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长安卷 第八十八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一)
“大夫人也真是可怜。小少爷都会叫会跳了,才第一次见到娘。”麦芽糖一边为霍光布置碗筷,一边念叨道,“看得人真是心酸。”
霍光却是拿着手中的书卷陷入了沉思之中,对麦芽糖习惯性的闲侃毫无所觉。
“公子?公子?”麦芽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却得不到任何反应,便在霍光眼前使劲挥了挥手,说道,“你魂被谁勾走了啊?”
霍光醒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麦芽糖,一愣,说道:“吃饭了吗?等一下。”
麦芽糖嘟起嘴,不满道:“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回家了也心不在焉的。”
霍光有些歉然地笑了笑,说道:“对不起,糖糖。”
“不用给我道歉。什么时候带公主回来玩就是了。”麦芽糖漫不经心地说道。
霍光却没有回话,只静静地吃着饭。麦芽糖和他也算是自幼长大,哪里看不出他此刻心中有事呢。她便开口又说道:“我听外面说,你和公主闹别扭了?”
霍光仍是不答。
“公主一直都最听你的话的。其实如果她闹别扭了,你哄哄她,不就是了吗?”麦芽糖见他不说话,不禁有些急了。
“糖糖,事情我自己心里清楚的。”霍光抬起头,看着麦芽糖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忘不了公主,不过,你现在是我们霍府的奴婢。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她了。”
这是麦芽糖入府这许多年来,霍光第一次如此严厉地和她说话,顿时噎得她有些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她才恢复过来,看着撇过脸去的霍光,叹了一口气。
“公子,是因为外面那些谣言吗?”麦芽糖一言中的,直击霍光心中所忧之处。
“公子真的要为了那些莫须有的谣言,而与公主隔开距离吗?”麦芽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公子,你应该知道,公主她有多喜欢你。她……”
“糖糖,你越矩了。这些,不是你一个婢女该管的。”霍光站起身,淡淡地说道,“我出去走走。”
霍光跺着步,离开了房间,行到院子里,远远地就看到自己的嫂子正陪着难得来访的侄儿玩耍。那本该年轻的容颜上,有的却是无尽的苍老,这个霍府,那个丈夫就这么早早禁锢了这位嫂子的人生。霍光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崇拜的兄长,在男女情事上的冷漠,娶这位嫂子,只是因为她生下了自己的子嗣,只是因为懒得让别的女人踏进他的生活。所以,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婚姻就不存在什么感情可言。所以,离开时,兄长才会如此潇洒,因为从头到尾他对这位妻子都是无情。而这位嫂嫂,却要为了孩子,为了名分将自己的一生就此葬送在了霍府之中。
六年来,看着她渐渐苍老的容颜,霍光就会感到心悸。他比谁都清楚没有情感基础的夫妻之间的相处会有多么残忍。因为当年,他就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因为失去父亲的喜爱,而迅速枯萎及至死亡的,再看到这位嫂嫂的遭遇,就更令他对所谓的婚姻望而却步。
很早以前,就决定自己并不需要妻子。因为,他不是一个适合做人丈夫的男人。娘说过,所谓夫妻便是要全心全意信赖对方,做任何事情都不会瞒着对方。信赖对方,呵呵,长到这么大,他何曾真正信任过谁,信重过谁?待广玉好,也不过是因为她身份尊贵,是自己必须照顾的小妹妹。其实从头到尾,那个乖巧听话的霍光只是他为了顺利在这世界上生存,而伪造出来的假象罢了。而广玉喜欢的,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小光哥哥的假象,而不是真正的霍光。
是,当时间慢慢过去,他在照料这个小妹妹时,也会有真心为她笑,为她哭的时候,甚至也许还隐隐有些喜欢。可这种喜欢,应该只是兄妹之情罢了,毕竟他看着她从一个流鼻涕的小女孩成长到如今的地步。而以兄妹之情为基础结为夫妻,广玉将来是否会将今时今日心中全心全意的信赖,在来年化为满心满眼的怨愤,一如他娘那般满腹怨恨地死去,一如嫂嫂这般满心哀怨地活着。
如果要他将来去面对一个会恨他,怨他的广玉,倒不如今日就将话说清楚算了。况且,那一日在上林苑的会面,想已证明,自己对广玉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存在。广玉真的还小,离开小光哥哥后,她终有一日会找到那个更好的人。而他,只要尽一个哥哥的责任,不让她嫁错郎,也便是了。
霍光踱着步,走到马厩里,着小厮牵了马来。
耳边听着呼啸的风声,霍光策马狂奔着,幸而他的骑术算是得过霍去病和纪稹的指点,在全无理智的狂奔下,竟然也没伤到人。看着前方清晰可见门楣,霍光将马儿挺了下来,仰起头,看着上方的门牌:长平侯府。
而现在,他只要将必须查清楚的事情,查探清楚。
……
“多谢大将军从中周旋,让家嫂总算可以见到侄儿了。”霍光客气地跟卫青道谢道。
“这本就是应该的,子孟不必多礼。”卫青靠在软榻上,虚软无力地回道。
霍光第二次来探望卫青,便发现他的精神已完全萎靡了下去。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是真的完全消失在岁月里,病榻上了。卫青待他,一贯是卫家人中最温和的,看着这个背负英雄之名的老人渐渐死去,并不是一件令人心安理得的事情。
可是……
卫青不死,卫家却又如何除去呢?而自己想确定的那件事,若真的确定了,只怕才是对这位将军平生英名的最大打击吧。当然,受打击的,还有自己那飘然远去的哥哥……
霍光不禁又有些迷惘,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走的到底对还是不对,如果查证了,最终会被连累的人,仍然会是自己的至亲。可是纪大哥……
想起那个素来待自己极亲的青年,带着自己去堂邑侯府,视自己如手足的青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于自己人之手。卫家给予了他,一个将军最残忍的死法,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朝廷阴谋。甚至还一直组织人造谣,将李广的死因扣在他头上,连累他死后清名。纪稹的死,霍去病的远去。卫家的谋划,让他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想到这里,霍光咬了咬牙,心肠又硬了起来。在当今陛下为了驱除匈奴,削藩平诸侯,安靖天下而劳神劳力的这二十年里,卫家亦随着历次战争从一个小禾,长成了盘根错节,关系网遍布朝中诸侯的大树,令人不敢忽视。而因为卫青和霍去病的存在,其害甚至更甚于昔日的吕家、窦家。
哥,你不忍、不能、不敢做的事情,如今我来替你完成吧。这个仇,你想报而不能报,那便由我来替你了解了他。
“子孟,你来了啊。”卫伉的声音在霍光耳畔响起,将他的注意力重新唤了回来。
“宜春侯。”霍光沉着地起身行礼道。
“免礼,免礼。”卫伉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子孟今日来得倒是正好。公孙姨丈与陈姨丈如今都在府中,子孟既然来了,见完了父亲后,倒可以去看看他们。”
霍光眸中闪过一道精光,站起身,行了一礼道:“却是不知道两位长辈也在,那光是真的要去拜访了。”
卫伉点了点头,说道:“太子说过,子孟是个知礼的。看来,果然言之不虚。这边请。”
霍光向已有些睡意的卫青行了一礼告辞,便随着卫伉转向另一个院子。果然在那个园子里看到了陈掌与公孙贺,坐在一树下对弈。卫伉带着霍光到了此处,却是不敢说话,只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候着。霍光也不言语,跟着卫伉,静静站在,默默观察正神闲气定下棋的陈掌。
自从卫子夫禁足椒房殿,霍去病远遁,卫青病缠卧榻后,这位曲逆侯的后人便成了卫氏家族中的掌权者。这些年面对皇帝刻意的削弱,他虽然有些应对乏力,然而却不失为一名合格的政客,至少他善用了卫青和太子这两面大旗,也很是笼络到了一批人,没让卫家整个倒下。
“定!我赢了,子叔。”陈掌淡淡笑道。
公孙贺一眼扫过棋局,暗暗算了一下目数,发现果然棋差一招,不禁有些恼恨,说道:“竖子,就你狡猾!”
“两位姨丈。”卫伉见二人对局完毕,上前一步,问候道。
陈掌和公孙贺似乎此时才发现二人,陈掌面色淡然地抬起头,看向卫伉,说道:“是伉儿啊。身后的是?”
“是子孟。去病的弟弟,霍光霍子孟。姨丈不记得了吗?”卫伉介绍道。
“霍光……”陈掌扫了一眼霍光,又低下头来,将注意力放到了手中棋上,将黑子一个一个丢进自己的棋盒里,对霍光的请安视而不见。
“是上次家父诞辰,太子带子孟前来的。”卫伉说道,“说是让我们几家人多走动走动,莫生疏了。我想,既然子孟是自家人,那么有些事,也是时候,让他知道了。”
陈掌听到这一句,终于抬起头来,多看了几眼霍光,说道:“……你是说,太子的事?”
日落长安卷 第八十八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二)
“太子殿下已十六岁了。也该到了选妃的时候。”卫伉直视着霍光,说道,“所以,这一二年来,我与两位姨丈一直在寻找着,太子殿下的正妃人选。”
霍光眼皮一跳,却没想到卫家已经考虑到了这个份上,太子妃?这些年来,刘彻虽然打压,可是在明面上,对太子却还是客客气气的。所以这太子妃的位置,对某些人来,倒还真的有些吸引力。
“却不知,宜春侯与陈詹事,寻到合适的人选没有?”霍光回以一笑,问道。
“寻倒是寻到了一二人选。只不过,选妃一事,还得等陛下应允后,才好进行。”卫伉神闲气定地看着霍光,说道,“子孟素来得陛下亲昵,所以,这上表请立太子妃的事,却不知是否可以代劳呢?”
只一瞬间,霍光便明白,这便是卫伉与陈掌给予他的考验。向皇帝进言太子立妃之事,向世人表明他的立场所在,这便是他进入卫家的投名状。而他们看中的是哪几家,要联合的又是哪几家,却是不会立刻告诉他的。
“太子本就到了年龄了,身为臣子,理当为他的婚姻大事考虑。”霍光低眉说道,“只是不知道,殿下本人意下如何?”霍光可是清楚记得刘据看李妍时的痴迷,他会答应取妃?如果,那他真的要对这个太子另眼相看了,竟然懂得不为美色所惑。
陈掌开口道:“殿下那头,就不必你操心了。我们自会处置。”他的语气十分冷淡,显然是对霍光还有心结。
霍光点了点头,也不反驳,应道:“是。”
……
霍光出了卫府,经过茂陵邑繁华的街道,向食为天行去。他如今也是这里的熟客了,掌柜的看到他,立刻给引到了楼上的雅座处。
“那就是霍光?”坐在一楼窗边的少年仰头看着霍光的背影,默默地说道。
“怎么?你对他有兴趣?”少年身侧是一个面容白皙的男子,他的年纪已经不轻,不过却仍然风度非凡。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胶西王刘端。而他身侧的少年,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正是当今齐王刘闳。
“只是听说,他是我那广玉妹妹相中的驸马,所以有些好奇。”刘闳笑着转过头,看向刘端,说道,“看起来,倒的确是一表人才。”
“闳儿,已经到长安了。”刘端正视着他,说道。
“是。叔父。”刘闳亦坐直身,回道。
“自元狩年间,你随我出行,到今日。”刘端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你已经长大了,该回宫去学习着,怎么做一个王爷了。只是,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将来,不要后悔,知道吗?因为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所以,你没有后悔的全力。”
“叔父所言,闳儿永远铭记于心。”刘闳咬了咬牙,抬头说道,“也许叔父说的没错,如叔父一般做一个逍遥王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同样拥有皇家血脉,我不想什么努力,都不做,就放弃那些有可能属于我的东西。”
“带你走,只是因为我一个人的旅行也很寂寞。”刘端拿过酒葫芦,说道,“如今,既然你有了不同的想法,我自然也不会强留你。”他摇摇摆摆出了食为天的店门,说道,“后见无期。”
刘闳跪在远处,看着刘端的背影远去,眼中隐有泪意。
……
“闳皇兄回来了?“刘葭吃惊地听着母亲的叙述。
陈娇点了点头,她夹了一些蔬菜放到儿子的碗里,说道:“匡儿,不要挑食,把这些吃了。”
“他怎么突然回来了?”刘葭奇怪道。她对自己的哥哥们其实都不亲近,对这个只见过数次,又长年在外的皇兄就更是陌生了。但是随着年纪渐长,她也渐渐明白,自己母亲的专宠,对于后宫其他妃子以及她们所生育的皇子公主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真正与她亲近的兄弟,其实只有同母的月关一人而已。
陈娇微微一笑,说道:“昨日回来的。”她想到那日自己见到的刘闳,这个孩子继承了他母亲的出色容貌,一看便知会是个出色的美男子,而他的眼中亦和其母一样,一眼望去,便可看出其中深沉的欲望。这不是一个安分的孩子,他这一回来,朝中怕是要多事了。
刘葭见母亲不说话,也便撇了撇嘴,说道:“娘,一会儿,我要去南军军营。”
陈娇有些惊讶,问道:“你去南军军营做什么?”
“是少府的祝大人邀我一块去的。”刘葭说道,“说是近来南军中有一些兵士,患上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病症,他随去探过,却不知所以。因此邀我同去。”
陈娇是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医术水平的。自打决定让她学医以后,陈娇便从余磊留下的堆积如山的资料里翻箱倒柜,找出了许多后世的医学知识,当时葭儿年纪尚小,便将那些给了缇萦与淳于义,致使这两人的医术突飞猛进。毕竟是数千年的医学积累,一下子全作用到了她们二人身上,所以理所当然的,作为缇萦嫡传弟子的刘葭的医术也就远超当朝许多名医了。
“南军是拱卫京师的重要队伍。你去的时候,要用心点,知道吗?”陈娇开口点醒道。
“知道的,娘。”刘葭点了点头,应道。
刘匡吃完饭,拿巾帕胡乱擦了擦嘴,开口问道:“娘,我出去玩啦!”
陈娇点了点头,说道:“去吧。”
刘葭见弟弟走了,自己也吃得差不多,也站起身,打算离开。陈娇出言拦住女儿,说道:“葭儿,娘有事问你。”
刘葭身子一僵,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等碗筷被宫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之后,陈娇正色问道:“葭儿,你和子孟怎么了?那一日在上林苑,没把话好好说吗?”
刘葭低下头,看着地面,却不说话。
“为什么吵闹过了?”陈娇切近女儿的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问道。
刘葭摇了摇头,说道:“没事,娘。”
“可你分明就是有事啊。叫娘怎么能放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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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累。熬不下去了。先000+吧。虽然很想把这段母女对话熬完。
日落长安卷 第八十八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三)
刘葭努了怒嘴巴,却仍然什么也不说,只道:“说了没事了。”
陈娇是自家女儿自家知,刘葭小时在她身旁倒还有些娇惯,后来跟随缇萦后,性子倒是越来越要强了,心中若有事,是宁可独吞,也不与人说。陈娇知道自己是劝不住她了,便叹了口气,说道:“葭儿,你既然不想说,娘也不逼你。”
刘葭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要她对着一向敬爱的母亲撒谎,她可有些做不出,可是她与霍光之间的事,她又实在不愿和陈娇说。
“你也长大了。“陈娇为刘葭理了理刘海,微微一笑,说道,“按照大汉的习惯,你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开始找婆家了。你南宫姑姑、张萃阿姨都已经和提过好几次,关于你的亲事。”
刘葭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急,忙抬头,对陈娇说道:“娘,不要,我还不想……”
“可是。”陈娇按住女儿的手,示意她不必着急,说道,“可是娘觉得,其实都还早。你还这么小,根本没弄清楚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什么。就算再过十年,再挑驸马,也都还来得及。”
刘葭听母亲没有立即为她准备婚事的意思,固然是松了一口气,但是……
“十年?”刘葭瞠目结舌道,“娘,你真的觉得再过十年也无所谓吗?”
