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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怒海苍岚     为君整肃乾坤清txt下载     为君整肃乾坤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 短暂的和平

    萧冀曦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片血红的颜色。

    那是死亡的颜色。

    死人的眼睛和活人不一样,更像是某种冰冷的无机质,只会静静的反射着天光。那种死不瞑目的场景萧冀曦是第一次看到,他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明明是十分紧急的时刻,他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呆的站在那里,身边的喧嚣一瞬间已经离他很远了,此刻他能看见的就只有那双凝固了诧异的眼睛。

    是没想到死亡会来的那么快。可是在战争里每个人的死亡都会突如其来,死神的阴影在战场上是无限蔓延着的,死亡在此刻一视同仁,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就会飞出一颗子弹结束一条生命,不论他家中是否还有一个忧心忡忡的母亲,还是有一个怀着绮梦的姑娘。

    兰浩淼很镇定的弯下腰把士兵的眼睛合上了。他从士兵身上拽下名牌放进了自己衣裳里,手很稳,声音也一样。

    “他是来通知我们的,所以这个责任在我们身上。”兰浩淼对萧冀曦说着,用力把他拖开。“如果你不赶紧走死在了这,他就是白死了。”

    萧冀曦很艰难的被拖开几步,然后终于回过神来。

    两个人跑回候车室的时候,看见铃木薰不知从哪摸了一根木棍在手里。这一幕应该是很好笑的,但萧冀曦没能笑出来。

    “走吧,北站失守了。”兰浩淼干脆利落的发出通告。

    他们随军撤退的时候铃木薰摸了摸挂在脖子上失而复得的相机。“我拍到了一些照片......尾崎先生要回国去了,我想这些照片被带回国的话一定会有所帮助。”

    兰浩淼为他的异想天开嗤笑了一声。“如果你们的国家决定要发动战争,反对的声音一定会被迫消失的。”

    铃木薰被噎的半天没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凝重。这种古怪的气氛里一行人回了沈公馆,沈沧海看到多出来人的第一反应似乎是见怪不怪。

    乐意捡人这件事可能是遗传,毕竟当初她和兰浩淼就是被师父捡回去的。

    她例行公事问了一句。“你们带了什么人回来?”

    兰浩淼相当自然的回答道“我手底下缺人。”

    沈沧海嘴角为这个特别拙劣的借口抽搐了一下,但她看了看小姑娘的样子也能猜出来大概是个被炸的无家可归的,就没拆穿。她手下人各司其职,但兰浩淼门路铺的广手底下也是有些做小本生意的小弟,叫小姑娘去卖个花卖个烟反正是条活路。

    晚上的时候总算有些好消息传进来了,十九路军的156旅把车站打了回来,还一路把日本人的陆军司令部也打了下来,这消息实在叫人振奋,但萧冀曦默默的坐在一边觉着自己高兴不起来。

    他还记得那双眼睛。

    那只是一个人罢了,可是战争里死亡的人会有多少呢?他所熟悉的那座沈阳城里,是不是已经有无数他所熟识的人死去?

    他脑门上微微一疼。

    沈沧海抱着胳膊站在他面前,皱着眉头。

    她已经听兰浩淼把事情都说了,只是本来想着萧冀曦也不是头一次见着死人了也用不着特意关心,结果看这小子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事对他的冲击应当还是大得很。

    “想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着沈沧海用这种干脆的语气跟他说话,萧冀曦总是会觉得安心一些。

    “没想什么,就是觉得难受。”萧冀曦瓮声瓮气的回她。“那是刚还跟我说话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战争里以这种方式死去。”

    “战死沙场,是战士的荣耀。”沈沧海稍稍放缓了语气。“如果没有他们,死掉的就不是人,而是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死掉,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她看着若有所思的萧冀曦,忽然问“你在我书房看过那本扬州十日记吗?”

    萧冀曦点点头。

    “那就是一个国家死亡的下场。”沈沧海缓缓的叹了口气。“当一个国家死去,她的妇孺会被屠杀,她的土地会变成屠夫用以繁衍生息的场所,那远远比现在你所看到的死亡可怕。当战争无可避免的时候,战士的牺牲也就无可避免。但他们的死亡能换来国家的安宁,他们也会高兴的。”

    沈沧海很少说这么多话。她平静的声音终于隐约有了激动的意味,萧冀曦抬头看着她,忽然笑了笑。

    “笑什么?”沈沧海瞪他。

    “原来师姐也是个满腔热血的。”萧冀曦乖乖的收了自己的笑。

    沈沧海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十分感慨的拍了拍萧冀曦的脑袋。她好像走神的厉害,所以手劲没收住,萧冀曦摇晃着发蒙的脑袋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沈沧海是生气了还是怎么着。

    沈沧海只是想起她自己来。

    过去那段日子里她跟兰浩淼在街上流窜,偷钱,挨打,和旁的小混混打架。那种仓皇不知明天如何的日子过得太苦,而大上海不知有多少小孩子过着这样的生活。那都是国家积弱的结果,若是一直那样下去,不管上头怎么样,底下的人总是会过得越来越苦。

    后来在外头读书那几年,也时常要受不少的气。她想不能白出来一趟,所以忍着气也得把书读完,那时候她也总在想,什么时候中国也强大起来了,在外头读书的就都不用受这个气。

    但想强起来就先得把那些个虎视眈眈的都赶出去,想把进来的强盗打出去就只有战争。

    “英美的领事馆都出来调停,十九路军要接着打也有功夫增兵了,我不在这和你耗了。”兰浩淼伸了个懒腰,语气相当的若无其事,就好像是沈沧海请他过来而不是他自己连滚带爬的跑过来要和沈沧海共进退一样。

    沈沧海哼了一声。“快滚。”

    萧冀曦记得清清楚楚,昨晚看见兰浩淼的时候沈沧海是多么的容光焕发,眼神是多么的璨若星辰。

    这两个人绝对是孽缘。

    萧冀曦在心里下了定义。

第三十章 阿司匹林

    接下来虽然还有零星的炮火,但是比起之前的攻势来看已经是大为减弱了。但大家心知肚明日本在东亚的野心绝不是英美出来调停所能遏制的,是以笼罩在上海的恐慌气氛并没有因为两边暂时的休战而减弱。

    萧冀曦从练功房里擦着汗出来的时候沈沧海正在看报纸,一旁的电台里传出女声抑扬顿挫的调子来。

    “......我全军革命将士处此国亡种灭、患迫燃眉之时,皆应为国家争人格,为民族求生存,为革命尽责任,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以与此破坏和平、蔑视信义之暴日相周旋。”

    萧冀曦很少见沈沧海听广播,见此光景不由奇道“师姐,你这是在听什么?”

    “告全国将士电。”沈沧海指了指一边的沙发示意他来坐。“听着什么感觉?”

    “听起来像是这回不打算再退了。”萧冀曦沉吟道。

    “喊得挺欢,但他们信心也不是很足。”沈沧海眼底藏着一点忧虑。“国民政府要迁都洛阳,就已经是防着南京离上海太近。”

    这时候电话又响了,萧冀曦乖乖闭嘴。沈沧海接起电话,对面人说的是上海话,萧冀曦听不太懂,只看见沈沧海的神情并不那么轻松。

    “我知道了。”她挂掉电话之后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眉心。

    “出什么事了?”萧冀曦看她这种如临大敌的状态,说不好奇是假的。

    “晚上和我出去一趟。”沈沧海往后一靠,很疲惫的样子。“外头偷偷运进来一批阿司匹林,今晚到蕴藻浜。”

    日军现下还没打到蕴藻浜,不过那地方太重要,军队是已经驻扎过去了。萧冀曦听了几乎要翻白眼。“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偷运药品,再送给他们。师姐,你不觉得这有点迂回吗?”

    他琢磨了半天,用了个委婉的词。

    但脑门上还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子。

    “真能叫军方扣下我也不用管那么多,听说日本人已经得了消息要过来假装黑吃黑。”沈沧海看着捂脑袋呼痛的萧冀曦唇边掠过一点笑影。

    听说日本人要掺和进来,萧冀曦顿时觉着脑袋不疼了。他从沙发上蹦起来“那我要去——痛!”

    沈沧海弯腰把被带翻的木几扶起来,冷声道“你要再这么毛毛躁躁的,晚上我就自己去了。”

    萧冀曦抱着脚原地蹦跳,听了这话赶紧发誓自己晚上一定稳稳当当的。

    当天晚上那点羞答答的下弦月被云彩遮的影影绰绰,是很标准的月黑风高杀人夜。

    当萧冀曦下了车之后第五十回东张西望的时候,沈沧海终于忍不住扯住了他的耳朵。“我们是来接货的,不是来特务接头的!”

    萧冀曦乖乖被揪着耳朵。他身后的小弟们脸上露出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和“这么大声真的不会被发现吗”两种情绪交织的表情,脸部扭曲的程度叫人叹为观止。

    沈沧海看了看表,若无其事的松了手,把萧冀曦推远了一点。“他们快到了。”

    就在货物交接顺利到萧冀曦觉得今晚一定会风平浪静的时候,一束手电筒照过来,清晰的告诉萧冀曦什么叫,没事不要在心里乱想。

    但来的好像不是军方的人。从黑夜里传来的声音似乎比他们还紧张,是个很年轻的声音。

    “什么人?”

    所有人扭头看向沈沧海。沈沧海略一思索道“把手电打开,先看看对面是什么人。”

    等手电被打开的时候,萧冀曦看清了对面那些人所拉着的旗子,心下一震。

    黑底红字的旗子在夜色里不大显眼,但被灯光照亮的时候就很清晰的显现出“复旦大学义勇军”的字样。

    萧冀曦疯狂在内心呐喊,这算狭路相逢不算。

    看清来人是一群学生之后,这边的氛围明显放松了几分。他听见后面两个人咬着耳朵悄声说“是帮学生,没什么好怕的。”

    这边放松下来,学生们还是吓得够呛。都是训练班里呆了一个寒假就跑上战场的年轻人,论实战经历可能还不如萧冀曦——起码他还打死了一个。

    前日里他们是跟着156旅的主力进驻北站的,旅团的士兵自然不会让学生们冲在前头,也就是拿他们当后勤用一用。所以这些学生经验实在是不大足,第一时间没想着示警,反而大声的威胁起来。

    就是听着有点色厉内荏的意思。

    “再不说话,我们——我们开枪了——”

    萧冀曦的眼睛好容易适应了强光,他看对面的小眼镜从头到脚都写着眼熟两个字,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扯了扯沈沧海的衣裳。沈沧海恍然,让开了两步叫他走到最前面去了。

    萧冀曦硬着头皮走上来,义勇军本来觉得现下两边休战,夜间巡逻撞不见什么事,结果直接看见这一群人偷偷在码头运货,也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害怕,拿枪那两个手都有点抖,沈沧海很紧张的注视着,怕萧冀曦出师未捷就躺在枪走火底下。

    好在这事没有发生,萧冀曦喊了一声“顾晟,是我。”

    顾晟使劲推了推他的眼镜。他怕真来了敌人自己几个应付不了,是先叫了同学去通知驻守的士兵才出的声,这会只是在拖延时间,本来想着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好歹要拖一拖,听见萧冀曦的声音顿时显露出了大为意外的神色。

    “怎么是你,好久不见——”

    在场面变成舍友叙旧之前,有个看起来年长点的学生咳嗽了一声阻止了事态的继续发展。

    顾晟这才回过神,脸上出现了一点红色。他也咳嗽了一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正色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码头已经戒严,不许私自运送货物!”

