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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怒海苍岚     为君整肃乾坤清txt下载     为君整肃乾坤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九章 菜鸟

    任东风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喊了一声快追自己一马当先的拔腿就跑,也不知他平时是不是就这么事必躬亲敢为人先,不过说实在的特工这碗饭不怎么好吃,活到现在不是福星高照就是他晓得明哲保身。

    所以今日保不齐就是故意要看萧冀曦笑话。

    萧冀曦也不恼,一瘸一拐的跟了过去。他倒是不打算出风头,不能把这不幸撞上枪口的人放走是最好,他不介意让人看低。

    只是他一抬头时,就知道这人走不了了。

    街尽头那茶摊上已经有两个人抬起头来,萧冀曦与他们目光一触就知道这两个也是七十六号的人,不用说他们已经有了掏枪的动作。

    果然还不等他走到半路,那两个人就已经将这位逃跑的倒霉蛋儿拿枪逼着按在了地上。

    萧冀曦停了脚步,他跑得比任东风慢些,但是脸不红气不喘的,倒比扶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的任东风强不少。

    只看他现下情态,就知这人刚才的热切全然是装出来的。

    但揭穿他不太值当,萧冀曦笑容不减,奉承道:“队长真是好身手,卑职自愧不如。”

    任东风居然还很受这样的奉承,摆摆手道:“哪里哪里,不过熟能生巧。”

    萧冀曦从前只觉得党国内里官僚风气太重,今日才觉着七十六号里不遑多让,这倒是件好事。任东风看了看被拧在地上的人,摆了摆手道:“带回去!”

    不晓得是真心还是假意,任东风坐进车里的时候还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很感慨道:“你一来就有这样的好事情,还真是一员福将啊。”

    萧冀曦面上自然是诚惶诚恐,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另当别论。他恨不得自己倒霉把周围人全捎带上,让七十六号这一群出个门也能被鸟屎砸头。

    抓来的人第一时间被关进了审讯室。按理说审讯的活儿不该行动队的人来,但七十六号里显然也是抢功蔚然成风,任东风似乎还是想给萧冀曦个下马威,见先前结束的太快没什么错处好挑,就拉着萧冀曦一块儿去审讯。

    萧冀曦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跟着一起。他还是头一次遇上审讯的事情,此前只有兰浩淼和他说过几句,他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一直觉得自己是只有被审讯的份儿,毕竟是在敌占区里。

    结果还真就遇上了。他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一套,从前读史就觉酷吏之流惹人厌恶,但那好歹也是皇权维稳需求的产物,今日自己做酷吏,却是为虎作伥。

    好在还记得自己究竟是做什么的,算问心无愧。

    审讯室总比旁的地方阴冷些,一是因为在地下不见天日,二还有些心理作用在里头。推门的时候好像有点锈住了,萧冀曦一用力,一头就栽进了审讯室。

    任东风在后头很关切的问他有没有事,一听这问话萧冀曦就知道这肯定是他搞的鬼,为欢迎自己,怪不得拉着自己一块进来审讯。

    知道是一回事,抬起头来一看就是另一回事,萧冀曦自诩见多识广,然而一抬头却也忍不住倒退了两步。墙上整整齐齐的挂着一排刑具,有些常见的萧冀曦还能辨认,旁的干脆叫不上名来。被擦洗的锃光瓦亮,可也许是心理作用,萧冀曦总能闻见一股子血腥气。

    人在折磨同类这件事上总是推陈出新花样无穷。

    任东风指挥着两个人把那逮住的倒霉蛋吊了起来,这其实也是刑法的一种,把两个胳膊展平了扣上镣铐,看上去就跟洋人教堂里的十字架一样。

    萧冀曦想其实和十字架也差不多,上面架着的都是殉道者,而且传说里的虚无缥缈,眼下架着的却近在咫尺。

    他强逼着自己不转过头去。他得记住自己是为什么来了这,来这里做这份他一点都不喜欢的工作。

    因为他的存在可以让更多战友免于这样残酷的命运,直到他也暴露的那天。

    任东风拉开椅子并邀请萧冀曦同坐,萧冀曦没有推辞,还装模作样揉了揉自己的腿。“还是队长想的周到,我这条腿颠簸这么长时间,还真有点吃不消。”

    他很坦荡的迎任东风亲切里夹杂一点鄙夷的目光坐了下来。他不是来和任东风为敌的,叫人多看一点笑话没什么,关键是这能不能打消任东风的戒心。

    任东风懒洋洋的敲了敲桌子。“叫什么名字?”

    架子上挂着的人在这一点上没保持沉默。“张明。”

    普罗大众的一个名字,萧冀曦觉得又点像编出来的。任东风大概也是作此想法,只短促的冷笑了一声。“还是配合些的好,进了这儿,祖上十八代都能给你查个明白。”

    张明笑了笑。“那就去查吧,我说的是真的。”

    萧冀曦就知道这人肯定是特工,只不知道是哪一边儿的。他看着沉稳老练,然而实际青涩的很,两句话就暴露出马脚来。寻常人来七十六号,可不会这样沉着镇定,哪怕是装都得装出些惶恐来。

    他觉得这人不是中统就是军统,中统的可能性更大些——不知不觉间他也被兰浩淼影响了,总是看不起中统——中统用这种菜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任东风又笑,萧冀曦能看出来的他肯定都能看出来。“别藏着掖着了,刚入行不久吧?卖你一个乖,这时候要装寻常人得装的害怕些,尿个裤子更好。”

    张明的脸色微微变了,萧冀曦在肚子里叹气,果然是个菜鸟,两句话就被说的七情上脸,要是说刚刚还有一口咬死不认的机会,现下也没有了。

    任东风见状,很悠闲的翘起二郎腿来,还吹了声口哨。

    “说吧,是军统还是中统,亦或是......”任东风刻意的顿了一下。“共党?”

    他说的本就慢,是为了看张明的反应。

    这话一说完,屋子里顿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两个人一齐紧盯着张明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个变化。

第一百五十章 不做贼也心虚

    张明露出了一点迷茫和惶恐的神色。“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就是个老百姓,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都不敢做。”

    刑讯室是有审讯记录这东西的,任东风本来兴致勃勃的摊开了本子要写,也许他是觉得这人要是足够聪明,就该知道自己已经露了马脚,不想受刑肯定要乖乖回话。结果听了这抵死不认的一句,啪的一声把笔撂到了桌子上。

    声音挺响的,萧冀曦替那笔心疼。

    “你当我是傻子吗?”

    任东风这一声有点高,震得梁上灰都下来了。他可能觉着是有些失态,赶紧把探出来的身子给收回去了。

    “进了这儿就别想蒙混过关,我劝你想少受罪还是早点开口。”任东风的目光从墙上挂的一溜刑具上滑过去,威胁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张明虽然是个菜鸟,却还真是有点硬气,至少现在没上刑时是不肯说什么的。

    “长官,您弄错了,我是真的不知道。”

    任东风耸了耸肩,对萧冀曦说:“看吧,这就是咱们这差事难办的地方。明明是双赢的事儿,就叫这些个死硬分子弄得两边都得费力,一个挨打,一个受累。”

    他这洋洋自得又恬不知耻的话叫萧冀曦很窝火,不过这话更多应该是吓唬张明用的。萧冀曦只是笑了笑:“说的也是,不过这既是咱们的工作,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任东风看上去要为萧冀曦的上道鼓掌了。“这话说的不错,萧老弟倒是看得明白。”

    既然张明不肯说,自然就是要用刑。任东风没有亲自动手的意思,不过叫萧冀曦松一口气的是,他从外面又叫进一个人来。

    那是萧冀曦第一次直面审讯的现场。

    后来他噩梦里还时常有这一幕。

    钝钝的击打声,人压抑不住的惨叫声,还有旁观者的逼问声。地下是没有阳光的,刑讯室灯光惨白,投射到墙上的人影被拉得很长,像重重的鬼影。

    他心里其实是有点害怕的,但是不能表现出来,所以把脊背挺得很直,僵硬的坐在那里。

    任东风想看这小子能撑到什么时候来着。在他看来萧冀曦是个菜鸟,一定会受不住这样的场景,可能还会吐出来,要是真吐出来了,这事儿绝对会在整个七十六号不胫而走,叫萧冀曦抬不起头来。

    但他失望了,萧冀曦只是看着,甚至没有挪开眼。

    且再看时,居然还带了一点笑意。这可把任东风吓得不轻,觉得身边坐着的不是个疯子就是被吓傻了。

    萧冀曦没疯也没傻,就是忽然意识到七十六号就算再叫人谈之色变,也不过是一群人催逼另一群人,人力总有穷尽,这群认贼作父的人没那个心气儿,他们也许能降伏一两个人或是更多,但不能令所有人都低头。

    ——反抗总不会绝。

    至于他有没有把任东风吓到,萧冀曦没有去管。吓到也好,没人不喜欢更消停些的日子。

    张明被打的昏过去两次,都被冷水给泼醒了。这个天气里和毒打相比冷水倒是不算什么,如果里头没掺盐的话。

    只是这场持续了整个下午的毒打没有结果,任东风好像是累了,把空白的刑讯记录扔在桌上,揽着萧冀曦的肩膀很亲热道:“坐一下午也累了,走,晚上给你接风洗尘去。”

    萧冀曦看了吊在那里的人,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一点迟疑来:“这人搁在这里不要紧么?”