“对啊。”陈娇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说道,“再过十年,我的葭儿也才二十四岁,又长得这么漂亮,哪里找不到夫婿了。”
刘葭扑哧一笑,说道:“娘你真是的。哪有人年过二十才议婚事的,那是嫁不出的人才会那样。”
“那是别人嘛。娘就是想和你说,其实都还早,你啊。”她点了点女儿的鼻子,说道,“别学人家早恋!”
刘葭捂着鼻子,问道:“娘,什么是早恋?”
“早恋呢,就是你这个年纪,就急着成亲,急着找对象,就叫早恋。”陈娇说道。
“那我大汉泰半人,不都在早恋啦?”刘葭吐了吐舌头,说道。
母女间的尴尬,随着这一番关于早恋的话题,而化解了开。告别了母亲,离开昭阳殿后,刘葭随着祝羸往南军军营行去。
此时的南军受邢天节制,他早将所有患病士兵集中到一起,方便诊疗。刘葭到时,所有患病士兵都已被隔离。
“祝大人请。”刘葭微笑着对祝羸说道。
祝羸几次推拒不成,也便乖乖先进去了。所有被隔离的士兵,果然都病得不轻,虽然邢天也有派人照料,但是缺乏大夫,南军士兵的病症却一个个越发严重了起来。起初,刘葭并未太在意这些病症,然而当她给第一个士兵把完脉后,神色就变得不一样了。祝羸见她似有发现,忙问道:“公主这是个什么病症,你可看出来了?”
“伤寒。”刘葭脸色铁青地说道。
“伤寒?”祝羸疑惑地看着刘葭,不太明白。也不能怪他迷茫,此时中医关于伤寒的定义,是指由冬令感受风寒所致的病症。而刘葭所说的伤寒,却是后世张仲景定义的,即各种外因为风、寒、暑、湿、燥、火六淫之邪的疾病。
张仲景所定义的伤寒有两个病征,一是因发高热而苦寒,一是患者体有斑瘀(所以称为“伤”),这种病的死亡率很高。历史上,由于缺乏有效抗疫手段,自武帝后期开始,从西汉中期到三国魏晋间宫二百余年,这种流行疾病每个十至二十年便反复发作,每次发作必让一地成死城。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一书的前序中,写道:“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经年以来,犹未十年,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由此便可以看出伤寒一症的巨大杀伤力。
而如今,伤寒之症竟然在整个大汉帝国人口最密集的关中地区,在朝廷用以掌宫门屯兵的南军中爆发,怎不令刘葭惊诧莫名。如果南军被传染此症,进而将此症带入宫中……
刘葭哗地一下,站起身,对祝羸说道:“祝大人,此事非同寻常,我必须要立刻回宫去和父皇报告。你且留下照料此地士兵。”
“公主,这病是?”
“这是伤寒之症。”刘葭低声说道,“祝大人可曾看过家师所写《伤寒论》。”
祝羸也是见多识广的人物,经她这一提醒,立时就想起了两年前缇萦所写,由墨门印刷发行天下的《伤寒论》以及书中所描绘的伤寒的巨大杀伤力。想到此处,祝羸不由得身子一颤。
“祝大人既然想起来,那么此间事就拜托祝大人了。”刘葭低声道。
……
“葭儿,那按照你的意思,南军所有的士兵都应该先接受隔离检查?”刘彻听完女儿的禀报,眉峰骤紧。
“是的。父皇。”刘葭点了点头,说道,“不止南军,连宫里人都要接受隔离检查才行。这是最要紧的两步。然后还请父皇贴出告示,酌请周边郡县的长官们都嘱咐百姓注意卫生,饮水等,防止病症扩散。”
刘彻来回走动了一下,说道:“葭儿,你可知道,南军如果调去隔离检查,这调动……难道不能分批检查吗?”
刘葭摇了摇头,说道:“孩儿已经去找邢天大人看过名册,犯病的那些士兵并不集中,所接触的人也极为广泛,若是分批,我担心会让携有病菌的人在宫中行走,倒是造成大患。”
“其实。”霍光上前一步,提醒道,“陛下不妨考虑移驾甘泉宫。甘泉本有卫尉,倒不必从此处抽调太多兵士过去。南军兵士交由邢天大人与公主调配,依次进行隔离检查。宫中守卫由北军暂代。”
“是啊。父皇,孩儿也支持此事。”刘葭点了点头,说道,“近期之内,长安或许会大面积爆发伤寒之症,父皇万尊之躯,实在不适合再留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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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长安卷 第八十八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四)
刘彻复又犹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也罢。最近朕也感到有些头疼,去甘泉宫休养,也好。”
刘葭听到刘彻这话,面色微变,说道:“父皇最近身体又有不适吗?怎不和女儿说?”
“只是一点小事,何必劳我的神医公主出手。”刘彻亲昵地抚摸着刘葭的头发,说道。
刘葭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父皇可不能这么掉以轻心。”
对女儿半撒娇的话语,刘彻呵呵一笑,说道:“罢了。朕也有点累了。想歇会儿,你和子孟都出去吧。”
“是。”刘葭和霍光同时行了一礼,退了开去。出了殿门,刘葭便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行去,霍光见她离去,也顾不得场合,当场拉住她的手,焦急问道:“公主,你要去哪里?”
刘葭一言不发,只将视线扫到了两人连在一起的手上,低声说了一句“霍大人请自重。”
霍光见她面色微寒,只得将手放开,复又追问一句道:“你是要去南军的军营吗?”
刘葭撇过脸去,说道:“霍大人若没有别的事,刘葭先走了。”
“公主,”霍光出手将她拦在怀中,低头看着她,说道,“你方才说陛下是万尊之躯,可你身为公主也是千金之体。还是不要轻易涉险的好。”
听到这关心的话语,刘葭心中稍稍一暖,她抬眼说道:“可我也是医者,医者父母心。这世上,哪有当大夫的,放着病人不管,自己躲去安全地方的。这病虽有传染性,不过我会照顾自己。霍大人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这么多天以来,这还是刘葭第一次肯抬头与霍光对视,这一刻霍光才觉得自己竟然很是想念刘葭那双水汪汪的大眼。虽然从前他一度觉得这双似泪非泪的眸子,是一种沉重的压力。只一小会儿,刘葭便将视线转移开来,说道:“风寒之症仍需少府派御医相助,我需先去那边拜见赵大人。告辞了。”
霍光张了张嘴,终究因为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阻止她而作罢。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春夏之交的未央宫,随处都可以看到穿着薄纱的宫女们在繁花绿柳间穿梭而过。所有的宫女经过霍光身侧的时候,都会俯身向他行礼,极为恭敬。
“子孟。”一个熟悉的声音将霍光唤住,他转过头,发现竟然是从前在博望苑一起就学的张贺。张贺如今也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了,他一身郎官官服,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
“伯均(杜撰,遍寻不到此人的字)。”霍光打了个招呼。
张贺少时就长得不错,长大后更是有一种丰神俊朗的神韵,只见他缓缓踏步而来,峨袍冠带,颇具仙人之姿,看来就是个颇为温和的美男子。但是霍光可不会被他这种表现外表迷惑,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看似柔和的家伙,其实比谁都更有自己的主见。
霍光还记得,元鼎元年那次,以李蔡侵卖园陵道儒地为开端的风波中,身为张汤长子的张贺,却是行事稳健,没有一点慌乱,颇具大将之风。那一年,当赵王刘彭祖所上的表奏送到朝中时,几乎没有人将它当成一回事。状告当朝三公之一的张汤与下面一个已死属吏鲁谒居关系亲密,疑似有大阴谋?这个罪名怎么看怎么可笑,然而就是这个极其可笑的罪名,却差点变成压死张汤这个屹立本朝数十年的巨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年,霍光才十五岁,担任着奉车都尉这个为皇帝掌管车驾的职位,这个表奏被送上后,在经过了许多更加可笑的转机后,竟然最终导致了张汤下狱,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鲁谒居的弟弟竟然会将能够救他脱出牢狱的张汤供出,而且供的不是别的,而是鲁谒居和张汤曾经合谋杀死了另外一名官吏李文。而之后,极为凑巧地,竟然发生了孝文帝陵墓的下葬钱被盗案,身为丞相的张汤自然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就顺理成章地下狱了。
更凑巧的是,以丞相之尊下狱的张汤,竟然还在狱中寻死。若非当时凑巧刘葭正好在长安城中,陈娇得了消息后,勒令她出手相救,只怕大汉朝要就此失去一大栋梁之才了。事后,刘葭回报说,张汤并非寻死,只是胸痹之症偶然病发,陷入假死而已。那次之后,广玉公主刘葭有起死回生之妙手的传言便在朝廷内外传扬了开去。
而霍光也私下从刘葭处知道,胸痹之症的诱因有二,一是心情起伏过大,二是人为用药引导。若说,经历了本朝无数风雨,经手了陈后被废案,淮南谋反案的张汤,会因为这一点点小罪名而导致惊慌失措,诱发胸痹之症,怕是不能令人信服吧。那么张汤的胸痹之症便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对他下药,才导致了他的病发。若当时张汤死于狱中,朝廷便是在一年之内连失二相,这仿佛就是某些人为了捧自己所看重之人登临丞相之位而刻意制造事端一般。
而在那场风波中,身在暴风中心的张贺,竟然能够照旧出入郎官公署,照旧出入博望苑学习,照旧与太子唱和,对家族所面临的风波似乎毫无所觉。那次之后,霍光便对张贺这个太子跟班上了心,终于发现,他终究是张汤的儿子,不可能只是那么一个众人眼中的纨绔子弟。
“子孟,这是往哪儿去呢?”张贺看着霍光,笑道,“若是去找广玉公主的话,似乎不是往这条路哦。”
霍光胡思乱想间,张贺已经和他靠得很近了。他猛然一惊,说道:“谁说来内宫,便是来找广玉公主的。你来这儿,又是做什么?”
张贺笑吟吟地看着霍光,说道:“我自然和子孟你不同。我若非得了太子诏令,哪敢在这内宫随意行走。”
霍光听到这句话,心中感到一阵不舒服。他撇过头,说道:“我亦是去寻太子。”
“这么说,我们倒是可以同路?”张贺惊讶道,“自从离开博望苑,你可是许久不与太子叙旧了。今日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不过,据我所知,殿下他现在是在椒房殿侯着我们,你去他寝宫怕是遇不上。还是随我来吧。”
霍光听到椒房殿三字,眼神变了变,最终点了点头,应道,“好,还劳伯均你带路了。”
两人把话说定后,便一起行去,转过几个曲曲折折的回廊,终于来到了椒房殿。如今的椒房殿,早不复六宫正殿的气派,长年冷落的门庭,即使在阳光下仍然有一种莫名的凄凉之感。
霍光与张贺走到时,远远地就看到太子刘据扶着皇后在殿廊下散步。霍光看着卫皇后,心中扫过一丝悲凉的感觉。曾几何时,这也是一位能够令皇帝为其破除金屋藏娇之约的绝代佳人,而今却只能将余生埋葬在这徒有辉煌之名的宫殿里。平心而论,卫子夫与陈娇都是难得的美人,陈娇之美在于她眼中总有一种不入俗流的傲气,而卫子夫身上的点睛之笔则在于,她身上那种无处不在的温柔气质。两人的气质是一收一放,宛如水与火的区别。
“母后,是伯均和子孟来了。”刘据看到他们二人,低声在卫子夫耳边说道。
卫子夫撇过头,扫了一眼霍光和张贺,复又在霍光身上停了一下,只淡淡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皇儿,招他们过来母后跟前应对吧。”刘据对自己的母亲极为尊敬,只要在卫子夫跟前便会事事请教。
卫子夫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自己决定便是。只是……”她顿了顿,说道,“只是霍光此人,不可轻信,知道吗?”
刘据面上是志得意满地笑,说道:“母后放心。霍光或许才智绝顶,但是似他这样的人,却都不免恃才傲物。孩儿敢说,他绝对过不了自己的心魔那关,我现在亲近他,也不过是想添点柴,让昭阳殿那头受些打击罢了,也不是真想用他。父皇那么宝贝的公主,若也在亲事上受了打击,我倒看他面子上如何过得去。”话说到末尾竟然已是暗含恨意。
卫子夫喟然一叹,她知道刘据对皇帝当年对他的三个姐姐的婚事安排,一直心怀不满。第一位,卫长公主算是嫁得如意,可刘据老早心中便知,曹襄从来不是刘芯心中所爱,更糟的是,这位平阳侯竟是个英年早逝的主。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的长公主,又在皇帝的勒令下,失去了再嫁的可能,只能在曹家养育唯一的独子。第二位,阳石公主,竟然没能从皇宫出嫁,婚事草草了解不说,嫁的竟然是公孙敬声这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只因为公孙敬声乃是卫氏一系的至亲,刘据亦不好说什么。而两年前出嫁的诸邑公主的婚事,却是真真切切反映出了刘彻对卫子夫所生三女的忽视,诸邑公主被随意嫁给了一个不学无术的江湖术士,之后,当那术士的谎言被陈娇揭穿时,刘彻又毫不留情地将其处死。算起来,刘据的三个姐姐里,唯一婚姻圆满的,竟只有阳石公主一人。
不好意思,最近倦怠期,更新有点糟糕。恢复中。
另外,举小喇叭吆喝,于烟罗开新书了,于烟罗开新书了。就是那个写《打造盖世英雄》和《萝莉凶猛》的于烟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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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长安卷 第八十八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五)
“臣见过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霍光和张贺躬身行礼道。
霍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卫子夫与刘据二人,这位卫皇后当年传闻也曾是宠冠后宫的,只可惜,经历了这许多年的禁足后,却是容颜不再。若非去年太子回宫后的请求,只怕此刻还在禁足之中呢。只是她素来拾取,虽然托了儿子福得以解除禁足令,可此后却也不曾宫中走动,也许是因为经年封闭之后,宫中已经没有了她走动的余地了吧。
“起来吧。”刘据笑着抬了抬手,说道,“难得看到你们二人同行。”
张贺拱手说道:“贺新近收集了几首民间歌谣,特来献于殿下。”
霍光听到这话,眉头一皱,面上却是一片平静。
刘据听完张贺的话,点了点头,说道:“辛苦伯均了。却不知,子孟这是来?”
霍光瞬间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满脸笑容说道:“臣是来恭喜殿下的。”
“恭喜?”
