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毒舌模式全开的程三姑娘
翌日,韩氏带着程微出门,马车路过南安王府,过去后绕去了银楼。
心情尚好的韩氏亲自替程微选了一对赤金镶红宝石榴耳坠,还非要替她带上,唬得程微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警惕地盯着韩氏“母亲,您今日看来格外高兴”
韩氏像个小女孩般羞红了脸,嗔道“给你买耳坠,你就戴着,问这么多作甚”
程微抽了抽嘴角,默默别过了头。
母亲这样,不用再问,定然是父亲又给好脸了。
程微实在想不明白,父亲那种男人,一大把年纪,胡子老长,最关键的是宁可喜欢花姨娘也不喜欢母亲,换她瞧都不瞧一眼的。
止表哥比父亲还要年轻俊秀嘞,可她知道他的心上人是程瑶后,就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了,为何母亲不是这样呢
程微不问,韩氏反而忍不住了“微儿,今日母亲不用带你去南安王府,其实还是你父亲的提点。”
见程微一脸困惑,韩氏解释一番,难掩喜悦。
这么多年,老爷这还是第一次,在她和老夫人有了争执后,明确表示站在她这一边。
程微听得更加困惑“不过就是去南安王府道谢,去不去都是无所谓的事,您和父亲,还有祖母,竟还争执起来了”
“怎么是无所谓的事,你祖母想要把你许配给南安王呢”韩氏顺口道。
程微蓦地瞪大了眼。
等等,一定是她耳朵出了问题。
“母亲,您,您说什么”
韩氏见女儿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不由吃了一惊“你不晓得”
程微沉着脸“我应该晓得什么只因为被人顺道送回了府,就要嫁给他”
她又气又羞。
虽然那位王爷俊朗不凡,可在她眼里,就和叔叔舅舅他们差不多,是当长辈尊敬的,祖母居然,居然生出那般龌蹉的念头
程微忽然间就不想再回伯府了,那个地方,明明是她的家,可时刻让她活得憋屈恶心
韩氏想不到程微这么大的反应,推推她“微儿,你这样做什么,姑娘家哪有动不动死着一张脸的”
程微翻了个白眼,冷冷道“没办法,就这样祖母还敢想把我许配给南安王呢,我要是再笑靥如花,她就敢想把我送给皇上了”
“微儿,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话”
“我说的不是实话么南安王是皇上的兄弟,我真的嫁给他,大姐姐又该叫我什么”
韩氏被问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道“这不是我和你父亲都不同意么,不然怎么会带你绕到银楼来”
程微嗤笑“父亲当然不能同意,他既要当太子的岳丈,还要当亲王的岳丈,有那么大的脸吗”
“程微,你给我住口”
程微这话,就如一根银针,戳破了韩氏编织了一晚上的美梦,让她心尖生疼,忍不住就抬手想要打程微一下,只不过这些日子母女间到底比以往缓和许多,手才举起来,就停在半空,颤抖着没有再动。
程微抬眸,瞧那悬空的手一眼,冷冷道“母亲,父亲打了您,您就要打我么”
别以为用脂粉遮了,她就瞧不出来,母亲右脸颊还是微肿的呢,现在一个人脸上的情况,有什么能瞒过她的眼睛,先前不说,不过是给母亲留脸面罢了。
程微这话,算是彻底撕开了那块遮羞布,韩氏捂着右脸,怔怔地好一会儿没说话。
程微挑了帘子,喊“掉头,不回伯府了,去国公府”
赶车的犹豫一下。
程微挑眉“是夫人吩咐的”
车夫这才扬起马鞭,拽着缰绳向着卫国公府驶去。
一路上,母女二人再没有说话,那对赤金石榴耳坠随着马车的颠簸不停轻轻触碰着程微面颊,让她心烦意乱,干脆扯下来塞进随身荷包里。
韩氏见了,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右脸颊的疼痛似乎又回来了,让她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卫国公老夫人段氏见了程微母女心情大好,睇一眼女儿,冲外孙女招手“微儿,来,陪外祖母吃点心。”
程微凑上去,笑道“外祖母,怎么还没到晌午,就饿了”
段老夫人笑眯眯道“也不知怎么,最近常觉得饿,来,微儿,尝尝这翠玉豆糕,新做的,还热乎着呢。”
程微拿起一块吃了,赞道“果然好吃。”
心中却想,如果照着噩梦中的发展,外祖母两三年后就会病故,那么现在,一些病症恐怕就会开始显露端倪了。
什么病症,会常觉得饿呢
“外祖母,您常觉得饿呀,可我瞧着,您没胖呢。”
段老夫人笑道“没胖才好,外祖母老了,不像你们小姑娘,再胖的话,就该走不动了,到时候就哪里都去不得了。”
“外祖母莫怕,就算真会那样,微儿背着您。”
“你这傻丫头。”段老夫人把程微揽在怀里,爱不够地拍着她,“我的微儿花朵般的小姑娘,哪里背得动呢微儿,去寻你大表姐她们玩吧。”
“嗳。”程微乖巧的站起来,看韩氏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卫国公府她是来惯的,行走其间,好似在自己家中,轻车熟路。
行至一处假山,程微忽地被人拽住,拉到了假山壁后。
跟在身后的欢颜捡起一块土疙瘩就向那突然冒出来的人打去。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火光电石间,程微这边惊魂普定,韩止肩头正好挨上那块土疙瘩。
他皱着眉,松开手,弹了弹肩头的土。
程微后退数步,下巴微抬,蹙眉道“止表哥,你这样鬼鬼祟祟干什么”
听程微这么一问,韩止一愣。
他从来和程微在一起,都是随意的,以前也曾忽然出现逗小表妹玩,迎来的都是小表妹既惊且喜的表情,这还是头一次,被她斥为鬼鬼祟祟。
也许是程微的表情太凛然,语气太不满,韩止回想刚刚那一幕,竟真的有些汗颜。
“微表妹,对不住”他忽地不敢与那双格外美丽的眸子对视,“我就是想问问你,瑶表妹她怎么样了”
程微冷笑,以训斥地口吻道“止表哥,你想知道她如何,大大方方来问就是,忽然跳出来吓人,就不对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念风波起
“微表妹,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韩止有些难过地看着程微。
这些日子,那门亲事压在心头,心上人又毫无消息,明珠美玉般的少年神情憔悴,眼底尽是血丝。
程微瞧着他这个样子,心中更气。
以往的止表哥,多么意气风发,现在却为了程瑶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
要是程瑶真如表面那样美好也就罢了,可她分明心如蛇蝎,才不值得别人这样喜欢
程微迟疑了一下,到底多年的兄妹情仍在,她再烦韩止,还是不愿见他变成噩梦中的样子,遂开口道“止表哥,你不是定亲了么,问程瑶做什么”
韩止脸有些红了“我”
他看过去,从程微眼底看出了那点关切,心中忽然有了底气“微表妹,这么些年,咱们最要好,表哥不想瞒你,我,我只想娶瑶表妹为妻,你可愿帮我”
“帮你”程微挑眉,“止表哥这话我不明白了,我能怎么帮你,莫非能帮你退亲,然后再娶程瑶”
“微表妹,只要你留意着瑶表妹那边,她难过时,就告诉她,我会一直努力,这就够了,至于其他的,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程微冷笑“那赵姑娘怎么办”
“赵姑娘”韩止似乎一时没想起来赵姑娘是哪号人物。
程微忽然觉得刚刚生出的那点关切是多余的,双手环抱在胸前,下巴微抬“我懂了。你和程瑶是真爱,别人哪能跳出来碍眼呢。止表哥,今日既然在这里遇见,我就不妨对你说句心里话。这事,我帮不了你,我没那个闲心整日去看程瑶是不是在伤春悲秋,而且,她也不配”
“微表妹”韩止脸一下子沉下来,有些激动地抓住程微手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瑶表妹哪里得罪你了以往你们不是好好的么”
他眸光一闪,恍然“我知道了。微表妹,是因为我心悦的是瑶表妹,你就恼她了,是不是,嘶”
程微踩完韩止的脚背,往后退了好几步,啐了一口“韩止,你给我听着,以后再说这般恶心我的话,我就不踩你的脚,踩你的脸”
她说完,转身就走,走出数丈停下来,转身,表情似笑非笑“止表哥,你一心一意要娶程瑶,又焉知她是否愿意嫁呢她的心上人可不一定是你”
程微说完再不回头,抬脚就走。
韩止抬脚就追“微表妹,你等等,你把话说清楚”
程微顿住身子,回头笑盈盈道“止表哥,你这样追着我不放,被人看到可不好,你不怕误会,我还怕呢”
那一笑如冰雪初融,春光乍现,惑人心神,韩止怔忪之际,程微已经带着欢颜走远了。
韩止浑浑噩噩往回走,脑海中一会儿响起程微说的那话“她的心上人可不一定是你”,一会儿又闪过程微那回眸一笑,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一路回了书房,盼盼正在整理书架,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忙迎上去“世子,怎么额头都是汗呢。”说着踮起脚尖,用散发着兰香的帕子替他擦拭额头。
“走开”韩止心烦意乱,推开盼盼。
盼盼以手抵住书案,低眉蜷首“世子,那婢子就先退下了,有事您吩咐,婢子就在外头。”
盼盼说完,转了身向门口走,忽听韩止喊道“回来”
她困惑地转了身,忽觉手腕被大力一扯,紧跟着整个人被抱起来,丢到了书房靠墙的长榻上。
韩止欺身上来,紧绷着脸扯下盼盼绸裤,一言不发入了进去。
做工精良的罗汉榻挡不住这样挞伐,吱呀作响,不知过了多久,云消雨散,韩止翻身下来,一边整理衣裳一边道“把这里好好收拾一下。”
等韩止走了,盼盼懒懒起身,握着有些松散的衣领,忽地抿唇一笑。
她再也没想到,平日里颇为冷清,每次找她暖床尚要别扭一阵的世子,今日会在书房这样疯狂的要了她。
要知道,白日宣淫,传出去可是不得了的,世子定然不会说出去,那么,也就没人给她端避子汤了。
盼盼不由轻抚小腹,低声道“你可要争气些呀。”
程微并不知道,她的一番言语刺激,再加那回眸一笑,让一贯克制守礼的国公世子青天白日做出了荒唐事,将来更是引出更大的热闹来。
此刻她正在韩秋华房里,与大表姐说着话。
“大表姐,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是怎么了”
“没什么。微表妹,澈表哥正在考试,我还以为,你没有心思过来玩呢。”韩秋华微笑道,心头的苦涩却挥之不去。
她已经十九岁了,要是寻常姑娘,早已为人母,可因为要招婿,婚事迟迟拖着。
近来有几户人家上门提亲,可要不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底层军士,要不就是以儒商自居的商贾,最好的是所谓的读书人,年近三十了连秀才还未考中,媒人话里话外的语气,还是她捡了多大的便宜,让她直接轰了出去。
尽管她一直有心理准备,愿意做上门女婿的男子恐怕寻不到太好的,可真的到了要定亲的门槛上,到底是意难平。
