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久别重逢
铃木薰看见了萧冀曦怀疑的眼神,但他决心装傻。
只是通红的耳尖骗不了人,看的萧冀曦直翻白眼。
但萧冀曦现下也没心情与铃木薰扯淡,比起关心这俩人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为什么关系突飞猛进,他更急着买花去见白青竹,且也怕和铃木薰说多了话露出马脚。
两个人都心虚的时候,比的就是谁更心虚。
萧冀曦从包里拽出包麻花和钱一起塞过去接了花就跑,看起来像是落荒而逃那一个。
铃木薰瞅着萧冀曦一骑绝尘的车,眼里有思索的光芒。
萧冀曦这一趟走的好像有些久,时间也很巧合——但愿只是真的巧合。他本来觉着萧冀曦那时不在上海是好事,毕竟日本军方头一个怀疑的就是上海的帮派分子,然而过几日东北的消息也传了回来,不免让人怀疑。
“天津十八街......薰,你去过天津吗?”虞瑰垂着眼睛念出包装纸上的字,打断了铃木薰的思绪。
“还没有。”铃木薰看着萧冀曦把车停在几步路外进了商行,有点神游天外。
然后他的思绪被打断了,手里一沉。虞瑰冲着他微微一笑“那也分你一半——我先走了!”
铃木薰举着刚拆封的麻花,想挠挠脑袋却发现已经沾了满手的油,只得作罢。
萧冀曦快步走进商行,伙计没认出这个只见了一回的青年人,总觉得他那个沉甸甸的背包里放的可能是炸药。
且就算不是也不能任由人举着包裹杀气腾腾的往里去,赶紧堆着笑拦下了。这人看着不太好惹,伙计说话时手心里沁出一层汗来。
“您是要买什么东西?”
萧冀曦停了脚步,起先还露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儿不再是东北那个人人都认得他白氏商行,而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可疑人物,打算冲进后堂闹事那种。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不免有点低落,于是笑的也僵硬了些。“我来找白青松,他在么?”
“他在,您是哪位,我给您进去通报一声?”伙计听见这小子点名要见大掌柜的,几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在他看来萧冀曦那个笑几乎是带着杀气的,满脸已然写明了找茬二字。
萧冀曦看出他戒备的神色,一声叹息。“你就进去跟他说,萧冀曦回来了。”
听见萧冀曦这有些熟稔的语气,伙计放了一半的心,笑的也就更加真诚了些:“您稍等。”
只过了不到一分钟,白青松就急急忙忙的从后头赶了出来。见面没等萧冀曦说话,先把他用力抱在了怀里。
他抱得很用力,胸骨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服把萧冀曦硌的有点疼。
萧冀曦忽然想起自己见过阮慕贤与阮慕华之间那个拥抱,那是同质的一个拥抱。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萧冀曦猜得到白青松想说什么,无奈的笑着拿出最苍白但也最不得不说那句话来。
“进去说,进去说。”白青松警觉地看了看四周。他隐约猜到萧冀曦这回出去是干了些不得了的大事,不能让外人察觉出端倪来。
只是当他拉着萧冀曦要走时却没有拉动,白青松惊愕的回过头,看见萧冀曦露出一点羞赧的笑意。
“松哥,青竹是在学校吗?”萧冀曦觉着脸上有点发烫。
白青松注意到了萧冀曦手里那束娇艳的花儿。
他盯得萧冀曦有点发毛,世上的兄长面对打自己妹妹主意的臭小子大抵都是这么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萧冀曦自诩也是从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不知道怎的看着白青松的神色还是有点害怕。
“这不,好久没见了。”萧冀曦嘿嘿傻笑几声试图缓和气氛。
白青松无奈的瞪了他一眼。
“复旦复课了,青竹在学校。”他停了停,不情不愿的补充:“她也很担心你。”
就在萧冀曦欢天喜地的拔脚要走时,白青松喊住了他。
“今晚她就回来了,耽搁你一下午要不了命,我有话问你。”
萧冀曦还没活腻歪到和白青松对着干的地步,臊眉耷眼的跟着白青松进了后屋。伙计相当有眼色的把萧冀曦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把那一束花插在了墙角的大瓷瓶上。
萧冀曦瞅了瞅那一束在古董上开的兴高采烈的花,小声道:“这可真是中西合璧了。”
“少废话。”见四下再没别人,白青松敲了敲桌子,将声音压得很低。“你老实交代,去什么去了?报纸我可都看见了!”
萧冀曦小声道:“松哥你把声音放的这么小,不就已经是知道了嘛。”
早知道过来还要受一遭审,他就......他也没别的办法,还是得来。
“你胆子可真不小。”白青松无语,话也不敢挑的太明,怕被旁人听了去抓住把柄。
“有点意外收获,看见我爹了。混在土匪堆里,过得还挺舒心。”萧冀曦看白青松的样子仿佛是要训斥自己,赶紧挑好消息来堵他的嘴。不能叫白青松在这么问下去,再问出他胳膊上添了个枪眼这些事,他今天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门了。
白青松脸上果然多了惊喜之意。“这倒是个好消息,你怎么不带着伯父回来?”
“他不乐意,说故土难离。”萧冀曦苦笑。“况且我爹那人,不打仗心里就难受,让他回来干什么?进了编制接着不抵抗,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白青松也明白萧福生那个倔强的脾气,跟着露出了苦笑来。“得,不说这个了。你回来了是好事,今晚我带你和青竹出去吃饭。”
“那我得跟我师父告个假。”萧冀曦现下听见吃饭是没有不答应的,这几个月过得着实有点难受。
两人面对面坐着,连茶也不摆,说话说得十分入神,直到房门被推开了,白青竹轻快的声音传来:“哥我回来了——”
话没说完,她看见了白青松对面坐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萧冀曦歪着头冲她笑。
“我也回来了。”
第九十章 做贼心虚
虽然白青竹比白青松娇小的多,然而她冲过来的速度太快了。萧冀曦恍惚间觉得他徒手接住了一枚炮弹,好在他的力气已与往日不可相提并论,接还是接的很稳当,虽然因为胳膊上的伤口被牵动而疼得龇牙咧嘴。
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从前课上有哪个老师提过冲量这回事,但很快就被拉回了注意力,并决心不告诉白青竹自己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走了神。
好在白青松忙着沉浸于妹妹快被人拐跑了的愤怒之中,没有注意到萧冀曦因为疼痛而显得不大自然的表情。
“我看了报纸,是不是你们?”白青竹红着眼圈从萧冀曦怀里抬起头来,劈头盖脸的问。
显然她的惊喜已经在经过大脑飞速的旋转之后完全转化为了担心,萧冀曦安慰的话被她谴责的目光堵在了喉咙里,他发现自己在生死边缘转悠了好几圈之后,忽然无法无视白青竹这份担心了。
也许是因为他在外头时老是想到白青竹——尤其是被子弹打中的时候,那时候他想到的是就剩下他爹一个了,而后便是回不去上海白青竹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生死关头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是我们,别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他拍拍白青竹的脑袋。她因为嫌弃自己的发质被战场狠狠摧残过一番剪了短发,然而因为终究不舍得长发就没有再剪,这会半长不短的样子有点滑稽。
白青竹狠狠的掐了萧冀曦一把,使他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叫——那个还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被精准的波及到了。他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偷眼去看白青竹,担心那个缠着绷带的伤口让她感受到手感的异样。
不过白青竹没有注意道这一点,她忙着幸灾乐祸。
“活该。”白青竹听着萧冀曦的惨叫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语气现在听起来有点像沈沧海,萧冀曦惊恐的意识到这两个女人可能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友谊,那简直是大事不妙。因为这两个人是不同方面的要命,合在一起就是几何倍数增长的要命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去找过我师姐?”
白青竹没听出这个疑问句里充满了恐惧,答道:“沧海有时来看我,上回她说她那顶帽子我戴着很好看,还送了我一条裙子。”
萧冀曦恨不得掩面长叹,问是不必再问,连名字都叫的这么亲切了,他已经预见到自己未来的生活会变得有多么......精彩纷呈。
白青竹关心的问题与白青松截然不同,她拉着萧冀曦问他在沈阳城里都见到了什么,萧冀曦本能的就想起程起,那是他们两个共同的同学,遇见了似乎理所当然的应该对白青竹提一下。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不愿与白青竹提起这个人。
或许是白青竹对于游行和抗争的热情让他充满了警惕,想尽办法试图让她远离这一切,无论是‘这一边’还是‘那一边’。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萧冀曦出现了短暂的卡壳,为转移白青竹的注意力不让她注意到这心虚的停顿,萧冀曦给她讲了在阮家的见闻,一边讲一边背后发凉,好几次想回过头去查看自己的师父是不是已经站在身后预备着给自己一巴掌了。
听到萧福生还活着的消息,白青竹显得十分雀跃,并且一针见血的表示:“萧伯父的性子的确更适合当土匪。”,而后被白青松提着耳朵教训了一顿,屋子里吵吵嚷嚷的声音让外头伙计纷纷驻足,猜测下午来的那个青年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从沈阳跟来的伙计笑而不语,笑容里带着欣慰的成分。
萧冀曦看着尽管只有两个人却显得十分热闹的画面,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这时战火和鲜血已经短暂的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然而它们终究还是存在的,且为了更久远的保有这份美好,萧冀曦这到自己早晚有一天还是得去面对那一切。
尽管萧冀曦竭力的阻拦,白青松还是从他消瘦的脸颊上断定出萧冀曦需要好好的补一补,把晚饭径直定在了红房子,美食当前让萧冀曦暂时的忘掉了心头的那点阴霾,但等回到阮公馆的时候,他的神情就不由自主的变得严肃起来了。
阮慕贤看见他的表情,若有所思道:“怎么,你今天除了白家兄妹之外,还看见了谁?”
