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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姒锦     御宠医妃txt下载     御宠医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6章 要找媳妇儿

    夏初七这货说话,向来彪悍。

    一句“祖宗”吼出去,半晌儿没有听见赵樽说话,她自己却是愣了一下。她原是习惯了开玩笑,在后世这样骂一句,没有人会说什么,可想想赵十九这家伙是一个迂腐的古人,“祖宗”是拿来供奉的,可不是拿来骂的,不由也有点心虚。

    仰着头,她嘻嘻一笑,正准备向他道个歉,却见他支起身子,冷哼一声。

    “有辱斯文。”

    见他没有生气的意思,夏初七松了一口气,伸手挽住他的脖子,压着声线儿就笑问,“骂人是吧?晋王殿下您贪慕女色,夜闯深闺,强压人妻,道德败坏,与我相比,究竟哪一个比较有辱斯文啦?”

    赵樽不回答,手臂一紧,死死地勒住她的腰便低下头,在她受不住痒痒的吃笑声里,寻到她软软的唇,狠劲儿地啃。夏初七先是咯咯直笑,可在他力道极猛的亲吻里,鼻端充斥着他身上轻幽的香味儿,这些天来的想念一刹那悉数冒入脑海,不过只小小挣扎一下,也反手抱紧了他。

    黑暗模糊了人的视觉。

    可黑暗却让人的触觉与心绪更为敏锐。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吻着,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也没有什么传说中天雷勾地火的猛烈,就那么拥抱,亲吻,口沫与渡,耳鬓厮磨。好一会儿,他才侧躺过来,纳了她在怀里,就着那喘不匀的呼吸,轻声问她。

    “阿七还没回答爷的话。”

    脑子都被亲懵了,夏初七还记得什么?

    “哪一句?”

    他低下头,亲一下她的额。

    “这几日,可有想爷?”

    想么?不想他才怪了。

    但女人么,最是喜欢口是心非。

    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她慵懒地靠着他,手指头一下下有节奏的在他喉结上画着圈儿的玩耍,只觉得指下那一处硬硬的,顺着她手指的滑来滑去,很是好玩。轻笑一声,她索性用指甲去轻轻地刮它,刮得兴起了,还极为讨厌地接了一句。

    “您要带了银子,我便想你。您若没带银子,我才懒得想你。”

    赵樽手臂一紧,使劲勒她一下。

    “不知羞的……”

    在她吃痛的“嘶”声里,他掌心抚上她的脸,温度烫得惊人。

    “分明是有人耐不住深闺寂寞,约了本王来共叙旧情,同享敦伦的?难不成是爷记错了?”

    “敦伦”这个词儿夏初七以前不懂,其实也是新近才学会的。这不是要大婚了么?那从来没有生过孩儿的诚国公夫人,便亲自言传身教了她许多“敦伦”之事,她这才晓得,“敦伦”这个听上去刻板、神圣、严肃的词,竟然是指夫妻房丶事。

    先前她就有些想笑,如今又听赵樽说来,想到国公夫人那张脸,不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劲儿在他胸口处霍霍着,“叽叽叽”像一只偷到了油的小老鼠。

    “好好好,我孤单,你寂寞,我两个都难熬,行了吧?那爷,反正大婚的日子近了,今夜正逢月朗星稀,天气甚好。虽说没有红鸾照,没有花烛烧,也没有合丶欢帐,但我将就一下也是可以的……”

    她捻调掐词的学了时下女子的忸怩劲儿把这段台词念完,自个儿已经笑得趴在他怀里了,可他却没有笑,只在黑暗里静静的看着她,似乎根本就没有当她是玩笑似的,忽地一个翻身便压过来,脑袋蹭在她的颈窝儿里,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好,爷也将就一下。”

    将就他个大头鬼啊!

    这货不是一直很能绷得么?

    拍了一下他厚宽紧实的背,夏初七“去”了一声。

    “行了别闹了,一会儿闹得有些人难受了,我可是不管的。好吧,我看你今儿晚上翻墙越户的也辛苦了,特地给你做了好吃的,就放在桌上呢。自己起来去掌了灯,尝尝味道,可有精进?”

    她想把话头扯开,赵樽却是不允。

    “阿七不将就了?”

    “……不将就。”

    “那你敢戏耍爷,怎么补偿?”

    开个玩笑也要补偿啊?小气鬼!夏初七嘟了嘟嘴巴,抬头看着他,借着窗外的月色,看着他棱角分明如精工雕琢的脸,一双浅眯的眸子,便多添了几分氤氲之气,声音也柔了几分。

    “您想要怎么补偿呢?”

    赵樽没有说话,鼻尖贴上了她的鼻尖。

    慢慢的,他的手指抚上了她的唇,意有所指的“嗯”了一声。

    “阿七得主动点。”

    夏初七哑然,嘴唇颤了一下,双颊顿时像被火烧了一般,耳朵尖尖似乎都快要着火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张口就咬住他不安分的手指,直到听得他“嘶”了一声,才放开嘴去。

    “还敢不敢胡说八道了?”

    赵樽束了她双手按在枕头上,情绪不明的冷哼一声。

    “不乐意就算了!还敢狠心咬你家爷?该当何罪!”

    听着他不怒不愤却略带了一点儿委屈的声音,夏初七突然有些心疼他了。想想他老大一个男人,活了二十多岁了,也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儿,确实也“惨”。做了一番深刻的思想斗争,她心里挣扎来挣扎去,跃跃欲试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先吃东西……这个事,一会,一会儿再说。”

    赵樽定定地盯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扬,随即起身去点了烛火,坐在桌案边上,揭开那个檀木食盒的盖子。等他看见里头那七块方方正正的玫瑰糕时,目光稍稍深了一下。

    “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很惊喜?”夏初七懒洋洋的倚在榻上问。

    赵樽转过头去,看着她在烛火下洋洋得意的小样子,还有那一双水汪汪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眉头微微皱了一皱,将食盒拉了过来。

    “起来侍候爷吃。”

    单手撑着脑袋,夏初七侧躺着,眼睛眨了一下。

    “有没有搞错?吃东西还要人侍候,你要不要我帮你张嘴呀?”

    “倒水!就你那臭手艺,爷怕噎着。”

    知道这货向来没什么好话,夏初七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儿,伸了个懒腰,她弯着唇一笑,走到外间去灶火上拎了温着的水,给他倒了一杯放在桌上,这才打着哈欠坐在他的身边儿。

    “倒水一次,十两。”

    “爷刚亲了你一回,抵销了。”

    “不对不对,如今我身价不同了。郡主了,得加价,二十两。”

    赵樽雍容高华地咬一口玫瑰糕,淡淡瞄她一眼,有些感慨。

    “二十两?二十两可以买两个媳妇儿了。”

    夏初七低低笑了一声,随手拂了一下披散的长发,托着腮帮看他吃东西,脸上很是欢愉,语气却是不屑,“行啊,没问题。赶紧的吃完了走人,带着你的银子,去多买点几个媳妇儿回府里,少来招惹我。”

    “说真的?”赵樽撩眉。

    “自然是真的!谁稀罕你?多少好男儿排着队等我呢……”

    “那爷可真走了?”

    他作势就要起身,气得夏初七就拍他。

    “你敢!”

    手刚挥出去,就被他顺势捉住了,握在掌中。

    她抽手,他却不放,只是唇角带着一抹促狭的浅笑,看着那只细白柔嫩的小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圆润指甲,指甲上晶莹剔透的粉润光泽,不免有些爱不释手。

    “爷的阿七,什么时候也长得娇滴滴的了?”

    娇滴滴?夏初七肉皮子一紧,汗毛都竖了起来。

    “赵十九,你敢再肉麻一点吗?”

    赵樽黑眸一眯,显然不太明白她话里的“肉麻”是什么意思。可大概习惯了她时常冒出一些不太容易理解的词,也只是默了一下,大抵悟到了意思也不再多问,眸子专注地看着她,眼波流转间,那灯火阴影下的面孔越发威武昂扬。

    “肉麻……?”