    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叫萧冀曦呆了呆。他想这小眼镜也已经变得大不相同了,正在感慨,一时没有说话。

    在顾晟看来此时萧冀曦脸上写满了做贼心虚,又大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日本人派来的!”

    萧冀曦感觉两眼一黑。

第三十一章 交火

    这帽子扣的实在大,萧冀曦脑子被气的有点懵,第一反应是大声道:“放屁!”

    沈沧海大为头疼。

    这两个字在这样的语境下,几乎等同于做贼心虚。

    果然对面伶仃的两杆枪马上传来了上保险的声音。沈沧海只得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在他把事情搞得更糟之前出来救场。

    “这样吧,等156旅的兄弟们来了再说如何?”沈沧海试图和对面交涉。

    她总觉得今晚会出大事。于是想赶紧把这些学生安抚下来,结果一不留神说的有点多。

    顾晟很紧张的捏着手里的旗子,手心都有点出汗,他很敏锐的从沈沧海的话里觉出了点不对,大声道“你怎么知道驻守部队番号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沈沧海没想到这个小眼镜这么机灵,有点发愣。就在两边剑拔弩张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一个女声。

    “我信阿冀,咱们还是等总教官那边派人过来吧。”

    是白青竹的声音,天太黑,萧冀曦注意力又都在顾晟身上,竟没发现她也混在人群里。

    结果顾晟很认真的给白青竹说“白同学,我知道你们两个关系好,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盲目的信他。”

    听的萧冀曦脑门上青筋直蹦,很想把这个挑拨离间的家伙打一顿。但这实在是难以成行的很,他现下也只能在脑子里想一想。

    白青竹的声音隐隐带着些怒火“阿冀打小就在军营里长大的,你不要凭空污蔑人家清白。”

    结果顾晟相当轻蔑的哼了一声,傻子都听的出他调子里藏着的浓浓不屑。

    “东北军?”

    他这一声可是结结实实的捅了马蜂窝。

    沈沧海头一次没快过萧冀曦,她直觉不好伸手去拽的时候抓了一个空,萧冀曦一言不发的冲了上去。

    这一下把对面吓得够呛,拿枪那两个直接开了火。好在天太黑,他们准头也不够,只是在地上溅起一点土来。

    沈沧海的手下一看开了火,赶紧跟着往上跑,这群人最起码是要叫萧冀曦一声小师叔的辈分,实在不好看着萧冀曦单枪匹马的往上冲。

    沈沧海也觉得顾晟说的话太过分,只是在后头喊了一声不准开枪就作罢。

    青帮弟子其实良莠不齐的很,但对面到底是些学生,放枪的两个准头不知道是从哪练出来的,一手标准的人体描边枪法,雷声大雨点小,直到被缴械都没打中人。

    毕竟今晚为了防日本人,是结结实实点了些精干的出来——日本人!沈沧海眼皮狠狠一跳,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安了。

    打从两拨人对峙到现在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难道这帮学生真就傻到没派人去报信?她赶紧上去把萧冀曦从顾晟身上拽开了,低头问已经结结实实顶上熊猫眼的小眼镜。“你没去叫人吗?”

    顾晟挨了揍本来不想答话,可是沈沧海这么一问就让他也觉出了不对,输人不输阵的死鸭子嘴硬。

    “我又不傻,当然叫了!”

    沈沧海心想,你要是真不傻就不会在两军阵前戳敌人肺管子骂人了。这要是真是敌人,现在没准顾晟已经被一枪崩了。

    顾晟这个回答却很值得推敲。沈沧海拧着眉毛飞快的思索了一瞬,当机立断朝天放了一枪,把乱糟糟的肉搏人群镇住了,场子上陷入了一阵寂静。

    “我不问驻军营地在哪,只问你正常以他们的速度,是不是现在已经该带人赶过来了。”沈沧海接着问顾晟。

    顾晟摸着自己黑眼圈疼的直吸气,很不情愿的点点头算承认。

    “他们有可能迷路吗?”

    顾晟摇头。“我派走那两个对这一带挺熟。”

    沈沧海叹了口气。

    “把药和学生都保护起来,留神戒备。”

    萧冀曦一直余怒未消的瞪着顾晟,预备沈沧海问完了接着打过,听沈沧海这么说倒是回过味来。他想起沈沧海白天说的话,悄声问道“你是觉着日本人已经来了?”

    听见日本人三个字,学生中间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沈沧海点头。“这附近应该只有你们......”她看了看还举着的旗子,很给面子的问“义勇军和驻军是吧?”

    顾晟听她叫对了名字,感觉气顺了不少,点头点的分外爽快。

    “留神,来人如果不是军队的,一律先拦下。”

    刚刚的枪声应该已经把附近活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就是不知道驻军和想劫货的哪个先来。

    事实证明是后者先到。

    来人的汉语平心而论讲的很纯熟,且不知从哪学了行话来,相当自然的扮起洪帮的角色。

    “请教......”

    沈沧海气乐了。这帮日本人倒是脑子好用,还想顺手挑拨起帮派斗争来。

    “再过来就开火了。”她不想跟这些人费唇舌,直截了当道。“听你口音是关西人吧?下回把舌头再捋直点。”

    这话就已经说到说无可说的地步了。

    白青竹悄悄拉了拉萧冀曦的衣裳。“师姐怎么听出来的?”

    萧冀曦好久没能和白青竹说上话,听她自自然然说着师姐两个字实在舒坦的很。只是现下也不好多说,简短回应道“她在日本念过书。”

    白青竹毫不掩饰的把惊讶写在了脸上。

    两边噼里啪啦交上了火,学生们被护在当中,也明白过来哪头是自己人了。顾晟为自己的失言心下很是懊悔,但并不肯直接道歉,只好厚着脸皮来搭话。

    “你这是去哪了?怎么知道今晚有日本人来?”

    萧冀曦不理他。

    白青竹也对顾晟的话不满,偏偏这后一个问题让她又好奇,只好睁大了眼看萧冀曦。

    那眼巴巴的神情叫萧冀曦忍不住笑了一下,还是做出了回答。“不知师姐哪来的线报说有日本人要劫货。本来这货就是为十九路军预备的,要不是这个消息不至于大费周章。”

    顾晟听的有点明白,摇头晃脑。“仗义多从——”

    “打住。”萧冀曦提醒他“还有后半句呢。”

    顾晟回了神,赶紧住口不说。

第三十二章 翁照垣

    萧冀曦不再搭理顾晟,专注的放枪。

    这一回和靶场里头的练习依旧还有所不同,天黑,只能影影绰绰的看着对面有人就把子弹招呼过去,依旧的不知究竟打中没有。

    好在日本人不敢恋战。也该说他们是运气不太好,赶来之前驻军就已经被枪声惊动了,留给他们的时间着实不多。看这边早有准备似的防守严密,还识破了他们身份,知道再打下去也是做无用功,很快就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边放着枪一边消失了。

    “等驻军来了,就赶紧叫地形熟的,去看看你先前遣回去报信的人哪去了。”沈沧海揉了揉被后坐力震的有点发疼的手腕,很自然的发号施令。

    顾晟忙不迭的点头,他这会是不敢再对沈沧海有什么异议了。

    驻军到的也很快,打头的是个排长。听见枪声时怕这些学生出事都是急行军,远远的见了地上躺着两个人心里更是发憷,生怕是出了什么事。隔老远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哎!学生仔你们有没有事!”

    军营里这帮人都这么叫义勇军的学生们,虽说年龄也差不多的大,但学校里的总显得稚气重些,士兵就乐意自居起长辈来。

    顾晟的嗓门打从参见义勇军也是见长。他扯着嗓门喊回去,震得萧冀曦耳朵生疼。

    “我们没事!死的是日本人!来抢东西的!”

    听到日本人这三个字,气氛顿时就变得紧张起来。排长赶紧跟身后的小兵说“快抬着这两个死人去见连长去!”

    而后赶紧冲过来上下的打量顾晟他们有没有事,这才发现四周出现不少的生面孔,迟疑着问:“这些是......”

    “我姓沈。”沈沧海很友好的伸出一只手。“今晚来码头私自接货是犯了忌讳,这货本来是为贵军筹的,只是接到消息说日本人要来抢货防着出差池才多带了些人来。先前交火是学生们起了误会,也算误打误撞解了困。眼下日本人已经是跑了,劳烦把人和货都带回去吧。”

    她说的明白也客气。排长这些天是听说民间有不少人自发的往军队输送物资,其中似乎就有个姓沈的。他看着那几个箱子很是踌躇了一下,而后尽可能的也学着客气讲话。

    “是该说声谢的,只是毕竟这非常时期,要么您和我去军营见见上峰?”

    沈沧海欣然应允,还很配合的从袖子里摸了两条布出来。“若方便的话,且让我再带一个人。军事布防是大机密,您把我二人眼睛蒙上也算大家放心。”

    过了一会,萧冀曦蒙着眼睛叫士兵带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

    白青竹看着萧冀曦的背影张了张嘴,到底没出声。她有不少话想跟萧冀曦说,比方说前几天大哥为什么气冲冲回来勒令自己不许再与他见面,又比方说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顾晟悄悄拿胳膊肘碰了碰她。白青竹一把挥开,没好气的瞪他。

    她可还没忘顾晟先前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顾晟讪笑着“对不住对不住......先前是话赶话,我这嘴一时没管好。”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白青竹余怒未消道。

    “他一声不吭的退学,是去做什么了?别怪我说,这些人不大像善茬。”顾晟缩了缩脖子,絮絮叨叨。“我堂哥就是军人,那见过血的气势是真与平常人不一样,吓人的很。我看他们八成都带着人命,尤其打头那个女的。”

    白青竹不知道萧冀曦想不想和别人说这些事,也不好替他做主,于是翻了个白眼。“想知道,你下回自己问去。”

    耳边是暂时的清静下来了。可白青竹自己倒忍不住的忧虑起来。

    顾晟说的也不是假话,萧冀曦如今终归是身处的环境太过危险,只是她除了白担心之外,也是无计可施。

    军营离着码头应该是很有一段距离。萧冀曦跟着走了半晌,才听见一声‘到了’。

    眼睛上蒙着的布被解开的时候,他不适应的眯了眯眼。

    首先看见的就是地上躺着的几具尸体——他瞳孔猛地一缩。

    不止是先前被打死的日本人,还多了两个人。毫无生气的在地上歪着,脸上惊惧的表情因为凝固显得有些狰狞。

    应该是顾晟先前派去报信的人,信没报成,人在半路就已经被杀了。

    他愣愣的看着,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该怪谁呢?怪顾晟?他做的没错。怪他们?可为军队筹措物资也是应当的。

    于是依旧是要把帐算在日本人的头上。但光一笔笔的记着账也是没用的,只要战争在继续,人就依旧的会死。

    他发出一声有些无力的叹息。声音很小,但沈沧海听的分明。

    她不动声色的伸出一只手,握在萧冀曦的手腕上。

    沈沧海的手有些凉,萧冀曦打了个哆嗦。他默不作声咬着下唇,听抬着尸体来的士兵也带着些沉痛意味的汇报。

    “是在路上发现的,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不对来报信,结果被......”

