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复立
“王爷哭什么?”杨父被废太子的反应弄得有些无措。
废太子双眼含泪看着杨父,一脸后怕道:“岳父你坑我啊。我以为倒下来的旗杆是你提前找人锯断的,一定经过了周密算计,我被旗杆砸到定然没事的!”
“王爷是没事啊——”杨父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废太子忿忿道:“我没事是因为运气好啊,可我以为万无一失才冲上去的……”
杨父被噎了一下,试探问:“倘若王爷知道这只是凑巧——”
废太子毫不犹豫道:“当然不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了!”
杨父:“……”
废太子依然有些生气:“倘若真的被砸死了,就算父皇给我无上荣耀又如何?最终这偌大的江山还不是便宜了别人,那我就亏死了……”
杨父恨不得捂住废太子的嘴:“王爷,这话就不要再说了。”
对这摊烂泥,他还能说什么?
“我知道,我只是跟岳父说说。”废太子突然皱眉,哎呦一声,“疼死了!”
杨父起身:“王爷好好养着吧。这几日定会有许多人来探望王爷,在好消息没有定下来之前王爷就以养病为由不要见了,以免横生波澜。”
“嗯。”
见废太子应得心不在焉,杨父苦口婆心道:“王爷,您忍气吞声这么久,可莫要因一时放松毁了大好局面啊……”
废太子被唠叨得有些不耐烦了,道:“岳父不用反复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过一次教训已经够了,这一次一定低调安分,守到翻身的那一天。”
杨父动了动嘴皮,想说就算翻身了也要低调安分,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下去。
这些话现在说为时尚早,只会让女婿不耐烦而已。
再者说,一旦女婿重新成为太子,翁婿之间关系又有不同,有些话说起来就不能如近来这般随意了。
齐王府中,齐王关紧房门,把一套茶具砸得稀烂,一拳重重捶在墙上。
“王爷,仔细伤了手。”齐王妃身体恢复了些,重新变回那个贤良淑德的王妃,见齐王如此,取出帕子替他轻轻擦拭手上渗出的血迹。
齐王甩开手,冷冷道:“这点伤算什么,倘若能救父皇,我情愿比老二受重百倍的伤——”
齐王妃以手指抵住他的唇:“王爷别这么说,什么都没身体重要——”
齐王心烦意乱避开,叹道:“可老二这一扑,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却生生让他翻身了。”
晋王被贬去守皇陵,又有钱河县大灾,立太子迫在眉睫。
他以为终于等来了机会,将要守得云开见月明,谁成想却在太庙祭祀时出现了这种意外。
“难道说……老二就是注定的太子?”到这时,齐王亦忍不住相信天意了。
他意志再坚定也只是凡夫俗子,自然有动摇彷徨的时候。
见齐王动摇,齐王妃悄悄抚了抚小腹,目光格外坚定。
为了王爷的大业她已经牺牲了一个孩子,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王爷想退缩她都不能答应。她的孩子不能白死,她一定要戴上凤冠,给小产的孩儿一个交代!
“王爷,您错了。”
齐王一怔:“我错了?”
“是,您错了。”
“你说说我如何错了。”齐王只觉前程一片黯淡。
废太子就算是草包,支持废太子的人可不是草包。
他对废太子威胁最大,倘若废太子重新成为太子再顺利登基,有他被秋后算账的那一日。到那时才是真的凄惨,恐怕下场还不如去守皇陵的晋王。
齐王妃拉着齐王进了里室,二人在床榻上坐下来,这才道:“如果静王是上天注定的储君,就不会把他生得如此愚蠢无能了。王爷试想,晋王乃元后嫡子,身份高贵无比,更是从小被封了太子。别说他需要多么出类拔萃,哪怕平庸如常人,亦可高枕无忧。可他偏偏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让父皇不知失望了多少次……”
齐王不由点头。
“倘若老天站在静王那里,为何会让他如此不堪?可见他并非天命所归,这才给了王爷机会。”
齐王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叹道:“可他很快就要被复立了……”
齐王妃冷笑:“复立又如何?静王如此愚蠢,既然能被废一次,就能被废第二次。王爷您说,如果静王复立之后再被废,会怎么样呢?
齐王怔了怔,而后笑起来。
第一次被废,父皇对老二存着父子之情,能给他一个静王的身份,倘若再有第二次被废,恐怕就永无翻身之日。
他与废太子已是非此即彼,废太子没了翻身之日,才是他真正的机会到了。
齐王看向齐王妃的眼神柔和下来,握住她的手道:“王妃说得对,是我一时失望乱了心神。在父皇对静王尚有感情的时候,强行把静王踩下去反而会把自己陷进去,耐心等待才是最稳妥的。”
齐王妃一展笑颜:“王爷没有灰心就好。”
“多亏了你提醒。等静王被复立太子,王妃记得给他送一份厚礼。”
“王爷放心就是,这些我会打理好的。”
转日,复立太子的声音立刻响起。
景明帝没有发怒,亦没有接话。
第三日,复立太子的声音更多了。
响应这个提议的人理由充分:静王在太庙前舍身救皇上,丝毫不顾个人安危,足见其赤诚之心。如今储君之位空悬导致人心不稳,灾难频发,立太子一事不宜再拖下去。既然静王至纯至孝,又做了二十多年太子,难道还有比静王更合适的人选吗?
复立太子,众望所归。
呼声一日比一日高,景明帝那颗犹豫的心一日比一日松动。
有了复立太子声音的第六日夜里,景明帝突然醒来,想着梦中情景怅然若失。
他梦到元后了。
梦中细节已经记不清楚,可淡淡的难过从不曾磨灭。
翌日是个晴天,当众人再接再厉提起复立太子的话题,景明帝终于点了头。
“准了。”
群臣大喜,高呼皇上英明。
景明帝从龙椅缓缓站起,遥望着远处。
英明么?
只希望他这个决定没有错吧。
第540章 差事
复立太子的仪式因为钱河县大灾而简单许多。
太子对此毫不介意,当搬回梦寐以求的东宫,高兴得险些放声高歌。
太子妃面上不见多少欢喜,眼底深处反而多了化不开的忧愁。
太子瞧了就不痛快,张嘴想骂两句,想想好不容易重新当上太子,还是暂且忍忍吧。
东宫一时瞧着还算和乐。
钱河县的灾情越发严重了,已经有灾民因疫情被限制流动而聚在一起开始闹事。
前去赈灾的官员传回急报求助,景明帝盯着书案上的折子琢磨赈灾的人选。
灾民暴动,如果有皇室子弟代表天子前往慰问,无疑会起到很好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景明帝思来想去,决定把这个差事交给太子。
尽管之前那么多臣子支持复立太子,那是因为他们担心储君之位空悬会引起江山不稳,不是说他们对太子本身认可。
景明帝心中明白,太子并非良才美质,从没做出过令臣子百姓称道的事来,更别提先前太子被废还有着指使人杀害安郡王的污名。
这个污名是为了掩盖更大的污名,可即便是这样的污名,有朝一日都可能令太子被重臣压制。
景明帝希望太子多些政绩,将来才好坐得稳。
“潘海,叫太子过来。”
太子才在熟悉的小花园与宫女调笑两句,就被叫到了御书房。
先前太子被废,为了翻身听了杨父的主意卖力讨好景明帝,现在重新成为了太子,心态就变了,那种对皇帝老子天然的畏惧又回来了。
“父皇,您叫儿子有事?”太子小心翼翼问道。
景明帝看太子一眼,不由皱眉:“干什么呢?”
太子登时紧张了。
他就是在花园摸了摸小宫女的手啊,难道这也被父皇发现了?
太子干笑道:“儿子在园子里散步呢……”
景明帝对太子是在园子里散步还是摸小宫女的手并不关心,问道:“回到东宫,可还习惯?”
太子忙道:“太习惯了!”
景明帝嘴角抽了抽,道:“以后要谨记本分,不可妄为。”
“儿子知道了。”太子垂下头,老老实实应道。
他现在彻底明白了,美人儿再好,父皇的女人都不能碰。
景明帝看着太子这模样就觉脑仁儿疼,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太孙是个好的,倘若他活得够久,能等到淳哥儿长大,干脆把皇位直接传给淳哥儿好了。
这么一想,景明帝对太子就没有那么挑剔了,轻咳一声道:“有个差事交给你。”
太子愣了一下。
差事?
长这么大,父皇似乎没交给过他什么差事……咦,父皇这是要对他给予重任了?
太子精神一振,目光灼灼望着景明帝。
景明帝摸着下巴,缓缓问道:“钱河县的事你知道吧?”
“钱河县?父皇是问钱河县地动的事吗?儿子当然知道。”太子忙道。
倘若不是因为钱河县地动,继而京城地动,他现在恐怕还在静园消夏呢。
景明帝肃容道:“不只是地动,现在钱河县出现了疫情,还有灾民暴动……”
太子摸不准景明帝的意思,跟着道:“钱河县的百姓真的太惨了,儿子听了好心痛,夜不能寐啊。”
景明帝目露欣慰之色:“你有这个心就好。朕叫你来,便是想让你代表朕走一趟钱河县,安抚民心……”
太子呆住了。
他是不是听错了?父皇竟然让他去钱河县!
出现疫情和暴民的钱河县!
太子直勾勾盯着景明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父皇为了杨妃的事一定还怀恨在心吧,不然怎么会让亲儿子去送死?
“怎么,不愿意?”一见太子的蠢样,景明帝火气又上来了。
这个只知道吃喝玩乐摸小宫女的混账东西,一有正经差事就怂了!
触及景明帝深沉的目光,太子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咧着发僵的腮帮子干笑道:“儿子当然愿意……”
景明帝点点头:“愿意就好,那你回去与太子妃说一声,稍作准备,明日便出发吧。”
太子身子一晃险些栽倒,见景明帝面容严肃不似说笑,终于没办法打肿脸充胖子了,泪眼汪汪道:“父皇,儿子虽然愿意,心里却有些怕……不知钱河县的疫情究竟如何……”
景明帝睨了没出息的儿子一眼。
疫情再可怕终归有人在控制,等到了钱河县进城与否完全能灵活应变,他这个儿子实在是没经过事,还没去呢先把自己吓倒了。
“疫情如何,要去看了才知道。”景明帝淡淡道,有心瞧瞧太子的反应。
太子脸色白了三分。
景明帝沉下脸来:“如果你不想去——”
“儿子想去!”太子忙打断景明帝的话。
他重新当上太子,屁股还没坐热呢,可不能令父皇失望。
景明帝静静看着太子。
太子硬着头皮道:“父皇,儿子长这么大没离开过京城,初次领下这么重的差事委实有些不安。不知能不能……”
“有话就说。”景明帝缓了语气。
太子虽然懦弱了些,能认清自己几斤几两也不错。
“能不能找个伴一起去……”太子大着胆子提出这个请求,拿眼瞄着景明帝的反应。
景明帝怎么会让太子瞧出喜怒来,端着脸想了想,问:“你想要谁陪你去?”