萧冀曦知道自己的脸上露出了端倪,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看见了铃木薰。”
说话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因为紧张加快了速度。一方面他担心因为这次见面使铃木薰注意到自己这趟东北之行的时间过于巧合,但另一方面他也担心阮慕贤为此直接作出对铃木薰不利的决定。
尽管已经知道了铃木薰的家世,他还是不希望看到这一幕发生。毕竟他还记得铃木薰想记录战争时眼里那种澄澈的光,也记得今天下午卖花小姑娘那个快乐而羞涩的笑容。
阮慕贤看着萧冀曦,忽然笑得前仰后合,使萧冀曦一头雾水。
“你是不是担心明天就看见铃木家那个小子死在家里的消息?”等阮慕贤终于笑够了平静下来后,他一针见血道。
萧冀曦点点头。
“那岂不是显得做贼心虚。”阮慕贤摇摇头,几乎又笑出声来。“况且你别忘了,你去的是沈阳。”
萧冀曦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旁人都只知道阮慕贤带着萧冀曦去沈阳为颜羽扫墓,两人都是沈阳人,故地重游多逡巡两天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阮慕贤站起来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
“一路上你也辛苦了,收拾收拾快去睡吧。”稍稍一顿后,阮慕贤又饱含深意道:“别太心急,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萧冀曦本以为这次去东北自己做的不错,也许很快就能得到阮慕贤的首肯去南京了,听到这话他自然是明白阮慕贤想说什么,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声。
第九十一章 秘密逮捕
在经历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一趟旅程之后,回到上海的日子显得平静而无所事事。
唯一能与那趟旅途联系上的是王亚樵悄悄在某个深夜来了一趟,说自白川义则不治身亡之后日本人在上海进行了更多的秘密活动,他们坚信光凭借着朝鲜革命党是完不成刺杀的,嘱托阮慕贤一切小心。
王亚樵说的郑重,然而萧冀曦放下茶杯时花了很大力气忍住了自己翻白眼的冲动。阮慕贤要不是受了他的请托绝不会掺和进这些事里。
他自己是跃跃欲试,沈沧海也都不惮于为此类事情奔走,然而他们都不希望阮慕贤再卷入其中。
如果说先前萧冀曦还抱有侥幸的心理,等他亲眼见到这些九死一生的险境之后,他就已经坚定的跟沈沧海站到了同一战线上去。
王亚樵当然也没忘了对阮慕贤表达感激之情,只是阮慕贤坚决不肯收他的钱。担心被人发现的王亚樵很快又匆匆离开,萧冀曦隐约觉得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用为见到他而头疼了。
往后几个月里萧冀曦照样被阮慕贤调度着满城的跑,偶尔路过白氏商行和白青松说几句话,把满上海乱窜时遇见的新鲜玩意儿送到学校里给白青竹。沈沧海会来阮公馆看阮慕贤有没有好好养病,每次都拿来一堆奇奇怪怪的补品,阮慕贤身边现在是三双眼睛盯着,可以说是经历着一种甜蜜的痛苦。
日子建立在一种摇摇欲坠的平静之上,这种平静显得太不真实了,以至于萧冀曦时常会觉得这种生活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偷来的,眼下的中国不该有这样的生活。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只要把眼睛蒙起来把耳朵捂起来过当下这一天,现在的上海的确是很平静的。至于这平静下面都藏着什么,大多数人是无知的,而且他们对这种无知满怀感激。
因为无知是幸福的,清醒反而是痛苦的。清醒着就会为日本人鼓捣出来那些层出不穷的小动作无可奈何并怒火中烧。
萧冀曦常在报纸上看见铃木薰的报道,小心翼翼的表达着截然不同的声音。他也用各式各样的笔名,在不同的报纸上频繁出现,其中以左联的报纸最欢迎他。萧冀曦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收到他的信,从阮公馆的门缝塞进来神秘兮兮的写着阅后即焚,指引他去看那些悄悄发表出来的文章。
每当这个时候萧冀曦都会为自己对铃木薰抱有的戒备而感到愧疚,然而他知道这份戒备是不可能消失的。
铃木薰似乎决心接过尾崎秀实的旗帜接着替中国人,或说替正义说话。这对他来说算一种很危险的私活,毕竟朝日新闻的记者应该歌颂的是东北正在五族共和的盛景下欣欣向荣。
萧冀曦一直很疑惑他是怎么成功的掩人耳目送出那些文章,直到齐宣狐疑的问他为什么兰师叔(这是一个很严重的口误,齐宣刚说出口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带走的那个小姑娘老是往阮公馆给萧冀曦送信,且每回都跑的比兔子还快。
上海新开了一家生活书店,里面的书让白青竹惊喜不已,也令白青松忧心忡忡。他倒不是为了妹妹读书太多而烦恼,只是觉着白青竹捧回来的书似乎统一的把矛头指向了——白青松在萧冀曦面前手舞足蹈了半天以表达自己对此事的不解——指向了有钱人。
“难道有钱也是一种罪过么?”白青松痛心疾首。
“谁知道呢?”萧冀曦也显得无可奈何,他可不敢管白青竹的事情,除非想挨她的揍。
属于夏天的时光悄悄过去了,时间总在一些琐碎的日子里跑的飞快。上海的天气不甘心向秋天屈服,只是秋日特有的那种肃杀已经在人鼻子底下若隐若现。
农历九月十七是白青竹的生日,萧冀曦料定自己在当天是抢不过白青松的,除非也是想挨揍,于是头天晚上把白青竹约了出来。
把人约出来很容易,干什么却需要费尽脑筋。如果一晚上都把时间花在散步和聊天上,似乎对这个难得的机会而言有些浪费。
发生在上海的战争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法租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繁华。即便是傍晚,街上也还是很热闹。白青竹长久的呆在学校里,其实只出来散步就觉得十分惬意,捡一些学校的琐事讲给萧冀曦听。
她说的时候眼底总有淡淡的无奈。这些事本也应该组成萧冀曦的日常,然而现在却离他很远了。
“你师父也是,应该把你放回学校来的。”白青竹忍不住抱怨。
“放回学校,你是叫我晚上接货时还要多翻一道墙吗?”萧冀曦没好气的瞪了白青竹一眼,因为事情不那么光明正大,声音压得就有些低。
那些被管制很严的东西,依旧在经沈沧海和阮慕贤的手悄悄运出去,而且有不少运到了江苏。
这事实在太过要命,萧冀曦不敢和别人说。即使面对白青竹,也只是含糊其辞说自己在贩卖军火。
白青竹愤愤不平的张嘴想要反驳。然而这时候萧冀曦忽然感觉到心头一毛,这是人在经历了生死之后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他一把抓住白青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一边。两个人在小巷里大眼瞪小眼,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又匆匆远去。萧冀曦探出头,看见一队巡捕脚下生风的朝一栋小楼扑去。
“奇怪。”萧冀曦喃喃自语“没听说法租界里有什么人值得巡捕房这样大动干戈啊。”
白青竹第一次见巡捕不为敲诈商贩而出动,紧张的抓住了萧冀曦的衣角。“是又要出什么大事了吗?”
萧冀曦紧锁着眉头,然而还是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我没听到风声。”
那些巡捕出来时果然带着一个人。
与他们如临大敌的神色相比,那个两鬓斑白且病病歪歪的中年人显得实在是太不起眼。
第九十二章 病人
萧冀曦注视着那个男人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刑警押着走了过去。白青竹在一边忿忿不平的小声嘀咕:“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一个病人——”
萧冀曦没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
白青竹说的不错,那是一个病人,而且似乎病的不轻。
他有些蜡黄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显示出一种非常痛苦的神色来。在巡捕的拉扯下,他依旧努力的把自己的手掌紧贴在胃部,似乎是为了减轻疼痛。
后面的巡捕脚步沉重的,抬着几大箱子的书从萧冀曦眼前走过去,他若有所思的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忽然觉着这个病夫身上有着某种叫人肃然的特质,那瘦弱的背影很像一枝劲竹,尽管是已经被风雪摧残过的了。
约会的性质是已然被这一场风波搅和了,萧冀曦只得把白青竹送还给白青松,并负责在一路上倾听白青竹不满的唠叨。
白青松见他们回来的这么早,有些疑惑。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这使得白青松第一反应是脱口而出:“你们吵架了么?”
萧冀曦苦笑着摇摇头。“我哪里敢和她吵架。”他轻车熟路的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才腾出空来接着往下说,把法租界发生的这一场秘密逮捕绘声绘色的讲给了白青松。
白青松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又是暗杀又是秘密逮捕,当局对付起国人来倒是比对付日本人还上心。”
“我觉得那不是个一般人。”萧冀曦忧心忡忡道:“等着吧,只怕要掀起大动静了。”
萧冀曦的预感没有错。
第二天一早,消息就见了报。报童拿着报纸满街的喊号外,阮公馆的仆人照例带回了当天报纸,上面拿特大号字写着***被捕的消息。
阮慕贤正愁眉苦脸的对付他的补药,齐威和齐宣暂且顾不上吃饭恪尽职守的盯着他喝药。这份报纸显然给了他一点暂缓这一痛苦过程的理由,他取过报纸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想不到他还在上海,胆子不小。”
胆子不小这四个字于阮慕贤而言,是相当高的赞誉了。萧冀曦这时才把昨晚所见讲给了阮慕贤听,末了小心翼翼的补充一句。“查抄书籍,这可有点前朝的意思。”
“前朝这把剑,倒是什么时候都好用。”阮慕贤冷哼一声,在齐威锲而不舍的注视下又拿起了药碗。“眼下外敌当前。这人该不该抓,社会各界心里都有数,不会叫当局任意胡来的。”
说完这句话,阮慕贤似乎就对这事失去了兴趣,以至于有了闲心品评手里的药。“沧海弄来的东西味道是越发奇怪,回头你劝劝你师姐,莫再折腾我了。”
萧冀曦连连苦笑,沈沧海要是能听得进去他劝,那也就不是沈沧海了。
事实证明在背后说人坏话是不可取的,沈沧海清凌凌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打门口传了过来。“是您折腾自己在先,怨不得我。”
萧冀曦扭头看见沈沧海时,第一感觉是人长得太白了也不大好,很容易就被看穿前一晚有没有熬夜。
沈沧海的神色有些疲惫,精神看上去倒是还不错。“昨晚我见到了兰浩淼,他说上海恐怕要有新的大动作,没想到是指抓了个文人。”
兰浩淼这几个月来忽然行踪变得神神秘秘,听说是接受了一位老同学的邀请,不知加入了什么衙门去。遇到这样的事他肯回来告诉沈沧海,可能也是担着些风险的。而沈沧海显得心情不错的原因,显然是兰浩淼肯为她担这份风险。
阮慕贤显然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着药碗扮了个苦脸。“大动作也好,小动作也好,下回找些好入口的东西送来。”
沈沧海哼了一声。“您要是怕吃药,下回就别再跟着旁人胡闹。否则收我们这些徒弟,只为跟在您身后操心您身子的么?”