    慢慢的,他执了她的手,凑到唇上吻了一下。

    “味道不错。”

    夏初七面上一红,“夸人,还是夸糕?”

    这话在赵十九面前,显然是自找麻烦。

    那货眉头一皱,放开她的手,拎了一个糕来。

    “糕比人,胜一筹。”

    暗暗磨着牙,夏初七瞪他,“谢了!既然这糕这么好吃,那您可得全部给我吃完啊?我辛辛苦苦做的,不多不少,正好七个,要是不吃完,看我往后还给不给你做。”

    七个确实有点多。

    而且夏初七发现了,其实赵樽并不爱吃甜点。

    瞄了她一眼,赵樽面色不变,“罢了罢了,阿七如此记仇,爷便说实话了。玫瑰糕好吃,却是不如阿七好吃。谁知美人意,消魂别有香?”

    夏初七不是一个脸皮薄的姑娘,往常说过比他更加没脸没皮的话,也听过各种各样的荤段子,眼皮儿都不眨。可人就是这么奇怪,要是她不在意赵樽,与他说什么也都无所谓。可正是因为在意了,这个男人被她放在心里了,哪怕是一句很正经的话,也能被她听出别有“余韵”来。

    面颊一红,她斜睨过去。

    “流氓!”

    赵樽唇角微牵,隐隐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小流氓。”

    窗内红烛轻燃,窗外芭蕉影稀。

    两个人坐在一处,吃着糕点,几日未见的思念之心,其实也没法子互诉衷肠。闪闪躲躲的语气里,都是那种说又不知如何说,不说又觉得心里闹得慌的初恋情怀。还有,便是深夜独处时,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窘迫。

    要换了后世……

    一个男一个女,一个喜一个欢,在这样的夜晚,必然不会让床单儿空惆怅。

    可这是在大晏朝……

    夏初七心里“怦怦”跳着,好一会儿才拉回自个儿飘远的思绪,又拎起一块儿玫瑰糕来往他嘴里送去,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口将她的手指吃下去,轻轻在口中吮了一下。

    从手指到心的距离有多远她不知道。

    只知道,这动作赵樽做出来,实在太要命了。

    就那么一下,她整个身子便热了。

    “讨厌!”

    赵樽眸子微暗,“傻瓜!”

    两个人说来说去,嘴里就没有听见半句好话。

    一个“讨厌”,一个“傻瓜”。

    可恋人之间的情绪却是那么的微妙,“讨厌”吃着糕点,总是看向“傻瓜”。“傻瓜”端着茶水,生怕“讨厌”噎着,不停地又是拍背,又是递水,那默默温情,看上去“讨厌”不像是真讨厌,“傻瓜”也不像是真傻瓜,“讨厌”刚毅俊朗,“傻瓜”娇俏可人,一来一去,你瞅我瞄,这情景看得那窗台鸟笼里的小马心神荡啊荡啊,时不时发出几句“咕咕”声……

    窗外的月光都醉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阿七……”

    吃了几块玫瑰糕,又漱完了口,赵樽终是想到了他的补偿。

    “爷吃饱了,可以了?”

    一听他浅醉般醇厚的声线儿,夏初七眼睫毛狠狠眨动着,只觉得心窝子里像在涨潮。一浪扑向一浪,一浪高过一浪,一张脸憋了个粉腻腻如那白玉染红,一出口那声儿像是甜腻腻的糕点入口,融化,融化……

    像要上战场一般,她下定了决心。

    怕什么?反正早晚都是他的人,两口子之间做啥不应该?

    瞄他一眼,她轻“嗯”一声儿,瞄向不远处的罗绡软榻。

    “榻上去呗?”

    赵樽看着她,唇角不着痕迹的跳了一下。

    “阿七……?”

    “去不去?”夏初七又臊又不安。

    赵樽眉梢跳了一下,也就不再多言,犹自脱靴上榻。

    看着他,看着他,夏初七口中那唾沫越来越丰富。咽了又咽,咽了又咽,眼皮儿反反复复地眨动了好一会儿,她才无奈的羞赧开口。

    “那什么啊,先说好。这个事,我,我也没有做过的……”

    “嗯?”赵樽定定看着她,期待下回分解。

    “嗯什么嗯?”

    夏初七坐在他的边上,微微咬了下唇,不好意思地拿小眼神儿去瞄他,看得出来,她心里很是不平静。欲说还休,欲言又止,面上似乎还带了一点不明不白的尴尬,就连鼻尖上都添了一点细细密密的汗……

    “我可告诉你啊,我要做得不好,你别瞎叫唤?”

    赵樽眸底噙笑,“唔”了一声。

    “无事……”

    又是一咬唇,夏初七犹豫了一下。

    “不行。你,你那个,你先闭上眼睛。”

    赵樽深深看她一眼,果真闭上了眼睛。

    见他老实了,夏初七的胆子也大了许多,低下头来,她仔细审视一下他紧闭的双眼,确定他没有偷瞄的意思了,这才放下心来,压抑住狂乱的心跳,手指慢吞吞地搭上他领口的盘扣。一颗,又一颗,再一颗,颤着手解开了盘扣儿,好一会儿,手才落在了他的玉带之上,松开,又往下……

    “阿七……”

    赵樽猛地睁开眼睛,眸底除了欢喜,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笑意。

    “你这是要做什么?”

    夏初七磨着牙,脸蛋儿已然烧得通红。

    “明知故问!不是你要我找偿给你的么?”

    赵樽眸色微闪,一本正经地望着她。

    “爷只是要亲个嘴,阿七你都想到什么了?”

    夏初七双眼圆瞒,微微张开的唇,再也闭不上了。

    她敢保证,要是那匕首还在手上,她一定能立马捅死他。赵十九这货简直就是人间极品祸害,闷骚到了极点的贼人。丫故意引导她胡思乱想,然后哄得她心甘情愿的应了,却又在最后关头来戏耍她,让她丢脸,弄得她好像很坏,很色一样……

    心脏“怦怦怦”如在敲鼓……

    夏初七咬着下唇,瞪着他一字一顿。

    “赵十九,你,真,贱!”

    赵樽大袖微拂,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头,声音哑了。

    “阿七,爷怎会舍得那样待你?过来,躺好。”

    “躺个屁啊躺?”

    夏初七心里憋了一团没处发泄的火,恶狠狠地拍开他的爪子,赌气地转过身子去,不再搭他的话。可腰上一紧,他却突地勒紧了她,往那榻上一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她给压在了下头。一时间,榻上流苏“沙沙”直响,榻楣的珠帘“哗啦”声声,她难堪的挣扎了几下,恼羞成怒地吼他。

    “赵樽你个混蛋,你还想做什么?玫瑰糕也吃了,玩笑也开完了,你还不赶紧留下银子,回你的晋王府去。那里有的是小娘等着你回去睡……”

    赵樽扬了一下眉,低笑。

    “爷就乐意睡你。”

    嘴里哼哼有声,夏初七气恼得不行。不情不愿地挣扎着,却被他束缚了双手,等指尖儿上的凉意被他干燥的大手温暖了,她的气儿也就下来了。

    “算了,老子懒得理你——”

    赵樽松了一口气,一只手揽了她的腰身,把她的身子贴在他滚烫的身前,唇角泛出一抹笑意,“不气了?阿七,你若是真是想得慌,爷自然也不介意……”

    想得慌?

    他全家都想得慌!