太子悄悄松了口气,笑道:“父皇觉得谁合适就是谁,儿子不挑的。”
见好就收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反正有人陪他一起倒霉就行。
“这样——”景明帝微一沉吟,吩咐潘海,“把几位王爷都叫来。”
没等多久,御书房挤满了皇子,只除了已经去守皇陵的晋王。
景明帝默默数了一遍儿子们,见人数对上了,沉声道:“朕叫你们来,是想从你们中挑一人陪太子前往钱河县慰问灾民,不知你们谁愿前往?”
众皇子一听,不由面面相觑。
陪太子去钱河县?
众人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真正的陪太子读书啊!
第二个念头紧跟着冒出来:疫情严重、灾民暴乱的钱河县?这可是个苦差事。
第541章 抽签
景明帝先看向秦王。
秦王是养子,低调惯了,这种场合别的皇子不开口,他就更不可能开口了。
景明帝看向齐王。
齐王垂目而立,面上看不出多余表情来,心中却打定主意只要景明帝不点名,他肯定不当这个出头鸟。
储君之位空悬的时期,他与晋王的较量已经露了行迹。眼下太子复立,正是尽量降低存在感的时候,他出这个头没有任何意义。
且忍耐一时,等着太子作死才是正事。
景明帝目光滑向鲁王。
鲁王站在角落里,自以为无人注意,实则大大咧咧的站相令景明帝看得连连皱眉。
叫他去钱河县?他才不去咧,这么多人里就他是个郡王,凭什么苦差事想着他了?
不去,不去,坚决不去!
景明帝看向蜀王。
蜀王内心:不想去……
湘王内心:不想去……
郁谨:媳妇快生了,当然不想去……
景明帝气得摸了摸龙案上的白玉镇纸。
很好,这些小畜生!
既然都不想去——景明帝从头至尾,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众皇子登时紧张起来:父皇要点名了!
也不知道谁是那个倒霉蛋呢?
“为何没人说话?”景明帝先问了一句。
众皇子硬着头皮纷纷表示出一个意思:如此光荣的差事,不好与兄弟相争,一切听从父皇吩咐。
“既然如此——”景明帝停顿一下,淡淡道,“那便抽签吧。”
众皇子一脸古怪。
抽签?
这么严肃的事儿,抽签合适吗?
景明帝心中冷笑:没有比抽签更合适的了,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你们觉得如何?”
众皇子齐声道:“抽签最好。”
景明帝扫了潘海一眼,示意潘海去拿签筒。
不多时潘海捧着一个朱漆精美雕花签筒回返,立在众人面前。
景明帝轻轻敲了敲桌面:“行了,抽签吧,这个就不用客气了。”
潘海清清喉咙,补充道:“共六支签,抽到兰花签的留下,抽到牡丹签的与太子一道去钱河县。”
众皇子默默抽了抽嘴角。
居然还是花签呢。
签筒在每个人面前经过,众皇子各自从签筒中取出一支签来。
郁谨垂眸翻过花签,露出一朵娇艳的牡丹花来。
他抹了一把脸。
娘的,运气太差!
他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死人堆里都摸爬滚打过,去一趟钱河县委实不算什么,可再有一个来月阿似就要生产了……
郁谨握着牡丹签,心头苦闷。
景明帝轻咳一声,问:“谁抽到了牡丹签?”
安静了瞬息,郁谨站出来:“儿子抽到了牡丹签。”
众皇子眼中顿时划过幸灾乐祸。
景明帝见是郁谨,莫名松了口气。
老七是个有点本事的,有他陪着太子一道去钱河县,至少不会担心太子缺胳膊少腿回来。
“你们都散了吧,老七,你留下来。”
众皇子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从没像现在这般迫不及待离开皇宫。
御书房内,景明帝看看太子,又看看郁谨,道:“你们明日就出发吧,兄弟二人要相互扶持,注意安全。”
二人齐声应是。
“老七,朕知道你惦记你媳妇。好在钱河县离京城不远,你们早去早回,想来用不了太多时日……”
“儿子明白。”郁谨面上没有露出半点不满。
既然已经抽到了牡丹签,再一脸怨气白白招皇帝老子不待见,他才没有那么傻呢。
景明帝见郁谨毫无怨色,果然露出笑意:“这就好,你们出去吧。”
郁谨与太子前后脚才出门口,太子就向郁谨肩头拍去。
郁谨下意识躲开,太子扑了个空,讪讪一笑:“七弟,你能陪我去,我还挺高兴的。”
郁谨呵呵笑了笑。
他不高兴!
太子没有意识到被嫌弃了,语气亲热:“那日七弟救了淳哥儿,哥哥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有七弟陪我去,我就安心了……”
莫名被当成了好人,郁谨抽了抽嘴角,也不怎么接话,听太子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脚步一顿道:“二哥莫送了,不顺路。”
他冲太子抱抱拳,快步离去。
太子立在原处,摸了摸鼻子。
老七还是这么冷淡。
不过他是看出来了,老七面冷心热,比那几个口蜜腹剑的强多了。
太子回到东宫,把去钱河县的事对太子妃说了,叮嘱道:“换洗的被褥不用多了,准备三套就可……对了,我常用的枕头要带着,怕用别的睡不惯……”
太子妃听到太子连痰盂都要带着,忍无可忍道:“殿下是去赈灾,不是去游乐的,带上这些不妥。”
“不妥?”太子如踩了尾巴般跳起来,“我就带个用惯的物件,怎么就不妥了?冒着生命危险去赈灾已经够辛苦、够倒霉了,还不能让自己稍微舒服点?”
太子妃肃然道:“殿下,钱河县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您受皇命前去慰问灾民,自己用的物件要带几马车,落在官员与百姓眼中,岂不坏了名声?”
她原就觉得当一个清闲静王再好不过,奈何天意弄人,祭祀时一场地动令这个男人翻了身,也让她与淳哥儿的命运变得莫测。
倘若皇家能够和离,她真想带着淳哥儿远离这摊烂泥!
“坏了名声?”被太子妃这么一说,太子迟疑了。
他好不容易重新当上了太子,不能坏了名声。
“那好吧,你看着收拾就是……”太子沮丧说完,懒得再看太子妃那张义正言辞的冷脸,抬脚去花园找小宫女聊天去了。
郁谨回到王府,直奔毓合苑。
五月初正是花木葱郁的季节,毓合苑的兰花在幽静的角落开了一丛丛,高大的合欢树绽放了无数毛茸茸的粉色小扇。
姜似肚子已经很大,由窦姝婉陪着在院中慢慢散步。
二牛懒洋洋跟在后边,时不时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扫过姜似绣满兰草的裙角,好引起女主人的注意。
察觉郁谨回来,二牛颠颠迎了上去。
郁谨心中惦着如何与姜似提去钱河县的事,完全没留意一只大狗的热情,沉着脸从旁边走过。
二牛:“……”
第542章 说梦
见郁谨过来,窦姝婉欠欠身,告辞离去。
姜似收回视线,侧头问郁谨:“父皇传你进宫为了何事?”
郁谨拉住姜似的手,陪她往前走。
数朵合欢花随风飘下来,落在二人前方的青石板路上,男人的皂靴踩过去,在路面上留下红痕。
郁谨开口道:“父皇叫我与太子一道前往钱河县赈灾。”
姜似停下来,拧眉:“钱河县?”
前世的景明二十年,她与郁谨还在南边,并没受到这场地动的任何影响。
可这场地动她却有些印象。
大周地域辽阔,旱涝、地动等天灾颇多,她之所以有印象并不是因为这场地动发生在钱河县,算是离京城最近、伤亡人数颇多的一次地动,亦不是因为地动之后随之而来的疫情,而是因为二次地动。
不错,就在景明二十年的五月,天子派刚刚复立的太子前往钱河县抚恤灾民,太子胆怯不敢入城,歇在了离钱河县相距不远的一个大镇上。
一天夜里,二次地动在这个镇子发生了,因为人们都在睡梦中,伤亡无比惨重,整个镇子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太子在这场灾难中侥幸生还,而除了随行几个幸运儿,那些随太子歇在镇上的赈灾官员几乎伤亡殆尽。
姜似的脸一点点白了,变得毫无血色。
前世阿谨没有出现在这次出行的人员中,如何保证阿谨是那少数幸运儿之一?
这个险,不能冒!
见姜似脸色难看,郁谨心疼抚了抚她苍白的面颊:“别担心,南疆多瘴气,各种时疫更是屡见不鲜,对如何防治疫病我有些经验,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倒是你快要生产了,很让我放心不下……”
郁谨说着,越发无奈自己的霉运。
那只牡丹签怎么就被他抽到了呢!
御书房里,景明帝同样提起这个话题:“没想到牡丹签被老七给抽到了。潘海,不瞒你说,他们几个里老七抽到牡丹签朕最安心。他们一个个在京城长大,锦衣玉食,没经过风雨,不像老七在南疆还学到了几分本领,去钱河县那种乱的地方能沉得住气。”
这样也好帮衬一下太子。
潘海笑着恭维道:“可见您的心意正是天意。”
景明帝一怔,而后笑起来,竟是近日来少有的开怀。
潘海暗暗叹口气,心道不枉他做一番手脚,只希望燕王永远不知道才好。
在潘海看来,郁谨陪太子前往钱河县,虽然是一桩苦差事,却能让皇上印象更好,还能结交一下大臣,深究起来也不算太坑人。
嗯,他其实也是为燕王好呢。
潘海自我安慰着,那点内疚烟消云散了。
毓合苑中的合欢树下,姜似站定,微微仰头问:“阿谨,有件事我还没问过你。”
“你说。”郁谨伸手接住欲要落到姜似肩头的花瓣,轻轻弹落在地。
树下的地面,浅浅铺了一层粉色的合欢花,如稀疏织就的艳丽花毯。
“我及笄那年你从南疆回来,怎么就留下了,没想着再回南边?”
前世的轨迹明明不是这样的,阿谨那时参加过她与季崇易的婚礼不久就离京了,直到她流落到乌苗,对她来说才是二人初见。
郁谨笑了:“本来准备回去的,还没走你不是就退婚了嘛,于是我就留下来了。”
姜似轻轻抿了抿唇。
果然是因为她才留下来的。
可因为这样的改变,她明明重生而来,却对阿谨的命运两眼一抹黑。
姜似存了心事,夜里睡得有些不安稳。
郁谨伸手落在她腰间:“阿似,你真的莫要担心我,你这样反而让我担心……要不明日我找个由头跟父皇说不去了,让他换别人去。”
姜似嗔他一眼:“已经定下的事,岂能说不去就不去的,你当父皇是普通的父亲?再者说,是你抽签抽到了,没有什么可说。”
郁谨被噎个半死,讪讪道:“手气差了点儿。”
姜似靠过来,依偎在男人宽阔的胸膛里,柔声道:“好了,睡吧,明日一早你就要出门了。”
“嗯,睡了,你别胡思乱想,不然我会睡不着。”
“知道了。”
帐子里的声音渐渐歇了。
翌日,晨曦微露,姜似猛然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郁谨忙起身,揽住她的肩:“阿似,怎么了?”
姜似眼珠转了转,缓缓回神。
苍白的面庞在昏暗的纱帐里如白玉,挂着尚未褪去的惊恐。
“阿似?”
姜似用力抓住郁谨的衣袖,小声道:“阿谨,我做噩梦了。”
“梦到了什么?”要是换了别人,郁谨定然扔一个大大的白眼,顺便鄙视两句。
做个梦而已,矫情什么?