阮慕贤举手做投降状。“我保证,下回肯定把最危险的事都交给你去做。”
这话听起来太过敷衍,使沈沧海满面狐疑。她一屁股坐下来把萧冀曦还没来得及吃的早饭端到自己面前,无视了萧冀曦的抗议。“趁着巡捕房昨天都去忙活不该忙的东西,我又调了一批货,这次走水路,能快些。”
她轻描淡写的说着掉脑袋的事儿,阮慕贤答的也漫不经心,只随口嘱咐道:“当局的封锁越来越严,你要当心些。”
沈沧海嗤笑了一声。“我才不怕,现在他们也就只剩下窝里横的本事。平顶山的事过去有一个月了吧?打定主意要把这事当成外政了,一点浪花都没起来。”
萧冀曦正兴致勃勃准备朝后端上来的一份饭下勺子,听见这话忽然觉得没了胃口。
沈沧海的话把还新鲜着的血腥气又翻了出来,在他鼻子底下挥之不去——那是三千条人命。
“也有文章写了。”他涩声道。
“打着五族共和旗号的屠杀,是那篇吧?”沈沧海看着萧冀曦有点苍白的脸色叹气。“鸥鹭这个名起的不大走心,懂点日语的人都能猜出来是谁写的。”
铃木薰其实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月他已经换了新的笔名。不过萧冀曦没心思说这些,只是愣愣的捏着手里的勺子。金属制的勺子在他的手指间微微变形弯曲,硌的他有点疼。
“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个。”沈沧海抽走了他的勺子。“听说当局也不是全然没有反应,他们总能意识到安内阻止不了死人。”
“还得多久呢?”萧冀曦的语气显得有些茫然,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沈沧海也哟了一瞬的沉默。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她很坚定的说道:“就快了。”
萧冀曦很无力的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该老为这些事忧心。只是忍不住的就会想到这里,仿佛自己早一天上了战场,世上就可以少死几个人——然而他也知道这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第九十三章 元旦
日子过得真宛如指间的流沙,溜走时悄无声息,低头才会意识到指缝里只剩下零星的一点砂砾。
只剩下这一点残留在指间,证明这一年还没有过去,不过想抓住也是徒劳的。
尽管西洋的历法已经实行了很多年,在国人眼中还是只有过了农历的新年,才算是一年真的过去了。元旦时只有上海滩的各大商家竞相打出一些促销的标语,白青松也不能免俗而忙的团团乱转。
其实他这样忙已经有很多年了,在东北时白氏商行也会为元旦的到来而显得忙碌,只是那时候比现在要更热闹,人们不感到脑袋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感到战争的阴云在头上徘徊时,就更愿意掏钱。
萧冀曦往年都能腾出空来嘲笑他,然而今年也不行了。他陷入了与白青松相同的境地,每天都感觉自己身上有一股混合了茶叶和香料的奇妙味道——因为年关将至,阮慕贤的生意也好的很。
1933年来的悄无声息,也许后人来看这一年时只会感慨于某个国家的一次政权更迭影响了此后十数年间的世界局势之类的事情,对于后人而言,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代表了历史上某一个年份的数字。
然而在每一个日子变为历史之前,都曾有人活在其中。
元旦的大清早,沈沧海在阮公馆门口拿一挂鞭炮吵醒了睡梦中的萧冀曦。对于她这种洋节中过还扰人清梦的做法,萧冀曦敢怒不敢言。
阮慕贤因为醒的一贯早,没有被吵醒之虞。他很愉快的接受了沈沧海一大早来蹭饭的事实,但这使因想着年货采买时再一并购入而所剩不多的糖得到了迅速的消耗,由于元旦时阮慕贤给其他人都放了假,最后出门买东西的依旧是萧冀曦。
不过萧冀曦出门前,阮慕贤很体贴的让他晚上再回来。萧冀曦收到了阮慕贤的眼神心领神会,开车出门去寻白青竹。
白青竹考过试,每天在自家商行里无所事事。
她学的是金融,然而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本来为了帮忙把账房的活计抢了一些过来,没想到管账的老头看不懂她的复式记账,没过几天就客客气气的叫她呆在一边当吉祥物了。
白青竹气的吹胡子瞪眼——尽管她没有胡子——却无可奈何,老头是东北的白氏商行硕果仅存的几个人之一,当时因为儿子的病急需一株好参跟着进了山,结果回来时发现卧病在床的儿子已经因为炮火用不上参了。
也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白青松把老头带来了上海,也有要给他养老送终的意思。老头十分感激,每天坐在那里把算盘珠子扒拉的山响,账房的一亩三分地是他的天下,没人敢和他叫板,白青竹也不例外。
再说白青竹也怕他,小时候在账房里点过一回火,被老头打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那时候老头还只有四十多岁,打起人来特别的有劲,白青竹屁股肿了还几天。
所以看见萧冀曦来,她当然是求之不得,结果出了门才知今日萧冀曦的遭遇,两个人在车上大眼瞪小眼,终于绷不住一齐笑了出来。
“原来你是被打发出来跑腿,才想起我来。”白青竹笑的前仰后合。“我今儿心情好,陪你去买东西,还不谢我?”
“得了吧。”萧冀曦拿眼睛斜她。“是谁一上车就跟我说,这几天闷得都快长毛了?”
白青竹显得有些泄气。“吴叔不让我碰账本,说我只会添乱。招呼客人呢,也用不上我。先前有个女人来买缎子问我红的好还是绿的好,我说你这么黑的肤色穿这些都不好,差点挨揍。”
萧冀曦想起那个倔老头,也是一哆嗦,天底下敢说新式学堂里出来的专业会计只会在账房添乱的人,也就他一个了。
等听到她后头的抱怨,又忍不住放声大笑。
“活该,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他笑的几乎握不住方向盘,赶紧把车靠着路边停下。“松哥没训你?”
“训了。”白青竹愁眉苦脸。“可我说的是实话。你看那是谁?”
萧冀曦听她忽然转了话题,以为她是在故意打岔不叫自己继续嘲笑下去。然而转头看时,发现自己开到了城隍庙附近。他来上海这么久,的确还没来过这里,只听说前些年叫一场大火毁了,眼下这座是重新建起来的,现在看来,那些斗拱与彩绘的确都显得很新。
不过吸引他目光的不是城隍庙,而是路边那个脸色有点苦恼的人。
“你怎么认识他?”萧冀曦奇道。
“我去找沧海的时候撞见过他一两回,好像说是做采访送文章什么的,没说过话,看着眼熟。”白青竹耸肩。“沧海说他是你的朋友。”
萧冀曦决心回去问问沈沧海,自己什么时候和铃木薰成了朋友。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因为看到了近日来铃木薰写的文章觉得还是不要视而不见为好,摇下车窗道:“铃木,你在这里做什么?”
铃木薰被吓了一跳,看见是萧冀曦松了一口气,他快步走过来,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上海没有神社,只能来这里了。现在初诣是有点晚了,但我昨晚一直忙着拍照片。”
萧冀曦对日本人的风俗不感兴趣,只是胡乱点点头算作附和。“你不回家?”
“家里来信催我回去,但我怕回去就回不来了。”铃木薰的脸上划过一丝阴霾。萧冀曦想起他的家世,对铃木薰的不快十分理解,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拍拍铃木薰的肩膀。“那你诣去吧,我先走了。”
铃木薰苦笑了一下。“恐怕我也得走了。”他的眼睛向后面微微一瞟,示意萧冀曦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你刚才喊了我的名字。”
萧冀曦一怔,抬起头来才看见城隍庙门口那个满脸笑容的道士已经不笑了,正打量着这边,眼里流露出戒备和厌恶的神色。
第九十四章 璧人
没人能责备那个道士,但也没人应该责备铃木薰。
萧冀曦微微沉默了一瞬,眼里应当是出现的一点悲哀的神情,因为铃木薰看着他,无奈的笑容里也带着些悲哀。
最后萧冀曦发出了一个不情不愿的邀请,倒不是为了别的而不情愿,纯是因为在这场可以算作约会的旅程中要是横插进来一个人,总会有点扫兴。
“要不要跟我走?”
铃木薰愣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种令萧冀曦觉得很熟悉的表情。
他立刻就明白了,没好气的说:“我懂了,不打扰你们两个。”
铃木薰的脸涨得通红。“不是的,只是想托她帮我送封信——”
萧冀曦知道他又在骗鬼,绝不会有一封信必须在今天送出,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好了起来,并且促狭的笑了。“我说是谁了么?”
铃木薰的表情像是想替他踩一脚油门一了百了的把自己撞死。
然而萧冀曦忽然敛了笑容,很认真的问他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说真的,你能一辈子留在中国么?还是想把她带回日本去?”
铃木薰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前后的鲜明对比更显得他此刻脸色难看的如同死人。
在两人都沉默下来的时候,萧冀曦才意识到上海的冬风还是有些冷的。其实去年他已经感觉过一次了,然而这一年所经历的事情丰富到足够让他忘记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不知道。”铃木薰轻声说。在风的呼啸中,他的声音有种摇摇欲坠的意味,像随时会被风卷走的一张白纸。“如果可以的话,我一辈子都不想回日本了。”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国内的形式一天天坏下去,家里的来信也逐渐变得措辞严厉。他知道他的兄长铃木岚甚至就在关东军里,只是固执的认为自己与家人都不一样,而且可以永远的逃避下去,只要他还在为反对战争而奔走呼告。
未来会怎么样谁也不清楚,眼下却还有一个人愿意信他。少女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总带着叫人安心的力量。同事都觉得他隔三差五的带着看起来没什么用的鲜花回到住处是对那个小姑娘的救赎与施舍,他却是知道,被救的那一个是他。
想到这里,铃木薰微微低头,而后笑了起来。“但也说不定战争会结束,那时我就带阿瑰去看千叶的樱花。”
千叶的樱花,那好像是他所剩不多的,对家乡的眷恋之处了——偶尔他也会想起自己的祖父,虽然他们之间总是充斥着争吵与不欢而散。
说这话的时候,铃木薰的笑容是柔软而满怀着希望的。大家都清楚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憧憬,但元旦是个好日子,至少在这一天萧冀曦不愿意煞风景。
白青竹古怪的保持着沉默,萧冀曦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也只能对此不置一词。
迁怒听起来是愚蠢的,可往深里去思考总有他的道理。其实有的时候他看着铃木薰,眼前也偶尔会闪过白家二老的影子,偶尔那影子还会换成白青梅的,不过那种愤怒比起白青竹来隔了一层,让他可以理智一些,心平气和的提醒自己那些事都不是铃木薰做的。
恰在这个时候,萧冀曦看见了铃木薰在等的人,且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虞瑰好像穿的还是去年他见过的那身衣服,连同围巾也很眼熟。
人的记忆真是奇怪,萧冀曦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够如此清晰的记得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的细枝末节。他突然对虞瑰升起一种敬佩之情来,为她这种分的很清楚的爱恨。
铃木薰由衷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终于找到了结束这个沉重话题的理由,与萧冀曦挥手作别。
白青竹跟他一起凑在窗户上,看铃木薰脚步轻快的走过去。
他们没有牵手,也没有亲吻,只是看着彼此,连笑也是拘谨的,像是不大熟识。
但两人之间的气氛的确很像是一对恋人。萧冀曦打算重新启动车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下意识的微笑。
不论如何,当下他们是幸福的——其实自己也一样。他迅速的转头看了一眼白青竹,白青竹对此并无所觉,只是很苦恼的对着后视镜去挤一颗不起眼的青春痘,嘴里抱怨着在家总被白青松当成猪来喂。
“你在看什么?”白青竹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停下手狐疑道。
“没什么。”萧冀曦觉着自己心头方才的那点阴霾已然消失了,他哼着歌继续上路,无视了白青竹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可能是他唱歌实在不大好听,白青竹忍无可忍的打断了他。但一开口她只能想到刚才那两个人,那是两个除了有对等的感情之外什么都不对等的人。
通常情况下这种不对等不会带来什么好结局。
“你觉得他们两个......”白青竹很小心的斟酌着词句。“会怎么样?”