    “怎么,萧老弟这是心软了?”任东风斜着看过来,萧冀曦只是不卑不亢的笑,没被这话后头所含的深意吓到。

    “怎么会。就是没审出来,心里不踏实。”

    他话说的挑不出错处,任东风有些失望,但还是摆出一副教导后辈的模样。

    “这是常有的事,这帮人都硬气的很,有的能捱几个月呢。”

    萧冀曦点了点头,心里忍不住估量这么十八般武艺轮流上,自己能捱几天,越想越觉得汗毛倒竖,开始想在衣领子上抹毒药了。

    任东风吩咐手下:“把这人吊半夜再扔地牢里去。”

    等出来的时候,太阳还吊在半空。萧冀曦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太阳了,被这么一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地下室不大冷,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抖什么。

    任东风没注意到这点,很亲热的邀请他去百乐门逛逛。萧冀曦苦笑,知道七十六号离百乐门很近,这帮人没事都乐意去那消磨辰光,也知道任东风还是想对着他的瘸腿做文章,但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答应。

    百乐门跟萧冀曦几个月前来的时候没什么分别。还是很热闹,灯红酒绿的一派安宁气象,人人都在笑,衣香鬓影里头看不出现如今的国将不国。

    萧冀曦在这种熟悉的环境里差点抬脚往二楼走,但是任东风这回可算救场,一把给他拉住了。

    这时候萧冀曦才回过神儿来,而后有些恍惚的想,自己到底是更喜欢那种安逸点的生活,还是喜欢现在这样在敌人里头周旋的日子?他又不傻,肯定喜欢前一种,但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大概就是热血还在,不肯轻易低头。

    任东风拉着萧冀曦发表了一番同舟共济言论,行动队的人都跟着应和,不过萧冀曦觉得这队伍指定没有凝聚力,不互相凿船就不错了。

    他举了杯子,跟这群人都碰了碰。

    只是喝酒的时候,目光忽然像是扫到了什么熟悉的影子,再抬头看的时候,他的视线越过人群跟一个熟人——现下他最不想见的熟人——碰上了。

    白青松。

    萧冀曦把头一缩,然而已经晚了。白青松挤开人群大步流星的走过来,萧冀曦猜他是有话要说,眼看着已经躲不过去了,就很无奈的直起身子来。

    白青松的确想和萧冀曦说话,但等看清萧冀曦周围一群人的时候,忽然就沉默了。

    沉默也是有分类的,像这样的沉默就像是一根绷得越来越紧的弓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第一百五十一章 解围

    萧冀曦知道白青松什么都能看出来。百乐门里出现这幅打扮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七十六号的特务,白青松做生意要的就是消息灵通,他肯定明白这事儿。

    但是他不知道白青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跟人谈生意,还是单纯就是来跳舞。其实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两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碰上了,萧冀曦想隐瞒的事儿还是被抖了出来。

    萧冀曦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他在蕴藻浜码头看见白青松那一次。那阵也是,白青松的眼神满满的不可置信,之后一点点冷下去。

    只是那次他是被原谅了,这次则不可能。白青松绝不会原谅肯为日本人做事儿的人,他早就知道这一点,那也是他在下决心进七十六号之前唯一的犹豫之处。

    最后还是他打了个招呼,反正他对结局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只希望白青松不要太激动,叫这群特务抓住什么把柄。

    “松哥。你也来了。”

    萧冀曦能感觉到自己笑的有点僵硬。他知道身后是任东风和下属正在交换意味不明的目光,然而暂时没心思理会这些,只要把白青松应付走,对他来说和那些人扯皮反而更容易。

    “我先前听说月宫交给别人打理了,还很担心你,倒是一直找不见人。”白青松的眼神在萧冀曦和他身后这一群人上头打了几个转,这才开口。

    听起来这俩人都挺平静的,要是手没攥的那么紧就好了。

    “我其实不喜欢那工作,闲的厉害。”萧冀曦注意到任东风在打量自己,不动声色的把手松开了。“正好铃木说可以帮我换份差事,我就答应了。”

    这场对话到现在还是听起来没头没尾的,可萧冀曦把铃木薰抬出来,就是坐实他上日本人贼船的事了。白青松看起来本想确认一下的,等萧冀曦说完这话也就无话可说了。

    “现在时局不好,你先前......我不说什么。”白青松有点艰难的说,只是他的话要是说完,保不齐被任东风揪住。萧冀曦眼前一瞬间闪过了下午吊在架子上的人,飞快的开口打断了他。

    “人往高处走,松哥不祝贺我么?”萧冀曦顿了顿又说:“怪我,还没给你说这事,今儿是我家队长请我,等回头再请你喝酒。”

    总感觉当特工的第一要义是脸皮要厚,他这么想。因为脸皮厚才能叫人看不出自己在想什么,尤其混在一群无耻小人里头,和他们说一样的话,更需要一张厚脸皮。

    萧冀曦看着白青松的脸色,真怕他在这就破功,不管不顾的往自己脸上来两拳。

    这场景在外人看来挨打不冤,但是打人不值,也不知这个道理白青松会不会懂——通常情况下是会懂的,但现在对着的人不一样,萧冀曦不敢替白青松打包票。

    他真希望这会能有什么天降神兵来救救他。

    今晚萧冀曦的运气不错,他刚这么想的时候,远远的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个女孩子,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先生,您叫我等一等,这等的好像有点久了。”

    萧冀曦忽然觉得这声音耳熟,再看脸也熟悉,一时间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见过的,等她接着往下说才恍然大悟。

    “哟,你们二位认识?满天下跳舞跳成这样的也不会有几个人,怎么偏就都叫我遇上了。”

    抱怨是真心实意的,萧冀曦想起白青松在东北的时候是不会跳舞的,这些年可能也没有学,这姑娘在抱怨白青松跳舞差劲,只是他也被无辜捎带——哦,不无辜,上回他踩的就是这位张姑娘。

    “张姑娘记性不错。”萧冀曦硬着头皮说。

    “那是,我脚足肿了一天。”张芃芃好像对萧冀曦身份的转换全无察觉,只是很不客气的丢过来一个白眼。“白先生,这舞你还接着学不学了?”

    突如其来的这一出插曲把白青松搞得有点糊涂了,他愣了一会,还没来得及答话,然后就被张芃芃老实不客气的拽走了。

    场上正好换了一支很欢快的曲子,神游物外的白青松和过快的节奏组合起来,萧冀曦觉得这姑娘明日脚还是要肿。

    他觉得这人是故意的,就是要拉开白青松。估计是看着气氛不大对,怕打起来坏了生意。

    不论怎么说萧冀曦都很感激她。

    任东风很自觉的当了一会背景板,这时候才凑上来跟萧冀曦说话。萧冀曦心情不太好,所以看着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就更心烦几分,但还是得忍着。

    “刚才那位是......”

    “一个旧友,是生意人,总想叫我和他合伙做生意,觉得旁的出路都不大好。”萧冀曦笑了笑。“那姑娘的朋友和铃木熟悉,也就和我熟几分。”

    熟悉这两个字说的相当委婉含蓄,因为没找到别的词。虞瑰是没有和铃木薰成婚的意思,夫人不能叫,女伴又显得轻慢些,不过不妨碍任东风理解。这群人耳报神众多,上海滩明面上的风吹草动是没什么能瞒过他们的。

    任东风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色。他察觉到了萧冀曦是故意提的铃木薰来堵他的嘴,没接着说什么。

    萧冀曦有点忧心忡忡,他觉得任东风肯定是盯上白青松了。

    所以好容易等到散场,他赶紧又拿电话骚扰铃木薰。

    这次接电话的是铃木薰,应该是还在办公,电话接的很快。

    “入职第一天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抓了个不知道哪边儿的菜鸟在审,晚上跟队里去了百乐门,撞上松哥了。”萧冀曦的语气显得很随意。

    “松哥看见我在七十六号不大高兴,我知道这有点不妥,怕队长盯上,他可正愁没有借口对付我。”

    后半截才是重点,任东风干嘛和手下过不去?因为手下有个不一般的背景,是敌非友但惹不起那种。

    铃木薰果然很重视这事。

    “你放心。他有些不满我能理解,这事我可以解决。”

第一百五十二章 立场都会变

    萧冀曦听他说的郑重,总算放下心来。

    虽说而今日本人只希望治下都是顺民,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对于那些揣一点恨意而又无可奈何活在当下的人,在必要的时候还是会选择忽略。

    比如现下,对铃木薰来说白青松可能是算个不安定因素,但考虑到萧冀曦需要在七十六号里站稳脚跟,还是会选择替他摆平这件事。

    萧冀曦搁下话筒,叹了口气。

    要不是在战争年代的话,他会觉得铃木薰挺倒霉的,身边这几个人都牟足了劲儿算计他,然而现在只能说是活该。

    任东风果然兴致勃勃的对白青松调查了一两天,而后迅速的偃旗息鼓了。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铃木薰又发挥了作用。张明在地牢里关了两天,后头的审讯没叫他再参加,应该是吓唬过他一回之后想起他还是个新人,不打算让他接触可能涉及机密的事儿。

    毕竟谁也不知道张明能说出些什么来。

    不过没人拦着他在地牢里溜达。萧冀曦下去转过一圈,回来后一天都没吃下饭。

    战场已经很残酷,他是被炸废了一条腿,但还见过真被炸的缺胳膊少腿的,甚至于炸成两截或者更多截的人,按说应该对血腥场景司空见惯。

    可见过一回受刑的人就知道,不一样的,完全的不一样。前者不过是以杀戮为目的,伤者该感谢自己命好。

    后者是真真正正的求死不能。

    后来听任东风气急败坏的说一个没看住,让张明拿碎瓷片割腕了。

    那时候任东风在院子里抽烟,萧冀曦见他来的不寻常之早随口一问,就得了这么一个答案。

    “半夜接了电话说是人没看住,一群废物。”任东风看起来的确有点憔悴,眼里爬着些红血丝,不过说实在的萧冀曦来时见他这幅尊容,还以为是昨晚他在哪玩高兴了。

    “碎瓷碗都能拿来自杀,这帮人决心倒是不小。”萧冀曦听起来是在很感慨的说风凉话,不过风凉是假的,慨叹是真的。

    只有死才能保住秘密——这是他早就学过的。不过,只有真面对这一切时,这句话才显得真实而沉重。

    “算了,反正也是个菜鸟,估计没什么情报可榨。”任东风恨恨道。“这事儿说出去是咱们丢脸,所以千万不能让上头知道。”

    “那是自然。”萧冀曦仿佛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警告之意,神色如常的道。

    “便宜他了。”

    任东风这话说的和他吐出去那口唾沫一样铿锵有力,说完就转身回去了。

    萧冀曦在屋檐底下站了一会,大太阳照着,就是心底止不住的发凉。

    死在这地方是件便宜事儿。

    萧冀曦回住处的时候本能觉得不大对劲。具体是什么地方说不上来,但是后脖子上的寒毛倒竖。

    他默默地拔出枪来上了膛,一步步靠近了卧室。要是真有杀手进来了,他想应该是在卧室,因为这么晚了,人别的屋子可能不会进,但卧室是一定会进的。

    萧冀曦贴在门上往里听,一片安静,只能听见一点蛐蛐的叫声,是从外面的窗户里传进来的。

    这就够说明问题了,这窗户隔音效果挺不错的,平时听不到这么清晰的蛐蛐叫声。

    估计来的也是个菜鸟,不知道是哪边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偏要找上他。萧冀曦很头疼的叹息,不是为怎么对付里头的人,而是为怎么不动声色的把人放了。

    萧冀曦一脚把门踹开,贴着地翻滚进去。人果然是躲在门后,被他这么一搞乱了方寸,叫萧冀曦一脚铲倒了按在地上。

    那人力气挺大的,应该是个男人,除此之外,因为太黑萧冀曦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摸索着把他手里和腰里的枪都拔出来远远地扔了。

    “别出声。”萧冀曦低声警告着,用枪抵着那人的头。“慢慢的站起来,我现在神经有点紧张,你要是乱动我不知道会不会走火。”

    那人僵了一会,好像本来是打算反抗的。萧冀曦只好拿枪又戳了戳他太阳穴,总算叫他站起来了。

    等好容易摸到灯给打开了,萧冀曦顿时感到一阵无话可说。这人居然还算熟悉——至少说过话。

    “沈沧溟。你这算是什么?改换门庭了吗?”萧冀曦没放下枪,但不再那么用力的抵着人脑袋了。

    这人好像已经从他们生活里消失很久了,小林诚回东北的时候沈沧溟还在医院里躺着,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医院里一声不吭的自己逃了,沈沧海带着人翻遍了上海都没翻出个子午卯酉来,以为他还是回东北了,先前和小林诚出的那些嫌隙都是假的。

    现在看来,这小子应该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沈沧海才跑路的。

    萧冀曦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人,原先上海还是国民政府管辖的时候非要给日本人做事,现在上海沦陷,倒是改邪归正了。

    沈沧溟很惊讶的瞪着萧冀曦,这表情叫萧冀曦也大为不解。“你连自己要杀谁都不知道?”

