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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之海的龙与帆全文阅读

作者:聂九     虚无之海的龙与帆txt下载     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界限 下(8)

    从见面到现在,他们其实没说过几句话。他们忙着把纳登人送回他们该在的位置,抹掉他们不该有的记忆。

    至于那些因为意识破碎或被彻底吞噬而造成的纳登人死亡或痴呆的问题……那就跟他们无关了。

    自己做出的选择,结果也只能由他们自己接受。

    当然,主要是埃德和垮着张脸的简森在忙——后者不止一次地重复强调了“这是我的任务!”

    “当然,只是,它的确跟我的任务有重合。”埃德好脾气地回应,“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我们应该可以合作得很好的,不是吗?”

    简森非常奇怪地多看了他几眼,依然不满地哼哼着,最终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们的关系当然没有他之前哄娜娜的“朋友”那么亲密,但也总归是同事,平常也没有什么矛盾……只不过,眼前这个笑开了花的埃德·辛格尔,跟他熟悉的那个也差得太远了!

    如果不是他们有确认同伴身份的特殊方式,他简直要怀疑这个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

    “所以,”当该做的事情似乎已经做完,该扔的麻烦也已经扔了出去,伊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开口问道:“你的任务是什么,应该不需要保密吧?”

    “我都已经出现在你们眼前了,当然不用保密。”埃德笑得其实也有点傻,“安克兰说,我可以邀请你,甚至独角兽号上的人帮忙!”

    泰瑞忍不住握紧了双手,迫不及待地自告奋勇:“我!我也可以帮忙的!”

    “当然。”埃德笑眯眯,“我们的小法师,比从前更可靠了呢。”

    泰瑞的脸又红了。他都快四十了还被人叫“小法师”实在有点羞,但对着许久不见、甚至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少年时无比崇拜的老师,羞一羞也没什么啦!

    娜娜甚至都不用开口,只骄傲地抬了抬小下巴,就得到了埃德一连串的夸奖,夸得伊斯都听不下去了。

    他把没了脚似的小孩儿从埃德怀里拎下来,让她自己去玩。

    他跟埃德……和泰瑞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娜娜听了只会打瞌睡的、“大人”们的对话。

    即使可以不去管纳登人,跑掉了的塔珐,依然是个大问题。

    埃德的任务,起初是一连串突然出现的时空缝隙。

    那些缝隙有些通往另一个时间,有些通往另一些空间,有些只是错乱的碎片,有些是用意识凭空构筑……这些“小麻烦”又多又碎,就被扔给了最为细心的埃德。

    而追查过十几处异常之后,埃德察觉到,这更像是某种实验留下的结果。

    似乎是有谁刚刚掌握了控制时间的力量,便随心所欲地开始了一连串的实验。而这些“实验结果”之中,多半残留了一丝类似锚石的力量。

    几乎同时,简森上报了纳登人这边的异常情况,以及他探测到的锚石的痕迹。

    两者之间的关系很好判断,得到消息的埃德很快就赶了过来。

    “但我不确定他的力量真的来自锚石……”他说,“感觉有些不太一样。虽然被称为伪神,但塔珐的力量绝不可轻视,如果真的有颗锚石落在了他手里,应该不会只是现在这样的小打小闹。”

    “或许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掌握锚石的力量。”简森表示,“那家伙看起来脑子就不大好使。”

    “他性格有问题,但脑子并不蠢。”与塔珐打过更多交道的伊斯不太赞同这一点:“他逃得那么快,很有可能也知道你们的存在……他应该不会在明知会引起你们的注意的情况下,还没有完全掌握已经到手的力量,就做出过于引人注目的行动。”

    “也有可能,他打纳登人的主意,就是为了更好地掌控锚石。”简森坚持自己的意见,“也许上次冰城那颗锚石给了你一些错觉……它的力量不是那么容易被掌握的。”

    伊斯斜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简森已经习惯了他的冷脸,埃德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他今天的笑点确实有点低,但伊斯那种混合着“你觉得我蠢吗?”和“算了不跟蠢货计较”的没有表情的表情,看在他眼里简直有点……可爱。

    ……不过他今天看简森都觉得挺可爱的。

    总而言之,如今他们的目标都是塔珐,而且已经不是单纯的“打败他”这么简单。

    他们需要弄清楚塔珐手上到底有没有锚石,如果有,那东西又到底从何而来。

    伊斯提起了泰丝她们在陵迦城地底发现的法阵。他怀疑那法阵曾经将塔珐困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否则以那家伙的性格,绝对不会满足于安分地待在那颗小小的水系行星,控制一个低调到几乎不存在的种族。

    就像他一样,埃德一眼就看出了那几个残缺的字符与燿星那个曾经困住了永恒之火的法阵很有些相似之处。

    泰瑞盯着那法阵的一角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埃德好几眼,欲言又止。

    “什么都可以说。”埃德告诉他。

    神情古怪的法师终于开了口。

    “我认识这个法阵。”他一字一句,小心斟酌,“至少,这一部分是一模一样的。这个是你……是,作为我的老师的埃德·辛格尔,依据某个古老的龙族法阵,创造出来的。”

    他指了指几个字符中心的花纹:“……连装饰性纹路都一样。”

    法师们所创造的法阵,实用性当然要排在第一,但在不影响效果的情况下,他们也的确喜欢在其中加上一些有自己的特色的花纹。

    “而它的用处,”泰瑞在其他几个人的沉默之中小声把话说完:“是困住无形却强大之物,强大的意识体,或者纯粹的‘力量’的凝聚物……外围符文加以变换,还能将其中的力量化为己用。”

    “孤舟”里的老师们从不藏私。他学过许多强大甚至可怕的法阵,即使其中的大部分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使用……他不敢将这些法阵拿出来,唯恐对时间之河有所影响,但他也从不敢忘记。

    “……倒也能解释,为什么你一来他就逃了。”简森幽幽开口。

    埃德的确抓住了时机,对精神力的使用也极其巧妙,但塔珐并不是没有反击的余力……他逃得有点太快,就像他非常清楚来的人是谁,并对之忌惮无比。

    他认识埃德……或者说,认识某一个埃德。

    伊斯有些不安想起黑翳。他还没来得及问埃德,知不知道那个家伙的存在,又知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埃德本人倒是很淡定。

    “有好几个‘埃德·辛格尔’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他说,“我甚至曾经遇到过其中的一个。也许真的是某一个埃德困住过塔珐,但能再一次找到他的可能微乎其微,也没有必要。”

    另一个埃德能做到的事,他没有理由做不到。

    “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他说,“我能找到塔珐,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我们……”

    他突然停了下来,望向伊斯,期待中透出一丝近乡情怯般的忐忑:“我们可以先……回独角兽号。”

    伊斯甩手把这边剩下的事全部扔给了兰迪27号,完全无视对方努力做出的幽怨神情。

    而简森十分尽责地留下了预防塔珐再次窜回来利用纳登人的方法……当然,那避着机器人留下的工具也能在塔珐出现时立刻向他发出消息。

    “即使塔珐的一丝意识就藏匿于纳登人之中?”泰瑞向他确认。

    “如果他一直待着不动,确实很难发现他。”简森不得不承认,“但我觉得他应该没那个耐心。”

    心怀不安的泰瑞在离开前悄悄去看了看卡莱梅特。

    年老的大师同样失去了记忆。虽然幸运地没有失去神智,却也虚弱无比。泰瑞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躺在一张摇椅上昏昏欲睡地晒着太阳,像一个有心无力也接受了这一点,不再挣扎的,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但泰瑞怀疑……她不会放弃。

    她只会认为他们寻求自由的尝试失败了,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即使代价惨重,她也不会放弃另一次尝试。

    兰迪27号表示它并不介意说服其他机器人给这些纳登人他们想要的“自由”,但同时他们也会失去机器人的保护……它会给纳登人一个选择。

    泰瑞没说什么。到底怎样对纳登人是更好的,他也无从分辨,更没有做出决定的权力。

    他只是莫名地有点难受。

    当他转身离去,树荫下的老人微微睁开了眼睛,看向头顶漏下的缕缕阳光,浑浊的双眼宁静如海……亦诡谲如海。

界限 下(9)

    由机器人的飞船送到边界,再由独角兽号的探险船接回,伊斯坏心眼儿地没有传消息回去,只告诉伯特伦,他会带回两个客人。

    当他带着埃德,以及厚着脸皮跑来凑热闹的简森·李回到独角兽号,一向稳重的大副詹西盯着屏幕上那一群直接从探险船跳到甲板上的人,难得地神情恍惚了一阵儿。

    “我有没有……”他转身问旁边的吉谢尔。

    “没有,”半精灵打断他,“你没看错。”

    驾驶舱的另一边,同样呆滞了好一阵儿的邦布已经欢呼着跳起来去迎接“客人”。

    但没有人能比原本就在甲板上晃悠的伯特伦更快。

    他只愣了一下,就大笑着迎上去,给了埃德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他已白发苍苍,但双臂依然像从前一样有力。

    埃德忍不住更加用力地回抱过去。

    他一路上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甚至默默在脑子里排演了各种场景,这会儿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欢迎回来。”伯特伦拍拍他的背,笑眯眯地放开了他,左看右看,难免有点嫉妒:“你看起来一点儿也没变。”

    下一个撞过来的是小个子的邦布,然后是从餐厅跑过来,还举着一根没啃完的小羊排的泰丝。

    甲板上的欢迎会持续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们热热闹闹地从甲板转战餐厅。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些复杂的、麻烦的问题,只是尽情享受重逢的喜悦。

    作为“同事”的简森·李当然不会被冷待,也没有遭遇过分的热情,十分自在地端着盘子坐在一边,欣赏埃德·辛格尔那张笑到变形的脸。

    年轻的船员们对“传说中的埃德·辛格尔”充满了好奇,却也没有打扰旧友们难得的重聚。他们会在来用餐时踮起脚尖远远看上几眼,兴奋地与同伴们谈起各种传说。没人知道埃德为什么会消失,又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他们难免有种种猜测,却没有一个人会将消息传出独角兽外。

    哪怕是传给燿星的朋友和亲人。

    监测到这一点的简森有点惊讶,但也十分满意……同时得到了埃德无声的警告。

    法师耸耸肩,大方地原谅了过于护短的同事。

    埃德收回视线。他笑得脸都在痛,也不记得自己喝下了多少杯酒或各种奇怪的果汁。当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他抬手向伯特伦举杯:“最棒的船。”

    伯特伦毫不谦虚地点头:“最棒的船。”

    无论是最初那条扬帆于碧海之上的三桅船,还是这条飞翔于星海之中的飞船,都是最棒的船。

    这船上有些法阵甚至还是埃德当初创造出来,也是他亲手一点点嵌下的。

    而这个餐厅……是娜里亚设计的。

    简单,亲切,像斯顿布奇街边的小酒馆。

    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埃德用另一只手撑住头,沉默下去。

    他真想能一直与朋友们这样放声大笑,举杯痛饮,可他不是来度假的……他也还不能真正“回来”。

    “说吧,”伯特伦习惯性地敲了敲烟斗:“有什么是我们能帮上忙的吗?”

    他记得很清楚,埃德“消失”前不止一次地提起过,以他现在的身份,会尽量避免与自己原本所在的时间线产生联系。因为他们掌握时间之力,而有意无意间,那很有可能会改变时间之河的流向。

    哪怕是一点细微的涟漪,也有可能导致无法预知的结果。

    埃德对已经发生的一切十分满意——即使仍有遗憾,他也绝不会再冒险去改变什么。

    所以,即使是因为“任务”,如果没有必要,他绝不会主动要求回到独角兽号。

    从伊斯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伯特伦就知道,独角兽号大概会面对一次新的冒险。

    埃德环顾四周。现在还留在这里的都已经是独角兽号的核心成员,是他最好的朋友们……他一点也不想将他们拉入危险之中。

    但这一次,他的确需要帮助。

    “与塔珐有关,”他说,“……但也可以说无关。”

    有关或无关,他们终究还是得尽快找到那家伙。

    并不擅长这个的伊斯心安理得地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时脸上抵着一只凉凉的小爪子——娜娜又睡得四脚朝天。

    他把小龙的脚爪拨到一边,懒懒地爬起来,扒拉着头发,看向桌边那个在他睡下时就在写写画画,现在依然在写写画画的人。

    有点茫然地看了一眼时间,伊斯微微皱眉。

    “你一直没有睡吗?”他下床走到埃德身边:“也没有那么急吧?”

    埃德在画法阵。他依旧保留了从前的习惯,在创造一个新的法术时总爱拿一堆纸来乱画。泰瑞已经把从前“他”所以传授的那个困阵和几种变化都画给了他,但无论之前困住塔珐的到底是谁,那些法阵现在都已经不怎么合用。

    埃德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很急”还是“不急”。

    任务的确是挺急的,但他也真的很想再待得更久一点。

    “……我去弄点吃的。”伊斯没再多问,转身去了餐厅。

    门被敲响时埃德停了笔。他在这里多少有点失去警惕,但此刻敲门的人绝不是伊斯……也不是他熟悉的人。

    在他考虑着要如何回应时,门开了。

    那过于急切的客人站在门外发呆,一只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视线愣愣地落在埃德脸上。

    门并不是他推开的。他很礼貌,礼貌到有点紧张和拘束。

    那是个男孩儿——一个快成长为少年的男孩儿,脸颊因为微胖看起来有点圆乎乎的,深蓝色的眼睛也瞪得圆溜溜,配上一头黑色的小卷毛,看起来很像赫特兰德的那些半身人……

    ——等等。

    深蓝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小卷毛。

    埃德的心脏忽然停止了跳动,又或者跳得过于剧烈,让他都不知道它到底跳去了哪里。

    被吵醒的小龙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坐起来拿爪子揉了揉眼睛,看一眼门外的男孩儿就开心地张开翅膀扑腾过去:“威利!”

    ……威利。

    埃德依旧呆若木鸡地坐在桌边,一动也不敢动。连眼珠都不敢转一下……也无法移开。

    一只手轻轻推了男孩儿一把。伊斯托着餐盘走进来,随手朝埃德一指:“瞧,那就是你爸爸,傻吧?”

    “……伊斯!”轻轻的斥责声在他身后响起。

    埃德纹丝不动,刚刚为了反抗“傻”那个绝对不能在此时此刻被确认的评价而攒起来的一点力气,一眨眼就空了。

    男孩儿眨了眨眼,有点害羞地笑起来。

    “爸……爸爸。”他接住已经撞到他怀里的小龙,靠着被撞出的那点勇气,叫出那个不甚熟悉的称呼,好奇地偷看了一眼那满头的白发,又赶快移开视线。

    即使那是爸爸,这样也很不礼貌。而且他早就知道爸爸的头发是白色的呀……也知道他看起来会依然年轻。

    暗自懊恼的男孩儿没有发现,那一声软软的“爸爸”已经瞬间击溃了传说中的埃德·辛格尔最后的堤防。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

    对自己判断失误的埃德站起来的时候差点被桌腿儿绊得五体投地,还是伊斯好心地扶了他一把,才让他以足够体面的方式,终于能拥抱他的男孩儿……和缓缓从门外走向他的妻子。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起跟从前一模一样。

    “不敢见我吗?”她背着手晃过来,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威胁和不满:“嗯?”