但开口的是姜似,当然就不一样了。能有好好安慰媳妇的机会,多好的事。
郁谨把姜似拉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怕,如果是噩梦,说出来就不准了。”
姜似伏在郁谨怀里,颤了颤睫毛。
她其实并没有做噩梦,只是要用这个由头避免郁谨陷入危险中。
“我梦到你们到了钱河县那里,住到了临近的一个镇子上,结果有一日夜里那个镇子突然发生了地动,所有人都在地动中丧生了……”
太子幸存这一点她没有提。
无关紧要……咳咳,不能这么说,主要是说得太详细用做梦就解释不清了。
“地动?阿似,你定然是太过担心,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姜似往外推了推郁谨,神色严肃:“阿谨,你不要因为我只是做梦就不当回事,你忘了我懂乌苗语的事么,我又没去过南疆,这如何解释?”
郁谨见姜似如此认真,不忍她担心,忙道:“我信你。等到了钱河县那边,绝对不住到那个镇子上去。这样你总该不担心了吧?”
姜似这才展露笑意,再次叮嘱道:“你可不许哄我,眼下答应得好好的,一出门就当我说胡话给丢到脑后去了。”
她若不是身怀六甲,定要随他一同前往才安心。
“保证不会。阿似,你梦里是哪个镇子地动啊?”
姜似呆了呆。
第543章 离京
姜似没有记住发生地动的镇子的名字。
前世回到京城已是两年后,这场令寥寥幸存者心有余悸的灾难早已成了过往,她只是偶然听人提及,哪里会刻意去记一个临省小镇的名字。
“怎么了?”郁谨轻轻拍了拍她。
姜似回神,懊恼道:“忘记了。”
郁谨忍俊不禁,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做梦是这样,梦里一切细节明明清清楚楚,一旦醒来,登时就能忘了大半。”
姜似咬了咬唇:“没有记住镇名还是麻烦。”
她想了想,叮嘱道:“阿谨,等你到了那边,看一看太子他们决定住在哪个镇子后再拦,反正梦里住在何处是他们定的。”
“好,你放心就是。”
“真的记在心上了?”姜似也不嫌啰嗦,又问了一句。
郁谨捉住她的手放到心口处,眼中尽是笑意:“真的记在心上了。阿似,我什么时候对你的话不上心过?”
听了这话,姜似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当然完全放心是不可能的,发动地动的镇名她不知道,加之地动乃是突发天灾,存在太多未知。
蹙眉想了想,姜似斟酌道:“阿谨,在我梦里,那是一个颇繁华的大镇,镇上百姓不少。倘若可以,你就帮那些百姓一把……”
有些事情不知道可以心安理得,可知道了,哪怕与自己全无干系,那么多条惨死的性命就如泰山压顶,令人喘不过气来。
在地动中丧生的人,有像她与阿谨这样恩爱的夫妻,亦有许多稚儿。
郁谨颔首:“这是自然。”
姜似心中淌过暖流。
她用噩梦示警,郁谨答应下来是出于夫妻间的情分,可选择相信她的梦去帮那些百姓就不容易了。让那么多人相信还未发生的事,可没有那么简单。
“阿似,那你梦中,那个镇子是哪一日发生的地动?”
如果只是保住太子一行人,不去住那个镇子就是,可若想救助镇民,知道具体时间无疑要容易得多。
姜似遗憾摇头:“我也不记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在太子住到镇子上没有几日……”
她拧眉想着,实在回忆不起那些细节,喃喃道:“应该不超过三日吧。”
郁谨抬手抚平她的眉心,笑道:“行了,我记着了,你不要为这些费神。现在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他说着拉姜似躺下,拥着她一起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听身边人睡熟了,他才移开手臂,轻手轻脚起床。
“王爷——”阿巧见郁谨出来,忙上前行礼。
郁谨摆了摆手,轻声道:“王妃睡得正熟,莫要吵醒了她。”
阿巧迟疑望了一眼遮掩的房门。
难道王爷不让主子送?那主子醒来会失落吧——
“王妃夜里没睡好,才刚刚睡下不久。”
听郁谨这么一说,阿巧登时打消了叫醒姜似的念头。
主子怀着身孕呢,要休息好了才行。
五月里的清晨,阳光总是明媚得令人不忍贪睡,窗外鸟儿叫声清脆,叽叽喳喳个不停。
姜似睁开眼,手往身边探了探,摸了个空。
阿谨已经走了?
她坐起来,茫然揉了揉眉心。
听到动静的阿巧与阿蛮一起进来,身后跟着小丫鬟捧着手巾、脸盆等物。
“王爷呢?”
阿巧与阿蛮对视一眼。
阿巧回道:“王爷已经走了,见您睡得正香,就没叫醒您。”
姜似默了默,道:“伺候我梳洗吧。”
一番收拾,早膳已经摆好。
姜似由阿巧扶着坐到摆满碗碟的饭桌前,看着一桌子吃食只觉心中空荡荡的。
习惯了两个人一起用饭,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尽管不适应,姜似却吃了一笼包子、一碗小米粥才停下来,摸了摸肚子,竟不觉得饱。
盯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姜似暗想:有了身孕都是这般能吃么?
她记着良医正的话,到了快要生产时要控制食量,以免胎儿过大不利生产。
用过饭,还要去散步。
“主子,窦表姑来了。”
片刻珠帘掀起,窦姝婉走了进来。
姜似笑道:“表姑来得正好,咱们一道去园子里走走吧。”
窦姝婉伸手扶住姜似,二人往外走去。
“王妃吃得可好?”走在姹紫嫣红的园中,窦姝婉问道。
姜似心中虽惦记郁谨,面上却半点不露,笑眯眯道:“好着呢,吃了一笼包子,一碗小米粥,还想再吃,阿蛮不给吃了。”
窦姝婉扑哧一笑:“太医就是不一样,以往我在老家,从没听说有了身孕的人不许多吃的。”
姜似笑着眨眨眼:“表姑现在有了经验,以后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窦姝婉脸一红,瞪了姜似一眼:“王妃莫要拿我打趣。”
姜似知道窦姝婉脸皮薄,辈分上毕竟长了一辈,遂不再揶揄。
开春的时候窦姝婉与龙旦定了亲,与她一样,如今都算是有了牵挂的人。
“王妃莫要担心,王爷定然会在您生产之前赶回来的。”窦姝婉虽还待字闺中,毕竟不是懵懂无知的十三四岁少女,知道孕妇容易多思,宽慰道。
姜似目光越过一丛芍药花,看向远处:“嗯,他会很快回来的。”
离她生产尚有一个来月的光景,而伤亡惨重的二次地动就发生在不久后。等地动发生,太子定然要回了。
这一点她并不担心,说到底最担心的还是郁谨的安危。
整日的陪伴尚不觉得,而今那人出了门,满园美景似乎都失了颜色。
二人溜达了一会儿往回走,姜似突然发现一件事:“怎么不见二牛?”
姜似睡了回笼觉没有赶上送行,窦姝婉却送了,闻言道:“王爷带二牛一起去了。”
想想整日懒洋洋抱着骨头啃的大狗,姜似笑了:“让二牛出去透透风也好。”
二牛确实兴奋极了,跟在郁谨身边尾巴摇个不停。
太子惊得眼睛都直了:“七弟,你出门怎么还带着一只狗?”
随行官员亦暗暗摇头。
去赈灾带着狗?怎么觉得燕王比太子还不靠谱啊!
郁谨拍拍二牛的脑袋,严肃道,“二哥错了,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狗。”
第544章 狗官
“哪里不普通了?”太子扫量着二牛,“就是比别的狗块头大了点儿,肉多了点儿,呃,似乎腿脚还不太好——”
二牛忍无可忍一呲牙:“汪!”
它不发威,就以为它是只兔子吗?这个人真是欠咬!
大狗的视线落在太子屁股上。
它最擅长咬这里了。
太子被二牛盯得发毛,下意识往随行官员身边挪了挪,不满道:“七弟,你这可能是只会咬人的疯狗,还是赶紧送回王府吧。”
“汪!”二牛叫了一声,两条前腿一扬站立起来。
太子吓得脸色发白:“快把这狗弄走!”
二牛这一站起,快赶上成人肩头,郁谨摸起脑袋就更顺手了。
他轻轻给大狗顺着毛,笑道:“二哥又错了,一条合格的狗当然会咬人,不然用来干嘛?炖肉吃么?”
“不管它咬不咬人了,你赶紧把它弄走!”太子白着脸喊道。
郁谨脸色一正:“二哥不要为难弟弟了,这是随我一同出行的狗官。”
“狗官?”太子愣了愣。
郁谨指指二牛脖子前露出的铜牌:“这是御赐的腰牌,二牛乃是正五品啸天将军。二哥若是不信,不妨上前看看。”
随着郁谨介绍,大狗点点头,只用两条后腿着地往前走了两步。
太子猛然明白过来:敢情这大狗刚才立起身子,就是为了给他看腰牌。
这狗成精了啊。
发觉是条通人性的大狗,那在主人没下令的情况下定然不敢咬他,太子登时不怕了,反而对二牛生出几分兴趣。
“有意思,我还不知道七弟有一条被封了将军的狗。”太子摩挲着下巴道。
数名随行官员暗暗摇头。
先前见到出行人员中混入一条狗他们只觉得燕王胡闹,可现在想起来了,多年前皇上是封了一条狗为啸天将军,听说这狗对燕王有救命之恩。
当年京城因为这事还议论了一阵子,只可惜燕王常年不回京,渐渐就淡忘了。
太子完全不知道这事就有些不像话了,这是多不关心朝事啊。
人就是这样,太子被废斥后储君之位空悬,众臣忧心江山不稳催着景明帝尽快立太子,对太子复立欢欣不已,而今太子还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太子,心中就又开始各种叹气了。
好在这样的叹气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众臣差不多习惯了。
“七弟除了带了这狗——”
郁谨纠正道:“二牛。”
太子嘴角抽了抽,倒也不想得罪这个性情莫测的兄弟,讪讪笑道:“除了带了二牛,就没带别的?”
“还需要带什么?”郁谨不解,低头看了看周身。
“总要带几套换洗衣裳和惯用的物件吧。”想想太子妃收拾的那点东西,太子就十分不满。
“换洗衣裳与惯用兵器有亲兵拿着,别的没什么可带了。”郁谨抬头看看日头,“二哥,是不是该走了?”
太子叹口气:“走,走。”
又不是去游玩,催什么催!
随太子前往钱河县的是浩浩荡荡一支队伍,拉了药材、布匹等物资,抵达钱河县的地界时已是三日后了。
早早得到急报的赈灾官员等候在城外迎接,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不见人来。
“怎么回事?按说一个时辰前就该到了啊。”
“谁知道呢,莫非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
“就是来抚慰民心的,能有什么事耽搁?”
众人议论纷纷,猜测着太子一行人迟到的原因。
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很快就到了近前,对众人一抱拳:“各位大人,太子殿下在十里开外的白杨场停下了。”
白杨场是一片平缓山丘,遍山白杨,是由京城到钱河县必经之地。
众人面面相觑。
白杨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太子停在那里干什么?