    夏初七恶狠狠瞪着他,觉得祖宗的脸都被她丢脸了。

    “去去去,这辈子你都别想了……”

    赵樽黑眸一深。

    看着她,他没了声音。

    夏初七急吼吼的喘着气儿,也没了声音。

    屋子安静了下来,除了呼吸,什么也没有。

    四目相对,暖昧的气息在彼此间流转。他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再握紧,紧得不能再紧时,她觉得再来一下,她都快要被他给勒死了,可他却再也没有动弹,石化了一般僵硬了好久,那一双手又慢慢的松开,松开,再松开,直到他高大的身子“咚”的一声,翻倒在她的身侧,平躺下来,半晌儿不说话。

    夏初七大口呼吸着,心脏“怦怦”直跳。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

    她当然晓得他身子刚才兽化得不行,知道他很想。

    “初哥初妹”在一起,又是在这样的时代。

    那尴尬,实在不好提。

    “怦怦怦”——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得更欢?

    夏初七到底是一个现代人。她懂得,在赵樽看来,这样子夜闯姑娘房间,并且做出这样离谱的事,已经是很僭越了。与她仅仅只是羞涩不同,他的心里不知道有多挣扎呢?

    默了好久,她低低的促狭一笑。

    “怎么闷着了?”

    身边儿,传来他带着喘的低叹。

    “一个月而已。”

    像是对她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他闷闷的声音,乐得夏初七“噗嗤”一声,忍不住松开了紧绷的身子,故意伸手过去,碰了他一下。可只一碰,便察觉到他身子硬绷得不成样子。于是乎,为了不显尴尬,她眼珠子转了转,换了话题。

    “晚上还回去吗?”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其实这话题也一样尴尬。

    赵樽侧过头来,黑眸炯炯的盯了她片刻,突然张开手臂。

    “阿七,来爷怀里……”

    抿着唇一乐,夏初七乐呵呵地滚了过去,任由他抱了,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却听见他暗暗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扶在她腰间不再乱动。

    “不回了。”

    心里怪异的一暖,夏初七“嗯”了一声,挪着身子靠他更近。

    “外头那些事,你都处理好了吗?”

    这一回是真的岔开了话题。

    赵樽静默了片刻,一只手轻拍着她,语气淡淡地回应,“军心不定,民心则不安,民心不安,社稷则不稳。兵变事情虽然解决了。可京军的军事主官调度却是在所难免。”

    夏初七自个儿就是军人,又怎会不了解其中的意思?

    一个人在一个窝子里待久了,人就熟了。人熟了,感情就深了。当兵的人,大多只听顶头上司的话,军事将领频繁调度,兵与将则不熟,不熟则不会生变。这个道理,古今通用。

    “头痛吗?”她没有问太多,手在他腰上捏了捏。

    轻“嗯”了一声,赵樽拉近了她,下巴搁到她的头顶。

    “阿七,今年六月,最迟八月,我们便可北上了。”

    四月初七大婚,六月北上,真是一个美妙的计划。北平府,想想那个地方,夏初七心里其实也是温暖的。几百年之后,她曾经也出生在一个历史上叫做北平府的地方。

    默了片刻,她微微侧一下身子,抿着嘴儿笑着,抬手顺了一下他的头发,又收回手来,双手来回搓动着,等手指头都搓热了,才重新在他太阳穴上慢慢揉了起来。

    “爷,这些日子,我得找找我表姐,有好些事,我得办。”

    赵樽轻唔了声,闭着眼享受着她手指的轻柔,隔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阿七,有一件事,爷得告诉你。”

    “什么事呀,这么严肃?”

    赵樽拉下她的手来,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语气凉凉的说,“大牛的家眷从青州府过来出了事,他未婚妻室死了。爷派人去查了,这事正是锦宫的人干的……那锦宫当家的,已然伏法。”

    什么?

    心里讶异万分,夏初七几乎下意识坐起身来。

    “你说,袁大哥他……死了?”

    赵樽拉她躺下来,纳入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是。”

    一个“是”字,代表一个人生病的终结。

    同时也让夏初七将事情联系了起来,那日,她去锦绣楼见到虎子的时候,虎子说,袁大哥接了一单大买卖,领了兄弟们出了京师。当时她根本就没有当一回事儿,可竟然会有这么巧,原来袁形接的“大买卖”,居然就是去伏击陈大牛的家眷,并且还砍了他未过门的媳妇儿?

    到底是谁?

    是谁花钱,要买陈大牛未婚媳妇儿的命?

    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她心脏一阵狂乱着。

    “爷,不瞒你,先前我去打探我表姐消息时,知道她曾经与袁形接触过,我怕这件事也与她有关。你,你那里可有她的消息?”

    赵樽低头看了她一眼,掌心暖暖的顺着她的后背。

    “爷派人查过了。那些都是男人,没有妇人。”

    稍稍放下心来,夏初七嘴里说不出来的涩意。

    “我有些不太明白,怎么会是这样的呢?爷,我认识袁形。他这个人很江湖气,为人也很仗义,还曾经帮过我。他带的锦宫,虽说是捞黑的,吃的也是偏门饭,可他说过,向来不会与朝廷做对,更不可能会去抢劫定安候的家眷……”

    “阿七!”赵樽不等她说完,语气严肃了不少,“往后,不要与那些人再打交道。”

    撇了一下嘴,夏初七说不上来心里头的滋味儿。

    迟疑了良久,她才问,“我的那些事,你都知道?”

    赵樽轻轻“嗯”一声,情绪不明。

    夏初七抬头,“你……不怪我?”

    又是一声轻“嗯”,赵樽淡淡说,“你是爷的王妃,爷总得护着你。”

    鼻子微微一酸,夏初七觉得情绪突然像冲上了一个顶端。

    说不出是苦,是悲,是难过,还是……崩溃。

    担心李邈,可惜袁形,又想到赵樽一切都知道,却从未责怪过她……结果太意外,一个又一个意外,闹得她心里很是难受。为陈大牛难受,为陈大牛那枉死的未婚媳妇儿难受,其实也有些为袁形那个爽朗的汉子难受。但这些难受,却不好在赵樽面前表现过多。

    久久的,她吸了几下鼻子,含含糊糊地问了旁的事。

    “大牛哥他还在牢里?”

    “嗯。”

    “他不会有事吧?”

    赵樽阖着眼,似是陷入了半睡眠的状态。

    “自然是不会。”

    夏初七心绪不宁,低低问,“你怎会这么肯定?”

    略略思考,赵樽低下头,在她额角上啄了一口。

    “陛下一定会给他两个选择。”

    夏初七微微一惊,抬头看他,“什么选择?”

    “他是金卫军左将军,要么被夺爵下狱,甚至判处斩刑或者流配。要么他就娶了菁华郡主,官复原职……若是爷料得不错,他很快就会升官。如今夏廷德被褫夺了领兵之权,金卫军那么大的摊子,普通人降不住,支不起来,大牛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夏初七是个明白人。

    一听赵樽的话,便什么都清楚了。

    金卫军本就是一支虎师,骄兵悍将,从南到北不知打了多少硬战,鲜血中泡出来的汉子,个个都不怕死,用亡命之徒来形容也不为过。战争时期的军队,与和平时期完全不一样。他们可以不遵圣命,视皇帝如无物,也可以为了维护他们的尊严,说兵变就闹兵变,除了熟悉他们习惯的人,值得他们尊敬的人才可以让他们信服。所以,要是额外派人,不论是谁去领兵,估计结果都和夏廷德差不多。老皇帝要降住这支军队,要的是一员虎将,陈大牛无疑是他早就看好的,要不然也不会在上次班师回朝时,就想要把菁华郡主许给他了。

    夏初七润了下唇,“大牛哥他能同意吗?”

    赵樽顿了良久,才道,“大牛家的老父老母,还有哥嫂侄子侄女,全家人要上京来了。如今被安顿在定安侯府。如何他出了事,他的家人怎么办?大牛他,会应下来这桩婚事的。”

    听着他剖析利弊,夏初七心窝子直冒寒气。

    可转念一想,又是放下了些心。

    “到底大牛哥是你的嫡系,他接了金卫军,那也是好事……”

    “是……”赵樽悠然地拖长了声音,“因为,陛下还得用我啊。”

    一个“用”字,说得很低。夏初七却鼻子一酸,从中听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怆凉之态。当一个儿子对父亲,用这样的一个字眼来形容时,那他该是怎样的一种无奈与心疼?