    士兵其实是司空见惯死亡的。但看着这些还带着稚气的学生,总像是看着家里的小弟一样,于是不免生出些悲凉的意味。

    上面坐着的是个脸有些长的中年男人,带着一股子军旅生涯磨炼出来的杀伐气息。萧冀曦直觉这不是个小人物,沈沧海倒是显得镇定自若,而且似乎已经猜出来他的身份了。

    “翁旅长,久仰大名。”

    她很笃定的说道。

    萧冀曦很惊讶的偷偷瞥着沈沧海,沈沧海对此没有做出回应。翁照垣说起话来带着些广东口音,语气还算和气。

    “这些日子承蒙沈先生关照,送来的物资翁某是一一记下了。以后若有机会,定要相报。”

    沈沧海很熟稔的和他说客套话。“十九路军的弟兄们浴血奋战,沈某升斗小民,也只能拿着余钱尽些绵薄之力。”

    等客套过这一两句,翁照垣就切了正题。

    “今晚沈先生这样急的来码头,日本人也闻风而动,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第三十三章 传讯

    沈沧海忙活了半宿,脸上黑眼圈大的衬着整张脸都有些透明。可她站在那气势是一点也不矮的,是个游刃有余的模样。翁照垣的话虽然客气,却也透着些诘问的意思,她是听的分明。

    “今夜的货,是要运给贵军的。我手上消息不能实打实的说准,今晚说是有被日本人劫货的风险,本想着知会贵军一声,可又想着不能拿捕风捉影的事儿来劳烦贵军。所以还是决定自己先把货拿在手里,真有差池我们手里多少还有些枪,不怕那零星的几个日本人。”

    沈沧海的话说的很周到,点出这事虽然她背着责任,可到底还是一心向着军方的。再加上她在军队里的确也有面子,虽然折了两个学生兵进去翁照垣心里是窝着火,但再想发作也寻不着由头。

    翁照垣能到今日,当然也不是傻的。他操练了整个上海市的学生,总拿他们也当自己手底下的兵一样亲。今夜这飞来横祸的损了两个实在心情沉郁,说话便绵里藏针,听沈沧海说的恳切又周密,还是按下了想发作的一腔怒火。

    他只好沉吟着问道“不知沈先生这样着紧的,究竟是什么货?”

    “阿司匹林。”

    这一句话分量实在是足。翁照垣赶紧从座位上头站了起来,朝沈沧海敬了个军礼。“这可真是雪中送炭,照垣代弟兄们谢过先生。”

    翁照垣肯为着几箱阿司匹林把自己姿态放的这样低,原因无他。战时的阿司匹林于军队而言是比黄金还珍贵的,虽然今夜无辜殒命了两个学生,可有这些阿司匹林在,又不知道能救回多少人命来。

    一片欢欣鼓舞里,只有萧冀曦的情绪依旧是低落的。他知道翁照垣为什么肯不再追究,因为阿司匹林能救很多人的命,他也不是巴望着翁照垣想方设法来为难他们。

    他只是心里有些在大势面前微不足道的难过而已。

    他静静的看着那两个学生。

    复旦的校园很大,萧冀曦也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他认识的人有限,所以这两个不过是陌生人。但萧冀曦知道他们都是旁人家里的孩子,可能还是独一个。

    他们本能有无限的未来的,现在这样冷冰冰的躺在地上,就什么都没了。

    人死了其实轻易的很,眼睛一闭,身后的事情一概不知。

    要是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的,那么死就没什么好怕。死亡是件悲伤的事,这悲伤都是冲着旁人去的,比方说现在的萧冀曦。

    他又在想,人命是能拿来衡量的吗?

    本来应该是不能的,但已经死了的与还活着的之间,就没什么可比性了。

    沈沧海知道萧冀曦心思是很重的,但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开着车往沈公馆走的时候,因为已经几乎耗尽了今晚的耐心,她声音显得疲惫而不耐。

    “你又在想什么?”

    “在想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萧冀曦也说不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脑子里乱的要命,最后摸了摸腰里别着的枪低声道。

    一切都是因为战争而起的,战争才是所有不幸的源头。

    他这几个月来不断的见着战争的残酷,每一次都因此而久久不能释怀。但那其实是个好兆头,他要是见着这些再也不为所动了,那就是已经背离了自己的初心。

    “这只是个开始罢了。”沈沧海很少发出这样无奈的声音。“这个国家乱了一百年,把皇帝乱下了台,仿佛是要好起来了,可还不够,远远不够。”

    “要怎样才算够呢。”萧冀曦像是在问沈沧海,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这个问题让沈沧海也沉默下去,她也不知道答案。

    上海消停了没几天。

    中日双方都拼命的往上海调军,要是站的高一点,就能看见海面上打着旭日旗的日军军舰黑压压的停在海上,是一片不祥的阴云。

    这场战争仿佛是要无止境的打下去一样,从二月初重新开火,断断续续的又打了十多天。沈沧海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萧冀曦无处可去,把一腔怒气全发泄在了练功房,以至于吊着沙袋的绳子都打断了一根。

    他最惦记的还是白青竹。义勇军有一部分撤下来了,但是还有一部分人留在了蕴藻浜那一带,他悄悄的去见了周止一面,周止在化学实验室里灰头土脸的跟着教授做炸药,很明白的告诉他白青竹是留在前线了。

    那丫头惯会逞强,而且跟他一样,心里也憋着火,或者更甚。

    毕竟白家因着日本人,好好的一大家子现在只剩下了兄妹两个人,说不恨是假的。

    他只得想方设法的多听听广播看看报纸,留神着吴淞炮台一带的动静,唯恐白青竹那支队伍出什么事。

    每回尖着耳朵听完广播一无所获,他都会想着自己那天晚上就该把白青竹打晕了拖回去交给白青松。

    但又转念一想,他也不能那么自私,白青竹是希望着给她爹娘报仇的。

    于是又开始想着自己该去参加义勇军。

    沈沧海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军方感念义勇军的义勇是真的,觉着这些学生多少有点累赘也是真的。诚然他们并不要求特殊对待,可常年的疏于运动体魄上与真正军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个寒假的集训就能够补回来的。遇上诸如急行军一类的情况,实在叫人为难。

    “你现在也好不到哪去。”

    这是沈沧海毫不客气的评价。

    萧冀曦只好盼自己能赶紧的符合了沈沧海的要求,被放去军校。

    这一天沈沧海正在客厅里忙忙碌碌的通电话,忽然间门铃被很急促的按动了。

    她去打开门,一个看着颇为眼熟的小眼镜连滚带爬冲了进来。

    是顾晟。

    “我——我打听了半天周止才肯说地址——”

    萧冀曦听见动静也赶了下来,就听见顾晟拉风箱似的喘着。

    “炮台上情况不太好,听说还有人受了重伤。”他偷眼看萧冀曦表情。“白同学也伤得很重。”

第三十四章 伤势

    萧冀曦一声不吭的就要往外冲。他红着眼睛,这会已经顾不得太多旁的事情了,顾晟那句话仿佛是在他耳朵边上喊出来的一样,嗡嗡的在他脑袋里横冲直撞。

    “你就这么去?”沈沧海的声音被萧冀曦满脑子的热血自动的隔绝在了很远的地方,像是从天边传过来的,飘飘忽忽。

    萧冀曦头也不回。“我得去,青竹不能死。”

    沈沧海很淡定的接着把话说完了。

    “你还穿着拖鞋。”

    五分钟后,穿戴整齐的萧冀曦和顾晟一起坐进了沈沧海的车。稍稍冷静了一点的萧冀曦开始感到一丝羞愧,沈沧海抛下了自己手头的事陪着他往死地闯,可他又不能够拒绝,因为他没有信心去独自面对枪林弹雨。

    “你毕竟做了我师弟。”

    沈沧海这样说的时候,萧冀曦几乎怀疑她是有读心的本领了。

    但沈沧海看都没看他,只是全神贯注的开车。“是我把你拖进这些事里来的。”

    萧冀曦知道他要是拿沈沧海的话当了真而心安理得,就实在混账了些。到今日他能坐在这里去救人,而不是做个义勇军毫无用处的被困在战场上,全是托沈沧海的福。

    “师姐,等这场仗打完了,就让我去南京吧。”他低低的说,声音沮丧。

    顾晟听的很迷茫,但直觉不该多嘴,于是只长大了嘴表达这迷茫。

    不过没人理他。

    “还不是时候。”沈沧海还是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我不是为给他们输送一个炮灰而把你带给师父的,我想要的是将来能稳稳护住这个师门的人。”

    从兰浩淼走的时候她做事开始处处觉着掣肘,就觉得师门里还是得有一个正经军方的人,算行事方便。她的两个师兄是年龄过于大了,她一直想找一个看着顺眼些的,后来看见萧冀曦时才这样爽快的下定了决心。

    军校毕业几乎的等同于天子门生,这层关系虽然只是名字好听,不过只要是真有本事的,那位校长就很乐意给他收做嫡系。

    萧冀曦此前总是不信沈沧海单单为做笔投资就这样的尽心尽力,后来才模模糊糊的觉出来,兰浩淼原先在师门里是起很重要的作用,于是非得有人代替他不可。

    沈沧海永远都是很直白的给他剖析利害,并不把一些空话放在嘴边。这叫萧冀曦听着安心许多,于是尽管仗一打起来他又变成了米虫,也还是吃得下睡得着。

    车开到封锁线以外,再开不进去了。沈沧海把车停在路边,扭头对顾晟说“你是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们一起去?”

    顾晟白净的脸涨得有些通红。“我当然要去——”

    “别拖后腿。”沈沧海把他满肚子的理由都拿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堵了回去,她不感兴趣,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那天晚上蕴藻浜码头狭路相逢,顾晟的表现几乎等同于扯着她耳朵告诉她,他对白青竹有些少年人的懵懂心事,因而先入为主的对萧冀曦敌意满满。

    萧冀曦把两把枪藏进衣裳里头,又是一副预备做贼的模样。

    “他们都忙着前线打仗,没工夫管后方有没有人想冲上去送死。”沈沧海凉飕飕的提醒他,萧冀曦尴尬的笑着直起腰来。

    往前线走的路是很顺利,枪声越发的近,萧冀曦一颗心也就提的越发的紧。

    “什么人?”

    听见枪拉开保险的声音并着一声喝问,萧冀曦知道他们已经接近了目的地。

    顾晟从两个人身后挤出来,仔细辨认了一下拿枪的人。然后连身份也没表明就忧心忡忡的单刀直入了。

    “白——受伤的同学现在怎样了?”