太子是储君,更是代表皇上前来,不管停下来有什么想法,众人只能匆匆赶过去。
远远就看到一支队伍停在山林间,已经升起袅袅白烟。
这是做上饭了?
众人快步赶过去给太子见礼:“臣等见过殿下,殿下一路辛苦了。”
太子扫视着众人,问道:“你们都是在县城里参与赈灾的官员?”
为首的赈灾官员乃户部侍郎,姓赵,闻言回道:“臣乃户部右侍郎赵如庆,是此次赈灾的主官,这些是从京城随我一道来的官员,这是钱河县的一众官员……”
太子慢慢点头,实则除赵侍郎外没记住几个人。
“钱河县现在情况如何?”
赵侍郎脸色难看几分:“情况不大好,这次地动是钱河县百年难遇的一次地动,伤亡过万,且正是天热的时候,疫病已经有些不好控制了……”
太子掩住眼底的嫌弃,问:“那你们如何保证不染上疫病?”
这话听得众人嘴角齐齐一抽。
赵侍郎道:“臣等每次进城巡视后都会听从太医安排,服用汤药,以草药沐浴,熏蒸衣物……“
太子听得头皮发麻。
他的担心果然不错,进一次城需要做这么多事,可见疫病的厉害。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才不想涉险!
“不知城中百姓如何安置?”一道清越声音响起。
这么靠谱的问题竟令赵侍郎一时没接上话,缓了缓才看向与太子毫无相似又比太子俊美许多的那张年轻面庞。
郁谨没想到只是问了一个如此普通且正常的问题,竟然冷场了,明明太子那些智障问题这位赵大人答得流利着呢。
他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赵侍郎的失态。
赵侍郎回神,看向郁谨的眼神都有几分激动了:“目前城中划分出东西两个区域,没有疫病的聚在西边,家中有病人而不愿离开的依然留在东边。死伤人数正在登记造册中,凡是发现尸体一律集中掩埋,并发给家属一两银作为抚恤……只是疫情越发严重,聚在西边的灾民已经多次堵在城门口闹着要出城了……”
凡是发生疫情的地方,往往许进不许出,特别是钱河县离京城如此近,这些官员就更不敢放灾民出城了。
万一有携带疫病的灾民出去,可要起大乱子。
第545章 锦鲤镇
郁谨与赵侍郎一问一答,滔滔不绝,太子听得不耐,打断道:“先吃饭吧。”
赶了这么久的路,早饿了。
饭已经好了,很简单几大锅豆饭,还有亲兵现打来的野味。不过野味不多,只能供几位贵人享用。
太子只觉食不下咽,不满道:“兔肉要抹了蜂蜜烤才香。”
众人动了动嘴唇没敢开口。
怎么办,一开口就想把太子骂个狗血喷头。
二牛趴在郁谨身边吃得津津有味,心道:这人真聒噪,总有一日它要咬他屁股,让他老实点儿。
一顿饭草草吃完,太子擦了擦嘴,问赵侍郎:“你们平日在何处休息?”
“在城外搭了些草棚木屋。”
五月的天气对死人来说很不友好,尸体腐烂得快,对活人来说就舒服多了。
哪怕天地为席都能凑合,有木屋草棚者遮阳挡雨,条件算是不错了。
赵侍郎常年在京城养尊处优,原本也不想过得这么粗糙,然而钱河县离京城太近了,有个风吹草动就能传入皇上耳里,要是在赈灾之时贪图享乐,那才是想不开作死。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户部右侍郎,这次赈灾中如果表现亮眼,位子也该动一动了。
“草棚如何住人?”太子眉头一皱,想到要表现好点,咳嗽一声道,“各位大人都是赈灾的干吏,若是住的不舒服,累垮了身体,那就不美了。”
赵侍郎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恭敬敬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就没有离着钱河县近且又没有地动、没有疫情的地方?”
郁谨看一眼太子,心头一跳。
现在看来,阿似那个噩梦还真有些意思,太子居然真的提出来住到附近的村镇上。
对姜似所说的噩梦,若说坚信会在现实中发生,那就是大瞎话。他怎么也是个带脑子的,对媳妇再全心全意都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与怀疑。
但是,阿似要他相信,那他就愿意相信。
这就与脑子无关了,而与心意有关。
阿似不让他住到那个镇子上那他就不去住,梦中情景会不会实现有什么关系呢,至少能让媳妇安心。
郁谨决定先不掺和,冷眼等着最终决定。
众人互相看看。
明白了,太子这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混日子啊。
有太子挑头,他们当然何乐而不为,找个离县城近的镇子住下确实比住草棚木屋舒服多了,也不耽误每日过来勘察灾情。
被人弹劾?
不存在的,这可是太子的提议。
赵侍郎给一名下官使了个眼色。
下官开口道:“回禀殿下,这样的村镇有一些。离钱河县最近的是大河村与小河村,就在县城边上,咱们从这里出发,再往前行数里就能到了。除此之外,还有双羊镇、锦鲤镇、乌鸡镇等几个镇子,其中离钱河县最近的是双羊镇……”
太子听得脑仁儿疼,打断道:“村子就算了,说说这几个较近的镇子里哪一个最繁华?”
繁华?
回话的下官愣了愣,才道:“要说繁华,自然及不上地动之前的县城,更及不上京城了,这些镇子里最热闹的当属锦鲤镇。”
太子微微点头:“锦鲤镇听着就不错。离钱河县多远?”
下官道:“离钱河县不足十里。”
“还是挺近的,这次地动没有受到牵连么?”太子一听离钱河县这么近,不大放心追问道。
赵侍郎眼角微微抽搐。
太子在当地官员面前表现得这么怕死,连他都觉得尴尬!
数名京官默默抬眼望天。
太子真给朝廷长脸……
那名下官回道:“说来奇怪,钱河县地动,周边村镇多多少少都有人员伤亡,唯有锦鲤镇无一例伤亡,只倒塌了几间屋舍。”
太子一听大为满意,拍板道:“就住锦鲤镇了。”
他装模作样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天色已晚,就直接去锦鲤镇吧,等明日一早再去钱河县勘察灾情,抚慰百姓。”
众人忙应了,队伍由当地官员带路,浩浩荡荡赶往锦鲤镇。
锦鲤镇是个大镇,在钱河县之下就属这个镇子最热闹。
站在镇子街头,太子颇为满意。
好歹比他想象中的断壁残垣强多了,就住这里了。
郁谨混在队伍中,一直没有出声。
他在等。
阿似不记得镇名,倘若把阿似的梦完全当真,为了万无一失,他要等太子确定住下才会行动。
在当地官员安排下,临时住处已经安排出来,供太子等人住的地方是一个乡绅的宅子。
宅子不大,还算干净。
太子巡视完,满意点点头,习惯性伸手去拍郁谨肩膀。
郁谨习惯性躲开。
“七弟,你这就见外了啊,哥哥就是觉得你亲近。”自从郁谨救了儿子,在太子心里就成了可靠的人,连那顿狠揍都不计较了。
没想到他不计较,对方还这么冷淡。
郁谨淡淡道:“在南边呆久了,不习惯别人突然的接触。”
“呃,哥哥就是跟你说一声,这里还凑合着住,先歇着吧。”
“嗯。”郁谨言简意赅点头,立在抄手游廊里见太子进了房间,环视一眼小院,又抬头望天。
天空碧蓝,阳光灿烂。
某天夜里,这个镇子真的会因地动而成为一片废墟,无人生还?
郁谨不由想到了毕恭毕敬迎他们进门还把主院让出来的乡绅,以及带着几分生疏给他们上茶的乡绅之女。
他们用了人家最好的。
还有进镇子时镇上百姓的好奇与激动。
郁谨按了按心口。
没有人的心是石头做的,如果冷硬,不过是保护自己的铠甲而已。
哪怕没有阿似的嘱托,他亦愿意救一救这个镇子上的人。不为什么名声,也不提为大周江山,想救人对他来说从没那么多复杂的原因。
他是人,想救与他一样的人,就是这么简单。
就当替他与阿似未出世的孩子积福吧。
郁谨抬脚走进房间,躺在床榻上琢磨起来。
阿似说在梦里太子住到镇子上没几日就地动了,到底是哪一日他无法确定,但第一日没地动是肯定的。
既然如此,今晚就好好睡一觉,等明日再说。
第546章 乱子
翌日照样是个好天气。
郁谨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去院子里打了会儿拳,等重新冲过凉,太子那边才传来洗漱的动静。
在外边不太讲究,陪太子与郁谨一道用早饭的是赵侍郎。
乡绅亲自端着托盘进来,摆碗筷的则是他女儿——一个青春秀丽的小娘子。
太子忍不住多看了小姑娘几眼。
虽然与东宫的莺莺燕燕不能比,这种乡间野花也是别有一番味道的。
太子是个离不得女人的,可这次出行不能带妻妾宫女,一颗心不由骚动起来。
乡绅见太子多瞧了女儿几眼,激动得脸都红了。
老天啊,他们祖上积了多少德,居然有机会招待太子与王爷!
倘若女儿被太子看中,那可是一步登天。
啪的一声脆响,一双筷子掉到了地上。
小姑娘忙捡起来,放在衣裙上蹭了蹭,就要往饭桌上放。
乡绅忙拽了女儿一把,斥道:“掉地上的筷子怎么还能给贵人用,快拿出去。”
小姑娘委屈翘了翘嘴,扭身出去了。
太子眉头一皱。
举止这般粗鲁,令人大倒胃口。
他那点兴致登时烟消云散。
乡绅忙赔罪:“小女粗野,唐突殿下了。”
“无妨,这里不用你伺候,退下吧。”对小姑娘都没了兴趣,对小姑娘的爹就更没兴趣了,太子不耐烦道。
乡绅退出去,把女儿叫过来一顿数落:“平时不是挺机灵的,怎么连个筷子都拿不稳?这也就罢了,筷子掉了还往身上擦,你是要气死我啊?”
少女笑嘻嘻道:“我是故意的嘞,这样那双色眼就不会盯着我瞧了。哼,别以为爹打的主意我不知晓,我告诉您,我宁可嫁给种田的庄稼汉,也不要去给色眯眯的太子当小妾嘞——”
“死丫头,你给我小点声——”
少女冲乡绅吐了吐舌头,飞快跑了。
乡绅无奈摇了摇头。
罢了,儿女大了不由人,他还是不操心了,省得气死。
饭厅里,太子磨磨蹭蹭用过早饭,心知实在躲不过,对赵侍郎道:“走吧,去钱河县城看看。”
赵侍郎悄悄松了口气。
他还真怕这位殿下连去都不去,让他们这些京城来的面上难看。
半个时辰后,太子一行人出现在县城门口。
“殿下,您先套上外衣再进城吧,外衣是用草药熏蒸过的。”
太子自然不会推脱,忙把赵侍郎递来的薄薄外衣套上,指了指丈余的城墙道:“登高望远,咱们就在城墙上看看吧,这样还能一窥全貌。”
众人神色扭曲了一下。
“咳咳,太子说得是。”赵侍郎哭笑不得,见太子半点不愿涉险,倒不强求。
皇上派太子来抚慰灾民,说起来是做给百官与天下人看的,回去大笔一书传扬开来,人人称赞太子仁心,谁会知道太子究竟进没进城呢。
这样也好,至少太子的安全万无一失。倘若太子有个好歹,那他的仕途才是到头了。
众人陪着太子登上城墙。
正如太子所说,登高望远。
郁谨站在城墙上放眼看去,就见东北边大片大片的废墟,瞧着触目惊心。到了西南方向倒塌的屋舍就少了些,那边似乎本就空旷,此时建起了无数帐子,能望见缩小的人影走动。
他默默望着这些,面色没有多少变化。
在南边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争,比这更惨的景象他见过许多次。只不过那样的惨景有自己人与敌人共同构建,而眼前受难的皆是大周百姓。
郁谨这才发觉两者给他的感受还是不同的。
而太子已经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那日在太庙殿前的地动,天地摇动,旗杆折断,他事后想起来无比后怕,已经觉得是最吓人的场面,没想到眼前能这么惨。
他甚至望见数名兵士抬着一具肿胀尸体往一处走去。
幸亏离得远,不然他晨起用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太子双目无神,看向赵侍郎:“地动这么久了,怎么还有死人?”