    看着赵樽平静的面色,夏初七却一点儿也不平静。

    “说到底,兵变只是一个圈套吧?从元祐他被人伤了……在家养伤开始,到大牛哥出营去接家人,再到他未婚媳妇儿被杀,然后他入狱,借此又对金卫军进行整肃,接下来,陛下会把菁华郡主许给大牛哥。那菁华郡主,是赵锦泽的亲妹子……爷,这些事根本就不是巧合,对不对?只不过就像你下棋一样。一步棋,连接着另一步棋而已,从谁受益,谁最大的嫌疑……”

    赵樽没有回答她。

    良久,他才稳稳的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另外一件事。

    “阿七,四月初七,只是我们两个人的大婚。”

    品味了一下他的话,夏初七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这么说起来,她的大婚不再是“团购”的了?心里猛然一喜,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腰,脑袋在他胸膛上使劲儿蹭了几下,像一只被抚顺了毛的小兔子,巴巴地搂着他,出口却只有一个字。

    “爷……”

    以前她相了许多亲,却一直找不到那种感觉。人人都当她眼界儿高,就连她自己也琢磨不透,她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到底在等一份什么样的感情……

    一直到今天。

    此时,此刻,她终是明白。

    原来她寻了两辈子,只是想要一个可以纵容她的男人。

    纵容她离经叛道的思想,纵容她不合逻辑的脾气,纵容她各种各样的缺点,纵容她荒诞不经的言行,纵容得哪怕全世界都觉得她该杀该死,还有那么一个人……默默的,一直纵容她。

    ……

    ……

    从纳采问名开始,晋王大婚筹备得热热闹闹。

    但因了太子的突然离世,原本定在二月的选秀也就破产了。不过,洪泰帝为了给重病卧床的张皇后积德积福,却对六宫嫔妃进行了大肆封赏,除此之外,还给各位王公大臣的内眷们予以封赏。当然,他做这些,全都是以张皇后的名义。这样的举动,自然让张皇后贤名更为远播,咸使一传,便言遍四海。

    可积德积福这种事儿,老天爷他老人家似乎很难瞧得见,张皇后的病得日益严重,每日里呕血不止,就连太庙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典礼,她都起不得床去参加。

    夏初七从赵樽那里听了老皇帝让她去诊病的事儿,不是不心动。太子过世后,她再也没法接触的“魏国公案”真相,又一次为她敞开了大门。

    但是她并没有马上入宫,而且用了与赵樽一样的借口,声称自个儿身子不好了,得过几日才能去。在她看来,一个人的价值,在于别人不能,只有她能。再拖一拖,拖垮了老皇帝的意志,到时候峰回路转,她才有讲价的本钱。

    当然,这事儿她没有与赵樽明说。

    可赵樽什么人?

    她眼睛一眨,他似乎就知道她所想。

    不过他没有干涉她的决定。

    一切事情,就像赵樽预料的那样在发展。

    陈大牛的案子一直没有提审,在他入狱的第三日,老皇帝派了皇次孙赵绵泽亲自去牢里看陈大牛,并且给了他一道口谕,说有意把菁华郡主许予他为妻。

    然而,出乎赵樽意料之外的是,陈大牛那个人真是属“牛”的。他家里未过门的媳妇儿已经死了,人也在牢里关了那么多天,老皇帝明里暗里的意思他也明白,但他偏就是一个牛性子,愣是不同意,说要与亡妻守节,宁愿把牢底坐穿,也不愿意“高攀”郡主。

    老皇帝自然舍不得杀这员虎将。

    但陈大牛不顺着皇帝的性子,也是招他头痛。

    事情也就僵峙了下来。

    这几日,京师城很是平静,百姓和乐。

    可千里之外大晏王朝与北狄的战争却没有停息。

    之前,奉洪泰帝之命北征的领兵大将军陶经武,率了十五万人抵达了庆州,在与北狄太子哈萨尔带领的军队短兵交接了几次之后,北狄太子哈萨尔且战且退,与晏军周旋,各有伤亡,却也一直没有分出胜负。

    洪泰二十五年三月初一。

    一道带着鲜血的紧急奏折,从庆州府送到了京师。

    奏折里说,就在二月二十那天,晏军斥候掌握了北狄太子哈萨尔的行军路线和布阵图,领兵将军陶经武大喜过往,急行军五十里斜插入纵深,直扑北狄太子哈萨尔驻地,发动了一共三轮突袭。

    此一役,打了三天三夜。晏军占了先机,大获全胜,生擒了包括北狄一名王爷在内的俘虏两万余人,另外还俘获了马匹牛羊金银珠宝无数,导致北狄元气大伤,北狄太子哈萨尔率残部逃离。

    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那是冷武器时代的常识。

    在此役中,带头打突袭的晏军先锋营,三千多名将士全部阵亡。

    陶经武请旨,让朝廷给予下一步军事行动指挥。

    洪泰帝闻之动容,亲自拿了征北先锋营将士的黄册,派了兵部官吏给予家眷安抚。不过,打战总归是要死人的。洪泰帝历经七次北伐,虽然北狄大败,已然退出大晏疆土,但他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三月初二早上的朝仪,对于还打与不打的问题,又是一番争论不休。最后,洪泰帝仍然采用了“战”的建议,立即下旨给陶经武,让他收编庆州各地方驻军,乘胜追击,势必擒获北狄太子哈萨尔,逼迫北狄王受降和议。

    一道紧急军令从京师出发,前往了庆州。

    边关烽火四起,京师仍是春意浓浓。

    三月初三,是夏初七与赵樽约好入宫去替张皇后和赵梓月瞧病的日子。

    一大早起来,晴岚就开始为她打扮了。

    镜子里面的她,一身窄袖斜襟的印花襦裙,挽了一个简单的发式,挑了一根儿青玉簪子插在发间,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饰品妆点,不若寻常女子的婉约优美,却清丽脱俗,多了一种从容和潇洒,尤其是那一双大黑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着分外机灵,瞧上去与时人愣是不同,十分有冲击力。

    “不行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夏初七皱眉看着镜子。

    老皇帝是个男人,他不认识夏楚他娘很正常。

    可张皇后是个女人,她说不定会认识?

    她这个长相,会不会与夏楚她娘相似?

    如果张皇后发现了,可怎么办?

    轻轻“嘶”了一声儿,在晴岚和梅子不解地目光下,她飞快地拿过妆台上的眉黛,一阵涂抹,愣是把描好的秀眉画得粗上了三分,把皮肤也给涂得黑瘦了一些,完了又在眉心中间点了一颗黑痣,嘴唇也画得更厚更大,活生生把一张娇俏的小脸儿给搞得其貌不扬了,她才咧了咧“血盆大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这样好,这样好。很美!妥当!”

    她毫不客气地夸奖着自个儿。

    身后,晴岚与梅子面面相觑,在风中绫乱。

    赵樽虽说不带兵了,可大将军王的职务还在。大朝的时候,他也是要去宫里的。今儿就是一个大朝的日子,他是下了朝才与元鸿畴一起驱马来到诚国公府的。两个人在前殿说了一会子话,他便接了夏初七一道上了马车,往皇城方向去。

    一路上,夏初七叽叽喳喳。

    春天是个好时节,风不大,不冷,也不热,今儿又是一个好天气,她心情更是爽朗得很。可就在她赞花咏柳的嬉笑时,赵樽面色却黑沉沉,像是罩了一阵化不开的阴霾。

    “喂,你怎么了?”夏初七不解地问。

    赵樽眉头蹙起,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

    “二鬼没了。”

    夏初七倒抽了一口凉气儿,“没了?”

