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 从开头听到结尾
萧冀曦眼见着二队的人每天脸上的表情都跟放电影似的变来变去。左右他对这事儿也插不上手,就饶有兴趣的看着二队那些人的神色猜测着每天都发生了什么。
今天脸色阴云密布——那是地牢里的人还没开口。
今天显着有点着急——看来上头开始催了。
萧冀曦一天天看着,就像是在看连环画。终于有一天他看见二队的人一个个喜气洋洋,仿佛提前过了年,并捎带着把胡杨叫过去了。胡杨和谁都仿佛不大亲近的样子,又没有人乐意得罪她,所以她总能听着不少消息。
而萧冀曦在旁人眼里是因为那条腿的缘故才老往医务室跑,胡杨每回见他都没什么好脸色,所以也没人觉得他们两个关系好,王闯倒是冒冒失失的问过一次,只是话说到一半就被萧冀曦捂着嘴拉到一边去了,萧冀曦的原话是:“要是叫我家那位听见后果可不大美妙。”,至于王闯信了多少他也不知道。
所以头一天胡杨被叫下去给人治伤,第二天萧冀曦就去找胡杨了。反正叫别人想到他是在好奇地牢里的事情也没什么妨碍,行动处这两个队明里暗里较劲不是一天两天,只要接下来这三个人不越狱逃跑,萧冀曦身上就不会背什么嫌疑。
“招了?”
“招了。”胡杨点点头。“都是......军统的人。”
就萧冀曦看来,胡杨原本是想用“你们”两个字来代替军统的,幸而最后刹住了车。
他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的神情,这让胡杨先是愣了几秒钟,而后恍然大悟道:“你猜到了?”
“对,我猜到了。”萧冀曦先是给了个肯定的答复,而后为掩人耳目又说道:“具体是中统还是军统我不知道,但我猜是国民党的人,因为共党好像没那么高的文化水平。”
胡杨心知肚明他是在扯淡,不过并没有要拆穿他的意思,只是冷笑了一声。“那可不一定,别小瞧那群人。”
萧冀曦心想他不敢小瞧任何人,上次跟共党一起抢黄金而后一败涂地的事儿他能记一辈子。
不过这没必要和胡杨说。
二队自觉立了一大功,从上到下扬眉吐气起来,见到萧冀曦时脸上表情总相当丰富,很有讨打的嫌疑。萧冀曦对此倒是没什么表示,他手底下人倒是有点愤愤不平。
油耗子也没显得有多不平,萧冀曦想他也是猜到了二队是兔子的尾巴,但不是所有人都看的这么远,比方说王闯就对两个队长的云淡风轻表示不解,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王闯还是有点怕萧冀曦,萧冀曦一进来就是副队长,再平易近人也总显得有点距离感,因为当一个人需要拿平易近人四个字来装点自己的时候,他的地位就已经不那么近人了。而油耗子则不一样,王闯跟他打从进七十六号就在一块工作,就算是七十六号这帮人彼此关系再淡薄,终归是勉强够得上出生入死四个字,说两句无关紧要的心里话还是可以的
萧冀曦拎着空了的水壶从办公室出来在,正撞上王闯和油耗子聊天。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倒是很清楚,只不过那两个人看不见他,萧冀曦得承认自己停下来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好奇,不过其中也有不想吓到他们的意思。
“二队这几天也太嚣张了些,真不是我说,这消息要是也给了咱们,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那个姓彭的不就住在队长隔壁?人家可倒好,大张旗鼓的调了二队来,要不是运气好,没准人都跑出几里地了。”王闯低声抱怨着,这会走廊上倒是没什么人,不过保不齐有人会听见,比方说现在萧冀曦就在听。
萧冀曦想,这个算是元老的家伙至今没唠上一官半职还是有原因的。
“你放心,我有种预感,这几个人没那么好抓。”油耗子声音也很低,带着点安抚的意思。“你想,这三个人都是周先生手底下的,要是坐实了他们几个有问题,周先生那边怎么办?要是周先生不想被怀疑的话,总得想办法帮这几个人洗清——管他是不是冤屈,都得变成冤屈。”
看来油耗子和王闯之间的关系的确不错,他给王闯说的这几句话难得的明白,但已经有点不合适拿到这里说了,说出来其实冒着风险,萧冀曦很心虚的四处张望了一下,以确认周围没有其他的人也跟他一样在偷听。
“不是已经招了?”王闯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屈打成招也算招。”油耗子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想着如果这些话恰好被二队的人听去了会怎么样,他就不应该让王闯在七十六号里问出头一句话来。
萧冀曦咳了一声,拎着水壶出来了。
“暂时还没别人,不过你们接着在这演讲,会导致什么后果我就不知道了。”
王闯和油耗子都被吓了一跳,看见是萧冀曦才稍微放松了一点,毕竟萧冀曦也能算是自己人。
“去帮我打壶水,我正愁抓不住人呢,你自己送上门来了。”萧冀曦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就把手里的暖壶往王闯怀里一塞。
王闯如蒙大赦,一溜烟的跑了。
“别摔了我的壶!”萧冀曦在后面很无奈的提高了嗓门。
然后他和油耗子就开始大眼瞪小眼起来,好像在玩某种谁先眨眼谁先输的游戏。
最后油耗子先沉不住气了,他讪笑了一下。“队长,您都听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全部。”萧冀曦的语气里完全没有愤怒的成分,他本来就不怎么生气,而且很佩服油耗子的推理能力,不愧是做过参谋的人,对局面的把握还是很准确的,周佛海就算是不想给自己留后路,也决不能任由自己身边人被查出这么严重的问题来,区别就在于是把人要走之后放了还是悄悄杀了,不过救都救出来了,萧冀曦猜周佛海会选择前者。
“我是从王闯替我抱不平开始听的。”
第三百九十章 二把刀
油耗子脸上的表情不怎么美妙。萧冀曦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非常的熟悉,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上回他和油耗子说话被任东风抓现行的时候,自己跟油耗子的表情也是这样的。
萧冀曦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油耗子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所以看上去就更紧张了。
“下次别跟他一样毛毛糙糙的,有些话在外面不能说。”萧冀曦也没训油耗子,他得承认自己听见王闯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虽然王闯可能更多的是在对他自己的前途感到忧心,不过就冲着他还打算跟萧冀曦混这一点,萧冀曦就觉得自己不能把人给亏待了——至少是现下,要是往后到了清算的时候,他顶多只能说上几句好话。
“我也没想到他在外头就敢说这个。”油耗子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反正四下里没什么人,他的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冲着萧冀曦做了个鬼脸。“您也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
“你猜的不错,我猜事情很快就会像你说的那样发展了,但不要再和外人说这事儿,眼下正是最乱的时候,谁知道叫别人听去了都会发生些什么。”
萧冀曦的话倒是没有多少警告的意思,他知道油耗子懂的不比自己少,不过是场面上的话一定要说,顺便还能示以关心。
事实证明,他们的这番话最后没叫人给听去,因为倘若真的有人听见了,接下来的事情绝不会发展的那么顺利。周佛海果然没有坐视自己的翻译被打为军统特工,很快三个人就被保释了出去,出去的时候萧冀曦没有去看,只听说二队下手相当的狠,那几个人估计活是活不成了。
据兰浩淼所说,周佛海的确用这三个人给家里卖了个人情,不过那边接受这个人情究竟是因为他保释了这三个人还是因为他们需要周佛海就不一定了,这一笔交易两边是没有亏的,相比之下彭盛木等人是死是活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虽说形势看上去是要好转了,但事实上,上海的情况看上去比之前的还要糟糕,就萧冀曦看来唯一的好事就是上头为了节省资源开始推行所谓的共膳制,说是叫两三家的饭由一家来做,可以看出日本对外的战斗相当之耗费资源,至于要从每家每户做饭的柴火中克扣些出来。
当然,也可能是一种姿态,以表明上海政府是纯粹支持他们主子的。
萧冀曦住的那片地方成了被重点管控的地区,当时萧冀曦还不清楚这条政策会对自己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直到他回家之后很惊恐的发现白青竹蹲在隔壁门外的灶下兴致勃勃的烧火。
“你在干什么?”
“烧火啊。”白青竹答得理所当然,让萧冀曦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了。
“我知道你在烧火。”萧冀曦很艰难的答道。“只是——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烧火?我在家里安了厨房,你是知道的。”
他说话的时候有点没底气,因为白青竹不仅知道还用过。
果然白青竹看他的眼神有点像是在关怀残障人士,智力残障那种。
“不是政府说的共膳?我倒是也不想,人家看见我都恨不得跳出八里地去,你这职业是太吃力不讨好了。”
萧冀曦擦了擦自己脸上并不存在的冷汗,他就应该想到的,这一片住了不少政府大大小小的雇员,只不过他这个职业尤其的不讨好,所以左邻右舍都不愿意搭理他。但现在这么一条仿佛是要增进睦邻友好的命令下来之后,这些人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也得做出个听命的姿态来,是以他们就不得不接受了白青竹加入做饭的行列——
但萧冀曦觉得这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很快人们就会觉得这两口子一个杀人一个放火,都不是什么好鸟了。
所以他弯腰接过了白青竹手里的东西,很欣慰的发现自己来的还算及时,至少柴火还没来的及点着。
“你有点病人的自觉。”萧冀曦叹了口气。“要知道你来这儿之后我一直说的是你受了惊吓需要静养——”
白青竹恨恨的截断了他的话。“就被放火烧了个书店,我都静养了快一个月了,还养?我是养胎呢吗?”
萧冀曦不敢再说话了,再说下去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有个孩子。
不过很快就有人把他解救了出来,当然,不是特意要救他的。
“你那边好了没有?我这里米等着下锅啦!”隔壁门里转出来一个女人,很不巧的是萧冀曦上次和她见面的场景不大美妙,就是他去人家家里搜窃听器的那一回。他后来打听到隔壁家的那一位其实是在伪政府供职,只不过人微言轻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文职,很害怕七十六号里这些成天打打杀杀的莽夫,尤其萧冀曦还是莽夫们的一个小头头。
而这个女人则是一个家庭主妇,上海巷弄里很常见的那种,当然更怕萧冀曦,所以出来一见萧冀曦面无表情的举着一根木柴,立马就没了动静,似乎很害怕萧冀曦把手里的木棍敲到她脑袋上去。
萧冀曦又发出一声叹息,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老的很快。但他还是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来,这不大容易,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很不习惯对外人笑了,但不笑又不行,铃木薰忧心忡忡的说过,自从他被塞进七十六号以后,面无表情的时候就越来越像是带着些杀气。
“我们家一贯是我来做饭的,她给您添麻烦了吧?”