    “只告诉我这里住的是七十六号的人。”沈沧溟冷冷的说。“怎么,之前还笑话我给日本人当狗,现在轮到你了?”

    这话说的不客气,可萧冀曦听着大为欣慰,沈沧海总算不用为自己这个弟弟再操心,这小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可好歹终于回到正道上来了。

    “我的事儿轮不着你管。”萧冀曦没好气的说。“要不是拜你所赐,我也不会跑南京去,也就没后头这些事了。”

    沈沧溟听他这么说,只是冷笑而不肯再说话。

    得,脾气还是没变,跟原来一样死硬。不过现在萧冀曦看着他甚至于有些亲切,要不是知道这小子身手不错不知道放开会有什么变故,甚至想坐下来和他好好聊聊。

    然而最后也只是押着他穿过屋子,打开门叫他赶紧滚蛋。

    沈沧溟看起来很惊讶。“你不杀我?”

    “给日本人办事叫人在屋檐下,不叫良心被狗吃了。”萧冀曦没好气的把他一把搡了出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殃及池鱼

    沈沧溟没有立刻就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

    萧冀曦不想往屋里放蚊子,更不想叫别人看见他戳在门前当立柱。

    “有话要说就进来吧。”最后他还是不情愿的侧过身来,但沈沧溟反而站着不动了,没显示出要再进去的意思。

    “原先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怨她。”沈沧溟轻声说。路灯在他脸上投射下一条很长的阴影,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恍惚,如在梦中。“可我想你是什么都懂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沧溟比他大几岁。但是萧冀曦觉得这人有时候很孩子气,什么事情都想不明白,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没法给沈沧溟解释,只能苦笑一下。“或许我也什么都不懂吧。但我得给自己辩护一句,只想活下去的人混在七十六号里,对大家都有好处。”

    这话是个歪理。但萧冀曦实在不想再分心给应付自己人的刺杀上,他不知道沈沧溟是哪边的,只希望至少沈沧溟能不再来。

    “还有,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应该知道怎么解释这次失败。”

    沈沧溟沉默了一下。“我知道。是我逃走了,不是被你放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萧冀曦从地上捡起那两把枪来卸了子弹,随手扔进了抽屉里。

    也许往后这样的刺杀还会有很多,萧冀曦有点好奇自己最后能收集多少刺杀者的武器——前提是,他命够大。

    后来他才知道,沈沧溟被中统搜罗去了。中统急于在上海和军统争高下,网铺的很开,杀手也有不少,像沈沧溟这样本身就有些底子的菜鸟,在中统里差不多算一次性消耗品,运气好了才有下次。

    兰浩淼听说这事儿以后气的跳脚,他当然不大在乎沈沧溟的死活,但是在乎沈沧海的感受,听说是要直接打报告管中统要人,这倒是不太难,只要他把自己藏得足够好,潜伏组的人连自己人都不大敢相信,何况中统。

    沈沧海当然也知道萧冀曦进了七十六号,但她不是傻子,即便兰浩淼不说也能隐约猜到一点什么,暂时还没有清理门户的打算,萧冀曦倒是有点担心他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大师兄,那是个莽直的人,说不准能干出什么来。

    牢房里多了好几个中统的人,都是刺杀失败被关进来的。

    但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中统的人只是拿一个假名字和这些人联系,发枪发地址,干一锤子买卖。

    这个计划也不知是中统哪位人才提出来的,搞得七十六号上下戒备森严,军统刺杀李士群的行动只能往后稍,幸而潜伏组的人只负责把李士群的长相跟行动路线递出去就算完,不然兰浩淼还有的是气要生。

    中统的人用起这些一次性的小卒来还算是大手笔。不仅对七十六号的人下手,还对驻上海的几个日军军官下了手。

    只不过成功率约等于零,那个约是虞瑰。

    听说虞瑰进了医院的时候,萧冀曦相当惊讶。

    他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会对虞瑰下手,打从跟了铃木薰之后她在外界的存在感就几乎等于零了,只偶尔会有人模模糊糊的想起来原先百乐门有个唱歌挺好听的小姑娘,但百乐门也是个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地方,新的歌女照样好嗓子,记得虞瑰的人就更少。

    只好去医院探病,拎着白青竹煮了半上午的鸡汤,也不知道挨枪子的人能不能吃荤腥,反正白青竹耳提面命的叫他带去,他也只好照办。

    虞瑰的病房门口没有日本兵站岗,这叫萧冀曦有些诧异,进去头一件事就是问这个。

    进去的时候铃木薰不在,萧冀曦是特意告假来的,就是为了避开铃木薰,好问问前因后果。虞瑰半躺在床上看窗外,好像打定主意数清楚门口聒噪过分的树上趴着几只蝉。

    听见动静她转过头来,还吸了吸鼻子。“好香,你还有这手艺?”

    “青竹叫我带来的,她说今天进货,抽不开身。”萧冀曦把保温桶打开了递过去。“小心烫。她明天来,你要是喜欢,她还有别的花样预备着。”

    进货是鬼扯,其实是萧冀曦不方便叫白青竹知道虞瑰也是他们这边的,把白青竹支开了。用的理由是“小虞心思细,见你还肯跟着我,怕是得发现点什么。”

    有种两头骗的意思,好在不会穿帮。

    虞瑰欠了欠身子,也不知是怎么牵扯到伤口了,脸上疼的一颤。

    “门口居然没人守着,他倒也放心——你是怎么遭的殃?”萧冀曦在病床边上坐了下来,拿搁在一旁的毛巾帮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

    “撒娇是女人的权力嘛。”虞瑰眨了眨眼睛,笑的有些狡黠。

    “我和薰说他们在那里站岗,来往人看见我总要忌惮。而且我本来就是挡枪子儿的,没人特意要杀我,薰也就同意了。”

    萧冀曦心想原来是城门失火,不过虞瑰用的这个挡字叫他有些迷惑。“你为什么......”

    话说一半又停下来,他不打算问了,反正军统这边没说要对铃木薰下手,她这不能算是感情用事。

    没想到虞瑰倒是答得坦坦荡荡。

    “别提了。”她很苦恼的撑着自己下巴。“也不知是哪儿找来的菜鸟,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成不了事儿,薰身边那群大头兵枪都上膛了,就等着抓人呢。我就只能赶紧喊破了挡个枪,也算制造点混乱。”

    她又很气愤的补充道:“早知道是中统的人,我就不用挨这一枪了。他身手比我们的人差太多了,枉我挨这一枪,该没跑成还是没跑成。”

    萧冀曦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了一阵羞愧。

    虞瑰笑了起来。“没事,我得承认,挡枪还得有一半的原因算在我爱薰身上。”

    她顿了顿,语气就显得没那么轻松了。

    “只是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真到了组织下命令那一天,我不会手软的。”

    萧冀曦听出来她带了一点哭腔,但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第一百五十四章 论与人为善的重要性

    萧冀曦还没从张明的死里缓过神来,有时候被差遣到地牢里,还是会忍不住往那个空荡荡的屋子瞄一眼,里面当然没有人,只有墙壁上挂着一点可疑的血迹,好像在诉说反抗者的下场。

    他总是会为不过见了一两面的人油然而生一种悲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这件事上的长进只有学会了怎么把这些兔死狐悲一样的情绪藏起来,不被别人发现。

    行动队像一架很精密的仪器,萧冀曦就像是那个被硬塞进去然而并不大合适的零件,总是别扭的很,但是他很快地适应了这种生活,还能很好的和手下人打成一片。

    因为萧冀曦很明白七十六号最底层的那些小特务未必知道日本陆军和海军之间的区别,他们大多数只是为了钱,给谁干活在这群人看来没什么分别,和上面人比起来,这些人是更简单而纯粹的恶。

    所以他总是对那些人很和善,有的时候还会帮他们做点麻烦但不费力的活儿,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溜号——萧冀曦知道自己待在七十六号里就有机会接触情报,所以不介意呆的久些,没有加班费的小队员则只想着偷懒耍滑。

    这天他手底下的人又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任东风不知道是溜到哪儿去了,他一走,底下人胆子就大。正在座位上无所事事的萧冀曦搁下手里的钢笔笑骂道:“别在那贼头贼脑的,进来吧。”

    来的人是个小个子,萧冀曦老觉得他哪里长得有点像老鼠,实际上这么想的还不止他一个,姓游,现在萧冀曦也不知道他本名,队里都叫他油耗子。

    油耗子站在办公桌前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萧冀曦掏出怀表看了看,下午四点半,离下班还有一会。他翻开桌上的值班表,果不其然发现晚上六点给犯人送饭的那趟今天是轮到油耗子。

    “我没什么事,你下了班就去忙吧。饭我来送。”萧冀曦隔着桌子扔过去一根烟。他不会抽烟,但是总有人送,他接了搁在桌子上,见者有份。

    油耗子身手相当敏捷的把烟接住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两条缝,更显得贼眉鼠眼。“谢谢萧哥,我这今晚约了财务室那个......”

    他挤了挤眼睛。萧冀曦愣了一会,想起财务室有个挺漂亮的姑娘,常年穿蓝色的旗袍,款式可能有区别,不过萧冀曦对这些不大了解,只听别人说过这布是用一种叫阴丹士林的染料染出来的,所以后来见了紫色的旗袍总想问问,是不是那叫做“硅酸铜钡”旗袍。

    这个笑话他憋在心里没和别人讲过,现在想起来,先忍不住偷偷笑了一笑。而后才很诧异的上下打量着油耗子,倒不是他肤浅,只是觉得财务室那个姑娘满可以眼光更高一些。

    油耗子叫他看的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的笑着。

    萧冀曦挥了挥手。“去吧,你这可也算正事儿了。”

    油耗子得了令,当场来了一个立正。他朝萧冀曦行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一溜烟的跑掉了。

    萧冀曦提着沉重的食盒穿过阴暗的走廊。送饭这事他还是愿意做的,因为可以尽可能的给那些关着的人一点能入口的饭菜,天热,送下来的饭食更容易馊坏,他总想办法给替换掉。

    任东风没对此提出异议,反正厨房的盈亏都不归他管,只笑话萧冀曦妇人之仁。

    萧冀曦随他笑话,任东风觉得他威胁越小,他受到的阻力就越小。

    他把食盒挨个搁在牢房门口,尽可能的不去看里面的情形。里面有的是他的同僚,有的是中统,有的是共党,但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已经被折磨的十分消瘦而不成人形。

    里面的人并不多。因为七十六号关押的人要么招供,要么被折磨致死,再有就是被日本人亲自抽调去了。

    萧冀曦把最后一盒饭仍在牢房门口,直起身子来。他从不费心和里面的人说话,不想反而被吐一身唾沫,或者成为压垮某个人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时候他听见走廊尽头的审讯室里传出一阵很纷乱的呼喊声,任东风从审讯室里面冲了出来,头发有点凌乱。

    他冲外边喊:“快去叫医生——算了,把人抬医务室去!”