程微对程澈考试的事儿挂心归挂心,可听韩秋华这么问,立刻笑道“我才不担心呢,大表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二哥读书是最好的,他要是考不上,就没人能考好了。”
表姐妹二人闲聊了一会儿,程微见韩秋华兴致不高,寻了个机会起身告辞。
一路上,程微不愿再和韩止来个偶遇,捡了另一条路走,途经花墙,无意间听到韩秋梦与韩秋静在闲聊。
她们声音并不高,只不过程微凑巧在花墙这一侧,就听得颇为真切。
“大姐平日里能耐又如何,还不是要委身给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军士,我听说,那军士长得五大三粗,级别还低得很呢。”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大姐只能招赘呢,这已经是矬子里拔高个了,总比嫁给开茶楼的强吧。”
程微脚步一顿,恍然明白了韩秋华心情郁郁的原因,默默走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场外是非生
二月十一,是考生们第一场考试结束的日子,到了这日下午,程微再也坐不住,早早地带着欢颜并程澈的小厮八斤去贡院门口等着。
“三姑娘,您要不去那边茶楼上坐会儿吧。”八斤劝道。
程微摇头“二哥说了,每一场都是第三日的申正时分就结束了,时间已经快到了,我等在这里就好。”
八斤苦着脸不敢再劝,心想等会儿公子出来,见三姑娘这种乍暖还寒的天儿在这里守着,又该训他了。
来贡院外候着的大半是各府的下人,也有举子们的亲朋好友,不一而足,程微带着帷帽站在其中,并不算显眼。
她等得心焦,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这时一人从身旁挤过,若不是被八斤挡着,险些撞上。
八斤一把抓住那人胳膊“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冒冒失失的冲撞了人怎么办”
那人二十出头的模样,一身短打扮,春寒料峭的时节,裤腿儿居然是卷起来的,踏着草鞋,甚至能看到小腿肚上的泥点子。
他被八斤拦住,一下子无所适从起来,无措地道“对不住,俺不是故意的,俺就是着急”
“八斤,算了。”程微的声音传来。
八斤这才松开那人的手,见他像个憨厚人,冷着脸提醒道“别怪我不提醒你,你在这里要是冲撞了人,说不定就要惹出大麻烦来。”
那人显然是个见识少的老实汉子,听八斤这么一说,更是惶恐,诺诺点头道“俺知道了。”
八斤来了好奇心,问“我说,你也是来接人的有亲戚朋友在里面考试”
不怪八斤好奇,举子不同于秀才,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就算是寒门出身,一旦中举也会有些家底,来个庄稼汉在这守着,画风略有些奇怪。
大概是见八斤没有追究刚才的鲁莽,那人如实解释道“俺是来报信的,俺们镇子上有位老爷参加考试,他家中出了点事儿。”
“原来是这样。我看您这够着急的,穿的还是下地的衣裳,是那举人老爷家的佃农”
那人摆摆手“哪啊,那位举人老爷就在俺家隔壁住的。今日天还没亮,俺刚起来准备下地呢,就听说他家里出事了。”
说到这里摇摇头,五大三粗的汉子目中泪光闪现“可怜啊,那位举人老爷家中只一个老母和一个妹子,妹子大半夜上了吊,老母一大早发现就哭昏过去了,如今只剩下半口气了。”
程微心中一动。
听了这人的话,她怎么就莫名想到那个去医馆治手的呆举子呢
她有心问问,可毕竟不妥,便收回目光,望向贡院大门。
鸣锣声忽地响起,三声过后,贡院紧闭的大门一下子开了,应考的举子们涌了出来。
程微顿时忘了其他,忙踮起脚尖眺望,待看清一个个走出来的举子双目无神,面色发白,走路发飘,不由心焦,往前走了两步。
“薛老爷”那汉子旋风般冲了过去,刮起的风把程微帷帽垂下的轻纱都吹了起来。
八斤气得瞪眼。
合着警告了半天,白费口舌了
程微忍不住看过去。
就见那人冲到一个年轻举子身边,拉着他连说带比划一会儿,然后那举子直接栽倒了。
那人把举子扛了起来,茫然无措地四处环顾,嚷嚷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程微叹气。
她已经认出来,那举子正是那日前来医馆的呆举子,薛融。
想着他说家中妹妹为了他,悄悄与四十多岁的杀猪汉子订了亲,然后把下聘钱给了哥哥当盘缠,程微心中生了怜悯,吩咐八斤道“八斤,你且过去,把那二人领去咱们医馆。”
八斤愣了愣,心下虽奇怪,还是点点头“是,小的这就去。”
八斤才走,程微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微微。”
程微豁然抬头。
程澈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处。
不同于那些举子饱受蹂躏的样子,他发不乱,衣整齐,长身而立,如松如竹,好似一缕清风,能拂去人心头所有郁气。
程微扬起唇角奔过去。
“二哥”春风掀起覆面的轻纱,露出一双明亮如水的眸子。
程澈拉住她的手“手冻得冰凉,怎么等在这里”
程微望着程澈,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差一点,差一点二哥就与这次春闱失之交臂了
程微心中一阵后怕,挽紧了程澈手臂,轻轻道“二哥,我就是想最早见到你。”
程澈手臂有些僵硬,好一会儿才笑道“傻丫头。”
程微把所有情绪收敛起来,扬起脸问“二哥,你考得如何”
程澈就笑道“当然没有辜负三妹在这吹冷风一场。”
程微嘴角扬起来“二哥等三场考完再说这话才好。哎呀,二哥,你长得这么俊俏,要是放榜时,有人榜下捉婿怎么办”
程澈一时无言。
他这是被妹妹调戏了吗
“微微,你操心太多了。”程澈拍拍妹妹的肩头,一脸严肃,“你二哥自幼习武,不就是防着这一天吗”
程微
哥哥脸皮突然这么厚,她该怎么办
“对了,八斤刚刚怎么回事”
程微这才从与兄长相逢的喜悦中脱离出来,声音少了刚才的欢快“二哥,是有一位举子家中出了事,听报信的人说了后,突然昏倒了,我就让八斤领他们去济生堂了。”
程澈面上微笑不减,心中却打起鼓来。
微微这样子有些不大对,居然会为了一个陌生举子心情不快,还如此热心帮那举子的忙。难怪刚刚他一眼看到微微时,微微的注意力却没在他这边呢。
他科考一场,把妹妹搭进去了,那可就亏大了
等等,微微刚刚还说什么榜下捉婿,原来不是担心他,而是自己跃跃欲试
程二公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可惜程微轻纱覆面,瞧不到她表情。
“微微,那举子是不是挺年轻的”程二公子不动声色地问。
“嗯。”程微点点头,“二哥,你先回府歇息,我想去济生堂看看。”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惟愿你安好
让他回府让他回府居然让他回府
程二公子忽然发觉,考场外的妹妹给他出的这道难题,可比考场内的难多了
他怎么可能回府
“微微。”程二公子微微一笑,“二哥不累。”
“怎么会不累呢二哥在里面都呆了三日了,听说连澡都不能洗,就连出恭都没有净房可去。二哥,你还是回府洗漱一下,好好休息吧。”程微情真意切地劝。
一贯风淡风轻的程二公子脸都黑了。
妹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又舍不得灭口,怎么办
程二公子抓起程微的手,抬脚就走“医馆里什么都有,二哥还是先陪你过去看看。”
程微只是心疼兄长不能休息,其实乐不得有他陪着,见状就不再劝“那我们走吧。欢颜,把二公子的考篮提着。”
“不必了。”程二公子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本来八斤过来接他,就是给他提考篮的,这下好了,他的贴身小厮被妹妹支走去伺候年轻男人了
程澈悄悄看程微一眼。
“二哥,怎么啦”程微隐隐觉得兄长有些不对劲,侧头问。
轻纱随着她说话轻轻拂动,只可惜看不到轻纱后面熟悉的面庞。
程二公子觉得这不利于他观察,嫌弃地道“微微帷帽上的轻纱,颜色与你今日穿的衣裳不大相配。”
“是么”程微伸手拉了拉轻纱,把它掀起拨到耳后。
程二公子终于满意了,笑眯眯问“微微,你和那年轻举子认识”
“年轻举子”兄长在“年轻”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程微当然听了出来,怔了怔,点头,“算是认识吧,二哥怎么知道”
很好,果然是认识的,而且还怕他知道
程澈依然笑眯眯的“二哥猜的。微微啊,他是不是身体不好你们在医馆认识的吧”
呃
程微蓦地睁大了眼。
程澈一见程微表情,顿时了然,叹道“这便是重读书轻武艺的害处了,为了踏入仕途一味熬夜苦读,忽略其他,其实是得不偿失的。人生在世,有百种活法,身体康健才是首要的。微微,你说二哥说的对不对”
程二公子为了黑觊觎妹子的臭小子,也是蛮拼的,可惜程微不知道,她明眸微眯,弯成月牙状“二哥说的自然是对的,不过薛融不是这样,他是伤了手,影响写字,才去医馆看的。”
薛融居然连姓名都知道了
程澈嘴角笑容都僵了,却见妹妹语带怜悯,叹道“二哥,你不知道,薛融是个可怜人。”
“他如何可怜”程二公子一字一顿问道。
如果想利用妹妹的同情心来装可怜,他会让那小子明白什么才是真的可怜
面对程澈,程微自然是知无不言“他伤了右手,无法考试,就来了医馆。不过最开始他去的是咱家济生堂对面的德济堂,被人家赶了出来,才被三叔收治了。”
程澈眼眸微闪“哦,怎么会被赶出来”
程微歪头想了想,道“好像是说他得罪了什么人。我听他说家中妹妹为了给他凑盘缠钱,私自与一个年过四十的杀猪汉定亲了,想着我也是做妹妹的,却有二哥疼我护我,他的妹妹却那样可怜,就心中不忍,替他治了右手,他这才能下场的。”
程澈被那句“二哥疼我护我”说得心情愉快,觉得自家妹妹越发好看懂事了,赞道“微微何时有这种本事了,二哥竟不知道。”
“二哥”程微脸有些红,“先前北冥真人那杯符水,让我心有所感,不知不觉就对符医一道感兴趣起来,后来跟着三叔学了不少医理,三叔还把咱们家传的符法集录给了我,渐渐就会一些了。”
隔行如隔山,程二公子再有能耐,对符医一道,那是一窍不通的,自然想不到一贯亲近的妹子会忽悠他,遂道“那微微就好好学着,女孩子家,有一技之长傍身是好事。”
不知怎的,程微听着这话,比听旁人说把程家符医发扬光大要动听的多,眼角莫名就有了泪意,她生怕被程澈瞧出来,忙咬了咬唇,嗔道“瞧二哥说的,好像我以前就一无是处似的。琴棋书画、歌舞花茶,除了下棋,你妹妹其他几样又不差。”
她和程瑶关系还好的时候,虽然念着程瑶的好,姐妹情深,可人之天性,瞧着一同长大、一同接受教导的姐妹处处比她优秀那么多,才名远播,心中时不时还是会泛酸嫉妒的。
只不过那嫉妒并没有让她对程瑶心生不满,而是咬牙鼓足了劲,想要尽最大努力去追赶她。
渐渐的,她发现难以追上,可毕竟耗了许多心血在那些方面,比之京城寻常闺秀,还是有些自信的。
程澈看着妹妹。