    埃德慌乱地点头又摇头。

    他的确没敢要求这个……他不知何时就会离开,也不知何时能再一次回来,或终于能够留下。他不能用一场短暂的相聚给他们一点虚假的希望,那只会让他们之后的等待变得更加漫长——他甚至没敢提起娜里亚,他的朋友们也默契地没有多说。

    可他其实一直期待着这个吧?卑劣地,期待着比他更勇敢的人,做出他无法做出的决定。

    “对不起……”他哽咽着开口。

    “最讨厌听这个。”娜里亚轻轻哼了一声,如此回答,覆上他后背的手却无比温柔。

    伊斯拎起小龙,关门离开。

    他以前嫉妒得要死,现在也一样嫉妒得要死——对于那一家三口来说,最亲密的是他们彼此。

    而他,甚至娜娜,都得在这种时候把自己排除在外。

    ……可他至少已经学会把自己排除在外。

    还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排除在外的小龙不满地蹬着腿儿,想回去跟好久没见的威利弟弟和更久没见的埃德叔叔一起玩。而且,她都闻到娜里亚身上的甜香啦!她一定又做了超级美味的小点心!

    伊斯摸出一块小点心塞进她嘴里,提着她大步离开。

界限 下(10)

    无论任务有多么紧急,埃德这会儿都暂时急不起来。

    了解了情况的简森·李十分体谅这一点,并且很快拿出了他自己的解决方案。

    他是没有超会做甜点的妻子和乖巧的卷毛儿子啦……但他虽然喜欢各种小道具,对法术的研究和控制,可都一点不输给埃德,还相当擅长通过各种渠道收集信息。

    毕竟,算起来,无论是他成为法师的时间,还是入职的时间,都比埃德早上几百年呢!

    然而在他不无得意地向大家解释他的方案时,船上的大副叫走了伊斯。

    片刻之后,伊斯神情微妙地回来了。

    “我们得到了一个坐标。”他说,“来自阿米斯特。”

    一个跟他的转述一样简洁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塔珐如今的所在地,并向他们求救。

    阿米斯特自称被劫持……虽然他当然不可能如此无辜。

    “……要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假,可能还不如直接使用我的方案快。”简森抱起双臂,有点不爽。

    “当然。”埃德说,“我们可以直接使用你的方案,来判断这个消息的真假。”

    简森的眉毛无意识地往上挑。这句话似乎没什么毛病,又似乎有点问题。但他还没反应过来,埃德又接了一句:“可如果它是真的,我们恐怕得更加谨慎——来得太过及时的消息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

    简森挑起的眉毛又落了下去。哪怕只是从经验判断,这样的谨慎也是正确的。

    一群人兴致勃勃地旁观并热情协助了简森融合了科技与魔法的搜寻方案,让简森莫名有种吃了亏的感觉,沸腾的胜负欲都稍稍有点冷却。

    而最终得出的结果,与他们得到的那个坐标差相仿佛,甚至还没有那么精确。

    詹西早已在星图中找到了那颗不起眼的行星。

    “阿穆尔七号。”他向其他人介绍:“一颗已经没有生命的岩石行星,但有丰富的各类金属矿,甚至宝石。一百多年前曾经是旧布瑞坦的机器人制造基地之一,在帝国分裂之后,因为太过接近与加德莱特的边界,难以管理,所有工厂都被新布瑞坦彻底销毁。剧烈的爆炸引起地质变动,并且让这颗行星脱离了原本的轨道,越来越快地飞向那个星系的“太阳”阿穆尔。整个星球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然后保持着这种状态存在了几十年,如今依然在飞向阿穆尔的路上。”

    一颗要崩不崩,还可能存在许多危险物质的行星,无疑是一个绝妙的陷阱。

    就是,未免也太像陷阱了一点。

    虽然如此……他们当然得去。如果置之不理,下一次,塔珐“挟持”的,恐怕就不是一颗无人的星球了。

    发出消息的家伙很可能也正是因此而有恃无恐,但邦布觉得如今他们也大可有恃无恐一点——埃德回来了,他的“同事”看起来也挺厉害,再加上他们背后的安克兰……完全没必要太过小心翼翼。

    “……安克兰不会管这件事。”埃德不得不对朋友过于理想的乐观小小浇上一点冷水:“这里的情况在我们看来或许相当危险,但在他看来不过小事一桩。”

    就算他们全都栽在这里,在安克兰眼里都不算什么大事。

    “这样如何?”简森打个响指:“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既然那颗星球已经没有了生命,而且正向着彻底的死亡飞奔,我们就远远推上一把,让它毁得更干脆一点,不就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了吗?如果塔珐不在那里,我们多少也算破坏了一个陷阱,如果他及时逃离,只要做好准备,我们就可以趁机抓住他,如果他没能逃走……虽然不太可能,而且会有点小麻烦,但相对的,也省了很多事。”

    而且,彻底摧毁一颗原本就在崩溃边缘的星球,有很多种方法,也并不算很难。

    房间里稍稍静默了一瞬,然后泰丝忍不住啪啪地给他鼓了个掌。

    虽然从前的埃德也很傻大胆儿,但这种轻描淡写就毁掉一个星球的主意,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不行。”伊斯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反对。

    “因为你更喜欢与敌人正面相对?”简森难免带出点讥讽。

    “那个疯子有哪一点值得我跟他‘正面相对’?”伊斯嗤笑一声,断然否认,“我又不是铁壳儿里没长脑子的圣骑士!……”

    “那是因为阿米斯特?”埃德敏锐地察觉到朋友的迟疑:“他并不值得你把他当成‘朋友’。虽然我也反对直接摧毁一个星球,但他……”

    “你从哪儿觉得我把他当成了朋友?”伊斯皱眉:“就因为他向我求救?我是救过他一次没错,可如果有机会,那家伙绝对会把我从头剖到尾,每一根骨头都剔出来仔仔细细地研究个彻底。”

    埃德不吭声了。他很满意他的朋友能有如此的清醒。

    然而伊斯最终还是吐出了一个“但是……”

    但是,阿米斯特毕竟是向他求救了。即使他如今的困境是自作自受,即使他别有目的,即使他已经与塔珐沆瀣一气……在确定他有罪之前,就这么不由分说地将可能也在那颗星球上的阿米斯特一同毁灭,总觉得不是太好。

    “的确不行。”另一个人,詹西,开口否定了简森那个听起来简单又痛快的计划。

    那颗行星已经很接近阿穆尔,一场能让它彻底崩溃的爆炸很可能影响到恒星,而那个星系里还有另一颗星球,是有生命的。

    他们总不能先去给人搬个家。

    “我计算过,这对另一颗星球并不会有太大影响……”简森有些不满地嘟哝着,但也能明白独角兽号的顾虑。

    真出了什么事,他可以消失无踪,独角兽号却还是要在这片星域继续航行的。哪怕不出事,这种动辄毁掉一颗行星的行为,也会令人忌惮。

    他是喜欢用最简单的方法完成任务,但他也愿意为他遥远故乡的同族通情达理一点。

    “行吧。”松了口气的巨龙几乎是有点高兴地接受了这一点,“那就再去打一场。”

    最终的阵容十分简单——伊斯,埃德,和简森。

    娜娜假哭着满地打滚也没能让伊斯松口。这不是一场适合她玩的游戏。

    他们选择了一条大得有点没必要的飞船飞往阿穆尔七号,而它事实上是有必要的——那颗无人的星球上常年刮着能将轻一点的飞船像玩具一样抛来抛去的狂风。

    定下足够安全的传送点之后,他们徒步走向目的地,毕竟阿米斯特给出的坐标相当仔细,仔细到了这个星球上的某一点。

    那曾经是一座机器人工厂的旧址,虽然那座工厂应该早已被摧毁。

    巨大的太阳在风沙之后透出铁锈般诡异的红光,肆虐的狂风里偶尔还会有破破烂烂的金属片像枯叶一样被吹过,如果不小心被砸中,大概能轻易将普通人削成两半。

    他们当然不是普通人,但这不长的距离,也走得不那么容易。

    即使能用各种方法抵抗高温,漫天风沙也完全遮蔽了视线,他们得用另一种方法才能“看”清这个世界。嶙峋的巨石在一片荒芜中无序地起伏,像一群群躲藏在风沙里的,沉默的野兽。

    这的确是一个适合塔珐的战场。以意识的形态存在了数千年的他,根本不会被这里恶劣的环境所影响,而伊斯他们,终究还要顾及自己的躯体。

    “我有一个鱼缸,”简森提议,“我们可以先把自己的身体藏在里面。它很结实,就算这颗行星炸了它也不会碎,也不会轻易被其他意识侵入……你们觉得如何?”

    伊斯觉得不如何。就算他曾经变成鱼,他也一点都不想躲在一个鱼缸里。

    “我还是喜欢有身体的状态。”埃德也委婉地拒绝,“而且,我觉得,这其实也是我们的优势。”

    跟同样经验丰富的同事交流的好处在于,即使他一时没想到,也能很快理解你。

    “有道理。”

    而对方有道理的时候,稍稍有点自大的简森法师是从来不吝于赞同的。

    他们爬上了一个不高的山坡。风沙呼啸着拍打在他们的附魔斗篷、防御阵或紧急改装过的制服上,他们的视线里依然只有一片遮天蔽日的昏黄,但同时,他们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在他们脚下,密密麻麻的机器人默然而立,排出某种奇怪的阵型。

    “……这是个什么?”简森飞快地翻动他亮闪闪的魔法小册子,“好像是龙语?”

    “不是龙语。”伊斯立刻否认。但他无法否认这种语言与龙语之间的关系。

    虽然他至今没有弄明白这种关系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卡那人的语言。”埃德回答,“意思是……‘欢迎’。”

界限 下(11)

    塔珐是个热情好客的主人,得到过他的特别招待的伊斯对此深有感触。

    在过于庞大的欢迎阵容之外,意识所及之处,无数机器人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当初的机器人工厂从来不曾被摧毁,而这几十年里生产出的机器人全都用在了今天。

    那其中并不是只有战斗机器人……事实上,能算是战斗型的机器人只占了一小部分。见多识广的简森大法师也要再次翻出自己无所不知的魔法小册子,才能分清那一堆圆溜溜的是幼儿陪伴机器人,那一群半人高的是扫地机器人,那些挥舞着六只手臂看起来颇为唬人的其实是餐厅用的料理机器人……

    大法师有种自己被小看了的感觉。

    而伊斯被一大群瓦提埃吸引了注意。

    瓦提埃那种型号的机器人据说产量极少,在这里都能以“群”来计算。看着它们以优雅稳重的步子行走在一群因为不够重而总是被狂风掀起的机器宠物之间,伊斯下意识地想要拍下“眼前”这的确惊人却又有点好笑的景象,带回去给娜娜看……可惜,即便是燿星的魔法,也无法穿透漫天仿佛永不会停息的风沙。

    “不要大意。”察觉到同伴们都在奇怪的方向上分了神,埃德不得不开口提醒:“最细小的砂砾也可以彻底掩埋最伟大的文明。”

    伊斯忍不住撇了下嘴角。他知道他的朋友有意在掩饰自己的改变,大多数时候他都掩饰得不错,他也的确有许多地方未曾改变,可有时,他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过于平静的神情,一些说话时的语气……还挺让人讨厌的。

    但他说得没错。以量取胜也能得到胜利,甚至十分常见。

    他们再强,精力也是有限的。

    战斗或许不可避免,但他们也没有一头撞进成群的机器人里。来之前他们已经考虑过各种情况,现在这种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简森翻出他的小道具——其中还包括独角兽号热情提供的各种常用或测试用工具,尝试屏蔽信号。

    他们对塔珐仍有许多未知之处,但以达里埃尔的能力为参照,他们判断塔珐也能够分出千万个自己,单独控制每一个机器人……但这并不方便。

    “理论上我可以无止境地分下去,分出无数个自己,各做各的,但分得越多,力量越弱,而且彼此之间总有联系,会有一些本能的同步。”达达慷慨地分享自己的经验,“用来刷星网倒是没什么影响,就是会有点混乱……但如果用来操纵机器人,反而会破坏机器人原本的自主性。”

    最简单的也是最常用的,就是用指令来操纵机器人。原本就拥有一定智能的机器人能更加灵活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但“指令”这种东西,是可以屏蔽和干扰的。

    无数机器人缓慢地包围而来,站在山坡上的两人一龙却不紧不慢地试过一种种方法,最终并没能成功地破坏塔珐的控制,还发现了他们之前推测的情况之中,最麻烦的一种。

    这些机器人的“控制中心”并不固定。

    爱玩游戏的控制者显然不会满足于旁观。塔珐选择了一些机器人作为他的“指挥官”,将自己的意识置于其中,向其他机器人发出命令。这样一来,他们周围满坑满谷的机器人就变成了大大小小的一支支军队,而麻烦在于,即使他们抓住或毁掉了指挥官,塔珐也可以立即随机选择另一个。

    人类的意识或许还会反抗外来的侵入者,机器人却实在太好控制。

    “……是不蠢。”简森只好勉强承认。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种时候他们只能拼速度。埃德已经修改过那个应该曾经困住过塔珐的法阵,将其加以简化,如果能迅速捕捉到目标,及时展开阵法,就能困住塔珐……的一部分。

    这样逐渐蚕食,虽然有让塔珐再一次断尾而逃的可能,但总能削弱他一些。

    可事到临头,埃德却改了主意。

    “这些……可以是他的武器,他的士兵,也可以是我们的。”埃德开口,指向越来越近的机器人,“既然他想玩游戏,那我们,就来玩这个游戏。”

    他们对意识的控制能力不如塔珐,但如果是争夺机器人的控制权,可不只是依靠精神力这一种方法……而把自己切成了片的塔珐,也总比一整个他要好对付。

    “……然后呢?”伊斯不明白,“重要的难道不是抓住那家伙吗?就算最终你能控制所有机器人却让他跑了,那又有什么用?”

    “伊斯……”埃德有点想笑地叹气,“相信我。”

    “布瑞坦机器人的指令密码……”并无异议的简森开始又一次疯狂翻动他的小册子。

    而伊斯只好抡开他抢来的单刃剑。

    技术人员尚需时间,敌人已经距离太近。

    现在,是他的热身时间。

    当塔珐又一次发出奇怪的笑声,阿米斯特眼中的光还是控制不住地闪了闪。

    他没法儿控制。他的机械眼珠完美连接了他的意识,他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都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在他的“脸”上……这是他的属下研究出来的技术,但他当初可没想过要用在自己身上。

    他最讨厌被人看透。

    这对塔珐来说明明就是多次一举。他分明可以轻易看透他的每一个念头,却仍笑嘻嘻地以此作为他“不听话”的惩罚。

    ——惩罚之一。

    与此同时,他没有了他的机械身体,只剩下现在这颗头。

    一点点被拆掉的时候他当然不会痛,但并不是不会恐惧。

    恐惧……和控制不住也不想再控制的愤怒。

    他的确是偷偷给独角兽号发去了消息,但现在他明白过来,塔珐当然是知道的。

    知道,且纵容,然后为此而惩罚他。

    “那的确是我想要你做的,但我可没说让你去做呀~”笑得一派天真的、属于他的面孔,看起来宛如恶鬼:“不听话的孩子,当然要受到惩罚。”

    ——毫无道理。

    可他无计可施。

    道理只对讲道理的人有用。而从来都善于蛊惑他人的阿米斯特,深深怀疑如今被蛊惑的是他。

    事情的确是他做的……可他做事不会那么简单粗暴。

    即使回头细想,他能清楚地记起自己做出决定时的每一个想法,每一点考量,并且确定自己的决定其实并没有错,他仍开始觉得,那并不是他的决定。

    塔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样的侵蚀,真的,完全无懈可击吗?