    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脸又涨成一颗番茄。萧冀曦本该对这事有点敏感的,可惜他现在满心想的也是白青竹,就没注意到顾晟的话有什么不对。

    在战地后方留着的是医疗队和一些伤兵,义勇军的人虽然也有没受什么伤的,但也被很坚决的留在了后头,那些兵的想法很简单,虽然都是人,但大学生死在战场上总要比他们死在战场上亏得多,而且他们也实在更容易死。

    先前这理由已经把一部分义勇军劝到闸北去做通讯兵的工作了,剩下一些热血尤甚的,只好叫他们接着留在战场上。本来是特意给他们安排到了较为后方的地方,没成想昨天夜里被日军的炸弹炸了医疗队,弹片击中了不少的学生。

    顾晟昨晚去外面巡逻,回来听说了白青竹受伤的事就连夜急急忙忙的冲下去找萧冀曦。日军对军队的人看得很紧,但顾晟长得不怎么像个军人,伴着一点好运气居然顺利的下来了。他这才知道挨炸的并不单单是学生,还并着医疗队,不禁皱起了眉头。

    “药品怎么样了?”

    拿枪的学生迟疑的看了他一眼。

    “药没损失很多。只是一个快空的仓库起了火,白同学进去把要紧的抢了出来。”

    顾晟睁大了眼睛。“你们怎么不拦她?”

    “那里搁着阿司匹林。”枪和学生的头一起低垂着,显示出懊恼来。“我们拦的时候慢了一步。”

    “我能去看看她吗。”萧冀曦上前一步,声音哑的像是有一嗓子的脓血。

    白青竹躺在一张简易的担架床上,似乎精神很好的样子。

    萧冀曦在她床前面来了一个急刹车。

    他很久没在天光下好好的看看白青竹了。白青竹瘦了一些,脑袋上包着纱布,两个胳膊上缠满绷带,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伤来。

    萧冀曦没敢伸手碰她,很无措的在裤子上擦了擦汗湿的手掌心。“顾晟说你伤的很重。”

    “我没什么大事,叫火燎了一下。”白青竹不以为意的仰着脸笑。“好在药是保住啦,往前线送东西越来越难,药真是比金子还贵重了。”

    沈沧海忽然走了过来。她低头打量着白青竹,表情似乎有些意外。

    “我想办法送你下去治伤。”她抢走了萧冀曦的台词。

第三十五章 劝诫

    萧冀曦想说的都被卡在喉咙里,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给咽下去换作一句附和的话。“你现在也做不了别的事,还是赶紧回后方医院养伤吧。”

    白青竹在担架床上半坐着,朝萧冀曦很无奈的一笑。“总教官也想把我们这几个伤员送下去,但前面吃紧没人手护送,庙行又打的厉害,现在是下不去的。”

    庙行阵地的激烈程度,还要甚于吴淞一带,这是把他们的后路已经几乎断绝了。萧冀曦这些天对着沈沧海书房里悬挂着的上海地图下了死力气,总算是对战局有了些了解,这会也知道白青竹说的是实话,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难的不是把白青竹一个人带下去,是这里的大批伤兵如何处置。以白青竹的脾气,是决计不会肯一个人脱险的。

    “我们两个人要带你出去,不难。”沈沧海很诚实的说着,然而自动的把顾晟忽略在了一旁。顾晟在后面红着一张脸,但想想看自己的射击成绩,又觉着实在不能起什么作用,于是只能自顾自的生闷气。

    白青竹果不其然的摇了摇头。

    “伤的比我重的兄弟们都下不去,我不愿意一个人走。”她脸上是一种很坚决的神情,每次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时,萧冀曦就会很识趣的不去劝她。

    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萧冀曦很希望自己能够劝得动人,求助似的看了看沈沧海。在他看来沈沧海拿歪理来劝人是很有一套的。

    沈沧海果然没有叫他失望。

    她很专注的看着白青竹的脸,烧伤没有失血之虞,女孩看起来是活泼而健康的。但战场上实在太容易感染了,留在这里死亡的几率很大。

    “在战场上,你要懂得一件事。”沈沧海劝人的时候,声音一贯的冷醒。“若是没了战斗力,再谈共进退就太蠢了。”

    她的眼神落在白青竹缠着绷带的手臂上,有着不言而喻的深意。

    白青竹在她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的缩了缩胳膊,而后疼的皱起眉来。

    “能活一个是一个。”隔壁有张被硝烟染的漆黑的脸探了过来,因为脸太黑,露出的牙显得格外白。他是前线送下来的,腿被炸弹炸断已经做了截肢,但却没有成为残疾人的哀戚神色。“小姑娘别老想着讲义气啦,我原先打军阀的时候,班长帮人挡了枪子走不了了,因为急行军,他要求给他放下,我们都没反对。”

    白青竹露出一点愤慨的表情。

    “但后来我们每回打赢了,都得带他一碗酒。不然他是要在梦里骂人的。”那张脸实在是太黑了,以至于含着眼泪的时候也显示不出眼眶的红。“能活一个是一个,一起死了谁给死了的报仇呢?”

    他说了两遍这话,但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白青竹和他隔着一条帘子。她分管药品,因而知道早上做截肢手术的时候麻药绝不是很够,然而没听见痛呼的声音,晓得那是个硬汉子。

    硬汉子现下带了些哽咽。

    一片静默,没有人说话。他很快的抹了一把脸,把脸擦得更花。“我都听说啦,昨晚你去抢药,这已经是救了很多人的命了。能走就快走吧,等我们把日本人打跑了,你们还得念书。”

    念书,这在战争里好像是个挺遥远的名词了,但也足够的让人动容。

    白青竹低着头,手指一圈圈的绕着发梢。她开始没有剪掉自己的长发,因为觉着以头发的长短论进不进步很有些荒谬,但因为长久的在战场里浸染,那发梢已经变做了枯黄的,她开始觉得有机会是要剪个短发了。

    萧冀曦看出白青竹是在动摇了,他很感激的向帘子后面投去一瞥,那张黑脸膛上露出有些憨厚的笑容。

    沈沧海只默然不语的立在一边,她知道那个士兵可能会活不下来,断肢也许会叫他发炎,炎症引起的高烧很容易就能在战场上恶劣的医疗环境里夺走一个人的命。

    但他在劝素昧平生的人去活。

    白青竹最后还是跟着他们走了,顾晟没有下战场,他说只要他不受伤,他就留在那里陪自己的同学们坚守。萧冀曦不由得对这个小眼镜高看一眼,并且原谅了他之前的出言不逊。

    白青竹同意走只是第一步,他们得防着后面庙行阵地上那些日本人。沈沧海把自己的风衣借给了白青竹,她往衣裳里塞两条胳膊的时候痛的倒吸冷气,但好歹还是穿了上去。

    沈沧海身量比白青竹高些,白青竹裹在里头显出一点伶仃的单薄感。

    萧冀曦动手把白青竹脑袋上的绷带拆了下来,解开之后发现她脑门上有个渗血的伤口。

    接受到萧冀曦疑惑而疼惜的眼神,白青竹恨不自在的抬手挡住了他的视线。“急着往外走摔在了箱子上,是小伤。”

    “松哥现在在哪?”萧冀曦知道自己现在去怨白青竹也没用,只好开始说要紧事。提到白青松的时候他就不免想起一个月前码头上那个很坚决的背影,心里忍不住的抽疼了一下。

    “他不同意我参加义勇军,我也不知道他在哪。”白青竹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萧冀曦懊丧的拍了拍脑门。他该知道的,白青竹从来都不是个乖乖听话的脾气,但他很理解白青松的阻拦,白青松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不能再折在这场动乱里头了。

    “白少爷在上海重新开了商行。”沈沧海及时提供了信息。“我们之间是要有合作的,只是我最近忙着往前线送物资,还没来得及好好和白少爷谈一谈。”

    她这意思是要送白青竹去找白青松,于是各怀心事的两个人踌躇了脚步。

    沈沧海很了然的点头。“我知道你们现在都怕见他,但总得去。”

    萧冀曦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争辩,耳旁就又响起了熟悉的拉枪栓声音,只不过随之而来的不是熟悉的中国话,于是他们就知道,是碰上日本人了。

第三十六章 脱险

    萧冀曦捏了捏腰间别着的枪,沈沧海按住了他。

    她很从容的朝那两个日本兵走过去,他们也是灰头土脸的,并且似乎带了伤。很明显,他们是代表了残兵败将,而不是大部队。

    沈沧海的日文说的很流利,萧冀曦这些天在对着日本话下功夫,所以半懂不懂的听出了一些意思。

    “我是日本商工会议所的,因为商会人手不足被派上来送慰问品,但迷了路。”沈沧海编瞎话编的面不改色,因为说的笃定,那两个日本兵一时间不能确定她究竟是不是自己人,枪口往下挪了挪。

    “你叫什么名字?”日本兵狐疑的问。

    “斋藤樱子。”沈沧海迅速为自己按上一个可以媲美张三李四的大众化名字,把穿帮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于是日本兵又往她身后的两个人身上打量。白青竹不合身的风衣引起了一些怀疑,日本兵拿枪把沈沧海拨到一边去,要开口询问了。

    但沈沧海的日语实在天衣无缝,这让他下意识已经放松了警惕,在走近的时候把自己的后脑勺和沈沧海的胳膊放在了同一条水平线上。

    沈沧海迅速的做出了行动,她从贴身的衣裳里变戏法一样摸出了锃亮的小匕首,迅速扎进了头一个日本兵的后脖子里。而与此同时得了她眼神暗示的萧冀曦把另一个人按倒在了地上,很可惜速度稍微慢了一些。

    枪响了,子弹擦着萧冀曦的胳膊飞出去,疼的他一咧嘴。沈沧海意识到了变故,把另一把刀甩上了开枪者的眼眶里。

    萧冀曦头一次中弹,准确的说弹头并没有留在他体内,但与枪支的威力比较无论是橡皮子弹还是刀剑都太温柔了一些,那个豁开的血口子带走了他绝大部分的力气,他试图去拔那把在手边的刀,但刀子透过眼睛扎进了人颅骨里头,卡的有些紧。

    沈沧海面无表情的走过来踩住死人的脑袋拔出了刀,顺手把一并被带出来的眼珠与一点脑浆甩在了地上。实话讲看到这个场景她不太想用这把刀了,但把它留下又担心会成为什么证据。

    于是只好忍着恶心接着拿住它,但暗暗下了决心此后一周不喝豆腐脑,顺便断绝了萧冀曦硬要和她争论豆腐脑的甜咸口味之虞。

    白青竹不知道她心底里这些官司,只看着沈沧海淡定的模样张大了嘴,认真的思考起萧冀曦会不会也修炼出这杀人不眨眼的本领。

    “枪响了,我们得快跑。”沈沧海一面捡起两支被丢弃的步枪一面说。她把其中一支步枪塞进了萧冀曦的怀里“在战场上一般情况下只有自杀时才用手枪。”

    萧冀曦不准备自杀,所以把手枪揣回去了。

    三个人在断壁残垣里跌跌撞撞的跑,头顶偶尔会落下失了准头的炮落在离他们不愿的地方,炸起大片的碎石砖瓦来。萧冀曦被子弹擦了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血从胳膊上星星点点一直滴答在地上,像在遍地毫无生气的破烂里蓬勃的种出一串的金盏花。