十四岁的少女,正是风华初绽的时候,她眉梢眼角皆是骄傲自信,嘴角笑容明媚俏皮,好似最美妙的春日在她的笑容里缱绻到来,让人见了,怎能不心生欢喜。
程澈心底划过悠长的叹息,含笑望着程微“那些终归只是风雅事,会固然好,不会,也无妨。”
他希望他的微微,不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是多些自保的手段,将来将来嫁人后,在他不合适再保护的时候,能活得比现在还快活些。
当然,莫名其妙认识的年轻男人还是要提防着才对
程二公子轻咳一声“微微,那薛融家里又出了何事”
程微收起笑容“他妹妹昨晚上吊自尽啦,母亲悲伤过度,只剩了一口气。二哥,你看薛融是不是挺可怜,他好不容易遇到我,才能下了考场,结果家中又发生这种事,我看,他后面两场是考不成了。”
“这确实是不幸了些。”程澈眼底闪过思索。
兄妹二人说话间到了济生堂,一问之下,薛融仍在昏迷,那庄稼汉子像个无头苍蝇般,在医馆里来回走动,喃喃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薛大娘还撑着一口气等他回去呢,再不醒,就赶不回去了”
“不知这位兄弟家在何处”程澈忽然开口问道。
那汉子停下来“俺们是八桥镇的,离京城不远。”
“八桥镇”程澈忽然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第一百二十五章 萌哒哒的兄妹
“有一位碰壁自尽的考生,好像也是八桥镇的”
那汉子脸一下子垮下来“就是啊,俺们凌光县总共出了三个举人老爷,两个就在俺们八桥镇,本来是百年难遇的大好事,谁想到唉,您不知道,昨日那位郑老爷被抬回镇子,他一家老小哭的那个惨啊。”
汉子看一眼程澈,见他眉眼清俊,温和有礼,胆子大了些“俺们镇子上的人都不相信郑老爷会夹带进场呢。从十多年前,郑老爷和薛老爷就读书最好,两个人一直你追我赶的,一个过了童生,另一个就中了秀才。郑老爷是最要面子的人,怎么能做出那种丑事呢,不能啊”
程澈听了,若有所思。
“刚刚兄弟说,你们凌光县共出了三位举人老爷,不知另一位是谁”
汉子摇摇头“听说是县丞家的公子,怎么称呼,俺们乡下粗人,就不知道了。”
这时一名伙计挑帘子进来“二公子、三姑娘,那位举人老爷醒了。”
话音刚落,那汉子就冲了进去。
程澈看看程微,见她帷帽轻纱早已放了下来,遮得严严实实,这才领着妹妹一起进去。
“崔子谦,崔子谦”薛融双目圆睁,牙咬得咯咯作响,看着像是癔症了般。
“薛老爷,您这是怎么啦你娘还等着你回去呢,你妹妹的尸首还在炕上放着,到底怎么安置也要您拿主意啊”
薛融看向那汉子,眼珠转转,忽然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那汉子被喷了个满身满脸,一时都吓呆了。
程澈示意医馆伙计拉汉子出去“兄弟,你先在外面等等,我看这位兄台再受不得刺激,让在下劝一劝。”
一脸血的汉子连连点头,梦游般出去了。
“微微,你也出去吧。”
程微一动不动,悄悄拉了拉程澈衣袖。
虽然带着帷帽,程澈还是感受到妹妹的央求,叹口气没有再把她支开,上前几步在薛融身侧坐下来,伸手连拍他后背几处穴道“薛兄弟,稍安勿躁”
薛融背后经穴被拍,激荡在胸口的郁气一下子消散大半,终于找回了理智,惨呼一声“娘,妹妹”,推开程澈起身就走。
“薛融,你等等。”程微忽然开口。
冲到门口的薛融一下子定住身子,转头,表情凄惨中忽地有了光亮,转身就往回冲。
程澈见状,默默起了身,准备这人一旦冲到妹妹面前要动手动脚,就先踢飞了再说。
家里出了变故,不是能扑倒他妹子的理由
“先生”到了近前,薛融一下子跪下来,绝望中透着希冀,“您能治好我的手,也能救回我妹妹,对不对”
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不由都向程微看去。
程微忙往一侧避开“我又不是神仙,哪能让人起死回生呢。薛融,你快起来,你就算想回家,也不能这样冲动。”
“先生不能治”薛融脸色瞬间灰败。
程微摇头“不能。”
薛融站起来,脚步踉跄着往门口走去。
程微想喊,被程澈拦住“妹死母病,是大不幸,让他去吧。”
听兄长这么说,程微不再多说。
她与薛融算上这次,只有两面之缘,虽然同情他的遭遇,可也仅此而已了。
见妹妹没有执着的凑上去,程澈暂且放了心,吩咐八斤道“陪那位薛举人去一趟八桥镇,帮他料理一下事情,要是那位薛举人有什么冲动之举,就拦一拦,有事情记得送信。”
“小的懂了。”
八斤出去,程微摘下帷帽,一脸好奇地问“二哥,你竟然这么热心”
程澈笑看她一眼“微微,在你心里,二哥就是冷情冷性的人”
“不是。”程微摇头,可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再热心,萍水相逢的人,帮人帮到家里去,这也有些过了吧
等等,二哥该不会是见薛融年轻,想来个榜下捉婿吧
那可不行,薛融那么呆,还用衣袖擦嘴,她才不喜欢
“二哥,你觉得薛融怎么样”二哥要是说他好,她就立刻把他用袖子擦嘴的事说出来。
一听程微这话,程澈整个人都不好了。
妹妹已经开始考虑这么深入的问题了吗居然还要征求他的意见,这情况看来严重了。
“那微微觉得呢”程二公子心中翻江倒海,面上不动声色地问。
程微有些赧然。
二哥又没明确说出来,她就急忙忙警告,是不是不大好
妹妹害羞了,害羞了,害羞了
程二公子心口中了一箭,好一会儿,才温柔笑道“微微不用不好意思,有什么想法,都告诉二哥,二哥一定帮你。”
才怪,微微要是敢说想嫁那个薛融,这辈子那人都别想再出现在微微面前
在程二公子想来,一个举人,无论什么原因,混成薛融那个境况,实在是太无能了。
他可以帮他,但是他的妹妹,却不能嫁给这样的人。
谁没有艰难过呢,有的人能抓住逆境中的一根稻草,从此逆转风云,而有的人,却把一手好牌打得一团糟。
不是所有的一往无前,都是值得称赞的,特别是那些意气,代价是亲人们的血泪时。
伯府处境艰难,为了给妹妹买上好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十几岁时就偷偷开书斋努力写小黄书的程二公子默默地想。
程微被程澈话中意思吓了一跳。
二哥最是疼她,求他帮忙从来是有求必应的,她可别弄巧成拙,让二哥以为她对薛融有意呢
“二哥,我没什么想法,我就是不想嫁人,二哥可要记住了才好。”
程澈松了口气。
不想嫁人就好等等,这个问题似乎更严重
程二公子太阳穴疼起来,转念一想,微微才十四岁,这个问题虽严重,似乎又不是很急
想通了的程二公子领着妹妹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待程澈拜见过长辈们,回屋洗漱完,程微请他去了飞絮居。
“微微叫二哥来有事”
程微把伺候的人支出去,从隐蔽处拿出绸布包裹的一物,把它打开,拿出里面的鞋垫递过去“二哥,你看。”
第一百二十六章 讨要诊费
“这是”程澈接过鞋垫,看清白绸上的内容,面色微变。
熟读经义的他,如何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他静静看着程微,听她解释。
“二哥,还记得你考试前那一日,我不是送你一双袜子吗其实,除了那双袜子,原本还有这双鞋垫的,但是到最后,我没送。”程微捏紧了另半截鞋垫,“二哥是不是奇怪我为何没送其实,我也说不清,就是那一瞬间,莫名地就不愿把和程瑶有牵扯的玩意儿,送给你。”
程微从程瑶带着鞋垫去飞絮居看她说起,说得很详细。
“二哥,我没有证据,可我知道,这一定是她干的”
程澈听完,沉默片刻,问“微微还和谁说过此事”
程微摇头“没有了。捉贼捉赃,我只凭猜测,又不能证明这白绸上的字迹是出自程瑶之手,对别人说,别人只会觉得我信口开河,时日久了,就更加不愿相信我说的话了。”
“微微果然长大了。”
程微抿唇笑“我早就长大啦。二哥,我就是怕程瑶再做什么手脚,影响你考试,才现在就告诉了你,免得防不胜防。”
如果不是一步步的机缘巧合,谁能想到温婉善良,一直对她百般照顾的人,会有这样恶毒的心思呢。
“微微放心吧,二哥会注意的。”
程微心下微松,问“二哥,你就这样相信我啦我,我又拿不出证据来。”
程澈含笑反问“那微微没和别人说,怕别人不信你,怎么对二哥说呢”
“因为是二哥,所以就不怕了。”程微脱口而出。
程澈笑了“是呀,因为是微微说的,二哥相信这是你真实的感受。”
被人相信的感觉实在太好,程微唇角轻扬“那二哥你以后都不要理她啦。我想过了,她这样的人,只要离着远远的,她就没有法子了。”
“二哥知道了。”
程澈明早还要进考场,从程微这里离去后,早早就歇息了。
程微睡得同样早,明早她要送二哥。
到了第二日,程微等在门口,发现程瑶与程彤走了过来。
此时的程瑶,在程微心里与蛇蝎无异,她警惕起来,面上却不露声色,问“二姐和四妹怎么来了”
程彤睇程微一眼“三姐这话说的有趣,二哥下场考试,咱们都是当妹妹的,你能来送,我们就不能来吗”
程瑶一如往常,这种时候只是含笑不语,显得温婉纯善,不与人争。
“四妹这样关心二哥呀。”程微直接无视了程瑶。
既然她愿意当木头桩子,就当吧。
“那是自然。”程彤轻柔笑着。
程微踮起脚尖眺望。
“三姐看什么呢”
“哦,我在看三弟怎么还没到呢。”
程彤笑容一僵。
三弟那个书呆子,见二哥科考,整日埋头在书房里苦读,一心想通过院试呢,哪里顾得出来相送。
程彤才说过关心程澈科考,转眼就被亲兄弟打了脸,又羞又恼,剜程微一眼,不说话了。
程澈出来时,颇为意外“几位妹妹都在”
“二哥,我们一起送你,祝你考试顺利。”程瑶迎上去。
程澈看程微一眼,收回目光,淡淡道“多谢,不必劳烦几位妹妹了,天凉,你们都早些回屋吧。”
程瑶还待说什么,没想到程微抢先开了口“好,二哥,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路上小心些。”
不管程瑶有什么主意,反正让她离二哥远远的,那就对了。
程微眼角余光扫着程瑶,心想,这么讨厌,就像赶也赶不走的苍蝇,要是能拍死就好了。
她冲程澈摆摆手,率先转身回屋,心知她不去,那两个就没理由去了。
果不其然,程瑶和程彤都各自回了屋。
等到日头出来,程微才带着欢颜去了济生堂。
快到晌午,程微向程三叔打过招呼,正欲回府,没想到八斤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那个庄稼汉子,汉子肩头扛着薛融。
“这又是怎么了”程三叔认出了薛融,把人往僻静之所领。
八斤忙道“没事,让小的一砖头拍昏的。”
八斤说着,指挥那汉子把薛融放到一张床榻上,解释道“小的实在是没办法了,这位举人老爷举着一把菜刀,要去找人拼命,拦都拦不住啊。”
程三叔没有多问,拿来药箱,取出银针替薛融扎针。
程微把八斤叫到一旁,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八斤很早之前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把三姑娘的话当二公子的话一样听,那就对了。
虽然他觉得程微一个小姑娘家没必要过问这些,还是立刻回道“小的到了八桥镇,打听了一下。这位举人老爷好像和县上一位官老爷家的公子是同窗,不知怎么结了仇。他的妹子上吊死了”
