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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虚无之海的龙与帆txt下载     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风临(3)

    泰丝已经骂过他了,极其少见地疾言厉色,连名带姓地吼他:“伊斯·克利瑟斯!如果你觉得自己能独自解决所有问题,根本不需要任何同伴,或者所谓的同伴其实全都是你的累赘,那就直接说出来!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要求跟你一起行动……也绝不会再把你拉出来做你不想做的事!”

    即使有那么一点点不服气,伊斯也没敢反驳。泰丝时常把“我生气啦!”挂在嘴边,但她真的生起气来的时候,强硬如他也只能服软。

    何况,他的确是在分明有办法和时间告诉同伴他的“计划”时什么也没说,理所当然地让同伴们努力理解且配合他的行动……他只是习惯性地懒得解释太多,却没想过,“配合”是双方的。

    像埃德和泰丝这样的朋友很快就能明白他想干什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全不需要解释。如果他一直这样任性地挥霍他们的包容,总有一天,他会失去他们……他曾提醒过娜娜,可他自己的毛病或许比娜娜要严重得多。

    至于泰丝的最后一句话……那其实也是他的错。一件事,如果他真的不想做,他完全可以直接拒绝,而泰丝也绝对不会真的强迫他去做。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了’。”伯特伦语重心长,心中窃喜,他的“求其次”,事实上就是他真正的目的——他没打算捆住这条龙的翅膀。

    这样的心理其实有点矛盾。他希望伊斯能像条龙一样,活得无拘无束无所畏惧,却又希望他不会飞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再不回头。

    他希望他能与这个世界有更多联系……希望这个世界与他有更多的联系,就像娜里亚所希望的那样。

    他希望即使是在他,在娜里亚,在泰丝和诺威,在如今伊斯所在意的人全都不在之后,他仍能自然而然地与其他种族和睦相处,能认识更多的,新的朋友。

    勉强形容一下的话,大概像是,希望他能保留自己的天性,却又担心他交不到朋友,寂寞地度过太过漫长的岁月……这样如同老父亲一般的左右为难吧。

    几年前他跟艾伦喝酒聊天时,那位真正的老父亲说起钻进远志谷就不愿出来的冰龙,似乎就有这样的为难。那时伯特伦还不是很能理解,但现在……

    “至于风临城,”也渐渐老去的船长压下心中的感慨万千,把话说完,“我刚刚得到消息,其实有人在大爆炸之后进去过,虽然结果似乎不太好,但总有些经验可以听听……再等几天,他们就会来独角兽号。”

    三天后,第一次登上独角兽号的魏特笑得嘴角都裂到了耳根,走路都像是在云上飘。

    据他所知,整个星域里还没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殊荣……这大概可以证明,他已经被伊斯他们当成真正的朋友了吧!

    当然,想成为伊斯的朋友并没有这么容易,而伯特伦邀请他们上船,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深意。

    主要是,魏特期期艾艾,但也十分坦率地表达了一下他对独角兽号的向往之情,希望能参观一下。

    许多人都猜测独角兽号有很多秘密,是不能被人发现的,所以才极少邀请人上船。但事实上,最初时伯特伦或许还有一点顾虑,毕竟整条船的魔法含量远高于科技含量,被人宣扬出去的话,他想要制造的“我们科技也很发达”的假象,很容易遭到怀疑。而现在,整条船已经完全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完美地融合了两种“技术”,而其中魔法的部分,就算放开给人参观,也没人能看得懂,他根本用不着担心。然而“独角兽号很神秘登船很难”已经成为整个星域的共识,想与他们交好的人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想要刺探消息的人,伯特伦也不会大方到为他们提供便利,而他也不能一反常态,太过热情地四处邀请朋友们上船来玩儿……以至于能够踏上独角兽号的人依然少得可怜。

    像魏特这样想上船就会厚着脸皮提出要求,得到允许也不会觉得这是某种希望他主动放弃的委婉拒绝,兴高采烈毫不多想就跳着来了的人,真的不多。

    船长大人很希望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与魏特一起登船的是一个苏迦人——一个沙地人,正是他们在布纳星认识的两个老赏金猎人之一,雷佐。

    与兴奋到发晕,险些一头撞在桅杆上的魏特相比,老沙地人显得十分稳重淡定,即使对什么感到特别好奇,也就是多看两眼,甚至在魏特两眼发光地想把脸往隐约透着花纹……或符文的甲板上贴的时候,一把拎住了他的后颈,以免他继续丢赏金猎人的脸。

    丰盛的午餐之后,雷佐没有浪费时间,直接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影像。

    光幕中正快速放大的,是风临城所在的普南星。那是一颗相当美丽的星球,像一颗明净的蓝色宝石,却在差不多接近正中的位置,被染上了一片晕开的墨水般的黑。而暗云之中,游蛇般的闪电已隐隐可见。

    “三十多年前,”老沙地人缓缓开口,“甚至直到现在……想要进入风临城‘捞一笔’的人,一直都不少。”

    作为帝国的中心,皇宫的所在地,贵族们的聚居之处,风临城集中了惊人的财富,而四十多年前的那场灾难发生得极其突然,逃离的人们根本没能带走多少东西,而叛变的机器人对许多种类的财富也不会感兴趣,那座被雷暴所包围的城市里,必然还残留着无数珍贵之物。

    许多人怀着一夜暴富的梦想,前仆后继,但据雷佐所知,真正能穿过风暴踏上风临城的土地的,只有他们那一队。

    至少,在他们之前,没有人成功过。

    只是……

    淋漓的鲜血在记忆中模糊了颜色,那时的惊惧与绝望却始终缠绕在灵魂之上,日复一日,让他不得安宁。

    他或许不该来……他一点也不想回忆那场愚蠢的冒险和可怕的“收获”。

    可他也不得不来。

    “那时候,几个不同的势力都只顾着抢地盘,要进入风临城,只要避开战区,雷暴就是最大的危险,”老人说,“但现在……你们首先,得能穿过新布瑞坦帝国对普南星的封锁。”

    泰丝充满期待的眼睛里顿时涌出了强烈的不满——你影像都放在这里了,难道不该先讲个紧张刺激的冒险故事吗?为什么要先说这么实际又扫兴的问题!

    伯特伦却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他并不很担心那可怖的雷暴,毕竟他们有一条皮糙肉厚擅长硬闯的龙,但如果摸不清新布瑞坦在附近的防御,即使传送都找不到安全的定位。

    而强行闯过封锁,就等于跟新布瑞坦彻底撕破了脸……那或许是迟早的事,但也还是尽量避免为好。

    “普南星的封锁,如今至少有三重。”雷佐将光幕上那颗星球放到最大,三种不同颜色的线条从密密麻麻近百个点上散开,散成三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大爆炸后的混乱里喘过气来之后,因为高层明争暗斗一刻不停,新布瑞坦对普南星一度是完全废弃的状态,但最近几年,虽然明面上没有什么大的动静,新帝国对他们进不去的旧都城的防御却一直都在加强。”

    “能确定他们是真的进不去吗?”泰丝表示怀疑。

    连几个赏金猎人都能钻进去的话,名正言顺地占据着这个地方的统治者,没理由进不去吧?

    “或许不是进不去,而是没有进去。”雷佐纠正自己并不严谨的用词,“‘不得进入风临城’——这是他们的皇帝的命令。”

    “他们的皇帝三天一换。”泰丝说,“这样的命令,真的还有人服从吗?”

    “他们的皇帝的确换得很快,但与此同时,他们的政.局并没有特别动荡不安,该坚持的事也从未中断。”伯特伦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帝国真正的统治者,或许已经根本不是皇帝。”

    但“皇帝的命令”依然有其意义,那表示“明令禁止”。

    “明令禁止和暗中行事,完全不冲突嘛。”经常暗中行事的盗贼表示。

    “至少当年我们进入风临城时,并没有发现有其他人进入的痕迹。”雷佐开口,然后一顿,抬头多看了对面那个红发的女人一眼。

    他不由自主地,就被带回了那个他下意识地往后拖,而对方却更感兴趣的话题。

    “而现在,”他说,“至少从公会得到的消息看来,新布瑞坦也从不曾大规模地派人试图穿过雷暴……是否有其他‘暗中’的尝试,谁也不能确定。但倘若有外来者想要闯进去,多半只会自投罗网,尸骨无存。”

    ——他偏不如她的意!

    泰丝嘴角一挑就要迎难而上,却被诺威有些无奈地按了按肩膀,只好悻悻地暂时放弃,听老沙地人解释那三重防御各自不同的重点和漏洞。

    伯特伦倒是兴致勃勃,全神贯注。尽管他刚刚得到的一个消息,让他们或许能绕过这些防御,但他觉得类似的防御,燿星界说不定也用得上……以及,如果这是“公会得到的消息”,那么这个公会,绝不是最近才开始关注普南星和风临城。

    雷佐并不关心他的各种猜测。他的介绍没有什么难懂的术语,一个对任何科技都毫无了解的人也能轻易听懂。当他结束了介绍,伊斯下意识地看向泰丝。

风临(4)

    她没怎么插话,但从她那双眉毛细微却生动的变化,伊斯猜她脑子里大概已经画出了一条……甚至不止一条刁钻又安全的行动路线。

    可当接受到他的视线,似乎正准备开口的泰丝却立刻紧闭双唇,十分刻意地把头扭到一边。

    她可还在生气呢!

    伊斯悻悻地收回视线——算了,反正,当着还不知道是否可以信任的外人,也不是暴露行动路线的时候。

    房间里十分微妙地安静了一小会儿。雷佐放在桌上的手臂肌肉不自觉地绷紧,再次开口:“至于雷暴,我们当初……”

    “等等!等等!”一直保持着安静的魏特突然开口,脸色也似乎有些不对。

    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

    “一……二,还是三?”他紧盯着雷佐,小心翼翼地问。

    雷佐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你说呢?”他反问。

    魏特的脸立刻垮了下去。

    “……嘿!鱼鱼!说人话!”泰丝不满地敲桌子。

    伯特伦抱起双臂——他倒是听懂了。

    他花了一些时间来了解赏金猎人公会。公会有一条很奇特的规定:一、所有猎人为自己的任务负责。如果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违反了当地的法律,所有责任由猎人自己承担,公会概不负责,但保留猎人在公会中的位置;二、猎人在任务之外违反任何法律,一经发现,所有责任由猎人自己承担,且立刻从公会中除名;三、猎人假借任务之名违反任何法律,一经发现,所有责任由猎人自己承担,立刻从公会除名,且公会将视其情节轻重进行追责。

    雷佐违反的很可能是最严重的第三条。

    “没有一个字会漏出这个房间。”他立刻表示。

    而魏特已经快要趴到桌子上了。

    他只听雷佐说他有关于风临城的消息,就兴冲冲地联系了独角兽号……他不知道这消息是违规的啊!

    即使独角兽号会为他们保密,但作为知情者的他,如果隐瞒不报……好像也是会被除名的啊!

    年轻的赏金猎人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紧握双拳下定决心:“我、我也会保密的!”

    雷佐嘴角一掀:“……蠢货。”

    连这样的家伙也能当上赏金猎人……公会真是越来越不挑了。

    无辜被骂的魏特很有些委屈,委屈得泰丝也忍不住敲了敲他的头:“蠢鱼。”

    “我已经得到了公会的特赦。”雷佐说。

    “明白。”伯特伦立刻点头,“我们欠公会一个人情。”

    “是的。”雷佐承认,“一个你们很快就能还上的人情。”

    伯特伦很有兴趣地挑眉,雷佐却没有再解释。

    魏特左看右看,欲言又止,蔫蔫地缩起身体,更加委屈了。

    他总算是听明白了,他并不会违反什么规定,伯特伦的保密跟他的保密根本不是一个意思,而雷佐也不过是在戏弄他而已……可是,被泰丝他们戏弄也就是了,为什么连自己公会的前辈也要逗他!他有那么好玩吗?!

    “你们的公会……”泰丝正拍着手不吝称赞,“可真能算计啊。”

    雷佐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不会算计,也没法在这个混乱的星域里屹立上百年。

    公会大概早就知道了他的违规,但规定里的“一经发现”,并不是句套话——如果新布瑞坦帝国没有发现且追究他的责任,公会也只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看似严密又严厉的“规定”里,有许多这样可以以不同方式来解读的东西,也只有魏特这样的傻瓜,才会像面对什么神圣的法则一般,把每个字都当真。

    但规定依然是规定。如果他保守着这个秘密,以个人的身份与独角兽号做个交易,固然会受到独角兽号的保护,却会影响公会与独角兽号之间的关系。所以当公会派人找上他,提出“建议”的时候,他立刻就接受了。

    三十年的时间里,他其实一直都在等着有谁来找他。新布瑞坦,公会,或者昔日的同伴……相比之下,最终是公会先找上门,而且并不是为了把他拎出来杀鸡儆猴,已经是他的幸运。

    “当时,我们的同伴里,有一个纳登人。”他说。

    三十多年前,雷佐也才二十出头,离开他失去生机的故乡没几年,刚刚当上了赏金猎人,自以为经历过了苏迦血色风沙的洗礼,就能把任何危险和任何规则都踩在脚底,冲动,贪婪,无所畏惧。

    他跟几个同伴暗中计划,以“为一位雇主寻找丢在风临城的珍贵资料”为名,想要闯一闯风临城。

    “任务”之中的意外收获,公会并不会抽成。只要这一趟能成功,他们就再也不用接什么任务——当时这么干的赏金猎人绝不止他们几个,公会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所做的最犯忌讳的事,其实是以任务之名骗取了公会的优惠资源。

    但他们也没办法。闯过雷暴需要足够灵敏和快速的飞船,而他们没钱。

    他们那一群,大都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家伙,不是没有能力赚钱,只是从来存不住钱。包括那个纳登人,提亚纳。

    那是个话很少的女性,并没有酗酒滥赌之类的坏毛病,却似乎比他们都还要穷,也不知道钱都花去了哪儿……又或者是全都存了起来,放着日后养老。

    纳登人那时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星球,只剩下当时不在星球上的一千多人在星域中流浪,女性更是极其少见,毕竟据说她们蛇一样的头发有着极其强大的感知能力,甚至能够通灵,所以会被族人们供奉和保护起来,极少有像提亚纳那样在外面抛头露面,甚至当个赏金猎人到处跑的。

    可她的能力不比其他任何赏金猎人差,而她特殊的感知能力,更让她能够趋吉避凶,连接到的任务都总是比其他人少几分意外。

    他们去邀请她加入时,看中的就是她的感知能力,甚至打着如果她不同意就强行挟持她的主意。只要他们飞进雷暴之中,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命,她也总得帮忙。

    但意外的是,提亚纳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理由也很简单。

    “我需要钱。”她说。

    而纳登人的感知能力也的确名不虚传。他们就靠她驾驶着飞船,险而又险地穿过了雷暴。

    “就这么简单?”泰丝难以置信。

    雷佐淡定地点头:“就这么简单。你们不是会魔法吗?那应该也很简单。”

    连真正会魔法的泰瑞和伊斯都沉默不语——不是,魔法并不是你想的那么无所不能啊!

    雷佐他们当时其实是在雷暴之外先转了好几天,提亚纳似乎找到了什么规律,确定了一个最安全的方向,然后冲进了雷暴。而她驾驶的飞船,总能在被雷劈到之前惊险万分地避开。

    “如果那其中确实有什么规律的话……倒是有可能分析出来。”泰瑞说。

    “如果真这么简单,能进去的人不至于这么少。”伯特伦并不乐观,“纳登人的感知……也有可能是种预知能力。”

    类似的法术倒也有,可并不能这样连续不断地进行。

    他们一时没有结果,而雷佐警告他们:“不要以为穿过了雷暴就安全了,整个风临城,也时不时就会被闪电袭击。”

    他在远处看到过两次,近距离遭遇过一次。那些密密麻麻落下来的闪电,仿佛从天空降下的青紫蛇雨,让人永生难忘。

    能逃过这些闪电也全靠提亚纳……以及皇宫坚固无比的地下金库。

    是的,他们当时目标明确,直奔皇宫,也顺利地找到了金库,但并没能从其中得到任何东西——金库的最后一道门,他们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另一个可能的危险是,”雷佐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抽搐,“风临城的鬼魂。”

    房间里又十分微妙地安静了一小会儿。

    “你们不是不信鬼和神这些吗?”泰丝问。

    而且,他们也确确实实没有在这个星域发现过任何鬼魂之类的东西。拉契卡雾林中的那些幻影,都只是曾经发生过的画面,是过去的时间投下的残影,而不是什么鬼魂。

    “我亲耳听过。”老沙地人满脸的毛很好地掩饰了他神情,可他紧绷到像是挤出来的声音藏不住那刻在灵魂上的恐惧,“听见满城鬼哭……只要你们听过一次,就会相信……”

    但那可能只是风声,或因为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放大的瞳孔,泰丝放弃了她的“可能”。

    “而且……如果不是恶鬼附身,提亚纳……她又有什么理由,在连可以争夺的宝藏都还没有拿到手的时候,就突然发疯,杀了我们大半的同伴?”