“臣上次去大将军府,得知陈掌事与公孙大人都有意为殿下寻一门亲事,着光向陛下提出。光本寻死着,这两日就将此事说了。可又一想,这终究是殿下您自身的大事,总不好不让您知晓。”霍光斟酌着字句说道。他不知刘据对李妍的心意,到底能否为他所用。
这话一说完,刘据身侧的卫子夫明显感觉到了儿子的身体瞬间僵硬。知子莫若母,她立刻把握到了刘据心中那微妙的抵抗心理。她仰起头,看着刘据说道:“不知不觉,我儿竟然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母后。”刘据低低地应道。
卫子夫缓缓拍了拍儿子的手,说道:“母后只是感叹,据儿你长大了。以后很快就会有个女子伴你身侧,为你生儿育女,延续血脉来继承这大汉天下。”
刘据听到末句,浑身一震,深深看着卫子夫不说话,母子二人在眼神交流间,已然心意相通。
“据儿,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两位姨丈都为你考虑到了,待你之心却是真的很。”卫子夫淡淡地说道,“霍光是吧。你是去病的弟弟,说来也不是外人。听说,陛下如今很宠着你,这事啊,你寻个恰当时机说开了,也是好的。”
霍光见卫子夫四两拨千斤地就把刘据的抗拒消于无形,不由得心底暗道了一声佩服。他立即恭敬地说道:“是,皇后娘娘。只是陛下很快便会移驾甘泉宫避暑,此事怕是不宜立时就提。”
“甘泉宫避暑?”
“正是。”
“……昨日我去谒见父皇,他并未曾提及此事,怎的忽然间就……”刘据不由得哑然道。
“广玉公主殿下,在南军发现了伤寒,故而今晨回宫恳请陛下移驾回避。”霍光知道此事定然瞒不过刘据这个太子,也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给他。
听到伤寒二字,场中三人都变了脸色。
……
元鼎四年,在刘彻御驾远去后,长安即爆发了大规模伤寒。幸而在长安辅佐太子监国的张汤丞相与李希御史都是老练之人,而防治工作又在广玉公主刘葭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展开着,倒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在张汤与李希共同的调控下,长安城东南处开辟了一个隔离区,专门作为治疗之所,区内一切具体行政事宜由霍光统一控制,而刘葭只需要负责医疗上的事情就好了。
刘彻离京半个月后,两人已经配合得极其熟练了,隔离区也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一个宦官穿过排列整齐的软榻,行至刘葭的身侧,低声说道:“公主,外头又有亲贵上门,而且说要公主你亲自去治疗。”
刘葭此刻正浑身是汗,她从早上醒来便一直在巡视病区,为病人检查,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听到这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说道:“不是说了嘛。任他是谁,若想保命,都乖乖来隔离病区,接受集体治疗。都这时候了,还有哪家端着这个范,下不来台啊?”这十多日,刘葭实在是累惨了,说话也不由得冲了一些。
“公主,这一位,不同啊。”那宦官有些急,他低声道,“这一位,是平阳侯!”
刘葭听到这话,不由得身子一震。如今的平阳侯自然不是曹襄了,而是曹襄与卫长公主的儿子,平阳长公主的孙儿,是外戚之中与皇室关系第一亲密之世袭侯。
“来人说,卫长公主殿下抱着平阳侯已经哭晕在府上了。平阳长公主也托了话来,说曹家就剩下这么一脉了,求殿下看在是你侄儿的份上,伸一伸援手。”
刘葭听得自己姑姑已将如此严重的话语都说出了口,不由得有些烦躁,说道:“我并非不救。只是要他们把孩子送来这儿而已。伤寒之症是会传染的,他们不懂的怎么照料,倒是反倒害了自己。再说,这边什么东西都一应俱全,这些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这些日子以来,总有一些人自认身份不凡,不肯陪着来隔离病区治疗,非要太医们亲自上门才显得自己与众不同。幸而有霍光严格把关,才让那大部分自以为与众不同,不屑与贱民同宿的贵族们一一闭了嘴。只是这一位……
“请那人回去,立刻带小侯爷来此处吧。”霍光淡淡的声音响起。刘葭一抬头,看到他正健步向自己走来,霍光停在她身侧,说道:“你就和他说,陛下已传来了圣旨,举凡确定染病者,无论贫贱亲贵,一律送往隔离区治疗,若有停滞在家,,视同违逆上意。若他们不自己送来来,过得半个时辰,这边会立刻有人去请的。下去吧。”
霍光行事素来一丝不苟,于底下人面前更是有一种冷面上官,令行禁止的感觉,所以那宦官反倒不敢再说什么。
“霍大人。”刘葭见他说的决绝,不由得有些担心,万一曹家愣是不肯将人送来,到时可怎收场呢。那毕竟是世袭平阳侯,而且还是曹襄哥哥的孩子。
“公主殿下,放心吧。此事我会替你处理好的。你只要专心治病就好了。”霍光没有看刘葭,只拍了拍她的肩膀,擦身而过,说道,“若你答应了,这口子一开,这长安城里的许多皇亲国戚怕是都要找上门来了。到时,来回奔波,累也把你累死。所以,还是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吧。”
刘葭感受着霍光的手留在自己肩上的温度,心中略略有些酸楚。她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小光哥哥,他总在她以为两个人已经不可能的时候,透露出那若有若无的关心,叫她想放却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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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长安卷 第八十九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一)
“她不来!”平阳公主刘婧听到这话,面色变了一变。她如今两鬓斑白,早没了从前的锐气,中年丧子给她打击甚大,加上这些年眼看着卫家与刘彻裂痕间的一步步扩大,忧烦交加下,她就更难开心得起来。
“是啊,公主。你看这可怎么?小侯爷他……”
刘婧烦躁地在房内来回走动,她提起裙子,跨过门槛,向卫长公主的房间走去,还没走近就听到从房中传来的低低的啜泣声。刘芯抱着脸色发白的儿子,泪如雨下,她听到脚步声,忙抬起头,看到刘婧,便急问道:“她来了没有?”刘婧沉重地摇了摇头。刘芯大受打击,惨然一笑,说道:“莫非真的是报应来了吗?她如今可是想对我这孩儿见死不救吗?”
“芯儿,你胡说八道什么。”刘婧皱了皱眉,斥骂道,“倒也没说不救,只是要让我们把孩子送到隔离病区去罢了。你且让开,让管家把孩子送去。”
“不!”刘芯听到这话反而把儿子抱得更紧了,喃喃道,“去了那里,谁知道这孩子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那我情愿让他在我身边,至少我可以看得到,摸得到,他也不会孤孤单单的。”
“欣儿,现在我们是没得选择。送孩子去,他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刘婧见刘芯不停劝告,如罩梦魇,便想亲自动手将她拉开。
“不要,不要碰我的孩子。”刘芯见刘婧的手触到眼前,惊慌失措地喊道,抱着儿子连连后退。婆媳二人就在这狭小的房中,开始了对小平阳侯的争夺。因为刘芯身份尊贵,除了刘婧之外,府中无人敢违逆她的意思,要将她拉开竟只能由刘婧自己动手。
此时,平阳侯府门口,霍光跃马而下,他的身后是一驾马车,车子停下后,从上面下来两个手脚伶俐的宦官,其中一个还捧着担架。
霍光抬起头看着府门,心中一阵感叹。
平阳侯府……卫氏一族最初的发源地,卫青、卫子夫、霍去病无一不是从此地出去,最终抵达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高位,成为一代风流的。便是他自己,他的父亲当年也不过是这平阳侯府的一介小吏罢了。可惜,他出生之时,侯府便已从平阳县徙至长安,这倒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亲临此处。
“去敲门吧。”霍光叹了口气,不再感叹。
府门很快便被打开了,来人虽不识得霍光,却识得他身后那两个手带红袖章的宦官,自从伤寒爆发以来,红袖章已成了隔离病区人的标志,所到之处可说是人人畏惧,神鬼避退。因而,霍光带着人畅通无阻地走了内院,然后看见了刘婧刘芯婆媳争抢的戏码。
“不,婆婆,姑姑,不能把孩子送到刘葭那里去。那小贱人恨死我们了。她一定不会乖乖救这孩子的。”刘芯虽然年轻但是怀抱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力气自然消耗得比刘婧快,最终她力竭之下,还是叫刘婧把孩子抢到了手。
“芯儿,你怎么如此糊涂。这孩子无论如何都是平阳侯,还是你父皇的亲外孙。她如果有脑子,是绝对不会对这个孩子不利的。可你若不将孩子送去,要不了几天,这孩子就肯定没命了。”刘婧见她说得直白,虽然在自己府中可对于做事谨慎的刘婧来说,在这种时候,说这等会授人以柄的话语,却是她所不赞同。
“不不。婆婆,你不懂,你不知道。”刘芯惶惶地步步后退,叫喊道,“这是老天给的惩罚,不然为什么卫青舅舅病了要她来救,弘儿了病了,也要她来救。是老天在惩罚我们当年……”忽然她被身后的门槛绊倒,跌倒在地,跌出了门外,她猛然看到了侧身在门边的霍光。
霍光平静地表情上,看不出任何不妥,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光见过阳信长公主,卫长公主。”
刘芯在看到他后,脸色大变,叫骂道:“你怎么进来的?你来做什么?”
“光奉了陛下的谕旨,来迎平阳侯。”霍光没有回应刘芯,而是正视着刘婧,说道,“看来长公主殿下已经做出了决断。请把小侯爷交给我吧。”
刘婧看了看怀中呼吸微弱的孙儿,再看了看霍光身后的红袖章宦官,心中有了底,便说道:“小霍大人是来带弘儿走的吧。”
霍光一挥手让身后二人上前将曹弘接过来,刘芯这时却是猛地起身,死死拖住曹弘的身子,不让那二人将孩子带走。霍光温和地笑了笑,对刘婧说道:“阳信长公主殿下,卫长公主殿下似乎舍不得小侯爷。你看……”
刘婧皱了皱眉头,她当然了解刘芯心中的不安,然而到了这时候,她也只能将宝压下去,否则等待她的就只有曹氏一族血脉断绝的后果。这个后果,她承受不起,所以只能拦下这个媳妇了。她开口说道:“芯儿,退下。”她话说出后,刘芯却没有动静,她只得对自己身旁的几个侍女说道,“上去把她拉下来。”
“慢。”霍光将人拦下,转头对刘婧笑道:“长公主殿下,既然公主殿下爱子心切,那光倒有个提议。”
“什么?”刘婧挑了挑眉,问道。
“不如,让公主殿下随小侯爷一起到病区来,她可以就近照顾,也省得担心。”霍光克制住自己的心跳,故作平静道。
“这……”刘婧皱起眉头,再看了看地上的刘芯,犹疑道,“可那地方,都是些病者,万一……”
“小侯爷和公主殿下身份不同,我们自然会另外为他们准备住处,绝对不会让那些底下人接触到他们的。这一点,长公主殿下请放心。”霍光说道。
“可我怎么听说,你们对所有患者,无论贫贱权贵都一视同仁呢?”
“那不过是对外的托词罢了。”霍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哪能真的一样呢。其实里面安全得很。”
刘婧只稍稍思索了一下,立刻说道:“好吧。芯儿。”她一说话,刘芯立刻抬起头,“芯儿,你随弘儿过去,好好照顾他。”说到底,她也放心不下。
在取得了刘婧的允诺后,刘芯与曹弘就被霍光一起被迎上了车。刘婧在门边相送,心中却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此举到底是对是错,送曹弘去和让刘芯陪同……这段时间以来,刘芯的情绪波动得厉害,也不知是怎么了。刚才还胡言乱语,说什么天罚……
她感到头有些疼痛,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自从曹襄死后,他越来越常想起,自己丈夫死前的遗言,是否那时听了他的话,回平阳县去,会比较好呢。
……
霍光策马在前面走着,目光不时地回望身后的马车。
“这是老天给的惩罚,不然为什么卫青舅舅病了要她来救,弘儿了病了,也要她来救。是老天在惩罚我们当年……”
当年的什么?刘芯戛然而止的这句话背后,蕴含着什么?
他想查探当年的事情,一心只在卫家的男人身上下功夫,却忘了还有这位公主,这次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入了隔离区后,在伤寒疫症警报解除前,那里就是他一个人的地盘,他有很多的机会去弄清楚,这句当年的后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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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长安卷 第八十九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二)
刘葭满腹心事地赶往隔离区医署所在地,沿途不断有认出她的士兵与宦官行礼,她一一虚应过去。好一会儿,终于到了医署所在,她推门而入,开口问道:“霍大人,你为何……”
房内仅有霍光与另一位神情诡秘的中年人,二人见刘葭闯进来均吓了一跳。刘葭见房中气氛不对,也不由得住了口。霍光对着那中年人挥了挥衣袖,令他退下,便对刘葭道:“不知公主有何事吩咐?”
“为何将几乎整个西区都划出来供平阳侯使用?这里用地本就紧张,你这么做,会让许多人得不到更妥善的照顾的。”刘葭直接问道。
“这件事啊。”霍光皱起眉头,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平阳侯的病,公主去看过了吗?”
“我方才本想过去,可是看你做的出格,便先来同你商议。”刘葭皱眉道,“你已另辟了一间房给他们了,又何须将周遭的病人全都迁徙走呢?”
“这是,卫长公主要求的。”霍光微微一笑,解释道,“她言辞严厉,并且说,若不如此宁可不让小侯爷接受治疗。”刘葭听到这样的威胁,眉头皱得更紧了。霍光低下头,对她说道,“其实,平阳侯若真的因为伤寒出了什么事的话,你反而不好交待。所以,我也就只能顺着她一点了。你放心吧,其他病患我都会安排妥当的。”
“……好吧。那就听你的。”刘葭犹疑了一会儿点头应道。
“还有,我看卫长公主殿下焦躁得很,关于小侯爷的病,你还是说得严重些,免得她未及痊愈就想离开。”
……
虽然长安城上下,都在为伤寒之事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中,可少府之内,却依旧是歌舞升平。太子刘据笑吟吟地靠在扶手上,看着自己眼前的佳人翩然而舞,眼中带着一种奇怪的痴迷。这时,一个宦官匆匆跑了进来,附在刘据耳边细语了几句。
“大皇姐带着侄儿去了那隔离病区?!”刘据脸上现出了惊讶的神情。
李妍见有人入内,便停下了动作,一挥袖也勒令那些宫女们止了乐曲。她对着刘据盈盈一拜,说道:“小女子告退。”刘据恋恋不舍地挥了挥手,说道:“你先去吧。”
李妍离去后,他才沉下脸,问道:“怎么回事?”
“小侯爷病得厉害,卫长公主也是慌了心神,当时霍光拿着陛下的手谕上门,说是所有的病患都必须集中到隔离区。再加上平阳长公主她爱孙心切,所以……”
刘据双手负背,想了想,问道:“宜春侯那边怎么说?”