    机械眼珠中再一次闪过微弱的光芒。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永远没有放弃的时候。

    强大的电流在耀眼的白中泛出微微的蓝,滋滋啦啦地甩成一圈漂亮的圆弧,在周围一圈机器人身上击出闪亮的火花。

    但也仅此而已。

    被闪电击中的机器人只是晃了一晃,就锲而不舍地冲了上来。

    “啧,”简森赞叹,“真的能扛电。这个时空的机器人制造技术是不是点错了技能点?”

    伊斯对不干正事的法师翻了个白眼:“干你的活儿!”

    布瑞坦人制造的机器人的确能扛电击,因为当初风临城所在的星球本身就多风暴和雷电,如果一被电击就轻易损坏,大量的机器人就卖不出去了。

    这是瓦提埃一早就告诉他们的信息,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还抽空实验一把吧?!

    但简森现在的确有空。

    他的小道具正在疯狂运转。科技的伟大力量让古老的秘法师能把双手缩进袖子里,旁观埃德一边尝试控制机器人,一边及时用法术为他的朋友挡开他未能顾及的攻击。

    即使那些攻击并不能真正伤害到一条有着强悍身体的龙。

    他们配合得如此默契,让简森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几乎想要拿出工具来再给自己戳只小黄鸭。

    而且他也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做嘛。

    他们已经完全被包围,包括从天上和地底,埃德已经能够控制一部分机器人进行反击,而且越来越熟练,但要练到能与塔珐对抗的地步,显然还需要时间。

    如今他们至少不用担心从地底钻出来的攻击——简森已经将他们所在的地面变得比金属还要坚固。

    而伊斯差不多是一条龙扛住了其他方位所有机器人的攻击,还是在没有变回原形的情况下。

    看他战斗确实是一种享受。所有的动作都简单干净,没有一点花招,又在极端的流畅中显出无意为之的优雅。

    “他跟谁学的?”简森忍不住问道。让一条龙学会完全以人类的方式来战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巨龙的“本能”跟它们的身体一样强悍。

    而埃德居然也有空回答他:“很多人吧……他从前,除了力气大,根本没什么技巧。”

    即使是在他离开的时候,伊斯的战斗技巧,也只能说是勉强能看。

    “……你们!”

    在激烈的战斗之中也一样耳聪目明的巨龙怒吼着,一剑扎穿一个机器人的控制中枢:“是不是闲得过头了?!”

界限 下(12)

    伊斯打得越来越得心应手。

    这些机器人,绝大部分远不如他之前对付过的、阿米斯特那条巨大战舰上的战斗机器人——大概是因为那种连材质都与众不同的机器人制造起来并不容易。

    如今这些量产的机器人,连壳儿都很脆。

    干脆利落地直刺控制中枢是最简单的方法。他已经了解过大部分类型的机器人中枢位置,如果遇上没见过的,而简森也没能及时提醒,他就干脆直接砍掉对方的“四肢”……也有可能是八肢。

    总之,让它们动不了就行了。

    只不过,遇到有些熟悉的类型,比如“瓦提埃”,他偶尔会有一瞬的犹豫,想着不知道这些机器人里是否也有一些,已经生出了自己意识……但他很快就会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

    就算有,现在也不是心软的时候。

    埃德的动作越来越快,当周围的机器人都已经变成了“自己人”,开始向外攻击,伊斯也终于能停下来歇一口气。

    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单刃剑,满意地发现上面甚至连划痕都没有几条。而当他将视线转向埃德,心却忽地往下沉了沉。

    埃德并没有让自己的意识脱离身体——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反正他现在的确能一边控制机器人一边施法,只是那张毫无表情的、低垂着双眼的面孔,看起来陌生得令人心慌。

    伊斯知道他不该打扰他,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反正这家伙都能跟简森闲聊了,应该也不要紧吧。

    “……你以前也这么干过吗?”他问。

    毕竟埃德看起来真的挺熟练的样子。

    “算是吧。”埃德回答得很含糊,“我们经常会面对一些……有点复杂的情况。”

    伊斯听出了几分逃避的意味,却也没法儿再追问,只是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他们并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当埃德能够控制越来越多的机器人,甚至差点困住了塔珐的一部分意识,他告诉伊斯和简森他的发现:“作为‘指挥官’的机器人,中枢是被改造过的。”

    他们一时之间很难仔细分析,但埃德能够察觉到,改造过的中枢更适合将自己的意识融入其中。

    简森凭空招出光幕,将各种数据输入其中,飞快地寻找类似的机器人。

    而伊斯再次挥起长剑。

    与将自己切成了不知多少份的塔珐不同,埃德是将自己的意识伸展出去控制机器人的,距离目标越近当然越省力。

    他可以给埃德开个路。当他发现他所靠近的目标与埃德所选择的目标并不相同时,也很快明白过来——他的“开路”,事实上也提醒了塔珐。

    但能扰乱对方也算是不错的收获。

    他想了想,几剑解决了眼前与其说在战斗不如说是在开心地跳舞的机器人,无视脑海中那一声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撒娇的嗷嗷的叫声,向简森高声叫道:“下一个!”

    他的确也能用意识战斗……塔珐大概更希望他像埃德一样,用自己的意识与他争夺这一个“指挥官”的控制权,或用意识来毁掉它的“心脏”。

    可他为什么要如他所愿,在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力其实不如对方的时候?

    法阵的光芒在战场的另一端骤然亮起,又迅速收缩。

    埃德已经成功地抓住了第二个目标。

    ……还挺顺利。

    ……有哪里不对。

    这两个念头几乎同时出现,让伊斯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一停。

    他暂时想不出有哪里不对。他对埃德有足够的信心,但确实有哪里不对。

    法阵接二连三地亮起,那种没有来由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埃德:“你还好吗?”

    改造过的传音石传来的声音极其清晰,他甚至能听到埃德低低的笑声。

    “你在担心我吗?”他反问。

    “……干你的活儿吧!”伊斯像是因为被取笑而恼怒,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他循着简森的指引冲向另一个机器人,身后已经有了一群堪称浩浩荡荡的机器人大军。

    这次的目标稍稍有些棘手——也是曾经交手过的老朋友。

    像只切了尾巴和螯足的、黑幽幽的金属蝎子,从身体中央长出半截人身,没有头,分不出前后,只有六只手臂左右展开,每一对手上都握着不同的武器。

    最上面那一对手上,是一对跟他手中一模一样的单刃剑。

    机器人已经被改造过,比上次那一批灵活了很多,动作里甚至能看出一点熟悉感——阿米斯特大概是将伊斯当时的战斗数据用在了这些机器人身上。

    但此刻伊斯并非独自战斗。

    埃德已经无暇分心,而只负责防御和搜寻的简森,在“辅助”这个角色上表现得简直完美。

    何况,伊斯现在的力量也并没有受到压制。

    寒冰冻结了机器人灵活的关节,让它在几息之间就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

    “欸,这一招很好用嘛。”简森闲闲地评价,“扩展一下如何?我记得你能让一整座城冻起来……”

    “这里没有水。”伊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干旱,而且高温。

    就算是一条以“冰”为天赋能力的冰龙,也不能完全无中生有的好吗!

    一时忘掉了常识的秘法师有点尴尬地抓抓耳朵,迅速让自己忘记了这件事。

    伊斯伸手去拿机器人的两把剑——同时也猝不及防地让自己的意识撞进了机器人的控制中枢。

    正准备“撤离”的塔珐欢快地飞扑了回来,原本无形的一团瞬间化成一条看起来颇为肥美可爱的小红鱼。

    但伊斯无心欣赏。

    他完全无视那条鱼,以一种极其凶猛的气势撞飞了它,却没有让自己的意识与机器人的中枢融合,而是将它整个儿包裹了起来。

    无数丝线探向其中,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当伊斯的意识试图退开时,却有一点小小的水泡,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伊斯似乎并未察觉——那的确很难察觉。它过于细小又毫无恶意,像水中的鱼无意识地吐出的一个泡泡,脆弱又无害。

    然后它冻结成了一颗小小的水珠,停留在伊斯的意识之外,再也无法向前。

    已经无机可乘的肥美小红鱼在汹涌的怒涛前遗憾地停留了一瞬,便摇一摇尾巴,逃之夭夭。

    伊斯没有理它。他的意识飞快地向外探去。

    当他知道自己该“看”什么,他看见了无数细小的水珠。

    它们粘在一条条细细的线上,聚成一张张捕捉了晨露的蛛网,纵横交错着,笼罩了整个世界。

    伊斯毫不犹豫地穿行于其中。

    他没有意识到,他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形体。

    他忘掉了那种,即使以意识的形态出出现,也要赋予自己一种形体的习惯,风一样穿过蛛网,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沾染。

    他有清晰的目标。

    当他终于在那张网里找到埃德——满头白发变回了黑发,比他自己还高了几分的身形明亮又模糊,他得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把那家伙抓到自己身边。

    埃德没有被吞噬,只是正一点点融化在水中,却仿佛毫无所觉,

    他倒是察觉了巨龙的出现,有些疑惑地开口:“伊斯?”

    巨龙围着他焦躁地转了个圈。

    他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他对意识领域的了解依然太少。他能察觉到埃德还是埃德,只是他刚才回答他的那一句“你在担心我吗?”,仿佛带点惊喜,又像是某种调侃,却不是埃德通常会说的。

    一般在这种时候,他只会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我没事,不用担心。”

    伊斯了解塔珐的能力,才不管不顾地扔下外面的一切冲了进来。

    所以……这已经被另一种意识渗入的灵魂,要如何干干净净地拖回来?

    ……恐怕,还是得靠埃德自己。

    在恐惧和惊惶中几乎无法思考的巨龙终于冷静了一点,异常严肃地开口:“埃德,你听我说……”

    但埃德压根儿没有听。

    他仿佛是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骤然转头,双手飞快地凭空画下奇异的符号,还没有忘记扔给伊斯一句:“回去!……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巨龙呆了呆。

    他感觉到了另一种“不对劲”——他当然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回去”。

    埃德的身形有一瞬几乎完全消散,散成无数金色的符文,但下一刻,当他重新凝聚,那原本像是被水晕开一般的形体清晰无比,清晰到足够让伊斯确定一件事。

    埃德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应对。

    懊恼与挫败混合着一点羞怒,几乎将巨龙点燃。

    他看着埃德娴熟地扯动身周向不知何处无尽延伸的丝网,看着那千亿细小的水珠在震动中如雨丝般坠落,又瞬间消失在迅速亮起的法阵之中,看着另一种光芒闪电般顺着丝线疾驰而去,带着他记忆中的朋友几乎从未有过的凌厉。

    他有无数问题想问,此刻却唯有沉默。

界限 下(13)

    织网的鱼在黑暗之中无声地咧开嘴。

    无数光屏依旧在他眼前闪动,许多画面接二连三地暗了下去,不再亮起,但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其上。

    青白的光芒将他犹在少年的、始终显得纯真无邪的面容照出几分阴冷。他抬手点了点,仿佛点在意识之中那个他一直在追逐的身影上,轻声安慰:“……我会把你好好拼起来的。”

    然后他笑起来。

    低低的笑声之后,一声欢快的“轰轰!”尚未能出口,细小的爆炸声已骤然响起。

    少年的脸色瞬阴沉无比。

    他猛地扭头。房间的一角,他只剩头颅的俘虏一双机械眼中的光依然在闪烁,仿佛无声的大笑和无言的讽刺。

    阿米斯特已经不在其中——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放弃了自己原本的身体,在他比塔珐更快地启动了所有机器人出厂之时就已经设下的自毁指令之后。

    小小的爆炸只发生于机器人的中枢,它们的外壳还能再次回收……在机器人叛乱之后,即使依然以它们为武器,阿米斯特也不可能毫无防备。

    他之前也曾想过以摧毁机器人中枢的方式击败塔珐,但控制机器人对塔珐而言实在是很简单,根本耗费不了他多少精神。

    只有在这种时候……在塔珐为了击败敌人,将太多的意识投入其中,用自己在机器人中枢之间织出一张网的时候。

    他并不知道塔珐的计划,但在沉默的旁观之中,在塔珐因为得逞而发出笑声的每一个时间点,他猜到了。

    他也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

    几十只小小的机械蜘蛛在属于它们的通道里向着四面八方飞奔,那速度自然不能说快。但此时此刻,塔珐应该没有余力来对付他。

    ——应该。

    黑色的小蜘蛛在同一个瞬间爆成一团团明亮的火焰,一只也没有落下。

    即使因此而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塔珐依然在笑。

    他其实可以在第一时间终止自毁,但他没有……那会让他好不容易抓住的猎物溜走。

    无论如何,他总能恢复……而他不会放走他的猎物,也绝不会放过背叛他的家伙。

    少年转过头,空茫的视线穿过一层层坚固的墙壁和漫天的黄沙,在外面所有的机器人都已经停止动作的时候,执着地发出了那一声没能及时发出的配音:

    “……轰轰!”

    机器人的中枢自毁时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声响。

    那声音更像是一阵电流闪过,只有一点微弱的滋滋。但对于将意识与中枢连接在一起的埃德而言,确实不啻于一连串剧烈的爆炸。

    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毫不犹豫地把伊斯踢了出去,然后迅速将自己的意识收回。

    虽然早有防备,但他毕竟不是塔珐。他的意识是连接在一起的,收回时所受到的所有伤害也同时集中,让他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恍惚。

    难以摆脱的昏沉之中,他依然感觉到了危险。

    有什么东西随着他收回的意识,无声地侵入。

    ……他确实没想到塔珐会如此锲而不舍。

    此刻他已经回到自己的身体,而人类的身体便是对灵魂最大的保护,何况是他这种常年出没于各种险境,因为还有家要回而时时刻刻充满警惕的人。

    巨大爆炸声依旧响在他耳边——那是真实的爆炸声。

    原本飞在空中的机器人纷纷坠落,砸得周围一片混乱。人类的躯体在此刻极其脆弱,但他身上的防御一直都没有解除,此刻只是面不改色地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画下金色的符号。

    彻底沉入自己的意识之前,他听见一声怒气冲冲的咆哮当头砸落:

    “……埃德·辛格尔!”

    原本一直微微提起的心终于安稳地放了下去——老实说,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声……朋友异常的沉默或许是因为终于足够成熟,知道不该在那种时候打扰他,却反而让他更加不安。

    带着凉意的风压里,失去控制的身体安然倒下。

    “……没死呢。”简森说。

    呼吸平稳,甚至有点诡异地面带微笑,看起来十分安详。

    巨龙金黄色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黑色的竖瞳似乎能在眨眼间将他吞噬——它当然知道埃德没死!