    雷佐声音颤抖着,终于把那场冒险的结局说出了口。

    片刻的死寂后,泰丝忍不住小声嘀咕:“也许她发现了什么宝藏,不想让你们分享呢……”

    “她没有。”雷佐摇头,“否则当时她明明可以带走的……她杀了七个人,却留下我和沃夫格,带我们离开了风临城,警告我们再也不要回去,也不许向任何人提起……那时的她,和跟我们一起进入风临城的,绝对不是一个人!”

    他们带出了一个恶鬼——这是三十多年里,他真正的噩梦。

    即使他再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

风临(5)

    虽然冒险故事变成了鬼故事,对伊斯的“计划”也毫无妨碍。

    真正的“妨碍”,是在伯特伦分外热烈的欢迎中,比伊斯所预料的更早来到独角兽号的艾伦·卡沃和威利·辛格尔。

    娜娜的变身问题并没有解决,反而因为威利的出现而雪上加霜。男孩儿兴致勃勃地为小龙提供了许多的新的灵感——他跟着娜里亚去过了许多异界,那些有着天赋的魔法能力,诞生方式与这个星域的绝大多数种族截然不同的生物,其形体和面目都更加地千奇百怪。

    而被伊斯寄予希望的艾伦,对孩子们“奇妙”的想象力的纵容,根本毫无底线。

    更多诡异的图画贴满墙壁,甚至贴到了独角兽号的走道上,而伊斯也终于彻底认命。

    他不再去管娜娜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反正……就算她变成只长了四条树杈手的蛤蟆,难道他就能不再那么爱她了吗?

    艾伦在独角兽号上待了很久,还跑去游览了好几个不同的星球,让伊斯也只能乖乖地陪着他。老人的断腿已经换上了更为先进的假肢,无论看起来还是行动起来,与真的都没有太大区别,可他缓慢沉重的脚步,再没有从前的果决和有力,即使外出,他多半也都只是坐在那里,笑呵呵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或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

    他是真的老了。

    伊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除了陪在他身边,还能做些什么。

    老人倒是挺喜欢坐在独角兽号的甲板上跟雷佐和魏特聊天。两个不同世界的老冒险者很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赏金猎人,与冒险者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后者更加自由而已。

    雷佐留在独角兽号,是因为帮助伊斯他们进入风临城,就是他如今唯一的“任务”……大概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任务。

    而魏特,他将与伊斯他们一起行动。

    这就是公会所要求的回报——带上魏特,帮助他找到公会当年在风临城的分部,寻回一些遗落在那里的珍贵资料。

    自从知道了自己身负的重任,魏特脸上的傻笑就没消失过。他当然知道,公会选择他来完成这个任务,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有多强,只是因为他与伊斯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一些,让他们更愿意接受他的存在,而即使他们不幸失败……公会的损失也微乎其微。

    可他还是……好!高!兴!

    “他算是公会里的赏金猎人们养大的。”闲聊时雷佐随口说出了魏特的身世。

    他是一个赏金猎人在任务中捡回的孤儿,小时候时常被扔在公会的各个分部,一逗就笑,十分好养;稍大一点就跟着他的养父跑来跑去,兴高采烈,任劳任怨。

    十二岁时他的养父在一次任务失败时重伤去世,小小的少年独自驾驶着飞船,把养父的尸体带了回来。

    那之后他就被留在了公会总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无论是总部的工作人员,还是来来往往的赏金猎人,都挺照顾这个身世可怜经历悲惨,却还是能因为一点小小的幸福就傻乐上好久的男孩儿。

    照理说,养父的死应该给魏特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可长大之后,即使有不少人劝阻反对,他还是执着地成为了赏金猎人。

    “男人,就应该像掠过星海的风!”

    这是他那个大大咧咧不甚靠谱的养父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半通不通,听起来似乎充满了浪漫与豪情,却也完全无视了其中的常识性错误——星海里压根儿就没风。

    魏特并不会像养父那样时时念叨这句话,却也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他当然知道星海里没风!”年轻的赏金猎人努力为自己的养父分辩,“可这种话,不是领会精神就好了吗!又不需要讲科学!”

    然后又被泰丝哈哈笑着摸了鱼头。

    艾伦也挺喜欢这个总被人拿来取乐,虽然时常忍不住愤怒或委屈地汪汪两声,弱弱地反抗一下,却也从不会认真生气的年轻人。

    “脾气挺好,”他跟伊斯说,“有点像埃德。”

    “……哪点像!”伊斯强烈反对,“埃德可没那么蠢!”

    “你骂过埃德多少次‘蠢货’,你自己记得清吗?”艾伦斜眼看他。

    伊斯不吭声了。

    “记忆”大概确实会美化许多东西……且美化的程度还会随着时间日渐加深。认真想一想的话,魏特的乐观其实比埃德的随和善良还要更难得一些——埃德的性格多半是十几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和瓦拉的悉心教导养出来的,魏特的生活却要艰难得多。

    伊斯承认这一点,却莫名地……不高兴。

    总被他阴恻恻地盯着看的魏特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条龙,又不太敢问。

    而伊斯自己……其实也说不明白。

    直到普南星的防御在各个渠道的消息对照中被摸了个透,艾伦也没离开独角兽号。

    尽管伯特伦一直表示“还没到最好的时机”,伊斯却觉得,他们进入风临城的计划已经成熟得快要从树上掉下来。

    他有点急了。他当然不是不想陪着艾伦,也很珍惜这相处的时光。可从独角兽号得到的消息来看,新布瑞坦显然已经有所行动……

    “你到底在急什么?”艾伦问他。

    “……他们很可能在试图掌握源石的力量。”伊斯只好说实话,“而源石可能与埃德有关……我担心那会对他有所影响。也担心……那力量会失控。”

    布瑞坦人所创造的科技文明,丝毫不逊于燿星的魔法文明,甚至在许多方面更胜一筹——那是普通人也能掌握的知识与力量,是普通人也能参与创造的文明。布瑞坦人因此而充满骄傲与自信,那是理所当然的,可这样的骄傲与自信,也会在很多人心中酝酿成一种危险的自大,一种认为只要找到了方法,就能掌握一切,控制一切的自大。

    这样的想法本质上或许并没有错,甚至是整个文明前进的动力之一,却很容易让人变得太过狂妄,尤其是那些原本就掌握着权力和力量的人。而以这样的狂妄去面对他们并不了解的魔法之力,便会导致像风临城那样可怕的灾难。

    或更糟。

    就连安克兰也不敢强行占据一条巨龙的躯体,把他的灵魂剥离到另一个容器之中,或彻底毁灭,只能千方百计地哄骗他定下一个契约……那条飞船上的人却并不觉得这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妄想。

    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呢?

    “你想保护这片星海。”艾伦忍不住微笑。

    伊斯一愣,下意识地反驳:“并不是!我只是……为了埃德,也为了娜娜,我不希望她所面对的是无数个彻底混乱或荒芜的世界。”

    她的眼中,应该看到更多更美好的,富有生命力的东西……即使那会让她的审美变得更加一言难尽。

    艾伦摆摆手,露出一脸“你说是怎样就是怎样啦”的理解和宽容,反而让伊斯更加郁闷。

    “别急,孩子。”老人捧着一杯不知来自哪个星球的清甜果汁,眯着眼告诉他,“别急……你总是没什么耐心,可有时候……很多时候,‘等待’能让通往胜利的道路更加平坦;而冒险,也不是在明知可以避开某些危险的时候,却非得去自讨苦吃。”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就喜欢把一句简单的话说得特别复杂,让它听起来特别意味深长……伊斯腹诽着,十分乖巧地回答:“我知道了。”

    如今哄艾伦可比哄娜娜容易得多。

    成功地传授了人生经验的老人满意地点头,那天晚上睡觉都睡得特别香。

    夜半时分,微弱的火光缓缓浮动在老人留着夜灯的舱室,在他床前凝成模糊的影子。老人平稳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里,那影子沉默地站了很久,微微俯身,伸手抚过他满头的白发。

    半个多月后,加德莱特帝国在边境与新布瑞坦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

    双方都开始在边境集结飞船,看起来气势汹汹,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两边都只是在虚张声势,互相试探,并没有真想打起来的意思。

    果然,没多久双方就达成了协议,各自撤兵。整个星域的气氛都似乎为之一松——这些年来,这样冲突时不时都会发生,而冲突结束后,总有一段时间,即使又有了什么摩擦,各方也会默契地能忍则忍,能等则等,相安无事地保持一段时间的平静。

    而伯特伦也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时机。

    他的目标是完全不被发现地进入风临城……如果不幸被发现,就假装是寻宝者。

    这样寻宝者一直络绎不绝,并不会受到太多的关注。在这种时候,甚至即使被发现,也比平常有更大的几率不会遭到攻击。

    反正也是有去无回。

    但伊斯他们只要能进入风临城,想出来就容易得多了。

风临(6)

    距离普南星最近的边界附近,一颗巨大而荒芜的行星被一圈圈的星环所围绕,而星环下里,静静漂浮着一条半新不旧的飞船。

    比伊斯他们更早离开独角兽号的魏特已经在船上待了五天,依然时不时地朝着空荡荡的后舱探头探脑,或朝着地板上泰瑞画出的、已经看不见的神秘圆圈发呆。

    看着他像条闲不下来的小狗般跑过来又跑过去,正检查着调整过的驾驶系统和各种附加的防御及辅助魔法的泰瑞忍不住开口:“……你知道他们来之前会通知我们的吧?”

    魏特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就是……有点紧张。”

    紧张又兴奋,急切而充满期待。

    “你做任务的时候也是这样吗?”泰瑞觉得有点好笑,“你这样真的接得到任务吗?”

    “我,平常也不是这样的……”魏特弱弱地分辩,“而且,我之前接的任务,其实都很简单啦……”

    至少最初看上去,都还挺简单的。

    他一个刚出道的赏金猎人,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并不会去接那些他觉得超出自己能力的任务,但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总有些任务会在中途变得复杂又危险,而他却又总能逃出生天,或像前两次那样,得到意料之外的帮助。

    “他们要过来了。”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的驾驶员艾莉克多开口道。

    魏特瞬间窜去了后舱,终于成功地亲眼目睹了独角兽号神秘的传送魔法。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整个过程快得不过一眨眼,地面上的符文微微一亮,伊斯他们就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欢迎!”魏特热情地伸出双臂,“欢迎来到无声之箭号!”

    “……这好像不是你的船吧?”泰丝走过他身边,抬手敲敲他的脑壳。

    这条船是他们从一群海盗手里偷来的,攻击力不高,但灵活性和速度都是一流,稍稍加强一下防御,就很适合他们这次的冒险了。

    魏特摸摸额头,毫不在意地嘿嘿笑,跑前跑后地为他们介绍船上的装备,甚至殷勤地跑去给他们拿水,像个第一次邀请朋友来自己家中做客,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热情的主人。

    “来得刚刚好。”泰瑞起身把驾驶座让回给艾莉克多,“小行星群还有半天就会经过普南星,你们还有点时间练习一下配合。”

    玛雅走过来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戴上她特质的头盔,向艾莉克多点了点头。

    头盔能加强她天赋的感知能力,然后反馈给艾莉克多,让飞船能穿过包围着风临城的雷暴。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能够像雷佐所说的那个纳登人一样,一边感知周围环境的变化,一边自己驾驶飞船。

    但玛雅的驾驶技术相当一般。

    她的脑子动得很快,手却总是有点跟不上,平常的驾驶还能应付,比较危险的情况下就没法儿指望了。好在,她与艾莉克多已经合作过好几次,行动起来宛如合体,也算是另一种奇迹。

    伊斯曾经考虑放开自己的意识,带着整条船飞过雷暴——他的确能做到,但无法持续太长的时间。

    倘若只有他自己,就算一时判断错误,被劈上几下,大概也没什么要紧。但这一次要做的事情太多,即使他真能独自解决……他也不敢再开口。

    泰丝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想起来还是会毫不客气地刺他几句。他可不敢让她知道他有这样的念头。

    他固然享受一个人行动的自由,但真的……也并不讨厌有同伴在身边的感觉。

    在星环里练习了一小会儿,他们便飞向普南星,半途与一片会擦过普南星的小行星群相遇,不但没有避开,反而直接飞了进去,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岩石之间,找到他们早就挑中的那一块,藏在了岩石的阴影里。

    伯特伦之前在等的其实不是两个帝国的冲突,而是这个——那场冲突只能说是意外之喜。

    飞船里暗了下来,所有能关的灯都全部关闭。泰瑞低头监测着行星群的方向,如果它们偏离了轨迹,不会像他们所预测的那样进入普南星的大气层,他们就得改用另一种更容易被发现的方法。

    这些在虚无之海里乱飞的小行星,其运行总是受到太多因素的影响。但一次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行星的轨迹的确有所改变,却比他们之前所预料的更好——它们会直接撞上普南星,擦着风临城雷暴的边缘,落进波涛汹涌的大海。

    “……也太好了点。”泰瑞惊讶地喃喃。

    泰丝稍稍扭头,看了看靠在墙边,刚刚睁开眼睛的伊斯,忍不住撇了撇嘴。

    她怀疑伊斯干了点什么……但她才不要巴巴地跑去问他,也不会给他半句称赞!

    他们根本就不必再小心翼翼地避开普南星外的三重防御,只需要用魔法让飞船模拟出岩石的状态,就以最快的速度,毫无阻拦地冲进了普南星的大气层。

    ……或许,有点太快了。

    飞船里所有的灯都熄了,连动力系统都已经暂时关闭。黑暗的船舱里,窗外无数岩石与空气剧烈摩擦时发出的火光,耀眼得像无数个太阳。

    魏特知道他们在魔法的保护之下,却依然仿佛感觉到了那灼人的温度。

    可兴奋也依然远远强烈过恐惧——他曾不止一次地抬头看见夜空中的流星雨,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身在那漫天划过的流星之中。

    另一种光芒骤然亮起,轰然的巨响让魏特的心脏都随之一颤。

    “他们在攻击小行星。”泰瑞说。

    这其实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负责保护此地的人不会阻拦那些将坠落在海中、不会造成太大影响的陨石,却不会允许有过大的陨石砸到风临城。

    根据泰瑞的计算,他们之前就已经换了一颗更小一点的岩石做掩护,却也难免被爆炸所波及。

    在泰瑞突然急促起来的警告声里,他们比之前所预计的更快地撞进了雷暴之中。

    飞船瞬间从岩石上脱离,没入厚厚的云层。灰黑阴云翻腾如海上的巨浪,当头砸向小小的飞船。魏特有一瞬间简直忍不住要扑过去抢过操纵杆——因为艾莉克多一动也没动。

    她也已经戴上了头盔,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动静,低垂的双眼牢牢锁在操纵台上,一眼也不去看窗外。

    此刻,玛雅就是她的另一双眼睛。

    她们并不需要用语言来沟通。头盔让她们的意识相连,玛雅所感知的一切,做出的判断,都会即时传到她的脑海之中。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这样的合作其实难度极高。艾莉克多必须放弃自己的判断,对同伴付出绝对的信任,同时精确地操纵飞船。

    魏特提心吊胆又万分敬佩地缩在一边。他自认是做不到的,即使他能够无条件地相信同伴,但身为驾驶员,他必然也会不自觉地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行动。

    那根本无法控制——人的大脑终究不是自动驾驶的智能模块。

    而自动驾驶所能达到的准确与灵敏,在雷暴之中却完全不够用的。

    这不是魏特迫降过的、那个被混乱的气流包围的行星。闪电的速度比风要快太多,也更难以预料,何况风临城的雷暴,比正常的雷暴还要危险得多。

    正常的闪电是藏在云间的蛇,偶尔显露身形。这里的闪电却像是想要困死风与云的网,密集得让魏特毛骨悚然。

    有好一会儿他甚至紧紧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他的小心脏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但后来他还是忍不住又睁开了。

    如此难得的经历,真要这样闭着眼睛过去,他将来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都不好意思张嘴!