“宜春侯似乎有些忧虑。”
“忧虑?”刘据皱起眉头。
“是啊。说是最近卫长公主为了小侯爷的事情,神思恍惚,怕她一个人在隔离区会更受刺激。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宜春侯说,殿下最好派些心腹去照料她们母子为好。听说公主她去时,仅带了一二婢女,怕是有些不便。”
刘据摇了摇头,说道:“霍光做事一贯谨慎,绝不落人口实,相信是不会亏待了皇姐的。卫伉表哥担心太过了。”
……
烛影摇晃,两个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映射在墙壁上。
“……都打听清楚了?”霍光低声问道。
“清楚了。卫长公主日日夜里做噩梦的事,在平阳侯府其实已经不是秘密了,听说已有七八年时间了。原先平阳共侯在的时候,倒不严重,一个月里出现不了几次。后来,平阳共侯过逝,那病就越发严重了起来。公主常常半夜惊醒,然后就去小侯爷房中,要看着小侯爷才能平心静气。也因此,母子感情极好。”
“那……有没有人知道,公主的噩梦到底是什么?”
“这个……”
“怎么?你还没问道?”
“不,是小的不敢说。”
霍光身子一震,沉声道:“但说无妨。”
“这些年,贴身伺候卫长公主的人,其实一直在换,除了随公主出嫁的一个宫里老人外,其余曾被拨到公主身边人,一段时间后,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不伶俐被她嫌弃,然后发到底下去做个粗使丫鬟,最后又会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三四年来,公主近身侍婢的位置已经成了平阳侯婢女们的噩梦。而且,公主嘱咐过管家,说只要孤儿伺候。属下查了下所有曾经伺候过公主的婢女,其中又一个,三年前离开后,失足溺水而亡的,却有一个异母弟弟,在侯府里做马夫。因为和弟弟并不同姓,所以管家调拨时,也忘记了。因此,属下便扮作远来投亲之人,去探问那位马夫。”
霍光听到此处,不禁心神一凛,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位以温柔贤惠、德言容工著称的卫长公主在侯府内对待下人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但是随即又幽幽一叹,这些仆人入了侯府,便是侯府内的奴婢,生死自然都由她这个当家主母说了算,外间人不知倒也不奇怪。他开口道:“你继续说。”
“那个马夫告诉属下,其实,公主的梦,和平阳共侯的死有关。”
“说。”霍光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聆听着。
“说是平阳共侯并非死于病,而是死于药。只是因为公主想要掩盖一件事。公主做噩梦的时候,常常可以听到她对着平阳共侯忏悔……但是具体是为了什么事,当时那婢女并未详细说起,所以倒无从得知了。如果大人想知道得更详细,那属下可以再去打探……”
“不必了!”霍光果断道,“不必再查下去,你且下去吧。”
中年人离开后,霍光站在原地,不断地深呼吸,试图平稳情绪。最终还是忍不住将某个烛台上的蜜烛一扫而下,大骂了一声,“畜生!”
“畜生!”他将痛苦地抓了抓头上的发,不能自己地蹲到了地上。
平阳共侯,曹襄大哥,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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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长安卷 第八十九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三)
“夫君,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梦中醒来,只见丈夫以前所未有的可怕眼神,凛厉地扫视自己。
“你杀了纪稹?是你们杀了纪稹?”
“你,你说什么啊。纪稹是被匈奴人杀死的。关我们什么事?”
“你刚才在梦里什么都说了。芯儿,我还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些日子来,心神不宁。却原来……”那个素来温和,永远带笑的人,脸上的五官第一次呈现扭曲状。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然后是几天几夜的争执、吵闹,无论她怎么以儿子为凭,去哀求去哭泣,对方却是郎心如铁。眼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按耐不住,眼看着他好几次都要对自己的母亲脱口而出,她看着怀中的稚儿,想到母亲与卫家如今的处境,想到那高高坐在至尊之位上的父亲对卫家,其实只缺一个下手的借口而已。如果放任丈夫,那么这个借口就理所当然地诞生了。所以最终,还是寻卫家的表弟要了一点药,只是一点点,足以让一个人死得无声无息,自然而安详。
那一日,他终于决定在早朝后向自己的岳父兼舅父奏明,她便眼含热泪,向他以诀别为名,呈上了一杯冷酒。他是眼中带着对她的怜惜喝下的,因为他以为,这一杯是他们之间的生离,而她眼中的泪却是为了他们之间的死别而流的。药效,真的很快,他还没来得及靠近未央宫,便气绝在车驾内,当家仆带着他的尸体归来,府中挂白,她亦昏了过去。
其实她并不愿让一切变成这样。虽然初嫁时,或者有那么一点点怨忿,那么一点点不甘,可是这么多年后,她是真的想和他一起白头。可他却不明白,她虽是刘家的公主,却也是卫家的女儿。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和卫家瓜葛匪浅的两个男人,对卫家却总是那么无情。一个又一个,都离弃了她,离弃了卫家。
从此噩梦相伴,她以为那就是她的终极惩罚,可当看到儿子因为伤寒,由嫣红而转为苍白的小脸时,她才明白,地狱还远未结束。
烛灯明灭,刘芯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看到贴身婢女关切的面容,便坐起身,问道:“我又说梦话了吗?”不等回答,她便呵呵一笑,说道,“算了,这梦魇合该伴着我一生一世了。”
……
“什么!你们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陈掌神色大变。
卫伉咬了咬唇,说道:“当时,我们也是没办法,谁叫那曹襄一点情面也不讲,一心要为纪稹报仇。”
“那你们也不能,不和我商量就私自决定啊。尤其是对卫长公主来说,那还是她的夫君,这,这……”纵然陈掌对敌人十分冷血,但是他对家人却始终是温情的,因而对卫伉方才所说之事,实在不能接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卫伉说道,“谁让曹襄那小子,一点也不地道。明明已经和我们卫家走到了一条船上,却还念着什么同袍之义,兄弟之情。和那霍去病一个样子。”
听到霍去病这三个字,陈掌心中一痛,开口说道:“那现在怎么办?此时,你们也瞒得我太苦了。现如今也不好对太子明说。卫长公主她又入了那隔离区,若真有什么意外……”
“所以,我才着急。”卫伉说道,“卫长公主对当年我们如何设计纪稹的事情可是一清二楚的。万一有人从她口里掏出什么来……战阵之上,暗杀我方将领,这可是视同通敌的大罪。”
“大将军!大将军。”卫伉的话音才落,便听到了一阵惊呼以及重物落地的声音。陈掌与卫伉同时脸色大变,冲出房门,正看到卫青口吐鲜血,昏倒在门边,而管家正在一旁试图搀扶他。
“爹!”
“仲卿!”
……
“这么说来,当年事,卫长那丫头也是有份的。”南宫公主刘姗折下一支花,凑到鼻尖上,喃喃道。
霍光点了点头,说道:“她近日做梦,我已去听过墙根,的确是那件事。”
刘姗转过身,看着霍光,笑道:“看来,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以前,因为不愿让兄长的名声受损,所以此事,光只想着私下调查。”霍光缓缓说道,“但是,事隔多年,很多事情早就被掩盖得滴水不漏,想查出来,已是不可能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虽然费尽心力,但是所得,实在有限得很。”
“所以……”刘姗已经猜出了霍光的决定,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着。
“所以,倒不如以静制动,静待对方露出马脚。”霍光说道,“我想,重新调查平阳共侯之死,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广玉公主曾告诉过我,死人是不会说谎的。有她在,只要我对平阳共侯的尸体进行再一次的检测,就能发现很多。到时,就是卫家脚步大乱的时候了。”
“你以为,我那姐姐会允许你擅动她爱子的棺木吗?”刘姗微笑道。
“如果她知道是为了什么的话,我想,以阳信长公主的性格,她是不会反对的。”霍光毫不退让地与刘姗对视道,“公主殿下这些年来与阳信长公主往来密切,想必比光更了解她吧。”
“看来,让我去劝服我那姐姐,才是你这次来见我的目的。”刘姗转身说道,“子孟,你可知道,如果我们这一次动手,就必须要万无一失,要让卫家永世不得翻身。你有那个把握吗?”
“太子离开博望苑,接触朝政已经有两年了。他这两年来礼贤下士,在朝廷与民间风评都是极好的。陈掌已经在为他筹备婚事了,对象是李敢的女儿。”霍光淡淡道,“此时不取,再往后,你有把握吗?”
刘姗微微低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卫青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昨日,卫府有消息传来,他已经陷入昏迷了。”霍光说道,“卫家甚至拉下脸来,到昭平君府上,祈求细君翁主过去了一次。”
“结果?”
“等死而已。”霍光的薄唇冷冷地吐出四个字。
“……看来,你是真的决定了。”刘姗说道,“也罢,拖了这么久,事情也该有个结果了。你算好时机,托人来和我说声便是。只可怜我那姐姐,机关算尽一辈子,却要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多谢公主。”霍光拱手行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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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爬爬,更新了。通告通告,三章之内,应能看到结局了。目标,第九十章结局。
日落长安卷 第八十九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四)
夏初时节,长安城郊的小树林里,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一声惊叫后跌落在地。一个阳光少年走上前来,将地上的鸟儿捧起,见羽毛未伤,笑着转过头,看向身后人道:“爹,没伤到哦。”
那人骑着马,从阴影后出来,看着少年,笑了笑,说道:“允儿的箭术是越来越好了。的确不负你师傅的教导。”那人赫然就是大汉御史大夫李希,而他身前的少年不必多说,自然就是成年的李允了。
“爹谦虚了。孩儿的武艺有泰半是爹爹的功劳呢。”李允摇了摇头,说道。
李希笑着点了点头,只策马继续前行,李允跃马而上,与李希并肩行走。俄而,李允开口说道:“爹,以孩儿的武艺与见识,比霍光如何?”
李希惊讶地转过头,看向儿子,笑了笑,公允地说道:“子孟是百年不遇之才。我儿虽则优秀,不过,比他却是稍有不如。若只比武艺,你应是稍强与他的。子孟虽然习武,不过却并未精研此术。”
“那孩儿的见识,比李陵如何?”李允又追问道。
“……伯仲之间。”李希听到儿子的又一追问,隐约猜到了他的目的,回答便有些犹疑起来了。
“孩儿听母亲说,父亲常将霍李二人比作我大汉未来二十年之栋梁。既然孩儿绝不逊色与他们二人,为何你却从不肯让孩儿出仕?”李允毕竟年轻,立刻将自己的心事脱口而出,说道,“反正至今也无人知晓孩儿身世。孩儿可以以江充的身份,自荐于地方太守,绝不沾父亲的光。”
李希的脸色随着儿子说出口的话语而慢慢阴沉了下来,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子,说道:“你懂什么!我膝下唯你一个儿子,若有好歹,谁人来承继我的香火。你若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那出仕之事,就莫再提了”
“父亲!”李允见自己所求被断然拒绝,不禁焦急,脱口而出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如今是御史,将来会是丞相,阿娇姨母虽然不曾重登后位,可是却一直独宠后宫。你到底还在害怕什么?”
李希冷眼看着儿子,说道:“允儿,为父倒想问你,你又到底在急什么?你原本对功名利禄从不在意,为什么这一二年却如此焦急?”
李允见父亲如此质疑自己,不怒反笑,说道:“父亲,你以为我在意什么荣华富贵吗?我只不过,想一展所长罢了。我不想占你的光,可也不能,因为你是御史,我便要彻底退让消失,为了你所谓的香火,我便要自甘堕落!”
李希看着面目相似的儿子,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血缘,竟然可以神奇如斯。
他一瞬间,仿佛失却了所有力气,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允儿,你可知道,仕途凶险。尤其,在我们这位陛下的手下。”
“无论前方会是什么样的道路,我都想去闯一闯。父亲。”李允执着地看着李希,毫不退让。
李希只有些怔怔地望着儿子,说道:“也许,你娘说的对。我们一家,其实应该归隐才对。”
“父亲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李允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是。”
李希正欲再说些什么,就听到远处一阵马蹄声,一骑飞来,却是庄昕。
庄昕走到二人跟前,低声道:“霍光大人求见。”
李希对李允说道:“你随你师傅退下。”
李允摇了摇头,说道:“不,父亲,让我看看他。”
李希知道不能让霍光久候,又拗不过儿子,便只能点头答应了。李允远远看到霍光一身黑色朝服,向这边疾步行来,他略略有些羡慕地望着,在霍光靠近时,不动声色地低下头,侧身到李希身后,做随从状。不过李允仍然无法知道霍光到底和李希说了些什么,他与庄昕都被屏退后,只遥遥看着霍光与李希细语。而李希的神情时而灰时而白地变化着,最后愤愤地捶打着马背,引得马儿嘶鸣不已。
李允与庄昕低语道:“师傅,你看霍光与我爹说了些什么?”
庄昕服侍李希多年,倒是第一次看到他情绪变化如此明显,心中也不禁有些疑惑。
……
“咣当!”茶杯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翻,浅黄的液体顺着玉几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榻上。
“姐姐,你没事吧?”刘姗看着刘婧,身子一动不动,只平静地问道。
刘婧颤抖着双手将茶杯扶正,用茶巾将几面插干净。她深吸一口气,说道:“你再说一遍!”
“姐姐,你已听清了,又何须我再重复?”刘姗嘴角划出一抹说不清含义的笑,说道,“姐姐,我只是不明白,以你的聪慧,何以会这么多年来,都没发现真相?卫长她,在你府中可是留下了太多的蛛丝马迹。”
刘婧用力地闭上眼睛,回想着这些年来,府中的诡异变化。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媳妇心中有事,可是……
可是……
可是她以为,那只是因为纪稹之死!
她以为,那只是这个媳妇无法承受合谋害死纪稹、连累霍去病出走的压力。却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自己儿子的死上……
刘婧右手紧握,指甲紧紧扣到了肉里,尖锐的疼痛由表皮传到心里。
亏她一直忧心纪稹之事会因为她的失态而被皇帝发觉,亏她这些年来,一直在为她掩盖这一切……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
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姐姐,事情,我已说清楚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可就只看你一句话了。”刘姗微笑道,“陛下是尊敬我们的。你若不肯,他是绝对不会动襄儿一根毫毛的。只是,你确定,你真的要为了卫家,让自己的儿子含冤受辱,让自己和我们的弟弟更加离心离德吗?”
室内,一片静寂。
“……就算,我想将一切苦果吞下去。你们会肯吗?”许久以后,刘婧缓缓抬起头,直视着自己一度分别了十几年,而回朝之后,立刻将自己的风采完全盖过的妹妹。
“姐姐,你该回平阳县了。”刘姗与刘婧对视着,一字一顿地说道,“回去,至少还保住了弘儿,全了你和姐夫的夫妻之情。你至少,还拥有一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单这一点,你就比妹妹我,强得多了。”
同样雍容华贵的装束,同样平稳无波的面容,同样饱经沧桑的双眼。
姐妹二人同时从对方的眸里,看到了自己花白的发与眼角的皱纹……
忽然间,几十年前,南宫公主被送离皇宫的那一幕,重现眼前,仿佛昨日重临。
那时,她们都还年轻,想到从今天生离,山高水远,永无相见之日,姐妹间也曾有过抱头痛哭的时候。那时候,她们的母亲不是皇后,弟弟不是太子,她们一直都很畏惧身为长公主的馆陶姑姑,从未想过,两人将来有一日,会以那位姑姑为目标,各自加入这场朝政博弈。
“姐姐,你比我强多了。我是除了这些之外,再也抓不到别的了。”刘姗轻轻一叹,说道,“有襄儿的事在,你在陛下那边也可全身而退。你走吧。”说罢,她略微有些萧然地站起身,向外间走去。
刘婧挺着脊梁,看着刘姗远去,直到刘姗消失不见,那表面的坚强终于坍塌了下来。
“啊~~~~~”
晴天白日,平阳侯府内发出了一声类似野兽的嚎叫。刘姗此时不过行到门口,立刻就听到了那声音,她怔怔地回身。
“公主。”在门外侯着的胡猫儿不解地看着刘姗,开口唤道。
刘姗转过头,看着胡猫儿,忽然有些欣慰道:“没事,我们走吧。”
……
甘泉宫
陈娇听完飘儿的禀报,眉头紧皱,起身向外行去,口中说道:“陛下现在在哪里?”