八斤顿了一下,隐去了薛融妹子被人糟蹋了身子,才上吊自尽的传闻,接着道“这位举人老爷,非说和那位同窗有关,要去县城里找人家拼命呢。”
“那你就把人又带回来了”
八斤擦擦额头汗水“不带回来不行啊。这位举人老爷的老母,与他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咽气了。公子不是交代小的要把人看好了吗,他家现在都没人了,就算不找那位同窗拼命,估计也没法活了。小的一看没办法,就给了些银两托那些乡亲先把他母亲和妹妹的后事准备一下,就把人带回来了。”
这时传来动静,薛融醒了过来。
他茫然四顾,终于在看到程微时找回了神智,凄厉喊了一声“娘、妹妹”,起身就往外走,走了几步腿一软,一下子栽倒,正好扑到了程微脚边。
程微蹲了下来“薛融,你想去哪儿”
薛融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能有力气起来才怪了,止痛符失效后,右手剧痛且不说,从考场出来后他就滴水未进过,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薛融双手撑地,抬着头往上看去,落入程微眼中好似在翻白眼,气喘吁吁道“不,不要你多事,你让开,让我走”
程微一听,语气冷了下来“我才不想多事。不过,薛融,你三次诊费还没付呢,想赖我一个小姑娘的账走人,羞也不羞”
第一百二十七章 羊肉羹
“哪有三次”
对于薛融这样的读书人,尊严大于天,说什么看病三次不给诊费,实在是太侮辱人了,明明才两次而已
“第一次,给你治手,你当时付的诊费是给我三叔的,可不是给我的。本来你的手,每次考完都要再来取符水,所以我是打算最后一起算账的。还有昨日你昏倒,今日你昏倒,这不是三次是几次”
“那,那多少钱”
程微沉吟一下,挡在轻纱后的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也不多,一百两银子吧。”
“什么”一直双手撑地,没力气起身的薛融腾地跳起来了,可见一百两银子对他造成了多么大的冲击,“一百两银子你,你莫非是打打劫看诊三次就要收一百两银子”
程微冷笑“不是三次,是一次。我三叔心善,他救治你的两次,大概会免去你的诊费,所以,你只要付我给你治手的一百两银子就好了。“
见薛融横眉竖目,程微瞟了他右手一眼,眉微挑“薛融,难道你觉得,我给你治手的本事,不值得收一百两银子”
要知道,每一杯符水,都蕴含着她的精血,而每当耗损一滴精血,她的元气就会伤上一分,要仔细调养才能缓缓恢复。
这也是阿慧警告她不得随意给人治病的原因。
薛融抬起右手,怔怔看着。
伤痕累累,瞬间光洁如初;剧痛难忍,顷刻毫无所觉。
这样的能耐,当然是值得的。
薛融是个实诚人,遂老实点头“值得。”
“那就是了。”程微嫣然一笑,“你要想走可以,什么时候还清了我一百两银子再说。”
见薛融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她问“怎么,还是说读书人就可以不认账啊”
“不是”薛融激动地涨红了脸,“我不是不认账,我,我没有这么多银子”
“这好办,我家医馆正缺人手,你留下干活,拿月钱抵就是了。当然,你要是为了不还我银子,跑去和别人拼命,或是自尽,我也没办法,不过我会在你碑上写下所欠银两,以免忘了。”
“你,你,你”薛融简直目瞪口呆。
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财迷的小姑娘
程微从薛融身侧走过去,在一处玫瑰椅坐下来,气定神闲“我知道,你心里骂我财迷呢。可你要记住,我凭本事赚钱,天经地义。你可怜,你不幸,不是看病不给诊费的理由,你说对不对”
“哦,对。”薛融愣愣点头,显然已经被程微绕进去了。
“那就是了,你今日留下,问我三叔有什么活能给你干,干上两日看看给你多少月钱合适,到时候就先放你回八桥镇处理家事,你记得处理完早些回来。至于找人算账什么的,等还清银子再说吧”程微说完,起身走了。
留下程三叔与薛融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程三叔神情古怪率先开口“那孝廉就先登记医馆每日药材消耗吧,咱们医馆的记账先生正好家中有事请辞了。”
“噢。”薛融悲愤点头。
他不能给祖宗八代丢脸,未免被人在墓碑上刻上欠债不还,还是老老实实活着吧。
程微去了隔间,取下帷帽搭在云纹灵芝花衣架上,随手拿了一本医书倚在榻上翻。
不多时程三叔进来,到了程微跟前,伸手轻轻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
“三叔”程微把医书放在一旁,抬眼看他。
“你这丫头,把那举子留下,是要救他性命吧”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嘛,三叔还敲我。”程微揉揉额头。
她皮肤白,嫩如刚剥壳的鸡蛋,程三叔弹了那一下,还真有些红了。
程三叔有些尴尬,讪讪道“三叔是不是打重了”
程微抿着唇笑。
程三叔知道被这丫头戏弄了,半点不恼。
这些日子以来,这个侄女对医术的热爱和认真,他都是看在眼里的,欣慰一日比一日深,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只是他那样的身份,在咱们医馆做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程三叔已经开始认真考虑怎么安排薛融了。
既然这是微儿揽下的事,他做叔叔的,当然不能拆台。
程微笑看着程三叔。
她这个叔叔,对人对事有那么一点一板一眼,不过这种认真并不让人觉得古板,反而觉得安心。
要是父亲是三叔就好了,不嫌她貌陋笨拙,不嫌母亲刚强不懂柔软。他们一家人,说不定也能和和美美的,晚上时,坐在一起吃一顿热饭。
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在程微心头闪过,她才笑道“所以我留他到后日啊,三叔放心吧,后日二哥就考完第二场了,到时候看二哥如何安排。”
她之所以费尽口舌留下薛融,一方面当然是不忍他年纪轻轻丧了性命,另一方面,便是因为二哥亲自交代了八斤陪薛融回八桥镇。
二哥上心的事,她自是要上心的。
转眼已是二月十四,程澈考完出来,见到在济生堂老老实实记账的薛融,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程微悄悄把情况交代一番,程澈面带微笑听着,听完,按着肚子说“微微,这里有什么吃的,二哥胃有些疼。”
程微一阵紧张“二哥胃疼是不是这几日在里面,一直吃的冷水冷饭”
她伸出手,落在程澈腹部“二哥,我给你揉揉。”
程澈脸都红了,忙推开妹妹的手,干咳几声道“不用揉,吃些热的汤水就好了。”
“医馆哪有什么好吃的呀。”程微灵光一闪,抚掌道,“对了,百味斋的羊肉羹二哥,你等着,我去给你买。”
“叫八斤去就是了。”
“不用,我带欢颜去就成了。”
等程微带着欢颜走了,程二公子才收了笑,喊薛融道“薛兄弟,咱们来这边说话。”
小姑娘家见的人少,对一个男子的喜爱,往往从注意这个人开始。一次次帮助和了解,不知不觉就暗许了芳心,他可要防患于未然。
程澈与薛融交谈了足足有两刻钟,二人说了什么,第三人无从得知,等程微回来时,打工还债的薛举人已经由八斤陪着离开了济生堂。
程微不以为意,捧着羊肉羹笑问“二哥,胃还疼不疼”
第一百二十八章 惊变
薛举人已经走人了,程二公子胃当然就不疼了,他微笑道“看见这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羹,就觉得胃舒坦多了。”
程微把羊肉羹放下,递过软巾让他擦手“二哥,那你趁热吃。”
在贡院被蹂躏了两日多,程澈还真有些饿了,拭了手,拿起调羹慢慢吃着羊肉羹。
程微在一旁,托着腮看他。
程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睇妹妹一眼“微微,你怎么只看不吃”
程微笑盈盈道“刚才听二哥说胃疼,有些心急,就忘了给自己买了。”
程澈看看吃了一半的羊肉羹,犹豫了一下,埋头默默吃。
毕竟不是幼时了,没有兄妹二人同用一份羹的道理。
可让他自己吃,妹妹却在一旁看着没得吃,程二公子又吃不下去了,略吃几口放下,对程微道“微微,咱们回府吧。”
程微看看剩了大半的羊肉羹,顿时担心起来。
二哥同她一样,也爱这百味斋的羊肉羹,怎么今日竟吃不下了
可见是胃疼的厉害
程微仔细端详程澈面部。
她于大方脉科涉猎不多,单单望诊,竟瞧不出二哥胃部的问题来。
这样一来,程微更是担心。
像这样不露于外的症状,往往更为要紧
她表情严肃,凑过来。
“微微,怎么了”程澈被妹妹突然的变脸给弄楞了。
纤长柔软的手搭在程澈腹部,左右按捏“二哥,哪个位置疼的厉害,你说准确点。”
程二公子火烧般抓住程微的手,耳根红成一片“微微,你别乱摸,二哥没事”
“真的没事”程微狐疑看着兄长。
若是无事,怎么疼的冷汗都下来了
“二哥,你面赤发热,胃口又疼,可见是胃火炽盛,要是肠胃有了溃疡,就糟糕了。”程微一脸严肃,“我没乱摸,我对大方脉科还不精通,单从望诊不能看出病症,要辅以手触,准确找到疼痛位置,才有助于得出结论,这样才好给你治疗。”
程微说得再有道理,程二公子也没法同意。
他常年习武,身体健朗得很,哪来的胃疼,至于什么面赤发热,那自然和胃疼无关。
“微微,二哥真不疼了,脸上有汗,那是吃羊肉羹热的。”
妹妹长大了,都会给人瞧病了,撒谎需谨慎
程微这才松了一口气,嗔道“不痛了就好,只是二哥有哪里不舒服,可不能瞒我,我是符医呢,寻常大夫治不了的,说不定我就能行。”
“二哥当然不会瞒着你的。”程二公子哄妹妹手到擒来,可随后想到某事,不高兴了,若无其事地问,“微微啊,你给人诊治,都要又看又辅以手触吗”
又看又摸,是他也就罢了,要是其他男子,那妹妹岂不是吃了大亏
“才不是呢。”程微听了就蹙起眉,“其实待我学得精通后,只以望诊就够了。”
程澈一脸认真叮嘱“那等你学得精通后,再给旁人诊治吧,免得误诊惹出麻烦来,以后你想来医馆都不成了。”
程微扑哧一笑“二哥放心啦,我对不精通的科目,才不会给其他人诊治呢。”
程二公子这才放了一半的心,牵着妹妹回府了。
翌日,春光晴好,天碧如洗。
程微见程瑶没再出现碍眼,顿时松了口气,如第一次一样先送程澈去贡院,再去济生堂。
路旁绿意渐浓,有柳树已经抽了条。
程微笑道“二哥,等你考完,咱们去踏青吧。”
“好。”
到了贡院外,程微发现,许是最后一场的缘故,今日来送的人要比头一次多,且三年一次的春闱是众人瞩目的大事,原本就有许多老百姓过来瞧热闹,这贡院外,竟有些人山人海的感觉了。
“微微,早些回去吧。”
程澈嘱咐完程微,前去排队。
锣声响过三次,贡院大门缓缓而开,考生们缓慢地经过。
他们要经过两道检查,一是在门口处,检查之人要把考生所带除规定之外的物品统统没收,不准带入考场;第二道则是进去后的一间屋子,在那里面,考生要从发髻到鞋底,再接受一次检查。