    一道道闪电划过,在他眼底留下清晰的痕迹,即使是在护目镜的保护之下,也明亮像是要灼痛他的双眼,但由始至终,没有一道真正劈在飞船上。

    终于看见云层下城市的黑影时,魏特都还有些恍惚。连雷佐所说的那个纳登人,都没能做到这样的毫发无伤。他们的飞船当时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雷击,只是靠着防护罩勉强撑住了而已。

    反应过来时他几乎想要跳起来放声欢呼,却一声也没敢出。

    他们的确已经穿过了外围的雷暴,但飞行并没有结束……危险也并没有结束。

    仍有无数闪电不时劈向地面,几十年间或许从未彻底熄灭的火焰,腾起的黑烟,严重地阻碍了视线。

    好在,玛雅此刻的感知,靠的也并不是她的眼睛。

    魏特已经顾不上那些,他觉得他完全不需要再担心自己的安全。而风临城,那座正迎面而来的、曾经辉煌无比的旧帝国都城,此刻,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神。

风临(7)

    即使雷佐说过,城中常因雷击而起火,魏特想象中的风临城,仍是一座暗影幢幢,寂无人声的死城,是漫天雷霆之下,一片凝固在毁灭那一刻的废墟,可撞入他眼中的城市,却似乎仍在不甘地挣扎。

    它还活着。

    活在怒吼的风声里,活在随风狂舞的火焰与黑烟之中,活在断壁残垣间顽强生长的植物上。

    飞船掠过一条宽阔的大路,路边一座已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建筑在将熄的火焰里轰然倒塌,而路的另一边,纤细的藤蔓攀附在倾颓的石墙上,被烧得焦黑的树干又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新芽,路边的水池未曾干涸,疯长的半水生植物直漫到满是裂缝的路上,魏特恍惚看见一只灰黑色的动物从野草间窜过,忍不住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

    可这里还有植物……那么,有动物生存,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会不会……其实也还有人活在这座城市里?

    大爆炸的那一晚,即使许多人家都有自己的飞船,逃出去的人也不到十分之一,大多数人其实都被留在了这座城市,即使机器人们如传言所说,扫荡了整座城市,也总有人能活下来吧?

    毕竟机器人也并没有在这里待多久。它们在雷暴彻底包围风临城之前就撤离了。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想象那些被扔在这里的人活得该有多么艰难和绝望,想到自己都渐渐有点喘不过气来。

    飞船忽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它被雷劈中了。

    魏特踉跄一下,迅速站稳,有些惊讶。这里的闪电其实已经没有外围那么密集,所以这是……

    伊斯下意识地大步走向玛雅,还什么都没做,就被人一把拉住。

    阿尔茜警告般竖起一根手指。

    玛雅的情况显然有些不对,紧握在扶手上的手背分明地爆出青筋——她已经到了极限。

    但现在不是替换的时候,如果伊斯强行接掌整条船,她的情况很可能反而会变得更糟。

    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去打扰她和艾莉克多。

    伊斯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动。

    飞船歪歪扭扭,惊险万分地飞向王者之路。

    那条直通皇宫的大道,两边都立着布瑞坦帝国历代皇帝的雕像,每一具都高耸入云,只有乘坐飞船才能看到全貌。

    它们并未完全倒塌。

    雕像并非用岩石雕凿堆砌,而是用一种合金铸造,头顶的王冠被设计成了避雷针,即使被闪电集中也能安然无恙。

    但竖立起它们的那位皇帝陛下,大概没想到会让祖先们天天遭雷劈。

    大爆炸那一晚的混乱中,三具雕像倒了下去,其他九具却直到如今仍屹立不倒,即使上半身都没入了阴云之中,那逼人的气势亦丝毫不减。

    皇宫后侧一处藏在地底的停机坪是他们此刻的目的地,也是雷佐他们来到这里时停飞船的地方。

    停机坪入口已经塌了半边,但他们的飞船并不大,形似箭头的扁平船身,也很适合在地形复杂的地方穿梭。当飞船飞到不会被雷电波及的深处,终于落地,玛雅紧绷的身体立刻就软了下去。

    阿尔茜赶紧上前,却也帮不上多少忙。这种精神上的消耗,只能靠她自己恢复。

    艾莉克多摘下头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的情况比玛雅要好一些,脸上也满是冷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边却弯起一点难得的弧度。

    这一趟飞行的确艰难又凶险,却也能带来极大的成就感。

    “拉塔波拉!”泰丝高举双手为她们欢呼,“我给你们唱首歌放松一下吧!跳舞也可以哦!”

    即使半死不活,玛雅也十分嫌弃地表示了拒绝:“别!”

    泰丝咯咯地笑着,真正唱起歌来的,却是诺威。

    他如今很少开口,但魔像曾经平板单调的声音,其实已经跟从前那个精灵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悠扬而简单的曲调似乎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连根本听不懂他在唱什么的魏特都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他其实挺紧张的,甚至比在雷暴里穿行时还要紧张。驾驶员们已经完成了她们的任务,接下来……他也得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知道在这一群人里他大概是最弱的,公会如此安排,就是暗示他厚起脸皮借助伊斯他们的力量……他的脸皮一向都挺厚,但也做不到完全依靠他人。

    他也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稍稍休息之后,由泰丝、泰瑞、伊斯和魏特组成的探险小分队就准备进入皇宫的地下金库。

    他们对珍宝不感兴趣——即使是非常感兴趣的魏特,这一次的目的也不在于钱财,而是为了积累一点经验,给自己热个身。伊斯他们则是想看看金库里是不是也藏着什么秘密的文件之类。

    而离开飞船之后,他们最先发现的,是尸骨。

    这里显然发生过激烈的战斗,除了布瑞坦士兵的尸体,还有不少已经被彻底损坏的机器人,其中有一些,倘若不是露出了内部的金属骨架和线路,看起来简直跟真人没什么两样。

    把机器人做得跟人一模一样,却又并不把它们当成真正的人来对待……一旦产生自己的意识,这些机器人选择“背叛”,几乎是必然的。

    而在满地尸体之中,魏特找到了雷佐那些死于“厉鬼”之手的同伴。

    三十多过去,他们尸体也已经化成了白骨,但单看衣服也能轻易将他们与其他尸骨区分开来。

    魏特小心地把那些尸骨都移到了一边,准备有时间的时候来收殓。

    他们毕竟也是他的前辈。

    放下最后一具尸骨时他愣了一下。雷佐当时并没有说得太仔细,看现在看来……这些死去的赏金猎人,都是有布瑞坦血统的人。

    这一点从他们眼眶的骨骼就能判断出来——布瑞坦人独特的、微斜的大眼睛,是十分强悍的基因,哪怕只有一点点布瑞坦血统,全身上下唯一继承的布瑞坦特征,也一定是这样一双眼睛。

    而从提亚纳的枪口下活下来的两个人……雷佐是个纯种的沙地人,另一个几年前已经死去的赏金猎人,魏特也曾经见过。

    那是个没法与外族生出后代的水生种族。

    他没怎么犹豫就把他的发现告诉了同伴。毕竟,风临城是不是真的有鬼,提亚纳是因为被这里的什么力量所控制才失去理智,还是另有原因,对他们的行动也是有影响的。

    “你也不是那么蠢嘛。”泰丝十分欣慰。

    年轻的赏金猎人其实有着相当敏锐的直觉和很不错的观察力。

    难得被夸奖的魏特喜形于色,走路时都昂首挺胸,脚步生风。

    停机坪有直通金库的秘密通道,路上并没有什么危险,几处关闭的门也已经被雷佐他们轰开。四十多年前那混乱的一晚,被摧毁的不止是星网,据说所有的电子设备也都失去了用处。泰瑞调整了所有的装备,并不意外地发现,这里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系,内部的通讯也是断断续续,十分勉强。

    无论魔法还是科学,在这里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伊斯所感觉到的,却不是混乱和压制,而是……如呼吸般规律的,时强时弱的起伏。

    而这一点,玛雅在飞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

    “中心点是在雷暴之中,应该是从前的新能源研究所的位置。”她说,“那里……有什么东西存在。”

    那可能是爆炸的余威,也有可能是……导致那场爆炸的东西,还在那里——即使新能源研究所本身,连同相连的大片土地,都已经被炸得掉进了海里。

    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他们确实不需要跑进海里去捞东西。但那个必然最为危险的地方,是他们最后的目标。

    他们的行动路线,是从雷佐最熟悉也最安全的皇宫开始探索,然后去附近的帝国图书馆,再到云漫区的赏金猎人公会分部,最后才去原本在外区的新能源研究所……或至少是离它最近的地方。

    “就怕计划得再好,也有人更喜欢自己乱跑。”泰丝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当然不会让伊斯听不到。

    伊斯默默叹气,一声不吭。

    “其实,”魏特小心翼翼地为伊斯辩护,“他那时候,也只是随机应变而已嘛。他已经很努力地在保护大家了,是我太没用……”

    他已经知道了泰丝时不时冒出头的怨气从何而来,而他觉得,当时拖累了伊斯的他,也应该勇敢地负起责任。

    “你是挺没用的,”泰丝哼哼,“但我难道是因为谁的‘随机应变’而生气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魏特连连否认,“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他就不该开口!

    “你说!”泰丝怒气冲冲地问他,“是开口就道歉但是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更可恶,还是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绝不开口认错的人更可恶?!”

风临(8)

    “前……前一个?”魏特忐忑地回答。

    “都很可恶!!”泰丝瞬间提高的声音在黑乎乎的走廊里撞来撞去。

    “是是是!”魏特点头如啄米,“都很可恶!都很可恶!”

    泰瑞忍不住嗤地一笑。

    伊斯终于听懂了。他似乎,好像……的确没道歉。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现在突然道歉,好像也很奇怪……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吧。

    泰丝的怒气被过于捧场的魏特勾了起来,难免又要冷嘲热讽几句。还好雷佐的记忆并未出错,他们极其顺利地摸到了金库的大门前。

    看见那扇低调却奢华的金属大门,泰丝眼睛一亮,顿时把那一点“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那家伙居然还是不肯说一句对不起不行这一次一定要告诉娜里亚”的恼怒远远仍到了一边。

    “奢侈!”她大声批判,“连金库的门都镶这么多宝石!”

    不知用什么合金铸造的沉重大门上,用各种宝石镶嵌出了当年布瑞坦帝国的广阔疆域。

    最重要的星球用颜色相近的宝石雕刻出精致的花纹,不重要的那些便是用不同形式切割的大大小小的星辰石,从任何角度看都流动着奇异的光芒。

    但尽管心痒难耐,她也没有立刻上手去撬。

    据雷佐所说,他在风临城失去的第一个同伴,就是在试图撬下门上的宝石时被电成了焦炭。

    门前还散落着他们当年的努力留下的各种残骸,其中甚至包括一块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已经四分五裂的巨大石块,充分表现出了当年那些束手无策、暴跳如雷的赏金猎人的愤怒与沮丧。

    电击留下的痕迹在石块上像是某种奇怪的花纹,魏特不由自主地就挪远了一点。

    他当然很喜欢那些亮亮的宝石,但他也绝对没有那块石头结实。

    “能源应该封在门的内部,而门的材料特殊,能屏蔽一些影响,所以当年没有被损坏。”泰瑞猜测着,兴致勃勃地又靠近了一点,“这附近也没有任何开关……我猜开门的方法就在这些宝石上。”

    “……你很想解开门上的谜题吗?”伊斯突然开口。

    泰瑞扭头看他,很有点莫名其妙:“不然呢?我们怎么进去?……你要直接砸了它吗?”

    “……可以吗?”伊斯反问。

    泰瑞更加莫名其妙了:“如果你做得到的话,当然可以。”

    虽然他是挺喜欢解谜的,可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执着于过程啊!

    伊斯似乎松了口气,抬手一推,沉重的大门便缓缓打开。

    魏特目瞪口呆,几乎忍不住要尖叫——这么容易的吗?!

    “……我切断了内部的所有连接线。”伊斯认真地解释。

    他最近恶补了一些“基础科学”之类的……而且,这可比同时毁掉十二个机器人的中枢简单多了,至少这扇门绝不会在受到攻击时直接自己炸开。

    泰瑞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给他一个拇指。

    “我先进。”伊斯说。

    泰瑞默默点头。

    背后噗的一声,是泰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所有人默默地回头看她时,她却又已经绷起了脸,甚至一脸严肃地左顾右盼,仿佛笑出来的那个根本不是她,而是徘徊在这里的某个鬼魂。

    所有人又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门一开,明亮灯光便流泻而出。封闭了几十年的空气并没有什么特别怪异的味道,却仍有浓重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仿佛门内并不是堆积如山的珍宝,而是阴冷的墓穴。

    魏特探头张望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

    大门后面……真的是一片尸骸。

    他没敢动,直到伊斯招手让他们进去。

    满地形容扭曲的干尸让魏特简直无处落脚,却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绝大多数尸体都集中在正对大门的墙壁那一边,封闭的空间里,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没怎么腐烂,仍能看出曾经的精致和华美。

    “皇室成员?”泰瑞猜测。

    另一些人围绕在这些衣着华贵的人外侧,穿着统一的制服,大概是皇宫里的工作人员。

    “所以他们是在动乱和爆炸发生时躲进了这里……但没能再出去?”泰丝感慨,“好惨。”

    确实挺惨。

    魏特视线掠过一个蜷缩在墙边的女性和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婴儿,扭头不忍再看。

    “他们应该是能从内部打开门才会躲进来的吧?”泰瑞十分疑惑,“怎么会……”

    伊斯有些懊恼地皱眉,门没开时他就知道里面有一堆尸体,可他确实没想太多就破坏了门内的机关,这会儿让他回想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他的科学知识还没有丰富到这个程度。

    “也许是被人故意关在了里面。”泰丝抬腿迈过一具尸体,“不会自相残杀的皇室简直都不能算皇室!……算啦,反正跟我们也没关系。”

    门内空间很大,但被一排排金属柜隔开,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并不是巨龙喜欢的那种,不管什么珍宝都胡乱堆在一起的,让人看一眼就会被闪瞎的宝藏。

    每个金属柜大小相同,只有编号,而且每个柜子都有不同的密码。

    但对伊斯来说都没有意义。

    他左右扫上一眼,大步走到一个金属柜前,打开柜门时轻松得就像拉开自己房间里的衣柜。魏特紧跟在后,不敢乱跑,但伊斯从柜子里拿出的并不是什么秘密的文件,而是一颗足有半个拳头大小的火红宝石。

    泰丝背着手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看宝石一眼,又看伊斯一眼。

    站在一边的魏特若有所思地看宝石一眼,又看泰丝一眼——那宝石的颜色,像极了她的头发。

    伊斯默默把宝石递给泰丝。

    “送你。”他说,然后极小声地、飞快地说了声:“……对不起。”

    泰丝努力绷住的脸瞬间笑开。

    虽然拿别人宝库里的东西当礼物送人似乎有点一言难尽,但是她一点也不介意!