    于是萧冀曦就立即明白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受刑的,又在刑架上没有撑住。

    一般来说到了叫医生的地步,人就算是活不下来了。萧冀曦为了显得自己没有那么显眼,就只好也跟了过去。

    医生司空见惯这样的场景,不过这次任东风好像分外焦躁些,瞪着眼睛要医生把这人救活。

    如果救活他不是为了施加更多的折磨,萧冀曦没准还会被这人感动一下呢。

    七十六号的医生也是个年轻的女孩,萧冀曦想不通为什么行动队之外的七十六号里塞满了年轻的女孩。漂不漂亮他是说不上来,也没心思评价。听见任东风这样蛮横近乎无礼的要求,医生只是哼了一下,把任东风弄的有点尴尬。

    他好像是脸上有些挂不住,嘱咐了萧冀曦两句让他在这里守着,就自己走了。

    萧冀曦怀疑他是不想继续加班。

    他沉默的站在病床边上看那个医生忙活。医生本来该是个很神圣的职业,但在这里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而是帮凶。

    不过他现在没有立场去指责什么,只能沉默罢了。

    倒是那个医生开了腔,语气有点冲,问萧冀曦是不是新来的。

    萧冀曦说是。她就立即说道:“做什么不好,偏要来这里。”

    他抬眼看了看。医生正在忙,竟然没耽误她闲聊——或者这算是消极怠工,治死反而是在行善。

    萧冀曦冲这一点觉得这人还算有点良心,所以来了答话的兴致,轻轻笑了一声说:“你不是也在这里吗?”

    这种针尖麦芒的顶撞反而叫医生笑了起来,说,你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萧冀曦耸了耸肩。

    “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七十六号植物园分园

    医生一面抢救一面说:“光知道人要死了往我们这里送,也不知道下手轻点。”

    萧冀曦靠在墙边看她忙活,说你应该去找审讯的人抱怨,我在七十六号里就是个闲人。

    他们就通过这寥寥几句对话熟悉了起来。

    可能是七十六号里正常人终究不多,医生挺乐意和萧冀曦聊天的。

    第一次知道这医生名字的时候,萧冀曦还吓了一跳。

    这人名字还真有他们潜伏组的风范,只是不大像女子,读起来很有一股遒劲苍凉的意思,叫胡杨。

    估计是父母姓氏拼出来的名字,挺有意思的。萧冀曦在七十六号里充分发挥闲着也是闲着的精神,和那些没什么利益冲突的底层人员都混得很熟,胡杨也不例外,反正她就是个医生,没人会为难她。

    他还问过胡杨为什么在七十六号里工作,胡杨没答,还为此好几天不和他搭话。

    那天萧冀曦抬来的人没挺过去,他从废弃的审讯记录里找到了这人的信息,是他们军统的人,代号叫菖蒲,真名到底没让人查出来。

    是个硬汉子,扛了半个月的审,什么都没说。

    在七十六号死的人都是统一的一卷席子拉去乱葬岗,萧冀曦特意领了押车的活,下葬的时候他在一边站着点了一根烟,心说当我敬你,虽然最后也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

    油耗子还问他怎么想起来点烟,浪费烟草。

    萧冀曦又扔给他一支烟,淡淡的说他只是想盖一盖这满坑满谷的死人味儿。

    油耗子笑他是穷讲究,他说大概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再和死人呆一起容易做噩梦。

    反正是把这一茬糊弄过去了,萧冀曦到底还是完成了这一场只有他知道的祭奠。

    他能做的仅此而已。战争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是这样无名无姓死的,他们这些活在阴影里的战士,被抓住了只能求死,等死了,连战友都不知道名字。

    但他们垒起来的是一条通往胜利的路,在四万万人面前,什么样的牺牲都是无足轻重的。

    后来萧冀曦还为此找了一回兰浩淼,问他没什么没安排营救行动。兰浩淼只是很无奈的告诉他,这人手里没有特别值得重视的情报,但七十六号就是认为他身怀重大秘密,所以看管的很严实,救起来很不划算。

    “人命是能用划不划算来衡量的吗?”萧冀曦那时候瞪着眼睛问。

    “在战争里,就能。”兰浩淼则要平静很多。

    萧冀曦想,那天他应该在那个草草挖就的土坑前头多点几支烟。

    倒是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兰浩淼以部门间平调的理由把沈沧溟要来了,两人见面的场景萧冀曦无缘得见,但是可以想象那必然是两只斗鸡互相虎视眈眈的模样。

    等萧冀曦问兰浩淼,把沈沧溟弄去做什么了的时候,兰浩淼恨恨的说把人送到重庆去做特工训练了。

    “他有这份心倒是不错,只是中统太不拿这帮临时工当回事,会的居然还是原先的三脚猫工夫,我把他打发会回老家回炉重造一下,免得出来丢人。”

    重庆现在算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了,萧冀曦想到底小叔子待遇是不一样,但这话没跟兰浩淼说,顶一脑袋包回七十六号不好交代。

    七十六号的日子其实照样单调,但好歹是有事可做的。比方说去租界设卡,再比如说由电讯组截获的情报指挥着,冲向某一处秘密电台。

    大部分时候是徒劳无功的,有时也会抓住一两个人,任东风就会很兴奋的把人拉进刑讯室拷打。到了这一步萧冀曦就只能祈祷被捕的人嘴巴够紧,他能做的就是及时传达给兰浩淼,被抓的是什么人,由兰浩淼判断有什么人需要赶快从上海撤离,又有什么人可以填补留下来的空缺。

    想象中的舍己为人,萧冀曦还没有机会去做,兰浩淼也警告过他,他打入七十六号的时候身上带着一层难得的伪装,是军统相当重要的棋子,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有人需要救,也不会轮到他动手。

    萧冀曦想,七十六号里可能是有他的同伴的,甚或于还会有中统和共党,毕竟对七十六号进行渗透,实在是能做成太多事情了。

    空闲的时候萧冀曦翻阅着在审讯中死掉的那些人留在刑讯记录上的只言片语,想着这些人生前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有时候叫任东风看见了,会说他适合去档案室工作。

    萧冀曦其实总是能在上海现如今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这是一种猜测,从他这段日子试图约铃木薰出来然而总是失败里觉察出来的。

    八月份的时候,他终于知道铃木薰在忙什么了。

    一大早进办公室的时候,萧冀曦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再仔细看看,原来是任东风一反常态的早早到了座位上,且脸色铁青。

    “这是怎么了?又碰上什么难啃的骨头了?”萧冀曦的迷茫是真心实意的,这两天七十六号反常平静,简直算得上无所事事。

    任东风哼了一声。“碰上硬骨头倒是不怕,时间有的是,可现在上面来了太上皇,往后兄弟们的日子可就难过喽。”

    “太上皇?”萧冀曦皱了皱眉头,这个词儿用的很新鲜。

    “日本人成立了一个梅机关,专管上海的特务行动。上海特务行动——这不就是咱们嘛!”两个月来萧冀曦都表现得很老实,任东风对他的戒心也就渐渐低了,现在还肯和他说一些心里话。

    萧冀曦恍然大悟。七十六号虽说一直被日本人管理,可也没说有专人来管。现在梅机关一成立,显然是专人专管,以后七十六号上头又添一座大山是难免的了。他笑眯眯的拍了拍任东风的肩膀。

    “那是上面该操心的事儿,日本人又不会因为多弄个机关出来就削减咱们的薪水,有人跟着一起干活还不好么?”

    任东风想了一想,可能是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这才重新露出了一点笑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所谓难兄难弟

    萧冀曦是把任东风劝高兴了,不过他自己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

    梅机关的差事涉猎范围很广,说是为辅助现下的中央政府而建立的。不过名为辅助实为监视,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本来萧冀曦不觉得这事情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梅机关来人要头疼的可能至少要是各科科长一级的,他一队长,还是个副的,人家估计根本不会正眼看他。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梅机关的特务科是个老熟人在管。

    铃木薰。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这个职位的,按说梅机关老大影佐祯昭是陆军那边的,梅机关能发挥的最大作用又全在这个特务科上,科长的职位怎么也不会轮到戳着海军标签的铃木薰身上。

    但是稍微想了想,萧冀曦也就明白了。

    梅机关的其他机构还可能因为边缘化或者机能复杂,不完全的受制于影佐祯昭。但是特务科是梅机关重中之重,影佐祯昭有足够的理由全权负责,更不用说这人本也是特务方面的一个人才——萧冀曦已经打探到,当初七十六号的建立就有影佐祯昭在里头帮忙——铃木薰就几乎等同于被架空了。

    而面子上又很好看,毕竟是一科的科长,同海军那边也有交代。萧冀曦猜想可能是他顾问当得扎了谁的眼,毕竟如果继续留在中央政府里,他能直接影响的就是汪精卫之流的头头脑脑,无论怎么想,把他扔进梅机关做个空有头衔的科长都要划算的多。

    这么看来,他们两个人的境遇都差不多,是很有面子的两个闲人。

    但这情况对萧冀曦很不利。铃木薰在梅机关的特务科任职,肯定会对萧冀曦的行踪有更多的了解,铃木薰比十个任东风捆起来还要有威胁性,不管他是不是被架空了。

    好处倒也不是没有,虞瑰能接触到的机密肯定跟着变多,而且要更加的有针对性,毕竟特务科最大的对手,就是两党的三个秘密地下情报网。

    其实萧冀曦想说是两个。中统基本不干好事,还会偶尔腾出手来按着上面那几个秘密文件,偷偷对共党下手。

    虽说是国共合作,国民政府防共的戒心还是没有放下,就萧冀曦知道的,军统也有中共科,专门防着军统里有共党分子卧底,不过他们的存在感还是在重庆老家更强一些。

    铃木薰也觉察出这次调动其实是对他的一种掣肘。他亲自来了一趟七十六号,把开小差在座位上打瞌睡的任东风差点吓出心脏病来。

    萧冀曦当时也闲的很,在那里百无聊赖的翻报纸,看上头那个虚假又繁华的太平世界。有的时候他会想要现下世道真跟报纸上一样,地牢里就不会有那么多血肉模糊也不肯松口的人了,又想有两个人伤口生了蛆,得想办法劝任东风给治一治。