    但这很可能叫他们成为被追踪的对象。萧冀曦想起沈沧海刚刚把白青竹脑袋上的绷带给了他,福至心灵的拿出来给自己缠上了。伤药黏糊糊的在伤口上糊着,不大好受,但反正是毒不死人,也就凑合着用。

    萧冀曦本来也是个有些讲究的,他爹是打定主意要从丘八窝里养一个文人出来,所以他会认得香懂得茶,但这些体面在战争里丝毫的维持不住,一个汝窑的瓷器还是一个乡下人喝水的粗瓷碗,在一粒子弹面前统统的都要变成碎瓷片子。

    他们一路跑一路紧张的四处观望有没有追兵从后面上来,但可能是与战场上连绵不绝的枪声相比方才的一声实在是太渺小了,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刚刚有两个倒霉蛋率先在交战以外的境况下率先滚回去见了天皇。

    等终于七拐八拐回了后方看见车的时候,萧冀曦才发觉自己端着枪的手已经酸软的几乎抬不起来了。

    步枪的体积太大,贸然出现在人前是要引起恐慌的。沈沧海的风衣充当了烟幕弹的作用,包着两支步枪搁在萧冀曦怀里,像是一捆柴火。

    萧冀曦就鬼鬼祟祟的抱着这捆柴火溜上了车。

    然后火急火燎的去查看白青竹压在帽子底下的伤口以及两条被粗暴对待过的胳膊。

    脑袋上的伤口又被蹭出了血,白青竹很愁苦的对着沈沧海那雪白的帽子发了一阵子呆,小声说了一句。“我会洗干净的。”

    她有点怕沈沧海,尤其是看见沈沧海从刀上往下薅眼珠子之后。

    沈沧海终于给那把叫她浑身不自在的刀扔掉了,觉得通体舒泰,看自己帽子上的血渍相当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你要是喜欢自己留着也成。”

    白青竹觉着有些无话可说。

    “我送你去白少爷那。”沈沧海发动了汽车。她说这话是好心好意的,但白青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很担心见面就被白青松臭骂一顿,从兄妹两个再见这有限的几天时间里,她能明显的感觉到白青松的脾气是坏了很多,和他硬碰硬绝不是什么明智的举措。

    白青松对白青竹要参加义勇军的念头采取的是武力镇压,把白青竹锁在了他暂时栖身的旅馆里头,而镇压的后果就是引起白青竹不屈不挠的反抗,她把床单撕开系在床栏杆上从窗子跑了,因此白青松肯定已经赔过店家一条床单,现在的脾气只会是更加的坏。

    沈沧海看得出白青竹是有些不情愿,但既然是要与白青松有合作,白青松对白青竹也只会有出于关怀的一顿臭骂,把她送回去实在是最好的选择了。

    她突然很诡异的笑了笑。萧冀曦从来没在沈沧海脸上看见过这种憋着坏的笑,只觉得毛骨悚然。

    “没事,我把他一起送过去替你抵挡白少爷的火气。”

    萧冀曦也惊恐的瞪大了眼。

第三十七章 重归于好

    萧冀曦一面担心相见之后直接被白青松扔出去,另一面又担心白青松最后还是选择和自己和解,这种矛盾的心情使他显示出一张调色盘一样的脸,很明显的不知所措。

    沈沧海很理解萧冀曦的心情,但还是决定以萧冀曦去吸引白青松的火力。在她看来白青竹是一个大号的麻烦,早点甩掉是好事。

    况且她也觉得萧冀曦想把自己的前尘旧事统统斩断是个很不切实际的想法,人还是要有些朋友的,白青松虽然是个商人,却很有自保的头脑,萧冀曦完全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过。

    ——有些事也不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

    沈沧海想着自己腰上的枪口,想着音信杳然的那个人,嘴角的弧度忽然就没有那么大了。

    其实萧冀曦猜错了,那弹痕不是兰浩淼弄的,只萧冀曦这不到二十年的生命里只有一个兰浩淼勉强的算不是什么好人,于是下意识把所有错事都扣到他头上去。

    等车子七拐八拐的到了目的地,沈沧海撵鸭子似的把他们俩都撵下了车。他俩抬头看着店铺的牌匾,很统一的默然不语,陷入了怅惘之中。

    白氏商行这四个字照旧的挂在门口,连字迹都十分相似,他们便知道一定是白青松自己写的。

    因为白青松的字是照着白老爷临的,有七八分相像。于是匾额看起来还是原来的匾额,他们却都明白里面只孤零零剩下一个白青松,再没有旁人了。

    “青梅一直跟着大哥学写字。”白青竹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萧冀曦知道她的意思是,如果白青梅还在,她有一天也能写成这样的匾来,但小姑娘如今生死未卜,不知还有没有写字的机会。

    沈沧海没有这种伤春悲秋的感怀,她站在后面给他们留了一点追忆过往的时间,就迈开步子往里去了。

    里头的伙计很诧异的招呼了沈沧海。“沈先生,你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白老板在吗?”

    沈沧海客气的问话又把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变成了木桩子。在他们面前沈沧海会因为顾忌他们的心情,照旧管白青松叫白少爷,但等到外人面前,还是得公事公办的喊一声白老板。

    伙计笑出一排鱼尾纹来。“在后头呢,您等着。”

    白青松来上海头一件事,是想找萧冀曦,一下船这件事就已经办成了,虽然办的不是那么称心如意。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忙着联络还没有在战火里一同化为乌有的老顾客们。

    既然是在上海落脚,就毫无疑问的是要找沈沧海办事,这些天沈沧海一味的忙,白青松猛然听见伙计报了来客的名字,几乎要以为是有人驴自己。

    但他还是放下算盘出来了,第一眼看见沈沧海在那站着,第二眼看见后面两个决心模仿木桩的人,脸上的笑展开到一半变成杀气腾腾的表情,又觉得对着沈沧海不能这样失礼及时的向回变换表情,却没有川剧演员的能力,几乎给自己扭抽了筋。

    “白老板不用客气,有火就发。”沈沧海及时的展现了自己善解人意的一面,并看了看外面还算热闹的客人们提醒一句“咱们要不进去谈?”

    得了沈沧海的一句话,白青松就放心大胆的对着两个毫不省心的家伙露出一双圆睁的怒目来,但嘴上说的还是很客气。“是白某人疏忽了,沈先生里面请。”

    大门一关,白青松彻底的不需要粉饰太平了,把屋门紧急的锁上——防止白青竹故技重施,夺门而逃——而后怒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白青竹一哆嗦,试图把自己藏起来。这时候萧冀曦可不跟她讲什么义气,挡子弹可以,挡白青松的吐沫星子还是太为难人了,便闪的比她还快。

    不幸的是这一闪动作比较的大,提醒了白青松这边还有一个更值得骂一骂的。

    白青松不仅要骂,而且似乎觉得骂起来不太解气,挽起了袖子。

    “师姐救我!”萧冀曦突然意识到白青松就他的事情开火很可能波及到沈沧海身上去,而沈沧海要是被骂了会做出什么事情他可不知道,于是非常惨烈的嚎出一声,只差抱住沈沧海的腿。

    白青松勃发的怒气显然被噎了一下。

    他可不知道萧冀曦还和沈沧海扯上了关系,在沈沧海带着人过来的时候心底产生那点微小的疑惑很快就被愤怒的心情盖过去了,因而没有来得及深究,只想先拿出家长的威严痛骂这两个惹是生非的好手。

    好在白青松的脑子足够的快,找到了旁的话来骂。

    “你还躲?有什么话不能当面和我说清楚了,非要做那副嘴脸来惹我生气?你们一个两个的就不能叫我省点心?我在上海一个人操持着重新整顿生意已经够受的了,还要想着自己妹妹是不是被枪打了,自己弟弟是不是学了坏——”

    他一边骂一边红了眼,不是气的,而是伤心起来。

    “现在就剩下咱们三个......你们两个再惹什么幺蛾子出来,叫我怎么办?”

    白青竹看着自己哥哥难过的模样,打量着他似乎又单薄了不少的身板,率先掉下泪来。

    她本来有那么多大道理要和她哥理论,比方说而今男女平等的世道,从前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该变成天下兴亡人人有责,再比方说她只是去做医疗兵......但都说不出口了。

    而萧冀曦听他还很不计前嫌又无比自然的喊自己一声弟弟,也是鼻头一酸。

    要是白青松打定主意不肯认自己,就算碍着沈沧海不能骂自己,也绝对会是客客气气的与自己说话,做不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沈沧海看着白青松雷声大雨点小的一番训诫,知道接下来会进入抱头痛哭的环节。她想退出去不打扰这三个人,悄悄的去扭门把手。

    然而门锁了。

    她觉得开锁的声音实在破坏气氛,只好站在原地看他们哭成一团。

    看了看,忍不住一声叹息。

第三十八章 停战

    好在白青松哭归哭,还是惦记着有沈沧海这么个外人在。他把抽抽搭搭哭着的两个人放开,假装自己没有顶着两肩膀的鼻涕眼泪,镇定的和沈沧海攀谈起来。

    沈沧海也非常识相的没有对白青松那件很体面的绸衫上很不体面的两团皱巴巴水痕发表评论。

    “叫沈先生见笑了——白某现在脑子有些乱,能劳烦先生讲讲我家这两个是怎么与先生遇上的么?”

    沈沧海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

    “东北出事之后,师弟担心白老板的安危,去军营打听沈阳城的境况,被我遇见了。”她很爽快的卖了萧冀曦,并不理会一边皱眉攒眼试图阻拦的他。“刚遇见时他喊着要去从军,我倒觉得他很合我眼缘,就与他说做我师弟,攒够了钱便由我举荐他去军校。”

    白青松先是舒展了眉头,因为萧冀曦并没有像他想的一样学做了一个纯然的市井无赖,但接下来又瞪了萧冀曦一眼,瞪的他恨不能立刻化成水蒸气从房间里消失。

    不用说,白青松肯定是记起了萧父是怎么把叫嚷着要报考军校,时年已经十八岁很是一条好汉的萧冀曦吊在房梁上抽的。

    但很快萧冀曦就想起来,他爹现在陷在大牢里,而白青松目前打不过他了。

    所以他又很迅速的支棱起来,挺着胸膛用无声的肢体语言告诉白青松,这回他是打定了主意,就算白青松真有本事再把他捆到房梁上,他也非得预备着去报考军校不可。

    而后他就听见白青松很冷静的说“我前日收到消息,萧伯父被老部下救走了。”

    萧冀曦下意识的一哆嗦。

    沈沧海拍拍萧冀曦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似笑非笑的对上白青松。“白老板别吓唬他了,萧先生而今跟着东北军留守关内的残部,兵荒马乱,实在不会有闲心赶来上海。”

    白青松本来是想把萧冀曦吓服帖了,结果被沈沧海迅速的戳穿。他看得出沈沧海对萧冀曦是挺上心,至于为什么这么上心他就不明白了,且因着这点不明白,还有些不安,怕沈沧海是图谋不轨。

    然而等他再上下打量一遍萧冀曦,就只能承认这家伙没什么可图的,沈沧海只可能是希望在军方拥有一批亲近的人脉——在这么个世道里,人人都想有。

    萧冀曦把悬着的心放下去,转而替他爹担心起来。东北军的日子是过不了太好的,至少比不上在沈阳城的时候,而且随时可能丢命。

    白青松看萧冀曦表情沉郁,转而去安慰他。“萧伯父绝不会有事的,他老跟我爹吹他运气好——”结果话说到这,他自己说不下去了,变成需要被安慰的那个。

    萧冀曦张开胳膊用力的抱了抱白青松。“松哥,我没事,你也别难过。”

    沈沧海叫这种亲人之间和乐融融的氛围弄得浑身不自在。幸好她是有法子把这氛围暂且打断一下的。她清了清嗓子道“白老板,既然今天我已经来了,就把事情一并都谈了吧。”

    接下来萧冀曦和白青竹就被扔出了门,在外头大眼瞪小眼。

    伙计知道这是老板家里的人,殷勤的递上热茶并请人去别的屋歇息。但他俩都不肯动地方,要了两张椅子,抱着茶杯一左一右当起了门神。

    两个人被白青松痛骂一顿之后,反叛的气焰荡然无存,剩下的就是雏鸟一样的依恋之情。所以里头两个人在谈。外头两个人也膝盖碰着膝盖的窃窃私语。

    萧冀曦打量着白青竹胳膊上显得有些脏兮兮的绷带,心疼的叹了口气,也像个兄长一样板起脸来。

    “还没来得及说你,你去战场上又是做什么?”