    他们就这样在宝库里转了好一阵儿,虽然并不以珍宝为目的,却也还是毫不客气地拿走了许多东西,其中一大半明显是泰丝的喜好。

    连魏特都得到了整整一盒宝石,整个人都有点晕乎乎。

    这个宝库,在他看来更像是银行的保险库。不同的东西很有可能有不同的主人,并非都只属于当时的皇帝陛下。

    但如果真是这样,这些东西的重要性恐怕要大打折扣,毕竟,没有人会大胆地把自己真正的秘密藏在这里。

    其中也有不少是各种文件。唯有这个,即使是伊斯也只能一份份打开去看。

    他们看到了许多令人惊喜的东西。

    比如,赏金猎人公会最初的组建者之一就是一位皇子,他与另一位单看名字默默无闻根本没人听说过的组建者当时所订立的、特地用手写的合作契约,甚至公会最初的各种规定,都好好地、被十分珍惜地收在一个木盒里。

    魏特拿走了这个——他觉得这也是十分珍贵的资料了。

    文件里还有不少遗嘱和情书之类……似乎也只有这些,当时的布瑞坦贵族才觉得还有用手写和保存的必要。

    宝库深处的另一扇门后,他们找到了真正有用的东西。

    这里大概才是真正属于皇帝的宝库。许多柜门开着,显然,即使当时情况紧急,逃走的皇帝陛下也还是带走了不少东西,也销毁了一些,但留下的资料中,正有伊斯他们所需要的。

    风临城最初的设计规划图,皇宫密道的地图,旧帝国的几处秘密基地……唯独缺少与新能源研究所相关的东西。

    那个研究所在城市的规划图里甚至是不存在的。那地方原本该是座发电厂。

    因为找不到清单,光是搜寻和整理各种资料就花掉了他们三天的时间,连阿尔茜和诺威也下来帮忙。

    “这大概是我所经历的所有冒险里最无聊的三天了。”泰丝瘫在墙边唉声叹气,顺便给大家念了一首皇帝陛下写的情诗,让大家轻松一下。

    “写得还不如我!”她嗤之以鼻,“这种东西,他居然也有脸放在宝库里!”

    这里数字版的资料似乎都已经被带走或销毁。以当时的布瑞坦人的习惯,其实已经很少留存纸制的文件,所以宝库里大半的纸制资料都是这种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你可以把它带出去给伯特伦,作为送给曼宁帝国那位皇帝的礼物……我觉得他应该会喜欢的。”阿尔茜笑眯眯。

    瓦萨尔爱好历史与文学,十分热衷于收藏各种手写的信件之类。不管那位在逃离风临城后没多久就莫名死掉的前布瑞坦皇帝陛下的文学水平如何,他亲笔写的情诗,某种意义上也还是挺珍贵的。

    作为礼物,完全拿得出手!

    “……好主意!”泰丝拍手称赞。

    人人都觉得温柔善良又稳重的阿尔茜,这一类的“好主意”可一点也不比她少。

风临(9)

    图书馆离皇宫不远,但再没有安全的密道相连,得穿过一片带花园的广场,而那片广场,早已被轰得坑坑洼洼。

    阴云之下的风临城几乎不见天日,云层最薄时也只有极其微弱的天光,却经常下雨,以至于广场上被炸出来的坑都变成了水坑,水坑里又长满了各种植物,简直像一片沼泽,一不小心就会踩空,还得担心随时可能劈过来的闪电,十分惊险刺激。

    魏特觉得泰丝这次应该满意了——这总能算是真正的冒险了吧?

    然而泰丝还是一路跑一路骂。

    她又不是娜娜,小狗一样玩个接球都开心。被闪电追着在泥地里跑,固然惊险刺激,但也很无趣啊!

    他们跑过广场时其实还挺顺利,并没有被闪电特别关注。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图书馆,则多半是被重点关注的对象。

    皇宫的地面建筑也被破坏得十分严重,但能看得出是被重武器攻击,而不是被雷劈。王者之路上屹立不倒的雕像,多少也给了不争气的后代一点点庇护。

    但图书馆,则显然是既被攻击过,又被雷劈过,并且因此而燃起过不止一场大火,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断壁残垣,连植物都长不起来。

    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图书馆收藏古籍的地下书库能幸免于难。

    图书馆的详细地图,他们很早之前就已经从苏妮苏普那里得到,但此刻,站在面目全非,连框架都不剩的废墟之上,一时竟连方向都难以判断。

    “……那边。”伊斯抬手一指。

    他一直分出了心神留意闪电,但会飞的生物,对方位的判断总是更准确一些。

    满地破碎的砖瓦高高低低地堆积着,烧黑的书架和桌椅像某种动物的残骸般支起,比外面的广场还要难走。

    泰丝骂骂咧咧地跳上一具从外墙砸下来的雕像,踩着它线条流畅的身体往前跑,其他都人都赶紧跟上。

    她虽然骂得凶,却也总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最容易走的路。

    但在她跑到尽头,正准备从雕像上跳下去的时候,走在最后的伊斯突然大叫了一声:

    “泰瑞!”

    泰瑞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却在被魏特一把拉住的同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天空扔出了他一直挂在手腕上的金属圈。

    闪电无声落下时,大法师塔特地按他们的要求制作的防御法阵瞬间展开。

    泰丝已经被诺威拦腰抱住,退回泰瑞身边,魏特原本还想看看神秘魔法如何抵御大自然的强大力量,却不得不闭上眼睛,甚至把手都叠了上去,唯恐被闪瞎。

    他有点后悔没带护目镜……但护目镜恐怕也挡不住这样的光。

    连伊斯也无法直视这样的闪电,只有诺威能清楚地看见。闪电不止一道,而是连续不断的十几道,间隔的速度约等于无,不像是从云层中落下,更像是空气如玻璃般瞬间裂开了无数裂缝,每一道缝隙里都闪出能毁灭一切的冷光。

    大法师塔给的便携式法阵,他们之前已经试用过,不止能抵御闪电,还能将闪电之力吸收转化,以供下次试用——它可不是从前那种一次性的消耗品。

    但此时,闪烁不定的符文显然有点支撑不住。

    这闪电里或许有些别的力量,又或者,只是太强,强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法阵破碎前发出了尖锐的警告,泰瑞和伊斯不约而同地抬手补上另一层防御,但在这之前,魔像已高高跃起,跳出了法阵的保护范围之类。

    他的身躯是一种特别金属制成,虽不像大多数金属那样导电,但到底还是金属。

    最后的两道闪电都劈在了他身上,将他沉重的身躯都击飞出去。

    魏特刚睁开眼就忍不住惊呼——一个机器人被闪电劈中,或许不至于像人一样被劈成黑炭,内部的芯片之类也绝对保不住。

    但诺威并没有像他所担心的那样冒着烟远远砸在地上,反而在半空里翻了个身,稳稳落地。

    已经跳下雕像的泰丝收住了脚步,忍不住大骂:“你就……”

    迟到的雷声轰然响起,炸得所有人眼前发黑。

    泰瑞捂着耳朵蹲了下去,脑子里嗡嗡直响,直到一丝暖意从身体中流过,才恢复了听觉。

    阿尔茜开启了治疗法阵。

    诺威已经毫发无伤地跑了回来,但暂时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的身躯内部刻着与泰瑞使用的法阵效果类似的符文,能吸收许多种能量转化为自己的力量,那最后两记闪电其实已经被破碎的法阵弱化,并没有伤到他,但他此刻还浑身滋滋冒着电光,恐怕得“消化”一阵儿才行。

    “他不是机器人,他是……魔人,对吧?”魏特两眼发直,喃喃问道。

    泰丝不禁摇头:“……果然一听就是你能取出来的名字。”

    一样的蠢!

    在赏金猎人眼中变得神秘无比的魔人诺威走在了最前面,跟伊斯一起掀开屋顶砸下的石板,倒塌的书架……和堆叠的尸骨,挖出了地下书库的入口。

    魏特看到那堆尸骨时就已经觉得不妙。果然,从砸穿的大门上半部分钻进去之后,已经亮起的光焰球,又一次照出了满地的尸骸,比皇宫地库里的还要多得多。

    皇家图书馆从不闭馆,稍近的两所大学的学生都经常跑来这里,一坐就是一整晚。灾难发生的那一晚,工作人员很可能特意打开了地下书库,让他们暂时躲藏……可他们再没能出去。

    而且,与死在皇宫宝库里的那些人一样,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因为饥饿和窒息而亡,倒更像是,在因为恐惧而挤在一起,甚至互相拥抱着的时候,突然就那么死了。

    这样的话……宝库里的人很有可能也不是被人趁机陷害。

    宝库里环境特殊,所有的尸体都变成了干尸,这里的尸体却都只剩白骨,但空气却十分奇怪的,甚至比宝库里还要好上一点。

    有些阴冷,但干净,清爽,不但没有什么腐臭,连书页发霉的味道都没有,反而有一种淡淡的……香味?

    魏特一头雾水,伊斯却在闻到那独特的香味时就露出了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你也闻出来了吧?这熟悉的味道……”泰丝拍拍胸口,“我还以为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

    魏特茫然四顾。现在的谜就已经够多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增加新的谜题?

    伊斯循着香味找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匪夷所思的答案——有人住在这里。

    书库的一角被整理出了一个简单舒适,在柔和的白光下甚至透出几分温馨的“窝”,有床有桌有书架,甚至还神奇地摆了张躺椅。

    隔出这个小小空间的两张长桌上,一张放满了书,一张堆着各种奇怪的东西,却都摆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乱。而那淡淡的香味,来自挂在桌角的一个小小的银制香薰球。

    泰丝拎起香熏球看了看,把上面的标记指给伊斯:“斯顿布奇塔蓬图!”

    很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这句话在魏特耳中简直像句咒语,在其他人耳中却像是另一道惊雷。

    “……水神神殿里的香味……”阿尔茜终于想了起来。

    那香熏球是斯顿布奇城专为王室制作各种金银制品的塔蓬图家出品,而这淡淡的香气,也是水神神殿里最常用的一种香薰,据说是圣者费利西蒂最喜欢的味道。

    所有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泰瑞才疑惑又期待地开口:“……埃德?”

    “不是。”伊斯和泰丝异口同声。

    泰瑞怏怏地闭嘴。他其实也知道多半不是,埃德突然离开时是半夜爬起来给儿子换尿布的时候,怎么可能还随身带着什么香熏球……因为鼻子有点敏感,他也一向不喜欢用香薰。

    伊斯瞪着桌上一本合上的笔记。他其实已经猜到了某种可能,却实在不想接受。

    泰丝伸手要去翻开笔记,又突然缩回手。

    “那家伙,”她猜测,“不会在笔记上做什么手脚吧?比如任何敢碰它的人都会变成小猪崽之类。”

    “我并没有那种毫无必要的习惯。”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回答了她,冷冷淡淡的语气却与从前没有半分区别。

    伊斯深吸一口气,回头望向那个依然一身白袍的家伙。

    “……伊卡伯德·贝利亚。”

    意外地……似乎也没有从前那样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但也绝对、绝对,没有一点怀念!

风临(10)

    “贝利亚大人。”阿尔茜恭敬地行礼,泰瑞也慌慌张张地赶紧跟上。

    伊卡伯德·贝利亚,对他来说既是老师的老师,也是他少年时的课本上许多内容的撰写者,一看到他,他就控制不住地紧张得浑身僵硬——感觉下一刻就会被抽查功课的那种僵硬

    伊斯的脸也有点发僵,但当然完全是另一种原因。

    他讨厌这个又秃又胖的牧师。虽然他看起来没从前那么胖但显然更秃了……很好。

    那厌恶起初是深刻的憎恨,这家伙在柯林斯神殿的地牢里用法术探查他的身份,让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半人半龙的怪物……那时的痛苦与绝望他永世难忘。

    但因为埃德成了水神的圣者,而伊卡伯德又一直是肖恩·弗雷切最得力的属下,他不得不忍受他的存在,忍到最后……他们到底也算是一起战斗过。

    仇恨或许已经放下,厌恶却永远不可能改变。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而且看起来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的样子。

    “您也是……为了找埃德才来这里的吗?”泰瑞一脸崇拜地猜测。

    “怎么可能!”伊斯冷笑,“就算埃德死在他眼前,他都不会动一下眉毛!”

    “那倒也未必。”伊卡伯德淡淡地开口。

    如果有谁死了会给他添麻烦,而且正在他眼前,他也还是会动一动的。”

    泰瑞闭了嘴,默默缩到一边,并不敢将伊卡伯德没有说完的话理解成他自以为是……或希望是的意思。

    一时的兴奋让他忘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牧师,可没有多少牧师该有的慈悲之心,与肖恩·弗雷切之外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交情可言。

    无论是与他同时代的人还是后来的研究者,几乎都觉得他更该当个法师,甚至有人怀疑,他根本就是个披着牧师袍子的法师,毕竟似乎就没人见过他施展牧师特有的治疗法术。

    这个人所施的大多数法术,都是他自创或修改过的,没有其他人施得出来,哪怕看起来像是某个法术,实际上也有所不同。

    但抛开牧师与法师的区别,他在魔法上的天赋无以伦比,与疯法师罗穆安·韦斯特,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只是,罗穆安行事毫无顾忌,贝利亚却无论如何也披着白袍。

    没人知道他与肖恩·弗雷切之间有什么故事或约定,但至少,在肖恩还活着的时候,他行事虽古怪,却始终还是守在一个牧师该有的底线之内。而在肖恩死后,他就消失了。

    一个不再有任何顾虑的伊卡伯德·贝利亚会变成怎样,想想……其实还真有点可怕。

    伊卡伯德走到自己的躺椅边,自顾自地躺了下去,一点也没有要招待客人的意思。

    他看起来很有些疲惫。就算是他,独自在这里生存恐怕也不怎么容易。

    “……你怎么会在这里?”伊斯冷冷地重复他的问题。

    “寻找创造者的足迹。”伊卡伯德倒没有拒绝回答,“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们从哪儿来,又去往何处——仅此而已。”

    “……为什么?”

    “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

    “你找到了什么?”

    “你问得太多了。”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魏特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他偷偷看来看去,也还是看不懂其他人的神情。他们似乎颇为忌惮眼前这个老人,那忌惮里却又带着更多的敬意而非畏惧。

    只有伊斯明明白白地表现出了他的厌恶,但这厌恶里也没有什么敌意。连他咄咄逼人的问题,似乎也不是充满怀疑的质问,就只是……十分单纯的字面上的意思。

    而伊卡伯德的回答也同样如此。

    最多话的泰丝此时一言不发。与伊卡伯德这样的人交谈,大部分正常人都会被噎个半死,像伊斯这样直来直去的方式,反而是最合适的。

    即使这样的直来直去里带着情绪……但伊卡伯德完全不在乎啊!