    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事而已。

    日影子被挡了一半,萧冀曦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来看见铃木薰站在他桌子前,步任东风后尘被吓了一跳。

    “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的——新官上任,来查岗?”萧冀曦扔下报纸,看着任东风正擦脑门上的冷汗,努力的憋笑。

    “不是查岗。影佐机关长叫我过来认识一下各位。”铃木薰还是不能很好地领会到萧冀曦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他答的很认真。

    萧冀曦从铃木薰的话里察觉到,铃木薰现下的处境其实不大妙。

    按说他们这群人,就算是铃木薰要见,也应该是把人都叫到梅机关去见,没有这么反过来的道理。影佐祯昭是在给他软钉子碰,他也只有碰的份儿。

    任东风诚惶诚恐的跟铃木薰问好,腰躬的很厉害,以至于显示出几分滑稽。

    “萧在这里,承蒙任先生照顾了。”铃木薰话说的很客气,萧冀曦知道他是真的很客气,不过任东风眼里,这叫做笑里藏刀,那个照顾俩字也似乎很有深意。

    于是萧冀曦眼见着任东风脑袋上又沁出一层冷汗来。

    铃木薰是半下午来的,见过了李士群又在七十六号各个部门里转了一圈儿,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任东风看着天色想要开溜,看着铃木薰,又觉得不太敢。于是他上前来问铃木薰晚上有什么打算,要不要一块去百乐门。

    因为离得实在太近,萧冀曦都觉得百乐门可以改个名叫七十六号团队建设俱乐部了。

    不过他一般不去,腿是个很好的挡箭牌。

    铃木薰脸上划过一点尴尬的神色。“多谢,可惜我不太会跳舞。”

    萧冀曦知道这是扯淡。他不去是因为被那个张姑娘指着鼻子骂过太多回,上次虞瑰还给他描述过张芃芃在她受伤以后是怎么痛斥铃木薰的,用词精妙,可以比拟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骂王朗那一折。

    幸而铃木薰没被骂死。

    话说回来,要是真骂死了,萧冀曦拼了命也要把人打包回重庆去,教一教日语,让上面直接配大喇叭把人带到东京去,把昭和天皇好好的骂上一顿。

    当然这也只是一点想象,彻头彻尾不切实际那一类的,所以萧冀曦很快就不再想了。

    任东风显示出如蒙大赦的神情,看来他邀请铃木薰去百乐门,也就是客套罢了。

    任东风在萧冀曦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铃木长官就交给你招待了,你们是旧友嘛。”

    这是萧冀曦见任东风跑的最快的一回,仿佛比抓人的时候都快些。

    他回过头来,对着铃木薰很无奈的目光耸了耸肩。

    “你是赶回家去陪小虞,还是像那小子说的,跟我走?”

    铃木薰被他逗笑了,不过也只是短短的笑了一瞬,看来是心情的确有些沉重。

    “我今早已经和阿瑰说过晚些回去了。的确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萧冀曦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拍了拍铃木薰的后背。

    “原来是早有准备,今儿你新上任,我请客。”

第一百五十七章 怀旧是种好品质

    两个人肩并肩走出门,他们出来的不算早,能溜走的人已经溜的差不多了,他俩的车一东一西,显出一点形单影只的意味。

    萧冀曦现下开的车原主还被关在地牢里,是个中统的,看样子也算是老手了,拿来做隐蔽的身份是个卖洋酒的商人。

    实际上这短时间中统的人落网的实在有点多,萧冀曦期初还以为真是中统的人水平不行,然而时间一长也有些警觉,还与兰浩淼商议过怎么递消息给中统,让他们好好看看有没有内鬼。

    兰浩淼说这事不用他操心,军统成天管中统叫傻子不代表他们真就傻透了,这两个月中招的不寻常之多,他们一定已经警觉起来了。

    那人好像是后加入中统的,反正已经积累了不小一笔资产,七十六号上下都得了一笔奖金。抓人的时候那小子还带了个女伴,结果叫行动队的人一枪爆了头,把车顶棚都喷上了血,没人肯收,折价到几百,便宜了萧冀曦。

    还是任东风撺掇他买的,老小子不坏好意,说话时总瞄他的腿。

    于是萧冀曦不好不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只开车时总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不是心虚,是想着他这样到底还能不能算是一个党国的特工。

    旁人都觉得他胆大,他也只是说鬼怕恶人。萧冀曦不知道自己现在要不要算一个恶人,不过——活着的中统他都不怕,死了的就更不用怕了。

    铃木薰把自己的跟班都打发走了,那些人打量了一番萧冀曦,估计是觉得七十六号对着梅机关是需要诚惶诚恐的,不会出什么意外,好歹是走了。

    萧冀曦没给铃木薰拉车门,自己钻进了驾驶位。铃木薰笑的还挺高兴的,萧冀曦知道他是在为“两人还跟从前一样是朋友”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高兴。

    他很惆怅的想,要是当年铃木薰没回国的话,他们俩之间不会有这么多虚与委蛇的。铃木薰头次来上海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承认过两个人是朋友,但是现在想来,也没有别的词可以解释两人那时的关系。

    铃木薰上车后还抬头看了看顶棚,萧冀曦花了大力气去洗,但是那里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看着有点像一树梅花,血腥气已经散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萧冀曦有时候真佩服铃木薰的观察能力。他发动了车子“这车来路不算正,不说给你听了,免得倒胃口。”

    “我知道。那场抓捕动静闹得不小。”铃木薰收回了目光,他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觉得萧冀曦胆子一如既往的大。

    初见时他就敢带着遭枪杀的陌路人一路狂奔躲避追杀——有时他也会想,如果那几枪真的把他打死了,今日会是谁在梅机关特务科长这个位置上,而当时开枪杀他的特高课成员,如今到底是他的上级,还是同僚,那人会不会认出他来。

    世事总有些事无解的。

    萧冀曦开着车,把话题岔开了。“想去哪吃?给你个宰我的机会。”

    他报了一串日本菜馆的名字。

    上海的日本菜馆近几年像是雨后春笋一样越冒越多,因为有市场。

    不管那究竟应该叫什么,在老上海人嘴里,就得叫日本菜馆,萧冀曦每回从逼仄的弄堂里穿过听见上海妇女零星关于此的对话,总会想起在长春开馆子那对父女。

    远藤若一定会说那叫居酒屋,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要是认清所谓五族共和是扯淡,他一定会很失望的。

    萧冀曦顶不喜欢日本馆子的氛围。抛开国仇家恨不去讲,那些菜式总是精致有余而不够顶饱,来往的女人脸上粉又太厚,很有掉进菜盘子的危险性。

    不过他猜铃木薰应该喜欢。

    然而铃木薰摇了摇头。“我记得原先你带我去过一家淮扬菜馆子,就在这附近——我还记着呢。”

    萧冀曦愣了一下。其实他去吃淮扬菜也总是抱着尝试的心思,原先要是谁也请不动,就拉上铃木薰一起,没想到铃木薰真还记得。

    他想也不知道七十六号开起来之后,那馆子有没有倒闭。就像丽景门能被推事院变成例竟门一样,一个声名狼藉的机构会对周围的经济造成很大的打击。

    没想到还开着,大概七十六号的人也乐意拿它当食堂。

    两个人在包间里对坐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萧冀曦是以为时光倒流了。

    不过铃木薰一开口就把萧冀曦拉回了现实。

    “我没有想到真是行动队,还是拖累你了。”

    萧冀曦赶紧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没什么,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差不多算是供着我。”

    铃木薰对着桌上的茶杯摆出一个很严肃的表情。“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是有抱负的。”

    萧冀曦叹气叹的真心实意。“现在还谈什么抱负?”

    话不能往下说了,再往下可能会牵扯到一点争执。

    两个人对着新上的菜一起沉默了片刻。

    “你不回家陪小虞,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和我说。”萧冀曦敲了敲桌子,带着明显打破僵局的意思。“咱俩之间,直说就行了。”

    铃木薰起初还是沉默着,不过萧冀曦眼神殷切而真诚,帮他打开了话匣子。

    “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就是现在新政府将要成立,帮派这里,仅仅靠张啸林一个人还是不足以掌控全局。”

    萧冀曦觉着自己脸上笑微微僵了僵。

    “我知道你和你师父之间......”铃木薰顿了顿。这事当时在上海传的甚广,因此他也是知道的,再来提这样的要求,总觉得有些不近人情。

    萧冀曦截断了他,用难得强硬的语气。

    “你们没法要求所有人都是合作的,不反抗其实已经很好了。至少这事我劝不动,说不准要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他的脾气你不了解,我还是了解的。”

    然而铃木薰却显示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只是必须说上这么一句罢了,你不必往心里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警示

    萧冀曦本以为铃木薰找上门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结果他只说了这一件事,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神游物外,和他说梅机关新建,里头的倾轧也很厉害,让他感觉为天皇而战像是一句空话,人人都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萧冀曦很耐心的听着,这些话其实很重要,但是从他作为一个间谍的层面上来讲的,在铃木薰看来,这就是一些很平常的抱怨,平常到萧冀曦觉得这人是来蹭饭的。

    他不禁微微怀疑了一下虞瑰的做饭手艺。

    不过铃木薰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至少梅机关里究竟都在做什么,是一个字都没漏出来。幸而萧冀曦并未对此报以希望,一无所获也并不失望。

    两个人都没怎么喝酒,萧冀曦是不想开车时失了准头开上哪棵行道树去,铃木薰大概是因为害怕回家挨骂,虽然萧冀曦想不出虞瑰骂人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等走到门口的时候,萧冀曦忽然一个机灵,感觉背后冒出了一点冷汗。他回过头去看铃木薰,而铃木薰神色如常。

    萧冀曦终于明白了,其实今晚铃木薰来,就是为了告诉他梅机关里有人把主意打到了阮慕贤身上,虽然他不知道铃木薰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发现自己好像是有点捉摸不透铃木薰的心思了,这不是件好事,因为他们是对手。

    萧冀曦低声说:“谢谢。”

    铃木薰微微笑了一下。“不用谢我,能捎我一程吗?”

    萧冀曦明白了,他应该早点发现铃木薰话里有话的,很显然,就这件事铃木薰还有别的话要说。

    所以他也笑了。“要我帮你开车门吗?”

    车门关上的时候,萧冀曦意识到,铃木薰是想要个密闭的空间来谈这件事,饭店有点太吵闹了。

    他懊恼的锤了锤自己的脑袋。这其实是个很低级的错误,他先入为主的觉着在上海只有三家情报人员私下里接头才需要偷偷摸摸,却忘了铃木薰是在警惕泄密的可能性。

    “我们不需要躲藏,但还是需要隐藏的。”铃木薰在副驾驶上伸直腿其实有点困难,这车对高个子不怎么友好。“梅机关里有人想拉拢你师父。”

    “已经不是我师父了。”萧冀曦每回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都不大舒服,听起来太像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会说的话。

    铃木薰摇摇头。“战争结束的时候,一切都能恢复原样的——虽然人们比起原谅错误来更不容易原谅正确。”

    萧冀曦从不在这件事上和他争执,他是真觉着自己对,所以揣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其实日军里可能有不少这样的人,都被骗了,绑在战车上往粉身碎骨的深渊里狂奔,还以为自己走在康庄大道上。

    战争终究伤害的是两个国家,当然,战场在中国,能指责这一点的中国人远比日本人要多。

    铃木薰见他沉默,可能还以为他是在感伤什么,还特意安慰道:“你师父和白老板都是明白人,肯定能做到原谅旁人的正确这一点。”

    萧冀曦无奈的叹了口气。“就当是这样吧。你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我?”