赵侍郎对太子的天真已经不想评议,回道:“那是死于疫病的人,往往一人患病,就会殃及一家,继而全家死绝……”
太子猛地打了个哆嗦。
疫病太可怕了,他要回家!
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太子白着脸道:“控制不住么?”
赵侍郎苦笑:“疫病哪有这么好控制的,往往都是——”
怕吓着太子,他没说下去,只听一个冷淡的声音接口道:“全死绝了,也就算控制住了。”
太子与赵侍郎齐齐看向说话的人。
郁谨面色淡淡,仿佛刚刚接话的不是他。
到现在他已经明白了这些人的打算。
赈灾当然要赈,但城中的人想出去是休想。就这么耗下去,等什么时候城中不再因疫病死人才算解决,只不过到那时还有多少活人就听天由命了。
这种处理疫病的法子,算是多少朝代传下的惯例。
在天灾面前,人命贱如蝼蚁,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侍郎不料郁谨会把不堪的真相就这么直接揭开,讪笑道:“王爷过于悲观了,目前聚在西边的百姓,尚且问题不大——”
话还未说完,突然一阵骚乱传来。
城内涌来数十人,聚在城门口处与手持长矛的兵士对峙着。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快开城门,我们不要留在城里等死——”
衣衫褴褛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神色麻木而绝望,个个双眼通红呐喊着。
太子张了张嘴:“这些人——”
赵侍郎解释道:“聚在西边想出城的百姓。”
太子眼中闪过嫌恶之色。
谁知道这些贱民有没有染上疫病,居然闹着出城,对别人的生命安全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幸亏他明智,只是站在城墙上瞧瞧,不然真的进城去,就要被这些贱民唐突了。
太子默默赞了自己一句。
钱河县令见灾民在太子面前闹得不像样子,扯着嗓子高喊道:“大家静一静,听本官说。朝廷一定会好好安置大家,不会轻易抛弃任何一个人。你们看,这是太子殿下,殿下代表皇上来看望大家了——”
人群一静,一只破鞋突然扔上墙头,正中太子脑门。
第547章 晨钟
太子捂着脸惨叫一声:“有刺客——”
城墙下,越发混乱。
“太子来了都不敢进城,可见是要把我们关在城里等死了。放我们出去!”
“对,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出去,我们要活命——”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城门前人越聚越多,隐隐有冲破城门的架势。
赵侍郎狠狠瞪了愚蠢的钱河县令一眼,忙对太子道:“殿下,您先下城墙吧。”
太子忙不迭应了。
太危险了,这些贱民疯了吗,连太子都敢袭击!
赵侍郎掩护着太子从城墙上往下退,郁谨却没有动。
城门处已经爆发了流血冲突。
眼看着一名男子要把城门冲垮,守门兵士忍无可忍拿长矛挑了过去。
男子被刺中胸口,惨叫一声,头垂下来。
这番动静登时镇住了冲击城门的百姓。
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平日里哪敢与官兵硬碰硬,不过是死亡威胁当前,不得不反抗罢了。
突然发现身边的人惨死,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
郁谨拽住了顺着梯子往城外爬的太子:“二哥,这种情况你要说两句,不然会爆发更大的冲突。”
太子忙甩开郁谨的手:“别开玩笑了,我什么都没说呢就让破鞋袭击了,要是再说两句,袭击我的就要变成利箭了!”
郁谨扯了扯嘴角:“二哥多虑了,受灾的百姓哪来的利箭?破鞋已经不多了。”
“不行,绝对不行!”太子把衣袖抽出来,忙顺着墙梯往下爬。
而城门下经过短暂的平静后,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嘶声哭起来:“虎娃他爹,你不能死啊,你死了孩子们怎么办?”
妇人怀中的男童跟着放声大哭。
突然,妇人抱紧男童往城门处冲去,疯狂喊道:“求求你们发发慈悲,我不出去,让我儿子出去吧,我儿子没生病,真的没生病——”
几支长矛挡在妇人面前。
妇人把怀中孩子往一名兵士身上推去:“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吧,他明明是个好好的孩子,不能留在城中等死啊……我不走的,让我走我也不走,我还要回去照顾妞妞呢——”
妇人的喊声令兵士面上露出几分不忍,可上官的命令不能违背,随着妇人把孩子往前送,手中长矛下意识刺了过去,等反应过来往回收,孩子已经被刺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虎头,我的虎头!”抱着染血的孩子,妇人终于崩溃了,头一低竟对准长矛冲去,“你们这些畜生干脆把我也杀了吧,我们一家人正好团聚了——”
郁谨眼神一缩,捡起砸向太子的那只破鞋扔了出去。
破鞋击中妇人膝盖窝,妇人腿一软摔倒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火光电石间,而那些百姓则以为妇人连同孩子都被守门兵士的长矛刺死了。
如果说男人的死令这些百姓暂时胆怯了,妇人与孩子的死却放出了他们心中的暴戾。
本该保卫家国百姓的兵士却对妇孺举起了刀枪,那他们还有什么指望?
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人群越发暴动起来。
郁谨骂了一声:“这些蠢货!”
本来能控制住的局面,只要太子说几句适当的话就能避免这些无畏流血,可偏偏太子第一时间逃了,以至于场面开始失控。
“弓箭!”郁谨伸手。
一旁龙旦立刻递上长弓与箭囊。
郁谨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迅速弯弓拉弦,箭如流星飞了出去。
利箭破空,直奔高高的钟楼而去。
“嗡——”肃穆悠扬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响彻全城。
又是接连两支箭射去,钟声再响,传得更远。
鼓响,城门关闭,万家入眠;钟鸣,则城门开启,人们开始一天的劳作。
晨钟暮鼓本就是城中百姓听惯的,可从灾难发生以来,他们再也没听到过象征着黎明的钟声。
没有黎明,那便只剩下了黑暗。
百姓们愣在原地,有些痴了,再然后不由自主追逐着箭来的轨迹,看向立在城墙上的青年。
弯弓拉箭的年轻人逆着光,瞧不清面容,却能看到他挺拔如白杨的身姿。
见压住了场面,郁谨沉着脸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王爷!”还没来得及离去的赵侍郎大惊失色。
不足两丈的城墙,对郁谨来说毫无困难就落到了实地上,亦落到了那些百姓面前。
“我是当今圣上第七子,燕王。”郁谨说完,大步向他们走去。
百姓们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
郁谨面无表情穿过去,走到摔倒在路边草丛里的妇人面前,弯腰抱起吓得忘了哭泣的男童。
男童肩头还在往外冒血。
“龙旦!”郁谨喊了一声。
早就随着郁谨跃下城墙的龙旦颠颠跑过来:“王爷?”
“给这孩子包扎一下伤口。”
龙旦忙把男童接了过去。
男童一到龙旦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那些原本绝望麻木的灾民,听着孩子的哭声露出欢喜的笑。
原来那娃娃没事!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对这些看不到活路的灾民来说,他们以为的男童的死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当他们知道孩子还活着,生的希望如春芽,悄然滋生。
不多时,摔在草地上的妇人亦爬了起来,惶恐看向郁谨。
郁谨不吝微笑,温声道:“大嫂放心,本王会带你的孩子出城,把他安顿好。”
“真的?”妇人眼中迸出强烈的惊喜。
“我随太子奉天子之命前来看望大家,自然不会随口许诺,大嫂可愿信我?”
妇人望着青年那张清俊无双的面庞,用力点了点头:“小妇人信的——”
她话说了一半,突然痛哭起来。
这一哭,无数百姓跟着哭起来。
他们就这么站着,抬手抹着眼泪。无论男女老少,皆放声痛哭。
这样的场面颇古怪,几乎闻所未闻,可又格外震撼人心。
至少赵侍郎被震撼住了。
他能被指派为主官前来指挥赈灾,在景明帝眼中自然算是一位干吏,先前随太子准备撤退也是无奈之举,被太子狠狠拖了后腿而已。
望着跳入城内的青年,赵侍郎撸了撸袖子。
燕王皇子之尊尚且不惜己身,他又算什么!
第548章 不失信
准备从城墙跳下的赵侍郎被随从死死拽住:“大人,不能跳啊,城墙近两丈高呢,您要跳下去,腿会摔断的!”
赵侍郎往下看了看,脸一白醒过神来。
人家燕王是在南疆战场混过的,他一个老胳膊老腿的文臣,跟着凑什么热闹。
恢复了理智,赵侍郎命人搬来墙梯,顺着梯子爬下去。
“大嫂家中还有什么人?”郁谨问。
妇人答道:“还有一个女儿,她,她发热了——”
人群一静,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发热,往往是疫病的征兆。妇人的女儿疫病发作,说不定妇人也染上了……
这些急着冲出城去的灾民几乎都是聚集在西区的人,自认为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不想留在城中等死。
他们怕被妇人殃及。
妇人似乎也明白情况,突然跪下来对郁谨砰砰连磕了三个头:“王爷,虎头就交给您了。”
她无比留恋看了龙旦怀中男童一眼,转身就跑。
没有人出声挽留,只有男童响亮的哭声:“娘——”
这样的哭声令人闻之心酸,但对见惯了生生死死的灾民来说,却也只是这样了。
他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人,能怎么样呢?莫非劝妇人不要管等死的女儿?
郁谨沉默片刻,对龙旦道:“先把孩子带走吧。”
“王爷不可!”赵侍郎急慌慌冲了过来。
郁谨看向他。
赵侍郎苦口婆心劝道:“王爷不能意气用事啊,这孩子的家人染了疫病,他此刻说不定已经有疫病在体内潜伏,只等发作了。若是把他带出城去,一旦疫病流传开,那就是无法控制的灾难,无法对皇上与天下百姓交代啊……”
他理解这位年轻王爷的善心,可这种情形不能靠善心,善心往往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这样的教训史上可不鲜见,最好的办法就是遵循惯例:先观察疫情,倘若实在不可控制,就只能牺牲这些人以绝后患。
赵侍郎的话却触及了灾民们的痛楚。
“我们没病,我们家人也没病,为什么不能放我们出去?”