    而伊斯,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会因此而气得跳脚的小龙了。

    “……交换信息。”伊斯开口道。

    他知道伊卡伯德不会说谎,却也不会回答他太多问题,与愿意还是不愿意无关,只是纯粹地不耐烦,觉得那完全是浪费自己的时间。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其实挺能理解。

    伊卡伯德微微抬了抬手,意思很明白——他同意交换,但得先听听他们有什么可以交换的。

    伊斯垂头想了想。他知道伊卡伯德所说的创造者是什么,那是传说中的古神……是像星燿那样的存在。

    星燿是条龙,其他创造者却未必是同样的形态。只不过,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很可能就是龙语。

    他一直觉得在这个星域许多地方留下龙语或类似符号的不一定就是埃德。那可能是耐瑟斯,或安克兰……也可能是另一个创造者。

    他说出了几个星球的名字,而伊卡伯德只去过源星,他甚至进入过那个藏在深山的村庄,看到了那个祭坛——远在伊斯他们去辛加山之前。

    但在那之后,他的探索方向与伊斯他们完全是两条不同的路……他似乎连源石的存在都不知道。

    牧师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发现或猜测,伊斯也没有多问,只是淡然点了点头,心中窃喜。

    那他应该还有挺多东西可以拿来交换。

    埃德曾经随口跟他提起过伊卡伯德的习惯。与喜欢四处乱跑的罗穆安相比,伊卡伯德更喜欢待着不动,想要寻找什么答案的时候,他总是尽可能地收集资料,从中找出线索,得出最有可能的结论,然后在只能自己亲自去证明这个结论的时候,才动上一动。

    不然也不会长得那么胖。

    伊斯暗搓搓没什么风度地腹诽着,开口道:“拉契卡,那里的雾林里有个怪物……”

    他反复想过那怪物到底是什么。它的智力宛如幼童,它的力量却强到不可思议。无论是埃德还是他们,其实都没能真正杀死它……拉契卡人认为它是恶神,诺威在它身上感觉到类似安克兰的气息,那么,它很可能真的是神。

    一个尚未长大,或脑子出了毛病的神。从它扭曲的形体判断,伊斯更倾向于后者。

    而一个神不可能是天生的弱智,如果它的脑子真的有问题,那必然是受到了更加强大的力量的影响。

    伊斯能想到的,只有创造者。而源石,也有可能是创造者所遗留的东西。

    他们从拉契卡带回的岩画,在他盯着看了好几个月,又与泰瑞争论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总算得出了三种至少在逻辑上说得过去的排列方式,并以此推出三种可能,结合拉契卡当地的其他传说和他在那怪物的灵魂之中看到零碎的画面,伊斯觉得最接近事实的一种是,因为受到了某种伤害——有可能是源石造成的伤害——那怪物从星海之中坠落到拉契卡,巨大的冲击扬起的尘土和它为了保护自己而产生的迷雾遮蔽了阳光,让大半个拉契卡陷入漫长的黑暗之中。它的力量导致了时间的混乱,引来了埃德,埃德利用源石的力量困住了它,帮助拉契卡人“击败了恶神”,并带走了源石。

    那是在三千多年前发生的事。但几千年后,为什么源石又会出现,或者,两颗源石到底是不是同一颗,他就没法儿确定了。

    他觉得他在怪物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个发光的圆球就是源石,可他没能看到源石上的刻痕,而拉契卡人抽象的岩画里,自然也不可能有多么准确的描绘。

    “你觉得那颗石头并没有在爆炸里消失。”伊卡伯德说,“你觉得你能在这里找到它……或有关它去向的线索。”

    伊斯点头:“你难道没在这里察觉到什么特别的力量吗?”

    “创造者的力量并不‘特别’。”伊卡伯德纠正他,“如果源石真是他们所留下来的,它的力量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这个世界本身的力量。”

    伊斯嘴角一抽。他不信他没听懂他想问的是什么……他不是来跟他讨论“如何让用词更加严谨”这种问题的!

    但伊卡伯德说话只会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源石……源星。”他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给它取这个名字的人,大概从一开始就觉得,它的力量属于布瑞坦人……这也是你所担心的吧。”

    “……我的确担心这个,但你是不是也想太多了。”伊斯没好气地说,“叫它源石,不是因为他们以为它来自源星吗?”

    伊卡伯德淡淡扫了他一眼,明明没什么表情,伊斯却仿佛清楚地从其中读出了“我就知道你的脑子想不了太多”的轻蔑。

    心底按不住的火苗嗖嗖地往上窜。在他爆发之前,伊卡伯德从躺椅边的小圆桌上抽出了一个卷轴,扔到他怀里。

    “我在这里待了已近一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力量,”他说,“你们要找的地方也已经被炸得掉进了海里,什么都没剩下。那里像是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一个风眼,整个城市,以及雷暴的力量都围绕着它,起伏不定……可如果你们真想找到点什么,在那里——在现在,恐怕是找不到的。”

    伊斯一边听一边打开了卷轴,片刻之后,难以置信地笑出声来:“你这是……想拿我们做实验?!

风临(11)

    在龙与牧师进行着不算友好但至少平静、一句废话都没有的交流时,其他人交换一番眼神,开始默默地探索这个地下书库。

    这里从前平时并不对外开放,只有提出申请才能进入,一般人根本得不到允许,因此阅览区不大,书架间的通道也略窄。绝大多数尸骨都集中在阅览区——人在满怀恐惧又无处可逃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聚在一起。

    仔细看上几眼,尸骨的情况更能证明他们之前的猜测,他们很可能是在同一时间突然死去的。

    魏特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低声向泰丝提出一个正常人的疑问:“他住在这里……不会觉得瘆得慌吗?”

    这跟住在墓地里有什么区别!

    “不。”泰丝也用耳语般的声音回答他,“他说不定还挺满意,因为死人可比活人安静多了。”

    魏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开口。

    “风临城大爆炸,到底是在机器人开始攻击之前,还是之后?”泰瑞也正小声问诺威。

    诺威不是机器人,但他的记忆不会出错,也能将他所看过的所有资料都综合起来,得出更准备的结论。

    “按苏妮苏普提供的消息,是之前,但事实上应该是前后各一次大爆炸,稍小一些的就更多。”他回答,“‘风临城大爆炸’,只是个含糊的统称。”

    当时的情况太过混乱,以至于逃出去的人的记忆也十分混乱,没人能确定到底是哪件事拉开了毁灭的序幕,但大多数人最开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不是因为爆炸,而是全城的能源提供突然中断。

    停电,停水,所有需要能源的设备都停止了运转,不管它们使用的是哪一种能源。

    但所谓的“所有的电子设备都坏掉了”,其实并不准确。至少,在刚刚停电的时候,公共设施的确被破坏,有独立能源的私人设备,却并没有受到影响。只不过,只要拥有智能且处于联网状态,哪怕不是机器人,也再不服从任何命令,只能手工操作。

    通讯器还能打开,只是没有信号,飞船能够启动,武器也能正常使用。大部分成功逃离风临城的人,都是在听见爆炸声,或得知机器人发动攻击时当机立断,立刻行动,才躲过了一劫。再晚一些,就算想逃也很难再逃出去了。

    即使那时雷暴还尚未形成,整个城市也已经完全失序。

    有人觉得自己在停电之前就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有人的记忆里,爆炸却是在停电之后才发生。最终被大多数人认可的一种说法是,蓄谋已久的机器人利用星网控制了所有智能设备,切断了电源。停电导致新能源研究所的某项实验失败,发生了第一次大爆炸,驻守在附近的军队都被调了过去。机器人趁机攻进皇宫,试图挟持老皇帝,但因为皇宫使用的智能设备和机器人反而极少,所以没能成功,它们也同时控制了星港,不允许人类进入,直到所有的机器人全部撤离风临城,并在离开之前,彻底毁掉了能源中枢,爆炸将附近的新能源研究所也卷了进去,并且引起了更加剧烈的爆炸。

    这第二次爆炸,才导致了可怕的、影响了整个星球的风暴,让其他几座城市都坠入大海。而风临城本身,却因为某种力量停留在了雷暴里,依旧浮在半空。

    “如果是这样的话,”泰瑞推测,“我怀疑第二次爆炸并不是机器人干的……照机器人的行动方式来看,它们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报复布瑞坦人,而是脱离控制。”

    在这个星域的其他地方,机器人几乎是同时行动,但都只是制造混乱,表明它们的“独立”,然后趁机逃离,并没有进行任何毫无意义的屠杀和破坏。

    它们对结果的计算比人类精准,它们也没有人类那样不可控的情绪。倘若有什么地方发生了毁灭性的灾难,那多半是因为人类的恐惧和愤怒,而不在机器人的计划之内。

    只要目的达到,它们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

    甚至,如果风临城还存在,布瑞坦人即使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选择了逃离,也必然会回来,重新控制这座城市,那会分散他们的精力,给机器人创造更多的机会。

    它们不会计算不到这一点。

    “第一次爆炸虽然猛烈,却并没有达到炸毁小半个城市的地步,也没有引起电磁风暴,所以很多人还能在这期间逃离。”泰瑞说,“但第二次爆炸……是真正致命的,很可能……”

    他没能解释下去。伊斯不由自主地提高的声音,在这一刻传了过来。

    “他们不会打起来吧?”泰丝说,看起来很是忧虑,又有点藏不住……也根本没藏的小兴奋。

    魏特觉得他越来越了解这个似乎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红发女人了——她未必是真希望他们打起来,但“充满争执的交流”可比“心平气和的交谈”要有趣多了。

    “……回去看看吧。”泰瑞说。

    他对伊斯所说的“实验”倒是很感兴趣……那可是伊卡伯德·贝利亚的实验!

    龙与牧师并没有打起来,甚至连吵都没能吵起来。伊斯单方面的熊熊怒火,对上伊卡伯德淡淡的一句“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卷轴”,立刻就变成了有点尴尬的小火苗,弱弱地摇晃几下,要熄不熄地努力撑住。

    泰丝又轻又快地抽走了他手里的卷轴,递给泰瑞。泰瑞一边怂怂地暗中观察着伊卡伯德的神情,一边飞快地扫过卷轴上的符文,眼睛越来越亮。

    封在卷轴上的法术,换个人来未必能这么快就看懂,可泰瑞曾经见过类似的法术……那个将他送到如今这条时间线上的法术,事实上,也是伊卡伯德创造出来的。它并非强行打通两个不同的时空,而是寻找时空中原本就有的裂缝……寻找时光之河自然形成的支流,然后加以利用,

    只不过,法术尚未完成,伊卡伯德便已死去。埃德回到“孤舟”之后,虽然一直警告他们这种试图穿越时空的法术十分危险,却并不能阻止学院进行各种研究。

    而任何法术都需要实验——泰瑞就是自愿的实验者之一。

    那个实验事实上算是失败了。他独自一人落在了根本不是目标的时间点上,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没想过回去。

    他不觉得自己能做到,他也担心他的努力会影响他所在的世界。

    他只能像埃德曾经所做的那样,随遇而安……或随波逐流。

    而如今,他看到了另一种希望。

    伊卡伯德的法术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穿越时空,而是让自己的意识钻进时空的缝隙,去窥视过去或未来。他们并不能改变任何事——他们并不会真正干扰时间之河,虽然危险依然存在,成功的几率却也更高,而且不会遭到反噬。

    “我可以!……”他开口,又在伊斯恼怒的视线里冻住,然后用更小一点,却依然坚定的声音重复:“我愿意试一试。”

    如果行得通……他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回到孤舟,他也同样放不下这个世界的朋友,但如果能看上一眼……如果能再看一眼他的亲人,他的同学和老师,他的故乡,他心中的那个空洞,应该,也就能填上了吧?

    “你们想做什么,由你们自己决定。”伊卡伯德平静到冷淡的神情并不因为多了一个自愿的实验者而改变,“但这是我创造的法术,而不是用于交换的消息。”

    伊斯的脸更黑了。

    这意思是,如果他们要冒险用这个很可能让他们的意识迷失在时空之中的法术,还得付报酬给他吗?!

    而且,这个法术,还是他扔给他,而不是他自己要来的!

    “你……”他开口,然后被泰丝一把拖住。

    “这么重要的事,我们总得商量一下嘛。”她说,“给我们一点时间如何?”

    就算是讨价还价,也要摸清了情况,做好准备再说嘛!

    伊卡伯德搭在躺椅扶手上的手指抬了抬,算是回答。

    “最合适的时间在五天之后。”他悠悠地提醒了一句。

    “照他的意思,五天之后,无论我们是否参与,他自己都会行动。”

    即使已经回到飞船上,阿尔茜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既然如此,不如等他成功回来再说?到时再跟他交换消息……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窝囊,也不怎么厚道,但哪怕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也总比一个还没人能证明是否可行的法术要安全得多。”

    这是最谨慎的方法,但大半的人都对之摇头。

    “如果真能满足他的要求,他的确不会故意撒谎,但会不会有意无意地误导我们什么,那可就难说了。”伊斯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但对那个秃头牧师的“好心”依旧不报任何期待,“而且,他要找的东西,想要知道的东西,跟我们并不一样,所以有些事他根本不会去关注。”

    自己的问题不能指望别人来解决,尤其是伊卡伯德这种眼里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兴趣之外的东西的人。

    而且,如果他们这么干……不是更要被那家伙瞧不起了吗!

风临(12)

    “还有,我大概知道他说的‘最合适的时机’是什么意思。”泰瑞迫不及待地补充,“瞧这个,整个城市的力量起伏,虽然时强时弱,但整个曲线是向上的,而且频率越来越快……很有可能会在五天后达到最高值,而那一天,按这个星球的时间来算,正是四十三年前风临城大爆炸的同一天……如果错过这一天,即使我们在他成功之后再偷偷使用他的法术,很可能也得等到一年之后,甚至更久。”

    来这里的那一天他就在外面装了一大堆探测器,虽然被闪电破坏了不少,但也还是得到了足够的数据。

    “‘偷偷’……啊。”泰丝笑眯眯一脸欣慰的样子。

    泰瑞的脸微微一红:“我只是说‘如果’我们这么做……不是我想这么做的意思!”

    泰丝还是笑眯眯,敷衍地点头:“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该说我们来得太巧吗?”阿尔茜叹气。

    虽然看起来似乎的确是凑巧——因为伊卡伯德显然的确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但这种隐隐的,像是被算计了的感觉,实在是令人郁闷。

    “你们说,他是不是已经用过那个法术,并且一早就知道我们会在什么时候来这里?”泰丝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

    即使明知这不过是并没有任何根据、也不需要任何根据的坏心眼儿的猜测,只需要他们同仇敌忾地骂一声“老奸巨猾!”,泰瑞还是十分认真的为老师的老师分辩了一下:“这个法术施法的条件十分苛刻,我觉得他不会浪费这个时间和精力……”

    伊斯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冷冷地、很有点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

    “也许是没有,”他说,“但是……他也未必真的一点也不需要我们。”

    “时空的裂缝绝不止一条,它们复杂得就像迷宫,即使是在你所说的‘最合适的时机’,你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所以你的法术里有个辅助符号,一个能让你能够更加准确地定位的符号,而这个符号是可变的。”伊斯藏不住他的得意,“你想要寻找的是创造者……而我,是创造者的后代,这样天然的联系,能最大地提高你成功的可能——是吗?”

    伊卡伯德看着他,显然有点惊讶。

    “你居然能看懂这个。”他说,“看来这些年,你多少还是有学到一点东西的。”

    伊斯的得意立刻就变成了恼怒。

    “可惜你没带上那条小龙,”伊卡伯德自顾自地惋惜着,“它比你要合适得多。”

    伊斯冷笑一声,爪子都差点弹出来。

    他把娜娜留在了独角兽号上陪艾伦……但无论她在哪里,都不是这个秃子可以觊觎的!

    “既然是合作,条件可就得好好谈谈了。”泰丝抱起双臂,上前一步,昂首挺胸,底气十足。

    现在他们可不是蹭法术的了!

    伊卡伯德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会给你们一份我整理过的索引。”他说,“这个书库里,你们所需要所有图书都在上面。”

    “听起来不错。”泰丝点头,“可是,瞧,伊斯有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独立空间,虽然也不是很大,但装下这个书库里所有的书,也还是足够的呢。”

    他们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毕竟他们实在没多少时间耗在这里翻书,而这些藏书,也不该被永远遗留在这里。

    伊卡伯德的眼睛眯了眯:“……雅纳克加的花园?”

    泰丝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不管怎样,在花园里看书总比在白骨堆里看书要惬意一点吧?”

    这里的书,伊卡伯德显然还没有看完。他们当然不能强行把书全部收走,所以让其变成一个诱饵,而不是需要争夺的资源,对他们应该更有利一些。

    连“花园”本身也是一个很不错的诱饵。那个被一条龙所创造出来的空间,据说风景如画,永远有繁花盛开,清风徐徐……连她都没进去过呢!

    如果能让这个神出鬼没的牧师成为花园里的老爷爷,随时可以“请”出来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伊卡伯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已经看透了她的打算,但泰丝半点不怵,笑笑地看回去——这可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她一点也不亏心!

    “……我可以顺便帮你们寻找线索。”伊卡伯德退了一步,“但我也随时都可以离开。”

    伊斯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

    反正花园里连垃圾都装过了,再装一个老头儿也无所谓!