    “如果他的意识受到伤害,那只能靠他自己。”简森摊手,“如果他的意识内仍有战斗发生,也只能靠他自己。”

    虽然他对这方面并不擅长,但这是常识。

    巨龙恼怒地喷气。

    这个,它当然也知道。贸然进入他人的意识是极其危险的……就算是塔珐,一旦被他发现,也不敢在他的灵魂之境中停留。

    但它没法儿不担心。

    “放心吧。”简森只好安慰小孩儿一样安慰这条焦躁不安的巨龙:“埃德在这方面还是挺强的,虽然在我们之中也不算最强吧……最强的那个已经死在一次任务里……”

    ……好像不太能安慰人。

    有点尴尬的法师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袖口,可那只能安慰他自己的小黄鸭,已经送人了。

    ……还是再戳一只吧。

    冰龙不再理会这个毫无用处、还说着说着就走了神儿的“同事”。

    它低头看着埃德平静的面孔,和他额头上时不时闪现一下的金色符文。

    它认识这个符文,这几天里埃德画给它看过。它能够阻止意识脱离依附之处,也可以用来防止自己的意识被抽出。埃德画下这个,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意识,但也有可能……是将对方的意识困在了自己的身体之中。

    正如简森所说,他们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最好的方法,也许是回到独角兽号,让娜娜在埃德耳边唱唱歌什么的……

    可它就是,莫名地不安。

    他已经意识到,这一次,塔珐真正的目标可能不是他,而是埃德。而在被埃德踢回自己的躯体的时候,他也已经感觉到了那随着爆炸包围而来的攻击。

    那理应是塔珐……可哪怕只是一瞬的接触,他仍恍惚觉得,那好像……不是塔珐。

    感觉上,那更像是埃德自己。

    这完全说不通,可他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我要进去。”它说。

    简森茫然地抬头。

    “我要进入他的意识之中。”巨龙不容反对地重复。

    “可是……”法师话还没说完,冰龙已经闭上了眼睛,巨大的头颅重重地垂落。

    简森只能飞快地躲开,以免被砸扁在地上。

    片刻之后,他挪了回来,看一眼埃德,又看一眼伊斯,再看一眼已经迅速被黄沙所覆盖的机器人雕像们,和周围永不停息的风暴,忍不住摇头:“……就不能等我们换个安全点的地方嘛……”

    他又没说不行……平白增加了他的负担!

    所以说,他最讨厌任性的小孩子了!

    任性的巨龙当然不会在意法师的腹诽。

    这其实是它第一次进入埃德的意识,顺利得超乎它的想象……但说起来,它也只进入过塔珐的意识,还是被对方拉进去的。

    塔珐的灵魂之境与现实的萨斯朋斯城几乎一模一样,但那也有可能是对方单为它而创造出来的牢笼。

    而埃德的灵魂之境,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原。

    冰龙拍打着翅膀,飞过狂风呼啸的雪峰,依稀分辨出巨人之脊连绵的山脉。

    它甚至能找到从前被它当成巢穴的那个山洞。

    ……所以埃德的灵魂之境,是极北冰原?

    这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更喜欢冰原的,应该是它这条冰龙才对吧?埃德才在冰原待了多久?

    它想不明白,也无暇多想——它听见了巨大的轰鸣。

    厚重的积雪从陡峭的山坡上崩塌滑落,整个世界都随之震动。冰龙一甩长尾,朝着雪崩的地方冲了过去。

    它看见一道如冰雪般银白的身影,掠过随风飘扬的雪粉。

    有一瞬间它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再想过的银牙……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那条年迈的冰龙也是这样从雪峰之间掠过。

    身形比它更为巨大的冰龙向上攀升,又急速往下。伊斯这才看见了雪崩之中艰难跳跃的那一点小小的黑影。

    “……埃德!”

    它猛冲了过去。

    赶在那条冰龙的利爪落下之前,它用长长的尾巴卷住了埃德,熟练地甩上自己宽阔的脊背,对着眼前的巨龙发出一声咆哮。

    现在它认出来了,那不是银牙……那是它自己。

界限 下(14)

    冰龙当然不会照镜子,但它好歹也看到过自己水中的倒影。尤其是年少时还纠结着“我是谁”这种问题的时候,它常常对着自己水中的影子发呆。

    它认得出它的双角弯曲的弧度,认得出它双翼上棘刺的长短……可它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眼神。

    明亮到灿烂的金黄色眼睛,却毫无生气,冷得像被冰冻的火焰。

    被它甩到背上的埃德似乎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爬到他从前常待的位置,俯下身来,整个儿趴在了它背上。

    “伊斯……伊斯……”他轻声叫着,微颤的声音像哭又像笑。

    “……没脑子的蠢货!”冰龙恼怒地拍着翅膀:“就算有谁变成我的样子……难道我会伤害你吗?!”

    虽然现在它就在他的脑子里,但他确实没脑子——连这种诡计都分辨不出来,算什么“挺强”!

    “我知道,我知道的。”埃德小声分辨,在依然轰隆隆响个不停的雪崩声里几乎听不见:“我知道那不是你……”

    但他还是无法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他总是恍惚觉得发生过这样的事……就在这片没有生命的冰原里,他最好的朋友不顾一切地想要他的命,一声声怒吼雷霆般落在它耳边:

    “你辜负了他的期待,你利用了我的信任……埃德·辛格尔,你该死!”

    他得很努力地从噩梦般的“回忆”中挣扎出来,才能想起那不是他所经历的。他没有杀死斯科特,他没有欺骗他的朋友……他没有。

    “……你不是塔珐。”

    他听见冰龙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是啊,那不是塔珐。

    即使那伪神能够使得出相同的诡计,但不同的力量天然有着不同的“气息”,而冰龙对此尤为敏感。

    另一个“伊斯”并没有回答。

    它只是停留在半空,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双翼,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仿佛它也不过是一个被控制的傀儡,其实并没有自己的意识。

    片刻之后,在冰龙失去耐心之前,它无声地化为一团流光,撞向天幕。

    原本阴沉的天空已经散去了乌云,金色阳光照得雪峰耀眼无比,舒展的白云间一片片明净又深邃的湛蓝,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般,被那一团流光轻易撞个粉碎。

    冰龙本能地想要追上去,却被埃德所阻止。

    “现在不行。”他说。

    冰龙悻悻地看着那团流光消失在黑洞之中,看着蓝天恢复成一片平滑。

    “你欠我很多解释。”它开口,“很多……埃德·辛格尔,你最好想好了该怎么说。”

    片刻的沉默之后,埃德诚恳地请求:“可以让我多想一会儿吗?”

    看在娜里亚和威利的份上,冰龙慷慨地给了他那“一会儿”。

    也就是他们回到自己的身体,与简森交流情况的那一会儿。

    当埃德试图以眼神示意简森还在这里,有些话不太方便出口的时候,法师嗤笑一声,用看透一切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过于识趣地远离了他们。

    “……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办法让他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伊斯说。

    此刻他们正去往阿米斯特所给的那个“控制中心”,一个隐藏在风沙和岩石间的兵工厂。虽然塔珐多半已经离开,他们也还是得去看看那里是否有些残留的信息。

    距离很近。埃德考虑了一下拖过这短短的时间,接下来就可以借着收集信息拖过更长的时间……然后在伊斯冰冷的眼神里举手认输。

    “那应该……是黑翳。”他开口时飞快地瞟了伊斯一眼。

    伊斯脚步微顿:“所以,你知道黑翳是谁?”

    “知道。”埃德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目的谁都清楚,他的身份自然也不是秘密。但在此之前,我并没有遇到过他。”

    大概是安克兰有意为之。

    “因为,我对他来说,算是……富有营养且易于吸收的食物。”埃德说,“他已经……吸收了不同时空里不止一个‘埃德·辛格尔’。”

    他没敢说其中甚至有一个是自愿的。

    伊斯瞬间头皮发麻——他想象不出那种情形……他想象不出埃德会做这种事。

    “他疯了吗……”他喃喃,然后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那家伙的确已经疯了。

    “其实有时候,我可以理解他。”埃德轻声说。

    “……理解个屁!”伊斯粗声粗气,怒气冲天。

    埃德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

    “放心。”他说,“我不会做那种事的。他其实弄错了一点……以他想要做的事,他的力量越强,受到的反作用力越强。当然,他可能也知道,只是已经无路可退,又不肯放弃。”

    黑翳其实已经不止一次地重溯时间,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即使他已经知道几乎所有不该做的事,所有重要的节点,无论如何努力去改变,如何仔细地计算每一种可能,却总会有新的错误“意外”发生,让他始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那反复的失败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时光之河无情的反击。

    “安克兰很讨厌黑翳……就像他其实也挺讨厌我。因为他多少算个半神,在倒流的时光里,唯有他保有每一次的记忆,所以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对付他已经击败过的……那位‘父亲’,”埃德对此不无同情:“这让他烦不胜烦。”

    安克兰其实也很早就打过伊斯的主意,想要利用他来对付黑翳,但因为埃德强烈的反对,直到他们损失惨重,才瞒着埃德找上了伊斯。

    “你不该答应他的。”埃德叹气,“你的出现,简直是火上浇油。”

    那是再令人绝望不过的提醒……提醒他,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可他不是已经被抓住了吗?”伊斯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们也以为,我们终于抓住他了。”埃德苦笑,“可我们没想到,他会放弃自己的身体……伊斯,他逃了。”

    不仅成功逃离,还从容地窃取了大量锚石的力量,消失得无影无踪。

    “放弃了自己的身体?”伊斯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埃德顿了一下,“某种意义上,他死了。”

    那具属于“埃德·辛格尔”的身体,那具因为无法愈合的伤口而备受折磨,却始终不曾被放弃的躯体,被扔在了时空监狱里,再没有了心跳和呼吸。

    他或许早已能脱离自己的身体而存在,但漫长的岁月里,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那具躯体,仿佛已经变成了某种象征,他固执地守着它,像守着整个虚无之海里除他之外再也无人记得的,让他成为了他的“过去”……像守着他不变的誓言和唯一的希望。

    以至于他的对手们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他绝不可能放弃他的身体。

    “而且,他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在精神力方面的能力。”埃德无意识地碰了一下额头已经消失的符文:“他的战斗方式一直都很……正统,所有人都以为,他把精力都放在了燿星原有的法术研究和提升上,并且无意识地仍将自己当成一个牧师……精神力,或称为‘灵魂’的研究,在耀星原本是属于死灵法术的范畴。”

    事实上,在埃德所知的所有“埃德·辛格尔”之中,唯有他自己,胆子大到对魔法之力还没什么了解的时候,就敢涉足死灵法术。

    黑翳伪装得太好,直到在确认了“塔珐”这个伪神其实是他所创造的之后,安克兰才生出了怀疑。

    “……什么时候‘确认’的?”伊斯警觉地提出问题。

    “就是……在你不小心把塔珐放出来之后。”埃德小心地回答。

    伊斯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那位终于得到自由的“神”多少闹出了一些动静,也终于引起了安克兰的注意。陵迦城地底的法阵,就是安克兰派出的人重新启动的。那人试图将塔珐引回来,再一次用法阵困住他,但没能成功,只留下了泰丝他们发现的那个深坑。

    与此同时,他们也研究了那具巨大的骸骨,发现那其实并非自然诞生之物。

    “它的胸骨里,最靠近心脏的地方,融入了一块……龙骨。”埃德小声说。

    伊斯的心突地一跳,忽然有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安克兰说,那是……另一条冰龙的骨头。”埃德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他没有说明白“另一条冰龙”是谁,但他相信伊斯能听明白。

    他觉得这种事十足变态,而这么变态的事是另一个他做出来的……让他不禁担心,他的朋友会不会觉得他内心也隐藏着同样的变态。

    可话已经说到这里,再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义。

界限 下(15)

    伊斯犹如石化般呆了好一会儿。

    “我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喃喃,下意识地想要否定这件事——它让他的鳞片都要炸起来了。

    “这不奇怪,那块龙骨已经完全融入塔珐曾经的躯体。”埃德说,“它事实上已经是塔珐的……一部分,力量和性质都已经发生了改变。但这大概也能解释,为什么塔珐对你会有这么大的兴趣……它或许不知道这件事,但它从诞生之日起,就与你有着天然的联系。”

    伊斯说不出话。

    他完全没法儿评价……他想不通黑翳到底在想什么。

    好在,他暂时也不用再想——他们到了。

    灰石垒砌的工厂就地取材,沉默地蹲据在岩石之间,平平整整,方方正正,看上去异常朴素……只是比阿米斯特那艘会变形的战舰还要大上几倍。

    比他们更早到达的简森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看着浮在眼前的指针。

    那白骨制成的指针缓慢地转动着,从左向右,再从右向左,角度和速度都一丝不变。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我觉得,”他说,“我们已经来晚了。”

    指针所指出的,只是他们的目标留下的一点痕迹。

    因为早有预料,他们倒也并不在意。呆立不动的机器人被无形的力量推到一边,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间宽阔却黑暗的房间。

    无数光屏依旧在半空中闪烁,上面显示的内容五花八门。从不知哪个星球哪个角落哪条河流最适合钓鱼的十个位置,到加德莱特某位高官被爆出与星际海盗勾结的丑闻,从评论哪颗星球最适合居住的吵架贴,到独角兽号的美食鉴赏……什么都有。

    “……重度网瘾。”简森评价。

    伊斯扫了几眼,只觉得头痛。那其中就没有几个与正事有关的……虽然对塔珐而言,“开心”大概就是他唯一的正事,但分神分成这样,他在与他们的战斗之中也完全没落下风……他是比之前更强了,还是他们之前根本没有真正了解他到底有多强?

    以及,如果在埃德的意识中出现的是黑翳……塔珐如今与黑翳到底是什么关系?

    “来看看这个。”走到房间另一边的简森向他们招了招手。

    灯已经被打开,明亮的光线下,房间角落里的那张病床……和床上那孤零零的一个头,看起来十足诡异。

    那是个仿生机器人的头,但也没有完全照着真人来做,尤其是眼睛,就像戴了一副复杂又精巧的机械眼镜,完全裸露在外。

    “里面……是布瑞坦人的大脑。”简森说。

    他手中一块小小的镜片投射出微黄的光,将头颅内部的构造照得一清二楚。

    “虽然还挺新鲜,但已经没有波动。”简森补充。

    新鲜……

    伊斯有一瞬不由自主地想起野蛮人爱吃的烤脑花。

    ……幸好他不吃。

    “应该是阿米斯特。”他说。

    那张脸就是阿米斯特的脸……而阿米斯特自己说过,他身体能切掉做实验的部分都被他切了,换个机械身体是很正常的选择……虽然应该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照简森所说,阿米斯特显然已经死了……这家伙死得如此轻易,倒让伊斯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简森又开始翻他的腰包。

    “我有一个很好用的小东西……”他嘟哝着,摸出一个某种金属按钮一样的小玩意,啪地一声按到阿米斯特的额头上。

    按钮中间有一点透明的、半圆形的凸起,很快就透出光来,在短暂的闪动之后,投射出一面光屏。

    “这个,”简森解释,“能展示大脑里最后一刻留下的影像。”

    画面有些模糊,但仍能分辨出被无数光屏投出的光照亮的那个身影——一个布瑞坦少年的身影。

    伊斯有点微微的不适。那看起来像是辛加……但辛加并不是阿米斯特唯一的克隆人,最近也没有听说新布瑞坦的新皇帝突然失踪……

    光屏里,少年正快乐地摇摇晃晃的身体忽地一僵,毫无预兆地倒下,然后便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那家伙倒是每一次都逃得很快。

    “……不太对。”埃德说,“如果他的僵硬是因为意识脱离了身体……那具躯体为什么没有留下?”