先前那位碰壁自尽的举子,就是在第二关被查出了夹带,让人驱逐出来,才撞得墙。
程微站在那里,看程澈前面的人一个个走进贡院,渐渐就轮到了他。
这时,程澈偏过头来。
程微忙踮起脚尖,冲他招招手,比划了一个“努力”的手势。
程澈会心一笑,转过头去。
忽地,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起,紧跟着是人们的惊叫声。
本已在接受检查的程澈猛然转身,就见人群里不知何人扔起了燃放着的爆竹,那些爆竹闪耀着火光毫无规律的往四处落去。
人群更是恐慌,大部分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往一个方向跑,后面的人就一窝蜂跟上。
拥挤慌乱的人群,像是失控的巨龙寻不到方向,暴躁的游动着,一声声惨呼落入耳中,令人胆战心惊。
“微微”程澈把考篮往旁边一扔,拔腿就往混乱的人群奔去。
“嗳,嗳,您不下场啦”检查的人都愣了,忙在后面喊了一声,可那位生得相当好看的举子早已如一滴水珠汇入河流中,不见了踪影。
“啧啧,可惜了。”
生得那样俊秀,要是杏榜有名,等到四月殿试时,说不定还能混个探花郎当当呢。
他可是听闻,殿试时,天子亲自选拔,书法好比文章好重要,长得好比书法好重要。
至于如何流传起这种说法的,咳咳,他一介小吏哪里得知,只不过历来探花郎,确实是一甲三人中生得最俊秀的一位就是了。
“姑娘”
变故突如其来,程微和欢颜瞬间就被慌乱的人群冲散了。
程微看着欢颜随着人流离她越来越远,还努力往她这个方向挣扎,忙大声喊道“欢颜,不要逆流而行”
她话说了一半,就被旁边人挤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混乱中不知谁踩了她的脚,钻心的疼痛传来。
程微觉得自己好似笼子中挤得密密麻麻的鸟,推推搡搡,不知何时就被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
“娘”
程微忽然听到微弱的哭泣声。
低头一看,一个三四岁大的娃娃跌在地上,不时有人从他小腿上踩过。
程微忙俯身把那娃娃抱住,这时一股大力传来,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第一百二十九章 脱险
“嘤嘤”怀中的小娃娃吓得大哭起来,程微几乎是下意识地抱紧了那孩子,闭着眼往地上栽去。
千钧一发间,她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微微”
熟悉的声音传来,程微瞬间安了心,喊一声“二哥”,在拥挤的潮流中,声音支离破碎。
“微微,别怕。”程澈护着程微,任由那些无头苍蝇般乱跑的人不停冲撞着他的身体,不多时,髻已散乱。
蚁多撼象,程澈虽有武功在身,可在人海中并不能飞檐走壁,他只能如江河中不随波逐流的一块磐石,牢牢护着攀附着他的荇草,带着程微一点点的横向往一侧移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兄妹二人带着那个小娃娃终于移到了路旁,程澈抱着程微跃上了路侧商铺的房顶。
新鲜的空气带着二月芬芳涌进肺里,程微大口大口呼吸,感觉这才活了过来,一手抱着娃娃,一手揽着程澈,靠在他怀中不动。
程澈看一眼人海,入目是男女老少惊恐的表情,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惨叫。
他眼力好,能清楚地看见不小心跌倒的人几声惨叫后,瞬间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里是不能再留了。
不愿妹妹等会儿见到地狱般的惨象,程澈轻轻拍拍程微“微微,跟二哥走。”
他接过程微怀中已经吓得不会哭的小娃娃,紧紧抓着她的手,带她在一排排屋顶上奔走。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犹带着寒意。
程微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何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逃命时在身边的都是二哥呢
不知跑了多久,程澈停下,抱住程微,从房顶一跃而下。
四周寂静,两侧是高高的墙,缝隙里已经冒出了嫩草蔓藤,二人身处一条幽长狭窄的巷子。
“二哥”程微把小娃娃从程澈怀中挤开,紧紧揽住他,“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事了,没事了。”程澈瞧着花容失色的少女,恨不得替她遮尽一世风雨。
程微抓住程澈衣裳的手忽然一僵,抬起头来“二哥,你,你没下场”
她瞬间白了脸,浑身的血好似被抽光了,一片冰凉。
二哥准备了六年,从十四岁到二十岁,这一场春闱,众望所归,怎么能不下场呢
程澈把一脸迷茫的小娃娃放在脚边,揽住程微“傻丫头,那有什么打紧。”
刚刚险死还生的程微没有哭,可她现在却哭了,泪水簌簌而落“二哥,都是我害得你,若我没有来送你,你就不会为了救我,错过了科考”
程澈抬手替程微擦眼泪,嘴角笑容温柔不变,仿佛他错过的不是准备六载的考试,而是一顿无关紧要的宴请。
“真是个傻丫头。二哥考试,你难道不该来送么”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不过是一场考试,错过了这次,还有下次。三年后,你二哥依然是众多举子中最年轻,最俊秀的,你且放心吧。”
程微摇头“那不一样的。”
尽管她明白,突发的变故是谁都料不到的,可是,心里的自责还是积成了无数冰刃,刺得她心口疼痛无比。
程澈手落在程微肩头“没有什么不一样。还是微微觉得,二哥除了科考,就再没别的本事了”
“当然不是,可是世情如此,二哥再等三年,这三年里,会受许多委屈的。”
她又如何不知,二哥的尴尬处境。
“放心吧,不会再等三年的。今年秋日还有武考,大不了二哥就冒着被老师臭骂的风险,给微微考一个武状元回来。”
其实,程二公子觉得努力写小人书赚钱养妹妹的日子也是挺好的,可惜终究不能落到明处,还是别任性,好好考试吧。
大梁已经安定多年,武官渐渐被边缘化,武状元当然没有文探花风光,程微已经可以预见,等回府后,会迎来怎样一场暴风雨。
这时,她裤腿被扯住,低头,见那小娃娃仰着头,瘪瘪嘴,然后喊了一声“娘”
喊完,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吱呀一声,一扇清漆木门开了,一个头上裹着碎花蓝布巾的妇人端着木盆出来,站在门槛上,掐着腰骂“你们小两口是个怎么回事,只顾自个儿卿卿我我,放着孩子哭得岔气了不管,害得我家母鸡都不下蛋了。青天白日的,真是世风日下”
说完,把一盆水泼过来,程澈忙拉着程微避开,就见那妇人飞来一个白眼,扭过身子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程微气得咬牙,恨不得冲过去踹那木门几脚。
她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这么大娃娃的娘
不过到底是忍住了,弯腰把那不停嚎哭的娃娃抱起来,却因为手一软,差点又把孩子摔地上去。
小娃娃被程微这么一吓,捂着嘴居然不哭了,一双大眼像葡萄珠,黑亮黑亮,好奇望着她。
程微这才感觉到双臂发麻,又酸又疼。
程澈把孩子接过来,问“是不是手酸了”
“嗯,刚刚一直跑不觉得,现在才觉出来。二哥,这孩子怎么办啊”
“我来问问。”
兄妹二人一边往巷子外走,一边引那小童说话,到最后只问出小童叫阿宝,就再问不出其他了。
无奈之下,程澈只得带着程微往贡院的方向慢慢走。
一路上,二人与从那个方向跑来的百姓擦肩而过,还看到一队队衙役往那个方向涌去。
“娘”安静了许久的小童忽地大喊起来。
程微生怕再冒出来什么人骂些让人羞恼的混账话,忙喝止道“别喊了,我才不是你娘”
“阿宝”一个妇人从程微身侧冲过,扑到了阿宝身上。
“娘”阿宝张开双臂,埋进妇人怀里,随后竟摸上妇人胸脯不放了。
程微看傻了眼。
“是你们二位救了我的孩子吧,多谢了,我,我给你们叩头”
失而复得,妇人万分感激,抱着阿宝扑通一声跪下来。
“大嫂快些起来。”程澈把妇人扶起,“街上人荒马乱,大嫂带着孩子早些回家吧。”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妇人连连道谢,深深看二人一眼,“我,我也没有什么能报答二位的,只能以后每年去道观烧香祈福时,祈求二位恩人白头偕老,一生康健”
妇人说完,深深施了一礼,抱着孩子匆匆离去了。
“嗳,大嫂,你回来”
程微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急得直跺脚。
胡乱祈福什么的,是不行的啊
第一百三十章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微微。”程澈笑着指指程微的发,“你头发乱了。”
程微一摸,别说早已不知落在何处的帷帽,就连梳的双环髻都散了下来,这么披头散发的模样,难怪被人认错了。
她定下神来,嗔道“二哥不早说,你头发也乱了。”
程二公子默默想,谁顾得上早说啊,刚刚在巷子里差点被人泼一身洗脚水,还有个小娃娃叫他妹子“娘”,他吓得只顾狂奔了。
兄妹二人去到路旁,各自整理好,互相看看,相视一笑。
“微微,你等等。”
程二公子环视四周,抬脚过去捡了一顶不知何人落下的帷帽,拍打干净,递给程微“现在人多杂乱,你且将就一下,先戴上这个吧。”
二人虽整理好头发,可身上衣裳早已凌乱不堪,回去定然要彻底清洗的,程微顾不得嫌弃这是他人用过的,接过来默默戴上,二人这才继续往前走。
小娃娃是送出去了,欢颜还没找到呢。
程微坚信欢颜不会出事,梦境里,她和二哥被劫杀,欢颜还伴在身边。
可是,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她难以窥见全貌。那么,这一场贡院外的骚乱,是原本会发生的么还是说,如果她送出了那双鞋垫,这场骚乱就不会发生了
程微想的入神,不由停住了脚,越想越心惊,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这场骚乱是人为还是天意
如果是天意,那是不是说,她就算努力改变,命运最终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轨迹
“微微,在想什么”
程微回神,只觉后背凉风刺骨,暖意无存。
“还在想科考的事”程澈抬手,拍拍她,眉不自觉皱了一下,“别想了,二哥不是说了,那不要紧,错过这回还有下次。再者说,世事变化万千,谁说得准后来的事呢”
程微在极度的恐惧中反而冷静下来,以至于发现了程澈神色的微妙变化。
她抬手“二哥,你怎么了”
春日里,人们早已换上春衫,程澈穿一袭竹青色布袍,越发显得丰神俊朗。
程微掀起他衣袖,看到手肘处大片擦伤。