萧冀曦诚实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其实连我们两个会怎么样,都不清楚。”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时已经晚了,只好慌慌张张的找补。“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会死在战场上,你知道现在的局势不太好,我想战争一定会发生——”
然而白青竹并没有显示出被冒犯的神情,她只是轻轻的笑了一下,而后转头看着萧冀曦。
直到萧冀曦被她看的有点发毛之后,她才肯说话。她的声音也很轻,不过在车厢这种密闭的环境里依旧能让人听得很清楚,每一个字都透出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我也可能死在战场上。”
萧冀曦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白青竹就已经重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虽然只是洋历新年,但人们压抑的有些久之后总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街上的行人很多,而且都难得的带着喜色。
只是萧冀曦注意到白青竹动作非常迅速的拿袖子抹了抹眼睛。
第九十五章 山海关
这种年月里,指望和平能够持续很久实在是一件过于天真的事情。每次等萧冀曦以为中国将要获得一点喘息之机时,现实总会给他当头一棒。
那天铃木薰请他吃饭,答谢他前两天送的新年礼物。
其实是白青竹后来对虞瑰围着那条围巾发表了一通慷慨陈词,认为全天下的男人眼睛都有毛病,然后强迫萧冀曦重新去选了一条。
她的原话是:“那么好看的小姑娘,非送人家一条灰不拉几的围巾做什么?”
萧冀曦试图为广大男同胞的审美进行过辩解,显然是没起到作用。为了显得这份礼物没带有那么严重的嫌弃意味,他添了些别的一起送去,只说白青竹看着虞瑰投缘。
这两个人都不大善于言辞,即使好容易凑成了一桌也还是沉默的时间更多一些。
上海菜总是放太多的糖,这一点在铃木薰点的菜里很好的体现了出来。
萧冀曦深深的觉着铃木薰的口味可以和沈沧海愉快的同桌吃饭。他严重怀疑在日本呆过的人都会被那些可怕的和果子摧毁味觉——铃木薰给他带了一盒,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只是萧冀曦打开只咬了一口就觉得沈沧海的胃才应该是它们的归宿。
“阿瑰很喜欢你女朋友送的围巾。”铃木薰似乎酒量不太好,萧冀曦在东北时对酒量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只听说过有人全然不能喝酒,此时看着铃木薰不添红润反而更加苍白的脸色便觉得他是属于这一类。
不过他说话还是很清晰的,萧冀曦听了这话不由得揉揉额头。“青竹不是我女朋友。”
铃木薰冲他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萧冀曦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好像前两天他就是瞅着铃木薰这么笑的,风水轮流转。
萧冀曦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虽然大家都知道要莫谈国事,酒馆却是有一个好处的。喝高了的男人总愿意高谈阔论,仿佛天下大事都运筹帷幄于自己股掌之间,这时候人们就会比着赛的分享一些所谓的最新消息,大半都是假的,可也有真的。
一个男人抖着报纸,没人知道为什么喝酒的时候还会有人随身带一份报纸。
“山海关也破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与同桌的人交谈,自以为是窃窃私语,不过声音已经足够高到能传进萧冀曦耳朵里。
萧冀曦一怔,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筷子。
“可不是,前清破山海关之后明朝才挡了多久?加上台湾也不过三十多年呐!”答他的人仿佛是个很有文化的,以至于引史为证,说的摇头晃脑。
“那也不一定,当年满人二十万军,如今日本才多少人。”有人咋舌道。
“当年有史可法有阎应元,如今有谁?张学良?”很快有人反驳,驳词有理有据,最后三个字拿鼻腔哼出来,十足的轻蔑。
萧冀曦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已经十分难看了。
是了,眼下的情形与四百多年前是何其之像。先是东北,再是山海关——再然后呢?山东?山西?南京?难道最后也要到台湾去苦苦支持一个名存实亡的国号?
“不会的。”
这次回答他的居然是铃木薰。
“我听说国际上有很多反对的声音,而且现在早就不是冷兵器的时代了,就算现在看着一样,结果总会不一样的。”铃木薰认认真真的说着,眼里有熠熠光彩。
然而他忽然听见萧冀曦轻轻发出一声冷笑。
“出生在那样一个家里,你倒是有全然不同的看法。”萧冀曦看着铃木薰有些惊讶的表情,语气十分冷静。他从未告诉过铃木薰自己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今天他觉得是时候说出来了。
有些事情总得弄清楚,一天天防着人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况且他也是在发泄——是的,他必须承认自己是有迁怒的意思。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啊。”令萧冀曦惊讶的是,铃木薰并没有为这突如其来的诘问而感到不安。“我其实没把它当个秘密,只不过离得远,很多事情就没人知道了。”
“你得知道,我是一个反抗者。”萧冀曦眼睛紧盯着铃木薰。
“我一直都知道。”铃木薰显得相当坦然,他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在萧冀曦来得及阻止之前就喝了下去,脸色更白一层,就显出瞳仁的愈黑,宛若无星无月的夜,最深处却又有炬火照亮。
那样奇异的光芒让萧冀曦一瞬间竟有些生畏。
铃木薰俯身过来,那个角度让萧冀曦有点担心他的衣服会跌进菜盘。
“我好像知道你回东北做什么了,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他神神秘秘把一封信塞在萧冀曦手里,于是萧冀曦知道,这人是醉了。
没人能在敌人面前放心的醉倒,因而这证明铃木薰对他很放心。这种信任是萧冀曦无法对等给出的,所以听到那趟要命的旅程再次被提起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要不要采取什么行动。
铃木薰笑的时候是有酒窝的,像个块头过大的儿童。
“我站在你这边。”
说完这句话,他居然就扑在桌上睡着了。萧冀曦劝自己不要去想一会该把他运到哪去,先专心的去读手里那封信。
至今日萧冀曦的日语已有些进步,让他可以磕磕绊绊的把那封信看完。信是几月前写的,写信人似乎是铃木薰的兄长,满篇透出对自己这个弟弟的轻蔑之意来。
信上描述了长春城的动乱,日本人的调查结果指向了长春城外的一支反抗组织,那是一支土匪队伍。
“支那人的反抗如同飞蛾扑火,我很遗憾的看到你依旧为反对这场注定结局的战争而做无用之功,从你放弃去士官学院那一日起,你就再没有做过什么正确的决定。”
信上是这么写的。
看到这里,萧冀曦先是松了一口气,又猛地站了起来,收获了满店的诧异目光。
长春城外的匪寨——是那个叫刘启明的人?
第九十六章 家书与电报
萧冀曦知道满屋子的人都在看他,拿看傻子的眼神。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然顾不上太多,只觉得口袋里再没离过身的那把勃朗宁沉甸甸的坠下去,像是有千钧重。
那个叫刘启明的人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缘,此时却叫他不可避免的牵挂起来——
“所以,这就是你把他扛到我这儿的理由?”沈沧海看着被像个破麻袋似的扔在沙发上的铃木薰,挑眉问道。
“他住的地方离你这近,况且我也不想叫他知道我太多的事。沈公馆既然已经叫他知道了,还不如就带来这里。”萧冀曦揉了揉肩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必然轻不到哪去,醉酒的人又格外沉。
“你这么急急忙忙的,是又听见什么消息了?”
沈沧海以为自己只是在明知故问,她越过萧冀曦的肩头看了看茶几上搁着的报纸,却没想到萧冀曦递了一封皱巴巴的信过来。
“你路上是拿着它上茅房了吗?”沈沧海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之情。萧冀曦脸上一红。“我看完之后一时激动,一时激动。”
沈沧海哼了一声,垂眼去看信。语言自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阅读上的障碍,待她一目十行的看完之后,就拈着信的一角像对待什么脏东西似的甩在了地上。
“长春......我知道了,你怀疑那是你认识的什么人遇害了?”