隔壁家的女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萧冀曦除了拿屠刀之外还得负责拿菜刀。为了向她证明这一点,萧冀曦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一碗米,很熟练的拿去淘洗了。
女人看着萧冀曦的背影半晌没回过神来,好一会才艰难的说道:“白小姐,看不出你家这位这么贤惠。”
白青竹其实很有自知之明,不过她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萧冀曦的贤惠是怎么被逼出来的,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如果叫她来煮饭,今晚大家可能就得吃爆米花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意外的访客
共膳归共膳,到过年的时候还是得各家关起门来做饭,但这时候萧冀曦反而觉着更轻松一些,因为每当有外人在的时候,白青竹就对自己的无所作为感到更加的羞愧,她力图证明自己也是能下得了厨房的,但这一个月的成果是把左邻右舍都吓得不轻。
这群人对白青竹下厨的恐惧甚至在短期内已经超过了对萧冀曦所做营生的恐惧,每回萧冀曦下班回来的时候都能看见某一两个人对他流露出看见救星一般的目光,这一开始让他大感惊讶,但随即想到这时候粮食实在容不得糟践,也就恍然大悟了。
萧冀曦花了很长时间才让白青竹成功意识到,对人来说天赋这东西很重要,她在做饭上没有天赋,而这事又实在无关紧要,所以也就不必要用后天努力来填补了——之所以花了这么长时间来阐明这一事实,是因为在一开始说这事的时候萧冀曦犯了个错误。
他当时说的是:“如果我不能给你做一辈子饭,你得想办法找个饭店多的地方活下去。”
为此白青竹一连三天都在萧冀曦从七十六号脱身之前就做好了晚饭,但这法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第四天的时候就没能继续下去。
今年这个年过的不大愉快。
当然不是因为下厨做饭的事,萧冀曦早就练就了端出什么东西来都能面不改色下咽的本事,并还会苦中作乐的想,自己吃的东西只是火候上出了些问题,从排列组合的角度来看还没有超出人类的想象范畴,铃木薰要面对的可就不止是这些了。
是因为新加坡太会挑投降的日子了,人们还没从除夕的爆竹声里缓过神来,就从广播里听见了新加坡向日本投降的日子,从去年年底开始日本在东南亚的作战可谓是无往而不利,至少要比他们在中国的战斗要顺利得多。
萧冀曦正在厨房里包饺子,听见这消息是彻底没有了心情。他把手里的擀面杖一扔,对着沾满面粉的案板发了好一会呆,直到白青竹探进头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才恍然惊醒。
“——不用,我就是累了,歇一歇。”
他可不想再吃一回面片丸子汤,虽然心里有个声音很理智的告诉他上回把饺子煮成那样跟白青竹一点关系没有,但他同样也知道叫白青竹来插手绝对会是一样的下场。
“别拿我当傻子哄,广播那么大的声音,我也不是聋子。”白青竹哼了一声。“你这人就是太容易泄气了。”
萧冀曦想说他倒是没有泄气,日本打下新加坡之后肯定还要再往南打下去,到时候他们留在中国的军队肯定会减少,那就是中国反扑的时机了,但他还是对这大好日子里发生的事儿心存芥蒂,觉着他们死都不挑个好时候死。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萧冀曦还不等开门就知道来的人是谁,无亲无故的旁人都不会在这时候登门,白青松倒是亲了,只是绝不肯来,剩下的就只有铃木薰,反正他在上海也是举目无亲,时常在这时候上门试图制造出一点团圆的气氛。
萧冀曦也知道他是为虞瑰才这么做的,日本人眼里没有除夕和新年的概念,他们只会在一月份的时候很寒酸的吃荞麦面过年。
说实话今天萧冀曦不大想见铃木薰,因为他准还是来分享好消息的,就是刚刚广播里说的那个好消息——当然,对铃木薰来说这也不能完全算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场战斗和海军没什么关系,是陆军硬生生从热带雨林里穿过去打了对面一个措手不及,在这一点上萧冀曦还挺佩服那群人的。
但打开门的时候萧冀曦差点把自己搞成下巴脱臼。
面前站着的是“绝不肯来”的那一个,虽然表情冷若冰霜没一点过年的喜气,但的确是来了。
萧冀曦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这些年他见白青松都是得上门去,且说不了几句话就要不欢而散。因为他总忙着救白青松,白青松便总觉得他这个从小看大当弟弟待的家伙还良心未泯,在不横眉冷对的时候就总要试图把人拉回到正轨上来,萧冀曦则是有苦说不出,他已经不记得两个人上回心平气和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一打眼看见白青松,萧冀曦的第一反应就是他来捉自己妹妹回家过年。
这也没什么错,萧冀曦和白青竹现在住一起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两人没结婚,没上面的命令萧冀曦也不敢提起这一茬来,虽然在有些人看来白青竹是来他家当卧底的,但总也有人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军统的成员,要堂而皇之的把办公室恋情变成办公室婚姻,那军统就绝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虽然现在这种局面关他俩的紧闭是不大可能,往后却一定没好果子吃。
“你哥来接你回家了。”萧冀曦拧过头去不看白青松,他不想在这时候跟人吵架,还是吵违心的架。
“要接她我昨天就来了。”白青松的语气不大好,但总的说来还算平和。“芃芃想来看看你们两个,我只是陪她过来。”
萧冀曦想,这真是太合理了,一个拢共和他们没见过几面的张芃芃记挂起这两个人来,而不是白青松想上门。不过他很识相的没有拆穿白青松,要是这人恼羞成怒扭头就走,他绝对会被白青竹拧着耳朵拎去跪搓衣板。
因为想的事儿太多,萧冀曦有一点出神。
白青松很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把我们堵在门口是什么意思?不欢迎?”
萧冀曦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进了屋。叫白青松拉下面子来登门实在是不容易,他也很清楚这绝对不是白青松放下芥蒂的表现,要硬给这不同寻常的造访找个原因,大概就是每个人都觉得有今天没明天的,能多见一面也不错。
事后想想,他还是把白青松想的太没有原则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来者果然不太善
白青竹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还很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萧冀曦把门大敞四开的往屋里灌了这么久的风,及至看见白青松的时候,本来只是冷的有点发抖来提出抗议,现下则是成了一动不动的冰雕。
她从上次见白青松放过狠话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什么话,婚礼她倒是去了,但是从头到尾白青松都被贸易伙伴包裹着,那群人大多数都是白青松到上海之后才结交的,压根不知道他有个妹妹,所以也不知道要给白青竹让出点空间来叫她上去叙旧——她上去了其实也没什么话可说,难不成还能回请白青松来参加婚礼?那就纯粹成了搅局了。
她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哥,过年好。”
“看见你们两个反正是不大好。”白青松看见白青竹仿佛是被冻得有点发抖,抬腿进了屋,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萧冀曦听见这话有点想反驳,但意识到今天白青松好容易不是为吵架和他见面的,不能把这大好的局势搅了。不过不能反驳又憋得气闷,正纠结要不要开口的时候,就看张芃芃伸手拧白青松的耳朵。
他对这动作可太熟了,以至于看见就感同身受的跟着耳朵疼起来。
“大过年的好容易来看看咱家妹子,你怎么一张嘴就没有好话?”张芃芃听上去相当的不满。她跟白青竹是没见过几面,然而这一声妹妹叫的十分自然亲切,就像是跟白青竹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的不是白青松而是她一样,这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萧冀曦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在场,白青松是绝不会拉下脸来说点和软话的。
“你们先聊着,我厨房还在忙。”
白青松耳朵上还挂着一只手,然而本人却好像没有痛觉似的不肯屈服,说道:“我不打算吃你的饭。”
萧冀曦也不打算就一味的和气下去,过年么,要的是个热闹,打起来反正也挺热闹的,左邻右舍还能听个响。他这么自暴自弃的想着,嘴里道:“你留不留下来,反正我都得吃饭,跟你关系不大。”
白青松被噎了一下,萧冀曦已经钻到厨房里去了。
他洗手的当儿,张芃芃也跟着进来了。因为见过的几个姑娘都不是会做饭的主儿,萧冀曦看张芃芃的眼神也就有些狐疑,看了一眼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人嘴有多厉害,赶紧一低头唯恐自己把人给得罪了平白挨骂。
张芃芃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从前她是见过虞瑰厨艺的,也听白青松说过一点白青竹做饭的辉煌历史,与这么两个人认识之后,再看其余女人下厨房便也心有戚戚焉。
“你当从前小花怎么活下来的?那都是靠我做饭接济。”张芃芃扭头去拧水龙头,捎带很骄傲的一挺胸,萧冀曦愣了两秒,意识到她说的是虞瑰,小花这个叫法还挺可爱的,不知道铃木薰会不会这么叫。
“也是,我一直琢磨着她怎么没把自己毒死。”萧冀曦叹了口气,原先还听兰浩淼说过这事,小姑娘卖花之后总不辞辛苦的跑到码头上吃饭,本来是以为她想省点钱,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自己全然的不会做饭。他一直好奇后来人被塞到百乐门之后是怎么解决伙食的,总不能再上码头去,原来解决方案是这个。
“现在可不用担心啦,那小子虽然做事不怎么招人喜欢,倒是把小花照顾的不错。”张芃芃哼了一声,“勉强算他合格。”
萧冀曦想,张芃芃是不知内情的,总觉得虞瑰和铃木薰是一对平常恋人,然而想到后头沉重的真相,就觉得心情变得不那么舒畅了,手底下微微一用力,差点把馅从没收拢的皮里给挤出来。
张芃芃用有点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萧冀曦露出个有点抱歉的笑容来:“我有点走神了。”
“你们两个能养活自己也不大容易。”张芃芃煞有介事的说道,真拿出了一点所谓长嫂如母的架势来,然而实际上萧冀曦很清楚这姑娘比自己还能小点。
张芃芃的手艺还真是不错,以至于萧冀曦都有点嫉妒白青松了。反正有她帮忙,虽然为后来了两个人又新添进去不少面,但饺子上桌的时间是比萧冀曦预计的还要早。
不过她话也是真不少,反正是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过,萧冀曦后知后觉自己是清净惯了,不大习惯身边有人这么一刻不停的说闲话,他觉得应该让张芃芃和油耗子对着话家常去,能说上三天三夜,不过后来想到油耗子对她有点打怵,又觉得这两个人遇上了也不能算棋逢对手。
萧冀曦把盘子从厨房里端出来,觉得清净了不少,不过是头一次为自己不能跟白青松讲真话感到如此的懊丧。要是能把真话说出来,他岂不是可以天天去蹭饭了,也不用做饭的时候还疑心自己手上有没有沾着什么让人不大愉快的味道,尤其是跑过地牢或是出过任务之后。
白青松说的是不留下来,不过不知道是在屋里和白青竹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出来的时候看着面色稍霁,是被白青竹哄住了的模样,萧冀曦在心底感到十分庆幸,决心全程闭嘴吃饭,不给白青松发难的机会。
然而白青松不打算放过他。
“听说周佛海的翻译被他保释出去了?”