    白青竹对着他的时候可没那么乖顺,一瞪眼睛。“你说我做什么?我好歹没像你一样扔了学业就去胡闹!”

    萧冀曦没想到会被倒打一耙,两个人之间那点安谧的气氛顿时化为乌有,他俩像乌眼鸡一样瞪着对方,试图拿气势把对方打压下去。

    等沈沧海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她拿两个手指拎起萧冀曦的衣领,仿佛在拎一只不听话的猫。“走了。”

    白青松听了沈沧海的话,有些发愣。“沈先生是还要将他带回去?”

    沈沧海还是和和气气的笑。“他平日里练武,住我那里方便些。”

    白青松不说话了,但总还觉得萧冀曦是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如跟着自己的好。萧冀曦倒是没他这些想法,事实上对他来说两边都是寄住的日子,呆在沈公馆还能有点事做。

    于是他朝白青松很快乐的挥了挥手。“松哥,等过段日子上海太平了,我就来看你!”

    然而这过段日子,实在是过了很久。

    三月初的时候,日本人就发了停战协议。但兵依旧驻扎在上海,于是依旧人人自危,气氛沉凝。

    上海的幸运之处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要紧了。要紧到其他国家都不会眼看着日本在上海一家独大。听说国际上一直在不断的为这事反复的奔走磋商,而国民政府也是铁了心的要抵抗到底,两边一直打的十分胶着。

    所以打到最后日本人鸣金收兵也是不出意料的。两边停了战,扔下无数的断壁残垣和军士们的尸体。

    似乎是没有任何人从中得了好处。

    萧冀曦是这么想的。

    “谁说没人得了好处?”萧冀曦说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坐在一块吃早餐。沈沧海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把咖啡远远丢在一边,以气吞山河的架势往牛奶杯里搁蜂蜜。她听了这话,扯一扯嘴角,把手里的勺子竖起来向上指了指。

    萧冀曦想起了迅速重新上位的那一位,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不过也有旁的好处。”沈沧海若有所思道。“自东北之后,国民政府实在是需要一点鼓舞士气的东西。”

    听到东北两个字,萧冀曦的表情迅速垮了下去。

第三十九章 满洲国

    日本人偃旗息鼓还有一条十分重要的原因,他们的一部分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在外界的压力下暂时的放弃了在华东的侵略计划。

    就在前两天,日本人以昭告天下的高傲姿态宣布在东北建立了所谓的满洲国,于是政府与学生们难得齐了一条心,进行了向来最容易办到也最没什么用的“强烈抗议”。

    复旦的一部分义勇军撤去了无锡,另一部分组织同学办起了轰轰烈烈的游行。本来在家养伤的白青竹偷偷跑出家门,也忙于高举旗帜喊口号,不慎抻裂了自己的伤口,挨了白青松一顿好骂。

    萧冀曦那天被沈沧海派出门,买杏花楼的红菱酥。沈沧海这一个多月惊心动魄的把自己脸瘦出分明颧骨来,因此萧冀曦仔细打量了一下她,把抗议咽下乖乖出门去。

    他也知道沈沧海是试图使他分心,满洲国建立的消息使他既气愤又愈发的担心自己的父亲,不仅两个晚上没有合眼,还在嘴上起了一串的燎泡。

    在路上他看见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高喊驱逐日寇还我东北,然而这里不是东北,且上海的日寇也还只是停了火,连兵都没有撤。

    他还是能在人群中一眼看见白青竹,两只露在外面的手决心效仿木乃伊严严实实的包裹着,而她本人则是激动的挥舞着拳头,并不出意外的比所有人都要激动。

    于是萧冀曦挤过人群去找白青竹,期间因被误认为前来妨碍游行而挨了一些拳脚。他疼得龇牙咧嘴,扯破了燎泡于是更加的疼。

    等他费尽千辛万苦到了白青竹眼前,又发现惯常拽着她手腕把人拖走的法子已经用不了,最后只得把人拦腰扛在肩上,一面高喊我是要送她回去养伤一面挤出一条路来。

    白青竹的喊叫几乎要把萧冀曦的耳朵震聋了。他最后采取了十分机灵的方法平息这场单方面的被摧残,单手拆开了红菱酥的盒子,拿糕点堵她的嘴。

    然后赶紧的送她回了商行。

    白青竹因为平白得了一块红菱酥,加上觉得萧冀曦一路上所絮叨“你在这里喊,也不会喊掉溥仪的魂,还不如早日养伤。”一类的话有几分道理,再就是安静下来才发现自己胳膊出了一些状况,综合种种原因,才安分的跟着回去了。

    不过她要是知道自己不仅挨了骂,还因此被关了禁闭,大约就不会那么爽快的回来了。

    萧冀曦对游行不置可否,却不能对这件事无动于衷。

    什么大同,什么满洲国,占了别人家的地盘还要扯起一张道貌岸然的旗帜来,至于溥仪,不但没有跳海以及一条绳子吊死自己的觉悟,还要去做一个傀儡执政,仿佛所失去的不是他家的土地——虽说仔细想想,他自己本身也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强盗血统。

    因为日军没有撤退,萧冀曦还是没办法去工作。沈沧海很坚决的给练功房上了锁,并威胁他如果不去睡觉就给他拍晕。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开了一晚上的灯。”她一边气定神闲的上锁,一边轻车熟路的威胁。

    “我已经把你屋里的书都拿走了,先好好睡一觉,而后跟我去见老爷子。”

    萧冀曦的抗议全被沈沧海的铁腕政策压在了肚子里。他本来想反驳说沈沧海不仅知道他晚上不睡还知道他在看书,那么她自己也没有睡。但等看沈沧海已经兴致勃勃的往房间里的大青花瓷上瞄,便决定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你再不睡觉便是找死,所以我敲你一下算是帮你。”他甚至可以想到沈沧海的说辞,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麻利的爬上了床。

    既然屋里已经没有了而已集与三闲集,萧冀曦就只好试图睡觉。

    等他发现自己睡不着时,就只能再退一步,在自己脑子里胡思乱想起来。

    既然说在革命时代有大叫“活不下去了”的勇气,才可以做革命文学,萧冀曦便觉得可以做一些拓展,想要搞点革命,就必然要叫出这一声,因为叫出来就有可能被抓走砍头。

    可是现在日本人闹得实在不像话,估计政府已经没心思去管一些张着嘴喊叫的人了,甚至乐意加入他们,就比如说现在居然会支持学生游行,而不是架起机枪进行扫射。

    只游行是确定无误没什么用的一件事情。在被游行对象眼皮底下进行游行会挨枪子,在被游行对象远在天边时游行是没有性命之虞了,又不痛不痒。

    他翻了个身,叹一口气。虽然是满脑子都乱哄哄的不想睡,却没法违逆身体发出的抗议,很快睡着了。

    直到沈沧海拍门把他拍醒。

    “你那位很能惹事的朋友来了。”她隔着门这样说。萧冀曦满腹狐疑,不知道自己认识什么很会惹事的朋友。

    然后他在楼梯上看见了铃木薰十分显眼的身高。鉴于每次他来都没什么好事,他差点从楼梯上直接滚下去。

    等他定了定神,才发现铃木薰这次看起来不是带着一屁股官司来的。

    他朝萧冀曦笑出一堆牙来,显得更傻了。

    “什么事?”萧冀曦试图把自己睡成一个鸟窝的头发抚平,趴在栏杆上问他。

    “我想写点东西。”铃木薰举起自己手里的本子。“让国内听听反对的声音。”

    萧冀曦被这种大无畏或者说傻大胆的精神震惊了。

    “别担心。”铃木薰很快读懂了萧冀曦那看傻子的眼神。“我家来信告诉我,这次我的报道是被首相支持的。”

    萧冀曦搜肠刮肚的想了想,想出日本现在是个叫犬养毅的人在当政。他刚刚听到这人的名字时很是震惊,没想到世上还会有人姓成“狗娘养的”,因此印象极为深刻。

    他为了不和铃木薰当场打起来,这句话憋着没说,只是很正经的清了清嗓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你问吧。”

第四十章 访谈

    铃木薰先看了看沈沧海,见她没有表示反对,也跟着坐下来。

    他屁股刚刚挨到沙发,沈沧海说话了,吓得他险些没有坐稳。

    “我也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铃木薰有些诧异,但有人肯被采访是好事,他这两天已经碰了很多钉子了。当下很高兴的答道“没问题!”

    于是沈沧海挨着萧冀曦坐下了,因为她气势太足,这场景一时间有些像铃木薰在接受审讯。铃木薰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点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

    “那么......第一个问题。”他捏着手里的钢笔,是个蓄势待写的姿态。“你们对满洲国成立这件事是什么看法?”

    这毫无疑问是在问废话,他知道自己只能听到一耳朵的牢骚和怒骂,但具体怎么个骂法他想象不出来,因为这愤怒不能叫他感同身受。

    萧冀曦正预备用毕生所学尽可能文明的开骂。沈沧海却很淡定的向铃木薰探着身子,“你设想一下,关西地区叫美国划出去建立了一个大和国。”

    从铃木薰的表情判断,他已经想到了一些非常精妙的骂人话,于是萧冀曦知道自己不用再无意义的喷洒口水了,那会让他觉着自己很傻,跟上街喊口号的学生们殊途同归。

    萧冀曦很佩服的看了沈沧海一眼,心想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嘴这么毒。

    铃木薰在本子上划拉了几笔,大概是记下了沈沧海的话,预备着回去叫自己的同胞一起共情。他此前只知道沈沧海武力值奇高,还不知道她能造成这种程度的精神层面攻击,不由得也变谨慎起来。

    “你们怎么看这次的游行?”