见赵侍郎下来了,钱河县令也跟着下来了,板着脸道:“有病没病,不是你们说了算。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有病,可等出了城,把疫病带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人群中就有人呸了一声:“要是这么说,县老爷还是城中人呢,怎么就能进进出出?”
又有人道:“就是啊,还有那些进城救灾的兵士,他们为什么能进出城?”
钱河县令被噎得无话可说,脸涨成了猪肝色。
郁谨瞥了一眼钱河县令,暗想:这种智障是如何当上县令的?
“各位稍安勿躁。”郁谨扬了扬手。
人们安静下来。
对于这位敲响钟声救下妇孺的年轻王爷,他们愿意听听他讲什么。
“各位对县令与救灾兵士可以进出城有疑问,就请侍郎大人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赵侍郎被郁谨推出来虽然无奈,可想到刚才灾民们齐声哭泣的情形,暗暗叹了口气,道:“各位可以看到,我们若要进城,需要换上草药熏蒸过的衣物,出城后更要反复洗药浴,服汤药……而那些兵士不但要做这些,出城的住处还是专门圈定的,他们只能住在城外那片地方,哪怕等这次救灾结束,亦要观察至少半月,没有问题才允许离开……”
听着赵侍郎的解释,有人喊道:“我们也可以那样,只要让我们出城!”
赵侍郎苦笑道:“城中数万人,一旦出城,如何能让这么多人全都留在圈定的地方个把月?而只要有一个潜伏着疫病的人离开,就有可能造成一城、一国的灾难,这样的责任谁付得起?”
人群沉默许久,有人喃喃道:“所以我们就该等死吗?”
赵侍郎当然不能这么说,忙道:“皇上与朝廷都惦记着大家呢,如何会让大家等死?如今城中不是分出东西二区么,大家且在西区安心住着,等城中不再有疫情出现,就放大家出城……”
“那这个孩子呢?”有人指向龙旦怀中的幼童。
几岁大的孩子哭累了,靠在龙旦肩头开始打盹儿。
龙旦虽是个大男人,抱着这个小小软软的娃娃却有些心疼了,不由抱紧了些,紧张看向郁谨。
无论如何可怜这个孩子,最终他还是要听主子的。
正在打盹儿的幼童不知道自己瞬间成了无数人的焦点,攥着小拳头睡着了。
“王爷刚刚说会把这个孩子带出城去……”
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关系到自身生死时,对一个陌生孩童的怜悯就不算什么了。
郁谨微微颔首:“本王是这么说过。”
赵侍郎不停给郁谨使眼色:“王爷,切莫因为一个孩子造成一城混乱啊——”
郁谨正色道:“赵大人错了,造成一城混乱绝不是因为一个孩子。再者说,本王若是连一个孩子都失信,岂不是辜负了父皇的重托?”
赵侍郎抖了抖面皮。
燕王真会扯大旗,明明得到皇上重托的是太子,燕王只是陪太子来的。
对了,太子呢?
想想早就脚底抹油的太子,赵侍郎忽然觉得还是燕王讨喜些。
尽管有些年轻人的意气,可品性是好的。
不管心善会不会办坏事,心善终究是心善,永远比冷酷无情要强。
“诸位且听小王一言。”郁谨冲灾民拱了拱手,朗声道,“小王既然答应了那位大嫂把她的孩子带出城,就会言而有信——”
“就不怕这孩子潜伏着疫病吗?如果这孩子能出城,那我们也要出去!”人群一时激动起来。
郁谨抬手往下压了压,人群又静下来。
煎熬绝望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有贵人说可以带人出城,哪怕只是一个孩子,其实也给了这些人无限希望。
对于给他们希望的人,他们当然多些耐心与尊重。
“这孩子带出去后会进行隔离观察,无论结果如何,到时候定会与大家说一声。”郁谨叹口气,“他刚刚死了爹,娘也见不着了,大家不会与一个幼童计较吧?”
“那我们呢?”听郁谨这么一说,不少灾民赧然,语气软下来。
第549章 希望
当面临生死时,大多数人会打破束缚,比如对高官显贵的畏惧。
灾民们目光灼灼盯着郁谨。
尽管对这位王爷大有好感,倘若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们依然会闹,绝不甘心就这么在城里等死。
疫病有多可怕,他们瞧得清清楚楚。
好好一个人,转天就会发热、呕血、浑身溃烂……想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这里曾经是他们安居的乐园,而现在则是地狱。
他们是人,为什么要在地狱呆着?
郁谨从灾民们的眼神中看到了决然。
他暗暗摇了摇头。
赵侍郎等人一心想让灾民老老实实呆在城中,以为凭借朝廷的威望这些平日不敢直腰的百姓会言听计从,却忽视了求生的力量。
他敢肯定,如果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给这些人一个希望,接下来的冲突会一次比一次激烈,到最后就会变成兵士与灾民之间的厮杀。
当然,朝廷赈灾调来了不少卫兵,最终定会解决这些灾民,再在疫情上稍作文章,这些流血冲突就能掩饰过去,甚至最后粉饰成功劳亦有可能。
他在南边曾见过将士斩杀无辜百姓冒充军功,对此深恶痛绝。
“各位且等一等,小王会与侍郎大人等人商量如何安排你们,等商量出结果,会来这里亲自告知诸位。”
“什么时候能商量出结果?”有人喊道。
无数人附和:“是啊,要是一直商量不出结果,难道我们就一直等着?”
“今日申正时分,小王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郁谨环视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肃然道。
灾民们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喊道:“好,我们信王爷,等申正时分再来这里!”
赵侍郎嘴唇翕动,多次想要开口阻止,这种情形只能按捺住。
等出了城门,赵侍郎叹道:“王爷,您冲动了!”
郁谨看一眼被顺利带出城的幼童,淡淡道:“等人齐了再说吧。”
离钱河县城外不远处的大片空地上是一片营帐,这些就是那些兵士的落脚处。
另一边则建起一排草棚木屋,与那些营帐泾渭分明,其中最宽阔的一间木屋就是这些赈灾官员的议事处。
郁谨默默打量着四周。
“太子殿下呢?”赵侍郎问陪着太子先出城的官员。
陪太子上城墙的官员不少,此时只剩下寥寥数人。
其中一人回道:“殿下回锦鲤镇了……”
赵侍郎窒了窒。
这就回锦鲤镇了?好歹装装样子去议事处走走啊。
对这位太子殿下赵侍郎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暗叹口气道:“王爷,那咱们也回锦鲤镇与太子殿下汇合吧。”
郁谨扬眉:“不知谁是这次赈灾主官?”
赵侍郎抱拳:“是下官。”
“太子来此目的为何?”郁谨再问。
赵侍郎回道:“代表皇上来抚慰灾民。”
郁谨笑了笑,棱角分明的眉显出几分冷厉:“刚才太子已经抚慰了城中百姓,回锦鲤镇休息无可厚非,而赵大人的事务尚未完成。”
“王爷的意思是——”
“自然是与同僚好好商议如何解决城中百姓的安置问题了。”说到这,郁谨停顿一下,嘴角隐约挂着几分嘲弄,“还是说对城中百姓置之不理,让他们留在城里等死?”
赵侍郎眼皮跳了跳,忙道:“王爷误会了,这些天下官等人兢兢业业,断不敢无视百姓生死……”
郁谨不等赵侍郎说完,便道:“那就好,咱们去议事处。”
不多时议事处聚满了官吏,当然有一部分官吏陪着太子回了锦鲤镇,郁谨也不强求人到齐。
“今日的事,各位大人怎么看?”
赵侍郎苦恼叹口气:“王爷不该破例把幼童带出城来,此例一开,更难以安抚住那些百姓了。”
大周有资格上朝的京官有个好习惯,只要谈到正事,哪怕与皇上意见不合都能喷着唾沫说出来,更何况郁谨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
赵侍郎先开了口,京城来的官员纷纷附和。
那些地方官员则老老实实不吭声。
赈灾的物资是人家拉来的,军队是人家调来的,将来在皇上面前禀报情况的也是人家,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儿,老实听着吧。
“赵大人的关注点不对。”郁谨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本王说的是城中百姓的诉求。他们可以忍耐一日、两日,难道能一直忍耐下去?今日已经见了血,这只是个开端,如果不作出应对,等到大规模的冲突爆发,难道要把他们全部血腥镇压?”
他说着,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冷冷道:“如果是那样,这不是赈灾,而是屠城,诸位良心安在?”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人活一张脸,哪怕贪官污吏也想有个好名声,何况其中不少官员是愿意干些实事的。特别是地方低级官员,生于斯长于斯,与城中百姓沾亲带故,反而如钱河县令这样的外地官员没有这么多想法。
在大周,县级以上地方官员须乡贯回避,这也是钱河县令对城中百姓并无感情的原因。
赵侍郎被说得脸上挂不住,问道:“不知王爷有何应对之策?”
郁谨毫不客气,立刻道:“在城中,我提议再划出一个区域,称之为过渡区。”
“过渡区?”
“不错,现在只有东西二区,非此即彼,倘若东区有潜伏疫病的人直接进去西区,就会造成严重后果。若在东西二区之间设一过渡区,从东区进入西区者需在此区隔离两三日,减低患病者进入西区的可能……”
众人不由点头。
燕王这个提议不错,这样确实可以降低风险。
赵侍郎摸摸胡子表示赞同,道:“即便如此,亦打消不了西区百姓想要出城的念头。”
郁谨笑笑:“为何要打消?堵不如疏,何不给那些百姓一个希望呢?只要有希望,哪怕留在城里的人也会耐心等待。”
人活着就得有希望。
没人教过他什么大道理,但他十分清楚人在绝境中最需要什么。
不是眼前的一碗稀粥,几两抚恤银,而是能活下去的希望。
第550章 办法
希望?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郁谨此话的意思。
赵侍郎咳嗽两声,问道:“王爷如何给这些百姓希望?”
“我先问问赵大人,如今在西区聚集的百姓有多少人?”
赵侍郎对这个数据了然于心,立刻道:“截止到昨日,大概有两万八千余人。”
“那么东区呢?”
赵侍郎面现为难之色:“东区人数不好登记,每日都会有人死于疫病……”
几名地方官员悄悄擦起眼角。
钱河县算是大县,人口五万有余,而今一场地动加上疫情,人口折损了小半。
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问过太医了,疫病潜伏期大概在半月左右。从第一次发现疫情到现在已经过了十来日,那些最早到东区的人距离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几日,何不从中选出数百人先在城外扎营暂居,从而安抚住百姓?这样安稳度过那个潜伏期后,就可以把西区百姓放出城了。”
过了潜伏期没有发作就可以放出城去,这些官员亦是如此打算,只是他们为了万无一失不准备提前放出一个人,才使得灾民与朝廷的对峙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赵侍郎虽觉一个皇子如此为百姓着想不容易,但却认为郁谨的提议有些天真了,摇头道:“如今西区百姓近三万人,王爷可有想过如何选出数百人?百中选一,选哪个好,不选哪个好呢?不患寡而患不均,到时候没被选中的百姓心存怨愤,场面或许比现在还要混乱。”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不错,所以一切人为的选择都不会令人信服。”郁谨平静道。
“那王爷的意思是——”
郁谨笑着看了众人一眼,吐出两个字:“抽签。”
抽签?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古怪起来。
这么严肃的事抽签?