    “是不对。”简森点头,指着光屏边缘起伏的线条:“这个人脑子里最后留下的情绪……十分平静。就像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或者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瞬间死透了。”

    “所以,”伊斯猜测,“塔珐觉得这具身体还不错所以带走了它,还是……黑翳带走了塔珐?”

    大概是纯粹的意识不太容易被“带走”,所以黑翳将塔珐困在了那具躯体里,一起弄走,然后同时顺手彻底抹消了阿米斯特。

    又或者,阿米斯特其实也被他带走了?

    听到“黑翳”这两个字,简森不自觉地多看了埃德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很有可能。”

    真是这样倒也不错,至少他们的目标就变成了一个。

    但这终究也只是“可能”之一。

    仔细收集了所有的信息之后,回程的路上,伊斯也没有放过埃德。

    被他堵在货舱的埃德无可奈何,只好继续面对他的质问。

    “简森之前告诉我,是他发现了塔珐的力量与锚石有关,你们才开始关注那个家伙。”伊斯皱眉——他记忆力很好的!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但他得弄清楚一些先后的顺序……才能确定埃德到底隐瞒了他多少。

    “对简森来说的确是这样。”埃德有点头痛地解释,“监视纳登人是他的长期任务,发现塔珐伪装提亚纳诱骗纳登人的时候他就上报过,并且建议‘继续观察’。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弄明白纳登人到底有没有掌握锚石之力。”

    塔珐的目的很容易猜到。如果为纳登人着想,想办法提醒他们提高警惕并不难……但纳登人的命运,并不是简森的“任务”。

    法师多半是对长期的监视失去了耐心,想要尽快解决问题。即使因此将纳登人置于危险之中,他也完全不以为意。当然,如果能在紧急关头顺手捞纳登人一把,他大概也不介意费点力气……简森·李就是这样的人。

    纳登人失踪时候简森捕捉到了锚石的痕迹,但当时他其实觉得那更有可能是纳登人自己做到的……他得意洋洋地上报了消息。而那时,时间的开始与终结之地,正陷入一场小小的混乱。

    他们发现了黑翳的逃离……在他们察觉锚石的力量莫名地快速消退的时候。但他们并无法确定黑翳确切的逃离时间,毕竟保持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体的“活力”,对他而言也并非难事。如果黑翳的意识能够无声无息地突破囚禁他的种种禁制,在他逃离之前,他已经能做很多事……

    这样一想,连“被抓”,都有可能是他自己设计的。

    当情况稳定下来,埃德得知了消息,第一时间怀疑他所追查那一连串像是实验的时空缝隙,可能与黑翳有关。

    不大可能是黑翳自己留下的……那种随心所欲的方式不太像是他的风格。而将这件事与简森上报的消息联系起来,就很容易得出结论——塔珐。

    “在此之前,因为知道了塔珐与黑翳的关系,我们曾经试图以此为诱饵抓住黑翳,但黑翳对塔珐似乎完全没有兴趣……就像是,那只是一场失败的实验的产物,已经被他彻底抛开。”埃德说。

    那时塔珐的力量与“时间”毫无关系,而且开始沉迷星网,很是消停了一阵儿。他们并没有多余的人手一直盯着他,索性就没再管他。

    在黑翳被抓之后,就更没人管了。

    即使是在他假冒提亚纳联系蛊惑纳登人之后,简森的主要目标也依然是纳登人,而不是他。

    过来之前埃德就已经将自己猜测告知了同伴。简森在其他人更有道理的时候并不固执……但他也自然而然地将“是塔珐操纵了时间之力”当成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伊斯。

    毕竟他的报告里,也顺带提到了这种可能嘛!

    伊斯对于法师的“自然而然”很有些无语,但现在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

    “所以塔珐的行为可能受到黑翳的指使……或影响。”他说。

    塔珐不是会乖乖服从命令的性格,更有可能是黑翳利用了他。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想不出这其中有什么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他直视着他的朋友,怒火消退之后的平静有种难言的疲惫:“如果是因为黑翳的存在太过特殊……可我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了。如果你能早点告诉我黑翳与塔珐有关,我会更加小心……我会更清楚该做什么。是因为你一早就打算以自己为诱饵,担心我会阻止,还是因为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让黑翳和塔珐察觉的风险?……告诉我,我会相信。”

    他也会尽力去理解。

界限 下(16)

    当看见星海之中静静漂浮的那几片雪白的船帆,连简森心中都升起一种“到家了”的轻松感。

    说起来,虽然并非来自同一个时代,他其实也是燿星人呢。

    快速飞上甲板的娜娜为了表示她依然在生伊斯的气,对简森表现得格外热情,让受宠若惊的法师不由自主地又送出了一颗金灿灿的小铃铛,亮得就像小龙的眼睛。

    小龙把铃铛系在了自己的尾巴上,轻轻一甩就叮铃铃响个不停,让它颇为满意。

    简森也很满意——感觉,就像这条可爱的小龙变成了他的呢!

    伊斯盯着那颗被甩来甩去的铃铛看了好几眼,听得极其烦躁,但到底没有粗鲁地直接把它撸下来。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格外小心,避免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到小龙的身上。这是艾伦曾经教给他的“养小孩儿绝对不能做的十件事”之一。

    ……反正小孩子的热情也持续不了多久,等她睡着的时候他再偷偷把铃铛藏起来,这喜新厌旧的小家伙一觉睡醒大概就不记得它了。

    返回燿星的伯特伦还没有回来。他们简单整理了从那颗满是机器人的行星上得到的各种信息,通过改造后的传音石告诉了老船长。

    船上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伯特伦必须随时掌握最新的消息。

    离开之前简森找到了一些新的痕迹——那几十只机械小蜘蛛炸成的一团团扭曲的金属块,而那爆炸显然并不是机器人的中枢自毁程序造成的。

    伊斯不止一次见过阿米斯特利用这些小蜘蛛作为他的耳目,他猜这些小东西是塔珐毁掉的。他之前就觉得阿米斯特不可能乖乖服从塔珐的命令,即使两者力量相差悬殊,他也不会放弃挣扎。

    泰瑞拿走了两只小蜘蛛的残骸。他们之前已经得到过几个样品,这种小蜘蛛还不到半个指甲盖大,却做得极其精巧,体内细小的芯片与那种能被植入人脑的芯片十分相似,如果上面还残留了什么信息,对他们多少有点用处。

    听到黑翳的名字时伯特伦捏着烟斗的手指微微一紧,但他更在意的是阿米斯特“死亡”前过于平静的情绪。

    “即使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在这种时候也不可能如此平静。”他说,“哪怕没有恐惧,也会有紧张或者兴奋……你们确定留下那丝‘情绪’的,是阿米斯特本人吗?”

    伊斯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埃德,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你觉得那是黑翳?”埃德问道。

    伯特伦摇头:“我不能确定……当人的身体与灵魂能够分离,情况会变得极其复杂……说到黑翳,你们觉得他会像塔珐一样吞噬他人的灵魂作为自己的食物吗?”

    “以我们所知……”埃德有些迟疑地回答,“他只‘融合’过其他几个……他自己。”

    而那与塔珐吞噬他人精神力的方法并不相同。

    “所以他应该不会‘吃掉’塔珐,”伯特伦说,“那么,如果塔珐是他带走的……为什么?他需要他做什么,还是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我不知道黑翳到底有多强,但塔珐显然不弱,如果他不是心甘情愿服从黑翳,有没有办法让他……反抗得更强烈一点?”

    那个似乎没有半点荣誉感的“神”,每一次感受到黑翳的气息,第一反应都是逃之夭夭——埃德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很可能把埃德当成了黑翳,才会逃得那么快。

    “……有,”简森说,“如果他觉得自己有可能被吞掉的话,无论如何也要反抗一下吧?”

    “我们连他在哪儿,甚至是不是真的被黑翳带走都不知道,要怎么挑拨?”伊斯提出疑问。

    “星网。”简森露齿一笑,看起来颇有些奸诈,“不用担心,我很擅长这个。”

    “……你确定他还能上网?”伊斯很怀疑。

    “能不能都可以试试嘛。”简森耸耸肩,“反正也不费什么力。”

    “我……也可以试试。”埃德吞吞吐吐,视线垂向桌面,“我在他的意识里留下了一点……东西,应该还没有被发现。”

    但他也暂时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像颗种子一样静静蛰伏。

    伊斯猛瞪他一眼,又憋着气把头扭回去。

    ——他就知道!

    一直安静地坐在一边的娜里亚挑了挑眉,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一扫。

    “可以试一试,但也不用因此而太过冒险。”伯特伦建议,“现在看来,黑翳的目标大概是……埃德,他应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所以,他迟早会自己找上门。主动出击是一种战斗方式,完美的防御也是一种。埃德·辛格尔,你并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多想想这个并不会让你变得软弱。”

    他以为他并不需要提醒埃德这个。那家伙从前是个能在敌人充满鄙视地问他“你有什么”的时候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有朋友”的厚脸皮……但他或许独自度过了太长的时间,渐渐习惯自己处理一切问题。

    会议结束后伊斯拎起娜娜就走,走之前还向娜里亚和埃德的方向点了点头,似乎只是不想打扰他们难得的独处。

    娜里亚把嘴角的笑意压下去,轻飘飘地瞥了埃德一眼:“你们又闹什么别扭?”

    “……是我的错。”埃德低头认罪:“我没告诉他黑翳的事。”

    “为什么?”娜里亚歪了歪头,似乎只是顺口一提,“说起来,你也没告诉我。可听起来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黑翳就是另一个时间线上的你,对吧?”

    伯特伦都知道她却不知道,老实说,她也很生气的!

    埃德张了张嘴,欲哭无泪,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因为我之前以为他跟塔珐已经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让伊斯知道他的存在,或许反而会让他在对付塔珐的时候产生不必要的犹豫。你知道的,他很容易心软……他已经对黑翳心软过,而那家伙事实上极其危险——我没敢告诉你也是因为这个,如果你们把他当成‘另一个我’……即使他的确是,可他有必要利用或伤害你们的时候不会有丝毫犹豫。”

    他们会顾虑那是另一个埃德,黑翳却不会在意他们是另一个伊斯,另一个娜里亚……毕竟,他们不是他的伊斯和娜里亚。

    “他已经偏执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埃德用力强调,“所以……”

    “好啦,好啦。”娜里亚抬头摸摸他的头,“你也是这么跟伊斯说的吗?”

    “嗯。”埃德怏怏地垂头,甚至试图借机把头靠到娜里亚的肩上,“我真的没有撒谎,也已经道歉了,可他还是很生气。”

    娜里亚点头:“你的确没有撒谎,可你也没有说出全部的理由……对吗?”

    埃德骤然一僵。

    “瞧,你连我都骗不过,又怎么骗得过他。”娜里亚依旧慢吞吞地往前走,“你是不知道他的直觉有多灵吗?”

    “我没有……”埃德下意识地分辨。

    “是吗?”娜里亚转头看他,褐色双眼里装着他小小的身影,一如从前般平静又专注:“埃德·辛格尔,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是的,害怕……她看得出埃德深藏在眼底的恐惧,而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所在的时间线,他们所创造的一切美好,都有可能毁在另一个疯狂的埃德·辛格尔手里。

    他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对抗另一个自己,他并不是在为失败的可能而恐惧。

    埃德怔怔地回望着她。

    “我不知道……”他喃喃,因为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得太清楚而磕磕巴巴:“我害怕……我害怕自己会变成那样……我的确有可能会变成那样,如果我像他一样失去一切……我怕你们觉得我会变成那样而远离我……不是,我……”

    他语无伦次,仿佛又变回了许多许多年前那个笨拙的、连告白都会弄砸的年轻人。

    “……你也想得太多了。”娜里亚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却忍不住想笑。

    “伊斯也这么说。”埃德垂头丧气。

    他怎么敢让他知道他其实想得更多,

    “埃德·辛格尔。”娜里亚叹着气向前一步,用双手捧起他的脸,认认真真地告诉他:“你担心我们会因为你的改变而与你渐行渐远……可这世上没有谁是不变的。我爱你始终未变的那一部分,也爱你的改变——如果那是我不喜欢的,我也只会试着接受,或者把你拉回来,绝不会因此而放弃你……你,对我连这一点信心都没有吗?”

界限 下(17)

    这么近的距离,埃德能清楚地看见娜里亚眼角的皱纹,和卷曲的黑发间隐约的银丝。

    她已不再年轻,可她在他眼里比从前还要迷人。

    他之前想过要不要变得更老一点……像娜里亚一样老,仿佛他们是一起度过了同样的岁月。

    可那实在有点刻意,而且他猜娜里亚也不会喜欢。

    他至少猜对了这个——娜里亚相当喜欢他这张依然年轻的脸,也并不在意他们看起来或许已经更像母子。

    她早有准备,也坦然接受了这一点。而这件事所需要的勇气,一点也不比“对抗另一个发了疯的自己”要少。

    她怎么能这么强……这么强又这么美。

    他盯着她看得入迷,甚至忘记了回答,直到娜里亚不满地双手用力,将他的脸挤成可笑的形状:“埃德·辛格尔,你的舌头被偷走了吗?”

    “没有。”他含含糊糊地回答,“我相信你!我、我……”

    他想说“我也爱你”,但没来得及。

    娜里亚满意地点头:“你也该相信伊斯……去告诉他你到底在担心什么,然后再道一次歉吧,不然他那口气可是能憋很久的,然后船上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你们吵架了……不是我说,他的确依然未成年,你可真是个大人了,这样像小孩子一样闹别扭会被人笑话的好吗?”

    ——但明明是伊斯单方面在闹别扭。

    ——可谁叫他未成年呢。

    埃德认命地点头:“好。”

    娜里亚终于松手,又揉揉他的脸:“去吧!”

    埃德看着她毫不留恋地离开时轻松的脚步,莫名有点郁闷。

    他觉得娜里亚有点拿他当小孩儿哄……虽然他现在看起来的确比她小,可他到底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儿子啊!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他被哄得挺开心的。

    转身时他看见一缕精神十足的红发飞快消失在拐角,不禁为泰丝越发精进的神出鬼没而感叹。虽然他没有很留意周围的情形,但也确实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尾随,直到她愿意让他发现。

    ——为朋友增加了一点笑料,大概也算他独特的价值。

    他像从前一样安慰着自己,揉着自己因为各种原因而红通通热腾腾的脸,走向伊斯的房间。

    ——希望这事儿至少不要传到威利耳朵里。

    伊斯正在向伯特伦兴师问罪。

    他知道伯特伦为什么回燿星。埃德与伯特伦商议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在场,照埃德当时的说法,因为这条时间线里能操纵时间之力的人越来越多,为了保护独角兽号甚至整个燿星不受影响,他们最好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埃德设计了几个法阵,让独角兽号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能稳如磐石,而不会像水中的落叶和泥沙一般,轻易被混乱的时间之力带走。

    较小的法阵会由埃德亲自加在独角兽号上,更大的、用于保护燿星的那一个,就需要燿星那边的人,像解决耐瑟斯那一次一样合作完成。

    伯特伦回去就是为了联系这件事。他原本还想让白鸦一起回去帮忙,但白鸦拒绝了,据她自己说,是因为“我觉得我可能会忍不住想看看时间被改变后到底会发生什么”……那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如今她也的确没再插手做什么,只是优哉游哉地在无数星球中挑选着她“最后的旅游”的目的地。

    但从听到“黑翳”时他的反应来判断,伯特伦跟埃德绝对还背着伊斯密谋过什么。

    到底有什么事连伯特伦都能知道却不能让他知道!