“对,不过没活下来。”萧冀曦低着头,像是能从碗里那酱油中看出一朵花来。“二队的人急着表功,下手重了点。”
那可不是重了一点,是听说周佛海叫他小舅子出来保人之后就下了死手,不过这没必要跟白青松说。
“那人是死是活暂且不论。”白青松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不以为然,大概是因为彭盛木的军统身份。“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做?”
“想给自己留条后路,都看的出来。”萧冀曦嗤笑了一声,头也不抬。“日本人不是傻子,不会叫他这么哄住了,等他没用那天,想跑都跑不成。”
“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白青松忽然恼怒起来,他把碗往桌子上一搁,提高了嗓门。
第三百九十三章 赌徒带来的好处
萧冀曦知道白青松为什么这么气恼,因为他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达成白青松所希望的效果——白青松八成是指望他发表一下对当下时局的看法,然后把日军四处出击至于会后继无力的事实再陈述一遍,就势劝人迷途知返。
“虽然我每天都要检查有没有窃听器被扔进来所以现下屋里并没有这种东西,但你最好再大点声,我担心楼上楼下那些政府雇员错过这次精彩的演讲。”萧冀曦的语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语重心长。“就算你不介意正月里去七十六号喝茶,我也不想叫手下人把我给逮回去,那可就太冤了。”
白青松很明显的被噎了一下。
张芃芃和白青竹正专心吃饭,试图把自己在这房间里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萧冀曦在心里盘算着眼下的形式,想着自己能把话说到什么地步。
白青竹倒是什么都知道,但也不能跟白青松说,至于张芃芃,萧冀曦还真不清楚她知道多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白青松究竟干的是什么营生她是心里有数的,白青松绝不会把一个茫然无知的人牵扯进这趟浑水里,越喜欢就越不会。
“当然,要真把我抓走,我也不能算是太冤。”萧冀曦的语气很平静,至于有点欠揍的感觉。“毕竟我还是管过一点闲事的。”
白青松的脸上浮现了一点不寻常的红晕,他知道萧冀曦指的是什么,那也是他下定决心跑这一趟的原因之一。
就在他看见那块修好的表躺在他书桌上的时候,白青松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得来这一趟,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在记着一切的情况下那样心安理得的做个叛徒,以他过去对萧冀曦的理解来看,这小子不像是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然而他现在坐在这里,只感觉口袋里那块表沉甸甸的,要把他整个坠到地里去。他看着并没什么悔意的萧冀曦,想,路都是自己走的,走在正道上的人一辈子都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理直气壮的在一条歪路上死不回头。
“你打小就有主意。”白青松的怒气像是忽然散尽了,他看上去有点疲惫。
萧冀曦知道这是为什么,然而什么都不能说。白青竹咬着下唇,似乎担心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把真相给抖出来。张芃芃则是完全在状况以外,她轮番打量着三个人,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诡异氛围似乎感到十分迷茫。
有主意这算是个好听的词,是白青松所能找到最好听的词,萧冀曦对此非常清楚。
“你不如说我一条路走到黑。”萧冀曦笑了一下。
“有自知之明——你们两个都是。”白青松看了一眼萧冀曦,又看一眼白青竹。
白青竹有点心虚的低着头,而萧冀曦则坦然的看他,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像白青竹那样试图逃避,要不然白青松一定会起疑的。
然而萧冀曦也忽然有些不忍心了,他犹豫了几秒钟,说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我也知道。现在对你们来说是局势看着不大好,但一定会好起来,对我们来说那就是完全相反的。”
他声音不大,只是已经足够叫人听清楚了,白青松抬了头,眼里闪过一点希望的神色,萧冀曦赶紧在他说话之前打断了他。
“不过我不求别的,回头给我收尸就行。”
萧冀曦觉得他要是白青松,这会就已经一拳打过来了。不过他们两个人的武力值还是有相当大差距的,所以萧冀曦知道他不会这么做。
不过要是白青松真的打算打他,他也不会躲。
看白青松有点僵硬的表情,萧冀曦接着往下说。
“有的事做一次就够了,可能是一次都不该做,但既然做过了就得负责。”
白青松的拳头攥紧了,又慢慢的松开。
萧冀曦其实还挺想挨一拳的,挨一拳能叫他好受点。
此后白青松就陷入了沉默,他知道再劝也是无济于事的,萧冀曦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肯做而已,叫不醒装睡的人,也就不用再叫。
只是临走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也没准我等不到给你收尸,就先走一步了。”
大过年的说这话实在是不大好听,不过那都是事实,所以四个人谁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萧冀曦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道:“那就我给你收,这事我已经很熟练了。”
白青松这回一点发怒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笑了一下。
他走之后萧冀曦在桌子上看见了一块很眼熟的怀表,打开之后就看见了那张许久未见的照片。
萧冀曦和白青竹站在一起对着那张照片发了好一会呆,忽然觉得这个年其实过得也不错,虽然差点打了起来,还给出了那样不吉利的新年祝福词,但总的来说比过去几年都强,也许日子真会越来越好的。
“其实我希望我们两个谁都不用给谁收尸,最好是一起活下去。”萧冀曦很感慨的说了一句废话,然而白青竹没有笑话他。
这个年过的其实还算平静,日本人当然不会为中国人的节日给手底下人放假,反抗与镇压也不会因为节日停下脚步,不过仿佛大家都在这几天里有了默契,这些只是混日子的打手在这样的日子里并不很尽心尽力的搜捕,大概也是因为有点脑子的人都发现了日本现下的不妥之处。
其实好些日本人都看出其中的不妥来,只是更不敢往外说。
铃木薰倒是敢说,不过也只和萧冀曦说。
“之前就知道山本将军是个赌徒,没想到他会赌这么大。”铃木薰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紧锁着,看来的确对眼下的时局不大乐观。“坦白的说我不知道他这一次会赌输还是赌赢。”
萧冀曦想,如果铃木薰是真的什么都不清楚的话,也就不会看起来如此的忧心忡忡了,看得出来他隐约知道一些,只是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就真的变成现实。
“至少看现下上海的场景,算是赢了。”
然而他最后也只能这么说。
第三百九十四章 听起来不太对
不过萧冀曦也只说了算是两个字,铃木薰听的很清楚,对其中的意思则更加清楚,但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苦笑着留下一句希望如此,至于到底会不会如此,就谁也不知道了。
那时候萧冀曦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和白青松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说话——虽然这次也算不上太心平气和,但是两人之间好歹是聊了几句,且没有叫什么旁的东西受损,当然,这也和旁边正有两个姑娘盯着有关,她们两个要是发起火来,那也就没他俩什么事了。
他们内部出了叛徒这件事,萧冀曦已经反复提点过白青松了,只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把人给找出来。萧冀曦现下还对这位背叛者姓甚名谁什么身份懵然不知,只从铃木薰相当笃定的态度里瞧出来这人地位不能算太低,得的消息不少且都很准确。
萧冀曦自己其实也留了心,然而这实在是不太容易,共党一个赛一个的惯于隐藏,他这些年也只发现了白青松这么一个半吊子,其余人是一个也不认识。从白青松嘴里当然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盯着他的动向这种事又不能做的太明显,万一叫旁人留心了反而会让白青松暴露,要知道现下白青松的处境已经足够不妙,不用旁人再费什么心便已经很为难了。
他只能想尽办法从铃木薰嘴里套话,要做到这一点则更不容易,铃木薰是在情报口里摸爬惯了的人,这方面口风一向严实,问又不能问的太明显,只能时常就“最近七十六号太平的很,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一样”之类的话题发挥一下,通常也说不了几句便戛然而止。
白青竹知道萧冀曦在忧心些什么,可惜也帮不上忙。
她现在倒是和左邻右舍混得很熟了,只要她不试着下厨做饭,就总能让自己变得很受欢迎,只可惜萧冀曦住的这地方周围并没什么显贵,她所能认识的也就是几个政府小职员的家眷,有好几个还是从乡下来的,操着一口她呆了这么些年仍听不大懂的乡音,连日常交流都是连蒙带猜的比划过去,更不用说讨论时事套取情报这样高难度的动作了。
萧冀曦只好在地牢里有限的几个人身上下一点功夫,令他感到庆幸的是,他并不用去搞审问,只需要知道他们是怎么被抓的。这段时间被抓的共党的确是比平日多,以共党一贯的小心谨慎来看,这是极为不寻常的。
他站在档案室里看那几个人现下的档案,都是薄薄的一两页,上面写着何时被抓,被抓前的掩护身份是什么,身上可能带着些什么要紧的情报之类,但他们本身的口供却没多少,即便是有,也都是前言不搭后语,一看就是胡扯出来的,没有丝毫用处。
按说这样的档案没什么用,但去年年底这几个人就陆陆续续的进了大牢,为显示出他们的能力来,年终岁尾的时候是一定要让被捕人员的档案看上去详实丰满一些的,这些人的便也提前被归了档,萧冀曦现下其实有点怕见丁岩,所以一般不愿意到档案室来,现下却是无可奈何,虞瑰说铃木薰近来越发的忙,总是不知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见面,她还是装着吃醋才套出一两句话来,然而也只知道跟他见面的是男人,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萧冀曦猜想,这就是要收网的表现,收网前总要做一票大的,他不能确定白青松会不会被牵扯进去,他决不能坐视不理。
实际上他只是这样在劝自己。他心里清楚的很,虽然现在铃木薰手里的线人属于共党,他是不用过于操心的,但一想到被捕的这些人也忙前忙后的抗击日寇,跟他一样在这么个暗无天日的战场上劳心劳力,他就觉得自己总得做点什么。
萧冀曦能感觉到丁岩在看他。
他把头拼命的低下去,不敢看丁岩的脸,怕这个愣头青一开口就不好收拾。但老这么沉默下去显然也不是一回事,他之前和丁岩表现的熟稔,骤然疏远总要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现下他用的理由是出了书店那一档子事他有点心里阴影,总想着早点回去陪着白青竹以免有意外发生,因而才减了许多与外人的交际,这外人里头就包括丁岩一个,但既然进了同一间屋,那再装聋作哑就行不通了。
但萧冀曦一时间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倒是丁岩先出了声,把萧冀曦吓得一哆嗦。
“我听说书店的事有段日子了,就是一直没来得及和你说上话。”丁岩说的却不是什么要紧事,让萧冀曦略放松了一点,只还不敢完全的放心,只怕下一句就是什么你想这事如何会发生,归根结底是咱们做的事不大妥当。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人不地道罢了。”萧冀曦垂着头,翻过一页纸,眼睛在那个被捕地点上落了一下,好像又是静安寺附近,这几个人被抓的地方总逃不开那个圈去,这就很值得令人怀疑了。
旁人看只会觉得是这地方的接头地点暴露了,然而萧冀曦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开始好奇是什么人把这几个倒霉蛋约到了这个危险的地方。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回答有点僵硬,赶紧再找补一句。“祸不及家人,这都是老江湖规矩了,不知道是谁这么不讲规矩,叫我抓住了非叫他好看不可。”
丁岩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句话,他总是觉得萧冀曦身上带点书生气,其实极少听见萧冀曦这样讲话,一时间有点张口结舌,为缓和气氛想问白青竹怎么样了,又觉得总问一个不大熟识的女人如何并不合适,最后硬是憋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那这些天晚上你们可还睡得安稳?”