郁谨冷眼看着众人神色,心中冷笑。
抽签怎么了?他就是抽签抽来的!
这些人谁敢瞎咧咧,他就直接把皇帝老子办的事说出来,看他们还敢多说一个字不。
好在这些官员虽然觉得抽签有些不够严肃,仔细一琢磨,竟觉得比别的法子可行。
抽签决定命运,把命运交给天意,没被选中的就不能埋怨了。
虽觉得办法可行,可这其中还是存在太多细节问题需要讨论。
有一名地方官员忍不住道:“抽签的话,又该怎么抽呢?数万人排队抽签,先后顺序不一,也存在不公吧?再者说,这数万人虽然都聚集在西区,却也划分了区域,平日严禁他们流窜,以免接触到疫病潜伏者造成更广的传染。要是把这些人都聚在一起,那感染疫病的可能就大大增加了……”
郁谨点了点头,十分赞同此名官员的话。
当然,他赞同的是后半段。
抽签有个神奇的地方,无论先后其实抽到的可能性是一样的,但常人皆以为先抽的几率会大一些,他不准备在这个上面多费口舌给这些人解释。
至于官员说数万人聚在一起会增加感染疫病的可能,确实如此。
“都聚在一起抽签确实不妥。赵大人,聚在西区的人划分了几个区域?”
“五个区域,每个区域五六千人。这五六千人又分了队,队下面又分组,方便管理。”
“一个组多少人?”
赵侍郎看向钱河县县令。
钱河县县令又看向下属。
下属忙道:“一个区分了六队,每个队分了十组,每组约莫百十人。”
郁谨认真听着,对这些官员不由改观。
真正做实事的官员,比他这外行人还是有经验。
本来是乱糟糟的数万灾民,这么分下来,差不多可以像卫所那样管理了。
只不过情绪激动的百姓聚在一起可比兵士难管理多了,且赈灾的官兵有大量差事要做,用于管理灾民的人手不够,才有那么多暴乱。
郁谨沉吟一番,笑道:“诸位大人如此周到,令小王敬佩。”
众人意外得了表扬,纷纷道:“王爷谬赞了。”
心中对郁谨好感顿生。
堂堂王爷能把他们的努力看在眼里,也算令人欣慰。
“既然已经细致分了组,那就好办了,每组用抽签的方式选出一人就可,公平公正,童叟无欺,谁都没有话说。”
赵侍郎掐指一算:“每组选出一人,每个区就是六十人,五个区正好三百人……”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选出三百人出城,似乎可行。
“三百人出城后就在城外聚居,由朝廷暂时负责这些人的吃喝管理应该没问题吧?”
知道这些官员不全是酒囊饭袋,郁谨言语间多了几分客气。
将心比心,众人察觉他的客气,好感又升了不少。
燕王真比太子强多了……
赵侍郎沉吟道:“管理三百人还是没问题的。”
郁谨笑笑:“这三百人就等于给了城中百姓一个希望。有这个希望在,他们就能等下去,而不是掀起一场接一场的冲突。”
众人不由点头,算是赞同了郁谨的提议。
“还有一件事,小王想提醒各位。”
“王爷请说。”众人齐声道。
“东西区之间,要施行更严厉的封锁。今日那妇人三口应该就是从东区出来的,没有经过医者检查就与西区百姓混在一起,一旦有患病者,后果不堪设想。”
赵侍郎苦笑:“人手紧张,总会有漏网之鱼……”
郁谨沉默了。
有些事不是想当然就可以,他也只能做到尽量提醒。
“就按王爷的提议,先把城中百姓安抚住再说。”
等到下午申正,郁谨与赵侍郎等人准时出现在城墙上。
更多的百姓涌在城门口,用渴望的眼神盯着立在城墙上的年轻人。
随着郁谨一扬手,乱糟糟的现场登时鸦雀无声。
听郁谨讲完按组抽签确定出城者的事,场面一时又混乱起来。
郁谨再次扬手,等场面安静下来,道:“小王愚钝,这已经是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倘若大家不满意,就请诸位稍安勿躁,等大人们商议过后拿出更好的办法来。”
百姓们一听不由急了。
等那些官老爷拿出好办法?还不如等母猪上树啊!
“我们愿意!”人们纷纷喊起来。
第551章 二牛可不是普通的狗
暂且安抚好了城中百姓,赵侍郎陪着郁谨下了城墙,一行人返回锦鲤镇。
太子早已等得不耐烦,见郁谨等人回来,皱眉道:“天都快黑了,你们才回来啊。”
众人无奈抽了抽嘴角。
这位太子殿下早早溜回来不说,还嫌他们回来晚了。
这一刻,众人越发觉得郁谨好了,不约而同想:果然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都是皇子,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离天黑还早。”郁谨把喝空的茶杯放下来,起身,“我去镇上走走。”
太子来了兴致:“七弟准备去哪溜达?我与你一起去。”
郁谨看太子一眼,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太子本来已经想好了若是被拒绝该怎么说,见郁谨居然直接答应下来,竟莫名有些感动了,忙三两步走过去,抬手就要去拍对方的肩。
郁谨淡定躲开,睇了太子一眼。
太子摸摸鼻子,笑道:“七弟,走吧。”
见兄弟二人相携而去,留下的众人颇有些不可思议。
燕王与太子居然能玩到一起去?
咳咳,不该这么想的,人家毕竟是亲兄弟,且太子还是储君……
众人赶忙跟上去。
比之钱河县城中百姓的绝望麻木,锦鲤镇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镇上居民来来往往为生计奔波忙碌着,吆喝声、争执声、与小贩的讨价还价声、呵斥孩子声……处处洋溢着普通世俗的热闹。
太子饶有兴致打量着这一切,侧头对郁谨道:“没想到一个小镇子也这么热闹……七弟你看,那个穿粉衣的小娘子还挺俏丽的,我以为只有京城才有美人儿可看呢……”
太子轻轻摩挲着下巴,一颗心活络起来。
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倘若有那粉衣小娘子相陪,倒也不愁打发时间。
郁谨没有接太子的话,拍了拍二牛的背:“去玩吧。”
二牛抖抖身体,窜了出去。
看着大狗远去的矫健身姿,太子有些羡慕:“七弟,你这条狗还挺通人性的。”
“二牛。”郁谨看太子一眼,再次强调。
太子扯了扯嘴角:“二牛还挺通人性的。”
郁谨微微一笑:“是啊,二牛可不是普通的狗。”
“怎么个不普通?”太子好奇问道。
郁谨嘴角微扬,笑容显得有些神秘:“当年弟弟被埋在了死人堆里,是二牛把我刨出来的……二牛啊,有预知危险的灵通……”
太子听得目瞪口呆:“预知灵通?这也太邪乎了吧。”
郁谨笑意收起,神色冷淡下来:“二哥不信就算了。”
“倒也不是不信七弟,只是我从没听说有能预知危险的狗。”太子说着转头问赵侍郎等人,“各位大人可听说过?”
赵侍郎等人自然摇头,纷纷道:“没听过。”
总不能因为与燕王相处愉快,就昧着良心说话。
郁谨挑了挑眉,淡淡道:“除了二牛,各位还没听说过正五品的狗官呢。”
众人摸摸鼻子,无言以对。
眼见太子眼神总往小娘子身上溜,赵侍郎忙道:“殿下,王爷,快到用晚饭的时候了,咱们不如先回歇息之处吧。”
再逛下去太子殿下强抢民女怎么办?
这是来赈灾,不是来游玩,真闹出这种事来,皇上定然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太子不想回去,拿眼瞄着郁谨。
“那我把二牛叫回来。”郁谨手指抵在唇边,吹响嘹亮的口哨。
不多时,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由远及近跑来,身后还跟着一串毛色、体型各异的犬。
见这么多狗跑来,众人不由吓了一跳。
二牛停下,扭头叫了一声,那些狗立刻停下来,乖乖坐下不动了。
“二牛,你这是——”
二牛冲郁谨急切叫了两声,咬住他裤腿。
郁谨深深拧眉。
众人不解,问道:“王爷,这狗……二牛怎么了?”
“二牛应该是有了什么发现。”郁谨严肃道。
二牛一听,叫得更厉害了,似是赞同主人的说法。
众人好奇又吃惊。
好奇的是二牛跑出去一会儿能有什么发现,吃惊的是这狗竟真听得懂主人的话。
“二牛,你发现了什么?”郁谨微微弯腰摸了摸大狗的脑袋,认真问道。
二牛围着郁谨转了一圈,突然抬起一只前爪用力拍打着地面,而后往地上一躺,肚皮朝上做出个四肢僵硬的动作。
郁谨脸色一变,心中却好笑不已:二牛这家伙还真会演戏,不枉他的一番调教。
见郁谨变了脸色,太子抢在众人之前问道:“七弟,二牛是什么意思?”
郁谨看向太子,脸色苍白,浓黑的眉更是深深蹙起:“二牛告诉我,此处将要发生地动。”
一听“地动”二字,众人登时变了脸色。
“王爷,您莫不是开玩笑吧?”赵侍郎脱口而出。
郁谨脸色一正:“这种事小王怎么能开玩笑?”
“可——”赵侍郎看一眼还在装死的大狗,连连摇头,“就算二牛是这个意思,可仅凭一只狗的反应就得出此地会发生地动的言论,是不是太轻率了?”
“二牛不是普通的狗,它能预知危险。”郁谨再次强调先前的说法。
如果说刚开始听到郁谨的说法众人还抱着稀奇有趣的心态,此刻却不同了。震惊、恐惧、怀疑种种情绪交织而过,最后只觉荒谬。
“王爷,一只狗怎么能提前察觉出地动呢?就算是正五品的狗也不可能的!”
郁谨扬了扬眉:“是么?据多处史料记载,大灾来临之前鸡鸣狗吠、蛇虫出洞,种种迹象表明这些禽兽会比人先一步察觉危险。而二牛在同类中是佼佼者,能察觉地动为何不可能?”
一番话问得众人哑口无言。
二牛听到主人表扬它是同类中的佼佼者,忙从装死的姿态站起来,得意抖了抖皮毛。
郁谨干脆绕过众人,直接问太子:“二哥,这里要发生地动了,咱们要不要离开此地?”
太子猛点头:“必须的啊!还等什么,赶紧走!”
娘啊,在太庙前经历那一场地动已经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太可怕了,他要离一切危险远远的!
第552章 何惜此身
太子几乎迫不及待了:“七弟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什么热闹,什么娇俏小娘子,一切都没有安全重要。
他是太子,等回到京城想要什么有什么,无论老七的大狗能不能预知危险,既然这么说了,他就一点风险都不想冒。
还是那句话,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就便宜了那些王八羔子。
太子一叠声催促着。
以赵侍郎为首的众人面面相觑。
真要因为一条狗而离开?想想还是荒唐啊。
太子不高兴了,脸一沉,冷笑道:“赵大人,你们若是不相信,那就继续在这镇子住着,我与燕王去别处。”
赵侍郎一听,给众人递了个眼色,笑道:“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二牛有如此反应,那咱们还是离去好了。”
反正住哪里都是住,何必与太子唱反调呢。
太子登时满意了:“七弟,咱们走吧。”
郁谨却没有动。
太子诧异起来:“七弟,怎么不走?”