萧冀曦不得不原原本本的把自己认识刘启明的经过讲给沈沧海听。沈沧海还不知道这些人跑出去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听的柳眉倒竖似乎随时打算冲去与阮慕贤决斗。
“我和你去见师父。”就在萧冀曦以为连自己也要一起挨揍的时候,沈沧海叹息了一声。“老李,这人要是醒了你就给他送回去。”
而后她朝地上瞥了一眼,萧冀曦飞快的把那封信又揣回自己怀里了。
等回了阮公馆,阮慕贤也几乎叫沈沧海杀气腾腾的表情吓了一跳。
“师父,铃木给了我一封信。”萧冀曦本能的想把信掏给阮慕贤看,被沈沧海拍了一下手才想起来阮慕贤是不会日语的,讪笑着收回了手。
他语速飞快,想让所有人跟他一起忘掉方才的尴尬。
“说是长春城外的一个寨子替咱们背了锅——我想来想去,可能也就是刘启明手下那些人。”
刚听说这事时的心急如焚以及震惊都慢慢消退下去了,因为萧冀曦注意到了那封信寄出的时间。
要是刘启明真的死了,现在可能连收尸都来不及。
尽管这么说听起来很残酷,但这是事实。
阮慕贤目光落在那封惨遭蹂躏的信上。“实际上,我今天收到了一封电报。”
萧冀曦和沈沧海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
“是我大哥寄来的。”说到这个称谓的时候,阮慕贤似乎还有些不习惯。他不易察觉的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是给你的。”
“给我的?”萧冀曦张望了一下四周,好像希望有条消息能砸在自己脑袋上。
“汝兄启明日前逃至我处,言曾见你,其寨已破,其人安好,勿念。”阮慕贤缓缓复述了一遍,是电报用字简洁的风格,然而夹杂着暴露萧福生文化水平的不通之处,听的萧冀曦不由苦笑了一下。
他很快注意到了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哥?刘启明是我哥?”他愕然的睁大了眼。
“看你们两个的长相就该知道了。”阮慕贤为了不损失自己的风度,将白眼翻得很隐蔽。“总之,虽然我们的确连累到了一些人,结果倒是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毕竟日本人还是要吃地形不熟的亏。电报是十一月从东北递出来的,因为此后全靠人力与兵荒马乱赛跑着递消息今日才进上海,这可真叫家书抵万金了。
萧冀曦应了一声,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直到沈沧海要旧事重提说起长春山中那一段她今日才知道的故事,才恍然大悟的翻出一个盒子往前一递。
沈沧海看着那只几乎戳在自己鼻子底下的描花盒子,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把盒子接过来扣在萧冀曦脑袋上。
萧冀曦注意到了沈沧海的意图,把手往回缩了缩。“就算新年礼物了。”
沈沧海知道这是他又在故技重施,想拿些东西做贿赂把事情揭过去,不过也乐得吃这一套。接过来打开盒子,对着里面缺的半格沉默了一瞬。
那是一盒很精致的和果子,必然是铃木薰今日带来的,有很明显的冬日主题——日本人就爱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下功夫,东西吃到嘴里都是一个滋味。
之所以说是缺了半格,是因为其中一朵梅花缺了两瓣,委屈巴巴横在自己的位置上,还带着个牙印。
萧冀曦看见了盒子里的情形,脸立即涨红了,他终于记起了他所忘记的一件要命的事情。
因为既不想接着吃下去,又不想将它搁在垃圾堆里伤铃木薰的面子,他先前下意识将那半块点心收回了盒子。
沈沧海把盒盖一盖,眉梢眼角隐约带了笑意。本来将要来临的疾风骤雨是被这个牙印打散了,屋子里剩下的两个男人一齐松了口气。
萧冀曦看见阮慕贤悄悄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很想解释说这只是一个巧合。
“对了,沧海你来的正好。”阮慕贤在躺椅上坐直了身子。他的语气罕见有些严肃,让沈沧海马上敛了笑意垂手听着。
“我本来也是要去叫你的,兰浩淼回上海了。”
兰浩淼离开上海已经有一段时间,师门里本来便对此人讳莫如深,自然没人知道他去做了什么。萧冀曦知道沈沧海对此是有些郁郁,因此一直想着法子逗她开心些,只是收效不大。
没想到等他再回上海,倒是阮慕贤先得了消息。
“他来见我了,对我说了一点事。”
阮慕贤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写,两个人凑过去看,一齐屏住了呼吸。
阮慕贤写的是,“力行社”。
第九十七章 闹事者
这三个字于常人应当是陌生的,当然,它很快就会以另一个名号广为人知,并且变得令人闻风丧胆。
然而沈沧海只是打量着那几个迅速蒸发消失的字,低笑了一声。“原来是去南京了——他居然还能得那个校长的青眼。”
“我还以为这组织远在天边。”阮慕贤擦干了指尖的水迹,自嘲的笑了笑。“想不到见着其中的头一个活人是他。”
沈沧海迟疑了一下。“师父想做什么?”
阮慕贤看着沈沧海竭力镇定的表情,笑出了声。“放心,总不会是要叫他变成死人。”
“如果真是,二师兄反而会放心一些。”沈沧海紧锁的眉头微微一松,嘴上还是一径的逞强。
“学会打趣我了?”阮慕贤拍了拍沈沧海的脑袋,他的表情只缓和了一瞬,复又严肃下来。“秘密行动的手伸到了上海,只怕还有大事要发生。”
“我说为什么那么重要的人物都能被抓,原来是高层亲自上阵交锋。”到年底齐威齐宣都回了自家师父那边,萧冀曦认命的接了端茶倒水的活,替阮慕贤把那杯残茶换了。
阮慕贤接过来捧在手里,面色不见松快。这时阮公馆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分明是一样的铃声,今日不知怎么的萧冀曦就从中听出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沈沧海伸手接了电话,还没等凑到耳边就听见了嘈杂的叫嚷声。
“阮爷,日本商会来人说是谈合作,两边一言不合已然打起来了,您看......”商铺管事急切的声音在纷乱的叫嚷声里显得微弱而遥远,沈沧海捏着话筒静静听着,指关节已微微泛白。
萧冀曦隐约听到了天津等字样,一颗心也跟着悬起来。只见沈沧海一言不发的扔了话筒,起身就要往外走。
“沧海,你去哪。”阮慕贤的声音从后头追上来,萧冀曦也觉得不对。沈沧海现下看着是和往常一样平静,但她的动作太反常了。往日里她不大过问阮慕贤商铺的事情,即便是这样十万火急的场景,也不会放着阮慕贤都不过问一声就往外冲。
沈沧海脚步一顿,萧冀曦才发觉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去帮您处理一下。”她侧过脸,很勉强的一笑。
“这事用不着你。”阮慕贤的声音很少这样斩钉截铁,每当他用这样的语气和沈沧海说话时,萧冀曦就知道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发生了。
“师父!”
萧冀曦一脸迷茫的看着两个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老五,你去处理。”阮慕贤朝着萧冀曦一点头,“铺子里的人都认识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怕日本商社的人。现下休战,他们还不敢在租界造次,但要记得注意分寸。这事和我们在天津那段时日没什么瓜葛,到时不要自乱阵脚。”
“明白。”萧冀曦飞快答道,怕沈沧海拦阻而一溜烟的跑上了车。他跑过沈沧海时注意到她失去血色的唇正微微颤抖着,似乎是想出声叫住他。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看着萧冀曦开着车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然后她蹲了下来,手掌捂在腰侧,如同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当她听见天津与日本这两个名词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因而陈年旧伤又在幻觉里疼痛起来,撕心裂肺。
他又来到了这里,上回是一枪,这回不知道会是什么。
阮慕贤站在沈沧海身后,他微微弓着背,仿佛在在一瞬间苍老了很多。
他走过去把手放在了沈沧海肩膀上,沈沧海没有动弹,在原地静默了良久才低低的发出一声叹息。
“不是您的错,兵荒马乱,您肯停下来看一眼路边,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不是说那个。”阮慕贤也发出了叹息。“我是在想,当时收养了你就不该想着女孩子过得平安顺遂就好。要是开始就收了你当徒弟,也不会伤的那么重。”
沈沧海微微侧过了脸。“其实这一枪不算什么,我欠他的。”
她的表情在下一瞬变得有些愤怒,但这愤怒里更多的是一种无力。
“只是他不该站在那样的立场上打这一枪而已。”
萧冀曦把车停下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仰马翻的铺子。几个伙计捂着胳膊或是腿挤挤挨挨的在柜台旁对着来人怒目而视,奇怪的是他们愤怒的表情里都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像是在惊讶什么。
不知道是哪些香料被打翻了,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香气,冲的萧冀曦直想打喷嚏。他大踏步的走上前去把店门口远远围着看热闹的人推开,才注意到来闹事的人居然只有三个而已。
是两名打手并一个主事者的标配。两边的人都是武士打扮,然而因为失了月代头总显得不伦不类。中间一个男子背对着店门,在他们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瘦小,却能看出来不是一般人。
“您来了。”门口有个似乎因为跑的快而未受伤的伙计注意着这边,见了萧冀曦忙迎上来。
“师父叫我来处理,怎么一回事?”萧冀曦目不转睛的盯着店里的三个人。
伙计愁眉苦脸。“这几个小日本就是来找事的!说是谈合作,要从日本运香料来。说本店只从国内进货,便说是瞧不起他们志野流,这就动上了手。”
萧冀曦冷哼一声。“真瞧不起又如何?他们的祖宗也不过派些遣唐使,学了点皮毛。”说着安抚的拍了拍伙计,拔步往店里走。
店里的人已经听见了动静,转过了头。
“阁下好大的口气。”说话的人国语说的竟十分好,细听还有些天津口音夹在里头。
“阁下好大的脾气。”萧冀曦抬起头来,然而下一秒愣在了当地,一时忘了该拿什么话来接着回敬他。
眼前人生的秀美清隽一张脸,一双上挑的凤眼里流露出一丝嘲笑的意味,而这张脸萧冀曦几十分钟前还刚刚见过。
“忘了介绍——在下,沈沧溟。”
第九十八章 沈沧溟
沈沧溟的表情是带着些挑衅意味的,这让萧冀曦意识到,这个人知道自己的脸意味着什么。
这可真是个不得了的乱摊子,萧冀曦面上不敢表现出来,暗地里却是头疼的很。
他总算知道这沈沧海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反常了,想必是接了电话她就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萧冀曦对着这张脸多少有些底气不足,总要想起自己被沈沧海气定神闲摧残的情景。然而此刻露怯是万万不能的,只好接着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下决心只装作不知此事。“沈先生今日来,若是为谈生意,咱们可以坐下来详谈。若是找事,在下也可奉陪。”
“这家铺子是她师父的,你不必和我装糊涂。”沈沧溟似笑非笑的一抬眼,将萧冀曦装糊涂的打算径直戳穿了。
萧冀曦横下一条心来装硬气。“既然你也说了是她师父的,现下她不在,咱们还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沈沧溟饶有兴趣的点了点头。“你还算是有点意思,比她强多了。”
这种语气令萧冀曦十分的窝火,很艰难的扯了扯嘴角。“这么说您今日不是来谈生意的了?”
“我是来谈生意的。”沈沧溟冷笑起来的样子更是像足了沈沧海,只让萧冀曦暗暗叫苦。如今这个事情倒不是十分棘手,阮慕贤说了不必怕那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但一想到沈沧海那迥异平常的神色,这事顿时就难办了起来。
她肯定是相当在乎眼前这个——也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的家伙。
“谈生意也成,您看我们店里的伙计叫您手下伤了这么些,怎么着也得先拿个赔偿的章程出来。”萧冀曦安慰自己,如今好在沈沧溟不知道自己的来头,只要态度摆的强硬些也就是了。
“我不想和你谈,我要和她谈。”沈沧溟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萧冀曦实在很想冲着他脸先来上一拳。不过这一年多旁的不说,他气性已然小了不少,这样的情景也不妨碍他一脸假笑。“那可真不巧,师姐有自己的生意,现在师父的事儿都是经我手。”
沈沧溟点了点头。“那么我去她的店里。”
实际上他也有些意外于今日见不到沈沧海。本想着到了地方先杀一杀她的威风后面也好办事,结果半路里杀出这么一个麻烦的小子。
萧冀曦没想到沈沧溟卦变得如此之快,愣了一瞬便要伸手阻拦。沈沧溟所带的两个人便纷纷向他抓来。萧冀曦拧了一个人的胳膊便朝外甩,一搭手便知道这两个人都不简单,想着自己是必然要挨上一拳了,已经攒眉皱眼的预备好了,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传来。
被萧冀曦拧住的人发出了出痛的叫声,而另一侧也有相同的惨叫声传了过来,萧冀曦迅捷的一拧身子,看见一个预想不到的人正握着另外一人的手肘。
兰浩淼下手便要重得多,是要将人骨头也捏碎的力度。他冷冷的看着沈沧溟,等开口说话的时候,萧冀曦忽然意识到此前兰浩淼从未真正的对着他发过怒。
还是那句话,兰浩淼所有的针对,都不过是出于一种不服气的心态,与真正的仇恨还相差甚远。
而此时兰浩淼的每一个音节里都透出一股冰冷的怒气。“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来找我。”
沈沧溟显然也是认识他的,见自己的人被打却没有流露出愤怒的神情来,甚至于带上了一丝冷笑,是个嘲弄的表情。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这句话——冤有头债有主?你知道冤从哪里来债该找谁算么?”