    轻“嗯”一声,赵樽闭了下眼睛,“先锋营三千多人,全部战死。”

    几个字,他说得有些哽咽,末了又道。

    “当初他们十二个人,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发誓要与我同生共死。这些年来,二鬼跟着我打了无数的战,多少次九死一生,没有想到,却是把骨头埋在了漠北战场……”

    默默的看着他,夏初七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没有战争是不死人的。

    也可以说,死人是战争的常态。

    赵樽让二鬼去先锋营,自然不是想他死的。

    她心里一阵阵漏着风,沉默一下,才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重重一捏。

    “爷,这不关你的事。”

    赵樽眸子凉凉,没有看她,“爷无事,人总是要死的。”

    “那就好,爷,我给你唱首歌儿吧?”夏初七抿着嘴乐了一乐,冲她摇头摆脑,“保证是你没有听过的,怎么样?只给十两,姑娘我今儿就为大爷您献唱了。当然,这首歌,我不仅仅是唱给你听,也送给……送给鬼哥。”

    她声音也有些哽咽。

    赵樽望了一下车顶,良久才侧过头来。

    “成,唱得好,爷赏你一百两。”

    “一言为定——”夏初七清了清嗓子,眸子眯了一眯,几乎是刹时就涌上一首旋律来。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

    ……

    这样儿热血沸腾的歌,她的嗓子唱出来并不是很好听。

    当然,她唱歌就没有好听的时候,与顾阿娇的《碧云天》那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调调。可她红着眼圈儿,还是一字一字清楚的唱完了。她知道,自己唱歌虽然不好听,可从理解军队,理解军人这一点来说,她与赵樽的心是同通的。

    “怎么样?好听吧?”她笑眯眯的问。

    沉默着看她,赵樽问,“很好,哪里学的?”

    夏初七咂了咂嘴,“以前在家乡,听人唱的。”

    “能写这个歌的人,一定了不起。”

    “……是。”

    说到这里,马车已然入了皇城的大门。赵樽眸子冷了下来,握了夏初七的手,开始给她交代一会儿见了张皇后的事情,夏初七默默的听在耳朵里,他说,她听,只是点头。

    就在这时,马车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大声,“停下!”

    那声音很熟悉,只一顿,马车就停了下来。

    外面,是傻子憨憨生气的声音。

    “我找十九叔,我要我的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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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请大家不要责怪二锦更新时间什么的。我可以很负责的说,我已经尽力了啊。出版社一直在催俺的出版稿子,俺天天熬着在修出版稿。老读者应该了解,二锦从来没有因为出版影响过网络版的更新,包括以前出版的两本书,既没有卡过大结局,也没有故意拖延时间不完结,该更新还是照常更新,更新字数在潇湘不是最多的,但绝对算不上少……说到这里,你们是不是已经深深的爱上我了?

    【鸣谢】

    亲爱的【赵樽的红裤衩】升级成为解元。(为毛俺看到这名儿啊,那是深深的醉啊,一直醉,醉得拽都拽不起来了啊……吼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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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以毒攻毒!

    傻子缠着赵樽的事儿,在宫中并不稀罕。

    吟春园宴会上的事情,即便许多人嘴上不敢说,心里头却都有许多的猜测,私底下的议论自然也不会少。傻子拦在赵樽下朝的路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寻常他都没有像今儿这样气咻咻的吼,更没有直接喊过要“媳妇儿”,尤其还在这城门入口不远,不远处就有禁军走来走去……

    这叔侄两个争女人,被人说出去还真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所以,一听他咂乎,夏初七心里就有点儿忐忑。

    “我来给他说……”

    赵樽眉头都蹙起来了,拍拍她的手安抚一下,他撩开帘子,望向了那拦在马车下头的傻子。

    “上来说。”

    “我不。”傻子嘴巴嘟得老高,“我上来你又要骗我。上次你托人给我送来的那只大黄狗,根本就不好玩,没有媳妇儿好玩,你骗人,骗人!”

    “……”

    赵樽冷冷抿着嘴巴,看上去很是头痛。

    而城门处的几名禁卫军,绷着脸,不敢笑,生生憋得面部扭曲。夏初七不知个中内情,乍一听这话,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不由得瞥了赵樽一眼。

    “大黄狗?”

    轻嗤了一声儿,她无法想象赵十九会有那么无聊。

    但这个地方显然不是叙话的好地方,她寻思了一下,从赵樽的肩膀边上探出半个头去,朝傻子招了招手。

    “过来。”

    听见她压得低低的声音,傻子呆呆的仰着脑袋,看了看画得“唇红齿白”的姑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长相怪异”的女人,就是他的草儿。眼睛一亮,嘴里应着“哎”了一声,他巴巴地凑了过来。

    “草儿,草儿,你总算找到你……”

    “闭嘴!”夏初七瞪他一眼,“再吼一句,我就不要你了。”

    谁的话对傻子最管用?就数夏初七了。

    嘿嘿傻笑了一下,他重重点了下头。

    “哦,我不吼不吼。”

    “上来说。”冲他使了个眼神儿,夏初七便放下了帘子。

    傻子高兴坏了,提着衣裳下就由郑二宝搀扶着上了马车。马车没有停留在原地,又往前赶了一段,直到离那城门远些了,没有什么人了,才靠在了边上。

    “草儿,你这些日子都哪里去了?”

    一上马车来,傻子就大着嗓门儿喊。

    夏初七双手搁在膝上,瞄他一眼。

    “好好给我坐下说。”

    “哦哦哦,好,我坐,我坐。”傻子高兴的答应着,可他在车上四处瞧了瞧位置,那脑袋耷拉着,就走过来站在她与赵樽中间,看了一眼,嘟囔着说,“十九叔,我要与我媳妇儿坐在一起。”

    赵樽瞄他一眼,头有些大,下巴支向对面。

    “你坐那。”

    “我不。”傻子也是一个犟种投生的,尤其多次被赵樽给各种形势的忽悠之后,他已经晓得了这个十九叔是他最大的劲敌,于是乎,他哼了哼,二话不说,直接往他与夏初七中间一挤,便硬生生坐了下去。

    “我就坐在这里。”

    赵樽面色一黑,可他是个傻子,不能爆打他一顿吧?看着他生气又无奈的样子,夏初七有些忍俊不禁。

    “行了,你让让他。”

    “对!我家草儿说了,你得让让我。”傻子也抬着下巴看他,就是你一个受了欺负的小孩儿,总算找到了家长似的,紧紧靠着夏初七就不让。

    赵绵洹是个傻子,赵樽是他叔,他能与一个傻子计较么?一双幽冷的眸子浅变着颜色,冷了又冷,凉了又凉,可终究,他还是瞪了傻子一眼,黑着脸让开了。

    夏初七想笑又不敢笑,死死咬着下唇,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干咳了一声儿,厉色问傻子。

    “你今儿怎么回事儿你?”

    傻子委屈地扁着嘴巴,也不理那头生气的赵樽,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拿一双眼睛盯着她就不转开,嘴里反反复复就只剩那一句。

    “草儿,你哪里去了?我找你好久,一直在找,一直在找。”

    夏初七见他发傻,故意瞪他,“找我做什么?我不想见你。”

    吃惊地“啊”一声,傻子慢吞吞地又“哦”了一下,鲠着脖子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可你是我媳妇儿啊,我怎么可以不找你?”

    夏初七歪了歪嘴角,拖了下他的胳膊,又笑眯眯地歪着头看他,“傻子,我问你,你往后还想不想见我了?”

    傻子诚实地点头,“想。”

    “那就好。”夏初七翘起唇角,笑了一下,“可是你晓得的,我最讨厌坏人。如今你做了坏人,我就不想再与你见面了。”

    傻子愣愣地看着她,脑袋摇得像拔浪鼓,“草儿,我不是坏人,我是好人,好人啊。”

    想了想,他大概怕她不相信,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一层一层拆开,将里面两个门钉肉饼,兴奋地捧到她的面前,“草儿,你看,这是我给你带来的,好吃的,很好吃的,我如今有很多好吃的,每天都可以吃肉的,草儿啊,我日日都给你留好吃的,可我一直找不见你,我好想你的,天天都在想……”

    大概是真想了,像个寻到了娘的孩子,傻子嘴巴往下扁着,声音一阵哽咽,眼圈儿便红了。

    看着他要哭不哭的样子,夏初七母性泛滥,安慰了两句,冲他眨巴眨巴眼睛,就从他的掌心中拎起一个门钉肉饼来,咬了一口,

    “可好吃?”