“还在观台上呢。”飘儿忙说道,“杨常侍正在一边伺候着。”
陈娇点了点头,疾步向刘彻所在的方向行去,不一会儿,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孤独地站在高台之上,眺望着远方。
“怎么也不披件衣衫?你当你的身子还和从前一样呐?”陈娇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刘彻身边,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轻声说道。
刘彻转过头,看向陈娇,两人间有一种老夫老妻独有的默契。刘彻笑了笑,说道:“你来了。”
陈娇点了点头,犹疑道:“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啊,倒真没什么事。”刘彻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朕只是想,朕是不是真的老了。”
“……怎么了?”
“丞相与御史一起上了一道表奏。”刘彻扬了扬手中的表奏,看着陈娇,说道,“要求彻查平阳共侯的死因。”
陈娇身子一震,咬着唇,说道:“你查到什么了吗?”曹襄的死,她是记得的。这个素来和纪稹亲善的孩子,忽然间就倒在了未央宫外的御道旁,那是毫无征兆的猝死,在当时颇引起了一阵轰动。只是,其时朝中风雨甚多,刘彻虽然心中有疑惑,却未及彻查,曹襄便被伤心欲绝的刘芯埋葬了。
刘彻默默看着陈娇,说道:“李卿与张汤,是不会毫无缘故地提及此事的。若无确定把握,以他二人的身份,又何以会轻易联名要求扰攘襄儿身后安宁。朕不必查也知道,此事定会牵连到许多人……朕只是在想,它到底会牵连出什么,朕所不知道的事。”
陈娇看着刘彻嘴角嘲讽的笑,有些心惊,不安道:“陛下……”
“别担心。朕有分寸的。”刘彻摸了摸陈娇的脸,安慰道。他随即转身向下行去,留下陈娇一人在观台上吹着风。陈娇回想着刚才刘彻眸中久违的冷意,身子有些寒冷,她对身侧的飘儿低声道:“飘儿,去联系李大人,我想知道,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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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努力。发现上次说第旧时章结束有难度。继续努力。
第九十章 英雄血尽人间道(一)
元鼎四年,青薨,谥曰烈侯。大将军青凡五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余级。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六千三百户;封三子为侯,侯千三百户,并之二万二百户。其裨将及校尉侯者九人,为特将者十五人。
自卫氏兴,大将军青首封,其后支属五人为侯。苏建尝说青:“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士大夫无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者,勉之哉!”青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待士大夫,招贤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
凡十一岁而五侯皆夺国。戾太子败,卫氏遂灭,而霍去病弟光贵盛,自有传。
——《汉书卫青霍去病传》
一踏入卫府便可以闻到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霍光伸手掩了掩鼻子,好一会儿才习惯那味道。他身侧的刘葭则是第一次来这久闻大名的大司马大将军府第,她一面跟着卫府下人行走,一面小心地张望着。
两人在管家的带领下,很快来到了卫青的房间前,卫青长子卫伉在门口相迎恭敬地向刘葭行礼道:“臣见过广玉公主殿下。”
“免礼。”刘葭点了点头,说道,“大将军在里面吧。”说罢,便向里面走了进去。
室内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闷得让人难受,外间的几案上放满了各种汤药,有两个婢女正收拾着桌面。刘葭走进内室,撩开帘帐,见床榻旁有两位妇人正暗暗拭泪。跟在她身后的卫伉立刻上前一步,对其中一位妇人说道:“母亲,你和郭姨娘(姑且这么叫)先退下吧。让公主看看父亲。”
那二妇人听了卫伉的话后,便乖巧地退了下去,霍光在卫伉身侧,静静地看着二人。他知道这二人便是卫青的妾室,俱是卫青在封侯之前所纳,只是这些年来,虽然二人先后为卫青生下了三个儿子,可卫青却始终没有将其中一个扶正的意思,也没有迎娶一个名门大族之女的意向。堂堂当朝大将军,竟然一生不曾迎娶正妻,此事也是朝中一大奇闻。霍光看着二人那略微有些熟悉的眉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刘葭跪坐下来,从被子里掏出卫青的手,为之把脉。那是一双干枯瘦弱的手,你完全想象不出这手的主人,曾经五出匈奴,驰骋疆场,所向披靡。刘葭听着那微弱而紊乱的脉象,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分明是油尽灯枯之象。她暗暗道。
她再抬头观其色,却看到卫青眉宇间有一股死气,然而,令她心惊的却是卫青的双眼却忽然睁了开来,出神地注视着她。
“……大将军?”刘葭试探性地问道。她懂事以后,卫青就处于病退状态,这倒是她第一次与卫青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公主长得真像你母亲。”卫青忽地释然一笑,说道。
刘葭见他笑得艰难,便从随身行囊中,拿出一包银针。她手持银针,对卫青轻声道:“大将军,葭并非神仙,也没有回春妙手。但凭借此针,应该可以让你不那么痛苦。”说罢,她伸手将被褥掀开,解去卫青的上衣,手腕轻抬,下手如飞,玉手过处已是银针林立。
当她停下手,纠缠了卫青近一年的病痛竟神奇地彻底消失了。卫青的神色趋向平和,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卫伉与霍光,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复转过头,只怔怔地看着刘葭。
卫伉原本担心那事之后,第一次清醒过来的卫青,会因为心情激愤而在刘葭与霍光面前露出什么马脚,见他神态平和,心中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刘葭都有些不自在地扭动地扭动,这位卫青将军的眼神太过摄人,让刘葭有一种被人透视的感觉。卫青见她不安,便敛眉低眼,说道:“老臣多谢公主。”
“不过是举手之劳。”刘葭得体地应对道,“可惜晚了。若再早上一些时候,不说治愈,只是为大将军延年,以葭之力应是可以办到的。”
“是吗?”卫青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这就是报应。”
“银针之力能缓和大将军的病痛。施针一次可保四个时辰无恙。(此处纯属虚构,如不符合医学常识,实属正常)”刘葭开口道,“葭会定时来为大将军施针……”
“这倒不必了。这种程度的痛楚,远比不得战场上驰骋之时所受的伤。”卫青淡淡地说道,“老臣想和子孟聊聊,公主殿下请先移驾吧。”
……
霍光作为卫家的一员亲属,这位当朝大将军的葬礼,他自然是要参加的。他为卫青上完香后,一起站在挂满白色幔帐的灵堂上,凝望着那写着“汉大司马大将军”的牌位,心中长叹了一口气。
卫青,始终是位令人尊敬的长辈。这位大将军此刻走了,倒也免却了他与他之间,将来可能的冲突。而这位始终谦卑宽厚的长者,也可以免于看到兴起于他手中的卫氏家族的覆灭。
只是,
想到数日前,自己与他的最后一面,想到他那带着些许预知色彩的嘱托。
那一日
卫青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后,单独与霍光对话。
“子孟,”卫青脸上现出了略显苍白的笑容,“我幼时在生父家,备受虐待。后来实在不堪忍受,才偷偷跑到了母亲家中,卫家收留了我,所以,从我改姓卫的那一天起,我就发誓,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这个家万全。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略微有些迷惘地看着前方,说道,“、卫家的许多晚辈里,最得我喜欢的,就是你的兄长,去病。虽然他是个太有主见的孩子,远够不上听话乖巧的标准,不过我始终记得,他刚出生时,二姐将他交到我手上的样子。”
霍光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静静地听着。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距离去病忽然失踪都已经六年了。而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卫青不再说下去,却只转过头,看向霍光,开口问道,“子孟,我至今还记得去病带你回来时的样子。其实说起来,你本来是和我一样,是从别处回到卫家的孩子,将来会成为我们卫家的一分子,可惜,卫家却没福气留住你。”
“大将军,你累了。”霍光开口道,“我让宜春侯进来照顾你吧。”
“不必了。”卫青摇了摇头,说道,“我暂时不想看到他。”
见卫青拒绝,霍光也便作罢,一时间,一室沉寂。霍光看着卫青好一会儿,开口说道:“若无事,光先推下了。”
卫青没有回答,霍光便将它当作默认了,起身向外走去。
“子孟。”卫青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开口说道,“说到底,卫家始终是你兄长的母族。希望你能够记得去病带你入京的恩情,记得他对卫家的心意……”
霍光身子一僵,转过头,却看到卫青已经合上了双眼,靠在扶手上,闭目养神了。
……
也许那时,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东西。只是他已无力阻止或者是不想阻止。所以,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放任自己离开了。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大将军,最终做了和兄长一样的抉择,逃避。
霍光的目光带着一丝冷酷,扫视了一眼灵堂上穿着粗布麻衣的卫氏亲族。卫家、陈家、公孙家……看着一个一个面带戚色,如丧考妣的人儿,他的嘴角浮起冷酷的笑,心道:你们确实应哭的,因为你们失却了一个最坚固的倚靠。
“太子殿下、齐王殿下、广陵王殿下、广玉公主殿下驾到!”迎宾客的高声叫嚷,将霍光从自己的思索中唤醒了过来。
卫家以卫伉为首,整齐地在正门迎接这四人的到来,其他前来吊唁的宾客亦在卫府下人的组织下整齐列队于后。
刘据面色沉重地迈步走进灵堂,他看着卫青的牌位,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他自怀中,掏出一份圣旨,说道:“卫氏子弟接旨!”
“我朝之初,边策谨以守御,物力虽盛,然将帅之智困于前,纵有精甲突骑,亦不堪逾广漠荒原之远,故边地每有烽鼓,战地、战日皆在胡骑之所趋,而汉军虽常疲于驰危走患,却未尝有覆军杀将之功也。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元朔六年,大将军青出,举刀铤之利凌胡虏之首,驱甲骑之锐席朔漠之远,御风雨以逐穷寇,临惊沙以策山河,终致祭天金人壮凯旋之献,哀草胡笳吟累丧之悲。于是,昔之肆暴者悼惧惮恐,昔之寇掠者北遁玄冰。浑邪咸服,焉支、祁连次第为汉骑之踏;单于畏威,河南、河西不复为胡马之食。今,国失栋梁,朕失良助,令发属国玄甲,陈军阵于长安至茂陵道路,太子并齐王、广陵王为之扶棺送行,陪于茂陵,为冢似庐山。”
霍光静静地听着,当今皇帝给了这个过去数年里,一直受到打压的当朝大将军以最高的礼赞。只有在卫青死后,皇帝才能毫无顾忌地褒奖这个曾经的爱将,因为死人即使得到再高的荣耀,也不会有功高震主的那一日。所以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聪明的人主从来都不会太吝啬。
军阵送行,太子及诸王扶灵,陪陵帝王侧,起冢似庐山,这样的荣耀,已是前无古人。倒也对得起卫青大将军的名号,对得起他这么多年来为大汉所作的一切。
霍光略微有些怅然地看着卫青死后的极尽哀荣,想着那至今毫无回音的表奏,却不知这位陛下心中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
刘彻站在观台上,遥望着长安的方向,心道,此刻卫青的丧礼应该都备妥了吧。
“得意。”刘彻转过头,看向杨得意,开口问道,“陈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云阳宫休息呢。”杨得意忙答道,“飘儿与阿奴在服侍她,燕王殿下也在一旁陪着。”
刘彻点了点头,说道:“她此刻想必正难受吧。让匡儿多陪陪她,也好。”说罢,他的眼神又转向冷然,问道,“聂大人来了吗?”
第九十章 英雄血尽人间道(二)
室内溢满了檀香的味道,床榻上一个俊俏的孩子安详地睡着。刘葭将孩子的手放回被窝里,转头对一旁的卫长公主刘芯说道:“弘儿的病已无大碍。接下来只须好好调养便可以了。”
刘芯只痴痴地望着曹弘,伸手为他撩开额际的乱发,全然没理会刘葭的话语。刘葭摇了摇头,也不惊扰她,只自己起身,拿起行囊向外走去,她才推开房门,却看到外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平阳姑姑。”刘葭惊讶道。
刘婧的目光掠过刘葭,最终落到了里面那个年轻的母亲与幼小的孩子身上。刘芯抬起眼,眸中带着惶惑,微微张着嘴看着刘婧,说道:“婆婆,你怎么来了?”
“我来照顾弘儿。”刘婧走到曹弘身边,将刘芯的手拨开,冷淡地说道。
刘芯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向来和善的刘婧此刻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曹襄去后,她们二人就一直相依为命,婆媳感情是非常好的,刘婧从来不曾如此对她。
在刘婧的身后,随后跟进的却是冷着脸的霍光。霍光缓缓走到刘芯面前,说道“卫长公主殿下,陛下有旨,彻查故平阳侯之死,还请您随小臣走一趟。”
此言一出,刘芯如遭雷击,她看了看淡漠的刘婧,看了看沉睡中的稚子,复看了看侧身门外的虎狼之士,知道今日霍光是有备而来。她咬牙道:“本宫身为当朝公主,你要调查的是我故去的夫君。有什么要问的,在此处问便是,用那等对付下等粗人的方法强行逼我,是什么意思?你眼中可还有我父皇?还有太子?”
霍光忽然对刘芯产生了些许欣赏,为她此刻的镇定,可惜,注定无用。
他上前一步,将袖中的圣旨掏出,在刘芯面前晃了晃,说道:“公主殿下,陛下的圣旨在此。公主殿下还是乖乖随在下走吧。不要叨扰了长公主。”
看到圣旨,刘芯的面色终于全白了。在这朝中,许多事情只要还没捅到那个万圣至尊跟前,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即使背地里,那身在帝位的人其实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了。同样的,事情只要到了那人面前,那么有时,那人的判断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事件的双方已将彼此的退路都断绝了。
刘芯身子一颤,她转过头,看向刘婧,说道:“婆婆!弘儿还小呢,婆婆。”语调中已带了些许哀求的意味。
刘婧有节奏地拍着曹弘的胸口,终于抬起头,却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平阳县。那里是他父祖的封地,也是他的封地。长安繁华,却非吾乡。待这孩子病好了,我会带他回去。平阳乡野地方,却很安宁,是个无何有之乡。”
看着刘婧眸中透射出的认真,刘芯看懂了。这位曾经野心勃勃的婆婆、姑姑,决心退了。退出长安这个名利场,退回那无何有之乡。丢下了她在长安一生的经营,丢下了几乎是由她一手铸造的卫氏家族。
想清楚了这一点,刘芯一个踉跄后退了半步,她说道:“婆婆,弘儿已经只有娘了……”
刘婧拍着曹弘的手有过一瞬间的停滞,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道:“霍大人,难道没看到卫长公主累了吗?还不带她出去?”