萧冀曦眉头一跳。沈沧溟看起来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样子,然而越来越快的语速已经表明了他此刻已然方寸大乱,看来这旧事和兰浩淼也有干系,干系还不小。
他现下发现只要扯到前尘旧事自己就是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这几个人仅仅比自己大了几岁哪来这么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往事,时至今日还缠夹不清。
兰浩淼显然也愣了一下,然而这并没耽误他手下的动作。听着清脆的一声响,萧冀曦就知道这人的胳膊得去医院打石膏了,不过心中除了升起活该两个字以外便再没了旁的感慨,顺手把自己手底下抓着的胳膊也朝后一掰,让他们上医院的路上还可以做个伴。
沈沧溟没想到两人下手这么干脆,转瞬间就把身旁两个战斗力都废了去。“你们两个的胆子倒是不小,不怕引起国际纠纷来。”
“什么国际纠纷,我只知道你也是中国人。”萧冀曦冷笑一声,顺脚把捂着胳膊哀嚎的人踢开了。
而兰浩淼则若有所思的点头。“看来你也有长进了,懂得......”他顿了顿,语气讥讽。“常言道狗仗人势,到你这里却反过来了。”
萧冀曦想补一句这小子也算不上人,但看着那张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再往后事情的解决就十分简单了,沈沧溟来的雷声大雨点小,而萧冀曦顾忌着沈沧海的心情也只让他赔钱了事。这小子走的灰头土脸还不忘放狠话,而萧冀曦和兰浩淼表面上不以为意,想到他身后站着个日本商会多少还是有点顾忌。
“我听师父说了,你为什么回上海来。”把受伤的伙计都安排去了医院,萧冀曦一扭头看见兰浩淼竟然还没走。往日里他一定要怀疑兰浩淼又想来找事,今日却直觉不会,因为兰浩淼的神情有些落寞,好像下一秒就要拖他去喝酒讲故事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去问道。“今天这样行事,不碍事么?”
“本来干的就是反日营生,不碍事。”兰浩淼难得不夹枪带棒的和他说话,甚至有些安慰的意思。
于是萧冀曦知道自己八成是猜对了,果然等了几秒钟,兰浩淼很不自然的把目光投到一边去。
“找个地方喝一杯吧,我想把事情告诉你,省的回去触了那女人的霉头。”
第九十九章 前尘
萧冀曦知道他的潜台词是叫自己省的回去惹沈沧海不快,然而知道这种时候兰浩淼的脸皮是格外的薄,于是很识时务的不做声。
等到两个人坐到酒馆里面面相觑的时候,萧冀曦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和兰浩淼这样心平气和的相处过。不过他本就是得承兰浩淼的情,感谢他在北站没将自己扔到枪口底下,所以再面对他时横眉冷对的底气就不大足。
况且他迟早要喊一声学长,而兰浩淼在这样的局势里,等青帮的规矩因为战乱真正破败到无以为继的时候,也必然是会回来的。
“她那个兄弟怎么会在天津。这一南一北,隔得可不近。”见兰浩淼只差把快来提问四个字写在脸上,萧冀曦真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笑出来。
好在这话题足够沉重,多少帮了他一点忙。
兰浩淼出手必不会小气,桌上的酒散出馥郁的香气,只是渐渐冷了而没有人去碰,两个人好像都决心在对方脸上盯出一朵花来。
兰浩淼坐直了身子,单方面把这场漫长的对视结束了。
“那是她弟弟。他们两个十二年前从天津逃出来,没跑远,就挨了炸弹。”
十二年前的天津,正处在军阀混战之下,当时沈阳相对太平,然而整个国家的混乱程度萧冀曦后来还是隐约听说了一些,只是那时他还小,知道得并不清楚。
他也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心里计算着沈沧海当时的年龄。然而仔细想想却只好承认,他只知道沈沧海比他大个几岁,究竟是几岁却不知道。
“我也是后来才听师父说起来的。”兰浩淼不易察觉的露出一丝苦笑。“其实他说的对,在他们两个的恩怨里,我是没有说话的份儿。师父那年是受邀去天津,还是做他的老本行。”
阮慕贤的老本行,自然是杀人放火——不,他不放火——萧冀曦及时刹住了自己的遐想。
“那是在廊坊,段祺瑞吃了亏,扔下不少尸体。师父是在路上捡到了被炸晕的沈沧海,没想到路边还剩一个沈沧溟,也是靠着成堆的尸体躲了一回炸弹。”兰浩淼有点出神,他竭力是回忆着自己这些年里拼凑出来的那个真相。
萧冀曦没有打断他的回忆,只是心里一沉,已经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甚至没注意到兰浩淼提起阮慕贤的时候没了往日的讥诮之意,真心实意的喊了一声师父。
“巧的是,沈沧溟昏过去之前正好看见了师父把沧海带走。”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巧合,或者说是上天所开一个残酷的玩笑。萧冀曦涩声道:“那后来呢?”
“沧海起初并没拜师,师父说是要收养她,她硬气的很,自己跑了出去。”兰浩淼叹了口气。“我就是那时候认识她的,我们俩下手都狠,和弄堂里的人打架就没输过。师父其实不是什么好脾气,也不是非要养个孩子,所以由她去。结果那年我们听说日本人跑去找师父的麻烦,沧海比谁都急。”
萧冀曦想,那的确是沈沧海的脾气。从不肯受人恩惠,又把报答两个字看的很重。
“我们俩挤到人群里,我看见有个人拿枪对着师父。当时还不是师父,只是想着要是露了脸一定能得他青眼,所以就冲了上去,结果挨枪的是沧海,而开枪的......”
萧冀曦已然猜到了。
“是沈沧溟。”兰浩淼印证了他的猜想。“沈沧溟叫日本人捡走了,说是养子,也就是随便捡了个打手。那之后师父就把我们两个一并收做徒弟,沧海挨了一枪听说能学本事,也就老实下来了。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她是想着她弟弟。”
兰浩淼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拜师那个场景,沈沧海缠着一圈圈的绷带脸白的吓人,他以为她是要哭了,还想着认识这几年总算看见这丫头哭,结果她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弟弟跟日本人跑了,我得把他找回来。”他听见沈沧海这样说。“之前我就该当您徒弟的,现在还不算晚。”
也许正是那样的话打动了阮慕贤。阮慕贤原本还是不想收一个女徒,或许是怕女孩子吃不了那样的苦,但看见沈沧海那样的眼神就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兰浩淼一直知道自己能入门是托沈沧海的福,然而他也走了,几乎等同于在沈沧海身上再补一枪。沈沧溟对自己的敌意来的并不是全然莫名其妙,他自己对沈沧溟也抱着同样的态度。
他们两个人都把沈沧海伤的很深,又不能允许别人去伤害她。不过这不能叫沈沧海知道,沈沧海大概会选择拿把枪把他们两个都打死。
“那现在这小子又回来找事,咱们该怎么办?”萧冀曦迅速和兰浩淼站到了同一战线上去,他对这个认贼作父的家伙很不满,如果把人套上麻袋打一顿拖回沈沧海身边能解决问题,他一定会立刻去办。
兰浩淼注意到了萧冀曦的用词,挑眉看他。
“别瞪我了,就当是和你们那个社合作一下,打击日本人嘛。”萧冀曦在关键时刻总能使自己脸皮很厚。
兰浩淼抽了抽嘴角。这小子以为力行社是什么?斧头帮那样的暗杀组织么?但萧冀曦毫无芥蒂的态度还是叫他很受用,毕竟这么些年来他很少能从昔日的同门里获得这样的信任了。
“我查过了,收养沈沧溟的人不简单。说是个商人,实际上和军方多少有联系,这事其实很棘手。”兰浩淼面色有些凝重。原本他也想过策划一起暗杀事件,把沈沧溟那个所谓的养父杀了了事,等查到这一层关系才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
“和那小子肯定说不清楚,看他样子就知道和师姐一个脾气。”
萧冀曦光顾着自己垂头丧气,没有注意到兰浩淼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惊恐。
而后萧冀曦听见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说说看,我是什么脾气?”
第一百章 不要背后说人坏话
萧冀曦立马试图从椅子蹦起来,然而已经晚了。
沈沧海迅速的伸出手按住萧冀曦的后脑勺,额头和桌面碰撞清脆的一响,成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兰浩淼极没义气的见死不救,干笑几声。“沧海,真巧啊,你怎么来了?”
沈沧海没立时放开手,恨恨的提起另一只手在萧冀曦后脑上连凿了两个爆栗。萧冀曦的呼救声闷闷的传来,听起来似乎是鼻子在桌上被压扁了。
“哎呦!师姐轻点,我错了!”
“自然是师父把我放出来了。”沈沧海松开手在桌边坐下,自顾自摸了一只酒杯在手里。“要不然还听不见你们两个在这里嚼舌。”
她拿谴责的目光轮番盯着两个人,兰浩淼和萧冀曦都状似羞愧的低下头去。
萧冀曦很殷勤的给沈沧海倒酒,发觉兰浩淼在瞪他,但不明所以,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来——沈沧海究竟是怎么找到他们俩的?