    “……真的就这些。”老船长头痛得连他心爱的烟斗都转不动了,“他告诉我黑翳的存在,只是为了提醒我小心防备,以免被骗……是的,他担心黑翳会冒充他,反正他是这么说的。他没告诉你是因为你已经知道黑翳是谁……说起来这件事你可没有告诉我——好了好了,我没有算旧账的意思……嗯,他的确还说过他不想你跟黑翳有更多的联系,那家伙真的很危险。虽然看起来不像,但他很擅长算计人心,而你事实上已经被他算计过了……这不是我说的!是埃德!……博雷纳!找我有急事吗?好的我马上来!……伊斯,如果你觉得他还有什么事瞒着你,直接去找他就好了!再见!”

    老船长就此借机溜走,再不肯回复。

    伊斯瞪着没了声息的传音石,气冲冲地把它随手一抛。

    从头听到尾的娜娜敏捷地跳起来,准确地接住了那颗被迁怒的可怜小石头,玩抛接球一样又扔回给伊斯:“不要欺负小石头嘛……埃德叔叔又骗了你吗?”

    伊斯警惕地转头:“……你为什么要说‘又’?他还骗过我什么?”

    小龙呆了一下,拿爪子抓了抓肚皮:“我不知道呀……我为什么要说‘又’?”

    她疑惑地歪着头,显然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伊斯皱眉,他又一次拎起小龙,犹豫着着要不要进入她的意识之中看看有没有问题,可再怎么说娜娜也是个小女孩儿……

    然后他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在埃德敲门之前就打开了门,一把将他拉进来。

    “呃……”没有遭到意料之中的冷遇,埃德简直受宠若惊:“我是来道歉的……”

    “如果还是之前那些废话,就不用再说了。”伊斯不耐烦甩开了他。

    “也……不全是啦。”埃德深吸一口气,才能把他那莫名的恐惧说出口,然后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伊斯两个巨大的白眼。

    “你整天都在想什么!”巨龙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曲里拐弯儿的心思。

    “也没有整天想啦……”埃德尴尬地回答:“总之,我发誓,我再也没有其他事情瞒着你了!”

    娜娜啪啪鼓掌:“埃德叔叔好棒!”

    她大概是称赞他有错就改的意思……但听起来只会让埃德更加尴尬。

    “……算了。”伊斯只能大度地原谅了他:“来帮我看看娜娜有没有什么问题。”

    娜娜茫然地瞪圆了眼睛,警觉地意识到没什么好事,扑腾着翅膀就想跑,被伊斯一把抓了回来。

    他告诉了埃德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那个莫名其妙的“又”。

    埃德沉默了一阵儿,很想告诉朋友,这一次大概是他想得太多。

    塔珐独特的能力多少在他心底留下了一丝阴影,如今又多了个黑翳。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说,“我也觉得有必有全船检查一次……但娜娜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伊斯一脸怀疑地看他。

    他不信。连他都中过招!

    “……她是星燿的女儿。”埃德只好继续解释,“她是真正意义上的‘神’……虽然她没这个自觉,星燿大概也不希望她成为什么神明或创造者,但她的意识领域天生强大无比,而且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即使现在还没有表现出来,也不是外力能随意侵入的。”

    小龙金黄色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

    不管有没有听懂,她迅速抓住了她唯一感兴趣的词,骄傲地扬起头:“娜娜!强大无比!”

    伊斯面无表情地挠了挠她的小肚子,强大无比的小龙瞬间笑得嘎嘎嘎四爪乱蹬。

    “所以……”埃德忐忑地小声问:“你原谅我了吗?”

    “不然呢?”伊斯没好气地反问:“揍你一顿吗?”

    他是真的很想揍这家伙一顿……但娜里亚和威利都还在船上呢!

    有恃无恐的埃德忍不住嘴角一翘,在又一次惹怒朋友之前赶紧开口:“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忙的话,不如来跟我一起嵌法阵?”

    打算加在独角兽号上的法阵,需要像其他法阵一样用精金镶嵌在船体上。他们不在的时候,是泰瑞和轮到担任随船法术顾问的弗尔南在负责这件事,如今“配件”都已经制作完成,只等着检查和镶嵌。

    这是一件需要耐心和细心的活儿……也就是说,完全不适合伊斯。

    但他看着朋友带点讨好的眼神,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界限 下(18)

    而埃德不止邀请了他,还“邀请”了娜里亚和威利。

    没一会儿,泰丝也拖着诺威嘻嘻哈哈地过来“帮忙”。再过一阵儿,连白鸦也上了甲板,坐在轮椅上指指点点。

    一件明明很严肃的工作,很快就变成了一群人热热闹闹的拼图游戏。

    从甲板上走过的吉谢尔远远投过去一眼,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他们从前改造独角兽号的时候,埃德也做过同样的事。先将那些符文用混合了法术材料的精金铸造成形,然后在甲板上刻出纹路,最后的工作,就是把符文嵌入相应的图案里……那的确是谁都能做——除了要看着点儿娜娜,别让她不死心地偷偷啃符文之外,完全不用担心出错,毕竟最关键的符文都在埃德自己手里。

    一群人像寻宝一样满甲板跑着寻找对应的图案,很快就能完成,还人人都充满了“这么厉害的法阵也有我出的一份力”的成就感。

    船上的老船员,至今都准确地记得当初自己嵌下的符文在哪个位置,还会在新船员登船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骄傲地指给他们看。

    而现在,原本还有些紧张的船员们已经放松下来——他们的紧张确实也没什么用处。作为了解情况的人之一,连吉谢尔都觉得自己如今能做的事极其有限。

    无论是“意识”还是“时间”,都超出了她的能力。

    ……但船上的日常防卫还是不能松懈的。

    她加快了脚步,走下甲板时正撞上晃晃悠悠往上爬的泰瑞。

    法师茫然抬起的脸上,熬得通红的双眼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整个人蔫得干巴巴。

    “……你就只比鬼魂多一口气儿了。”吉谢尔有点嫌弃地戳了戳他的额头,“那些芯片还没能检查出什么结果吗?”

    泰瑞摇头:“还在尝试复原数据,但它们都被毁得太严重了……”

    船上擅长这个的人不多,即使有机器可以承担一部分的工作,阿尔茜也已经很能帮上忙,连续工作的他还是累得要死。

    “……那就先去睡一觉吧。”吉谢尔轻轻把摇头都像在梦游的法师往回推,“难道你也想去玩拼图吗?现在人都多得挤不进去了呢。”

    泰瑞反应不过来一样呆了一下,摸了摸额头,顺从地转身,拖着脚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们在一个岔路口分开,吉谢尔走出一段儿,有点不放心地回头。

    泰瑞其实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在她心里,依然还是从前那个未成年、还体弱多病的小法师,让她总是忍不住对他多几分关心。

    而他刚才的样子,不单是累,似乎还有点心事。

    换做平时,就算要谈心,她也会让他先好好休息一阵儿,但埃德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他们,要留意每一个人哪怕极其细微的异常,尤其是船上的核心成员。

    而泰瑞算是核心中的核心。

    脚尖一旋,吉谢尔改变了方向。

    泰瑞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上,视线无意识地掠过他塞得满满登登的房间。

    这个房间比伊斯甚至船长的都要大,被细心地用高大的书柜隔成两边,一边是各种书籍和一个摆满工具的实验台,一边是他的卧室。

    ……他一直都被照顾得很好。即使是在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抱着随时都有可能离开的念头,对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的时候。

    年少时的记忆已日渐模糊,他真心把这个世界当成了自己的家……可依然有些属于过去的东西,他无法放弃。

    他伸出手,黑色的光球渐渐在他手心成形时,门外响起规律的叩击声。

    他的手颤了颤,但终究没去理会,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光球缓缓升起,在快速的旋转中拉出一圈圈金色的线条。

    “……泰瑞?”门外的人叫了一声,然后果断地破门而入。

    但已经来不及了。

    泰瑞抬起头,看向疾冲而来的吉谢尔,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对不起……”他轻声说。

    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黑暗极其短暂,眨眼便过去。

    许多人起初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当警报声响起,他们一边快速跑向自己的位置,一边试图弄清楚情况。

    跑过通道时,有人看见了舷窗外的景色,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那并不是他们熟悉的无尽星辰。

    吉谢尔将视线从小小的舷窗上收回。

    “你做了什么?”她问。

    泰瑞依然盯着自己的手心,即使那颗黑色的光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了我不得不做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疲惫地回答。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看向吉谢尔搭在刀柄上的手。

    那随时能出鞘的刀仿佛已经扎在了他的心上。

    “我不会逃。”他说。

    他也无处可逃。

    “我只是,想看一眼……”他喃喃。

    吉谢尔没有回应。她听着传音石里的声音,盯着泰瑞的视线没有片刻松懈。

    然后她冲着泰瑞淡淡地点了点头,从门口让开。

    他想看,那就让他看。

    那过于平淡的态度是比刀更锋利的武器,但泰瑞无话可说。

    他活该。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回甲板。

    甲板上已经差不多空了。当船员们各就各位,还待在这里多半都是没有“职位”的人。

    而“天”已经变了色。

    防御罩里的独角兽号,在“白天”时始终沐浴在温暖而明亮的光线之下,但现在,那光线里透出了幽幽的绿。

    在他们头顶,是一轮绿色的月亮……或太阳。

    它毫无生气地贴在灰白色的天空,那原本代表着生命的颜色冷得让人遍体生寒。

    泰瑞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站在栏杆边的人沉默地回头看他,那些如有实质的视线压得他无法抬头。

    他也不敢抬头……如果在那一双双熟悉的眼睛里看到失望和憎恶,他会宁可被一刀扎死。

    即使他活该。

    他缓缓走到船边,船下是林立的高塔。

    像尼奥城。

    无数高塔拔地而起,直刺天空,每一座塔都千奇百怪,各不相同,仿佛建造他们的不是工匠,而是梦。

    但大法师塔的塔群,无论高矮都彼此独立,不会有交错的连廊四通八达,也没有……这么多。

    白鸦的手指轻轻敲在轮椅的扶手上,打破那一片死寂。

    “这里,”她说,“有点像花园……或者,这里就是花园?”

    花园,那个被萨克西斯重新赋予生命的独立空间,如今最主要的建筑群便是这样的一片高塔——最初被命名为“耀星魔法学院”,如今更名为“燿星魔法与机械综合学院”的地方。

    泰瑞的嘴唇动了动。

    “……孤舟。”他说,“我们叫它孤舟。”

    从前他幻想过这一天……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情形之下,他指着那一片宏伟又瑰丽的高塔骄傲地朋友们介绍:“这就是孤舟学院——各位,欢迎来到我的故乡。”

    他的确回来了……可他再也没机会说出那句话。

    孤舟已沉。

    它的残骸仿佛冻结在时光里,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大地上再无鲜花盛开,只有一片片枯萎的黑灰,天空里更不见各种各样的飞行器穿梭来回,听不见充满活力的笑声,夹在被惊扰的飞鸟不满的大叫声里,随风飘去。

    他低头,模糊的双眼看不清更多,也不敢再看更多。

    可他必须要弄清楚一件事。

    “我想……下去看看。”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就,看一看……拜托……”

    吉谢尔抿着唇扭开头。

    她不该心软,所以她最好不要再看他们的小法师流泪。

    “那就去吧。”

    詹西的声音就像他的脚步声一样,依旧平静又沉稳:

    “我们一起去。”

    虽然詹西本人其实并不能离开独角兽号,那一声“我们”依旧给了快要窒息而死的泰瑞一点坚持下去的力量。

    ——他说了“我们”,而不是“我们跟你”。

    一路上他反复地想着这个,即使这个“我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即使其中并不包括他……他依然可以拿来骗一骗自己。

    孤舟学院没有大门,也没有高墙围绕,这一点也与大法师塔相似。毕竟,当时能活下来并进入孤舟的,多半都是法师。

    所有的禁制都已经消失。泰瑞可以进入任何一座塔,但他还是绕了一圈,把他的……把其他人带进他最熟悉的那一座。

    “我以前……就在这里上课。”他干巴巴地开口,眼睛盯着脚下的台阶,“最下面十二层是宿舍,原本每隔三层有一个传送阵……”

    他猛地停了下来。

    台阶转角的地方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被墨绿色的长袍遮着,只露出一点黯淡的金发。

    他死死地盯着它,听着心脏一下下急促地撞击着胸腔。

    一路走过来他都没有发现……他以为……

    吉谢尔忍不住向前一步,想要拉开那件长袍,却被娜里亚一把拖住,向她摇了摇头。

    所有人都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泰瑞自己颤抖着向前,轻轻拨开长袍垂落的兜帽。

    金发之下,只剩一片森森的白骨。

界限 下(19)

    整个世界骤然远去。

    耳边尖锐的鸣叫盖过了一切,眼前漫起迷蒙的黑雾,空气阴冷又沉重,从四面八方压下来,压下来。

    他听不见,看不见,无法开口,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唯有指尖那一点柔软的触感牵扯着快要崩溃的意识,让他从那名为“绝望”的、无光的深海,挣扎着浮上水面。

    即使这已是一片死海,他也还没有沉下去的权力。

    他强行把一条船拉到了这片死海上……他至少得保证它不会沉下去。

    泰瑞缓缓起身,心中空茫茫一片,听见自己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笑。

    “他大概……是迟到了。”他说。

    迟到了,急急忙忙地跑在台阶上,在死亡无声无息地降临的那一刻,或许还在担心着会被老师责罚,被同学们取笑……

    他似乎,没有经历什么痛苦就倒了下去……真好。

    泰瑞绕过那小小的尸体,继续往上走,平缓的声音冷静到麻木:“孤舟的孩子一出生就会接受各种测试,拥有魔法天赋的都得来学院上学,只是分配在不同的班里……”

    十二层以上就是课室,但泰瑞又往上爬了五层,目不斜视地走过好几间课室,才停在一扇半开的门前。

    他伸手推开门。

    课室里安安静静。幽绿的光从落地的玻璃窗外透进来,将整个空间照得恍如一场怪异的梦境。

    这一班的学生都穿着蓝色的长袍——深蓝与浅蓝相间,像起伏的波涛。

    像凝固的波涛。

    泰瑞仿佛完全看不到那些倒在自己座位上的尸体,直直地走过成排的桌椅,最终在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端正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向自己的朋友们咧嘴笑,仿佛变回那个有点没心没肺的、十七岁的少年。

    “这是我的座位。”他说,“我就坐在这里。今天……”