    傻子巴巴的问着。

    “唔……”夏初七摇了摇头,见他满脸都是失望,才舔舔了嘴唇,嚼巴着重重点头,“还不错。”

    傻子高兴了,“你喜欢就好,你跟我去吧,我那里还有很多很多吃的,你想吃什么都可以的。”说完,见赵樽满脸黑沉,冷飕飕地看过来,大概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又耷拉了一下头,“好吧,草儿,我和十九叔说好的,媳妇儿一人一半,那你在我那里吃几日,又回十九叔那里好了。”

    他说得很委屈,很认真,却差点儿没把夏初七噎死。双眼圆瞒着,她一口饼子卡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去,眼风“嗖嗖”望向赵樽。

    “赵十九!”

    赵樽顺着她的后背,趁机把她揽在了怀里,隔开了那傻子,低低说,“傻子的话,你也信?”

    一听这话,傻子气了。

    “傻子的话,为什么不能信?”

    夏初七吭哧吭哧着,总算把那饼子给咽了下去,见傻子歪着脑袋可怜巴巴的看她,又想要挤到中间来,可赵十九明显不再吃刚才那种亏了,直接把她给抱在了怀里,一根针都插不进来,不要说傻子那么大的人。

    这情形……

    小孩子争玩具似的。

    认真说来,真是好笑。

    干咳了两下,夏初七在赵樽大腿上暗暗掐了一把,见他黑着脸稍稍松开了胳膊,这才端正的坐着,正色地看着傻子。

    “傻子,你还想跟我好吗?”

    赵樽脸又是一黑,“好好说话,什么叫跟你好?”

    夏初七暗笑,瞪他一眼,“就是处好关系的意思,不懂?”

    见十九叔“挨了骂”,傻子很是高兴,殷勤的凑过来,嘿嘿傻笑,“我懂,草儿,我懂,我要跟你好,我不跟十九叔好,不是,你不跟十九叔,你跟好……”

    “臭小子!”云淡风轻高华无双的晋王殿下,几次三番被“挑拔”关系,威胁利诱又上来了,“你再说一遍,我保管你从今往后,一眼也见不到她。”

    傻子憋屈的“哦”了一声。

    “那好吧,还是一人一半好了。”

    “……”

    夏初七抬头望了下车椽,忍无可忍地又重重咳嗽了好几下,才使劲儿拍了下傻子的胳膊,把话题给引向了正事儿。

    “傻子,你若想跟我好呢,就得对我说实话。要不然,你十九叔可不是骗你的,这往后啊,我还真就不见你了。”

    “哦……”傻子很委屈。

    “告诉我,今儿是谁告诉你,我在车上的,谁让你守在城门口,大声喊要媳妇儿的?”

    傻子看了一眼黑着脸的赵樽,苦着脸把掌心里剩下的那一块门钉肉饼捧给了夏初七,“草儿,这个好吃,再次一个吧。”

    “嘿!”夏初七歪着脑袋,一撩眉,“你个傻子,还学会岔话了是吧?我在问你话呢?是谁告诉你我在你十九叔车上的?”

    傻子挠挠头,嘴巴嘟囔来嘟囔去,像是不好说,可眼看夏初七还瞪着他,不会轻易罢休的样子,又委屈地撇了撇嘴巴,低下头耷拉着一颗大脑袋,伤心地说,“有人对我说,你与我十九叔好了,你要嫁给他做王妃了,不会再要我了,草儿,可我想要你,很想你,想得晚上都睡不着觉,还尿尿了。”

    “……”

    世上的情话千千万。

    夏初七就没有听过“想你想得尿尿了”这样的词儿。

    一时无语,她被噎住了。

    可赵十九原就黑沉沉的脸,很是难看了几分。

    “你皇婶问你话,说重点。”

    这占有欲极强的“皇婶”两个字,让夏初七又是想笑又是觉得甜,看了他一眼,偷偷伸过去拉了他的手,握了握,这才认真对傻子点头。

    “傻子,那个人说得没错,我要嫁给你十九叔了,往后啊,我就是你的小婶子,你叫我一声小婶子,可好?你若是叫,我会很开心的。”

    傻子脑子不是很好使,可大概也知道这“婶子”一叫,就得失去她了,他没有抬头,一双手把那块门钉肉饼来回地搓揉着,揉得粉饼末直掉,才撅着嘴巴,不高兴地瞄她一眼。

    “我不叫。”

    “不叫也成,那你告诉我,是谁对你说的这事?”

    傻子小心翼翼的看她,“是个姐姐,长得好看的姐姐。她说我等在这里,就可以看见媳妇儿了……可看见了又有何用,十九叔哄我,你也哄我……”

    一个长得好看的姐姐?

    在东宫里,长得好看的女人多如牛毛,会是哪一个?

    夏初七正寻思呢,傻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突然又道,“草儿,我要与你在一处,你嫁给十九叔,我与你一起嫁给十九叔,反正我是不会与你分开的。”

    他嫁给十九叔?

    看着赵樽越发黑沉的脸,夏初七嘴角一弯,笑不可止地侧过身去,扶住傻子的胳膊,一脸爬满了笑。

    “傻子,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不再是以前,我没法子带走你了。你看啊,你在这东宫里,有人陪你玩,有人听你使唤,你想要多少个媳妇儿,就可以有多少个媳妇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没有人敢随便欺负你,这样子多好?”

    “不好,一定也不好。”傻子固执地抓住她的手,眼圈儿红得像兔子,“草儿,我不想在这里,我不想吃好吃的了,我们两个回村子里去,我有的是力气,我可以种田,我可以帮你采药,我可以养活你,我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每个人都对我笑,可我就是晓得,他们不是真心想对我笑,他们不敢欺负我,是因为我二弟会罚他们,他们在暗地里,就会嘲笑我是个傻子。草儿,我们回鎏年村去吧……”

    “傻子……”夏初七语气有些哽。

    “好不好?”傻子摇她的手。

    “你听我说,我们回不去了。”

    “不,你说好,我就回去,我不做皇长孙了……”

    想到鎏年村里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夏初七握紧了他的手,像哄孩子似的低低说,“村子里的地不好种,赋税又高,各种摊派,你要回了鎏年村啊,一年都吃不到一次肉了。”

    傻子声音带着哭腔,吸了下鼻子,“那我就不吃肉。”

    夏初七眨巴下眼睛,“不吃肉得有米吧?”

    “我种地就有米。”

    “靠你种地啊?我们两个会饿死。”

    傻子撇着嘴,更伤心了,“那我把我的饭省下来给你吃。”

    夏初七冲他微微一笑,“那样你也会饿死。你死了,谁来养我?”

    傻子红着眼圈吸着鼻子,终是流出眼泪来,“草儿,我每天就只吃一小口,吃一小口就好,我全都留给你吃,我想回村子里去,我想你是我的……”

    闭了下眼睛,夏初七眼圈儿也红了。

    她对傻子有亲情,可那不是爱情。

    看着他伤心,她也会伤心。可她不会因为他伤心,就放弃该有的原则,说到底,她自个儿仍然是一个自私的人。长长吸了一口气,与赵樽对了一个眼神,她知道与傻子是说不明白道理了。

    这傻子看上去老实巴交,其实性子是个极为固执的,特别认死理儿。眼珠子转了一下,夏初七看着他,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傻子,你放手。”

    “我不放。”傻子嘟囔。

    “你放不放?”

    “不放。”

    “不放我揍你哦?”