    他想起自己来的路上所遭遇的愤怒人群,下一个问题很自然的转向了这方面。看到那些人游行的时候他所想到的第一点就是,幸而日本人与中国人在外貌上是没什么分别的,否则自己一定会为愤怒的人潮所撕碎。

    民愤与民怨,看起来没什么用,然而并不是真的没用。

    “如果把游行的地点换到日本,想必会更有用一些。”鉴于自己在梦里也一直被这事困扰,萧冀曦提起这一茬条件反射似的打了个哈欠。“当然,这也表达了我们的决心,如果日本方面不给什么答复的话,游行可能演变成具体的措施。”

    他吓唬铃木薰的,或说吓唬想看采访内容的那位首相。虽然能吓唬住的几率不大,但无论如何是不能露怯的。

    沈沧海听出萧冀曦的虚张声势,在肚子里发笑,并感到需要及时的把人送去师父那里教导一下,以好好的培养一下他的城府,免得再说出这种十分容易被戳穿的谎话。

    国民政府那边是一早悲观的认为真要打起来三日便要亡国,之前为免上海的战事也是想尽了办法的周旋。东北的辖权早已名存实亡,满洲国的建立虽然对如今的形式十分不利,却也没有到让他们觉着值得开战的地步。

    铃木薰却想不到那么多,他是结结实实的被吓到了。半张着嘴飞快记下萧冀曦的答案,心想自己这个采访做的还是很有必要,实在是能好好的威慑到国内那些几乎变成疯狗的少壮派。

    犬养毅的意思很明确,他不是要归还东北,只是觉得既然已经占住了这片地方而中国政府没有过多的表示,就没有必要再拿一个名号去刺激中国人,与其和中国政府在不相干的事情上浪费口舌,还不如闷声经营东北。

    铃木薰直觉两个方案都不那么的光明磊落,只是他知道自己就算提出抗议,这抗议也会率先被家里人压下去,全然递不到首相面前,说也白说,还不如顺着首相的意思先反对一下满洲国的建立,好歹也算做件好事。

    他曾在东北挨过一次咬,伤口是已经愈合了,留下的疤也几乎看不见,但他还能记得那个仇恨的眼神,他想让自己不再接收到这样的恨意,希望国内的少壮派不要再把整个国家都架在飞速行进的战车上,并把战车架在炽烈的怒火上。

    相比起这两个尖锐的问题,其他的问题就平缓了很多,以至于萧冀曦几乎要怀疑余下的问题都是铃木薰拿来凑数的。

    铃木薰是下午来的,等到他走时已经暮色四合。萧冀曦很久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加以大脑高速的运转,觉着自己累得已经有些散架。

    沈沧海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我已经给老爷子打了电话,我们晚饭后就去找他。”

    萧冀曦知道沈沧海一贯的行动派,没有提出反抗。“你带我过去是要干什么?”

    沈沧海吩咐下人准备晚饭去,闻言气定神闲道“我是没什么可教你了。”

    萧冀曦默然一瞬,从沈沧海的橡皮子弹基本挨不着他起,他就知道这一天是快了。这代表着他离去军校是又进了一步,叫他不能够不去高兴。

    沈沧海感慨于自己再找不到这么合适的沙包可以几乎是肆无忌惮的去施展拳脚,脸上多少带了一点落寞,这表情落在萧冀曦眼里,叫他不敢明目张胆的显示出自己的高兴来。

    他吃了一顿尝不出滋味的晚饭,一门心思的等着换个住所,试探着问了一句“我要去收拾行李么?”

    沈沧海一脸的似笑非笑。“看来你是被揍得很想早点离开了。”

    萧冀曦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

    沈沧海对他急着走这件事倒没什么意见,但想了想接下来萧冀曦要遭遇什么,好整以暇的放下了筷子。

    因为即便是她,也没能完全的达到师父的标准。单在‘保持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这一条上,她就只能举白旗投降。师门里头学的最好的还是李云生跟兰浩淼,但以师父那放养的性子,只能说萧冀曦能学到什么地步只能看他的决心了。

    就决心这一点,她觉着萧冀曦是不会欠缺的,但还是得吓吓他。

    “也许等到了那,你反而会有点怀念这里。”

第四十一章 作死能手

    萧冀曦信以为真,直到进了阮公馆都还有点忐忑。

    下车时很不凑巧的下了一点雨,不过接了沈沧海的电话,齐威齐宣正在门口等着他们。见他们来了,齐威就打开一把大黑伞,给沈沧海严严实实的罩住了。

    还没等齐宣也撑开伞,萧冀曦就已经敏捷的窜了出去,在门前甩了甩脑袋,把脸上的一点雨珠甩下去了——他还是不习惯叫人帮他做这些事情,尤其齐宣还比他年长。

    当然,在心里管他们叫火腿兄弟就是另一回事了。

    齐宣不知道萧冀曦心里这些官司,只认为小师叔是个实诚的,下决心等他被师爷摧残时对他好一点。

    沈沧海以为阮慕贤这些天是乖乖在家休养了,毕竟他的身子在这时候总是不好,且打电话时还听见了他咳的愈发厉害。

    等到看见自家师父与自己不相上下的一对黑眼圈,才醒悟如果不给予一些高压政策,他是绝不会合作的。

    “这两天老毛病犯了,有些睡不好。”恰逢下人送了药上来,阮慕贤面不改色吞了一碗苦药汤,试图把沈沧海糊弄过去。

    沈沧海却没那么好糊弄。“师父,你以为我鼻子是瞎的吗?你喝的药和平时不一样。”

    萧冀曦想,就好像谁鼻子能看见东西似的。但他也跟着吸了吸鼻子,收获了一些意外发现。

    “师父,你是干咳,怎么会用上桔梗?”他很惊讶的问道。

    阮慕贤哪想到这小子还能闻出中药的味道,一时间不知道该欣慰于徒弟的心细如发,还是该埋怨他来拆台。

    “着了风寒,着了风寒。”他只得打哈哈,可沈沧海不吃那一套,径直转向了齐威,语气严厉道:“师父这些天做了什么?”

    齐威支支吾吾,似乎很不想说出实情。于是沈沧海便可以断定,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

    “说话!”

    沈沧海拿出审讯的架势,决心问出个子午寅卯来。没想到齐威尽管显示出十分为难的表情,却把嘴闭成了蚌壳。

    然而他越不说话,沈沧海越觉得其中有问题。

    两边僵持不下,萧冀曦十分想有中医的本事,看看师父到底怎么折腾了自己。

    最后还是阮慕贤不忍心看着徒孙替自己瞒的辛苦,讪讪的开口。

    “这不是王兄还在上海,我就跟着他尽尽力。”他的确咳得比寻常时节厉害些,但刚喝了药被逼出些汗,声音听着还是很有精神。

    “你去前线了?”沈沧海也知道王亚樵在这回的战争里十分活跃,还成立了一个淞沪抗日义勇军,当然,主力依旧是没什么经验的学生和工人。但她没想到师父拖着自己的病体,也跑去那边了。

    阮慕贤犹豫了一下,缓缓的摇头。

    “师父,您是不是回来洗澡受了风?”萧冀曦抛出一个猜测。战场上烟熏火燎,阮慕贤看着这么讲究,没准是急着洗干净自己。

    阮慕贤咧咧嘴。这算是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了,他正准备借坡下驴赶紧打住沈沧海往真相那边靠拢,但沈沧海看着他心虚的表情已经反应过来了。

    “所以你的确是因为下水着了风寒。”沈沧海每个音节里都透着难以置信,并了一点怒气。

    阮慕贤就知道是东窗事发了。

    “别告诉我出云号是您老人家炸的。”沈沧海紧紧盯着阮慕贤的表情。阮慕贤见她已经猜中了,只得点头。

    萧冀曦一并跟着震惊了。

    去炸出云号的是一支敢死队,只拿了简陋的水雷去炸,居然还炸成了。虽然没有把出云号炸沉,但也把日本兵吓得够呛。他当时听说炸船的全身而退只惊讶于此人运气好,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是自己师父。

    这样看来,阮慕贤仅仅是受了风寒实在是上天眷顾。

    “师父,你怎么就不爱惜自己身子呢?”沈沧海痛心疾首。比家里有人不省心更坏的情况就是,这不省心的还是个长辈,于是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来劝。但这劝诫在此前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每回都是得着个下次一定的保证。

    “这回是没旁的人选合适了。”果不其然,阮慕贤心平气和的把沈沧海当小孩子劝。“下回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师父跟你保证。”

    沈沧海无可奈何,只好转头去对齐宣发难。“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师爷连夜翻窗跑的。”齐宣脸上满是一次次被严酷现实打击过后的麻木。

    萧冀曦为憋笑几乎去了半条命。齐宣的语气不像是阮慕贤出去炸出云号,像是在说他因为负气而离家出走了。

    阮慕贤一脸无奈。“小宣小威成天盯着我,我也是没办法,你以为我愿意吗?老胳膊老腿的,差点摔折咯。”

    面对阮慕贤这种反以为荣的姿态,沈沧海彻底的默然了,再开口语气就十分和缓。

    ——她早该知道阮慕贤绝不肯在这种关头袖手旁观。

    “下回有这种事,我会去的。”

    阮慕贤想开玩笑说女孩子冬日里下水对身体不好,看沈沧海的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知道这孩子每回见他不拿自己当回事都要难受,这么大的事情瞒着她不告诉,她心里是一定的不好受。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在故意的寻死。徒弟们都成长起来了,他也按着小羽的话好好活了这么些年,他觉着自己是很有资格找个机会去见她了。

    想到这他才想起来有哪里不太对,沧海给他又找了点事做,这样一想,他很怀疑萧冀曦是沈沧海因为察觉他多少有些生无可恋而塞给他的。

    萧冀曦一脸无辜的接受了阮慕贤的目光洗礼,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而沈沧海看到阮慕贤饱含深意的目光,才惊觉原来师父是早就有点不想活了,自己找来萧冀曦叫他教导,算歪打正着。

    于是更加热心的把萧冀曦往前一推。“师父,你也得替小师弟想想。”

第四十二章 深夜来客

    阮慕贤只得苦笑“这是自然,倒是你这样快就肯放他出师,叫我很意外。”

    他见沈沧海忽然转了话题,忙不迭顺着她的话往下讲。沈沧海听他这样说,注意力果然被引走了,或说是她干脆不想跟阮慕贤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他憋着一口气,学的快。”沈沧海的语气里带着欣赏,随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竖起眉毛警告道。“他本来就很莽撞,师父千万别助长了他。”

    若不拦着点,叫阮慕贤大谈他那些险举的必要性,萧冀曦必学的更加横冲直撞起来。

    阮慕贤听她如临大敌,忍俊不禁的应了。其实沈沧海是有些杞人忧天,他是不会叫萧冀曦走自己的老路的,他已经知道其中的艰辛,总能做个前车之鉴。

    待等沈沧海走了以后,深更半夜却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从时间衔接的恰当程度来看,他大概就是在等沈沧海离开。

    萧冀曦听见齐威语焉不详的通报,犹豫的看了阮慕贤一眼。

    然而阮慕贤笑着摆了摆手。“没事,你小师叔肯定和我一条心。”说完还朝萧冀曦挤了挤眼睛。“一会的事,得和沧海保密。”

    萧冀曦无奈的应是,深深觉着若论胡闹的本事,世上是没几个人比得上师父的。他做的事本称不上胡闹,但拖着一个支离病体,就是无比的胆大妄为了。

    他忍不住还是低声劝了一句。“师父,我有个朋友手底下有一位坐堂的名医,现在也跟着来了上海,不如您去看看。”

    阮慕贤不置可否的一笑,他早已学会跟自己的病和平共处了,看了这么多年的医生都没见起色,已经不指望能够治好。

    但为不叫萧冀曦伤心,他还是点了头。萧冀曦知道久病的人大多都不对病愈抱有希望,也不对阮慕贤可有可无的态度感到奇怪。

    门口进来的是个戴着圆眼镜的中年男子,齐威显得有点惶恐,但男子倒是很和气。于是萧冀曦知道来的是个大人物,站在阮慕贤身边低眉顺眼的不说话。

    倒是中年男人先注意到了他,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阮兄,这位是......”