    “就这样了吗?”泰丝遗憾而不解地睁大眼睛,“我觉得我们好像不是很划算呢,毕竟你帮我们做的事,我们自己也能做到,只是要多花一点时间而已。”

    她的得寸进尺让泰瑞头皮发麻,伊卡伯德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悦。

    “法术材料略有富余。”他平静地开口,“除了我和伊斯之外,还可以带多一个人。”

    泰瑞喜出望外地屏住了呼吸,不自觉地微微踮脚。

    “你不行,”伊卡伯德望向他,瞬间击碎了他的希望:“出发点不同。”

    泰瑞怏怏地垂头——是的,他来自另一个时间,在这样的法术里,他不是一条原本就在水里的鱼,而是一颗从天外砸来的石头……除非以他为基准,重新设定法术。

    泰丝回头跟同伴们叽里咕噜地商量了一下。

    她总觉得依然不太划算,但伊卡伯德的底限又实在很难摸透。

    “就这样吧。”伊斯说。

    这样算来算去的也太累了。

    他们能进入另一个时空的时间相当有限,而伊卡伯德有自己要寻找的答案,能多一个人,固然有更多的危险,却也会有更多的发现。

    而且,既然同行,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不管是因为习惯还是某种坚持而依然穿着白袍的伊卡伯德,总不好意思见死不救吧?

    总之,不要想着能占这位牧师大人便宜,能不吃亏就已经很不错了!

    泰丝很有兴趣来一趟灵魂出窍的超时空之旅,但在泰瑞的分析之下,最合适的人选其实是玛雅和阿尔茜。

    一个私语者,一个牧师……及不自知的私语者,她们与创造者,其实也有极其微弱的联系。

    但玛雅的精神尚未恢复,只好放弃了这个机会。

    阿尔茜有点紧张,但不熟悉她的人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只是变得更加温和细心,体贴周到地照顾着每一个人,认真仔细地做着各种准备。

    在确定的时间之前,他们先去了一趟赏金猎人公会,但并没有任何收获——那地方被毁得比图书馆还要彻底。

    原本范围就不是很大的建筑,被炸成了大小相连的几个土坑,长满了荒草,只剩半边墙壁还要倒不倒地支在那里,风一吹,说不出的萧瑟。

    魏特对着地图找到了密室,但这密室到底不如皇宫的地库结实,也已经被炸得稀烂,找到的几个金属柜都已经扭曲变形,里面的资料也都被烧成了灰,只剩一点难以辨认的碎片,完全无法判断是不是魏特所要找的“红标资料”。

    魏特沮丧地在那里蹲了半天,又不死心地像只地鼠一样东挖西挖。泰丝周围看了看,却觉得有些奇怪。

    “你们……你的前辈们,当时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她问魏特,“这里是住宅区吧?周围这一片,也就这里被炸得这么惨。”

    公会其实是位于商业区和住宅区的边缘,但这两个区都并没有怎么被战火波及,看得出大部分的损坏都是因为闪电,只有公会这一片,明显是被攻击过的。

    如果是碰巧……那也碰得太精准了一点。

    “而且,”泰瑞补充,“这里的密室,不是从外面炸塌下去的,而是从里面炸开的。”

    “不但得罪了人,还有内奸。”泰丝眨眨眼,补充道。

    魏特跳起来,涨红了脸:“也……也有可能是撤退的时候为了销毁秘密资料自己炸的呢!”

    “那还让你回来‘找回珍贵资料’?”泰丝反问。

    魏特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小声反驳:“也许现在的公会负责人并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呢……”

    赏金猎人反应很快,对危险也有敏锐的直觉。当时在这里的赏金猎人和工作人员,除了贪心地想浑水摸鱼捞一笔的那些,大多数都逃了出去,却也很难说清谁是最后离开的。

    何况,还有一批飞船坠毁在雷暴之中。

    “你能把这里的情况带回去,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吧。”阿尔茜安慰魏特。

    “所以,接下来你唯一的任务就是……不要被雷劈成烤鱼。”泰丝笑嘻嘻地跳下一棵倒卧的大树。

    年轻的赏金猎人郁闷无比,却也只能认命。

    只是……内心却有种隐隐的不安,说不清因何而起。

    他总觉得,他的任务,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风临(13)

    那天晚上,他们听到了雷佐所说的,满城鬼哭。

    那的确只是风声。风掠过这座荒凉破败的城市,奇异的唿哨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忽高忽低地飘着,混合成一种嘈杂而凄切的声响,仿佛真有无数鬼魂,依旧徘徊在那一夜的惊惶与恐惧之中,奔逃呼喊,咒骂哭号。

    魏特裹着他的小毯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知道他是安全的。他躺在他们的飞船里,周围是一群强大得或许足够毁灭一个星球的龙、法师、牧师、魔人……等等,就算真有鬼魂,也无法伤他分毫。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停机坪里的尸骨。靠近飞船的那些已经被清理开来,可也并没有离得太远,这样的夜晚,这样风雨声里,就算那些白骨突然爬起来,缓缓包围了他们,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默默地把自己给吓到了。

    他并不是没见过死人。他亲眼看着养父死去,在他冰冷的尸体边嚎啕大哭着开动飞船。可养父死去时毫无怨恨,也没有遗憾。

    他死得其所,也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并深信他能长成一个跟他一样优秀的赏金猎人。

    他的灵魂应该早已安息……不,像这个星域里许多人一样,魏特其实并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即使是此刻……即使伊斯他们将以“灵魂”的形式进入另一个时间,他也依然并不相信真有鬼魂。他只是……突然感觉到难以形容的恐惧,悲伤,愤怒与绝望。

    仿佛是那些死去的人,竭尽全力地想要把自己的怨恨悲伤都塞进他的脑子里,让他与他们一起嘶喊悲号,然后拖出他的灵魂,让他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昏暗的光线中,另一个人默默地坐了起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视线扫过同样呆坐在那里的魏特时,忽地一怔。

    “……你哭什么?”一样睡不着的玛雅脱口问道。

    “……吓哭的吗?”泰丝立刻就抬起了头。

    飞船里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所有人都坐了起来——根本没人能睡着。

    魏特飞快地抹掉眼泪。这很容易,他皮肤有点特别,看起来苍白光滑,与伊斯的皮肤还挺像,但事实上却是一层极其细小的鳞片,水沾上去瞬间就会滑落,不留半点痕迹。

    “我没哭!”他郑重声明,“这是……犯困导致的生理性的眼泪!”

    “哭就哭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泰丝对他的嘴硬很不以为然,“我都有点想哭呢!……当然不是吓的!”

    “这声音不太对。”玛雅烦躁地按着自己的额头两边。

    “……真、真的有鬼吗?”依然坚信并没有鬼魂存在的魏特结结巴巴地问。

    “不是鬼。”玛雅翻个白眼,“更像是某种……残留的精神力。这座城市,是真的很有问题。”

    残留的精神力……那不就是鬼吗?

    魏特分不清其中的不同,其他人却是知道的。残留的精神力,是智慧生物活着的时候留下的一点意识,与死后形成的鬼魂并不是一回事。

    但唯有活着的时候意识就十分强大,且有十分强烈的愿望,才有可能留下这一点精神力,并在某些条件下被放大。

    “提亚纳,那个纳登人,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发疯的吧。”泰丝不无同情地猜测,“感知太过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啊……据说她们还能通灵呢。”

    “……你们不觉得,纳登人的星球被摧毁,这件事有点奇怪吗?”泰瑞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如果纳登人女性有如此强大的感知能力,怎么会感知不到自己星球的灾难?他们为什么没能提前逃离?”

    他也是突然想到了这个。毕竟在这之前,神奇的纳登人,跟他们实在没什么交集。

    他们只见过一个有着微薄的纳登人血统的摩拉娜,其他无论是男是女的纳登人,他们都没见过,甚至很少听说。

    “据说是因为他们的太阳突然的变化影响了纳登人的能力。”伊斯说,他在花湾城的图书馆里看到过一些相关的研究,“当时他们已经准备离开星球,甚至都找到了愿意接纳他们的地方……但没来得及离开。有很多特地回去帮忙的纳登人,也因此没能逃过一劫。”

    “……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呢。”泰丝说,“照雷佐所说,纳登人的感知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强。他们不会不知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立刻逃离,能多快就多快,然后再考虑‘去哪里’这种问题吗?”

    “还活着的纳登人,也都好像消失了一样。”泰瑞补充,“这也很不对吧?毕竟他们……那么特别。”

    然后他们便沉默下来。

    无论是不是真有问题,关于纳登人的消息都实在少得可怜,连他们如此悲惨的遭遇都很少有人提起,就像是……有谁刻意抹去了他们的痕迹。

    连“被鬼附身”的提亚纳,都再不见踪影。

    “有问题。”泰丝十分肯定地说。

    但他们也没什么时间和精力为他们从未打过交道的另一个种族去寻找答案,他们自己的问题和麻烦都还多着呢。

    “睡吧,睡吧。”泰丝叹着气倒了下去,“养精蓄锐!”

    虽然她并不需要进入另一个时间,但“等待”也是相当磨人的呢!

    准备出发的那一天,泰瑞忍不住问了伊卡伯德,是否有察觉到那异常的精神力。

    伊卡伯德抬起手杖,点了点他们前方不远处翻滚的阴云和雷电。

    “精神力,也是一种‘能源’。”他说。

    这里,是残存的风临城的边缘,前面,就是曾经的能源研究所……和相连的小半个城市在巨大的爆炸中崩塌下去的地方。

    泰瑞一惊:“所以……当时有纳登人死在了这里?他们是这里的研究员?”

    泰丝瞬间就想到了一些更糟的东西,但到底没有说出口。

    这种时候,没必要给同伴们——尤其是给阿尔茜,增添压力。

    又或者,她还是该提醒一句,以免到时冲击过大,反而更糟?

    她难得地纠结了一下,还没能做出决定,伊卡伯德已经淡淡吐出两个字:“走吧。”

    骤然展开的卷轴瞬间烧了起来,极其明亮,没有一点黑烟,仿佛它原本就是一团火,而不是一张纸,烧得连空气都开始扭曲。

    当火光消失,诺威已经稳稳地扶住了软倒的伊卡伯德,泰瑞也赶紧报住了阿尔茜。

    “他都不给时间说声‘再见’的吗!”泰丝大声抱怨。

    “我觉得这种时候说‘再见’……好像也不是很对。”泰瑞小声说。

    泰丝瞪他一眼,又看向伊斯。

    伊斯还笔直地站着,甚至连眼睛都睁着,只是一眨不眨,泰丝正好奇地准备在他眼前挥挥手,身后却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

    她回头,魏特已经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吓的吗?”泰丝疑惑地开口,走过去戳一戳死鱼,渐渐变了脸色。

    阿尔茜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趾。

    她似乎仍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但无论是眼前宏伟的建筑,来来往往的布瑞坦人,还是他们她的视而不见,都清楚地告诉她,她这会儿并没有身体。

    她只是……一缕飞到另一个世界的灵魂。

    短暂的惊讶和微微的恐惧之后,强烈的兴奋漫了上来。

    他们就站在新能源研究所前宽阔的广场边缘。这里同时也是停车场,各种各样的陆行飞船在划分好的区域里排列得整整齐齐,中间留出一条宽阔的通道,通向更上一层的平台。平台边缘则以鲜花点缀,平台上还有一个喷泉水池,水池后才是新能源研究所比皇宫也逊色不了多少的大门。

    普南星的太阳已经落下。它沉没在风临城的下方,却还没有没入海平面,渐暗的日光里,风临城的地平线像是被火焰所点燃,天边的云霞是对比强烈的橘红与深紫,飞鸟扑簌簌掠过天空,飞向大海,整个风临城都被暮色染红,美丽与平和之中,却透出点隐隐的不祥。

    他们应该,如之前所计划的那样,进入到了爆炸发生之前。

    阿尔茜有些激动地向前迈步,身后却弱弱地飘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抱歉……请问……”

    她猛然回头,看见一脸茫然的维特,呆呆地对着她问出一句:“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阿尔茜只能把问题扔给伊斯,并且对他那飘一样的行动方式难掩惊讶——所以,她也得这样飘来飘去吗?真的……很像鬼啊!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伊斯问。

    魏特尴尬又无辜地摊手。

    他是真的不知道啊!他发誓他什么都没做!他明明是站得最远的那一个了!

    伊卡伯德也转了过来,有些意外,又似乎很有些兴趣地对着魏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赏金猎人毛骨悚然。

    不对,他现在没毛也没骨……灵魂悚然。

    “他能在这里,证明他该在这里。”牧师开口说出一句听起来很是高深的话,“走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跟紧!”伊斯只能郑重警告。

    魏特连连点头,忐忑又期待。

    他真不是自己想过来的……可是,既然来了,而且可能真的“该在这里”,他说不定,也是小说里那种注定要创造传说的主角呢!

风临(14)

    整个研究所很大,但如果源石真在这里,找到它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伊斯原本是这么觉得的。

    可他感觉不到源石的力量,而当他展开自己的意识,研究所里居然有两个地方,是他的意识也无法穿透的。

    是的,即使脱离了身体,他的意识依然能展开,只不过,他的“身体”也会随之而变得有些透明,就……更像个鬼魂了。

    魏特一直没敢吭声,但忍不住偷偷地看了又看,有低头看自己。

    “左后侧一处,范围不大但守卫森严,地底一处,范围很广但守卫不多,入口可能不止一道门,有垂直的通道与后侧相连,应该是电梯……地底那里,更像是存储什么特殊材料的仓库。”伊斯把他探查到的情况告诉他们。

    “我们去后侧,他们去地底。”伊卡伯德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伊斯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其实更想让阿尔茜和魏特在他能够感知到的范围内转一转,毕竟他虽然能“看到”,却并不知道研究员到底在做什么。而且这样的话,如果他们出了意外,他也能发现。但是……阿尔茜和魏特,是他的同伴——经验丰富,能力优秀,完全能独当一面的同伴。

    他们需要他的信任,而不是一味的照顾。

    “尽量先在外面了解情况再进入。”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不要冒险。”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定很奇怪,因为阿尔茜一副忍不住要笑的样子。

    “我知道。”她回答,“你们也要小心。”

    伊卡伯德很快就学会了伊斯的行动方式——飘显然比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要快得多。

    他们其实能直接穿过墙壁,但他们还是谨慎地选择了在走廊里飞快地穿行。谁也不知道这里进行着多少种奇怪的实验,也说不准有什么东西会在他们穿过去的时候对他们造成影响……他们的确想找到各自想要的答案,却也没想为此而付出太大的代价。

    走廊上的人个个一脸严肃,脚步匆匆,彼此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一个“外族人”。

    这里的工作人员似乎全都是纯种的布瑞坦人,也有少量的机器人。但机器人所做的几乎都是清洁、运送材料、准备食物之类并不重要的工作,连担任守卫的都没有。

    伊斯分散的意识在一个机器人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那机器人正顺着狭窄的维修通道往下爬,动作一丝不苟,极其规律,却在快爬到底时,像是程序出错般突然停了一停。

    事实上,所有的机器人的动作都在这一瞬有短暂的停顿,只是根本没有人留意到。

    此时的布瑞坦人,对它们还没有任何防备。

    伊斯他们想要进入的地方,得在三楼经过可能不知几重的屏蔽门,或使用特殊的电梯才能进入。然而当他们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使用电梯,跟着钻了进去,周围却骤然一黑。

    停电了。

    几乎同时响起的惊呼声和怒骂身如海潮般在整个研究所涌起——这里的人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还没有合上的电梯门自动封闭,把伊斯和伊卡伯德,连同一个神经质地挥舞着拳头放声尖叫的研究员一起关在了里面。

    “……你可真是选了个好时间。”伊斯幽幽开口。

    “这是用你来定位的时间。”伊卡伯德反唇相讥。

    他们各自移开视线,开始寻找离开的办法。

    这实在是有点措手不及。伊斯一直以为会先有爆炸,然后才是停电……而且,如果机器人真想做什么,不是半夜里更合适吗?为什么会选择现在这个时候?

    以及,为什么电梯里也有屏蔽精神力的材料?!

    他一边疑惑着,一边打了个并没有响声的响指。

    小火龙应声而出,绕着他欢快地转来转去,照亮伊卡伯德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又似乎有点什么的眼睛。

    小火龙扑扇的翅膀像是莫名地僵了一下。

    耳边的尖叫声更加刺耳。那个研究员看不见他们,却能看见这一团突然出现的火焰。

    伊斯抬手让他两眼一翻闭了嘴。

    就算醒来,他应该也只会以为自己在黑暗之中产生了幻觉……而且,他多半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不要改变任何事’,我知道。”他一边命令永恒之火烧穿电梯顶一边开口:“但与困死在这里……或被一个布瑞坦人的尖叫声逼疯相比,也没有什么规则是不能打破的吧?”