    她突然凶巴巴的语气,唬得傻子愣了一下。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突然扁着嘴巴,流着眼泪,弯下膝盖来,生生跪在了她的面前,一双手抱着她的腿,语气噎噎地道,“草儿,你不要讨厌我,我哪里做错了我就改。我不做坏人了,不做坏人,我下次不拦十九叔的车了,你让我跟你去吧,好不好?”

    夏初七默了默,红着眼睛,一把拽住他。

    “起来!”

    “你不应了我,我就不起来!”

    “谁把你教得这么赖皮?”夏初七故意生气地推他,“我告诉你啊,我虽让你做好人,可我却不是个好人,谁要惹得我不高兴,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懒得理他,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

    傻子委屈地撇着嘴,眼泪吧嗒吧嗒直落。

    “听,草儿,你说什么我都听……”

    夏初七挑了一下眉头,“真的?”

    傻子重重点头,“真的,我只听你的。”

    心里软了下来,夏初七看了赵樽一眼,扶他坐在身边儿,“傻子,你得听我说啊,你现在是大晏朝的皇长孙,是皇帝陛下的嫡长孙,不是鎏年村的兰大柱了。所以,有很多人,很多眼睛都看着你,你不能再乱说话,不能再说十九叔的媳妇儿,是你的媳妇儿了,你晓得了吗?”

    傻子含着眼泪,哭着点头,“晓得了……”

    夏初七半环着他,安慰,“傻瓜,不要哭。我这么说,不是不要你了,是因为呀,如果你总是这么说,人家就会利用你,然后就会像上次一样,把我抓去关起来,让你一辈子见不到我。说不定,那些坏人还会把我杀掉。傻子,如果我死了,你这门钉肉饼给谁吃去?”

    傻子双肩抖动着,泪珠子越掉越厉害。

    “我晓得了,晓得了……”

    见他哭得厉害,夏初七也难受得紧。

    再瞥一眼黑着脸的赵樽,她拿袖子替袖子擦着眼泪,轻声儿说,“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等过一阵,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到我身边来,你十九叔会告诉陛下,说我可以替你治病,你就可以跟着你十九叔了,我们也就可以在一起了,好不好?”

    傻子其实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要与她“在一起”,一听这话,立马破涕为笑,不停的点头,“我可以去求皇爷爷的,皇爷爷他很疼我……”

    “好好。不过这个事,你先不要告诉别人,懂不懂?我们慢慢来……如果你告诉了别人,以后见到我,我也是不会再理你的。”

    “我晓得了……”

    夏初七这事儿没与赵樽商量,所以不敢去看某人黑成了焦炭的脸,只安抚着傻乎乎又哭又笑的傻子,想想他从小流落民间,从鎏年村到东宫,环境发生急转,如今看上去前呼后拥,却没有想到,过得却并不快乐,不由得也有些心酸。

    “好了,傻子,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你先回去等消息,好不好?”

    傻子看着她,点了点头,又悄悄打量了一眼赵樽。

    “十九叔……”

    赵樽瞄他,“嗯”一声,表情不好看。

    傻子吸着鼻子想了想,将手里捏得不成样子的门钉肉饼递给他,语气里带着小意的讨好,“这个给你吃,好吃的肉饼,我,我定要与草儿一同嫁给你……”

    咚!

    夏初七翻了个大白眼儿。

    而赵樽的脸色,终于彻底黑得没边了。

    正在这时,马车外头突然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是我十九叔的车吗?我大哥可有在车上?”

    一听那话,傻子便乐了,眼睛直溜溜转着,对夏初七说,“草儿,妹妹,那是我的妹妹。”

    妹妹?

    夏初七歪着脖子偷偷撩开了帘子一角。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绞着绢帕站在檐下,背后跟了两个丫头。打头那姑娘一袭彩绣的月华裙,系了一根水波纹的丝绦,上头坠了一个素色荷包,脚上一双小小云头靴,看上去清丽温婉,标准的宫廷美人儿,身姿优雅,一步也没有动,却显得弧线柔美,标准的瓜子脸上的,含了一些羞涩,却落落大方,一股子的书卷气,更为她添了几分颜色。

    就在夏初七偷偷观察的时候,外头侍卫们纷纷施礼。

    “菁华郡主,皇长孙正与晋王殿下叙话。”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

    原来这个就是菁华郡主?传说中许给陈大牛的那个赵如娜?

    哟喂,看上去很不错嘛。

    如果她与陈大牛在一起,那纯粹就是大野牛压小绵羊嘛,画面还是很有美感的嘛。几乎下意识的,她突然有点儿期待这段姻缘了,想想陈大牛那一口一个“俺”的憨货,与这一看就是玲珑剔透的皇家郡主在一块儿,真是怎么想怎么有意思。

    托着下巴,她正在胡思乱想,傻子摇了摇她。

    “草儿……?”

    夏初七回过神来,“哦?去吧去吧,你妹妹找你呢。”

    傻子点了点头,躬身走两步,又回头来抱住她。

    “草儿,我走了,我会想你的。”

    夏初七点头,也有些不舍,“我的话都记明白了?”

    傻子可怜兮兮地点头,“明白了。”

    夏初七又问,“今儿你在十九叔车上,都见到谁了?”

    傻子嘴巴一扁,委屈的道:“十九叔。”

    夏初七微微一笑,“还有呢?”

    傻子吸了下鼻子,都快要哭出来了,“十九叔的媳妇儿。”

    欺负傻子很不厚道,夏初七听得心都揪紧了,可一个女人的爱情只得一份,她可以照顾傻子的人,可以穷其一生想尽办法去为他治疗,却无法对他付出与赵樽一样的情感。握了握他的手,她低低说,“去吧,往后你十九叔会经常带你出来,与我一起玩耍的。”

    傻子点了点头,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脚刚沾地,大概有些想不过,又泄愤似的咬了一口那门钉肉饼,才走到了赵如娜的面前。不知道那姑娘与他说了什么,傻子抹了抹眼睛,便蹲在地上垂了下头来。

    夏初七偷偷看着他,也看着赵如娜躬身下来,拍拍傻子的肩膀,安慰地说了几句什么,又才起身冲马车上撩了帘子的赵樽福了下身,浅浅一笑,礼数周到,可眸子里却有着说不出来的落寞与孤清。

    “十九叔慢走。”

    赵樽眉头皱了一下,点了点头,放下了车帘。

    耽搁了这么久,马车终于又缓缓而行。两个人好半晌儿没有吭声儿,直到要下车时,赵樽才握紧了夏初七的手。

    “一会有人会送你回府。”

    夏初七侧眸,看着他,眼珠子乱转,“你呢?”

    赵樽放在她膝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去刑部大牢,看看大牛。”

    夏初七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哦”了一声,叹气。

    “这么大一个富丽堂皇的皇宫,人人都过得不自在啊。”

    ……

    ……

    天空一群群飞鸟掠过,地上一片片的红墙碧瓦锁住了许多后宫女人的梦与孤独。与前朝的气势宏伟,辉煌庄重不同,一入皇城的后宫,虽说景致极美,可仍是显得冷清了许多。

    大概洪泰帝年纪大了,帝王老矣,心思又都放在江山社稷之上,对后宫女人们的热情自然也就少了,帝王的热情一降,女人们即便争斗不停,对恩宠的渴望也就不如年轻里那么激烈。

    坤宁宫是后宫所有女人的梦想。

    可这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却与夏初七之前想象的不一样。朱红雕花的木窗梁柱,缭缭萦绕的轻幽熏香,显得寂寥而清冷,除了庭院里种植的花花草草多了一些,与别的皇家御苑没有什么区别。

    据说张皇后本就喜欢清净,又因生着病,便免去了后宫嫔妃的晨昏定省,老皇帝也不许嫔妃们前来探病,影响张皇后休息,这坤宁宫就成了这一副“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样子了。