萧冀曦听出来丁岩实际上想表达的是什么,然而还是觉得这话像极了在诘问他有没有做亏心事,最终他乐不可支的抬头看丁岩茫然无措的表情,盘算着该怎么逗逗这人才好。
第三百九十五章 睹物
萧冀曦是打着这么个主意,然而再看丁岩的表情看了几秒钟,又觉得有点不忍心。这小子其实有点傻,且也很不容易,靠着半吊子的演技跟虎豹豺狼周旋了这么久,上面又没一星半点的消息传过来,再者说他唯一认识的那一个又已经被杀,惶惑些也是正常的。
因此他放弃了和丁岩开玩笑。
“我是什么人,当然不能够做噩梦——当年在码头的时候,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
萧冀曦这么说的时候,想起来的是隔三差五找他麻烦的兰浩淼,现在想到那些事只觉得是鸡毛蒜皮,毕竟也没有真的危及性命过,可当时真觉得天塌地陷。
现下时过境迁的,一切都与当年大不相同。
而后他又很善解人意的补了一句。
“青竹前些日子倒是被吓着了,睡不安稳,后来胡医生给开了些药,现下已经无碍。”
一直以来萧冀曦都能隐隐约约的感受到,丁岩很关注白青竹,却绝不是因为男女之情,更像是带着探究和好奇,具体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想来也只会和他过去的某一段经历有关,只可惜丁岩自己管着档案室,他的档案当然不会大刺刺摆在外头,要是有什么事他不肯说,萧冀曦也问不出什么。
丁岩意识到萧冀曦听懂了那句不大像好话的询问,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于是萧冀曦短暂的得到了一点宁静的时光,抓紧时间把资料一口气看完,期间一个眼神都不敢给丁岩,生怕丁岩又聊起什么来。
看得多了,他便觉得其中确有一些古怪,然而说不通的是为何这几个人前仆后继的在同一个地方被抓,虽然时间前后不过一周,可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组织里缺了哪一个人,第二天上下该知道的人便也都知道了,哪里还能让旁的成员再接着往里撞。
这叫萧冀曦百思不得其解,至于回去的路上也一直琢磨着这件事,下意识的把车又开到了书店去。然而到地方才发现那早已不复原先窗明几净的模样,因白青竹续下的房租并没到期,房东又不想藉由一个房客与七十六号的人扯上关系,故而这里并没有修缮,仍烟熏火燎的一片,门上挂着一把锁,显得凄清寥落,叫见者伤心。
萧冀曦又扭头向旁边看了一眼,不远处就是月宫,时候还没到,牌匾依旧黯淡着,没有晚上霓虹灯亮起来的时候那样漂亮,也显着有些颓败。
他知道最近原属于租界的这些歌舞厅日子是都不大好过,因怕日本人时时盘查,所以并没有走上去讨嫌。
实际上他是很久都没有踏足那里了,偶尔路过时听一听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依旧来回的那几支曲子,没因为老板的改换而发生什么变化,按理说是该怀念的,但他其实并不喜欢那段日子,所以即便感慨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舞女这一行当流动性大得很,现下里面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他,就算认识,也因为前东家现下的这份工作而不愿打什么交道。
所以萧冀曦从不试着和故人叙旧。
他看着那书店的大门,一时间不大想挪动,便就势在那里停了一会,看街上行色匆匆的人。行人路过这里时脸上总带着一点畏惧的神色,像是怕里面有什么没炸的哑炮、或是会突然冲出一队荷枪实弹的特务。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里已经废弃了,废弃的地方从不会有人光顾,除非是为了怀念,或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非去不可的理由。
萧冀曦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那念头飞快的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然而还是被狠狠揪住尾巴拽了回来。
一定是因为这个。那边当然不会有什么东西值得共党怀旧,就算是有,也绝不会任由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前仆后继的飞蛾扑火。
会有什么呢?他想,既然那人设了局,就一定不会轻易的让那东西被拿走,那东西一定还在,只是一时半会猜不出是什么,也不能贸贸然的去。
萧冀曦带着一点苦笑,他想自己是不该管这闲事的,不过到到头来还是得管,不单是为了白青松。
他径直掉头去了白家,反正车后座放着些东西,随便拎点什么就说是白青竹送张芃芃的,没人说得出什么。
白青松看见萧冀曦,脸上的神色并不怎么好看,萧冀曦倒是已经习惯了,对着这人一张冷脸也依旧笑得出来,把手里那一盒子枣儿还是枸杞的——他记不太清,反正自从白青竹“被吓得不轻”,就总有人要送补品,白青竹对这些东西又很不感冒,见到了就要横眉立目的挑毛病,觉得自己并没那么娇弱,一定是萧冀曦夸张得太严重了,东西就只好都堆在车里,让萧冀曦时常觉得自己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其实她始终弄不清楚,一个人要是有了点权力地位,说一分话出来,旁人会自动听成十分。
他也不能全然的不说,这便是一个叫人无可奈何的矛盾。
“旁人给青竹送了太多东西,青竹也吃不了那些,给张姑娘带些。”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没喊嫂子,怕被白青松打,因为在听见他喊出青竹两个字的时候,白青松的神色就已经十分不虞,只是忍住了没有发作,还是不要得寸进尺的好。
不用萧冀曦说,白青松也知道白青竹为什么收了那样多的东西,不过是前段时间书店的一把火。他从没就此对白青竹说过什么,因为白青竹本就不会怕。
白青松甚至总想,要是萧冀曦是个好人,白青竹被连累着进了大牢,他反而还会比现下看着白青竹当半个官太太要好受的多,从这一点上看,他这个哥哥不大合格。
萧冀曦从他身边挤了进去,并在门关上的时候就非常迅速的开始翻箱倒柜,白青松皱眉看着,忽然说:“没有窃听器。”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不听也得听
“哦,看来你还是学了点东西。”萧冀曦直起腰来,单刀直入的问道:“告诉我,静安寺那边究竟有什么?”
听到这个地名从萧冀曦嘴里冒出来,白青松的脸色飞快的变幻了一下,虽然他在几秒钟之内就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肌肉,但萧冀曦看得还是很清楚。
“你对着我还是太放松了。”萧冀曦叹了口气。“你不适合干这一行,趁着还没有被发现,赶紧离开上海,或者离开——”
他没接着说下去,不过其中的含义已经很明确了。白青松愤愤的瞪了他几秒钟,道:“没有命令,我哪也不会去。”
萧冀曦懒得和他争执,一时半会也争执不下来,他今天不是为来干这个的。
“那你至少要先回答我的上一个问题。”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要是客厅里没有窃听器的话,要不要叫我坐下来?今天在档案室站了大半天,腿都麻了。”
白青松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看上去是什么都不打算说,不过最后还是把萧冀曦放进去了。
“不要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萧冀曦屁股一沾沙发,就迅速的把白青松的后路堵截了。“我不是为了抓人,你们之中有内奸,我是为了你的小命。”
萧冀曦一直在找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机,先前见白青松的几次都没能说出来,有张芃芃在他不好开口,万一张芃芃只是模模糊糊的知道自己丈夫在抗日而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那他可就是把白青松结结实实的埋在了坑里。
白青松听见这话,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萧冀曦瞧见他喉结上下蠕动了一瞬,好像是把这个不怎么愉快的消息给咽下去了。
“你说的是真话?”
“我要是想害你,不如把你一枪崩了。”萧冀曦干脆利落的答,他知道白青松这样怀疑他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还觉得有点难受,所以口气也很冲。白青松倒是没为这个生气,他现下显得十分冷静,审视了萧冀曦显着恼怒的神色,半晌说道:“或许你不想害我,但我还有同伴。”
萧冀曦被他给气笑了。
“你真觉得全天下的共党都是硬骨头,到死都吐不出一个字来?如果我上赶着去抓你们的人,到时候从谁嘴里吐出点什么,那和现下杀了你有什么区别?哦,区别还是有的,到时候你得遭更多罪。”
萧冀曦难得牙尖嘴利的讥讽,白青松听了却无动于衷,或许是平日里被张芃芃锻炼出来了,等闲尖酸刻薄的话都不能叫他动气。
好在萧冀曦也不是想骂白青松,不过是为自己出一口气,说出来就好受多了。
“真正的——我们绝不会背叛。”白青松郑重其事答,萧冀曦知道他咽下去的那个词是共党,幸好他是咽下去了,白日里这样大声的把这个词喊出来,只怕很快就会有麻烦找上门。
萧冀曦翻了个白眼,不想给白青松数共党里出了多少叛徒,比放说他现下的顶头上司,就是很著名的一位。他知道和白青松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各执一词对探寻真相没有好处,劝说自己白青松总能学着变聪明一点,不急于一时。
“你不愿意说也可以,自己想一想什么人知道那地方的秘密而没有被抓,自己去查。”
萧冀曦抓过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他是真的有点渴了。
白青松盯着他,神色复杂。
萧冀曦一挑眉,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怎么,给你这么一条消息,你还不舍得一杯水?”