“二哥”她倒抽了口凉气,目光落在那片伤口处,只觉无比心疼,“你怎么不早说”
说着上下打量程澈,急声问道“是不是别的地方还有”
程澈把衣袖放下来,安慰道“还有几处擦伤,皮外伤而已,一会儿路过济生堂,在那里处理一下就好了。”
程微再顾不得想什么天意人为了,不管怎样,二哥平平安安,才最重要。
“二哥,你转过身去。”
程澈有些诧异,还是依言转身。
程微取出腰间荷包里盛的朱砂,以银针戳破指尖。
一滴鲜血冒出,很快与朱砂混合,成了诡异而鲜亮的红色,在她指尖凝而不散,显得无比妖异神秘。
手若青葱,素指纤纤,在半空画出萦绕着灵光的奇异图案,最后化作光点纷纷而落,落进程微随身携带的小茶蛊里。
“二哥,好了。”
程澈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程微手上“这是什么”
“符水呀。”
程微把茶蛊递到程澈手中“二哥,你喝了,那些皮外伤就好了。”
程澈接过,一饮而尽,顷刻后,掀起衣袖,手肘处完好如初。
程澈面色微变“微微,什么符水能有这样的效果”
“止血生肌符。”程微见程澈神情严肃,隐隐觉得不妙,忙解释道,“咱们程家祖上传下来的。”
程澈面色稍缓,放下衣袖,凝视着茶蛊底浅浅一层淡红液体。
“微微,这符水是以朱砂画符,没有添加其他东西”
“哦,没有。”程微下意识否认,而后暗恼兄长的精明。
要是被二哥知道她每次制符都要耗损自身鲜血,恐怕以后就别想再制符了。
“符医之道,真是神奇莫测。”程澈面色凝重,叮嘱程微,“二哥虽对符医了解不多,可也未曾听闻治疗外伤有这样惊人的效果。微微,你这符水若没有限制,那还好说,若是有所局限,就要慎用。”
“二哥,我懂的。制符也是要花力气的,旁人受些皮外伤,自己涂些金疮药不就好了,我才不会乱发好心呢。”
“你心中有数便好。”
二人往前走了百丈左右,一队官差过来,拦住他们“别往这边走了,贡院那边发生了踩踏祸事,现在只许出不许进。”
程澈把程微往身后一拉,对其中一人抱拳“祝兄,可还认得我”
那人一愣,仔细打量程澈,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你是怀仁伯府的二公子”
“祝兄好记性。”
那人笑了“这能忘吗和程兄结缘还是在闻兄次子的满月宴上。我不止对程兄印象深刻,对你那个小厮印象更是深刻。我记得,他当时好像喝翻了咱们那些兄弟带去的所有小厮,还得了个首席小厮的名头”
“对,我那个小厮叫八斤。”程澈微笑道。
跟在那人身后的一众官差差点跪了。
原来八斤是这么来的,任谁听了,都以为那货是生下来重八斤
酒量八斤,这不是坑人嘛
同样有被坑了一脸血感觉的祝姓男子嘴角抽了抽“程兄不愧是文雅人,起名太贴切了。哦,程兄这是”
程澈笑道“我带舍妹来此,不料突遇混乱,舍妹的丫鬟被人群冲散了。舍妹不放心,故前来寻找。”
“原来如此。”祝姓男子视线不自觉落在程微身上,见她头戴帷帽遮住面容,暗道可惜,心想程二公子貌若谪仙,也不知他妹子该是何等风姿。
他收回目光“程兄,不瞒你说,现在里边死伤颇多,进去后恐怕也难找到人。不如这样,你先带令妹回府,我们这边最后会清理死伤,要是有年轻女子,就给你送信,你看怎么样”
“那就劳烦祝兄了。”程澈冲祝姓男子抱拳,拉了一下程微。
程微犹豫一下,抬脚跟上。
路上,程澈解释“那人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做事还算可靠,微微,你不要太担心了。”
“嗯。”
二哥错过了考试,贴身丫鬟生死不明,程微兴致寥寥,低低应了一声。
这时一个男子突然冲过来,明显是奔着程微去的。
程二公子毫不犹豫,抬脚踢飞。
那人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地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黄衫少女
没想到那男子竟是个会武的,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怒斥道“好你个登徒子,拐带我妹子不说,还敢先下手为强”
他冲上来,一个扫堂腿过去,一双拳头抡得虎虎生风,与程澈打在一起。
令程澈诧异的是,这人居然不是花拳绣腿,一招一式大开大合,力重千斤,一时之间竟难以降服,可见刚刚被踹飞是出其不意。
那人同样诧异,心想好你个小白脸,明明长得弱不禁风,谁知脚上那么大力气,把我徐季鹏都一脚踹飞了,今日这场子要不找回来,我就不姓徐
“兄台再不收手,休怪我不客气了”程二公子冷声警告道。
“我呸你这人模狗样的登徒子,还对我不客气,你怎么对我不客气啊就算不客气,也是我对你不客气才对京城都是什么人啊,拐带人家妹子,还有理了”
“兄台不要乱说话”程澈察觉男子话中有异,原本要痛下杀手的招式一缓,“有事情不妨说清楚”
“我跟你一个登徒子有什么好说的”那人一掌劈过去,喊道,“小妹,快过来”
程微俯身,捡起一块土疙瘩,稳步走到近前,手一抬,直接把土疙瘩砸在了那人肩头。
“小妹,你怎么砸我啊,是不是砸错了那你就站那里别动,等我收拾这个臭小子哎呦,小妹,这次忒重了,别再砸了啊,你快一边老实呆着,别再帮倒忙了”
“谁是你妹妹你凭什么骂我二哥是登徒子你才是登徒子呢,你全家都是登徒子”小姑娘担心兄长敌不过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边扔石块土疙瘩,一边鼓起腮帮气鼓鼓地骂。
程微越想越恼火。
今日简直是倒霉透了,二哥错过了科考是倒霉之最,还差点被人泼一盆洗脚水,这也就罢了,好端端走在路上,又冒出来个疯汉骂她哥哥是登徒子。
这人太奸诈,给二哥冠上登徒子的名声,万一二哥敌不过他,等会儿他是想抢她走呢,还是抢二哥或者两人都抢真是其心可诛
自从发现青梅竹马的小霸王爱上青梅竹马的表哥这一秘密,某个妹子思路越发开阔了。
“等等”男子大喝一声,趁程澈收手的时机,看向程微,“小妹,你声音怎么变了”
“谁是你小妹呀,你这人羞也不羞大庭广众之下,莫名其妙找我们麻烦,还说这些胡话,莫不是癔症了”程微后退一步,冷笑道。
那人显然是个钻牛角尖的,抬脚就往程微的方向冲“小妹,你不要胡闹了,才进京,你就偷跑出来看举子考试,娘听说这边出了事,已经急疯了,大哥他们都到处找你呢,快跟我回去吧。”
“兄台,你若再靠近舍妹,在下便真的不客气了。”程澈薄唇轻抿,面露不快。
什么时候,大街之上强抢民女有这样的新套路了,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他要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好好一个妹妹不就被人抢走了,果然当初习武是对的
“你快给我起开”那人见程澈伸手拦在前面,大怒,“小白脸我警告你,别以为你长得俊,我就不打你”
他们家在陵南,与南兰国毗邻,受南兰风俗影响,那里的小娘子就爱看长得俊的小哥,有几次他拳打调戏小娘子的登徒子,结果居然被救下来的小娘子骂了,简直是不给路见不平的英雄留活路
自打那以后,他是不管闲事了,可轮到自家妹子,不管可不成他家妹子至少有一点好,每次他打走登徒子后,不骂他,就是和他打上一场而已。
“小白脸”三个字简直挑战了程二公子的容忍极限,他再不留手,脚一勾把路边枯枝挑到手里,以木枝当枪,手腕一展挽起一个漂亮的枪花,光影过后,木枝直直抵着男子咽喉。
程二公子冷笑“兄台,小白脸三字,如数奉还”
“你,你,你”男子显然是武力制胜惯了,万没有想到还有被人拿一根枯枝指着要害之日,一时结巴起来。
程微嗤笑“你什么手下败将才是小白脸呢,难不成你以为长得魁梧点,就本事也大点啊可笑,这又不是看脸的世界”
“小妹,四哥虽然总拦着你私奔,可这小子都快取你哥哥性命了,你别再落井下石”
这时,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四哥”
飞鸟惊起,从树上跃下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衫少女。
少女个头颇高,看身量,竟和程微有几分相似,生得杏眼桃腮,明艳动人。
她快步走过来,声若莺啼“四哥,你认错人啦”
男子一脸迷茫,看看少女,又看看程微,伸手一指“那,那她怎么戴着你的帷帽那帷帽我认识的,上面绣着一对山鹰呢。”
程微站在程澈身畔,悄悄拧了他一把。
乱捡东西,捡出麻烦来了吧。
原来哥哥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程二公子心中苦笑,面上一派平静放下了木枝,淡淡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便罢了。”
黄衫少女一双明媚大眼从程澈面上一掠而过,笑盈盈道“哎呀,别就此作罢啊,我四哥因为我得罪了你,你放下他,让我来”
这对兄妹真是够了
程澈嘴角暗抽,冲男子拱拱手,拉着程微转身就走。
黄衫少女见状,忙喊“郎君别急着走啊,你既然不和我哥哥计较了,那帷帽总该还我呀。你妹子用了我帷帽这么久,不说别的,请我们兄妹喝上一杯茶,总是应该的吧”
没等程澈说话,程微停下脚步,抬手取下帷帽,转过身一步步走来,到了黄衫少女身旁,把帷帽塞入她怀里,同时塞了一块碎银子“帷帽还你,多谢,银子是请你们喝茶的。”
程微嫌弃地看那男子一眼。
她就戴了一顶帷帽,这人就连自己亲妹子都能认错,可见不怎么样,要是二哥,她变成什么样一定都会认出来的。
哎呀,这世上,果然还是她的哥哥最好了。
程三姑娘拉着程澈快步走了,留下那对兄妹望着二人背影出神。
“四哥,我觉得京城实在太好了,你觉得呢”
男子欲哭无泪。
京城好看的人这样多,今后他可怎么把妹子看牢了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躲骂
“什么,没考成”
念松堂里,孟老夫人正坐在炕上吃干果,程瑶拿了个美人捶替她轻轻捶打着肩膀。
程瑶动作一停,眼帘半垂,扫了跪在地上的兄妹二人一眼,复又轻轻敲击起来。
孟老夫人手一抬“瑶儿,去请你大伯娘、母亲她们过来,顺便让你大伯娘给爷们们报信。”
“嗳。”程瑶站起来,从程微身旁经过,裙裾轻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没考成”孟老夫人一拍炕几,炕几上摆着的一碟杏仁飞了起来,其中一颗正好落在难得在家的老伯爷身上。
老伯爷拈起那颗杏仁,塞入口中,笑眯眯道“地上怪凉的,让两个孩子起来吧。”
孟老夫人眼一瞪,气的上不来气“你不必管这些事儿,事情都没问清楚呢,起来做什么”
老伯爷收了笑容,站起来“起来问不是一样的。对了,蒋老侯爷请我看戏呢,我走了。”
他路过程澈二人,停下来“没事啊,这次没考成就下次。考试嘛,能考就考,不考也不打紧,总不能为了考试,什么乐子都不要了。快别跪着了,天还凉着呢。。”
他拍拍程澈的肩膀,力气十足“跟你祖母好好陪个不是就行。”
老伯爷潇洒走人,留下孟老夫人气得一阵心口疼。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个老东西
