,棍身上布满了龟裂,上面还有着一个个血手印,实是说不出的破烂不堪。

    一滴滴鲜血滴落,落在了木棍周围的泥土里。

    纪若尘面泛潮红,摇摇欲坠,全仗以桃木棍支撑着身体,才勉强立着没有倒下去。

    他咳了数声,方艰难抬头向前望去。前方空荡荡的一片,隐隐可以看到洛阳东墙,原来他已破阵而出。

    纪若尘再回首一望,身后木然立着无数甲卒,其实一道百丈通道已经自甲卒阵中生成。远方尘土飞扬,宝光四溢,张殷殷与青衣全力赶来,却反而离纪若尘更加远了。

    纪若尘遥望洛阳东墙,笑了一笑。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杀到了这里,在万千魔物中生生辟出了一条通路。

    又是轰然一声,洛水又平复下去。

    纪若尘苦笑一下,转头望去。吟风正立在南岸同样位置,宁定地望着他。与实已是奄奄一息的纪若尘不同,吟风长衫依旧片尘不染,飘飘如仙。在他的身后散落着无以计数的妖甲碎块,清晰地标出了他前行之路。

    纪若尘此时心中已无悲无喜,勉强站直了身体,横执木棍,与吟风隔水相望,虽然他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再接下这最后一击。

    吟风依旧微笑着,双唇慢慢张开,吐出了一缕淡淡白气。

    忽然,就有了一阵柔风。

    风自后而来,拂起了吟风的长发,将其轻柔地送向身前。只是有数十根发丝承受不住风的轻柔,悄然断裂,飘向了洛水之中。

    紧接着啪啪两声,吟风双肩衣服突然炸成数十片碎布,漫空纷飞,有如蝴蝶。

    吟风面色刹那间苍白如纸,旋又恢复如常,但被这样一滞,那一个已吐了一半的“杀”字,终被消弥于半途。

    吟风回首望去。

    茫茫夜幕中,顾清正御剑飞来,衣袂飞扬,恰若天外飞仙!

    而她剑锋所向,正是吟风眉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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