白青松的唇角出现了一点笑影,不过是一闪而逝的那种,很快他的表情就变得更加严肃了。
“你肯做到这一步——”
“我只肯做到这一步。”萧冀曦打断了他。“忘了告诉你,如果你在调查的时候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且是证据确凿的那一种,我绝不会救你,但可能会想办法让你少遭点罪。”
白青松被噎了一下,不再说话了。萧冀曦知道他再开口也只是劝自己回正途上去,并很不想听那些。
“话我已经带到了,不肯叫我帮忙你就自己想辙。”萧冀曦把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觉得有点像陈茶,忍不住问一句题外话。“你这茶水搁了多久?”
白青松木然的回他:“昨晚有客人上门,这两日管家休假,因而还没有收拾。”
萧冀曦想,只隔了一夜,那倒也没什么。
但回去之后还是没能逃过腹泻这一劫,第二天便气势汹汹的发坐起来,萧冀曦推测是又吃了白青竹特意给他留的晚饭这一缘故。他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只能说这兄妹俩合起伙来整治了他一回,在各自并不知情的情况下。
世上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事,其中一条就是人在厕所里时神思仿佛格外的活跃,什么都能想出来,许是因为厕所里目光所及能见着的东西有限,实在是太无聊了。
萧冀曦在里面呆了二十分钟,腿有点支持不住,肚子则还是不肯投降,期间从白青竹厨艺好歹有些进步一直想到各大药铺都很怕见七十六号的人,因为前段时间查那郎中的时候把那些地方都搅扰的不大安宁,甚至于还捎带着想了些哲学问题。
这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萧冀曦竭力的分辨着,那声音不算太耳熟,只能判断出似乎是电讯处的人,叫什么名字就记不起来了。
“......放着梅机关自己人不用,跑来调遣我们,真是有意思。”
“什么调遣,消遣还差不多,这么久了再没动静。”
“七十六号什么时候轮到那家伙指手画脚?他自己亲信在行动队里,怎么这会不用?”
“那瘸子会些什么?只不过是充当耳目。”
这便意有所指的很明显了。萧冀曦有心冲出去看他们尴尬的表情,但一来他的腿现下不允许,二来躲在暗处还能听更多的消息,没必要把关系从表面上开始就弄僵。
所以他静静的等着外面说话声音消失,而后才发现自己彻底的站不起来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何方神圣
萧冀曦扶着墙站了一会,很认真的思考起刚才他听到的这一段对话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他很清楚对方抱怨的是谁,但不清楚铃木薰为什么忽然对电讯这一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当然,萧冀曦也很理解铃木薰不去用梅机关电讯处的原因。那里叫他最大的对头把持着,无论他想做什么都不会很轻松,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找七十六号。七十六号的电讯处只敢抱怨几句,是万万不敢往上汇报的,他们谁都不敢得罪。
再没有动静——那大概就是说,之前还是有过动静的。
萧冀曦一瘸一拐的走回办公室,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油耗子一眼就看出来他瘸的比平时厉害一些,凑上来半是取笑半是关心的问:“队长,昨儿是受凉了?”
光看那个表情萧冀曦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没有,就是喝了隔夜的茶。”萧冀曦没把旁的再给说出来,那叫家丑不可外扬。“也是现在好日子过得久了,从前怕是搁上一周的茶水都不能拿我怎么样。”
这个从前指的自然是打仗的时候,谁都听得明白,谁都不打算说明白。
油耗子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萧冀曦看他扭头就要走,把人给喊住了。
“你先别急着走,我问你,知不知道电讯科前段时间都在忙些什么?”
听了这话,油耗子脸上显示出有些为难的表情来。“队长,这你可就太高看我了,旁的科干什么那都是机密,我哪敢打听。”
萧冀曦想了想,觉得也很有道理,但是没有就此放弃,毕竟油耗子是他现下能想到唯一可问的人。“也不是说他们执行什么任务,就是好奇他们是哪一段时间在忙,今天我听着那些人满腹牢骚,捎带还骂上了我——简直是无妄之灾。”
油耗子脸上露出些明悟的神色,但也只是劝他:“倒也不用和他们一般见识,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还不能往上走,这是心里有气呢。”
他说的声音很小,是怕往来人听见,七十六号里不乏郁郁不得志者,这话听上去有些诛心。
但萧冀曦并不为他们感到惋惜。
“不是为那个,骂我的人多了,他们几个说什么都是不痛不痒。”萧冀曦挥了挥手。“但他们是连着梅机关的人一块说,我可不想哪天就被他们给连累进去了。”
油耗子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哦,心说这涉及到派系争斗了,是他没法插得上话的一条。两边都是日本人,他也没什么要站队的心思,况且现下日本海军在四处都挺着腰杆说话,他一个小职员犯不上去触霉头。
于是他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去年年末吧,那时节大家都忙,只觉得电讯处那些忙得更厉害,一个个脾气大的要命。”
去年。这就够了。
萧冀曦脸上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希望他们也只是撒撒气。”
等油耗子走了之后,萧冀曦俯身揉了揉腿,一条麻了的腿慢慢恢复过来的滋味可不好受,就像是里面有多少只蚂蚁在跑一样。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要是这事儿真的只发生在年前,那为什么现在又给提起来?难道说是他们现下又有了什么动静?
萧冀曦打了个寒战。
他下班前拨了个电话给白青竹。
“今晚把他们叫来吃饭吧,松哥不是明天过生日?”
也幸好有这么一茬挡着,他频繁的与白青松见面才不会引起怀疑。外人看着是因为白青松结了婚想过安稳日子,这才渐渐又放下了芥蒂,萧冀曦也希望永远都不要有人知道真相是什么样的。
白青松到底还是来了,应该是不大情愿的,但也知道萧冀曦不会平白无故的叫他,过生日属于扯淡,萧冀曦早就给他送了份礼,那块过了好些年才修的表,他一直以为是叫萧冀曦给扔了,看见的时候吃了好大一惊。
“叫你上门好像有点奇怪,但你是闲人我是忙人,你得让着我一点。”萧冀曦把两个人领进门的时候这么说,白青松则哼了一声,对萧冀曦所忙的事业不以为然,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很闲。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青竹,你去帮我看看火。”
这不算太冒风险,只是看一眼火,不会让成品遭到什么难以逆转的损伤。但白青松很清楚自己妹妹的底细,听萧冀曦这么一说,立刻明白他是在把人支开。
这时候张芃芃也站起来溜进厨房去了,她的举动让萧冀曦松了一口气,想着起码厨房是有救了。
“怎么回事?”
“最近不要乱惹事,什么事都不要惹,乖乖做你的生意。”萧冀曦压低了声音。“内奸还在,我猜最近会有事发生,具体什么事你不要问,我知道,也不会说。”
白青松很明显是想问会发生什么,被噎了一下不说话了。萧冀曦走到橱柜前面去掏里面的几瓶洋酒,他实在是喝不惯那玩意,但又架不住有人送,正好让白青松帮忙消化。
“我不打算在你面前喝酒。”白青松很平静的说。
“你清醒着我都能把你的话套出来。”萧冀曦恨恨的答道,把手里的酒瓶子墩在桌上。“毒不死你。”
白青松可能是觉着他说的有道理,便沉默了下去。
有张芃芃在,晚饭到底是没出什么意外,不过几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一个个都食不下咽,几乎要吃出胃下垂来。
白青松可能是怨萧冀曦不肯说更多,但这事儿是的确有点冤枉人了。
萧冀曦是真想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但他谁也不能问,只有自己瞎想的份儿,也不知道想出来的是对是错。
只有一点他没有说错,共党那边的内奸的确又行动了,他被迫带着行动队出了一回任务,抓回来两个倒霉蛋,地方倒是换了一个地方,但是萧冀曦觉得这只是个开始,以后在这个新的地方没准也会有更多事情发生。
这让他觉得有点焦躁。
他们那个内奸究竟是个什么人物,能不声不响的把这么多人给送进来?