“是,长公主。”霍光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对刘芯说道,“公主殿下,请吧。”伴随着他的动作,原本一直伫立在外间的侍卫们开始踏进房内。霍光见刘芯犹自痴痴地看着刘婧与曹弘,便挥手道:“请恕下臣得罪了。”随着他一声令下,两个侍卫切近到刘芯身侧,将她的双手拧到身后,强行拖着她离开。
“不!放开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弘儿……”刘芯终于顾不得了,她大声高呼起来。拖着她的军士是机灵人忙拿出早就备好的布巾塞住她的嘴巴。刘芯终究是娇生惯养大的,能有几分力气和长年训练的军士们拧,自然很快便被拖了出去。
倒是睡中的曹弘真真被闹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娘?”随即看到刘婧的面容,含糊地喊了一声,“奶奶。”又睡了过去。
刘葭静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眉头轻皱,她与刘芯的感情自然说不上多好,只是对方才霍光所说的调查故平阳侯之死有些心悸。她与曹襄虽然接触不多,可这位表哥素来与纪稹交好,待她亦是极好不过的。霍光离去后,刘葭也匆匆向刘婧告了个罪,奔出去寻霍光,才出了院门,便看到霍光独立在院外的一棵树下等着她。
刘葭看着霍光独立树下的姿态,那种不自然地散发出来的孤独气息,引得她心中一痛。刘葭比任何人都了解霍光。虽然他将一切掩盖得非常完美,但是……
刘葭走上前,像小时候那样拉着他的衣角,轻声问道:“怎么了?”
霍光俯下身子,将头靠在刘葭的肩上,疲惫地说道:“葭儿,我不知道我今天这么做,对吗?曹襄大哥和我哥,会感到高兴吗?”
曹襄大哥,我若动手,你的幼子从此失孤失持,老母无人照料……
去病哥哥,我若动手,那些伴着你成长的卫家人,你宁愿独自远走亦不愿伤害的卫家人……
刘葭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霍光将头抬起,与刘葭对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点了点刘葭的鼻子,说道,“没事。公主一会儿不是还要去例行检查吗?再晚病人都要等急了。”说罢,他推了推刘葭,催促道,“快去吧。”
刘葭只能无奈地看了看霍光,说道:“你不可能瞒得了我。我总会知道的。”
霍光看着刘葭远去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他背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何必如此徒劳地瞒着她?”
“……她还小,不需要知道这些。”霍光转过身,看着倚门而立的平阳公主刘婧。
“阿娇和你们都宠她太过了。”刘婧笑了笑,神情有些寂寥,说道,“身在皇家怎么可能避得开流血与阴谋?你们将她养成这慈悲心肠,却不知是好是坏。”
霍光挺直着身子,转过身,说道:“在下先退下了。”
“霍光,如果此时霍去病归来,要你停手,放卫家一马,你会答应吗?”刘婧云淡风轻地问道,感觉到眼前的年轻人的身子僵直,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打蛇不死必受其累。你是个明白人吧。既然动手了,就不要迷惘。举手无悔,方是真男儿。”
……
李希看着手上浅黄色的信笺,心有些沉沉的。他身侧的李允与张萃都有些忧心地看着他。
“夫君。”最终还是张萃先先开了口,说道,“娘娘的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李希抬起头,苦笑道“只四个字而已。”说罢,他将信摊开给李允与张萃看,四个娟秀的小字跃然眼前。
“逼其速反”
没有落款,没有点明对象,但是房内三人都了解其所说的到底是哪件事哪个人。
李允忍不住吹了个口哨,说道:“陈娘娘还真是……爹,看来她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心慈手软嘛。”
张萃却是伸手抚摸着那墨迹,怔怔地说道:“妹妹是真的伤心了。”
李希眯起眼睛,复又看了看那四个字,叹了口气,说道:“也罢。这么些年了,她终于做了决断。允儿,你去请霍光大人过来府上,就说我为父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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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两句话吧。
最近有两件事对我触动较大。一是在实习的时候,老师指出俺滴文章很散,很多文字大有可缩紧的余地。自己回头一看,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所以顿时惊到了。以前,我会为了考证一称呼,去查阅很多资料,现在则大多随随便便了。我总想赶着完结,赶着去作别的。态度不端正鸟。二是看了一篇文,晋江的。叫《离魂》。唉,长叹一声,人家怎么就写的那么那么好呢。然后再看她那文笔。虽然我不赞成为了文笔而走火入魔,不过,还是觉得自己太菜了一点。
再加上最近比较忙,这下面的章节里人物心态又比较难写。为了不让文章太散,太随便,写好之后,又修改了三四遍,为了端正写作态度。让大家久等,实在很抱歉。
第九十章 英雄血尽人间道(三)
烛光闪烁,夜风吹过,夏夜的云阳宫凉凉的,将白日的暑气驱散得干干净净。陈娇从殿内走出,坐在栏杆旁,任长发飘散,吹着冷风。
“娘娘,发干了。进去了吧。”阿奴开口说道。
陈娇转过头,看着阿奴,看着她已不再年轻的面容,说道:“阿奴,你跟着我,有十几年了吧。”
“从元光六年开始,有十六年了,娘娘。”阿奴谦卑地说道。
“十六年。说起来,我认识你,比稹儿还早些呢。这些年来,也只有你一直陪着我,从彭城一直到今天。”陈娇微微低头,说道。
“娘娘。”阿奴才开口,就觉得眼中泪泉涌而出,声音也瞬间变得哽咽了。她忙低头拭泪,然后说道,“娘娘,你不要太伤心了。就算冠军侯还在,他也不会希望娘娘这样的。”
“稹儿若还在……”陈娇默默回味着这句话,心中不由得一阵悲苦。无论再过多少年,那个双眸清亮的少年都是她胸中永不能释怀的痛。
她永不能忘怀那年在彭城的初见,永不能忘怀二人后来在辽东城的相依相伴,永不能忘怀他的体贴带给自己的欣慰。她只是伸了那一次的手,却从他身上得到了无限的安慰,然而一直到最后,她也未能真正给予他什么,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依靠他自己而得来的,他唯一祈求的情感,却被他自己深深地掩埋在心中,甚至连死都不愿让她知晓,让她为难……
陈娇不觉抓紧了裙摆,咬牙说道:“我是不会原谅卫家的,绝不。他们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阿奴忧心忡忡地看着陈娇,低声道:“可是,陛下那边……”
陈娇惨然一笑,说道:“到如今,若我还只顾着他,却又怎么对得起稹儿?”她将目光转向夜空,冷冷地说道,“这一次对卫家,他不处置也得处置,我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了。任何企图让两殿相安无事的机会。这个皇位,我不屑要,却也绝不会再让卫子夫的儿子得到它了。”
……
椒房殿
皇帝久不来椒房殿,而卫子夫又一度长期禁足,因此椒房殿一众洒扫宫女便少了管教,多了几个碎嘴的。阳光洒落在走廊上,几个宫女熙熙攘攘地走着,其中一人看到不远处一个宫女在树荫下与谁说着话。
“翠纹!”一个身着白衣的宫女高声呼喊道。
树荫下的翠纹一惊,对树荫下那个高高的身影说了些什么,匆匆赶到走廊上。翠纹长得清秀可人,在椒房殿的宫女中有着不错的人缘,她一回到宫女群里,就有人打趣说:“翠纹,那个人穿着期门军的军服呢。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走了好运了啊?”
翠纹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回嘴道:“没有,不是你们瞎猜的那回事。”她越是如此说,场中其余人倒越发觉得就是那么一回事了。她们这些宫女在宫中生活单调而寂寥,虽然经过陈皇后对宫女制度的改革,宫女们不再会有白发宫中的悲惨遭遇,但是所有人对于自己十年后离宫时能否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仍然不报什么希望。所以像翠纹这样,能在期门军中找到一个相好的宫女,实在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
“唉,你倒是真好呢。”稍稍年长些的一个宫女叹气道:“我们做女人的,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寻一个如意郎君,不然便是贵为公主,也……”
“是啊,像卫长公主那样……”言及此事,众人不由得一阵唏嘘。
翠纹眸光一闪,说道:“听说,卫长公主殿下已经收监了好些日子了,是吗?”卫子夫失宠禁足七八年,众人皆知如今是陈娇一人独宠,虽然皇帝很奇怪地没有封其为后,众人也不好以皇后称呼陈娇,但是,宫中那些逢高踩低的人却早已在背地里,将卫子夫这个皇后自动降格,变成了卫娘娘。
“可不是嘛。听说太子殿下急得不行,只是不敢告诉卫娘娘……”
“是啊。没想到小霍大人竟有如此魄力,敢折了太子殿下的面子。那可是未来的天子呢。”这个话题,立刻引起了一些人的兴趣。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小霍大人可是昭阳殿的钦定驸马。有必要给这椒房殿面子吗?再说,前阵子不是说,他和广玉公主殿下闹别扭吗?还有谣言说什么,公主另外喜欢上一个匈奴人了。为了挽回公主的心思,他对着太子的时候,姿态当然要做足了,就算打动不了公主,若能打动陈娘娘,也是大功一件啊。眼看着广玉公主都十四了。转眼及笄,到时,想做这当朝第一公主驸马的人可多了去了。”
翠纹一眼扫去,发现出此高论的正是椒房殿出名的“包打听”宫女。翠纹心中隐隐有些奇怪,这人平日里倒是不这么高调的,今日怎么如此配合呢?正观察间,却发现对方大大咧咧的神情背后,却是一双伺机而动的眸子,她顿时心里有了底。翠纹的嘴角,笑意隐隐,她刻意提高声调,说道:“瞧你说的,好像这些朝廷里的大事你都懂似的。什么当朝第一公主啊。要论排行,那也是卫长公主啊,她还有个太子弟弟呢。”
“要没广玉公主,那卫长公主当然是当朝第一公主了。可打从十四年前广玉公主殿下出生,那就都变啦。你见过哪个公主,年纪小小的就被皇帝陛下抱在怀里见朝臣的?我们大汉开国以来,就广玉公主殿下是独一份。那些名义上的东西,都是虚的,虚的,懂不懂,陛下的心才是最重要的。要说这名分,我们椒房殿的卫娘娘这么多年来,还一直都是皇后呢。可我们现在背地里怎么称呼她?怎么称呼昭阳殿的陈娘娘?”
包打听此言一出,顿时让周围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而翠纹如愿以偿地在众人的身后看到了一个身影,她退后半步,将自己隐入人群中,冷眼旁观。
“……可太子殿下毕竟还是未来的天子,不是吗?”一个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插入道。
“嗨,你也说是未来了。太子和天子比,毕竟还多了一点,少了一横呢。一步之遥而失位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扶苏还到死都被秦始皇当作太子呢。”包打听才说完,顿时愣住了,似乎才醒悟到,这个声音不属于她身边的女伴,而属于……
“皇后娘娘!”一众洒扫庭院的宫女们齐齐跪下,向卫子夫行礼。而说话的那个宫女更是呆立当场,看着卫子夫说不出话来。卫子夫面无表情地看着众宫女,只淡淡地说道:“依依,你失职了。”说罢,转身拂袖而去。崔依依却是发狠道:“哪来的碎嘴丫头,还不拖下去杖毙了!”
她狠话出口,自有人上前去帮忙做事,将那宫女拖下,给予应有的处罚。翠纹遥望着包打听被拖走的身影,耳中听着她凄厉的呼喊,心道:倒不知,这是哪家派来的,果然是墙倒众人推呢。李大人,这样,应该够了吧?
卫子夫心绪不宁地回到内殿,她对一旁的宫女说道:“你去请太子过来。”
终究还是出事了。卫子夫失神地望着阳光透射下,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尘,心中如此想着。他能忍耐卫家到什么地步呢?纪稹的事,曹襄的事……
“……后,母(皇)后!”儿子与侍女的叫声将她从迷蒙中惊醒,卫子夫转过头,看向儿子,忽然觉得一阵疲惫。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
“母后,你没事吧?”刘据伸手为卫子夫拭去额际的冷汗,关心地问道。
卫子夫看着自己脸上仍然有着稚气的儿子,心中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太子和天子比,毕竟还多了一点,少了一横呢。一步之遥而失位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太子和天子比,毕竟还多了一点,少了一横呢。”
“太子和天子比!”
那个无知宫女的话语,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回响着。她不觉伸出手,去抚摸刘据的脸庞,口中喃喃道:“天子,主生死,谴是非。而你是太子,只是未来的天子,未来的……”
刘据见卫子夫如中梦魇般,还以为是为了卫长公主的事情,才变得这般精神恍惚的,不由得心中一阵伤心,便说道:“母后,儿臣不孝。儿臣一定会尽力将皇姐救出的,哪怕激怒父皇……”
“不!”卫子夫一下子惊醒过来,惊道,“不能激怒他。你不能。”
“母后。”刘据见卫子夫如此惊惧,不禁感伤地握着她的手,说道,“母后放心,孩儿已经长大了,一定能够保全母后与皇姐们的。我终究做了这许多年的太子,便是父皇轻易也不敢动我的。”
卫子夫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傻据儿,你的父皇是天子。这个世上没什么事情是他不敢的,只看他想与不想罢了。”说罢,她幽幽一叹,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眉间微蹙。
“母后,皇姐的事,您到底意欲何为?”刘据见已不可能瞒住卫子夫,便开口询问道。
卫子夫心中百转千回,想到这许多年来的谦让隐忍,步步后退,到如今,到如今……她心甘情愿地的禁足,是因为她知道外边至少还有仲卿,没有了纪稹和霍去病后的仲卿。她心甘情愿地沉默,是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自己的四个儿女,地位无忧。而今,仲卿去了,卫长下狱,一切都失控了。
想到这一切的一切,卫子夫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据儿。”卫子夫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这迥异于平素的轻灵,“你可知道,这几年,你父皇的身体状况?”
“母后是指?”刘据疑惑不解地看着卫子夫。
“母后听说,自打那次甘泉遇刺后,他的健康大不如前了。是吗?”卫子夫说道。
刘据起初还皱着眉头,不明白自己被禁足多年的母亲从何处听说父亲的身体虚弱,毕竟一国之君的健康状态在这个时代还属于帝国机密范畴。但是他随即醒悟,所谓的听说是怎么一回事。他猛地站起身,有些愕然地看着卫子夫,说道:“母后,你!”
卫子夫惨然一笑,说道:“母后总得为自己留些退路,否则怎么能安心地在这椒房殿中待着?”
刘据不禁默然,好一会儿才艰涩地开口问道:“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据儿,母后只问你,如果你父皇身体……出了意外,你觉得这朝中会有多少大臣保你登基?”卫子夫缓缓抬头,直视着刘据,问道。
“……儿臣不知。”刘据感觉自己的心凉了半截,他头脑一片空白,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自己的母亲似的。在他印象中,母后是温柔的,贤淑的,忍辱负重的,需要人保护的存在,可眼前人挺直的身躯,坚定的目光,却在在显示着她的坚强与独立。
“你知道的。”卫子夫凝视着刘据,忽然伸手将他拥入怀中,喃喃道,“据儿,你的父皇是最靠不住的。我们必须靠我们自己。你明白吗?”