    他探头向前望了望,讲台上的骨骸穿着一身属于牧师的白袍。

    “今天是……”他喃喃,却再也说不下去。

    他不记得今天上什么课……他们有三门课程由曾经的牧师传授,可他分辨不出那是哪一个……

    他甚至已经记不清他们的脸。

    他试图转头去看同桌的课本,可他好像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长久的寂静之中,吉谢尔走到他身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她并不会安慰人,也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在她求助般回头的时候,泰瑞突然抬手,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头埋入她的怀中,压抑的低泣瞬间爆发成绝望的哭号。

    他没有家了。

    埃德抬头望着眼前熟悉的高塔——灰白细长,质朴无华,没有雕刻,没有文字,肃穆到圣洁……死气沉沉的圣洁。

    这是原本那个世界留下的建筑……“花园”里保留了更多,但这里似乎只剩了这一座。

    他伸手轻触坚硬的石砖,没有感觉到任何力量的波动。

    这个世界的力量核心仍是特林妮的蔷薇,所以它虽被称为孤舟,学院的标志却是一朵蔷薇花……仿佛代表这某种希望。但从进入这里开始,埃德就没有感觉到过那朵蔷薇的力量。

    它显然已经彻底枯萎。

    他倒是能感受到萨克西斯的存在。他们头顶那轮绿色的“太阳”像一只充满讽刺和恶意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他们。

    噬魂者萨克西斯,在“孤舟”被创造出来之前就已经被彻底消灭——这是泰瑞之前告诉过他的。

    现在看来,不只是“消灭”……他们用萨克西斯的灵魂之力,创造了这个世界的日与月。

    然而自愿的牺牲与被迫的献祭是两回事。孤舟的创造者们必然做好了各种准备,但一个满怀怨恨的强大灵魂,是没那么容易被“彻底消灭”的。

    “你觉得是萨克西斯毁掉了这个世界?”伊斯问他。

    埃德摇头:“我不知道。但他也必然不会用心保护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的生机似乎是一瞬间被带走的。他们留下了几个人陪着泰瑞,其他人分散查探情况。因为是上课时间,学院之中,几乎所有的尸体都集中在课室或实验室里,没有任何被攻击的痕迹,也没有反抗的痕迹。

    学院之外的普通人,更没有反抗的可能。

    “孤舟”沉没得无声无息。

    而在沉没之后,这个再次失去生命的世界,被做成了一个“茧”。

    就像曾经包裹着达里埃尔的那个茧一样,是保护,也是禁锢。这里的时间是流动的,只是与外界的流动或许并不相同,谁也不知道,此刻他们原本的时间线上已经过去了多久……但他们又无力破茧而出。

    “他的力量比我强……很多。”埃德平静地承认。

    “而你还试图以自己为饵反吞了他。”伊斯没忍住刺了一句。

    就算泰瑞还什么都没说,他们也能猜到设计这一切的人是谁。

    “强大并不意味着没有弱点,”埃德解释,“如果真的没有半点把握,我不会冒险。”

    他甚至没有再强行分辩他当时以为要对付的只是塔珐……他早就知道黑翳有可能出现。

    但此刻他再没有半点担心被朋友误解的急切或心虚。那些一眼就能看出的情绪——鲜活的表情,熟悉的小动作,都消失在了让伊斯极为不适的、缺乏温度的沉稳之中。

    他简直忍不住要扯一扯埃德的头发,就为了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先回去吧。”埃德说,“我能想到黑翳是用什么说服了泰瑞……但如果想要离开这里,关键恐怕也还是在泰瑞的身上。”

    伊斯蜷回了他蠢蠢欲动的手指,同样沉稳地点了点头。

    泰瑞已经平静了下来。

    他垂着头,坐在课室外的阳台上,有问必答,条理清晰,只是一双还在发红的眼睛里,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

    “‘孤舟’毁于一场失败的实验。”他说,“埃……黑翳是这么告诉我的。”

    这里每天都在进行各种实验,其中有许多都相当危险。泰瑞本人就是因为一场实验被送到了另一条时间线上……但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孤舟”资源有限,让它得以存在的力量最多也只能支撑数百年,如果他们找不到新的栖身之处,或者救回他们已经被毁灭的故乡,他们最终只会随着孤舟一起,消失在虚无之海。

    而他们寻找新世界的方法与独角兽号并不相同。

    独角兽号飞向了星空。虽然他们习惯性地将星空也称为虚无之海,但那事实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虚无之海。

    真正的虚无之海存在于时间与空间之外。

    也有许多世界漂浮在虚无之海中,就像曾经的燿星……当旧的规则被打破,新的规则由他们自己创立,燿星变成了一个独特的存在。

    它连接着虚无之海与真实的“星空”。它能依靠传送门在虚无之海的各个世界之间来往,也能依靠飞船探索宇宙。

    但孤舟能选择的只有前者。

    在生存的压力下,孤舟的实验集中在不同空间的传送和回溯时间的方法上,即使大量的实验会飞快地消耗孤舟的能量,他们也别无选择。

    成年的学生会有大量时间在外探险,不止是为了寻找适合他们生存的世界,也是为了带回更多的能源。

    但谁也没想到,他们从异界带回的一块奇异的矿石,会与那朵作为孤舟核心的蔷薇有关。

    当他们用那块矿石进行实验时,矿石的力量与蔷薇相连接,整个孤舟的力量……和生命,都被瞬间抽空。

    除了那高高在上的日与月——除了萨克西斯。

    但它也并没能就此逃脱。

    察觉不对而迅速赶回来的埃德·辛格尔,再次利用萨克西斯的力量将整个“孤舟”封闭起来,让它不至于被虚无之海彻底吞噬。

    “……埃德·辛格尔。”伊斯不自觉地重复,“赶回来?”

    泰瑞终于抬起了头。

    “黑翳,”他说,“另一个埃德·辛格尔,就是……我的老师。”

    即使他记忆中的老师与那个在他意识中出现的黑袍法师截然不同,他最终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那个曾经温柔平和,甚至不止一次地警告过他们,不要妄图改变“过去”,不要轻视时间的力量的法师,在更加漫长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不计代价,不择手段,无论如何都想要让一切重来的疯子。

    “而他告诉我,”泰瑞平静地继续,“只要我帮他做这件事,他就能让孤舟回到实验前的那一刻。”

    回到,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的那一刻。

界限 下(20)

    “他自己都没有成功过一次,你居然还能相信他?”吉谢尔难以置信地开口,“你的脑子是不是……被他施了什么法?”

    “没有。”泰瑞下意识地反驳,却不是为他自己:“他没有对我施什么法,而是,我真的相信他……他说了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那是仿佛出自本能的信任。但他也知道,让别人接受这个解释并不容易。

    吉谢尔看他的眼神就像他的脑子绝对被人动了什么手脚。这种原因她大概也更愿意接受。

    他没有欺骗和背叛他们——他只是中了法术。

    泰瑞张了张嘴,再次垂头不语。

    他不知道该因为她的偏心而高兴还是更加愧疚……也没有力气想这些。

    “代价就是把我们拖到这里?”埃德问道,“没有其他了吗?”

    那语气就像询问犯人,冷静得不带丝毫情绪。

    “……没有。”泰瑞回答,“他说他并不想伤害你们,但如果你们试图阻止他,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所以最好还是把你们远远送走,直到一切结束。”

    埃德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到过这个……他觉得黑翳终究不可能对娜里亚和威利动手,再加上他的法阵,即使时间线真的被扭曲,船上的人也是安全的。

    而他,会在一切都安排好之后脱身而出,用他所有的力量解除黑翳带来的威胁,而对方应该也默认了这种方式……黑翳之前对他的种种企图,他所表现出的对更多力量的渴求,甚至他在他的意识里察觉的那些轻微的波动,现在想来,都是为了让他产生这样的错觉——他以为黑翳会需要他的力量和记忆,毕竟他当了许多年的“执行者”,他也是所有的埃德·辛格尔里运气最好的一个……

    他不想承认,黑翳对他的了解或许胜过他对黑翳的了解。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挫败和无力。

    “所以他没有告诉你,当‘一切结束’,我们也会不复存在?”他说。

    “……不可能!”泰瑞猛地抬头,脱口而出,“他想要改变的又不是你们的时间线……”

    “你怎么知道?”埃德一句句追问,毫不留情,“你对‘时间’又了解多少?时间是一条一去不回头的河流,但同时也是一个首位相接,无始无终的环,未来会成为过去,过去也曾是未来。他的确可能就是你的老师,他也可能是我……曾经的我,或将来的我。”

    泰瑞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眼底却渐渐泛起深深的恐惧。

    伊斯突然想起,安克兰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我并不能确定,你所在的时间线,是不是他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后重新创造出来的一条。”

    所以他不能简单地靠“杀了黑翳”来解决问题。

    伊斯烦透了这种绕来绕去的东西,所以也并没有太将这句话放在心里,但此刻,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埃德,却又发自内心的寒意,一点点渗透到血液之中。

    他现在终于明白,埃德为什么会害怕自己变成黑翳。

    “……我有一个问题。”他开口打破那一片死寂,“黑翳,他自己能分清吗?过去,现在,或未来……分清他自己到底是哪一个埃德,分清他想要改变的到底是哪一个世界?”

    “他不能。”埃德的回答冰冷又直接:“他活得太久,他创造了不知多少条新的时间线也毁灭了不知多少条,在来回的穿梭之中,他根本就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来自何处。他的确有可能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记忆,‘创造’出现在的我们,他也有可能将之完全毁灭,就为了改变其中他觉得还‘不够完美’的地方……他可以赌,反正他可以再重来一次,可我不能——”

    他猛地闭上了嘴,在刻意压得极其平稳的声线也掩饰不住他的焦躁与怒意时候。

    但泰瑞……也不过是个想要救回自己故乡的受害者。

    因为同样的理由而诞生的埃德·辛格尔,并没有责备他的资格。

    “总之,”他匆匆把话说完,“不同时间线之间的联系相当复杂,就算他要改变的并不是我们这一条,也有可能对我们有所影响,而他可不会管这个……我必须得阻止他。”

    “所以,我们首先得离开这儿。”伊斯自动把那个“我必须得阻止他”,替换成了“我们得阻止他”:“你有办法吗?”

    “……有。”埃德抬头望向天空。

    绿色的太阳充满嘲弄地一动不动,一直停留在同一个位置。

    泰瑞无法理解似的愣了片刻,瞳孔骤然放大。

    “不行……”他跳起来:“不行!没有这个茧的话……”

    虚无之海的侵蚀,会让“时间”的改变变得更加困难。

    “……没有别的选择吗?”伊斯问。

    “……有。”埃德回答。

    他没有解释,他望向天空时,看的其实不是太阳,而是阳光之下,那条依然停留在空中的三桅船。

    他没想剥夺泰瑞唯一的希望……他也并不想再一次将萨克西斯当成工具般使用。

    这里是“孤舟”,不是“花园”。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花园”重生时,日升月落的那一刻。

    在确定没有危险之后,独角兽号落到了地面,关闭了所有不必要的功能,以节省能源。

    为了能够支撑船上的各种法阵,且在力量循环无法实现的时候依旧保证这条船的安全,船上的能源核心的确强大到足够创造出一个小小的世界。

    伯特伦不在,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即使不得不拆了独角兽号,他们也得离开这里。

    船可以重建……只要人还活着。

    对这个决定反应最强烈的是邦布。他拒绝接受,并且爬上了桅杆,缩在他已经很久没有待过的瞭望台上嚎啕大哭,谁劝都不肯下来。

    直到詹西爬上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他才乖乖地抱着桅杆,像从前一样敏捷地滑下来,垂着头躲躲闪闪地溜回自己的位置。

    “……你跟他说了什么?”泰丝忍不住好奇。

    “只是告诉他,我们并不是要炸掉这条船,只是要拆了它的核心和一些用得上的材料……就当是修船。最初的独角兽号剩下的部分几乎全都能保留,然后装进伊斯的法杖里。”詹西也有些无奈,“他有时候听人说话会弄错重点……而他实在很爱这条船。”

    是的,他们需要牺牲的并不算多。整条船剩下的部分,以及所有的船员,都会被装在伊斯随身带着的那根法杖……装在同样被称为“花园”的、萨克西斯的父亲所创造的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带走。

    但这已经足够让泰瑞愧疚得不敢再踏上独角兽号……不敢再回到他的另一个家。

    他不等埃德开口就把黑翳交给他的东西画了出来——那光球在使用之后就已经完全消失,但泰瑞在长久的迟疑中反复地看过它,确定它的用处的确如黑翳所说,只是将独角兽号拉入另一个世界。

    他的确相信黑翳,但他也绝不敢拿独角兽号冒险。

    他记得那光球飞速旋转时闪烁的每一个符号。

    埃德可以以此反推离开这里的方法,那比强行破茧要简单得多。

    但埃德依然很急。

    他得遵守规则。他不能将他们送回被拉过来的那个时间点——他们在这里度过了多长的时间,就会在原本的世界里消失多长时间……而这段时间已经足够黑翳做很多事。

    即便如此,离开之前,他还是去找了泰瑞。

    泰瑞回到了自己从前的宿舍。因为意外发生时正上课时间,宿舍里倒是没有尸体。

    他也没有再去碰任何一具尸体。

    既然时间能够倒流……

    “时间的确可以倒流。”埃德告诉他,“一些被改变的时间线也能很好地存在下去,成为一条稳定的支流……可是,如果我能活下来,作为执行者,我必然会来阻止你。”

    泰瑞低头不语。

    “你大概会觉得这很不公平。”埃德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毕竟,我们所在的时间线,就是被改变过的……是无数次的失败之后,唯一的成功——为什么我可以,而你不可以?”

    他没有意识到……他其实也不知道,他此刻的语气,像极了泰瑞记忆中的老师。

    “我应该不需要告诉你,如果时间倒流,孤舟能继续存在,那些在灾难发生时不在这里,又因为无法再回到孤舟,只能四处漂泊的人……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会被抹去。而你了解你的同学们,他们大多天赋过人,无论在哪个世界,他们必然不会寂寂无名——这样的角色,一点改变都会引起雪崩般的灾难。相对而言,阻止你……就要简单得多。”

    因为如果他能活下来,代表黑翳至少暂时被控制……想要对付泰瑞,的确不费什么力气。

    但如果想要改变他们所在的时间线……突破了规则的燿星已经成为另一种锚点,正影响着两个空间里无数个世界,改变它可能导致的连锁反应,比让这条时间线继续存在的代价要大得多。

    “……所以,是因为我太弱?”泰瑞轻声问道。

    弱得,不足以成为筹码。

    就像纳登人一样,在更强大的力量的博弈之中,全无反抗之力。

    舌根泛起的苦涩让埃德良久无语。

    “如果你只能想到这个……”他低语,“也的确没错。但即使你强到像黑翳那样……你真的,想变成那样吗?”

    他起身离去,留下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还有许多人在等你回来。”

界限 下(21)

    “……对付泰瑞,最后一句话比前面那些都有用得多。”

    站在门外从头听到尾的伊斯十分不满:“你从前……很会这个的。”

    他也不想总是提从前。现在的这个埃德可比从前对“从前”要敏感得多……但从前的埃德的确很擅长说服他人,而泰瑞现在最大的“弱点”分明就是他对独角兽号上其他人的愧疚——连他这条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的龙都知道!