    “我想让阮先生提前有些准备。”车里有些闷热,铃木薰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影佐先生其实是在借题发挥。阮先生加入我们的确会有些帮助,但帮助不大,他是在等阮先生拒绝。”

    萧冀曦仔细的思考了一下影佐祯昭想往哪个方向发挥,然后注意到了铃木薰的眼神,恍然大悟。

    “我?我不相信影佐先生没听说过去年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里的感慨不是作假,离去年那个师徒二人做戏的寿宴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然而他还是能很清晰的回忆起那时的情绪来。

    “他当然知道。但当合作的邀约递到眼前时,拒绝的人就不再中立了。”铃木薰包含深意的说。“那时就只剩朋友和敌人两种关系,而等阮先生成了敌人,总会对你有些影响。”

    萧冀曦苦笑。“我何德何能,居然能叫影佐先生惦记。”

    “在七十六号里,你是海军的一张牌。”铃木薰的神色很严肃。“影佐先生势必要对你有所针对,这是我的错,所以我有责任把这事告诉你。”

    “说了也没用。我早就说过,现在我上门,那叫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萧冀曦打了一下方向盘,半真半假的抱怨。

    而铃木薰只是笑。“我相信你总是有办法的。”

    萧冀曦觉得他话里有话。

    铃木薰现下还是住在老地方,他遇见虞瑰之后就带着虞瑰搬了回去,所以萧冀曦开起车来轻车熟路。

    天已经黑了,但是屋子里还亮着灯。萧冀曦远远的看着那盏灯,忽然觉得自己显得有些孤清寥落。

    因为白青竹还是在开她的书店,兰浩淼不肯把她也塞进七十六号。

    虞瑰听见了汽车的声音,把门打开了。铃木薰下车的时候萧冀曦坐在车里没有动,只是把车窗摇下来对着虞瑰挥挥手。“人我带回来了,检查一下有没有少零件。”

    他成功把虞瑰逗笑了。

    “萧先生要不要进来坐坐?”

    萧冀曦心想,她说话是很有女主人的风范了。

    “不了,晚饭吃的很饱。”言外之意是不想看这俩人腻歪。

    虞瑰也没有再留,萧冀曦开车走的时候铃木薰说了一句一切小心,萧冀曦相信他不仅仅是在说回去的路上小心。

    沈沧海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为那些花团锦簇的谎话大皱眉头。

    她忽然听见二楼很轻的响了一声。看了看无所觉的下人,沈沧海站起身来往楼上去。

    萧冀曦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但没办法,他不能正大光明的去敲沈沧海的门,消息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他把窗户重新关上转过身来的工夫,脑门上就已经被顶上了一把枪,于是只好举起手来,朝着沈沧海露出一个讪笑。

    “我还以为是毛贼,原来是萧队长。”

    萧冀曦想,沈沧海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至少有心情开玩笑。

第一百五十九章 别离

    其实沈沧海心情一点也不好。不过她得承认,看见萧冀曦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瘸了的腿另算——她也就觉着有些释然了。

    沈沧溟后来来找过她一次,还是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不肯和她好好说话。但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消息是他现在改为给国民政府干活,沈沧海也很高兴能从这话里听出一点自豪的意味。

    看来萧冀曦那一枪打得不错,或者说小林诚仓皇跑路的时机很不错,总算是把人给拽回来了。

    沈沧溟向沈沧海愤愤然说了萧冀曦正在七十六号供职,也讲了那次失败的刺杀。

    沈沧海很惆怅的想,现在她身边居然只有沈沧溟是肯说真话的。剩下的两个,都不知道领了什么样的任务,得把事情全都藏着掖着,不敢与亲近人讲。

    可惜沈沧溟说真话,她不能说。她看得出沈沧溟现下是个孤勇满腔的菜鸟,有些话说出来反而不美。

    只好对沈沧溟讲道不同不相为谋,劝他说既然萧冀曦放了他一马,以后也要礼尚往来。

    她其实也不止一次的想萧冀曦怎么样了,两人近一年多没见面,她只能从旁人只言片语中知道这人的近况,知道他孤身入虎穴还很是担心,连带对兰浩淼没有好脸色,几乎要以为兰浩淼还是嫉妒这位小师弟。

    当然,她知道的。所有人都过了任性妄为的年纪,国仇面前一切私恨都能放下。国共两党的血债都能暂且搁置,兰浩淼那点嫉妒心根本不算什么。

    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萧冀曦。他看起来苍白又疲惫,显然是劳心劳力的太多,沈沧海有点心疼他,但什么也没有说,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示意他坐下。

    萧冀曦赶紧拖过靠窗的一把椅子。他想自己的这个卧底其实当的挺失败的,至少沈沧海和阮慕贤都知道自己肯定不是真投了日本人。

    “这么晚了,你是来通知我跑路的吗?”她越过萧冀曦,把窗帘给拉上了。

    “差不多。”萧冀曦挠了挠头。“是通知师父能跑就跑。”

    沈沧海微微一愣,扯着窗帘的手顿了一下。她扭头看萧冀曦,神情难得的严肃。

    “说清楚。”她沉声道。

    萧冀曦就知道沈沧海会是这么个反应,老老实实的长话短说。“影佐想让我的履历显得更不好看一点,要上门找师父谈合作,就等着师父拒绝好让我为难。他本来也没那么看得起我,是叫铃木那小子连累的,算是陆海两军倾轧的结果。”

    沈沧海的手一直悬在半空,萧冀曦替那条胳膊酸的慌。

    “这消息哪来的?”

    “铃木给的,可靠。”萧冀曦飞快答道,一面已经站起了身。沈沧海手里那条倒霉的窗帘还没等完全合死就有被拉开了。“我不能久留,我那里可能有人监视,回去的太晚不成。”

    沈沧海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任由萧冀曦又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她看着萧冀曦很灵巧的身影,想起原先见过的一只狸花猫,应该是被人打断了一条腿,拿三条腿腾挪跳跃,居然也很灵活。

    这联想让忧心忡忡的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那天晚上之后,萧冀曦就一直在等。

    他知道阮慕贤一定会离开上海。阮慕贤从不怕与人为敌,但绝不会带累自己身边的人。

    沈沧海办事很麻利,把利害也陈述的很清晰,所以阮慕贤离开上海的动作相当之快,才过了两天,萧冀曦就得到了消息,说是阮慕贤往东北去了。

    他还得了一封信,是沈沧海当面交给他的,拆开的时候萧冀曦认出来是阮慕贤的笔迹。

    阮慕贤在信上说他去东北了,要是能找到萧冀曦的父亲,就跟他一起打游击,要是找不到,就自己拉一支队伍。诵芬堂那个大夫和白家找来的大夫都没让他的病有什么起色,他觉得苟活很没有意思,打算做一笔大的。

    “残躯报国,不枉此生。你与虎狼共舞,千万小心。”

    那行字叫萧冀曦湿了眼眶,他划了一根火柴把信烧干净了,看着那句话化为飞灰,总觉得怅然。

    他还问沈沧海为什么会同意。

    沈沧海显得很惆怅。她说:“师父想做什么从没人能拦得住。他在孤岛上过得不快活,我也想明白了,还是随他去,才能不留遗憾。”

    萧冀曦这才知道沈沧海也要走,师徒俩把生意一股脑丢给了李云生,看来二师兄那本来就半白的头发还得再白一些。

    从沈沧海说她也会去东北开始,萧冀曦就老老实实的等着挨骂。

    兰浩淼果然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不过他还算有些理智,没直接打上七十六号的门,而是笑眯眯的请萧冀曦赴鸿门宴。

    萧冀曦一进门就差点被喷了一脸口水。

    “他们离开上海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我事先一点风声都不知道?你把事情说清楚,究竟是什么叫这两个人抛家舍业的跑东北去了!”

    萧冀曦很无奈的后退了两步,让自己和愤怒的兰浩淼拉开一点距离。

    “是铃木给我的情报,事情紧急,我直接和师姐说了。”

    兰浩淼哼了一声。“那个叫昭和洗脑的家伙能给你情报?”

    “因为这事是陆军和海军的家务事,他自然觉着我和他是一伙的。”萧冀曦赶紧把影佐祯昭的企图给兰浩淼说了一遍,兰浩淼听完面色稍霁,但还是显得有些气不顺。

    “小日本不安好心,回头师父要是有事儿,我押上全组的人也要让他上西天。”

    兰浩淼说的又急又快,等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萧冀曦还直挺挺戳在自己面前,屋子里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萧冀曦就当没听见这话,不然兰浩淼肯定要恼羞成怒。

    他看着兰浩淼的神态起初觉得有些好笑,而后又觉得悲凉。

    兰浩淼当然是有理由愤怒的。东北在现在是何等的危险,他很清楚,沈沧海也很清楚。

    但沈沧海还是去了。说句不吉利的话,他们两个此生还有没有机会相见,其实是个未知数。

第一百六十章 该来的还是要来

    兰浩淼除了生闷气以外,似乎也没有旁的排解方法。

    还有另一桩事情也让兰浩淼很是不满。行动组的人又一次在针对七十六号的刺杀上折戟沉沙,而且失败的方式让萧冀曦想起来就忍不住苦笑。

    行动组弄明白了李士群的长相,从组里找了个人假装成算命的,把摊子就摆在七十六号的大门口。

    萧冀曦那天看见就觉得不太对,还特意去算了一卦试试这人深浅,打算要是这人只会胡诌八扯,就赶紧把他赶走别让其他人发现不对。

    没想到行动组在这一点上颇为藏龙卧虎。那位兄弟摸着萧冀曦的左手,说了一句话。

    “水往东流,永不回头。”

    萧冀曦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不敢叫他再说什么,只站起来说先生有真才实学不必为我这样碌碌之辈泄露天机,脚底抹油跑的比兔子还快。

    然而到下午的时候他就听任东风说,门口那个算命的瞎子已经被赶走了,还嘲笑那人居然招摇撞骗到了七十六号门口。

    也就是说这人在七十六号门口呆了半日,没等瞧见李士群出来就被迫结束了自己的行动。

    听说站长为这可笑的刺杀过程发了好大脾气,萧冀曦看见兰浩淼的时候就感觉他脸色比锅底还黑几分,所以还特意提醒白青竹要小心,别往枪口上撞。

    只是这些天一想到沈沧海要往东北去,他就忍不住的神游物外,想他父亲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通过信了,萧冀曦安慰自己战时这是正常情况,逼着自己不想别的。