“他其实在很多年前就抛弃母后了。他之所以不废我,一是因为卫家在军中的势力极难消除,二是因为你,他还舍得连你这个儿子受到牵连。可是,这一次,他绝对不会放过我们了。”
“母后!”刘据咬牙将卫子夫的手拉开,说道,“事情都还没定论呢!第一,说皇姐杀害故平阳侯本来就是莫须有的指控,第二,就算此事是真的,难道父皇还能以此为借口,牵连到你我身上不成?”他一口气将话说完后,仿佛是为了让自己更确信,又加了一句“人家说虎毒不食子,就算皇姐做错了什么,父皇也不会对她和我们下什么毒手的。是你在椒房殿待太久了,自顾自地胡思乱想。孩儿会有办法救出皇姐的。你且等着就是了。”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
崔依依从外间走了进来,她倾身到卫子夫身边,问道:“娘娘,奴婢见太子殿下的脸色不对。您是不是已经将纪稹和故平阳侯的事……”
“不。”卫子夫摇了摇头,说道,“本宫什么都没告诉他。”
“那……”
“再看看吧。再看看……”卫子夫略带茫然地说道。
第九十章 英雄血尽人间道(四)
“太子脸色很不好地离开了椒房殿?”刘婧面无表情地看着回报之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吗?”
烛光下对着刘婧说话的赫然便是曾经的长乐宫主管余信。他的鬓角已然全白,面色明显苍老,他摇了摇头,说道:“奴婢无能,不过,公主想传给卫娘娘的话,她确是全听进去了。”
刘婧默默无言地望着墙壁上的烛影,许久才开口说道:“余老,你说,本宫劳心劳力二十余年,最后连自己的儿子也没了。她卫家却踩着本宫成了后族,从卑贱的奴婢变成了和本宫一般身份的人。天下有这个理吗?”
“公主请节哀。”余信神色一黯,再不说话。王太后临死前本想让他远离宫闱,安老林下。可惜知道太多皇家秘密的他早已经脱身不得,离宫后便被送到了平阳公主处养老。这一次,刘婧为了曹襄之事是真下了狠心,亲自跪求余信出手相助,以报子仇。
“我的儿子没了,别人也休想好过。”刘婧语音略带苍凉,说道,“既然已经种下了种子,我们倒不妨把水搅得再浑一些。看看这卫家逼急了,会不会比狗强些吧……”
余信眉头一跳,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只俯身说道:“请公主示下。”
“六年的时光,长大的不止是阿娇生的燕王匡还有王灵生的齐王闳和李茜生的广陵王旦呢。”刘婧微微一笑,说道,“皇家是养不出温顺的绵羊的,至多不过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罢了。透一点风出去,迎风飘散的血腥味会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的。”
……
“果然是她啊。”李希看完手边的密信,嘴角弯出一个弧度,说道,“阳信长公主果然不愧我大汉长公主的风范,端是要得,要得。”
“那位公主殿下真的出手了?”霍光猛地起身,双眼瞳孔骤然放大,问道。
“我早说过,她不是好惹的主。”李希默然将信转给霍光,说道,“子孟,你懂事时,阳信已是退隐了。所以你没机会看到她最风光的那段时光,因此你不懂这个女人的赌性。”
“赌性?”霍光心中默念着这个词,眼睛一目十行地扫视着密信,额际的冷汗竟瞬间冒出。
李希却仿佛没有看到霍光的反应,只缓缓说道:“当年,她以长公主之尊介入后宫争宠,那时,窦太后仍然在位,帝后恩爱也是世人有目共睹的。可她竟然就敢下注,竟然就敢将自己放到了窦家和陈家的对立面上?所以我说,阳信公主是个赌徒,上一次,她以自己后半生的富贵做了赌注来搏更大的荣华。这一次,她是在以自己和孤孙的性命来搏卫氏为她儿子陪葬。”
“可她这么做,为曹襄大哥陪葬,也许就不止是卫家了。”霍光沉声道。
“你觉得她会在乎这个吗?”李希斜眼看了看霍光,然后说道,“子孟,事情到了这一步,靠我们一家打压太子或者卫家当然不成问题。可想彻底拔除这个祸根,却还是得靠墙倒众人推。单看陛下为了太子犹豫不决这么多年,这逼反太子的罪责,就绝不能落在我们燕王的头上,你可明白?”
“……大人的意思是?”
“她既要将水搅浑,那我们就从乱中取利。”李希一拍案,说道,“子孟,接下来,你什么也不要做,我们,只坐壁上观,便是。”
霍光起初不明白,为何他人捣乱时,自己反而要沉默以对,正想张嘴询问,却忽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夺嫡之争,事关生死,人心鬼蜮,步步杀机。他们这些人只须向上盯着太子一人即可,而太子却不但得向下防着燕王、齐王、广陵王这些兄弟,还要去想着向上的那位帝王心中所思所想。这一上一下间,太子心中的压力想必远超常人。
人心中最深的恐惧,来源于未知。前有阳信长公主步步逼近,后有庶出二王严阵以待,而最应该有动作的他们却反倒沉默了。以不变应万变,给太子以未知,也给自己一个事后推脱的机会。
但是,一个远游归来不久的齐王,一个养在深宫无人关注的广陵王,就真的能颠覆太子吗?霍光看着一眼讳莫如深的李希,他知道,这位教导自己的师傅是绝对不会将命运交到别人手中的。他敢放手,想必是在背地里已下足了功夫了吧。但是有些事,师傅不说,他也就不问,霍光顿首道:“光领命。”
……
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双手负背,躁动不安滴在室内来回走动,好一会儿才停下脚步,猛地转过头,问道:“上官,如今的情势,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做?”
他所询问的,是站在他身前的一个素服青年,名为上官桀,本是未央厩中一名养马的侍从,偶尔被刘旦看中而带了回来后,就开始为这位广陵王出谋划策。
上官桀看着刘旦略显稚气的眉眼间,充满了焦躁与意动,不由得暗暗叹息,便躬身道:“殿下,属下以为,我们倒不妨先去问问娘娘的意见。”
刘旦恍然大悟道:“对对,去问问娘和妹妹的意见。”
二人立刻出发,向李茜的住所行去。刘旦丛博望苑重新回宫后,也没和其母同住。两人绕过几多回廊,才看到增成殿素雅的殿门,与一二洒扫庭院的奴婢们。刘旦看着素净若此的增成殿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感伤。这座长乐未央的华丽着称的宫殿丛不曾给过他们母子三人以任何的舒适安逸,从他懂事以来,就伴着孤灯夜漏度日的母亲,也许从某方面来说,还不如一个村野乡妇。
“殿下?”上官桀见他顿住脚步,不由得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刘旦匆匆低下头,说道:“进去吧。”
殿内,李茜与盖长公主刘嫣一着淡褐一着淡黄,安静娴雅地坐在凳上,做着女红。李茜看到刘旦与上官桀进来,立刻露出笑脸,说道:“怎么来了?今日没去联系骑射吗?”
刘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孩儿有事前来禀报母亲。”
李茜点了点头,说道:“且说。”
刘旦遂将如今朝中的局势,与卫子夫刘据此刻的步步艰难,一一陈述。李茜一边听着,频频点头。
“……所以,孩儿不知,当如何自处。恰好上官提议,便来请母亲大人示下。”刘旦说道。
李茜不露声色地扫了一眼刘旦与上官桀,注意到上官桀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身后,立刻从那噬人的目光中,看出了些端倪。她斜了女儿一眼,也不说破,只开口问道:“旦儿,此事,你可曾和你闳皇兄通过气?”
刘旦听到这句问话,不仅愕然。他与刘闳儿时虽然一度亲密无间,但是六年多的天各一方后,两兄弟间再相逢,已深刻意识到双方非一母所生而造成的巨大差别,自然也不复亲昵了。
“看来你是忘了。你这孩子,做事就是太心急。”李茜轻声责骂了一句,然后说道,“闳儿未及断奶就养在我增成殿中,自然与你的亲生兄长无异。如今局势凶险,他又是初归长安,两眼一抹黑的。你既得了消息,怎不多照顾他一点呢?”
上官桀听到李茜着软绵中带着某种劲道的话语,立刻将心神从那美貌的公主身上拉回,暗暗赞了一声,不愧是在卫陈之争的夹缝中保全己身的美人娘娘。
“幸而上官这孩子机灵,提醒了你。不然,落下了你的兄长,这可是大不敬。”李茜说毕,转向上官桀,柔声道,“上官,本宫也不和你客气。齐王那头不如你亲自跑一趟。如今,这密云不雨的,旦儿不好落人口实。你且帮忙,风浪过后,本宫自有重谢。”
上官桀脸上闪过一丝开怀,他已完全明白了这位娘娘的暗示。如果他帮助增成殿平安度过这场劫难,那么他所朝思暮想的人……
“属下明白。属下一定不负娘娘所托。”上官桀立刻叩首离去。
刘嫣见上官桀离开,立刻嘟起嘴,说道:“母亲,你怎么和他说那样的话?”
“母亲说了什么?”刘旦莫名其妙地问道。
李茜看着两个同一时间降生的儿女,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若将这二人的性格对调,相比她会轻松许多。她也不理会刘旦,只对刘嫣说道:“你看上官桀可是一表人才?”
刘嫣想起方才那个明显充满野心的男人,不得不点头说道:“倒也可以。”
“嫣儿啊。卫皇后所生,嫁得都不如意。你是本宫唯一的女儿,多少年来承欢膝下。你父皇曾允诺,将来你之夫婿,必会得到我的许可。这是他给我的补偿。”李茜缓缓说道。
刘嫣听到这话,猛地一惊。
“你可是觉得,你父皇在此事上,对你偏宠非常?”李茜问道。
刘嫣不由得点了点头,需知,便是广玉公主刘葭也无法自行择夫。
“可这许多年来,母亲却为此事愁白了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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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写着写着居然死也想不起刘嫣的名字和封号了。感谢书友群的小巴。
第九十章 英雄血尽人间道(五)
“这些年来,母亲一直在想,该将你嫁入谁家才是最合适的。”李茜说道,“勋旧亲贵,你自然是想挑谁就挑谁,可这些人,真的能保我儿一生安康吗?我看未必。若是朝中高官,他们身居要职是不假,可是,诸王渐长,在这前途未卜的时刻,哪个心怀大志而行事谨慎的人,会愿意在此时尚主?”李茜意味深长地看着陷入沉思的女儿,说道,“嫣儿,你好好想想吧。”
刘嫣默默不语,低着头,说道:“……也许,母亲你说的对。可如果,我根本不想成亲呢?”
“选这一个嫁了,至少可以平平安安离开皇宫,而他的能力,也许有一天能真的让他鱼跃龙门。”李茜淡然道,“嫣儿,昭平君之所以能成为昭平君,是因为她的背后有一个地位稳固的陈皇后。你若不婚,将来有谁能保你?”
刘嫣难堪地撇过头去,知道母亲看破了自己私底下的偷偷思量。是的,她做不了昭平君,无法像她那样终身不婚,在长安城中做一个超然物外的存在。身为盖长公主的她,未来的一切都取决于广陵王旦的地位,而广陵王旦绝对无法成为一个稳固的靠山。
“嫣儿,为娘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思量吧。”李茜看了看倔强的女儿,不由得暗暗叹息。
刘嫣抿着唇,孤独的站立在殿内,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绝望。刘旦忧心不已地上前道:“嫣妹,其实上官人品不差。他会好好对你的。”
刘嫣撇过头去,略带凄然地说道:“旦哥哥,你不明白。一个充满野心的人根本就算不得良人。”
“可是……”刘旦还想为自己的得力属下说些什么,刘嫣却已经提起裙子,向外走去。刘嫣失神地走到石渠阁旁,抬头看那高悬的门楣,脸上满是茫然。石渠阁,昔日董师与父皇论道处,收藏了那么多秦时几近失传的典籍,广博的经典教导世人做人的道理。她第一次见到昭平君刘徽臣也是在这里。那一日,昭平君脸上的光华另她羡慕不已,那是一种无论她的母亲还是陈娘娘身上都找不到的,潇洒惬意。
刘嫣不觉上前一步,向内行去,门口负责登记的书记官熟悉地向她点了点头,说道:“盖长公主殿下,又来借书呐?”
“是啊。”刘嫣假意笑了笑,说道。
“公主真是爱看书。怪不得之前连陈娘娘也夸奖你。”书记官起身,推开拦在门口的木栅栏,说道。
刘嫣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我先进去了。”
自从十年前,父皇接受陈娘娘的建议,抄录石渠阁的竹书另辟借阅室,让皇族子弟及部分亲信大臣入内借阅开始,她就经常出入这里。此处的书香与檀香是最能安定她心神的存在。目光在一个个书架间飘移着,莲步轻挪。她走到左侧最后一排的书柜前停步。这里的书籍全都是陈娘娘陆续提供的,她从小就特别喜欢看。拿出一本《红楼梦》,映着外间透进来的阳光,细细读着。看着书中钗黛的笑泪,不由得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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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桀,我们殿下有出手的必要吗?太子倒了又如何?我们齐王殿下刚刚远游归来,清心寡欲,可不想涉足这些事。”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瞪着上官桀说道。上官桀越过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齐王刘闳,只见他双手负背,站在墙边,仰望着满墙的《道德经》的文字。
“杜侍读。”上官桀忽然提高声音,说道,“太子不忠不孝,尔等身为臣子却不拨乱反正,到底是何居心?”
杜姓少年被他一喝,身子一缩,显然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而刘闳却微微转过头来,开始饶有兴致地听着。上官桀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毫不避讳地直视刘闳,眼神交流间,上官桀感觉到,这位齐王分明在说,上官桀,给我一个理由吧。一个动手介入的理由。
“住口。”杜姓少年反应过来后,涨红了脸,开口喝道,“太子是皇帝陛下告太庙所立,素来行为端正,忠孝与否,其实你这等马奴可以妄议的。”
上官桀听到杜姓少年的辱骂,冷哼了一声,轻蔑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太子殿下行为不端,便是一介贱婢,只要心怀家国,便可以指出。只是啊,没想到,酷吏之家出身的杜公子,竟然会觉得自己比我这马奴更高贵,这倒是件稀罕事。”
“你!”杜姓少年听到自己心中最计较的事被人如此指出,立刻恼怒不已,竟顾不得齐王在前,立时就要上前与上官桀扭打成一团。
“延年,住手。”刘闳已经看出自己的这个侍读,在口舌之争上,远不是上官桀的对手,也只得亲自出手了,“你先退下。”
“可是,齐王殿下!”杜延年还试图说话。
“退下!”刘闳的声音又严厉了一分。
“……是。”杜延年只得愤愤不平瞪了上官桀一眼,甩袖离去。
刘闳淡淡一笑,说道:“我这个侍读,年幼,性子也急躁,倒叫上官先生看笑话了。”
“哪里。”上官桀满意一笑,回道,“桀当不得先生之称,殿下叫我叔秀即可。”(叔秀这个字是编的,因为查不到。)
“好。叔秀。”刘闳从善如流,笑了笑,说道,“叔秀为什么说,太子不忠不孝呢?”