第三百九十八章 春雷
然而再着急也没有用,人不会自己跳出来,闭眼一出门就撞上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萧冀曦倒是想在这件事上帮帮忙,但除了警告白青松不要轻举妄动之外,他是什么都做不成。
不过有一点他是渐渐的想明白了,叫共党如此看重的东西也许与电台有关,这就是铃木薰调动七十六号电讯科的原因。但如此仍有一点说不通——共党再穷,电台再金贵,那也抵不上人命。
这疑惑憋在心里,也不能与任何人说,若是和兰浩淼说的话,得到的答复一定是自家还有一堆事儿火烧眉毛,就别老想着旁人。那倒也是实话,陈恭澎的叛变依旧是一团罩顶的乌云,兰浩淼暂且安全几天并不能代表什么,也许在某一天他就折进去了,所以萧冀曦现下等闲都不敢朝他的面。
和白青竹说倒也不是不可以,她脑子是一贯的好使,没准真能想通其中的关窍,但萧冀曦又担心她胡思乱象,一涉及到共党、尤其共党队伍里现在还站着一个白青松,他真担心白青竹一时头脑不清楚犯下什么错。
最后他把事情告诉了虞瑰。
萧冀曦一开始是没想到要告诉虞瑰的,在他眼里虞瑰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很多事他不愿意去说。
但也算是机缘巧合,那天晚上下了雨,雷声响的要命。都说春雷惊疫鬼,算是个迷信的说法,他本不该信。可入春以来上海疫病横行,死了不少人,他住的那一片倒还没觉出不妥来,然而上海那些算作贫民窟的地方已然乱了套,听说是每天都有死人在往外抬。
这是七十六号负责运尸体的人言之凿凿说出来的,因为他隔三差五的要往乱葬岗去,所以在这方面是很有发言权,大家听了都不免感慨几句时局不好怪事横生,但是不敢多说,再说就要往上追溯究竟是谁的错了,而究竟是谁的错,这帮人心知肚明。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萧冀曦正在厨房里忙活,那共膳过了一段时间就不了了之,他怀疑白青竹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下班时听见白青竹仿佛有几声咳嗽,然而说并没有出门所以不会是染了病,只是换季的缘故,因此萧冀曦翻箱倒柜的找出了银耳和百合,难得齐全,都是前段时间那些不知道送什么好的家伙的手笔。
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色,他忧心忡忡的对着火上的汤叹气,心想炖的还差点火候,要是现在被叫去加班就只能端下来了,他不想这锅被烧穿。
但几秒钟之后白青竹往厨房里探了个头,表情有点古怪。
“是铃木的电话。”
“又是谁被抓了?”萧冀曦觉得有点头疼,但也带着一点期待,要是能见到铃木薰的面,没准就能问一问最近他十分关心又不得其解的事情了,虽然不能明着问,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但总比自己在办公室里薅头发强,最近白青竹总盯着他脑袋发呆,萧冀曦只能说幸好他祖上并没有秃头的先例。
“不是谁被抓了。铃木说今晚他要彻夜审查一个犯人,大概就是他们不让人睡觉那一套吧,总之说到了关键时刻抽不开身,见今晚的雷雨吓人,想让咱俩上他家一趟。”
白青竹的语气似乎是有点羡慕,萧冀曦猜是因为铃木薰对虞瑰关怀的太过无微不至的缘故,让白青竹觉得她遭了冷遇,然而萧冀曦实在是对此没什么办法,铃木薰没什么秘密等着人去发现,而他则大不相同,因此能分出来的心也就少点,做不到这么事无巨细。
他想了想,很谨慎的提议道:“要是你真害怕,往后可以直接杀到我办公室去。”
白青竹丢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十分钟后,萧冀曦上了车,身后跟着白青竹,白青竹拎着那个大号的保温桶。
虞瑰看见他们两个人时很诧异,不过又想到今日的天气,便也了然。“他给我打了电话说今晚不回来,我本来已经打算锁门了。”
“要么是他忙忘了,要么就是他打算给你个惊喜。”萧冀曦煞有介事的分析道。
虞瑰看了一眼那个保温桶,心想这应该也算是惊喜的一部分。厨艺好的人就是在这件事上很占便宜,要是她这么拎着个保温桶出去,那就不叫惊喜叫惊吓了。
“今晚让青竹和你一起,我在隔壁客房呆着——反正你们也不害怕打雷。”萧冀曦先把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说了,虞瑰从碗橱里找出来几只碗,在这么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能喝点汤其实挺不错的,就是他们谈论的话题实在太沉重了,沉重到把汤喝进嘴里都觉不出甜味来。
萧冀曦其实还放了不少冰糖。
“既然来了,我就问问你。”萧冀曦抱着碗,看见上面的花纹就能猜得到这又是铃木薰的手笔,他讨人欢心还是很有一套的,只是打一开始方向就不对头,所以越努力越叫人觉着伤心。
虞瑰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他那个线人手上究竟有什么?大约是和电台相关的。”萧冀曦其实不抱什么希望,因为铃木薰肯定把这视为一级机密,能在对方的阵营里插个奸细不容易,每一个内奸都是非常宝贵的资源。
但虞瑰在犹豫了两秒钟之后,还真的开口了。这让萧冀曦精神一振,盯着虞瑰的眼神也很迫切,让虞瑰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担心会让他失望。
“你知道的,我一般只能趁他没有锁书房门的时候看两眼,而书房里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东西,他一贯不肯在家里办公,不想叫我知道......是提防我,也是想保护我。”
萧冀曦和白青竹一齐点头,都对此很有感触,但萧冀曦更想知道情报,他往前又探了探身子。
“但前些天——我知道是有人被抓了,也知道不是咱们的人,但还是留心了一下。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听见他在给人打电话,好像谈了密码本,他一晚上都没睡,我早上给他送咖啡的时候,在他桌上瞧见了几份用密码写的情报。”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不妙的猜想
这个消息让萧冀曦觉得精神一振,他打了个激灵,并非常确定这不是因为急着把一朵银耳咽下去而把自己烫着了。
“密码?可他们也不傻。我得承认有时候他们还是挺聪明的,师兄现在应该都对上一次失利耿耿于怀呢......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把密码本换掉?如果情报频繁泄露的话,他们应该早就发明出一套新密码来了。”
说着说着,萧冀曦就走神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开始想一些与此相关,但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事情。
至少是暂时无关紧要。
萧冀曦对电讯处的工作并不了解,只知道他们忙着到处截获在上海半空中飞来飞去的那些无线电信号,然后指挥行动处的人出去搞抓捕,随着日本人把他们在上海最后一块障碍扫清,这种行动正变得越来越高效,他们已经起获了很多秘密电台,有时候还能捎带着抓住几个没来得及离开的发报人员。
而为了使电报能更好的发挥作用,现在密码本迭代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电讯处的人现在把相当一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破译密码上,萧冀曦还听见电讯处的人抱怨过这个问题,说上面不应该用那些脑子里只有肌肉的家伙,应该多搞些密码学的专业人才来。
实际上对于这一点,萧冀曦不能苟同。不够专业的那些人已经渐渐退出了七十六号的舞台,而他有种预感,那就是七十六号本身也不会存在太久了,从李士群坚持从宪兵队的大牢中把吴四宝带走、但吴四宝很快就死在了苏州的公寓里,并带着明显的中毒迹象开始,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日本人对七十六号的态度在变化,可能是他们觉得现在的上海不再需要一个在明面上散播恐怖的组织,也可能是日本人决定亲自上场,比方说给梅机关扩充些人手。
他本人倒是不用担心这个,本来就是七十六号里不叫人待见的那一个,偏偏又是有后台的,就算七十六号出了问题他也不会被怎么样,现在要操心的就是等七十六号失去了原本的权力之后,他应该从哪弄到更多的情报,当然,也许这是上面应该操心的,但鉴于兰浩淼现在本人都自身难保了,或许这些事情他得自己操心。
和往常一样,萧冀曦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思考之中,没有注意到白青竹和虞瑰正交换着不安的目光。
半晌之后,萧冀曦终于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很庆幸没人在这个时候和他说话,要不然其中的重要信息一定会被他忽略掉的。
白青竹立刻注意到他不再神游物外这一事实。
“有一种可能性。”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但看上去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有些恐惧,萧冀曦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在他看来共党的事情自己操点心就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真的会发生什么,一时半会也波及不到他们,虽然从长远的角度来看肯定不那么美妙就对了。
“你说。”
“新的密码已经启用了,但此前日本人截获了用旧密码写成的消息,那种没有机会调整更改,一旦被破译就能带来灭顶之灾的消息......我猜内奸手里没有那个密码本,但他一定掌握了什么方法用这东西引人上钩。”
萧冀曦得承认她说的有道理,虽然大部分都只是停留在猜测的层面上,但这似乎是现在唯一的解释了。
“如果说是没有机会调整的情报,那我想这范围就很小了,因为大部分的事情在密码被破译出来之前都来得及调整,无论是据点、潜伏人员还是更宏观的东西——军队战略之类的。”萧冀曦皱着眉头,有虞瑰在这里他倒是不担心附近有窃听器,但因为这地方实在是不像一个能让人安心讨论的场所,他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在外面时不时响起来的雷声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低。
“总之现在是有那么个密码本,日本人还没得到,但是快了,共党得想办法不让日本人得到那东西,但是已经为此搭上了不少人,再就是那个内奸到底掌握了多少东西我们还不知道,共党应该也不知道,不然现在已经把人给抓住了。”白青竹重重的叹了口气。“没有一条是好消息,至于情报究竟是什么,还暂时用不着我们操心。”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外面很快又劈了个响雷下来,震得窗户都在发颤。
“你回头去找松哥,把这些都告诉他。”萧冀曦犹豫了几秒钟,打算就此放弃这件事情。这显得有点虎头蛇尾,但显然对军统来说是最好的办法。现下军统可不能经受得起任何形式的牵连,就算完全的置身事外,也不能确保他们的人都安安全全的活到下一个月。
白青竹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你是不打算管这件事了?”
“两边都对我藏着掖着,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萧冀曦能听出白青竹是有点失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只能给松哥两个忠告——别瞪着我,我已经不再对他能选择退出这件事抱有希望了。第一条,尽量降低那封密码电报上信息泄露所能带来的损失,第二条,造一个假密码本把内奸给弄出来。”
“要是他们知道与密码本有关,或许早就开始造假了。”白青竹忧心忡忡的说。
“也不一定,据我所知共党比我们还喜欢单线联系,也许他们每个人都是直到行动前一天才收到一条消息,上面写着有个密码本必须得夺回来什么的,等到他们进了七十六号,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机会串供,就算串供了,也没机会往外传消息。”
萧冀曦本打算就此打住,不再参与这件事的。
但是他又一次的未能如愿以偿,那天赵平请了病假,任东风不情不愿的打来电话叫萧冀曦去办公室一趟的时候,他本以为只是什么普通的差事。
他错了。
“立刻集合队伍,梅机关那边需要我们协助逮捕一个共党。”
第四百章 例行调查
听见共党这两个字,萧冀曦就很明白了。
他敢打赌这次要抓的人跟上次他抓回来那两个一样,也是为那些和密码相关的事而暴露的。
对此,萧冀曦是早有准备,只要共党还没有把他们的内奸找出来,还会有更多的人被抓,就像军统现在一天杀不掉陈恭澎,就要提心吊胆一天。
不过萧冀曦还是得承认,起初他并没想到这条神秘的密码情报会有那么久时效性,已经几乎半年过去了,这件事没有任何要消停下去的迹象,很显然,如果共党那边不能把人找到,又不肯放弃解决这个问题的话,大概还会有更多的人被抓。
萧冀曦希望在这么多起抓捕事件之后,那个将要被抓的人能警醒点,他现在在这件事中能发挥的作用也就剩这么一点了。
兰浩淼不会赞同他为救共党冒任何的风险,而且这件事在赵平手里从来没有出过差错,那就说明这件事并不是很困难——抓共党本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那个叛徒已经把这件事的困难程度打了个对折,甚至更多——上次他不情不愿的把人抓了回来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一旦这事在他手里被弄砸,即便是这一过程没有体现出任何可疑之处,大概以后他想在七十六号里弄到什么情报的难度也得直线上升。
那绝不是他想看见的结果,兰浩淼可能更不想看见。
油耗子钻进驾驶室的时候低声对萧冀曦抱怨道:“都说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都是第六个了,共党什么时候这么不长脑子了?”