    任东风在他眼前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萧冀曦才如梦方醒。

    “队长,您找我有事儿?”萧冀曦歉然的一笑。“对不住,我这昨晚没睡好,天太热了。”

    “是啊,今年的天实在热。”任东风看起来是深有同感。“是这样,今天一早上下头兄弟说抓了个人来,萧老弟可能会有兴趣看看。”

    萧冀曦看着他笑的怎么都像是不怀好意的一张脸,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但还是站起身来做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可得好好看看。”

    他跟着任东风一起穿过阴暗逼仄的走廊,来到尽头的审讯室。

    走过去的时候萧冀曦没忍住往两边看了看。牢房又空了几间,这些天似乎进来的少,出去的多,这是好事,代表着上海的地下情报机构很安全,当然,也解释了为什么任东风因为抓到一个人而显得喜气洋洋。

    门打开了,审讯室惨白的灯光让萧冀曦没忍住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吊在架子上的人。

    行动队抓到人,通常不论三七二十一先打一遍再说。架子上的人已经是个血葫芦了,但不妨碍萧冀曦看见他腿上一个弹孔。

    “看来抓他挺费工夫,还动了枪。”萧冀曦笑了一下,干巴巴的说。

    现在为了显示新政府优越之处,七十六号内部的指令是能晚上行动就不要在白天动手,能拿麻袋套了就走,就不要动枪。

    真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行动队上下对此怨声载道,不过萧冀曦听任东风安抚手下的时候说,等到汪先生真的当权的时候,行动队就可以解禁了。

    萧冀曦知道那不是假话,只暗暗地祈祷那颗埋在汪精卫脊椎里的子弹发作,可惜老天爷好像暂时性的聋了。

    又或者聋了一百年——不,三百年。

    任东风道:“这小子滑溜的很,黄埔出来的,个个都是人才。”

    他把黄埔两个字咬的很重,于是萧冀曦明白了,上面挂着的是他某一位同窗。

    萧冀曦叹了口气,吩咐站在一边的人。“我现在还真认不出来,泼桶水,把那一头一脸的血洗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让仔细观察他的任东风很是失望,心想这小子居然还挺心狠的。

    一桶水毫不含糊的泼了上去,把那些凝固的血痂冲了下来,露出一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比常人更加惨白的脸。

    萧冀曦抬眼看了看,心头一紧。

    是张子枫。

    这人早就在他生命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是萧冀曦记得周止说他是复兴社的人——复兴社,军统局的前身——他们两个现在是战友。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上海,又是为什么被抓住的。

    “认识。”萧冀曦的声音还很冷静,他知道早晚会是这样,他会遇见自己认识的人,而且站在一个敌对的立场上。

    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难免觉着悲凉。

    张子枫很艰难的睁开了被血糊住的眼睛,头顶的灯亮的叫人眼前发花,但是他还是认出了萧冀曦。

    从他调去第二总队开始,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了。萧冀曦穿着行动队的那身黑衣裳,站在审讯室的门边,望过来的眼神是漠然的。

    张子枫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什么都没有说。

    他见的多了。从蓝衣社到军统局,有不少伙伴都叛变了,他们都说“我是有苦衷的。”,可什么样的苦衷能抵得过四万万人的未来呢?

    张子枫本以为自己没什么热血,所以能干特务。

    之前看起来也的确是没有,他能很冷静的按照上面的命令去观察每一个同学,在被赶去第二总队的时候,也并未有什么悲伤或是愤懑的情绪。

    但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是有的,比方说他现在要是能动,第一件事就是给这位昔日同窗一个耳光。

    “张兄,没想到再见是这样的场景。”萧冀曦低头看了一眼,审讯室的地很脏,疏于清洗,压着层层叠叠的血痕,已经看不出原貌了。所以张子枫那口唾沫是泥牛入海,什么也算不上。

    不过他得记着。

    记着自己是为什么受了这样一唾。

    萧冀曦垂眼的时候允许自己眼里浮现出悲哀的神色,但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这点悲哀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掩盖的很好,因此谁都没有发现。

    “怎么抓到的?”他问任东风,看起来甚至有点好奇。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逐光者

    “废了不少功夫。”任东风对着萧冀曦的问题显得很是得意,看来他的确因为最近没什么成绩而急于表现。“这小子一来上海就被我们的人盯上了,滑溜的很,一直没抓住尾巴。”

    萧冀曦听见这话,心里忽然起了一点警惕。

    “怎么知道他有问题的?”他状似无意的问道,还顺手掏出来一盒烟来递给任东风一支。

    在七十六号里总见各式各样的香烟牌子,萧冀曦办公室里有一堆旁人送来的,数量之多让他怀疑那些人存心叫自己得肺病。

    萧冀曦又不抽烟,只在非得去地下室的时候点上一根,让烟草的味道盖过那些血腥和腐烂的气息,所以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被堆在办公室里,或许会在下一个雨季来临的时候发霉。

    他留下这盒揣在身上是因为它的名字切中自己心事。

    就叫光。

    这名字看起来有些露骨,但是不要紧,因为是日本牌子,所以没人能说什么。

    任东风已经渐渐知道了萧冀曦这个习惯,并不觉得他突然掏出一盒烟来显得奇怪,笑眯眯接过来,但只是顺手揣在了口袋里,捎带着和萧冀曦聊起了烟的牌子。于是萧冀曦知道了,任东风不打算和他聊这个话题。

    这已经足够了。

    他心下一沉,知道军统里也出了问题。

    心头忍不住涌起一股火来。他们在前线、在情报战场上拼杀,却总要有蛀虫和叛徒从身后冒出来,冷不防捅上一刀。

    但不能因此气馁。他们不是为这些蛀虫战斗,是为剩下的人,是为明天。

    “张兄,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人的。”萧冀曦微微的笑着,脸上肌肉跟着有点不自然的抽搐,很像是一个假笑。“这儿已经被新政府接管了,何苦还要来送死呢?”

    张子枫眼里有明亮的光芒,烈烈如火。

    一切肮脏的心思该在这样的眼神下无所遁形,那是消融冰雪的太阳,刺破黑暗的阳光。

    这是萧冀曦从来不曾见过的,在他的印象里张子枫是个苍白而沉默的青年人,总是在角落里捧着一本书,书后面是一双审视的眼。

    审讯室里的其他人都有点不自然的挪开了眼睛,而萧冀曦很坦然的和张子枫对视着。

    至少现在为止,他还有这个资格——萧冀曦打心眼里希望,这资格他能一直保留。

    但这样的坦然让张子枫出离愤怒了。在他看来一个叛徒凭什么敢这样坦然,萧冀曦应该羞愧的无所遁形,哪怕是恼羞成怒的挥起鞭子来也好,唯独不该这样与他对视。

    “你还记得自己在党旗底下说过什么吗?”

    有铁链轻微抖动碰撞的声音,是张子枫气的发抖。

    “发誓这件事儿,本就是用来违反的。”萧冀曦这样回答他。

    而任东风则忽然在后面很高兴地拍了拍巴掌。

    “看来叫你来是对的,这小子一晚上没有说话,见了你居然开口了。”

    萧冀曦看着张子枫头上那根跳动的血管,又看了看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

    他想,情报系统的人不仅是战士,还是更为坚毅的战士。

    “看来我还有点干审讯的天赋,要是地牢能干爽点就更好了。”他笑着领了任东风这句不怀好意的夸赞,弯腰揉一揉自己的膝盖。

    其实那里暂时还是正常的,他只是意识到自己在还在战场上。

    “这你得跟上头说去。”任东风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他其实也不太喜欢下头的腌臜气息,看萧冀曦见着老同学依旧能谈笑自若抓不住什么把柄,也就不想再留在这里,于是说道:“那这儿就交给老弟了,务必叫他吐点东西出来。”

    “这我可不敢打包票,尽力而为吧。”萧冀曦说着从墙上拎了根鞭子下来,手指握紧的时候他有点反胃,但是他知道这事情他必须去做。

    张子枫来上海一定是为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任东风朝审讯室里的人使了个眼色,自己离开了。

    门关上的时候,萧冀曦飞快的看了一眼留下来的行动队队员。很巧,也是平时老请他代为加班的一个。

    “说句实话,我不大想和你动手。”萧冀曦对着张子枫叹了口气,这是场面话,张子枫果然也只是回以冷笑,还闭上了眼睛,一副不屑说话的表情。

    审讯其实是个体力活。

    不过任东风应该只是想看看他的态度,所以等萧冀曦揉了揉手腕往后退一步的时候,王闯很乖觉的接过了鞭子。

    萧冀曦感慨道:“平时你们就干这个?真不轻松。”

    王闯扮了个鬼脸。“谁乐意啊?九成都是无用功。不过为了混口饭吃,还得乖乖听话啊。”

    “怪了。”萧冀曦说道“小时候我爹拿皮带抽我,没觉得有多疼,咱们这鞭子是不是有什么玄机啊?”

    王闯笑了。“瞧你这话说的,那能一样吗,光这鞭子,上头都是有倒刺儿的。”

    萧冀曦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凑到张子枫身前去看。

    血腥气钻进他鼻孔,让他有些反胃。

    他用身子挡住了王闯的视线,手指间是一把小刀片。他想把刀片塞进张子枫的衣服里,张子枫却忽然动了动。

    两人又有了短暂的视线交流,张子枫望着他,眼神似有明悟。

    张子枫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萧冀曦看出他说的是两个字。

    “秋风”

    萧冀曦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口浓腥的血落在他脸上,王闯的惊呼里萧冀曦异常的平静,甚至没忘了把刀片揣回去。

    跟血一起落下来的是张子枫的半截舌头。萧冀曦本来是想给他把刀的,那样或许死的会不那么痛苦。

    他退后两步,那块肉就了无生气的从他身上掉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萧队长,您没事儿吧?”王闯大呼小叫着医生,等胡杨急匆匆冲进来的时候才想起问道。

    萧冀曦慢慢的摇了摇头,并下意识的点了一根烟。

    这是他第一次把烟雾吸进自己肺里,辛辣的气息在他胸腔中弥漫,让他咳嗽起来。

    然后他抹了抹自己一脸的眼泪,说:“妈的,这玩意真呛。”

第一百六十二章 秋风

    张子枫已经被放了下来,他在地上平躺着,眼神光已经涣散开来。

    萧冀曦没有再看他,他靠在墙上,感觉后背的冷汗正在一滴滴的往下流。

    胡杨直起身子,冲两个人摊开手。

    “没救了。”她很平静的说。萧冀曦想,对她这种平静是不能加以责怪的,因为她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胡杨收拾了东西要走,路过萧冀曦的时候停下来看了看他。“你的脸色不太好,是因为这个人?救回来了也没有用,肯咬舌自尽的人,你还能逼着他说什么呢?让他写下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

    萧冀曦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出离愤怒。

    “他会。”

    这一句话被闷在喉咙里,极低的一声,胡杨没有听清,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他会写字!”萧冀曦抬起眼来,那一瞬间的眼神应该相当吓人,因为胡杨往后退了两步。

    “对不住。我只是——他是我在黄埔的同学。”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胡杨嗤笑一声,踩着高跟鞋飞快的离开了。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击的声音很清脆,砸的萧冀曦眉头发颤。

    “队长,这......怎么办?”王闯还是第一次见萧冀曦高声说话,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上来问。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怎么办?”萧冀曦强逼着自己恢复正常,他冲着王闯翻了个白眼。“以前你没处理过尸体?”