“要怪你就怪他。”沈沧海注意到萧冀曦狐疑的表情,竟为他解答了疑惑。“师父的铺子旁酒馆不少,可每回逮他到这来准没错。”
萧冀曦谴责的目光顿时理直气壮起来。
兰浩淼看着萧冀曦的神情竟没一点心虚的样子,朝沈沧海道:“你居然还记着。”
这句话让三个人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萧冀曦认真的思考着要不要尽快跑路把空间都留给这两个人。
就在他绞尽脑汁思考有什么理由能够帮他脱身时,沈沧海迅速截断了他的后路。“你,别想着跑。”
“哪能呢,和师姐喝酒的机会可不多。”萧冀曦赶紧表忠心。
令他有点诧异的是,沈沧海现在的心情看起来居然不错。不管是强颜欢笑还是阮慕贤起到了什么作用,她的样子都比刚接到电话时强得多。
他俩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沈沧海开口提这事,没想到沈沧海自己先挑起了话头。
“消停了这么些年突然跑来找事,小林肯定没安好心,这事绝不会善了。”
兰浩淼还没来得及给萧冀曦说是谁收养了沈沧溟,现在听着沈沧海的语气倒也找着了答案。
沈沧海到底还是没看上去那么洒脱,大概是不会主动提自己弟弟的。
兰浩淼悄悄的把酒壶挪的离沈沧海远了点,才来接她的话。“你放心,现在日本人在租界里还不敢太嚣张。虽说小林诚和军方有瓜葛,咱们只要咬死了不进口货物,倒也不会有什么干系。”
沈沧海很惆怅的叹了口气。“小林诚和师父那是旧怨了,只怕还会有后招。”
萧冀曦没好意思说自己现在听见这个旧字就头大,问道:“这怎么又牵扯上旧怨了?”
“那时候师父还不到二十呢,日本人一早就往东北移民,打起来不新鲜。师父打掉了小林诚两颗牙,老小子心胸狭窄,竟能记到今日。”沈沧海嗤笑一声。
两颗牙的旧怨,听起来似乎不算什么,然而能发展到叫沈沧海挨了一枪,今天又折了几个伙计的胳膊腿,看来仇恨的确是会发酵的,尤其现在扯上了一点国家斗争的幌子,应当更是不得了。
“这事,师姐你就别管了。”萧冀曦思前想后,还是最先提起了沈沧溟。“跟自家人打起来心里肯定不好受,就让我们两个来处理吧,保证把你弟弟全须全尾的拎回来。”
兰浩淼险些叫他这一番豪言壮语惊掉了下巴,沈沧溟可以说是沈沧海身上最大的一个疮疤,叫萧冀曦这样冒冒失失的戳一顿,他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沈沧海却没有生气,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你们两个的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萧冀曦与兰浩淼异口同声的说道:“一点都不好!”
然后便一起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萧冀曦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赶紧说道:“暂时合作一下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敌人的敌人?”沈沧海挑眉。“我只知道小林诚是和咱们师门有仇,可不知道他与小林诚有什么仇。”
兰浩淼叫沈沧海拿筷子指着也不恼。“日本军方跟我当然有仇。”
“怎么,你们那个校长是肯主动招惹日本人了吗?”沈沧海的话说的及不客气,把兰浩淼吓了一跳。
“这话你怎么也拿到外面来说——你以为我们组建起来是做什么的?”
“我以为......”沈沧海笑的有点反常,萧冀曦仔细的打量了她一番,暗叫一声不好。自己这几天也不知道走的什么运势,老是要撞到把自己灌醉的人。
“我以为你们是被拿来安内的。”
沈沧海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彻底陷入了混沌,萧冀曦把桌上的酒壶拿起来晃晃,发现里面的酒居然没少多少,他看了看桌上的酒杯,很无辜的抬起头。
“师姐她......”
“她一会就该跳起来打人了。”兰浩淼看萧冀曦的目光是相当不友善,很认命的把人抱了起来。“还是叫她回自己家丢人吧。”
沈沧海在兰浩淼的怀里迷迷糊糊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什么丢人?”
她胡乱的挥了挥手,清脆的一声响,萧冀曦觉着自己的脸也跟着疼起来,这才觉得兰浩淼吃人一般的目光不是很过分。
换做是他,可能已经真的开始吃人了。
那天兰浩淼独自一人肩负起了把沈沧海送回沈公馆的职责,至于他后来又挨了多少打,萧冀曦就不知道了。
萧冀曦知道小林诚来势汹汹,却没想到他的动作会这样快,隔两日再回店里查看,便发现挨着阮慕贤的铺子开起了一家新铺面,挂起志野流的牌子明着唱起对台。
志野流的名声或许在日本是很响亮,在这里却一时间铺不开生意,萧冀曦本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只和阮慕贤商量后调了些人手去防着冲突。
然而他却忘了生意场上除了明面上的竞价争夺闹事砸铺,还有些旁的手段。
第一百零一章 以牙还牙
萧冀曦已经对半夜响起的电话有些心理阴影了,因为若是报喜,大可不必扰人清梦。
然而他也已经习惯于半夜接到电话了,接起来还带着点睡意与起床气。“又出什么事了?”
几分钟后,阮慕贤被吵醒了。他看见萧冀曦正在玄关提鞋,脑袋上还顶着一个睡出来的鸡窝。
“怎么这么急?”阮慕贤叫住了他。
萧冀曦拧开门,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仓库叫人烧了,肯定是姓小林那家伙干的——师父您别出来!夜里凉!”
说着他也没去管阮慕贤的反应,一溜烟的跑了。
阮慕贤在原地站了一会,等到萧冀曦把车开出去老远,他才慢慢的走到电话前头去。
他当然是不方便出面,万一叫小林诚撞见他而后想起自己那几颗倒霉的牙,事情只会变得更糟,但牵扯到日本人头上也不能任由萧冀曦自己去趟浑水。
“沧海,是我。”阮慕贤拨通了电话,他说的很慢,因为知道自己说这话对沈沧海而言有些残忍。这事本可以不找她去做,可总不能叫她一辈子都躲在那一枪的疼里。
“仓库叫人烧了,我担心老五一个人去有些不妥当。”
沈沧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我知道了,您放心。”
阮慕贤想说注意安全,但是沈沧海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对着发出忙音的电话愣了一会,才苦笑着放下了电话。
这群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的徒弟,一个两个的都不叫他省心,然而他自己究竟足够成熟没有,他也不清楚。
萧冀曦开车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灭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木被焚烧的奇特气味,仓库的顶棚被烧掉了一半,残缺不全的屋顶像是一张在夜色里咧开正发出嘲笑的嘴。
“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他低低的问道。
守门人不安的搓着双手。“大概半小时前,我听见有动静赶出来看,结果差点挨了一枪。我赶紧回来给您打电话,只是这群人太有恃无恐了,一直守着仓库等烧的差不多了才撤走......”
萧冀曦默默的听着,脸上不辨喜怒。
他的目光在守门人磕破了的膝盖上停留了一瞬。在这守仓库的是个老头子,萧冀曦不大清楚他的底细,只隐约听说过似乎是多年前儿子在一次帮派的火并里受了波及,被阮慕贤寻来给了份差事做。
老人应当是对这些刀光剑影的江湖事充满了恐惧的,他不敢正眼去看萧冀曦,声音也微微颤抖着。萧冀曦自顾自的想,他这么害怕,为什么会答应来这里做事呢?也许是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又或许是实在穷困潦倒。
不管是哪一种,想起来都叫人觉得有些悲哀。
“您没冲上去是对的。”萧冀曦安慰道。“来的是日本人,在租界外头是越发有恃无恐了。聘您只是防着小偷,没说能防这群强盗。”
虽然心里憋着一股气,萧冀曦依旧努力的维持着柔和的语气。这让守门人终于抬起了头,他忽然凑近了萧冀曦,近乎耳语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惶惑来。“我看着为首那个小年轻有点眼熟,这老眼昏花的看不太清楚......从前您没接手仓库时,是位女先生管着这,似乎有几分像。”
萧冀曦沉默了一瞬。“没什么,我心里有数,劳您费心了。”
而后他不顾守门人的劝阻,走进了被烧的四壁漏风,似乎随时有可能坍塌的仓库里。
循着记忆走到某个隐蔽的角落里,萧冀曦从无数复杂的气味中勉强的闻到了一点微苦的味道,像是药味。
一堆焦炭里偶尔闪出零星的暗红火星,萧冀曦蹲下身子看着那堆辨认不出原本模样的东西,他顾不得烫,伸手拨弄了一下那堆东西,等看到一些未来得及烧尽的包装盒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些人只是来烧仓库,而不知道别的。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尽管损失是已经造成了。
阮慕贤在与江苏悄悄的有生意往来,这事他一直是知道的。这条路越来越不好走,那边的人又穷,阮慕贤是在往上头贴钱。
师徒俩都一样的不大赞成那些人,但总归现下是该一致对外,萧冀曦对阮慕贤冒着风险替江苏筹办药物并无异议。
只要日本人没发现这里有什么东西就好,此地隐蔽,从周围的地面上看那些人只是来搞破坏,没想到里头会暗藏玄机,并没走到这里来。
这时他听见了身后守门人的声音。“这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塌,您还是别进去了。”
“没事。”沈沧海冷淡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萧冀曦回过头,看见沈沧海貌似十分从容的走了进来。她站在萧冀曦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目光中带着点嫌弃。“看你这狼狈的样子。”
萧冀曦决定不提醒沈沧海她系错了风衣的几个扣子,现在衣裳下摆有些滑稽的纠结成一个奇怪形状。
沈沧海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焦炭。“药只是被烧了?”
“是,没人进来。地下这几个陷坑都好好的。”萧冀曦伸脚踩了踩,那地面就混不受力的碎了,露出个浅坑来。
这不是为防贼设计的,踩中也没什么危险,因此不会叫人在意。但拿来查看有没有人经过是再好不过了,即便有人注意到了试图把这儿恢复原状,也一时间复原不出这一触即碎的效果来。
这还是萧冀曦提的鬼主意。阮慕贤为此笑话过他为何不放炸药,当时他是一本正经的回应说一仓库的易燃物放炸药太过危险,没想到今日真就起了火。
“是他带人干的,张叔看我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沈沧海用的不是个疑问句。
萧冀曦只好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装傻。”萧冀曦恨恨的说。“装作不知道他们身后是军方。”
“怎么?”沈沧海挑眉,显然是已经猜到了萧冀曦的想法而明知故问。
“也去烧了他们的仓库!”
第一百零二章 不太对劲的早饭
萧冀曦想到这里干劲十足,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冲出门去,却叫沈沧海一把拽了回来。
“你打算就这么去?”