“我听说,公孙敬声常在市井宣称,自己与太子情同手足,太子亲许,必封其为王。如此公然违背高祖白马盟誓,算不算得不忠?公孙敬声及卫氏家仆横行长安,而我们贤明的太子却数度亲往京辅长官处,要求他们对此网开一面。先帝先后任用了郅都宁成两位酷吏才扭转的京辅风气就此败坏,又是谁之过?他到底是刘家的太子还是卫家的?”上官桀说完,就见刘闳眼中闪过了一丝赞赏之色,便继续道,“况且,此次霍光大人以杀夫之罪将卫长公主下狱,太子作为监国又诸多阻挠。须知杀夫乃背伦恶举,霍光大人穷治其罪也是陛下授意的。太子为了卫皇后公然否定皇帝陛下,只知有母不知有父,难道不是不孝吗?如此不忠不孝,来日又何德何能得承大统?”
“啪啪啪啪!”刘闳待上官桀一说完,立刻鼓掌,脸上亦满室激赏的色彩,说道,“叔秀果然好口才。”
“桀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上官桀惬意笑道,他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说动眼前人出手了,他距离自己想拥有的那个人又近了一步。
“可是,即使太子如此,他依旧是父皇所立之人。本王似乎还是没有任何理由出手?”
“殿下,请恕在下直言。你可是觉得,太子倒了,最能得到好处的人是燕王一脉,与齐王无干,所以觉得没有出手的必要吗?”
刘闳看着上官桀但笑不语。
“殿下错了,而且是大错。”上官桀说道,“此事上,燕王一脉自然会尽力而为。殿下与广陵王出手固然不一定能得到什么,但是如果不出手,那么将来必定什么也得不到。”
刘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还是不说话。
“皇帝陛下可是个明君。身为明君之子,你不可太昏庸,泯然众人,亦不可太能干,木秀于林。殿下可明白?”上官桀看着刘闳一字一顿地说道,“当此大变之时,您若只求自保,那么将来又如何能希望陛下对您另眼相看?”
直到此刻,刘闳才算是真正感到骇然了。他不是看不出眼前的局势,早在上官桀前来之前,就已有人透了风声过来,他只是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出手。如果自己此时出手,纵使将来法不责众,那父皇到底会不会对自己产生不良印象。他没有可以为自己吹枕边风的母亲,绝对不敢一步踏错,失去父亲那原本就极其微薄的宠爱。
“如果殿下还有疑虑,那不妨再听在下一眼。御史大夫李希此人,殿下是知道的。他自入朝以来,便备受陛下宠爱。掌权十余年里,从无失手。这次他出手,桀以为失去了卫青与骠骑将军的卫家,怕不是他的对手。”
刘闳点了点头,算是同意。毕竟,卫家原来最大的本钱就是卫氏外戚出身军旅这一点。可是卫家自卫青霍去病之后,还与军队沾边的怕只有公孙贺一人了。但是没有人会指望公孙贺能像前二者那样对军队拥有多么强大的影响力。反观陈家,李希从一开始就是走文官一途,如今已入三公之,底下还有一个霍光为辅。而当年与纪稹交好,明显以陈娘娘为马首是瞻的邢天,如今又已身居高位,控制着长安城内的治安。如此形势下,如果李希设计得够巧妙,太子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两家原本一直相安无事。那是因为陛下局中调控的关系。这次,霍光以故平阳侯之死为契机,将卫长公主下狱,分明是陈家动手的一个信号。但是奇怪的是,一直企图让朝廷平静的陛下,这一次竟然没有制止。这说明……”
“要么是父皇已经决定除掉卫家,要么就是在故平阳侯之死的背后,还有更加骇人听闻的事,让他无法忍受,所以也便放任不管了。总之,这次即使众人对太子出手,父皇会产生的恼怒也有限。我们只要在父皇反应过来之前,将事情做绝,那自然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正是如此。所以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消息虽然来得蹊跷,但是也看得出,御史大人和阳信主这两位,是定要您和广陵王殿下入局,才肯动手。错过此次时机,又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燕王等得起,他年纪还小,远不到离京就藩的时候。可您和广陵王不同,谁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将你们分封出去,到时候,远离长安,可就真的机会渺茫了。”
这一句一句确是重重地落到了刘闳的心头。
是的。他没有时间等。虽然他被封为齐王以来,从未被要求离京就藩。虽然那个父皇已打破了很多惯例,可对于皇子就藩却只字未言,不置可否,只称膝下子嗣稀少,而诸子年幼,不忍使其出京。可随着时间的流失,年幼会变成年长,谁知道哪一天,他会改变心意呢?
“机不可失……可太子也不是蠢人啊。想逼反他,怕是太难太难。”刘闳终于正视眼前人。
“殿下,太子并不是一个人。至少,在陛下和世人眼中,还有另外一批人与太子本人是密不可分的。”上官桀不紧不慢地说道,“而且重要的,不是太子肯不肯反,而是陛下是否相信太子反了。只要陛下信了,那太子做没做过……重要吗?”
刘闳先是愕然,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击掌道:“你说的对,上官桀。重要的是父皇信不信。”
“而且,在这长安城中,有了燕王一脉……”上官桀微微一顿,看了看在殿外不远处站得笔挺的杜延年,拱手说道,“与廷尉府的支持,殿下又何愁大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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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修改了一下
第九十章 英雄血尽人间道(六)
听到外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刘芯知道,提审她的时间又到了。她坐起来,背靠着墙壁,望着牢房门口。说起来,廷尉府给她的待遇应该已经照顾到她公主的身份了。远离普通牢房的单间,吃穿用也不与寻常犯人相同,可是刘芯却依然疲惫不堪。果然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差役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
“长公主殿下。”那男子对刘芯行了一礼,说道,“请随在下出来吧。”
“杜周大人,今日想好怎么动刑了吗?”刘芯虽然疲惫不堪,嘴上却不肯认输,说道,“本宫可不想再在那个大堂上坐到晚上再被送回来。那实在太无聊了。”
杜周听到她的讽刺也不生气,只浅浅一笑,说道:“长公主殿下多虑了。这次,是韩墨大人亲自主审,他自有他的办法。下官不过是旁听罢了。”
刘芯听到这次由韩墨主审,脸色变了一变,嘴上却依然倔强,说道:“是吗?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对当朝长公主用刑呢。”
杜周不与她多做口舌之争,只笑了笑,说道:“请。”
刘芯去了大堂才发现,堂上不止有韩墨,还有将她弄到如今这般田地的霍光,甚至还有御史大夫李希。韩墨与李希二人的跟前甚至还摆着一盘棋,两人竟正在对弈,而一侧的霍光则在为二人奉茶。见此情形,刘芯不由得呆了。
韩墨看到刘芯,说道:“犯妇到了。看来,我们可以开始了。”
刘芯被人压着,在下边一处软榻上跪下。只听韩墨厉声喝道:“犯妇刘芯,你可知罪!”
刘芯冷冷一哼,却不答话,只撇过头去。她算定这廷尉府中人不敢对自己轻易动刑,左右不过是虚声恐吓罢了。关于曹襄的死,她确信在人证物证皆无的情况下,只要她自己不松口,就没有人能将这罪名随意栽到她的头上。时间长了,太子和卫氏的人自然会想到方法救她出来。
“元狩四年,故冠世侯与冠军侯兵出漠北,大败匈奴。然而,冠世侯却被匈奴自次王派人刺杀,因此亡故。”韩墨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是,据我们调查,事实并非如此。”
刘芯听到“元狩四年”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待李希说完,竟没能坚持住自己的不语政策,开口说道:“是吗?那事实又是什么?”
“事实如何,你心中应该很清楚。”韩墨淡淡地说道。他如今一已获悉当年的所有一切。想到当年纪稹对着他时,一声声的韩先生,那个温文少年竟然是因为如此不堪的理由离去,实在令他心痛。因此,这一次对刘芯的审问,他其实是势在必得。
“那种事,我一个人在深闺妇人,怎么会知道。”刘芯虽然勉力镇定,但是说话间却依然免不颤抖。
“事实是,有人给那赵信通风报信,而且还在战场上做了手脚,才最终导致了这本宫个结果。现在我们不过是想从公主这儿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罢了。”霍光盯着刘芯,说道。
刘芯身子一震,抿唇道:“霍光,你这是欲加之罪。”说罢,竟是再也不说话了。
“公主,不要以为,我们廷尉府就奈何不得你。”韩墨淡淡一笑,说道,“廷尉府里,多得是让人看不出任何伤痕的刑罚,只是以前没人敢对你动手罢了。”
刘芯紧张地看着韩墨,察觉出了他的话中之意。
“不过,我们已经没时间等公主慢慢想清楚了。所以,今日你是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了。”李希冷哼一声说道。
“李希!你敢!”刘芯顿时脸色大变。
边上的差役们立刻以实际行动来证明李希的话语。刘芯很快被按倒在地,一个差役五指指缝间各夹着一根银针,出现在她跟前。
“公主还是早些招了。不然,这用起刑来可不是说笑的。”韩墨端起放在案上的茶杯,说道,“这是从宫中传出来的,针刺之刑。公主养在深宫,想必也是知道宫女们受此刑时的苦楚的。”
刘芯虽然心中害怕,却仍然死死咬着嘴唇,只赌韩墨等人不是来真的。见刘芯死不认输,韩墨只冷冷地将茶杯放回到案上,随着茶盏落桌的声音,他说道:“动手!”
“啊~~~~”
刘芯当然不是戏文故事里的英雄,她立刻就不堪痛楚,喊出声来。刘芯的惨叫成了一段飘忽的背景音,伴随着韩墨与李希下棋时的落子声传入了霍光的耳中。
……
“姨丈!”卫伉焦急地闯入陈掌的书房,喊道。
“怎么了?”正在练字的陈掌转过头,看到卫伉毛毛躁躁的样子,不由得皱起眉头,说道,“说过多少次,你得学着修身养性。怎么还是这样。”
卫伉喘了一口气,擦了擦额际的冷汗,说道:“姨丈,出事了。”
陈掌一愣,问道:“怎么了?是公主那边吗?”
“不是。是我们自己府内。”卫伉苦笑道。他将手中的一个盒子交给陈掌看,说道,“这是今日晨间在我府中书房内找到的。”
陈掌打开盒子,却是脸色大变,里面装的居然是一个桃木所制的小人。
“这!”
“是巫蛊。”卫伉咬牙说道,“有人在陷害我们。”
陈掌只看那生辰八字,便立刻知道了桃木小人所指的对象是谁。他铁青着脸,问道:“你可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了没有?府中其他地方有没有彻底搜过……”话未及问完,就听得下人一阵大呼小叫,冲了进来。
“又怎么了?”陈掌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候,不由得一拍案,骂道。
“公孙家来人说,公孙大人被廷尉府的人抓走了。”那下人惊恐万分地说道。
“什么!”
……
“看来,韩墨已经有了准备。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接触到廷尉府的人。”刘据面色沉沉地说道。
“是我等无能,给太子添麻烦了。”陈掌俯首说道。
“陈詹事不必多礼。”刘据忙扶起陈掌说道,“此事必定是某些人的陷害。目的是混淆父皇的视听。我已经上了奏辩的折子给父皇,待父皇诏令到,廷尉府想不放人也得放人。”他话说完,却未曾发现自己的姨父与表哥脸上有什么宽慰的神色,不由得有些奇怪,便开口问道:“宜春侯,可是心中还有什么事?”
卫伉神色沉沉地想着,如果抓捕公孙贺的事情,已经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许可,那么太子的奏折只怕反而会火上浇油。到时候,他们一家到底何去何从呢。
“太子殿下,如果,陛下并未下令释放公孙大人。那我们该怎么办?”陈掌是自家事自家知,他叹了口气,将卫伉不敢问出口的疑问托出。
“这……公孙大人有大功与国,父皇不会任由韩墨等人如此对待功臣的。那样会寒了军心啊。”刘据一愣,说道。
“军心……”陈掌低眉默念着这个词,心中已有了决断,他抬头说道,“太子殿下,陈掌有一事禀报。”
卫伉一惊,已经知道陈掌接下来要说的话语了,他想到卫子夫曾说,刘据说到底还是由皇帝一手调教长大的,再加上对于权谋理解不多,未必就会认可他们当年曾做过的事情。为了保证太子完美无瑕的人生经历,最好还是不要将纪稹之事告诉他。
“姨丈!”
陈掌却冲他摇了摇头,说道:“而今,我们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若再不让太子明了全部的事由。我等又怎能脱困呢。”
……
打发了陈掌卫伉等人离宫,刘据怀着沉沉心事在宫内游走着。打从卫长下狱开始,他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如今又清楚明白地感觉到有一道网正铺天盖地而来,而他曾以为这个网是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刻意为之的。如今知道这网,很可能是在那无所不能的父皇授意下进行的,他心中忽然萌生了一种绝望。
“……下,太子殿下。”刘据被侍从唤醒,猛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站在了乐府之前。
“殿下,要进去吗?”侍从问道。
刘据仰望着乐府大门,方才想起,自从自己受命监国以来,已经许久没来见过那令他魂牵梦萦的人了。今次,也是烦扰不堪中,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他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便是进去又怎样?她终究是不愿见我的。”说罢,正欲转身,却听得里面传来一阵琴声,曲调舒缓,却甚是悲凉。
刘据侧身墙边听了好一阵,心神不觉被这曲子牵引。他转身向门内走去,想看看是谁在奏此伤心曲。顺着琴声,竟然一路行到了李氏兄妹居住处,刘据看到李妍优雅地跪坐在案前,皎洁无暇的脸庞上流着清泪两行。全神贯注的她没有听到有人进来,刘据却站在原地看痴了。
“妍儿……”李延年从里面走出,见李妍仍然在奏乐,正想上前劝阻,却忽然见到不远处太子刘据的身影,愕然道,“太子!”
李妍听到这声呼喊,立刻转过头来,看清刘据的面容后,她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刘据被李延年喊破行迹后,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他向正欲行礼的李延年说道:“不必多礼。”李妍却连行礼的姿态都没有做,起身抱起琴就打算转身离去,刘据一急,便上前拉住李妍的衣袖,喊道:“妍姑娘!别走。”
李妍被他抓住衣袖后,直觉地甩开,骂道:“放肆!”
刘据也发现自己所作不妥,这是他第一次对李妍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可是,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亵渎了仙子,刘据却仿佛打破了心中的某个顾忌,竟然没有立时放手,反而开口说道:“妍姑娘,别急着走,好吗?陪我说说话。”
刘据直视着李妍,看着她的表情由恼怒转为冷若冰霜,她冷冷地说道:“要我陪你?凭什么?”
刘据一贯顺遂,被李妍用这么轻蔑的口吻一说,脸上立时涨红起来,说道:“凭我当朝太子的身份,难道你一介望门寡之人,还要自恃什么身份吗?”
“我只敬重有真本事的英雄。”李妍说道,“你不过是投了个好胎。自然值不得我敬重。哪一日,你能像冠世侯那样,再来要求我这望门寡也不迟。”
刘据经她一点醒,再猛然想到纪稹去世的原因,竟是一阵语塞,不得不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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