    伊卡伯德没吭声——这句话他倒是并不反对。

    伊斯并没有太过嚣张,他只烧出了一个小小的洞,然后闪身钻了出去,向上飘到了另一扇紧闭的门前,却发现这道门,不止能屏蔽精神力,还能压制魔法。

    这就有点过分了。

    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声。但永恒之火并非全无用处,而且这里所使用的材料,显然比几十年后那条巨大飞船上的要差一些。

    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小火龙还是努力烧出了一个洞……然后恹恹地瘫到了他的肩膀上,像饿蔫了的娜娜。

    他下意识地安抚般摸了摸它,意外地触到一团极其温暖而柔软、像是毛绒绒的小动物般的东西,不禁微微一愣。

    他也曾经在这种形态下操纵过永恒之火,那时……好像不是这种手感?

    他没来得及想太多,那个刚烧出来的小洞里,突然如箭般射出猛烈的气流。

    气流挤压出的尖锐的哨声中,伊斯本能地向一边闪开,爆炸般的沉闷轰鸣几乎同时响起,厚重的金属门被巨大的力量所冲击,瞬间扭曲变形,几块玻璃碎片从裂出的缝隙里利刃般直飞出去,扎在电梯井对面的另一道门上。

    而开裂的门里,传出难以形容的声音。

    像是许多人在放声嘶喊着什么,破碎的言语中充满毁天灭地的愤怒与仇恨,不顾一切的绝望与疯狂,如乞求,如诅咒,断断续续地刺进耳中。

    伊斯本该能听懂,但这一刻,他的灵魂也仿佛被无数利爪撕扯开来,一片片碎裂,每一片都被巨浪拍打,被狂风抛卷,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狂乱地搅成一片。

    永恒之火扑腾着钻回了他的灵魂之境。他能感觉它温暖的力量如阳光般洒落,让他在一片混乱之中,找到了一点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找回了对自己的控制。

    巨龙强大的意识在猝不及防的攻击后迅速稳固。伊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显露了身形——他对上了一双凌厉而狂乱,充满恨意的眼睛。

    黑色瞳孔仿佛布满闪电的夜空,又像是快要破碎的纯黑玻璃,透出其后喷薄欲出的冷白火焰,眼白却布满血丝,像浸透了血。

    一双连他也不敢直视的眼睛。

    他移开视线,终于看清了门后的空间。

    电力并未恢复,这里却异常明亮,一个耀眼的圆球在房间前端的金属平台上空飞快地旋转着,抛出一道道如水般奇异的光流,那光流蜿蜒向下,连接在下方手牵手围着它站成一圈的几个女人身上。

    那是纳登人。

    她们的身躯被锁链所禁锢,即使被刚才的爆炸所扭曲,也依然被锁在那里,只有蠕动的长发如蛇般扬起半身,漂浮在光流之中,像狂舞在烈焰里,一缕缕化为飞灰,又一缕缕瞬间重生。

    而她们只是站在那里,仰头看着那个足以刺瞎她们双眼的光球,泪流满面,却动也不动。

    她们其实也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真正在尖叫和怒吼的是靠近电梯这边,拥挤在一起的布瑞坦人。在他们面前,几层被震碎的透明屏障落了满地,被掀翻的桌椅间躺着十来个人,其中还有几个尚有意识,却根本爬不起来,只是凄厉地惨叫着滚来滚去。

    还能站着的人都套着如盔甲般的全身防护,两个装束明显有所不同的人被其他人牢牢护在最后,其中略高的一个正声嘶力竭地叫着:“杀了她们!杀了她们!……不要破坏源石!”

    那声音混在一片“快把门撬开!撬开它!”“电力还不能恢复吗?!应急电源呢?!”“殿下!殿下!您得尽快离开这里!”“警卫呢?!警卫!!”“攻击!攻击!”……的混乱叫声里,听得伊斯忍不住皱眉,又觉得有些可笑。

    还活着的几个警卫的确在疯狂地攻击,但所有的攻击都似乎被光流所吸收。那两道直视着伊斯的视线已经收了回去,似乎并未真的看到他,又似乎根本不在乎他是谁,他为何而来。

    她们狂暴的、仿佛只想要毁灭一切的怒火,让伊斯也为之心惊。

    他怀疑是她们激发了源石的力量,而想利用她们,想控制那力量的人……终将自食苦果。

    即使能够阻止,伊斯也一点都不想阻止她们。

    他只是小心地释放出自己的意识,试图穿过那耀眼的光芒,看清源石上的符号,或探知它真正的力量。

    源石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它的光芒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但也仅此而已。

    它并不像永恒之火那样拥有自己的意识,它也并不因他与创造者的联系就受他控制。

    伊卡伯德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紧盯那不大的光球,眼神热切,却并没有任何动作。

    他热衷于寻找答案……寻找真理,却从没有控制一切的兴趣。

    周围光线一闪,无数机器瞬间启动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来电了!”隐约有人在欢呼。

    房间里,一个沉重的金属罩落了下来,自动锁死在地面的平台上,将源石和围绕它的纳登人全部封死在里面。

    武器轰鸣的声音随之而停,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仿佛这一场意外,已经就此结束。

    伊卡伯德开口吐出了两个字:

    “……愚蠢。”

    源石已被唤醒,而能激活它的力量的人,跟它被封在了一起。

    把两种极其危险的法术材料混合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可想而知。

    “你想在这里盯着它?”伊斯突然问道。

    “是的……你呢?”疑惑于这条龙居然似乎想要对他有所交代,而不是任性地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牧师礼尚往来地反问道。

    “找个人。”伊斯回答,“确认一件事。”

风临(15)

    第一次爆炸并不猛烈,已经下到地底,进入第一道门的阿尔茜和魏特只感觉到微弱的震动,地底的工作人员却像是天崩地裂了一般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怎么会停电?!”“应急灯为什么不亮!”“人呢!来人啊!……”

    “……应变能力有点差。”魏特一本正经地学泰丝评价。

    阿尔茜忍不住笑了笑。

    这地方说起来神秘,但其中的许多人,恐怕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极其单调的工作,即使有过各种演习,也根本没想到会有任何变化,自然也接受不了任何变化。

    “冷静!”有人怒吼了一声。

    慌慌张张瞎扑腾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

    “换应急通讯,开手动闸,封门,电力恢复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那人发出一连串的命令,“维生舱全部锁……”

    明亮的光束划破地底的黑暗,一闪而逝,男人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魏特一句称赞卡在了喉咙里,倒抽一口冷气,呆呆地看着那个难得在这种时候还能镇定自若的布瑞坦人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而攻击他的……好像是他身后的清洁机器人?

    短暂的死寂之后,各种尖叫和惊呼再次响起。

    魏特眨了眨眼,黑暗此时并不妨碍他的视线,只要他想,他就能看到。

    这是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一种提醒他,他这会儿并不是个人的感觉。他看见有人似乎意识到什么,飞奔去执行那个死掉的男人最初的命令,试图封闭入口;有人打开了自带的光源,那闪来闪去的光束并没有让情况好上几分,反而照出一片令人心慌的混乱;他也看见那个刚刚毙掉了自己的主人的清洁机器人,它用平常的速度在办公区的窗与门之间晃来晃去,似乎仍在认认真真地清洁着地面。

    魏特几乎要以为刚才是他看错了什么,可他没有。那支能量枪就握在它手中,也还在射击……而它另一只手里还抓着清洁剂。

    终于反应过来的警卫开始朝它攻击。清洁机器人——魏特觉得应该算是机器人里的英雄,很快就被击中,爆着火花歪歪地倒在了窗边。

    机型限制,它的动作其实并不十分灵活。

    可地底这片位于两道大门之间的空间里,此时并不止一个机器人。当它吸引了所有的火力的时候,更多的机器人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几乎是眨眼之间,警卫就倒下了大半。

    “它们被控制了吗?……它们从哪儿弄来的武器?!”

    有人在绝望地叫着。

    “呼叫支援!呼叫支援!……”

    他正在目睹历史。这个越来越鲜明的认知让魏特此刻并不存在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忘记他们的任务。

    他跟着阿尔茜飞奔向第二道门,藏在门后的东西才是他们的目标。

    而且,似乎,也是那些机器人的目标。

    伊斯说那里可能藏着些特殊的材料,而他觉得,里面说不定是什么秘密武器。虽然这里是能源研究所……据他所知,最强大的能源总是最先使用于各种武器。

    短暂的交锋之后,机器人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被封上的第一道门反而挡住了布瑞坦人的支援,第二道门也被它们轻易打开。

    魏特此时明明感觉不到温度,却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哆嗦。

    缓缓滑开的大门后,是密密麻麻一排又一排的维生舱,而漂浮在其中的……

    “纳登人……”阿尔茜喃喃。

    而且似乎全是女性。

    她们紧闭双眼,惨白如尸体,唯有漂在荧蓝液体中的头发,像是依然拥有生命般盘旋扭曲,激烈地动个不停。

    魏特刚刚沸腾的血液已经瞬间被冰冻。他想起那一晚风雨中的满城鬼哭,想起他们如何谈论纳登人所遭遇的那一场可怕的灾难……

    恒星爆炸。

    他们所能看到所有记录中都是这么说的。

    那应该是场天灾。

    “有问题。”泰丝说。

    “精神力,也是一种‘能源’。”伊卡伯德说。

    某种令人恐惧的猜测呼之欲出,却又被他死命地压下去。

    不可能——他想。

    不可能。

    没有人……没有人能做出这种事来。哪怕是传闻中骄傲,自私,冷酷,狂妄的旧布瑞坦皇室,也不至于……也不至于……

    他怔怔站在那里,在超过他承受能力的巨大冲击中,连意识都恍惚起来,直到阿尔茜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魏特!”她厉声叫着,“冷静一点!回神!”

    年轻人呆滞的眼神终于转向她。

    “我……没事。”他下意识地开口。

    “你刚刚差点就消失了。”阿尔茜说。

    她其实也震惊得失了神,只是,魏特像是要在水里化开一样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把她的意识又吓了回来。

    温柔的波动从紧握的双手中传递过去,无声地抚慰着年轻人依然动摇不安的灵魂。而在他们周围,机器人显然早有计划,有条不紊地四散开来。

    “……它们想把纳登人放出来。”魏特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期待。

    “但也或许只是利用她们制造混乱。”阿尔茜叹息。

    她知道这对年轻人来说或许太过残忍……但接受事实总好过自欺欺人,然后看着自己的希望再一次被击碎。

    魏特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也……好过困死在这里。”他低声说。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那些机器人,看着它们唤醒维生舱里沉睡的纳登人,看着它们试图打开维生舱,却一次次失败。

    阿尔茜一直抓着他的手微微一颤。

    “她们……在看着我们。”她声音发紧。

    魏特悚然抬头,对上一双双直直地瞪着他们的眼睛。

    那些醒来的纳登人,确确实实是在看着他们,而不是那些机器人。

    ——能通灵。

    那原来是真的。

    纳登人的瞳仁里像是嵌着细细的银灰丝线,被称为“命运之网”。据说,当丝线中闪出光芒,那双眼睛便能看透一个人一生的起伏。

    那该是神秘而迷人的……但此刻,那一双双能看透他人命运的眼睛里只有无尽的憎恨与绝望。

    魏特努力移开视线——他根本不敢与她们对视,即使他全然无辜。

    他集中精神去看操纵台前那个依然在反复失败的机器人……而它的动作并没有因此而快上半分。

    另一些机器人在手动打开一个个维生舱,甚至直接击碎玻璃,但速度依然太慢。

    “它们没有弄到密码。”魏特说,“但是应该可以绕过去……天呐!那个机器人的程序难道是三岁小孩儿编的吗?!”

    他突然暴躁起来的语气让阿尔茜心生警惕。

    “这一切都已经发生过。”她说,“这一切都不可改变……你记得的吧?”

    年轻人又沉默下去。

    “可是,”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异常坚定:“他说,‘他能在这里,证明他该在这里。’”

    也许……他就是为此而来。

    他猛地抽出手,冲向那个机器人。

    “魏特!”阿尔茜大叫,却没能阻止,眼睁睁地看着他直接撞进了机器人的身体。

    这简直……比伊斯还要胆大妄为!

    阿尔茜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而魏特此时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也没有时间惊讶于用自己的灵魂侵入一个机器人的智能模块的感觉。

    他完全是在凭本能行事。

    机器人的动作卡了一下,然后变得飞快。

    魏特的计算能力并不比机器人高……可他掌握的是四十多年后的科技。

    在机器人自带的能源耗尽之前,最后一个键敲了下去。

    维生舱接连开启的声音里,眼前忽地一片光明。

    备用电源启动。电力恢复了。

    警报声刚刚响起便断掉,那突兀的一声像是嘲讽般的怪叫。正冲上前想要把魏特从机器人身体里弄出来的阿尔茜猛地一顿。

    一片奇异的声音淹没了她的灵魂。

    伊斯跟着那群惊魂未定的布瑞坦人飘了出去。

    问题似乎已经解决,受惊过度的“殿下”需要好好地休息,也需要有人向他交代。

    刚刚发生的事,当然不可能是他的错。

    人群的簇拥之中,那位殿下暴躁地掀掉了头盔,随手就是一砸。

    “去查!”他怒吼,“停电?!我不敢相信居然会有如此愚蠢的错误……你们知道帝国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任何地方停过电了吗?!”

    头盔下的脸白里透点蓝,因为布瑞坦人天生较厚的皮肤,即使在愤怒之中,也没有透出多少血色,看起来几乎不像个真人。

    伊斯认出了那张脸——旧帝国的十七皇子嘉莱。

    一直紧挨着他的那个稍矮的人也解下了头盔,露出一张他更为熟悉的面孔。

    辛加的面孔……阿米斯特的面孔。

    这样面对面地看着,伊斯可以确定,那相隔了四十多年两张脸的确是一模一样,没有半分区别,连左边眉毛上的一颗痣都是同样的大小,同样的位置。

    可这么看着,他也看不出这个受宠的少年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特别到需要复制他的基因。

    可能还复制了不止一次。

    真要说的话……他好像并不害怕,刚才的危险对他来说似乎刺激远大于恐惧,到现在眼中仍闪着兴奋的光,却又不像寻常这个年纪的少年那样,因为兴奋就聒噪不休,上蹿下跳。

    他很安静地跟着自己的父亲,显得十分乖巧。

    直到许多人领命而去,人群散开了一些,他才有点孩子气地扯了扯父亲的衣角。

    “父亲。”他说,“我想要个纳……”

    他猛地扭头不知看向何处,然后飞快地戴回了头盔。

风临(16完)

    细细的声音漫了上来,如被疾风推动的海浪,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那是种奇特的颤音,似一首歌唱到最后,将停未停,又忽地拔高,在所有人的心弦上狠狠划下一道。

    伊斯觉得像是有无数条冰冷的丝线绞了上来,试图将他绞得四分五裂。但有刚才的经验,他已经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攻击。

    这些纳登人的精神力固然强大,却也不至于强过他。

    意识只是稍稍恍惚了一下,走廊上已经倒了一地的人,只有几个谨慎地一直戴着头盔,或幸运地忘了摘下的人,还能站在那里,惊惶四顾。

    嘉莱并未倒下,阿米斯特及时撑住了他,放声叫着:“过来帮忙!……把他的头盔捡回来!退回去!退回屏蔽门后面!还有,立刻向利奥将军求援!”

    伊斯饶有兴致地挑眉。

    这个少年确实十分冷静,反应也很快。但嘉莱……

    他看一眼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只想送他两个字——活该。

    无论是源石的力量,还是纳登人的精神力,都是极难控制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居然让这两种力量撞在一起。

    纳登人还明显是被迫的。

    地下藏的是什么“特殊材料”,已经昭然若揭……

    伊斯脸色一僵,瞬间没入地板,直落下去。

    被关的纳登人都跑了出来……那阿尔茜和魏特呢?!