    王闯显得有些犹豫,“这回这个不是——。”

    “没什么是不是的。”萧冀曦推开了门,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一分钟也多待不下去了。“进了七十六号的刑讯室,就都是敌人。”

    萧冀曦想,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给任东风通风报信那个人找出来,如果能办到的话,把那人的舌头也砍下来。

    任东风迎面撞上萧冀曦,被这个满脸是血的人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咬舌自尽了。”萧冀曦回答道,用力的搓了搓脸。“时候挑的好,估计就等着临死也要恶心我一把。”

    任东风看了一眼跟上来的王闯,王闯点点头。

    于是任东风挂上了笑。“这事闹的,让老弟受惊了。这些人呐,知道扛不住咱们的大刑,都是想着法儿的找死。”

    “我没事。战场上什么没见过。”萧冀曦也跟着笑,两个人看着是兄友弟恭一派和平的样子。“这两年还真是不经事儿了,刚还真就被唬了一下——这一脸血不好看,我去洗洗。”

    凉水拍在脸上,让萧冀曦的脑子也跟着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想了想自己学过的那点跟踪潜行的技巧,觉得那很不够看,想糊弄任东风还差了很远的距离,搞不好会打草惊蛇。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军统内部有七十六号的眼线?”兰浩淼听萧冀曦这么说,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确定?”

    “张子枫被捕,我看任东风那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萧冀曦咬牙切齿的说。在这里他是终于可以卸下伪装,所以兰浩淼其实应当抽空心疼一下自己黄花梨的椅子,那扶手都快被掰折了。

    “张子枫。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你确定他是咱们的人?”兰浩淼沉吟道。

    “他是我在黄埔的同学,那时候就已经在复兴社任职。”萧冀曦神色郁郁的答他,总算是意识到自己赔不起那椅子,把手给松开了。

    “资历倒是不浅。”兰浩淼叹息一声。“党国人才就这么报销在七十六号里,实在可惜。”

    萧冀曦微微犹豫了一下,兰浩淼注意到了他的犹豫,转过脸来。“有话直说。”

    “我在想,他的死是不是我造成的。”萧冀曦轻声说。“我想给他一把刀的。七十六号的手段太难熬,同学一场,我不能看着他死的没有尊严。他可能是意识到什么,给我留了一个口信就咬舌自尽了。”

    兰浩淼先是横眉立目,然而此刻训斥萧冀曦于事无补。

    “你糊涂。他要是没死成,万一翻供,你又该如何?——他给你留了口信?”

    兰浩淼的眉头紧皱着。这不太对劲,如果张子枫是个老特工,又不惜自杀也要保守秘密,他不应该对萧冀曦透露什么。

    因为萧冀曦拿出那把刀来可能就只是一时心软,张子枫完全没法借此判断他是哪边的人。

    “对,我看的很清楚,他说的是秋风。”萧冀曦点头。那一幕在他脑子里生了根,做梦的时候还在一遍遍闪回。

    秋风,到底什么是秋风?他想那应该不是一个卧底的名字,因为张子枫是不会信任他的。

    兰浩淼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眉头略略松开了些许。

    “怎么?”萧冀曦问道。

    “看来这个张子枫,是从家里来的没错了。”兰浩淼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椅子扶手。

    做特工的都爱平时就让人看见这个敲东西的习惯,关键时候传消息也能不那么突兀。

    “今早我才接到消息,说是李士群他们拟了一个计划,具体内容未知,应该和针对重庆方面的行动有关,名字就叫秋风。”

    萧冀曦恍然。

    这事情当然是可以和七十六号里任何一个人说的,是卧底的人知道了会想法子去找,不是卧底的人知道了,也不过是得到一条重复的消息,或者一道催命符。

    毕竟七十六号的绝密计划是对自己人也严防死守的,不该知道的人要是知道了,大抵都不会好过。

    “我是不是要找出这个计划?”萧冀曦觉得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总算心头松快一点。

    虽然张子枫传出来的这个消息没有用,可他就是为这个计划而来,自己要是能拿到这计划,也不算他白死。

    兰浩淼一脸严肃的点头。“这是当然。只不过在那之前,咱们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笑的带着点杀气。

    “把军统里头这根钉子挖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狗胆包天的,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第一百六十三章 画作

    七十六号行动队的人都发现两个队长的关系似乎陡然之间变得好了不少。

    上海照旧是热,没有一点入秋的意思。萧冀曦惦记着那份计划,总觉得秋风这个名字起的是意有所指,只怕是这个秋天就要有动静。

    但这种级别的机密,应该是连任东风也不知道的。

    萧冀曦注意档案室的人已经有几天了,不过没有贸然搭话,实在容易引起怀疑。

    那是一个苍白沉默的年轻人,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

    在七十六号里他像是个幽灵,因为职务的原因,他并不与其他人过多的接触。

    萧冀曦只知道他叫丁岩,有回和油耗子说起这人,油耗子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都传那是丁默邨的私生子,所以才能这样得信任。

    这话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即便机密档案都是单独存放连档案室的人也摸不着,其余的档案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

    要不然铃木薰没准真会想办法把萧冀曦调到档案室去。

    “队长,这是近来审讯的情况。”萧冀曦把手边的一摞子档案递给任东风。“一个月里死了三个,昨晚抬去医务室那个转送医院了,胡杨说要是能撑过今天就还有希望。”

    进了行动队之后,他主要就是在做这个事,任东风不好把排挤做的太明显,萧冀曦就领了一堆看上去像是文职人员的活计。

    “这群人下手越来越没轻重了。”任东风看起来很不满。“问出话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倒是死的这几个可惜了,仔细审审没准能发现不少东西。”

    萧冀曦只是打着哈哈安慰他。“这不是那两个得力的兄弟叫军统局的人暗杀了,下面都是生手,得慢慢来,急不得。”

    起初兰浩淼还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让行动组对这些小卒下手,现在倒是明白了。

    这时候一旁的电话响了起来,任东风皱着眉头接起来,只听了两句,神色就变得十分凝重。

    “我这就去,这就去。”

    萧冀曦看的很清楚,任东风说这话的时候脑门上沁着冷汗。

    “处长叫我现在过去。”任东风扔下电话,目光在桌上那摞档案上扫了一眼,最后还是道:“萧老弟,这档案就麻烦你送去归档了。”

    萧冀曦应了一声,还很关心的看着任东风。“队长,你脸色可不太好,这么过去没事儿吗?”

    他心里清楚,大概是昨天半夜的抓捕行动处里很看重,所以任东风办砸之后要遭申斥。

    不过这火烧不到萧冀曦头上,萧冀曦昨晚忙着对这一摞档案加班没参加行动,而且一直留在七十六号,只有白青竹知道他加班傍晚来送了一回饭,送出去的时候食盒还被检查了个底朝天。

    但是他们不知道最后两个人临别抱那一下,萧冀曦在白青竹背后拿手指划了个‘J’。

    意思是家里来人被发现了,叫她赶紧去找兰浩淼。

    早上看任东风一脸晦气,萧冀曦就知道人是没抓着,现在任东风肯定是去吃排头的。

    萧冀曦抱着档案,在档案室的门口敲了两下门。

    丁岩在里头说:“进来。”

    开门的时候丁岩从桌子后面抬起头来,他看上去愣了一下,眼睛都睁大了一圈,似乎是经历了一点很痛苦的回忆才开了口。

    “你是......一队的副队长吧?”

    萧冀曦想,难为他还知道自己的职位,大概是因为特征太明显的缘故,就算在两耳不闻窗外事,想对行动处的瘸子全无所知也不是件很简单的事儿。

    “我们队长被处长叫走了。”萧冀曦走过来把那摞档案放在桌上。“这是一队这个月的行动记录,你看看要是没有问题,给我签个条子。”

    丁岩推了推眼镜,低下头去翻看档案。

    萧冀曦打量着档案室,这里更像是一个故纸堆,有太多无用的信息堆在一起,想找到秋风计划只怕是很难。

    但是以他的眼光来看,墙上那风景画的存在有点突兀了。

    丁岩推了推眼镜。“你在看什么?”

    “看画。”萧冀曦冲丁岩笑了一下。

    他注意到丁岩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就觉得自己猜的不错,装着对此亦无所觉的样子,把话说完了。

    “看着像是莫奈的风格——不是真货吧?”

    “我临的,翁费勒的塞纳河口。”丁岩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眼里忽然出现一点很兴奋的光。“你也懂画?”

    萧冀曦当然不太懂,全托白青松的福。白青松从前热爱绘画,只不喜欢中国画,用白老爷子的话说是只对着些色块发癫,他尤其喜欢莫奈,后来专心经商了,屋子里也挂着两幅自己临的画。

    里头可巧就有这么一张什么什么河口,萧冀曦觉得自己有时候运气真不错。

    “我不大懂,有位朋友很喜欢,且也自己临过。”

    估计是这时候找个志趣相投的人不大容易,丁岩签条子的手停在半道,迫不及待的问:“这——可否引荐一下?”

    他舌头像是短暂的打了一个结,应该是不知道萧冀曦的名字。

    “他现在大概已经不肯见我了。”萧冀曦苦笑一声。“不过你要是愿意去看看,我可以把地址给你。”

    丁岩那一瞬间看起来是很想追问一下为什么。他那流于表面的喜怒让萧冀曦觉得有些惊讶,原来七十六号里也不全都是老于世故的人精。

    不过最后他还是没真的问出来,只是把签名条递过来,说:“有机会我一定去。”

    兰浩淼显然没想到他能有这个运气,这么快就找到了一点头绪,对着他啧啧称奇,说他是个做情报的料子。

    萧冀曦则显得很严肃。“不确定那里究竟是什么,而且对怎么把东西弄出来,我还没有头绪。万一里头不是,还会打草惊蛇。”

    兰浩淼则拍拍他的肩膀。“放轻松些,里头肯定不会是废纸,咱们一块想办法。”

    萧冀曦想,这办法只怕还得从白青松身上找。

    要是两个人一起被白青松扫地出门,能不能算作患难之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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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857/ 第一时间欣赏为君整肃乾坤清最新章节! 作者:怒海苍岚所写的《为君整肃乾坤清》为转载作品,为君整肃乾坤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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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整肃乾坤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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