说老伯爷是老东西,其实有些委屈他了。
老伯爷比孟老夫人足足小了五岁,到了这个年纪没有发福,身条还是瘦高的,两鬓连一根白发都寻不着,冷不丁瞧着,还以为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孟老夫人嫁过来时,二十有一,老伯爷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呢,这么些年下来,就从没看上过他。
特别是随着年纪渐长,二人并肩而立时,孟老夫人瞧着不像是老伯爷的发妻,倒像是他的母亲了,孟老夫人就格外反感老伯爷再踏进她屋子。
“澈儿,你说。”孟老夫人早已习惯了老伯爷的不着调,很快平复了心情。
“祖母,孙儿不孝,让您失望了。”程澈单膝跪地,“孙儿今日去晚了些,不料贡院外起了骚乱,发生了踩踏之祸,就没进去贡院。”
“那你怎么不早些过去”孟老夫人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头又剧烈疼痛起来,抬手扶额,看着程澈的目光满是恼怒失望,“澈儿,我以为你是个稳重的,这才没有多费心,你,你太令我失望了”
“不是的,祖母,是我的错。”程微直起身子,平静开口。
“微微。”程澈无奈,低低喊了一声。
他知道妹妹天性骄傲,最不屑的就是让旁人代过,还特意叮嘱过,没想到这傻丫头还是不听话。
程微与程澈并肩跪立,拢在袖中的手悄悄伸出,拉了拉他衣袖以示歉意,却没有回头的意思“祖母,是我去送二哥,结果不知何人在人海中乱扔爆竹,引起了混乱。二哥为了救我,才耽误了进场。”
若说对程澈,孟老夫人心底还有些忌惮,恼怒之余,到底是留了些脸面,可程微是自幼被不待见惯的,近来见她生得愈发好,孟老夫人多少缓和了些态度,可一听程澈没有考成和她有关,怀仁伯府这一辈手到擒来的贡士就这么没了,那点缓和立时就被忘到脑后了。
“我就知道,你就是个丧门星,只要沾上你,断没有好事儿”孟老夫人抓起炕几上的茶蛊掷向程微,茶蛊里尚有一半热茶。
程澈伸手稳稳接住茶蛊,惭愧道“祖母,您教训的对,孙儿改日就去道观烧香,洗去一身晦气。”
“我说的不是你”孟老夫人知道程澈又护着程微了,厉声道。
“祖母,我知道您给孙儿留面子,没事儿,您尽管骂。千不该万不该,孙儿不该让祖母失望,还连累三妹。”
“你”孟老夫人有些没辙了。
要说起来,在小一辈中,这个孙子是最出众的,能文能武,能屈能伸,怀仁伯府若是传到他手中,保百年兴盛不是难事。
只可惜,他是次子家的,更是过继而来,她一直担心的反而是这个孙子太过优秀,渐渐心大了,别说老二家的一切,就连这怀仁伯世子的位置,都想争上一争。
所以对孟老夫人来说,程澈若能顺利科考出仕,对怀仁伯府就是两全其美之事了。
想到这里,孟老夫人对程微更恼,可见程澈对程微如此维护,到底留了几分脸面,对程澈道“既如此,你这便去一趟公主府,向顾先生请罪吧。”
孟老夫人提到的顾先生,就是德昭长公主的驸马,程澈的恩师。
“是,孙儿这就去。”程澈恭敬答道。
“那你且去吧,别跪着了。”孟老夫人催促道。
等程澈走了,她定要给这个孙女一点颜色看,免得死丫头扫把星托生,将来再惹出祸事来,牵连整个伯府
“多谢祖母宽容。”程澈站起来,顺手把程微拉起,“祖母,师母上次说,想见一见微微。孙儿带三妹一起去了,免得老师知道我错失考试后大发雷霆,有三妹在,老师多少给孙儿一点脸面的。”
说完,程二公子拉着妹妹施施然走了。
直到兄妹二人都不见人影了,程瑶请的人还没赶过来呢。
孟老夫人气个倒仰,更恼程澈狡诈,恼恨之余,想一圈小一辈的孙子们,又恨又可惜起来。
这个孙子,怎么就不是她长子的亲儿子呢
程澈拉着程微出了府,程微挣开他的手“二哥,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现在带我走,等回去还是避不开的。没事儿,不就是被她们骂嘛,我都习惯了,等她们轮番骂过,也就过去了。”
程微说这话时,并无自怜之色,语气淡淡,只在说一个事实。
程澈看了更加不忍。
他身为兄长,内宅之事,到底是不能完全庇护微微的,才让她受了这些年委屈。
看来,只写小人书赚钱果然是不够的。
程二公子坚定了某个决心,带着程微去了德昭长公主府。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上人
长公主府坐落于朱雀巷,碧瓦朱檐,恢弘大气。
在程微印象里,这似乎是她第二次来长公主府。
第一次来,是二哥拜名士顾先生为师后不久,她和程彤因琐事起了争执,父亲不由分说把她一顿责骂,闹到祖母那里,祖母罚她去跪了祠堂。
那时她还不满十岁,尽管有锦垫,跪了三日后,膝盖还是肿了一片,足足半个月后才不见淤青。
行走利落后,二哥就带她来了这里。
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里,她只记得顾先生风姿澹澹,恍若谪仙,德昭长公主修眉凤目,不怒自威。至于这对神仙眷侣和她说了些什么,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似乎话并不多。
但从长公主府回去后,府中长辈对她责骂虽常有,罚她跪祠堂却再没有过了。
程微侧头抬眸,望着程澈。
那时的二哥,还没有她现在大呢。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二哥更优秀了,什么事对他来说,总是显得那么游刃有余,成竹在胸。
哦,不对,还有一人。
程微想到了程瑶。
尽管现在,她对程瑶可谓恨之入骨,却不得不承认,程瑶也是极出色的。
自小到大,琴棋书画,程瑶几乎是无师自通;于诗词歌赋一道,更是精才绝艳。这也就罢了,偏偏女红也出类拔萃;人情世故上,更是令她望尘莫及。
曾经的艳羡钦佩,还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嫉妒,现在都转为了漠视。
程微想,她至少有一点是比程瑶强的。
无论何时,都活得坦荡。
“微微,莫要紧张。”程澈侧头含笑,“先生和长公主都是极好的人,特别是长公主,近年来,对晚辈很宽宏。”
德昭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胞妹,年轻时领兵作战,曾是出众的女将军,后来因救驾伤了身体,被御医诊断为不能生育。
德昭长公主一直小姑独处到将近三十岁,才终于与一直锲而不舍追求她的当今名士顾白安结为了夫妇。
若说当世,最令人心向往之的神仙眷侣,非此二人莫属。
只可惜美玉微瑕,终生无子毕竟是一件憾事。
又行了一段路,在碧波湖畔的六角凉亭里,程微终于再次见到了顾先生。
顾先生正独坐于亭中下棋,左手与右手对峙,自得其乐,听见动静抬头招手“清谦,过来陪为师下棋。”
清谦,是顾先生提前为程澈起的字。
程澈,程清谦。
程澈走过去,在顾先生对面落座,手执黑子,落至一处。
顾先生看弟子一眼,毫不犹豫的落子跟上。
师徒二人下的是快棋,程微棋艺不精,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悄悄打量兄长,见他眉头舒展,悠然快活,再想想每次陪自己下棋时愁眉苦脸的模样,忽然有些心虚。
用一手臭棋折磨兄长什么的,她绝对不是有意的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师徒二人一盘棋下完,顾先生把棋子一个一个拣进竹纹黄檀木棋罐,才笑问“没去考试”
“没去。”程澈站起来,这才请罪,“弟子让老师失望了。”
顾先生抬眸而笑“清谦,你这可没有负荆请罪的姿态啊。”
程澈跟着笑“那样老师又该骂弟子故作姿态了。再者说,老师也舍不得,弟子又何必做令老师心痛之事呢。”
顾先生朗声大笑“心痛我是不心痛的,心堵倒是真的。”
说完,看一眼立在程澈身旁的少女,问“这是你三妹”
“老师好记性。”程澈拉过程微,“第一次带她来还是六年前。”
程微屈膝施礼“见过先生。”
“不必多礼。”顾先生虚扶一下,笑道,“看我们下棋,很无趣吧”
“没有,晚辈觉得获益匪浅。”程微看一眼兄长,告诉顾先生,“我也爱下棋,常拉二哥陪我下的。”
“是么”顾先生笑起来,“看来小姑娘棋艺不错。”
他一拍棋盘“咱们来手谈一局”
呃
程微大惊,眼睛都不自觉瞪圆了。
程澈以手抵唇,轻咳一声“老师,舍妹棋艺和师母相当,弟子觉得,她们二人对局会更有趣些。”
顾先生想到每每才下了几子就因为想不出下一步棋而掀了棋盘的爱妻,表情扭曲一下,清清喉咙道“这样啊,小姑娘,长公主在演武场,我让侍婢领你去看看她,今日正好还有一位小姑娘在呢。”
程微看一眼程澈,对顾先生行礼“那晚辈就过去了。”
待侍婢领着程微走远,顾先生才问程澈“清谦没考成,可与你三妹有关”
程澈知道这些是瞒不过顾先生的,遂简单把情况说了一遍。
顾先生取笑爱徒“难怪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见是无悔无怨。”
程澈只是笑。
名师高徒,当老师的,再淡泊名利,还是愿意看到弟子一片坦途。
他终归是对不住老师的。
顾先生抬眼看他“清谦,再过一个多月,你就该加冠了,家中长辈可曾谈及你的亲事”
顾先生不是拘泥世俗之人,原本对弟子的婚姻大事并没打算多过问。在他想来,弟子一表人才,春闱过后,定不缺好女佳妇。
错失春闱,实是意料之外的事,而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赶上弟子冠礼,于亲事一途,总会有些影响。
“家中长辈还未曾提过。”
孟老夫人精于算计,原本十拿九稳的贡士,怎么可能在他春闱之前就谈及亲事。
至于母亲,是曾问过他,他表明不愿太早成亲后,就没再多问。
对儿女婚事,韩氏有种格外的宽宏。
“待你加冠后,亲事就该提上议程了,清谦有什么想法,可对为师说说。是喜欢温婉淑女,还是活泼丽人我让长公主留意着,若是有合适的,为师就做一次媒人。”
“老师。”听恩师谈及自己的亲事,程澈多少有些不自在。
顾先生摇头“清谦,你万事都好,就是这心思藏得太深。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有什么想法现在不说,难道要等亲事定下来,再去反悔么那为师可要拿荆条抽你了。”
程澈垂手而立,眼眸深沉,好一会儿才开口“老师,其实,弟子已经有了心上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难言
“呃”这话大大出乎顾先生意料。
他平日见弟子风轻云淡,实不像心有所系的样子。
特别是成年礼临近,有了心上人的青年,除非与那女子早已定下亲事,不然定会紧张焦虑,多少露出端倪来。
而他这个弟子,甚至给他一种关闭心扉,不会动情的感觉。
“清谦,你坐下说。”顾先生身子前倾,目光落在弟子清俊如玉的面上,“不知是谁家娇娥”
程澈沉默。
见此,顾先生扬眉“清谦,可是那女子身份出身,与你不大合适若是如此,回头寻个机会,让你师母认她为义女,你看如何”
他的弟子,他了解,能令弟子动心的定是品行纯善的姑娘。