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这话依旧是很不合时宜的。
萧冀曦很惊讶的笑了。“我还以为你会更高兴点。”
第六个,他默数了一下,也觉得这有些太多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份情报让共党觉得他们可以付出这么多特工的命,虽说在战争里人命不怎么值钱,但是每一个经过训练的特工都起码还能值点钱,训练他们比训练一个兵都要难得多。
但随即萧冀曦意识到这个数字有点不对劲,这不是从去年开始被抓进来的所有共党,油耗子很准确的把两个因为电台暴露被捕的给剔出去了。
“你好像把这件事了解的很清楚?我记得这应该是第八个。”
“那两个连着电台一起被抓进来的,起码很自认倒霉。”油耗子沉默了两秒钟,他大概觉得这件事是显而易见的,但不知道怎么提示萧冀曦比较委婉一些,所以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了。
“也是,其他人被抓的时候很明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萧冀曦略微思索了片刻,发现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上次抓捕的时候他也对此有所察觉,一般情况下精要暴露的人西心里都多少有些预感,被抓的时候总带着一点让抓捕者恼火的镇静。
萧冀曦倒是不会因此感到愤怒,不过他听见王闯抱怨过那会叫人很没有成就感。
而那两个人似乎是此前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很有可能以为这是一场接头,结果等来了七十六号的特务。
那阵子萧冀曦从两个人的表情里看到了被背叛的愤怒,被叛徒出卖的人总是这个表情,这他已经很熟悉了,因为陈恭澎的情报而被抓的军统特工们都是那副表情,不过他们的怒火是有特别指向的,这也是陈恭澎不怎么在七十六号露面、又或者再往前数,王天木忽然去了华北的原因,而被抓的共党显得很迷茫,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被谁给出卖了,甚至出现了一点拔枪相向的冲动。
而这一次,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虽然萧冀曦很希望对方能有所警觉,但他也很清楚一点,这可能性很低,单线联络最大的问题就是万一中间的某一环断掉了,其余人没法迅速的把消息传递的渠道给重新打通,而对上海这些地下党来说,断掉的还不止一环。
萧冀曦还以为铃木薰这一次会跟上来,毕竟任东风说的是协助梅机关,但直到车子在目的地停下,周围依旧是只有行动一队的人。
他忽然觉得那家咖啡馆有些眼熟,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哭笑不得的发现这地方的确于他而言是很熟悉的,因为转过去就是白青竹的书店,这时候咖啡馆的生意本来就很萧条,摊上这么一个发生过纵火案的隔壁店铺就只能算雪上加霜了,所以里面几乎没有什么人,服务生都无精打采的站在柜台后面。
不过服务生很快就跳了起来,并发出了尖叫。
这不能怪她,在这么个时局谁看见一队荷枪实弹的特工冲进门都会是这个反应。王闯跟在萧冀曦后面气势十足的喊了一句:“都趴下别动!”
萧冀曦把照片扔给了油耗子。“仔细看看,尤其是戴帽子留胡子的那些。”
他说话的声音不是很低,足够让咖啡馆里的人都听清楚了,要被抓的那一位从窗边的位置上一跃而起,掏枪打碎了窗户,踩着一地的碎玻璃碴和枪声很迅速的跑远了。
王闯带着两个人跟着跳了出去,一队的人都很担心他们的队长坚持要冲在前面,萧冀曦很幸而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为了不留痕迹的把事情搞砸,一般不会一马当先的冲上去。萧冀曦听见外面的枪声在肚子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一个也跑不掉了。
但是很快他就注意到咖啡馆里还有一个看上去不太寻常的人,虽然所有人都趴了下去,但这个人的背影显得有点不正常,颤抖的频率好像有点太规则了,就像是特意做给人看的一样。
萧冀曦很确信今天任东风给的任务是“抓捕一名共党”,如果有第二个人的话,共党的叛徒没必要隐瞒这一点,想到这里他有了个很大胆的想法,如果他错了,那的确有一个反抗者要额外被捕,但如果他猜对了的话,接下来共党就会知道谁才是那个奸细了。
他走过去,把枪顶在了这个可疑人物的后脑勺上。
“先生,七十六号例行调查。”
第四百零一章 不愉快的再会
这不是萧冀曦第一次在行动中这么装腔作势的搞抓捕,但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去抓他真正想抓的人,虽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但也足够叫他打起精神了。
这会其余人已经撤了出去,就剩下油耗子还站在他身后预备着有什么突发状况,虽说共党有好些都是独行侠,但是附近还会剩下什么人也说不定。
在眼前人举着双手慢慢转过身来的时候,萧冀曦觉得他猜对了,因为那人的脸色有些难看,一般来说真正有问题的人会试图把自己的情绪隐藏的更好一些,眼下这人看上去是因为过于有恃无恐而忘记了这一点。
“先生,我想你可能是搞错了。”他的语气里也透露着惊讶,甚至还有一点高高在上的不屑。
萧冀曦有时候弄不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可能是刚刚倒戈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个合作者而不是叛徒,所以对走在同一条路上前辈们充满了蔑视?这听上去就透着一股诡异。
“搞不搞错不是你说了算。”通常情况下萧冀曦对他要抓的人总抱有一种敬意,所以也没什么机会把这耳濡目染学来的盛气凌人架势给用出来,这次则大不相同,萧冀曦觉得这还挺叫人感到愉悦的,要以后能正大光明的回到军统去,没准能对每个经手的日本人都来这么一遭。“如果你确定要反抗的话,恐怕我就不能把你活着带回去了,到时候就算是真的搞错了,你也没机会听我道歉,那会让人感到很遗憾的。”
那人恨恨的瞪了萧冀曦一眼,然后令萧冀曦大为不解的是,他愣住了。
的确是愣住了,眼里透出一股不可置信的神色,比方才被一把枪顶到后脑勺上时更加的震惊。
萧冀曦在那一瞬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于眼前人这表情代表了什么,就听见枪口下的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冷笑。
“我还当是什么人物——当年刺王杀驾闹得满城风雨,现在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真该跟汪兆铭去聊聊心得。”
萧冀曦已经很少感到惊慌失措了,但现在他得用尽力气才能确保自己的手不颤抖起来。
油耗子在后面大为不解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萧冀曦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也不能叫这人知道自己害怕被提起这一段往事。今天之后他必须跟铃木薰说起那段故事,这会让接下来的日子发生一些不可捉摸的变化,但如果他不说,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
“把人带走。”他扭过头去,尽可能平静的发出指令。但很显然,对方不想让他这么轻易地就把事情揭过去。
“姓萧的!你最好是已经把那些事都讲给你主子听了!”
油耗子看上去非常想就地消失在空气里,这样就能理直气壮的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了。但是很显然不行,萧冀曦用很忧郁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而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我自己会想办法解释的,在那之前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吧。”
油耗子拼命的点头。
白青竹觉得事情有点变得难以捉摸了,萧冀曦回家之后就把自己甩进了沙发里,显然没有要在短时间内动弹一下的意思。
“你......咱们的人,还是——?”
白青竹问的语无伦次,萧冀曦的回答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
“时生。”他遮着脸,疲惫的呼出一口气,就像是要把肺也跟着一块吐出来。“是时生,他怎么会?那时候我知道他没走,他不肯走,那也是正常的,因为他爹没有走,但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现在几乎能确定这就是共党那边费尽心思要找的那个内奸了,正常人不会在被抓的时候还威胁抓捕者,尤其是用会把他自己也暴露出来的那些陈年旧事,只有已经做了叛徒的人才会那么干。
白青竹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那也正常,因为萧冀曦没把那一年在东北经历的所有事都说出来,不过他能确定要是自己把时生的姓也告诉了白青竹,那她立马就能把事情猜出一大半,但萧冀曦不想这么做,眼下白青竹要操心的事情应该也不少。
时生,阮时生。
萧冀曦其实几乎没认出阮时生来。
曾经那个被保护的很好的少年人,甚至可以喊他一声师兄那个少年人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他还记得阮时生和阮慕贤长得有些像,但那是当时,现在已经完全不像了,阮时生现在有张嫉世愤俗的脸,萧冀曦记得他只有二十四五岁,但眉间已经皱出了很深的一条纹路。
不过是十年的光景。
萧冀曦不知道这十年里都发生了什么,他想其中一定没有多少令人轻松愉快的成分,当初从长春仓皇出逃,当然是没有带上阮时生,后来阮慕贤再与阮慕华取得联络的时候,阮慕华又说是不必了,阮时生自己离家出走了,那是他最后一次听见阮时生的消息。
现在看来,阮时生是跟了共党,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现下又做了叛徒。
萧冀曦想,阮慕华一定会叫这个儿子气死的。
他挣扎着起来拎了话筒,拨给铃木薰。
接电话的不是虞瑰,这很不寻常,因为现下应当是做饭的时候,铃木薰一般不会冒险留在电话前面。
“是我。”萧冀曦有气无力的说道。“今天带队抓了一个赠了一个,赠的那个我认识,我听他说的话,应该是跟你也认识。”
铃木薰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怒气,但很快又转为困惑。。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等等,你认识他?”