    “是我新收的徒弟。”阮慕贤既然叫萧冀曦留下来,就不会让他遭怀疑。“王兄放心,我有分寸。”

    男人听他说的坚决,也便放下疑心。既然是来访,无论有什么要事,都还是要先客套一番。萧冀曦听见男人说:“先前看你徒弟来访,料想会有些争吵,故在外面等了一等。阮兄体弱,这次下水之后,不知身体如何了?”

    萧冀曦暗暗的心惊,并且全神戒备起来。他听了这话,总算知道来人是谁了,阮慕贤下水炸出云号的事情一定不会闹得人尽皆知,这人定是王亚樵无疑。

    看来王亚樵与阮慕贤的私交的确是不错,还知道沈沧海竭力反对阮慕贤冒险的事情。

    阮慕贤忍下了一波咳嗽,他觉着王亚樵一定是又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才找上门来,为安他的心绝不能露出病弱之态。

    “什么事也不曾有,我好的很。”

    这种面不改色说瞎话的能力,实在叫萧冀曦叹为观止。为避免表情上露出什么破绽拆了师父的台,他只好走开去泡茶了。

    走到水房就见齐威与齐宣蹲在那里大眼瞪小眼,面前的炉子是咕嘟嘟的烧开了,而两个人正对大大小小的茶罐子发呆。看见萧冀曦来,顿时如得了救星一样朝他招手“小师叔你来的正好,快来看看泡什么茶合适。”

    萧冀曦觉着有些好笑的走过去。“你们平时都是怎么应付的?”

    “平时我们哪负责这些个事情,只要当门神就成。”齐宣愁眉苦脸的答道。“但王先生每回来都不能惊动旁人,而我们选了几回,看师爷他老人家都不是很满意。”

    萧冀曦半蹲下身子看了看,捡出一块普洱茶饼来。“就这个吧。天晚了,免得师父睡不着觉。”

    齐威在一边欲言又止,但看萧冀曦笃定的样子,又觉得还是不说话为好。反正要是师爷不高兴,就还说是他们兄弟俩泡的,不能叫小师叔面子挂不住。

    等他把茶泡了出来,齐宣立马试图替他端茶。萧冀曦拍掉齐宣毛毛躁躁的手“普洱第一泡里头尽是灰,不能拿去喝。”

    齐宣恍然大悟的拍了拍脑袋,终于知道上回他们拿普洱出去,师爷的脸色为什么那么古怪了。

    “这茶的计量单位倒有点像......”听齐宣这样说,齐威赶紧在他脚上狠狠一跺,迫使他把话咽回去了。

    萧冀曦听出他想说什么,但眼观鼻鼻观心的装作听不着。

    萧冀曦把茶端回去的时候,两个人似乎是才谈到正事,都面色凝重。阮慕贤扫了扫茶碗里盛着的暗红色茶汤,嗅了嗅气味便知道肯定不是那两个愣头青徒孙的手笔,很感动的拍了拍萧冀曦的手背。

    他可实在不想再喝个一嘴灰了。

    “虽说日本人现在还是气焰嚣张,但正值和谈,贸然刺杀会不会坏了大事?”他接过来喝一口,接着先前的话说下去。

    王亚樵嗤笑一声。“日本人压根不是诚心和谈,要是让他们在东北经营的好了,说不定还要卷土重来,要我说还是得好好吓唬吓唬他们。”

    萧冀曦总算知道他为什么挑沈沧海离开的时候才来说事了,这样凶险的事来找阮慕贤商议,要是叫沈沧海听见肯定又是血雨腥风。

    连他听着也有些不赞同,王亚樵自己就是个暗杀好手,何必非要阮慕贤出手。

    然而再听两句,他便瞪大了眼睛。

    “阮兄出身沈阳,对那边熟悉,若不然,我也不至于求到阮兄头上来。”

    ——先是惊讶于阮慕贤居然与自己是老乡,还不等他细想是什么人现下在沈阳且让两人如此惦记,阮慕贤已经给了他答案。

    “说的也是,那满脑子想着复辟的狗皇帝,实在该杀——他以为不在长春而回了老家,便有用了?”

第四十三章 修行

    萧冀曦的定力全是在学堂里挨骂时练出来的,能任由夫子口沫横飞而巍巍然不动如山,他以为自己的沉着冷静是被那暴脾气夫子练得炉火纯青,今天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神色的剧烈变幻自然被王亚樵看在眼里,他略带试探之意的询问阮慕贤。“阮兄,你这位徒弟......”

    “他也是沈阳人。”阮慕贤扭头看见萧冀曦神色,相当理解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如果此事真能计划周详,我会带他同去。”

    一来听沈沧海说他是个打枪的好苗子,天生适合做刺杀,二来把他一并绑上贼船,免得去向沈沧海通风报信,横生枝节,三来也是历练历练这孩子。

    王亚樵听他这么说,知道萧冀曦还是很受信任的。遂点点头,不再纠结于萧冀曦的反应。“此事还需周密策划,不急在一时,只先来与阮兄通个气,也好早做准备。”

    萧冀曦没想到阮慕贤计划带他同去,打去年东北事变之后,他其实就再没想过自己短期内能回得去,总觉得要回去也该是打回去,才叫扬眉吐气。

    王亚樵说罢正事,也不与阮慕贤过多寒暄。虽然阮慕贤说着自己身体无碍,他却能闻到屋子里没来得及散去的药味。他不愿叫别人知道行踪深夜来访已是很耽误阮慕贤休养,再夹缠不清的说些有的没的反而不美。

    等王亚樵离开,阮慕贤很难得的板起脸来。“你既然是我徒弟,可得听我的话。”

    萧冀曦知道他要说什么,不敢明着反对,只好道:“这是自然,只是师父也要注意身体。”

    “死不了,不用大惊小怪。”没了沈沧海在一旁横眉竖眼,阮慕贤显然底气足了很多,他先是敷衍着给萧冀曦吃定心丸,而后还不忘叮嘱“这事乃是绝密,你可不能告诉你师姐。”

    萧冀曦看他神色坚决,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得先应下。心里想着自己得加紧学学本事,回奉天时也能照顾师父。

    “说起来,你倒是心细。”阮慕贤不留痕迹转了话题,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笑吟吟道“至少我是再喝不着一嘴的灰了。”

    “师父晚间待客,实在为难徒弟。”萧冀曦抓了抓脑袋,颇不好意思。“病中需要休养,万万不可再这样劳心劳神。”

    这是把话头又扯回了阮慕贤的身体上,阮慕贤看出这也是个与沈沧海不逞多让的驴脾气,没奈何的挥了挥手。“你叫齐宣带你去找间合心意的房间住下,明早再正经教你。”

    萧冀曦一晚上翻来覆去的辗转难眠,天蒙蒙亮就起了身。他对阮公馆的布局尚不熟悉,只能轻手轻脚先溜去花园,不想已经见了阮慕贤。

    他看看厅里的挂钟,不过五点钟,料想阮慕贤是因为肺上的毛病醒的太早,不由有些忧虑。阮慕贤正在花园里练剑,他没见过沈沧海使冷兵器,因此觉着十分新鲜,站在门廊下看了一会。

    阮慕贤早就发现萧冀曦到了,但只当不知,练完了他的剑才收了势,朝萧冀曦招招手。

    “过来吧。”

    萧冀曦看阮慕贤身上只有一件单衣,顺手从门厅里拿了不知道是谁的衣裳出去。

    “看来你师姐没叫你接触过冷兵器。”阮慕贤也不拂徒弟的面子,拿过来披在身上。至于一会齐威出来发现自己衣裳神秘的挪了位置,他就不打算管了。

    萧冀曦不知他说这话的用意,点了点头。沈沧海说如今学冷兵器有些划不来,他也就没有去学。

    “的确有些无用,但到关键时刻,也有些用处。”阮慕贤沉吟片刻,将剑递在他手里。“你看了多少,先试着使一使。”

    萧冀曦是头一次握剑,觉着很新鲜。他靠着自己考前背书的本事,闭目回忆了一番阮慕贤的动作,而后起手。

    本来记得还算清楚,但用起来却总有些别扭,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一样。这和练拳又有些不一样,手里多了一把时刻记着得挥舞的剑,便用的磕磕绊绊,一趟练下来,竟然满身大汗。

    他把剑收回身侧,垂手等着阮慕贤评价。

    阮慕贤很意外的道“你记性倒是不错。”

    萧冀曦没敢告诉他这都是学堂里温书温出来的本领。

    “看来你也挺适合学剑,作个补充,日后你要是上了战场也不怕白刃战。”阮慕贤沉吟片刻,带着萧冀曦回了客厅。“不过练剑不急于一时,还有更要紧的事。”

    萧冀曦屏息凝神,等着听是什么要紧事情。

    “有位吴先生前些日子定了一批檀香,你替我送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阮慕贤的表情显得有些促狭。“他是老主顾,千万别给我把生意搞砸了。”

    萧冀曦几乎仰倒。

    这事听起来倒是挺要紧,但总叫人感觉要紧的有些不太对。在他印象里这没怎么接触过的师父该是个绝世大侠的风范,来无影去无踪,杀得了人炸得了船,总不该和做生意扯上关系。

    还是香料生意,风雅的很。

    不过他也知道阮慕贤是想锻炼他,至于是锻炼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在阮公馆过上了更加规律的生活,早起练剑,而后满上海的替阮慕贤跑腿,下午回来向阮慕贤报告见闻,也不忘接着练枪练拳。

    他没觉着阮慕贤教了些别的什么,也没觉得日子难熬,总觉着自己是逐渐的在朝白青松靠拢。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日子过的无聊而平静。萧冀曦一边觉着这日子无聊,一面又觉得这平静难得,过的实在痛并快乐着。

    但这种日子也终于过到头了。

    大晚上的他在二楼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再仔细看看,不由叹气。

    他现在觉着看见王亚樵的小圆眼镜就有些头疼,觉着这人一来准没好事,但这段时间遇着不少唠唠叨叨颠三倒四的老头子,他倒发现自己的养气功夫好了很多,不动声色去替二人泡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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