程澈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情绪,在眼轮处投下一抹阴影。
“老师,不必了,我与她,此生无缘。”
一只燕子展着翅膀掠过,落在亭角飞檐,与本就呆在那里的一只燕并立,交颈呢喃。
碧波湖畔,垂柳婆娑,已是不知何时生出了新绿。
仲春将要过了。
顾先生在这一刻,从弟子身上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而这种情绪很快被还未到行冠礼年纪的弟子收敛。
弟子坐在那里,又是平静淡然的样子。
顾先生忽然有些心疼,坐直身子,神情郑重“年纪轻轻,怎么说这样的泄气话,这可不像我顾白安的弟子。你师母也曾是立志不嫁的,还是长公主之尊,谁敢唐突。你师父足足等了八年,才终于与你师母结为了夫妻,可见这世上,没有不成的姻缘,只有不坚定的心。你要只是寻常府上的公子,我不说这话,可现在,不是有我们在吗清谦,你且说说那是谁家姑娘,为师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个此生无缘。”
“师父,弟子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我和她,确实没有可能,弟子也从未想过和她结为夫妇。”
“你这傻小子,那你告诉为师,为何就没有可能,是那女子身份有问题还是心有所属或者已为人妇”见弟子不语,顾先生有些恨铁不成钢,“要是身份问题,只要那姑娘是个好的,上至高门贵女,下至乡野村姑,我顾白安的弟子若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娶不到,我这当老师的面上也无光。若是那姑娘心有所属,这就更好办了,为师允许你暂且把脸皮放下,给我努力的去追求,别等余生后悔”
说到这里,顾先生喝了一口茶,眼光掠过湖畔白鹅,语气淡淡“若那女子已为人妇,这个就有些难办,只能看老天是否站在你这边,要是她夫君寿数不长,你就别再犹豫了。”
“老师”程澈无奈喊了一声。
顾先生收回目光看着程澈,心下了然“看来这三种情况都不是那为师就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了哦,该不会,那女子不喜男子”
顾先生投过来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程澈扶额“老师,您就不要取笑弟子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说呀,你说了,为师就不胡思乱想了。”顾先生叹气。
他这个弟子,为何就这么重的心思呢
程澈苦笑“老师,此事弟子有口难言,求您莫要问了。弟子只想读书习武,将来或为官为百姓解忧,或为将守我大梁河山。家中几位弟弟年龄尚小,我希望能晚上几年成亲。等到几位弟弟到了议亲的年纪,便由家中长辈做主,替我安排一门妥当亲事就罢了。”
“荒唐”顾先生拍案,“随便替你安排一门亲事,你心中无她,可会快活,可会对她好”
程澈淡笑“弟子自然会对将来的妻子好的。想这世上,夫妇两情相悦者甚少,相敬如宾者甚多,弟子是能做到对妻子敬之护之的。”
顾先生看他良久,叹息“我明白了。若你下面没有兄弟,怕耽误了他们婚事,你是打算终身不娶了吧”
“若是那样,弟子更不敢任性。身为嗣子,传宗接代亦是责任。”
顾先生长叹“痴儿”
“老师,弟子再陪您手谈一局吧。”
四周起了风,吹进凉亭,把师徒二人宽大衣袍吹得猎猎飞舞,黑白棋子交错而落,清脆有声。
一只肥胖白鹅游上岸,好奇的迈步过来,停留片刻,又迈着外八字晃晃悠悠跳入湖中,渐渐游远了。
程微由一名侍婢领去演武场。
德昭长公主府的演武场,场地极为宽敞,目测跑马是可以的,而此时,正有一人纵马奔腾,隐约可见是一名玄衣少女。
程微放眼眺望,就见那少女忽然从马背上站起,跑了数息,竟在马背上做了一个漂亮的空翻,稳稳落回马背后,清喝一声,策马而来。
程微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停下脚步,极力辨认那玄衣少女的样貌。
少女策马渐渐近了,程微大为惊讶,这人她是认识的,竟是当今天子的第五女,绵绵公主。
五姑娘给外人的印象极为寡言,今年已有十四岁,至今仍无封号。
五公主很快到了近前,目不斜视一掠而过,跑过数十丈后,猛然一勒缰绳。
骏马前蹄高高扬起,一声长嘶,五姑娘从马上一跃而下,来到一名中年美妇身旁。
程微加快脚步,来到二人不远处。
领路的侍婢上前行礼“长公主,清谦公子带着妹妹过来了,先生命婢子带程三姑娘过来拜见。”
德昭长公主看过来。
她身材高挑,虽已年过四十,可风仪是极出众的,单从外表并不能看出是曾浴血杀敌的女将,艳若桃李,贵气逼人。
“臣女见过德昭长公主,见过五公主。”
身着玄色骑装的五公主气息微喘,一言不发打量程微。
德昭长公主冲程微招手“来。”
程微有一点好,无论是面对王孙贵胄,还是寻常百姓,皆能坦然以待。
她走到德昭长公主面前,神情平静,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德昭长公主端详程微片刻,忽地问道“可会骑马”
程微心中诧异,不过立即回道“会的。”
“绵绵,领程三姑娘去选一匹马来。”
五公主领程微来到马厩,用手指指,示意她自便。
五公主不喜言语,是众人皆知的事,程微不以为意,冲她颔首致谢,随后去看那些马儿。
她虽会骑马,可有五公主珠玉在前,等会儿总不能表现的太丢人,这样选一匹好马就尤为重要了。
程微一一看过,目光最后落在一匹卧着的黑马上。
第一百三十五章 暗伤之处
那马通体黑色,毛色均匀光滑,只有四蹄是雪白的,虽然卧着,依然能看出四肢健壮,见程微注意它,颇有灵性的看过来,大眼明亮。
程微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忽觉有人拉她,转头,就见五公主冲她摇摇头。
陪她们前来的侍婢笑着解释道“程三姑娘,这马前段时间后腿受过伤,后来好了,不知怎么就不爱动弹了。”
“我看一看。”
程微说着,脑海中正与阿慧交流。
“阿慧,你说这马后腿好了,但别处还有暗伤”
程微对相马并无涉猎,刚刚来到马厩时,想到阿慧似乎很博学,就在脑海中与她沟通了一下。
没想到阿慧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滔滔不绝说起来,最后还要借着程微的眼睛看。
当程微看到这匹黑马时,阿慧大喊一声停,颇为激动地告诉她,就是这一匹了。
用阿慧的话说,程微马术平平,要想等会儿不太难看,非要这种有经验的好马。且这马有暗伤在身,马通人性,对治好它的人定会心存感激,好好配合。
程微抬脚往那匹黑马走去,衣袖又被人拽住。
“公主殿下”
五公主摇摇头。
程微颇为无奈。
听说,这位公主并不是哑巴啊,怎么就不开口说话呢
还是那侍婢解释道“程三姑娘,您别看这马不爱动弹,性烈着呢,公主殿下是担心马伤着您。”
“不碍事的,我有办法。公主殿下,您放开我吧。”程微微笑着对五公主说。
脑海中,再次找阿慧确认“听到了没,这马性烈着呢,你确定我靠近后,它不会一脚踢飞了我”
“不会,你尽量表现善意,再烈的马也不会无故伤人的,又不是疯马。”
“那好吧。”
在某些方面,程微还是相信阿慧的,比如现在,她要是被马踢个半死,对阿慧来说,并无半分好处。
五公主一双黝黑的眸子直直盯着程微,见她坚持,有些不满地松开了衣袖。
程微笑笑,转向那黑马,暗暗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走过去。
尽量表现善意。
程微想着阿慧的提点,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与黑马对视,闪动着笑意。
她忍不住想起了二哥。
把这马当兄长的话,她一定能表现出足够的善意。
黑马一惊,若是能说话,定会大喊快来人啊,有个女人看着我的眼神好不对劲,我明明不认识她,她表现的那么熟
程微呼吸一滞。
这马是什么表情
她望诊时间久了,习惯于观察人面部细微的表情,这马脸虽和人脸大不一样,可归根到底,不还是脸嘛,刚刚就不自觉用上了。
程微又靠近了些,提心吊胆,生怕这表情奇怪的马突然给她一脚。
阿慧没好气地道“你要信任它,不能是浮于表面的示好,而是发自内心的信任你要知道,万物皆有灵性,就拿我们符医来说,等你对制符的掌握到了一定境界,是能与生灵以符箓沟通的。符医十三科的书禁科,就主治镇邪驱鬼。”
“那我要怎么做”程微诚心求教。
“从心里把它当做与你平等交流的生灵。你要骑它,是需要它的帮助,而不是因为它是马,就天生该被你骑,懂了吗”
“嗯,似乎有些懂了。”
阿慧的话让程微豁然开朗。
她与黑马对视,慢慢调整心态。
不能把它当兄长,当朋友,当初次相识虽然了解不多却一见如故的朋友。
程微想到了赵晴空。
很好,那黑马表情正常多了。
见阿慧的话真的起了作用,程微放下戒心,冲黑马温和一笑“阿黑,你别踢我,我看看你的伤。”
黑马
本来不想踢的,但现在很想踢了,怎么办
它这么健壮无匹的骏马,怎么能叫阿黑
程微蹲下来,伸手摸它后腿。
腿肚处有痂,一按结实柔软,可见是好了的。
暗伤在哪里呢
“阿慧,暗伤在哪儿我会的止血生肌符和止痛符似乎都派不上用场。”
治疗这种暗伤,应用伤折科的符箓。
“你先别管暗伤在哪儿。这暗伤要用伤折科的化瘀符,本来要学化瘀符不是一两日的事儿,不过因为你要治疗的是马,不是人,我这有个速成的法子,人用了副作用较大,所以不建议使用,给马用,副作用可以忽略不计。”
“速成难道我现在就给它用上”
“有何不可你朱砂等物不是都随身带着吗,也不需要注气入水了,你隔空画符,把凝聚的符箓灵光拍在它暗伤之处,就成了。”
“那好,我学。”
“嗯,那你听着。”阿慧在程微脑海中细细讲解起来。
程微蹲在黑马后腿处,一言不发,拢在衣袖中的手悄悄跟着阿慧的讲解画符。
五公主站在程微身后的不远处,侍女则立在五公主身后,二人皆不懂程微蹲在马后腿那里一动不动是个什么意思,只觉这位程三姑娘举止太过怪异。
难道她以为,蹲在那里看看黑马曾经受伤的后腿,黑马就能站起来不成
要是看看就能改了这黑马惫懒的性子,那还要驯马之人何用
五公主和侍婢,二人身份、见识俱是天壤之别,可这一刻,难得的心有灵犀。
“阿慧,我画好了。”
毕竟是速成的符箓,减少了许多步骤,也因此给人服用时会带来一些副作用,好处就是掌握起来要轻松的多。
失败了十来次后,程微已经画好速成版化瘀符,告诉了阿慧。
“掌握的挺快。”阿慧不吝于夸奖。
每当这时,阿慧心里是有些愤慨的。
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明明平时又呆又笨,好似一无是处,可是在某个领域,天赋令人咬牙切齿的嫉妒
不过再一想,她在镯子中等了百余年,终于等到一个天资卓绝的继承者,当真是老天开一次眼了。
“行了,拍在它暗伤之处就成了。”
“好,它暗伤在何处”
“哦,马尾垂下约莫五寸靠右的马屁股上。”
程微
她一定会被这黑马踢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