    他也就那么一小会儿没有留意到他们而已!

    研究所里的人已经几乎全都倒了下去——除了机器人。伊斯已经能够猜到机器人的计划,是它们切断了电源,给了纳登人反击的机会……它们未必真能计算到纳登人加上源石会导致怎样的灾难,只是像它们在其他地方所做的那样,制造一些混乱。

    毕竟,它们在数量上并不占优势。

    纳登人的精神攻击对它们似乎并没有影响。各种型号的机器人几乎是慢条斯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研究所,对身后的一切丝毫不感兴趣。

    在军队赶到之前,这些并不擅长战斗的机器人,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而即使军队到达,恐怕也没有余力再去追击它们。

    数以百计的纳登人从被布瑞坦人自己打开的屏蔽门里涌了出来。她们没有武器,浑身上下也毫无遮蔽。她们对此毫不在意,即使步履蹒跚,也一刻不停,却并不是像机器人一样往外走。

    仿佛被什么所吸引,她们一层层向上攀登,满头扬起的长发不停颤动,与伊斯所听到的那奇特的声音是同一个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快。

    这栋六层高的建筑是研究所的主楼,正中央是个直通玻璃穹顶的六边形天井,六面纵横相连的楼梯和走廊连成规则的几何形状。

    而此刻,整栋楼都在以同样的频率微微颤抖,

    在那声音似乎已经高到不能再高的时候,楼上轰然一声巨响,半栋楼瞬间炸飞了出去。

    以三楼为中心,整栋楼上半部分完全被掀开,下半部分也在巨大的冲击之下向下坍塌。因为不用担心被砸到,伊斯能清楚地看到那如同海浪般的冲击波将原本坚固无比的建筑轻易粉碎,向四面轰开。

    许多纳登人也同样被轰了出去,却也有一部分抵挡住了这场爆炸。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保护了她们,甚至让她们静止在半空,却没能抵御所有的伤害。然而即使眼中淌下血泪,她们也只是抬起头来,望向她们终于得见的天空。

    普南星没有月亮,但此时,却有一颗明亮的光球悬在半空,蛛网般的光流交错而下,连接起每一个纳登人,如神明一般,将力量赐予它虔诚而遭遇悲惨的信徒。

    但事实并非如此。

    纳登人并未索取任何东西,正相反,她们正在将自己的一切输入那个光球之中——她们的精神力,她们苟延残喘的生命,她们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怒火。

    她们正在将一个原本只有纯粹的力量的东西,变成她们复仇的工具。

    伊斯心情复杂,却并未插手。

    他向某处看了一眼。伊卡伯德站在那里,兴致盎然,却又纹丝不动,平静无比。

    ——他就之知道用不着担心这家伙。

    他掉头去找阿尔茜。

    虽然入口被堵住,地底的建筑却没有受到太严重的损坏。

    阿尔茜跪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自己的意识去碰触实物,她甚至都已经拆开了那个已经连火星都冒不出半个,彻底没了动静的机器人的头壳,即使她的手完全能穿过去……但真正该做的,她实在无能为力。

    伊斯出现时她如释重负,急切地开口:“魏特……他钻进了机器人里,控制了它……然后他再没出来!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也不知道他到底还在不在……”

    消失在这里的话……就死了吧?

    “……是他放出了那些纳登人?”伊斯问道。

    阿尔茜默默点头。

    以魏特的性格,再想想伊卡伯德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实在不难猜。

    可是……这难道就是魏特明明不在法术范围内却还是被拖到这里的意义吗?作为一个推动事态发展,却注定牺牲的工具?

    就因为他心软又冲动?阿尔茜实在不能接受。

    即使那些纳登人大概因此而没有伤害她,她的感觉也糟透了……甚至更糟。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无用。

    伊斯低头看向那拆开的头壳。他倒是能看到魏特……如果那还是魏特的话。

    他已经变成了一坨难以名状的东西,像一滩透明的胶状物,却还能动,十分顽强地伸出许多细小的触手,在机器人的芯片上绕来绕去,也不知道是想钻得更深,还是想把自己从里面拔出来。

    “……你的脑子是不是真的只有鱼脑子那么大?”伊斯毫不客气地骂着,并且将自己的意识压下去,确保对方不管变成了什么都能听清这一句。

    那些细小的触手顿了顿,迟疑起向上伸起,活像只被粘在了芯片上的小水母,努力地想要翻个身,却翻不过来。

    但是,很明显,即使脑子真的只有鱼那么大,魏特也并不想死在这里……或者干脆当个机器人。

    他在求救。

    伊斯叹口气,认命地开始把那一坨赏金猎人往下扒拉。

    就算是给埃德和娜里亚做结婚戒指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做过这么细致的活儿……这也比做戒指要难得多,毕竟戒指做坏了还可以重新来。

    他有很多精金,而魏特只有一个灵魂。

    伊斯能很轻易地把自己的意识几乎无穷无尽地铺开,也渐渐学会了集中精神去看一些极其细小的东西,做一些复杂的事,但从一块芯片上完好无缺地剥下一个已经不成形,却不知为什么把自己打了无数个结的灵魂……这种事他这辈子也不想再做第二次。

    这简直耗尽了他的耐心。当他终于能把那一坨摊在手心,看着它慢慢蠕动着,似乎想要变回原本的样子,几乎有种捏爆它的冲动。

    他嫌弃又小心地把它扔进了自己的灵魂之境,起身看向头顶。

    头顶炮火隆隆。

    附近的军队已经赶了过来。眼前诡异的一幕是他们无法理解的,而能够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已经都死在了之前的爆炸里。

    在纳登人的精神攻击之下,他们只能退到更远的地方,简单粗暴地决定将那颗发光的圆球也好,诡异的纳登人也好,通通轰成灰烬。

    而源石显然能吸收很多种力量。

    它已经越来越亮,亮得像个小小的太阳……一个快要爆炸的太阳。

    “愚蠢。”

    一直旁观的伊卡伯德也只能给出这样的评价。

    “我们该离开了。”他说,“最后一次爆炸,就算是我们,很可能也承受不起。”

    “……你已经找到答案了吗?”伊斯问道。

    “当然。”伊卡伯德瞥他一眼,“毕竟我足够专心。”

    伊斯忍不住气往上冲——难道是他不想专心吗?!

    所有的攻击突然停了下来。军队那边终于来了个有点脑子的人,伊斯能听见那个被称为将军的男人压着怒火发出命令:“封锁周围……用防护罩……尽快。”

    可惜,已经晚了。

    伊斯不死心地周围看了一圈,视线定在废墟中的一角。

    他走过去,踢了踢脚下的尸体——那是阿米斯特。

    然后一只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抓住他的脚。

    少年居然还活着……而且居然似乎能看见他。

    他应该是从楼上砸下来的,整个身体都诡异地扭曲着,胸口端端正正地破了一个洞……一个前后都破开的,很圆的洞。

    爆炸时,源石很可能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但此刻,却有血肉在他胸口那个破洞里蠕动着,飞快地修补着他的身体。

    源石的力量,不知为何进入了他的体内。

    伊斯蹲下去看他的眼睛——他真的能看到他。

    “救……我……”少年低哑地恳求着。

    如此……似曾相识的声音。

    那一瞬间,伊斯浑身发冷地想起,在那条巨大的飞船上,那个只能听见声音的人,以独角兽号的安全为条件,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

    “某一天,当我们并非敌人的时候,如果我向你求救……请救我一次。”

    伊斯当时觉得,这样的情况应该不可能发生,毕竟他们显然已经是敌人,而双方都不是会放弃自己目标的人。

    他答应了。

    结果……这“某一天”,并不是将来的某一天,而是过去的某一天吗?!

    那他……到底该怎么做?

    “伊斯。”伊卡伯德开口提醒。

    他们必须得离开了。

    ……他没有犹豫的时间。

命运之线(1)

    耀眼的白光仿佛还灼烧在灵魂之上。

    那光极亮,却又极冷,冷得像巨人之脊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层层覆下来,轻若无物又重如千钧,让人无法呼吸,也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自己一点点消融在其中,化为茫茫的一片白,坠入沉沉的一片黑。

    至暗之中,有最初的光,柔柔渺渺,如水流淌。

    恍惚触到什么的那一刻,伊斯骤然惊醒,对上一双金灿灿的眼睛。

    “喵嗷~”

    趴在他胸口的女孩儿开心地跟他打着招呼,兴高采烈地问他:“今天的娜娜,是不是也很可爱!”

    今天的娜娜满头蓬松的黑色卷发,卷发里冒出两只毛茸茸的猫耳,大大的眼睛保持了原本的金眸竖瞳,脸蛋圆圆,肌肤微褐,像只充满野性的小猫……包括那覆盖着卷卷的黑毛,还甩着一条长尾巴的身体。

    伊斯头痛地捂住眼睛,对这个人头猫身的小家伙无话可说。

    娜娜不满地伸出两只猫爪,对着他的脸啪啪一通乱打:“娜娜不可爱吗?!”

    “可爱,可爱。”伊斯无奈地开口,努力寻找优点,“我喜欢你的头发,耳朵也很可爱,脸也很可爱,可是……你都要变成人了,为什么还总是要留着四条腿?”

    今天,昨天,前天,前前天……自从娜娜在威利的建议之下不再浪费纸墨画来画去,而是直接变成各种模样,不管头变成了什么样子,身体都一直是四条腿儿。

    “两条腿走路好不习惯呀!”娜娜像只真正的猫一样蹲坐起来,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再说,半人马不也是四条腿嘛!威利可喜欢他们啦!”

    “他们同时还有两只手。”伊斯随口纠正。

    娜娜沉思片刻,身体忽地拉长,从脖子下面又冒出了两只手,上下扑腾了两下:“这样吗?……也挺方便的呢!”

    伊斯眼前一黑。

    娜娜哈哈大笑着,从他胸口跳了下去,欢快地冲向门外。

    “等等!!”伊斯大叫着翻身而起。

    尽管船员们大概已经被各种惊吓磨练到不管娜娜变成什么样子都能闭眼瞎吹,他也不允许她这样跑出去!!

    娜娜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直接穿过房门,四爪如飞,疾奔而去。

    但那多出来的两只手已经缩了回去,身体也已经恢复了正常……算是正常吧。

    人头猫身……也挺好的!

    伊斯脱力地倒回了床上。从梦中惊醒时心悸与冻结灵魂的寒意,都在小龙这一番闹腾之后迅速消散。

    但同时,清醒时的纠结也迅速又缠了上来。

    他依然无法确定,那时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他知道后悔是最无用的情绪,他知道这样的纠结毫无意义,却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去回想,去反复思考当时是不是还有更好的选择,能得到更好的结果……他算是知道埃德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重来”了。

    如果真有那样的力量,如果真的能重来一次——这诱惑真的很难抗拒。

    要不是埃德的教训就摆在眼前,而他绝不能让娜里亚连他也失去,他说不定就会控制不住地去试一试。

    他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找伯特伦。

    白发的船长今天也忙得不可开交。

    他原本十分确定他们进出风临城都真正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但照伊斯所说的情况……他们会成功进入风临城,甚至回到四十三年前的那一晚,很可能是某些人早就知道的。

    即便如此,只要事情还没有爆出来,该遮掩的也还是得遮掩。毕竟,对方也未必就能确定他们到底是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进入,又到底知道了多少。

    雷佐离开之前伊斯他们尚未出发。老沙地人并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样的机会,还毫不客气地嘲笑过他们的优柔寡断。伯特伦只是笑眯眯地咬着烟斗,什么也没解释。

    他固然对赏金猎人公会很感兴趣,但“兴趣”离信任可还很有些距离。

    而魏特……也并不需要担心。

    伯特伦放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让人觉得他们的确想要进入风临城但尚未成行,甚至有意与新布瑞坦帝国的统治者接触,看看能不能合作一番——这倒也十分符合独角兽号以往的行事风格。

    他在应付各方试探的同时也试探着各方,而这实在令人心力交瘁。在这种时候,跑来问他“有什么新消息”却完全不打算帮忙……在这种事情上也帮不上忙的伊斯,就让他很是幽怨。

    被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伊斯也很有些头皮发麻。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得到“耐心一点,静观其变”这样的回答,但如果他静得下来,就不会跑过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伯特伦还真有一点新消息。

    “新布瑞坦,有了新的国王。”伯特伦说,“一个才十来岁的少年……名叫辛加。”

    伊斯一怔:“是真的辛加?”

    伯特伦耸肩:“那可就不知道了。”

    那可能是辛加,也可能是跟辛加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克隆人……有着同一张脸的好处就是,就算国王换了人,或从来都不是大家以为的那一个,也没人能发现。

    但无论如何,辛加被魏特安全送达目的地才不过半年,在那之前,他即使“受宠”,手上也明显没有任何势力可言,半年之后就成了皇帝……怎么也不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

    甚至,那个别别扭扭,又怀着某种期待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伊斯的少年,都不一定还活着。

    “我觉得这是一种态度,或者说,一种暗示。”伯特伦说,“你毕竟救过‘辛加’,所以,我们与新布瑞坦之间,也算是有了一点可以沟通的基础……我觉得他们迟早会找过来的。”

    “……我们也可以找过去?”伊斯试探。

    他并不在乎什么挟恩图报,或别有用心之类的评价,只想尽快解开脑子里那些绕成一团的问题。

    “是可以。”伯特伦重重叹气,“但至少,等到国王的加冕礼?我觉得我们很可能会收到请柬……那会是个不错的时机。”

    伊斯觉得他自己飞过去找人也不是不行……他最近心里总有点慌慌的。但看着伯特伦一脸疲惫的样子,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已经给独角兽号惹了不少的麻烦。如果不是因为他,独角兽号的“友谊与和平之旅”应该会更加简单,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越来越深地卷入各种争斗之中。

    但即使他现在脱离独角兽号,也已经于事无补——他们是一体的,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这样。

    也的确是这样。

    在收到加冕礼的请柬之前,伊斯意外地收到了娜里亚发来的通讯。

    那特殊的声音响起时,他莫名地呆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通。

    “伊斯。”娜里亚的声音很轻,低缓却平静:“是艾伦……他走了。”

    心中骤然一空。难以置信……又仿佛,早有预料。

    艾伦突然跑来独角兽号,让他陪着东逛西逛,絮絮叨叨的,比从前啰嗦了好几倍,又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却在他从风临城回去之前就返回了燿星。

    那时候,他其实,就已经感觉到什么的。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只是低声告诉娜里亚:“我马上回来。”

    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斯顿布奇。为他开门的娜里亚眼中并没有太多悲伤,甚至还能对他微笑。

    那并非强颜欢笑,或故作坚强,但当娜娜扑进她怀里时,伊斯还是忍不住笨拙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还好。”娜里亚轻声回答他:“我猜他并不喜欢我们用眼泪来送他离开……他在独角兽号上跟你念叨过吧?凯勒布瑞恩说过的那句话……”

    伊斯点了点头,唇边也不自觉地牵起一点弧度。

    半精灵牧师说过,艾伦·卡沃会活得好好的,直到两鬓霜白,寿终正寝。

    艾伦这两年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没有半点悲伤,反而十分满意,甚至有些得意。

    他觉得这样很好——他这一生虽有遗憾,却并未虚度。而生命最后的十几年,平静美好到足以安抚他所有的伤痛。

    他在壁炉前的摇椅上溘然长逝。

    那时威利还以为外公又像平常一样睡着了,体贴地帮外公把滑落的毯子拉上去,掖在他的肩头。

    南方的初秋,天气不过微凉,外公的皮肤却冷得像冰,再也感觉不到半点属于生命的起伏。

    男孩儿在摇椅边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放声大哭,而是转身去找来从维萨城搬来照顾他的女管家蒙森。

    “外公,”他告诉她,“……他睡着了。”

    蒙森立刻就反应过来,在确认艾伦已经停止了呼吸之后,让人把当时还在尼奥城的娜里亚叫了回来。

    娜里亚坐在父亲身边发了一晚的呆,起身安排一切,一滴眼泪也没流。

    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平静地接受艾伦·卡沃的逝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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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龙和一条小小龙,以及一条三桅帆船的星海迷航。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虚无之海的龙与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