萧冀曦不明所以的看了看沈沧海。“自然是赶紧去动手。他们一定想不到我反应这么快。”
沈沧海深吸了一口气。“小林诚或许是想不到你今晚就会去,但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师父一样,只派一个人守仓库。”
还是个摆设大于实用性的老头。沈沧海往旁边看去,迎上了老人歉疚的目光,于是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凭良心讲,的确没人会往一个存货的仓库派太多人手。阮慕贤这样声名在外的更是甩担心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有个老头帮忙看着防止屋顶漏水,就已经很够用了。
然而小林诚那边,既然是做了初一,自然要防着人做十五。萧冀曦冲过去绝对不会面对小猫两三只,必有荷枪实弹的人严阵以待,一个人去等于给人机会把他扭去巡捕房里。
萧冀曦若有所思的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沈沧海。“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和你一起去,再叫些人。”就在萧冀曦以为今晚没戏的时候,沈沧海居然同意了他的计划。她很和气的转头道:“叔,不好意思,还要借用您电话。”
老人连连点头,他脸上忽然多了一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愤怒,又像是在恐惧。
“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沈沧海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老人微微叹息一声。
“我刚刚听您说是,小林诚。”他还是那副有些不安的样子,搓着手,声音也有点低。但说着说着声音便大起来。他又回来了?是他吗?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敢忘了他名字——”
沈沧海眼里有悲哀的意味。“是,是他。您放心,当年死的人,我都记得。”
萧冀曦看见她手指不自觉的蜷缩起来隔着衣服触碰腰侧的那个伤口,他立即明白过来,老人的儿子应当是死在叫沈沧海受伤的那场冲突之中。
老人的声音颤抖着,似乎随时要落下泪来。“他们欺人太甚了,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儿子,整个胸腔都叫车撞塌了......是生生被碾死的啊!决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这群杀人犯......”
沈沧海忽然抓住了老人的手。她这么做是不大合适了,一个人老了以后性别固然会被无限的模糊,然而被不熟识的年轻女子这样一抓总还是会觉着尴尬。老人第一反应是要抽回手,但沈沧海手劲有点大,只好任由她握着。
“对不起。”沈沧海低声说。“我一定会替他们报仇的,那是我的错。”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的去打电话,房里传出冷静凛然的声音,丝毫听不出她刚刚是差点红了眼圈。
老人愣愣的看着沈沧海的背影,萧冀曦只觉得千头万绪解释不清楚,况且沈沧海是不该把这些事都背在自己身上的。他只好歉然的对老人笑了笑:“您放心,小林诚总要付出代价的。”
沈沧海很快点齐了人马,迅速的冲出了门去。老人在后头看着两人的背影,又叹息一声。
付出代价......一条人命可以叫代价,一条胳膊也可以叫代价。
和偿命是两回事。
那天他们到底是没能烧成小林诚的仓库,不知道是他带来的人太多还是迫不及待的要跟所有人宣告他与日本军方有关系,那仓库周围昂首挺胸的巡视者腰背挺直,一看就知道是久在军中的人。
气的沈沧海直说政府无用,能让这么些军人乔装改扮的混进来。
真要牵扯到军队,不得不说是有些棘手。萧冀曦第二天就去找了铃木薰,总觉得能问出一点内情来。
“小林诚?”铃木薰一见他就钻进了厨房,听完萧冀曦的讲述递过来两片黄瓜,萧冀曦有点好奇这人为什么如此小气只肯给自己两片而不是一根,但因另有所求没计较这个,接过来就扔进嘴里了。
铃木薰刚打算往下说,见了鬼一样的看着萧冀曦。“你做什么?”
“垫垫肚子。”萧冀曦不明所以
“我是叫你贴眼睛底下。”铃木薰无奈“你的眼袋快要掉到下巴上了。”
萧冀曦露出惊恐的眼神。“你怎么关注起这些东西来了?”
铃木薰脸上第无数次出现了那种叫萧冀曦后悔自己挑起话题的神情。
“我有时赶稿子,阿瑰看多了教给我的。”
萧冀曦赶紧比量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得,我不是来和你讨论怎么消除黑眼圈的——不用再去切了!比起黄瓜来我更想要点能垫肚子的!”他从小林诚的仓库那边直接过来的,说起来还扰了好容易得着休息日的铃木薰一个好梦。
五分钟后,萧冀曦坐在餐桌前啃上了饭团。铃木薰坐在他对面,努力抚平自己的头发。
“小林诚这个人我听说过,和陆军有一点关系,他弟弟和儿子都在军中供职。不过你说他手底下有军人,我觉得不太可能。应该是小林诚自己训练出来的。”
萧冀曦和饭团里裹着的生鱼片大眼瞪小眼,听了这话放下一半的心来。“这么说还没那么糟糕。我以为上海已经任谁都能插一脚了。”
“没那么严重。”铃木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下去。“我觉得东北还要有大动作,我哥.......铃木岚的信上没说,但好像是比以前更不待见我了。”
萧冀曦不说话了,低下头去啃饭团。半晌才道:“没事,你就喊哥就行,你俩是两条路,我知道。”
铃木薰勉强的笑了笑。“其实我很久没当面喊过他了,我俩打小就不对付。”
“那我先走了,还得想法子对付那个小林诚。”萧冀曦不想听他话当年,站起身来。
铃木薰喊住了他。
“你要是路过她那里,记得买支花。”
萧冀曦看他有掏钱的动作,一边喊一边夺路而逃,跑的比兔子还快。
“我正好去见青竹,你给我打住!
第一百零三章 蓝衣人
沈沧海听说小林诚手底下不是军队,便知道事情是好办了很多。萧冀曦回去负责给那个倒霉的仓库善后,她则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去联络了些什么。
萧冀曦觉着她很有可能是终于打算撂下面子去求兰浩淼了。
而他这边过得也并不轻松,头一件事就是对着被烧毁的核对损失了多少近期便得递出去的货,而后挨家挨户的上门说明情况退还定金。他自觉是嘴皮子都快被磨秃了,好在那些个老头子都忙着对小林诚的霸道表示愤慨,对不能按时交货的阮慕贤倒没什么意见。
阮慕贤这么些年积攒的家底,是不怕被烧一回仓库的。只是到了年底从各地调货都格外的困难,萧冀曦每日起来对着镜子都觉得自己比前一天秃了两分。
每忙着跟人打嘴仗的日子是过得飞快。等到萧冀曦回过神的时候,年关已经悄然的近了。
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那天是腊月二十八,过了多少年也不能忘。
萧冀曦清早出门的时候,被阮慕贤喊住了。
齐宣和齐威二月初短暂的回来一趟,又纷纷踩着年根回了乡下老家——当时萧冀曦花了很大的功夫控制住自己没去商店买条宣威火腿给他俩带回家——采买年货的事情就落在了他头上,不过他一气忙到现在,没工夫按天的磨豆腐买猪肉,只打算一口气把该买的都买回来。
“你记得去买些红菱酥。我喊了你师姐回来过年。”阮慕贤在门口替萧冀曦理了理领子,叫他受宠若惊。“我这里平时过年都没什么人,你那个朋友帮了不少忙,又是一个人在外漂泊,后日也可以一起叫来。”
阮慕贤对铃木薰提供的帮助是很满意的。这些天铃木薰借着职务和身份的便利,帮他把小林诚现下的情景查了个底儿掉,还在报纸上发了篇措辞很冠冕堂皇的文章,指责小林诚的举动“此等行径使外人闻知,不利于满洲国之五族共和前景。”
并逮着机会署上了本名。小林诚知道铃木薰的底细,还以为是国内的意思,吓得很是偃旗息鼓了一阵子。
因而阮慕贤这番话,算是要向铃木薰示好。
然而萧冀曦心想,自己还是别去不识时务了。那小子保准还等着和另外一个孤零零的人一起过年呢。
结果出门就看见沈沧海的车停在路边,把他吓了一跳。沈沧海通常不是玩那过门而不入把戏的人,事出反常总让人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他猜沈沧海是过来等他的,赶紧小跑过去。
沈沧海在车里替他把车门打开了。“上车吧。”
她的表情比平时严肃,萧冀曦决定不跟她提阮慕贤叫他置办年货的事情。他边上车心里边犯嘀咕,沈公馆的司机不是上海人,怎么还没回老家去?
结果他在车里刚刚坐稳,就听见身前传来一个绝意想不到的声音。
“你师姐憋了这么多天总算能出口恶气,结果等了你半天,差点把我给吃了。”兰浩淼打前面探过头来。
萧冀曦想,自己是该上车底下去呆着的。
“师父多叮嘱了我两句。”萧冀曦打算逗沈沧海笑一笑。“还特意嘱咐我去杏花楼。”
沈沧海果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师父还是拿我当小孩子。”
兰浩淼在前面咳了一声。“先说正事。这回我好容易申请了行动,去烧小林诚的仓库。”
萧冀曦揉了揉自己一早就跳个不停的眼皮,听了这话总算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于哪里了。他倒也不是害怕去和小林诚打对台,只是事情到底凶险了些。
“就白天去?”
“白天去。力行社要的是震慑。”兰浩淼肯定道。
等车子停下来的时候,萧冀曦发现他们现在跟小林诚的仓库只隔了一条街。兰浩淼一下车,周围就围上来十几个人。这些人身上都穿着蓝色的衣裳,举手投足有股掩饰不掉的杀气。
萧冀曦知道兰浩淼调来这些人肯定都是杀人放火的好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心惊肉跳。
搞破坏对萧冀曦来说已经不算稀奇了,但光天化日之下搞破坏还是头一次。萧冀曦担心之余更多的是兴奋。然而基本不用他动手,那些蓝衣人对付起小林诚的手下如同切瓜砍菜。
他们下手都很有分寸,只是将人一个个打晕了绑起来,到后头有人发现与他们对峙起来,也是专挑着腿放枪,看来兰浩淼的上峰是不打算将事情闹得太大而不好收拾。
小林诚的人果然不是实打实的军人,叫力行社这些人收拾的服服帖帖,很快跟蚂蚱似的在街口被拴了一溜。过往行人早就学会了不要多管闲事的保命之道,即便看见了也都低着头走过去。
兰浩淼走上前去查看战果,眼见仓库上下再没一个能动弹的人,侧脸问沈沧海。“要不要由你来?我看你这些天憋闷的厉害。”
天下拿放火当散心的恐怕只眼前这么两个人,萧冀曦听着连白眼都懒得翻。
沈沧海瞧着仓库,眼里露出点不屑的意思。“痛打落水狗也叫散心么?你自己动手吧,也好和你上头交代。”
兰浩淼也不再说话,把手下递来的汽油全扬在了木箱上。一群人分头行动,很快将不大的仓库浇了个遍。看这仓库的规模就能知道,小林诚此来上海做生意是假,寻仇才是真的。他在上海的底蕴比阮慕贤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这么一烧肯定元气大伤。
萧冀曦也上手泼了一桶油,为祭奠自己这些天无辜掉下去那些头发。
兰浩淼点了火折子要扔,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如果我是你,就会把它放下.....我已经报警了。”
这声音已有段时日没有听见过了,然而萧冀曦依旧对此印象深刻。他猛地回过头去,看见沈沧溟正靠在一根路灯柱子底下。
“你们能忍这么久,倒是挺叫我意外的。不过,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