“不是故意要猜的,他说话太不客气了,要是真共党被抓,不会和我说那些事。”萧冀曦看见白青竹很惊恐的捂住了嘴,但还是保证了自己语气的平稳。“我在长春见过他,他也知道我在长春做过什么,那件事我一直不敢跟你说,但现在必须说了。”
第四百零二章 仇恨
在听到长春这两个字的时候,白青竹的眼神显得更惊慌了,她记得萧冀曦去长春去究竟都干了些什么,虽然最后他失败了,但那并不妨碍日本人把那次失败的刺杀视为奇耻大辱,这么多年过去了,追凶本已成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如果当事人自己站出来认下的话,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她不能确定铃木薰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萧冀曦其实也不能确定,但是比起叫阮时生把这件事以不知道什么方式给捅出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铃木薰先知道一个大概,这样的话没准他还能给阮时生下个封口令什么的。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萧冀曦的内心是相当的痛苦,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必须得算计阮时生的一天,其实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会再见着阮时生,东北是那样的形式,就算他想要做点什么,留在东北也足够施展抱负才对。
“你说。”铃木薰现在听上去还是很平静的。
“你知道我去长春那年发生了什么事——有我一份儿,他中那枪还是我或是我师父打的,当时太仓促了,没有看清楚。”萧冀曦一口气说了出来,他不知道电话线路有没有被监听,所以没说的太明白。
不过已经足够铃木薰听明白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萧冀曦依旧忍不住去想象铃木薰的表情。
“我早就应该猜到了,你们那时候不像是会有闲心扫墓的人。”最后,铃木薰叹了一口气,听上去有些疲惫。“算了,以共党一贯的警觉性,这时候收手也不错。我竟然没想到,阮这个姓其实不怎么常见的。”
“这么说你已经明白了。”听见铃木薰没有要生气的意思,萧冀曦松了口气。
“其实那时候就有所察觉,只不过咱们见面的时候,总是站在一边,所以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追究,现在我倒是很好奇阮时生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慌张。”铃木薰的态度甚至接近于一种温和的鼓励,看起来他至少是暂时不打算就这件事和萧冀曦算账。“不过现在想来,你瞒着当时的我还是很让人难过。”
“无非是说建议我和汪主席好好聊一下心得体会。”萧冀曦苦笑了一下。“这么说,我是没法去审时生了,什么时候把他给放出来?”
“我想还是算了。”出乎他意料的,铃木薰拒绝了这个提议。“他一旦入狱,就会立马暴露。所以他现在在七十六号里待几天反而是更安全的。我会和你们的处长对接一下,确保他会呆的舒服一点,等到风头过去了再把他送出上海。”
他这么说其实也很有道理,萧冀曦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感到失望,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萧冀曦不想看见阮时生死,但另一方面想到这小子都做了什么,他很确定阮慕贤或是阮慕华都不介意亲自站出来清理门户,并很乐意别人代劳。
想到这里,萧冀曦不由得对这些年在阮时生身上发生的事情更加好奇了。
“那我能去和他聊聊吗?”
他问的很突兀,甚至于有点得寸进尺,但是铃木薰很痛快的就答应了下来。
“没问题,我想他应该能分辨出来什么事情暂时还不能对你说。实际上,我也知道你都在好奇什么——不过那部分故事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这样比较尊重他。”
很好,萧冀曦有些苦涩的想,还挺讲究的,尊重这个词都用上了。而萧冀曦要做的就是在见面的时候忍住不往他脸上来一拳。
他最后还是做到了。
七十六号最后给阮时生弄了一间还算舒服的牢房,虽然还是一贯的阴湿,而且必得忍受充斥在地牢里的血腥气和呻吟声,但起码在阮时生的身上没有严刑拷打和食不果腹,被褥也都是新的。
阮时生看上去倒是不大领情,萧冀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从床上跳起来冲到了栅栏边。
“你还没把事情弄明白吗?”
“弄明白了很大一部分,不然你现在就不是这个处境了。”萧冀曦慢吞吞的说着,用非常富有暗示性的眼神打量了这个明显不太寻常的牢房。“是上面不让放人,怕你被暗杀。”
阮时生被噎住了两秒钟,随即他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被关进来之后我就已经没有用了,居然还能收获到这样的关心。”
萧冀曦把手背在后面,他担心自己一拳挥出去。
“这么说你有点失望?”
“有一点,当我发现在这一点上日本人做的比中国人还优秀的时候。”
萧冀曦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愤怒,这让阮时生和其他的背叛者有点不大一样了,萧冀曦也和各式各样的叛徒打过交道,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因愤怒而转变阵营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冀曦盯着阮时生的眼睛,很谨慎的发问。他觉得自己是接触到了一点事实。
“没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你也清楚的很,你没资格审问我。”阮时生往后退了几步,重新把自己甩到了床上,看起来决心在那里坐到地老天荒。
萧冀曦叫他气的牙痒痒,但又很无可奈何,他的确没有审问的资格,但也不想就此离去。
“那我只问一个问题,你爹知道这些事吗?先是跟了共党,再是——”
萧冀曦没说完的话被阮时生很粗暴的打断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也没机会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个人一同愣住了。地牢里有那么一瞬间安静的让萧冀曦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几秒钟之后,萧冀曦重新开口,觉得自己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相当干涩。
“你的意思是说师伯......”
“哦,他死了,被所谓自己人给害死的。”有那么一阵子萧冀曦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阮时生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阴沉的可怕,就像是随时会冲过来隔着栅栏给他一下子似的。
但是他最后还是没这么做,甚至回答了萧冀曦的问题。
萧冀曦心里一沉。
他想,现在他大概弄清楚事情的起因了。
第四百零三章 三面不讨好
“什么时候的事。”虽然知道问这个于事无补,但萧冀曦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他其实对阮慕华的印象并不深刻,那个男人和阮慕贤长得很像,但除此之外相像的地方就太少了,可以说是几乎没有。
他现在拼命的回想,也只能想起兄弟两人之间的那个拥抱,那拥抱不是用来冰释前嫌的,但照样温暖而有力,那时候他跟阮时生都站在一边看着,并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一点尴尬来,只是现在想起来,也就剩下悲哀了。
这不妨碍萧冀曦感到悲伤,既为了死去的人,也为了还活着的人。
“怎么,你想给他上坟?那是不可能的了。”阮时生扯出一个讥诮的笑来。
如果说刚才萧冀曦觉着自己的心落在了地牢肮脏的地面上,现在它已经沉的无影无踪了,只能确定是在很深的地方。
阮时生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达成了什么目的一样窃喜起来,不过萧冀曦看见他用力的捏着床板,那张旧床板上的木刺扎进了他手心里,流出血来,他却恍若未觉。
“死无葬身之地。”阮时生的声音很低,就像是梦呓一样。“他被人发现了,本来是有机会得救的,但没人救他。如果那时候我在,我是一定会去的,但是他们把我调来了上海,我来了之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经太迟了。”
萧冀曦没有说话,他静静的听着,并逐渐在那些破碎的句子里拼凑出了一个大概,是个很简单的故事,阮慕华替各家办事,最后还是被发现了,那时候阮时生已经离家出走很久,并成了一个中共地下党,他觉得如果他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是一定能把阮慕华救下来的,但是他的上线知道那不可能,为免阮时生做出以卵击石的事情来,就把阮时生调离了东北。
而离开东北的阮时生最终还是知道了一切,并选了最愚蠢的一种方法来发泄自己的怒火。
“够了。”萧冀曦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太小了,所以阮时生没有听见。阮时生还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的边说边笑,像是一个疯子,又或许是真的已经疯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救人,因为怕我也被抓住,怕我守不住秘密。他们为了秘密牺牲了我爹,那我就得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泄密——”
萧冀曦终于积蓄起了足够的力气,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一声喊会如此的响。
“我说够了!”
一些灰尘被这一声震下来,两个人一齐被呛住了,地牢里一时间只剩下了咳嗽声。
萧冀曦在咳嗽的间隙里抬头去看阮时生,发现阮时生脸上有泪痕,可能是被呛的,也可能是趁机在哭。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你满意了吗?”
萧冀曦今天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阮时生盯着他,目光古怪。“这话不像是你现在该说的。”
“也许吧。”萧冀曦半垂着头,不想让阮时生看见自己的眼神。他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扔了进去,打在阮时生膝盖上,又弹到他枕头上去。
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甚至有点像在转移话题,但是阮时生盯着那些东西,眼神还是柔和了一些。
“我不会。”他笑了。“从前是偷着学过一回,挨打挨的很惨。”
萧冀曦一时间有点语塞,半晌才说:“不会也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在外人看来一定是个奇怪到极点的场景,两个汉奸站在地牢里,心平气和的讨论抽烟对人身体不好的问题。
“我还有一个疑问。”萧冀曦见阮时生的情绪似乎好了一点,试探着问道:“你既然已经来了上海,又是怎么知道......”
他说到一半卡壳了,不想往下说,直截了当的问他从哪听来他父亲死讯似乎是太残忍了,可阮时生已经做了更残忍的事情,应该是没必要再顾忌他的感想。
“怎么知道我爹死了?有人说漏嘴了。”阮时生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很平静的答道。“不要问我是谁说的,她肯哭一场,觉得不公平,这就已经够了,我报答她,我不会把她供出来。”
萧冀曦几乎被气笑了,这小子还很有点义气,但全然用错了地方。
“那可能由不得你,你抓来这些人没准哪个就把人给供出来了,共党骨头硬,可七十六号跟硬骨头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阮时生僵了一下,良久才艰难的说道:“那就是她倒霉了。”
萧冀曦听阮时生提起这人的语气总透着一股子怪异的感觉,他直觉坏事的是个女的,这不大常见,因为女人总是能保守住关键的秘密,她们比男人更能忍受孤独和痛苦,军统局肯用女特工就是这么个缘故,并不是像外界想的那样纯为搞什么美人计。
“缺什么和我说,等风头过去了再放你出来,至于你到时想干什么,不归我管,自己和铃木去商量。那小子一向不会亏待帮过他的人。”
说到这里萧冀曦简直觉得有点愤恨了,要是换一个卸磨杀驴的人来和阮时生合作多好,鸟尽弓藏和狼心狗肺,这两个词是多么的匹配。
萧冀曦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身后响起了很轻微的一声,是打火机被点燃的声音。
然后就是阮时生撕心裂肺的咳嗽,萧冀曦木然的听着,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萧冀曦又借着帮白青竹送东西的幌子找上了白青松,现在白青松对着萧冀曦简直就是无可奈何。其实他不知道萧冀曦是冒了大风险,萧冀曦现在是三边都讨不到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人我替你们抓了,你们欠我人情。”萧冀曦毫不客气的往自己身上揽功,并没打算告诉白青松这是个意外,他本来也没想到自己会抓到人。“是谁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就问你,他什么时候来的上海,他爹什么时候死的,后头又是什么时候有人来了上海,我要离出事时间最近的那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