郁谨看看太子,又环视众人一眼,问道:“就这么走了?”
太子被问得一怔:“不然呢?”
难道要把他刚刚瞧中的粉衣小娘子带上?
他是有这个想法,不过这种事也是有讲究的,不能这么大张旗鼓落人把柄。
郁谨扬了扬下颏,目光注视着来来往往的镇民与逐渐升起的袅袅炊烟。
“镇上的人怎么办?”
赵侍郎陡然严肃起来,几乎惊恐望着郁谨。
燕王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动员整个镇子的人搬离?
仅仅因为一只狗?
荒谬,这太荒谬了!
郁谨悠悠道:“各位大人,钱河县一场地动,伤亡万余人,因疫病又折损万余人,整个县城人口折损小半,后果何等惨重?”
几句话问得众人心头升起阴霾,皆沉默下来。
郁谨伸手一指:“倘若锦鲤镇发生地动,这些镇上百姓就会步钱河县百姓的后尘,又是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
赵侍郎张张嘴:“可是——”
郁谨淡淡打断他的话:“没什么可是。我知道各位大人觉得仅仅因为一只狗的反应就动员整个镇子上的人搬离太荒唐,甚至连你们亦不相信会有地动。刚刚之所以同意换地方住,不过是觉得没必要违背太子的意思,且换住处不算费事罢了,与动员整个镇子的百姓搬离不可同日而语。”
众人讪讪一笑。
燕王倒是识趣,知道他们是哄着太子呢。
“可要是万一呢?”郁谨问道。
众人望着他。
郁谨目光投向远处:“万一发生地动,就是不可挽回的后果。动员这些百姓暂时搬离镇子只是有些麻烦,可再麻烦,与生死比起来也值得咱们去做,各位大人说呢?”
众人沉默了。
他们不得不承认有些被燕王的话打动了。
与生死比起来,麻烦一些自然是值得的。
“可如何对镇上百姓说?”赵侍郎连连摇头,“总不能说因为二牛察觉此处会发生地动,就要他们舍弃家中财物搬离吧?”
“是呀,没有个令人信服的说法,百姓们不可能舍得走……”
“再者说,到底要搬离多久呢?王爷只说二牛察觉此处会地动,具体时间又是何时?”
众人越说,越觉得郁谨的提议不可能实现。
太子有些着急了,催促道:“七弟,咱们先离开再说吧。”
地动可不等人,万一突然就发生了怎么办?还是早早离开是正经。
郁谨不急不缓摸了摸二牛的头,道:“最多不出五日。”
“五日?”
“嗯。二牛只能提前一些预知危险,所以不会太久的。各位大人,动员镇上百姓搬离镇子五日,在郊外扎营暂住,你们觉得有多大把握?”
赵侍郎摸了摸胡子:“难说。首先王爷要给出个令百姓信服的理由,如果您说是二牛察觉的,恐怕没人会离开。”
百姓对家的爱惜与留恋超乎寻常,很多人一辈子辛苦积攒才建起这么几间屋,置办了那些家当,岂会因为几句话就离开。
郁谨看向太子:“就说太子昨晚歇在锦鲤镇,夜间有神人入梦对太子示警如何?”
时人信鬼神,尤其相信贵人们身上出现的神迹,这也是历朝历代潜移默化的结果。
上位者相信,皇权与天授结合更有利于江山统治。
听了郁谨的提议,众人不由看向太子。
太子忙摇头拒绝:“不成!”
开玩笑,他才不揽这个事呢。
“七弟能保证一定会发生地动?”
郁谨略一迟疑,摇头。
倘若他表现得太笃定,反而假了。
更何况那只是阿似的一个梦,即便他愿意相信并为之付出努力,亦有发生偏差的可能。
站在旁人角度,会发生梦中的事才是万中无一。
“这就是了。倘若用我的名义劝镇上百姓搬离,最后没发生地动怎么办?到时候岂不是让天下人都觉得我在胡说八道,或者神人戏耍了我这当朝太子?”太子说得头头是道。
事关自己名声,太子可毫不含糊。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
太子说得确实有道理,无论世人觉得太子胡闹还是神人入梦戏耍了太子,都表明太子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见郁谨神色严肃,太子叹道:“七弟,你也要为哥哥想想。我才刚刚复立,别人都看着呢。要是把一个镇的百姓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没有发生地动,父皇会骂死我的……”
郁谨沉默片刻,面色平静道:“既然如此,就说神人入梦对我示警好了。”
他说着,深深看太子一眼:“若是二哥不介意的话——”
太子忙道:“不介意,不介意,就这么说吧。”
老七愿意把事情揽在身上最好了,只要不让他负责任就行。
要他说,老七就是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众人神色微妙。
神人入梦燕王而非太子,不知道该说燕王无畏,还是太子迟钝呢?
即便真的发生了地动,燕王这样恐怕讨不了好,将来定会引起皇上与太子猜忌。
郁谨把众人表情尽收眼底,坦然一笑:“我明白各位大人在想什么。若能救一镇百姓,此身何惜?”
第553章 神人示警
若能救一镇百姓,此身何惜?
众人听得心头一震,再看郁谨眼神已然不同。
赵侍郎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眉眼凛然的年轻人立在钱河县城墙上,连发三箭撞响晨钟镇住了场面,紧接着从城墙一跃而下,抱起摔倒的幼童。
堂堂王爷尚且如此,他又在顾虑什么?
号召镇上百姓暂时搬离,若是发生地动,就是救了一镇百姓的性命,若是没有发生地动,最多受些嗤笑斥责罢了。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各位大人怎么看?”赵侍郎问道。
从京城来的官员便明白赵侍郎这是赞同了。
主官都赞同了,他们还说什么?
这种时候唱反调得罪的是堂堂王爷,没有任何好处。
地方官员心情有些复杂。
京城来的这些大人居然愿意随着燕王胡闹,等事后拍拍屁股回京了,留下他们被百姓在背后戳脊梁骨啊。
可他们似乎更没有反对的权利。
钱河县主簿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被钱河县令拽了一下。
见无人有异议,赵侍郎道:“既然各位大人都赞成,就叫里正来吧。”
不多时一名老者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者颇为激动,忙一一见礼。
“小老儿见过太子殿下,见过王爷,见过各位大人——”
眼看里正都要激动得昏过去了,钱河县令咳嗽一声:“里正,叫你来是有一桩要事要说。”
“请县老爷吩咐。”比起对太子这般遥不可及的大人物的敬畏,里正对县令的敬畏显然更真切些。
作威作福的县令大人呢——咳咳,说错了,威风赫赫的县令大人。
里正悄悄擦了擦汗。
钱河县令板着脸道:“昨夜王爷在锦鲤镇歇下,突然有神人入梦示警,说锦鲤镇不出五日必地动——”
里正大惊失色:“竟有此事?”
钱河县令不悦拧眉:“怎么,王爷难道会开这种玩笑?”
里正飞快看了郁谨一眼。
入目的年轻人是他从没见过的俊朗,如挺拔的青松白杨,赏心悦目。
这么好看的年轻人,一般不会乱开玩笑的。
里正也不知为何闪过这个古怪的念头,而后才恢复了理智,等着钱河县令往下说。
“大人们的意思,是请里正即刻动员镇上百姓速速撤离此地……”
里正听傻了眼,等钱河县令说完,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成啊……”
“怎么不成?”钱河县令皱眉。
里正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大人,王爷虽有神人入梦示警,可百姓们从镇子撤离后住在哪里,吃喝怎么办?家中财物又如何安置?”
“这好办。”郁谨接过话来,“镇上一千多人虽不少,但在郊外扎营几日由朝廷提供吃喝还是没问题的。至于家中财物,能带上的就带上,不能带的暂且留下吧,命比这些身外物重要。”
里正鼓起勇气道:“可那些猪羊鸡鸭呢?鸡鸭也就罢了,总不能把猪羊带走吧?要是留着猪羊几日不管就饿死了,百姓们可舍不得咧。”
郁谨听得眼角微抽,却也知道这些牲畜对普通百姓的重要性。
他略一沉吟,当机立断道:“就请里正找些人速速统计一下,凡家中有不方便带走的活物,朝廷按时价给予补偿……不,双倍补偿——”
“王爷!”众人齐齐惊呼。
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都是有定例的,锦鲤镇若真发生地动怎么都好说,若最后只是瞎折腾一场,这个大窟窿可没办法填补啊。
郁谨淡淡道:“倘若没有发生地动,这笔亏空由燕王府来填。”
听他如此说,众人这才没了话讲,不由拿眼去瞄太子。
人家燕王愿意用王府的银钱填补亏空,太子就没一点表示吗?
太子十分淡定。
他没钱!
像他这样从小在东宫生活的能有什么积蓄,住了几个月的静园差点饿死了。
众人心中对太子的失望多了一层,面上自然半点不露。
“里正,这样可以么?”郁谨问道。
里正犹豫着点点头:“小老儿这就动员大家搬离镇子……”
实在有些不靠谱啊,眼见着天都快黑了,各家各户已经做上晚饭了呢。
当当当——
响亮的锣声很快就把镇上百姓召集起来。
以锣声示警或者宣布大事,这在大周各处都算惯例,所以人们一旦听到锣音都会立即从家中奔出查探。
“乡亲们,昨晚王爷入住咱锦鲤镇,有神人入梦示警,说咱锦鲤镇五日之内必发生地动,所以为了乡亲们的安全考虑,诸位立刻回家收拾细软,暂且撤离镇子……”
镇上百姓登时惊了,第一反应是不信。
“里正,咱锦鲤镇百年来可没经历过地动啊。”有上了年纪的人喊道。
好端端有哪个乐意离开舒舒服服的家,跑野地里去睡呢。
里正不由看向钱河县令。
钱河县令难得机智一把,喊道:“乡亲们莫非忘了,钱河县城也是百年来不曾有过地动,现在又如何呢?”
一听钱河县令提到县城地动,人们沉默了。
锦鲤镇离钱河县城不远,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不少人的亲戚就死在了这场百年难遇的地动里。
钱河县令很满意他一句话镇住了场面,接着道:“县城能地动,锦鲤镇为何就不可能?有神人入梦示警王爷,这可是乡亲们天大的造化!”
造化?
不只镇上百姓愣了,连郁谨都愣了。
这怎么又扯上造化了?
钱河县令一脸严肃道:“县城百姓为何没有避开这场大灾?就是因为城里没有如王爷这样尊贵的人,神人想入梦示警都没有人选。而太子殿下与王爷恰好来到咱锦鲤镇歇脚,咱们才能得到示警。乡亲们说说,这是不是你们的造化?”
镇上百姓茫然点头。
县老爷说得似乎有道理。
郁谨轻轻摸了摸下巴。
万万没想到,钱河县令还是个人才。
一方面出于对神迹的敬畏,一方面有对朝廷的天然顺从,更重要是许诺了猪羊等不方便带走的活物都有银钱贴补,锦鲤镇的百姓在钱河县令与里正的号召游说下,勉强同意暂时搬离出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