    “可我没想‘对付’他。”埃德心平气和。

    他现在已经不再强行让自己“跟从前一样”……反正也被看穿得差不多了。

    “利用他的愧疚……利用他的感情,的确有用,但有些问题,如果不跟他说清楚,如果他自己不能想清楚,即使他选择了回到独角兽号,也会成为永远扎在他心口的一根刺。你不知道那伤口何时会溃烂,不知道他何时会爆发……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那都更加危险。”他一点点解释给他心思简单的朋友听。

    “不能先直接把他拖走吗?”心思简单的巨龙只想用更简单的方法,“其他的都以后再说……总不能真的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连太阳都是绿的,没多久就会真的疯掉吧!

    埃德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有点奇怪,仿佛只是单纯的无奈到想笑,又仿佛有点……意味深长?

    伊斯皱起眉。

    片刻之后,他扭头回去,不由分说地把泰瑞拖出了房间,并且在泰瑞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试图反抗时,干脆利落地一巴掌拍晕了他,扛上肩头。

    埃德有他的方法,他也有自己的方法。

    反正,他是不会允许泰瑞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时,泰丝回过头,笑眯眯地冲吉谢尔伸出手:“我赢了!”

    她就知道,有埃德和伊斯出马,准能把泰瑞给带回来!——不管是怎么带回来的吧,反正是回来了嘛!

    吉谢尔站起身来,向下瞥了她一眼:“我跟你打赌了吗?”

    泰丝耸耸肩,有点遗憾地收回了手。

    她就是顺口诈一诈,如果一不小心成功了,吉谢尔那柄漂亮的小刀,至少也能给她玩上几天嘛。

    阿尔茜已经比吉谢尔更快地迎了上去。这几天她的愧疚一点也不比泰瑞少——他们一起工作,相处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长得多,她却一点都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因为工作太紧张,因为他们都太累……理由可以有很多,但她就是没办法原谅自己。

    勒奎因,船上唯一的野蛮人船员,几步过去接下了泰瑞,像抱小孩儿一样抱在怀里。

    “如果他醒过来,就再给他一拳。”伊斯看一眼野蛮人比泰瑞的头还要大的拳头,下意识地补了一句:“……稍微轻一点。”

    野蛮人认真地点头,阿尔茜哭笑不得。

    “交给我吧。”她叹气,“我会盯着他的。”

    “……已经准备好了。”几步之外,吉谢尔开口道:“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他们离开了暂时栖身的高塔。门外,被拆下了许多东西的独角兽号,微斜着躺在群塔围绕的广场上,像一条被折翼的巨龙。

    它飞不起来了,但依然是美的……虽然难免让人有点伤心。

    “倒也不是坏事。”詹西十分客观地说:“这样伯特伦就不用再纠结要不要换上一些新装备了。”

    还在抽鼻子的邦布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周围的船员们却已经发出低低的笑声。

    老船长的烦恼满船皆知。

    不再那么忧伤的气氛里,伊斯抽出手杖,把独角兽号和船员们都装进了“花园“”。

    站在一边的简森羡慕地盯着那根手杖,完全移不开视线——一个随身的独立空间,可比一般的储物袋好用多啦!虽然开启空间的钥匙稍微大了一点,但也不是不能改造一下……

    等把死赖在伊斯怀里的娜娜也扔给娜里亚,关闭通道,空旷的广场上就只剩下了伊斯,埃德,和简森。

    埃德伸手想要接过手杖。伊斯将它随手一转,收了回去。

    “……我们说好的。”埃德提醒他,“传送你要消耗的能量太大,你最好还是待在花园里……”

    这根原本只有精灵与巨龙的血脉才能使用的手杖已经被刻上新的符文,不止埃德能用,连娜里亚和威利都可以。

    “什么时候‘说好’的?”伊斯眯起眼,似笑非笑,“我答应了吗?”

    他当时只是“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知道”可并不等于“答应”。

    埃德无奈地看着他开始跟娜娜一样耍赖的朋友:“可是……”

    伊斯打断他:“黑翳不用自己动手都能把整条船拖过来,你连我都没办法带出去?”

    他真觉得他有那么好骗吗?

    “或者我们再来算一算,”伊斯冷笑,“在你发誓再也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了的时候,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他原本还算冷静,却在终于说出这句话之后忍不住咬牙切齿:“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被骗!”

    骤然爆发的怒火有着不自觉的威力,听得简森的心脏都差点从嘴里蹦出来。

    埃德安静了一会儿,明智地做出了选择。

    他的确不想让伊斯再面对黑翳,但如果他这种时候还敢耍什么花招,这条龙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来,他想都不敢想。

    他其实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有些“可能”,实在比死还可怕。

    伯特伦在高塔之上俯视着尼奥城繁忙的海港。

    有许多船已经不需要停靠在这里——尼奥城郊外另开了一片宽阔的停机坪,但能买得起飞船也勇于尝试的人终究还是少数,更多人依然喜欢扬帆于大海之上……尤其是在航行越来越安全,越来越快的时候。

    但更多的飞船也正在一艘艘被制造出来,整整齐齐地停泊在距离燿星不远的另一颗星球上。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战舰。

    燿星是个特别的“星球”。在他们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也越来越急切地想要拥有足够保护它的力量。

    从其他怀着恶意的魔法世界,从或许还阴魂未散的某些神明,也从星海之中那些被“科技”武装得同样强大的星球的觊觎之中。

    有时候伯特伦也怀疑他们是不是跑得太快也太远,是不是应该更加低调地把自己隐藏起来……但如果独角兽号没有飞入群星之中,没有与其他文明展开各种交流,燿星的发展也不可能这么快。

    有利必有弊,他们也只能尽力让情况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小小的传音石在他的手指间转来转去,那是他这些天里所有忧虑的来源——他联系不上独角兽号了。

    他已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了曼宁帝国那位滑溜溜的皇帝陛下,也小心地从其他渠道打听着消息,却一无所获。

    他的独角兽号,像是突然就从星海之中消失了。

    他不觉得他的船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尤其是,埃德和伊斯,还有白鸦和弗尔南,都在船上。

    不那么谦虚地想一想,这几个人加起来,都足够毁灭一个星球了。

    他在脑海里搜寻着,觉得他其实还可以联系一下机器人那边……那些沉默地把自己封锁在星域的一角的机器人,据说消息其实相当灵通。

    而他确实有瓦提埃的联系方式。

    但这一次,传音石的那一边同样久久没有回应。

    ——难道瓦提埃也在独角兽号上?

    伯特伦差点咬碎了烟斗。

    他决定直接向曼宁帝国那边摊牌,让他们帮忙寻找独角兽号。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星域,但他们的朋友并不比敌人少……

    传音石突然响起时他立刻接通,另一边传来的却是奥格罗的声音。

    “伯特伦!”那位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变得更加沉稳的战斗法师,高昂的声音里透出的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我们被攻击了!”

    “……把话说清楚!”伯特伦对船上曾经的法术顾问毫不客气。

    眼前微光一闪,奥格罗把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景象直接传了过来。

    光屏上,小小的燿星被朦胧的光晕所笼罩,远远地漂浮于星海之中,像开在黑暗深海里的一朵花,只为它而升的日与月,是花瓣之上最明亮的露珠。

    而视线更近的地方,无数飞船正从虚空之中跃出,利箭般直指那朵无尽星海里最美的花。

    伯特伦眯起眼,终于看清了那些风格过于统一的飞船上有点陌生的标志。

    那是自由者联盟的标志。

    ——那是机器人的飞船。

界限 下(22)

    视力已经大不如前的老船长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伊斯跟他说起过机器人内部的矛盾和那位机器人领导者独特的“性格”,它们的飞船应该不会是这种古板且统一的风格……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想不出机器人跨越几乎整个星域,跑来攻击燿星的理由。

    ——要不然,就是它们……被控制了。

    说起来有些可悲。它们之中拥有自我意识的那一部分,竭尽全力为自己的“种族”争得了自由,可它们依然是最容易被控制的。

    也难怪它们会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封锁那么久。

    当伯特伦赶到黑曜石基地,机器人的飞船还在不停地往外蹦。

    这些飞船已经足够把不大的燿星包个密不透风。连跃跃欲试地想要看看他们自己的战舰战斗能力如何的奥格罗都兴奋不起来了。

    现在他们已经能够确定,至少驾驶着这些飞船的确实都是机器人,但并不能确认它们是否如伯特伦所怀疑的那样,是被其他人控制的。

    黑曜石基地位于这些飞船的后方。他们发动了一次小小的偷袭,成功地拖回了两条不大的战舰,里面全是机器人,一旦被俘就启动自毁,而缺乏经验的他们并没能成功阻止。如今只能取出被毁的中枢,试图从中分析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有个机器人来过这里。”法师提醒伯特伦。

    伯特伦点头。他记得这个,伊斯他们从那颗炽热的、满是正在爆发的火山和巨大蠕虫的星球上带回了瓦提埃,在这里待过几天。

    不需要任何仪器机器人也能准确定位,即使从这里到燿星其实还很远……如果机器人真的有意,找到燿星并不是那么难。

    但伯特伦觉得瓦提埃不会做这种事。它甚至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机器人。

    ……无论如何,目前最重要的,是自保。

    他们已经在燿星周围建立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基地,但所有的飞船加起来也不及机器人的百分之一,以此来阻止机器人是不可能的,此刻的他们,终究还是得依靠魔法的力量。

    燿星外围的法阵已经启动,那些曾经保护了他们千万年的“星星”,将再一次保护他们……而他们有一部分同时能以魔法为能源的飞船,其实也可以组成各种法阵。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已经开始紧急将燿星上的人转移到其他地方——分散到各个基地,甚至通过传送门送到关系友好的异界。

    所有的行动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巨大的能量……所以埃德让他们准备的、那个能抵御时间之力的法阵,此刻必然无法运行。

    想到这个,背后的操纵者是谁,似乎也就没什么可猜的了。

    伯特伦忍不住苦笑。一个埃德·辛格尔所保护的世界,被另一个埃德·辛格尔毁灭……简直像是某种讽刺。

    传音石微微的震动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布里人大副平稳的声音让他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我们回来了……船长。”

    从“花园”里被放出来的人们几乎立刻就开始了工作。

    独角兽号暂时是飞不起来了,但船上的冒险船还能飞。经验丰富的船员们在此刻是极其宝贵的资源,而娜里亚也必须尽快回到燿星——这些年里,负责与各个异界交流的一直都是她。

    她只留给了埃德匆匆的一吻……以及一句“回来再找你算账”。

    她什么都知道了。

    但埃德此刻顾不上担忧……伊斯也顾不上幸灾乐祸。

    “花园”里正下着雨。

    这个四季的花都能盛放的小小空间,其实并没有四季,也没有日夜和天气的变化。

    它下雨,是因为娜娜哭了。

    小小的龙坐在草地上,抽抽噎噎,哭得并不大声,却有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光滑的鳞片,无声地滚落。

    伊斯蹲在一边,手足无措。

    小龙还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她从前哭得再大声都是干嚎,一滴眼泪也不会有。

    “是我的错……”伊斯的声音也从来没有这么软,“娜娜,娜娜……别哭啦……”

    但小龙根本不理他,只扔给他一个伤心欲绝的背影。

    最后伊斯还是强行把她抱进了怀里,即使被挠出满脸的血丝。

    “我真的没有要扔下你……”他柔声细气地哄着,试图跟她讲一讲道理:“可这一次真的很危险,我没有办法分心保护你……”

    又凶又伤心的小龙扑腾了几下,终于伸出短短的爪子,抱住了伊斯的手臂,把眼泪和鼻涕都一股脑儿地蹭上去。

    “娜娜,应该很强很强的……”她抽着鼻子哼唧:“娜娜,应该可以保护伊斯的……因为我没有努力练习,所以才帮不上忙吗?”

    伊斯一时有些茫然——事情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所有人都以为娜娜是因为几次三番被他扔下而伤心……结果,小家伙是因为自己帮不上忙而自责吗?

    他温柔地拍了拍小家伙,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想笑:“娜娜……你还没满月呢。”

    小龙立刻不满地抬头:“泰丝说了,你也没满月!”

    按照人类的寿命来折算,他们至少得到五十岁才算“满月”。

    伊斯其实已经不太在意这个笑话,这会儿却忍不住想要把泰丝拎过来……喷点儿凉气让她冷静一下。

    “可我的年纪是你的几十倍。”他捏捏娜娜的小爪子,强调:“几十倍哦。”

    简单的数字对比比什么大道理都有用……“心思简单”的巨龙们,无论大小,在这一点上还是相通的。

    娜娜几乎立刻就被说服了,但还是很不开心:“娜娜想帮忙。”

    虽然她不是很明白那些乱七八糟的时间或空间之类的东西,但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很危险……就像十几年前那一次一样。

    那时候她还实在太小,可现在,她长大了许多,已经算是“经验丰富的冒险者”了,为什么,还是帮不上忙呢?

    她就是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埃德叔叔都说了,她“强大无比”!……所以,果然还是因为她总是偷懒不肯练习。

    “……那我们以后加倍练习。”伊斯想了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一句。

    像是听出了其中的敷衍,伴随着一个大大的鼻涕泡,小龙抬头对他翻出个白眼。

    伊斯笑着把她举起来,用鼻子蹭了蹭她的额头:“只要你在这里,我也能强大无比……别担心,我不会输的。”

    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夺走他此刻拥有的一切。

    这一刻他甚至理解了黑翳的偏执——即使会有一个更好的“现在”,即使斯科特和瓦拉都能活过来,经历那些美好的,也已经不是此时此刻的他。

    得与失都是如此珍贵的宝藏……而他是一条自私又贪婪的巨龙。

    埃德看一眼伊斯,又看一眼趴在他头顶的小龙。

    四目相对,他下意识地对小龙露出一个微笑,下一刻又对着伊斯微微皱眉:“你确定?”

    ——他恨不能把伊斯都扔到某个安全的地方,他居然还要带上娜娜!

    伊斯点不了头,只能硬着脖子十分淡定地回答:“确定。”

    “娜娜,可以保护自己!”小龙立刻声明。

    就算她没有厉害到能保护其他人,保护自己总是没问题的!

    “她威胁我,要是扔下她,她会自己跑过来。”伊斯说,“而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真能做到,也不确定我能不能阻止她……你能吗?”

    埃德沉默片刻,沮丧地发现,他好像真的不能。娜娜的能力总能超出他们的预料,尤其是在无意识地爆发出来的时候。

    那么,把她带在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

    “那就这样吧。”他无奈地开口,“我已经……找到那家伙了。”

    与机器人的战斗只能交给其他人。再惨重的损失也比不过被彻底抹去——他们必须得尽快解决掉黑翳。

    “……还不能彻底‘杀’了他。”简森一边整理着他的小道具一边摇头叹气:“安克兰真的不打算伸个手吗?”

    “他说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埃德回答,飞快地看了伊斯一眼。

    ——他会尽一切努力,让那“最后的武器”,到最后都不会被启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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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龙和一条小小龙,以及一条三桅帆船的星海迷航。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虚无之海的龙与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