    大概晓得她要去,张皇后今儿特地梳洗过,人显得精神了许多,可到底她还是年纪大了,体态臃肿,生着病的肤色看上去一片蜡黄,除了那一身华贵无匹的皇后宫装之外,从头到脚也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奶奶。

    要说不同,就是她的眼睛里写满了精明。

    皇权之下,一个执掌后宫几十年的女人,自然不简单。

    赵樽没有多说,只请了个安就离开了。

    要交代的话,先前就已经交代过,夏初七面前这帝国地位最高的一个女人,也不怎么胆怯,只是按先前学来的礼节请了安,便侍立在一边儿,等待吩咐。

    张皇后并不为难她。

    知晓她的身份较为特殊,在他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屏退殿中众人,只留下了一个姓孙的嬷嬷,然后给她赐了座,自个儿斜躺在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夏初七坐在榻前的案几边,面带微笑。

    “娘娘,楚七先翻看一下医案,再为你请脉。”

    她今日来,是以诚国公府女眷身份来的,并不是医生。可坤宁宫的大太监胡和早就准备好了张皇后的医案,如今就摆在她面前的案几上。

    张皇后与大多时下的贵妇人一样,都信佛,即便是生病了,每日里也要诵经吟读,手里永远都拿着一串佛珠,听了夏初七的话,重重地“呼哧呼哧”咳嗽着,不停转动佛珠,有气无力地笑。

    “本宫不急!你先喝口茶,润润嗓。”

    夏初七转头看她一眼,弯唇回应了一个笑容。

    “不妨事,皇后娘娘的身子更为紧要。”

    “咳咳!”又是重重咳嗽,等孙嬷嬷拿了痰盂来吐过,又漱了口,张皇后才含笑摇了摇头,“本宫的身子本宫知道,都这岁数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底子好,到如今啊,挨一天,是一天,等哪天挨不住了,就去见阎王爷喽。”

    与后宫的女人说话,夏初七处处都多留着一个心眼儿。

    “娘娘你说哪里话?您母仪天下,积善成德,自当洪福齐天,是大晏朝最有福分的人了。要我说啊,就算是阎王老爷,看到您啊也得吓得退避三舍,哪里敢收留您?”

    不得不说,夏初七会拍马屁。

    只要她乐意,也可以把人拍得很舒坦。

    张皇后一声这话,喉咙扯风箱般呼噜两声,喘着气儿笑了。

    “这姑娘,真会说话,不仅模样长得俊,还自有一股子旁人没有的英气,怪不得老十九当宝似的稀罕着,哪家的姑娘都不要了,还与陛下说什么,得一贤妻足矣,咳咳,本宫啊,算是明白了……”

    她边笑边咳着,又喊了孙嬷嬷过来,让她问夏初七要什么赏赐。夏初七这会子心都提在了喉咙口,不出差子就不错了,哪里还敢要赏?可那张皇后却愣是要赏,怎么都推托不过。

    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

    说多错多,少说话,说好话,总是不会错的。

    “那就……多谢皇后娘娘了。”

    张皇后轻咳着笑了,侧脸看向孙嬷嬷。

    “去拿我那只凤尾钗来,赏与楚七。”

    孙嬷嬷有些吃惊,“娘娘,那可是您的陪奁……”

    孙皇后虚弱的咳嗽两声,“去!人都要死了,留着物什做甚?”

    “是,娘娘。”那孙嬷嬷原就是张皇后娘家的丫头,跟了她几十年了,自然晓得察言观色,一看主子脸色不好,都不需要再使什么眼神儿,就退下去拿东西去了。

    夏初七又起身道了谢,也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狂喜情绪来,只是继续趴在案几上翻看医案。先前的太医们对张皇后的病例记载,都很简洁。可翻来翻去,大多也就差不多,一致认为是肺上的问题。

    “复伤风邪,郁久成痈!”

    郁?她贵为皇后,何来的“郁”?

    夏初七心里叹了一下,继续翻,“邪热郁肺,蒸液成痰,邪阻肺络,血滞为瘀,而致痰热与淤血互结,蕴酿成痈,血败肉腐化脓,肺损络伤,脓疡溃破外泄……”

    一条一条看下去,从医案记载来看,太医们都一致认为是张皇后患的是“肺痈”。夏初七默了一下,看完医案又看开药方子,基本也都是对症,可为什么吃了这么久的药,都没有见效呢,除非药不对症。

    合拢医案,那孙嬷嬷还没有回来,她转身过去施礼。

    “娘娘,且容楚七为您请脉!”

    张皇后笑了笑,由着她挪动了身子平静下,还没有等夏初七把脉大过去,拿了一个妆盒的孙嬷嬷就回来了,看那情形,大惊失色地抢走过来,就要去拿绢巾给张皇后搭手腕,却被张皇后咳着阻止了。

    “不必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是,娘娘。”孙嬤嬷垂下头,退来了。

    夏初七观察着张皇后的面色,手指探向她的腕脉,静静地抿着唇,一边儿思考病症,一边儿想这张皇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慢慢的,她面色有了变化……

    张皇后看出点儿什么来,咳嗽着,看着她。

    “有话但说无妨。”

    夏初七心里沉了一下。据她诊断,她怀疑这张皇后患的是“肺癌”。可时下还没有“癌”这种说法,而“癌”这种东西,以时下的技术也无法进一步切片确诊,她也只是通过症状和脉息推断出来的。而且像张皇后这种情况,患了“癌”,已经很难治愈了。

    经了太子那事,她多留了个心眼。

    治得好,治不好,她都不能把这事儿瘫在自己身上,说不准儿还要给赵樽惹麻烦。与其让别人来算计她,何不先把道儿给堵死,谁他妈算计她谁完蛋。

    夏初七向来是个胆大的,默了一默,收回手来。

    “回娘娘话,您这病不像是肺痈……”

    她拖长了声音,眼神儿闪烁,欲言又止,张皇后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面色微微一变。

    “那是何症?你且明言。”

    夏初七暗暗咬了下牙齿,低下头来,重重跪在床前。

    “娘娘,楚七不敢说。”

    张皇后又是咳嗽一下,才挥手屏退了孙嬷嬷,独留下她一个人。

    “说!本宫恕你无罪。”

    缓缓抬起头来,夏初七看着她,一字一顿,清晰的开口。

    “娘娘,您应当是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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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强吻与耳光!

    “毒”字一出,殿内静了下来。

    张皇后没有说话,夏初七看着她也不说话。

    两个人对视良久,张皇后的目光与她几次三番在空中对接、审视、琢磨、怀疑……慢慢的,一点一点变得复杂。直到她神色终是缓了过来,轻轻抬手。

    “坐过来说话。”

    一口“悬气”,总算落了下去。

    可夏初七却没有坐过去。

    “娘娘,楚七斗胆明言,还请娘娘恕罪。”

    张皇后像是突然觉得身子有些冷,扯了被子过来,慢条斯理地盖在腰上,那动作看上去不慌不忙,可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没有逃过夏初七的眼睛。

    在说“中毒”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后宫这种地方,吃人都不吐骨头,即便没有人加害,做皇后的女人都能生出“被害妄想症”来,更何况如此错综复杂的朝堂局势?她相信张皇后宁愿相信是“中毒”,也不见得能接受一个她从来都没有听过的“癌”。

    “多久了?中的是何毒?”

    张皇后平静下来,语气又是和煦的淡然。

    静静望她一眼,夏初七敬佩了。

    一个看淡生死的女人,不简单。

    “娘娘,楚七还不敢确定,容我再仔细一查。”

    她说是“毒”,也得有确切的解释。要不然如何能让这个精明的皇后娘娘信服?夏初七抚了抚头上头髻,面色镇定地起身,从张皇后使用的枕头、被褥、脚踏到茶盏、妆台、花几、茶几、柜橱、杌凳、墨台、博古架、香炉,一直看到墙角长方形案几上的一个雕了“寿”字的凤纹烛台,才浅浅眯了下眼。

    她一步步走近烛台,伸出手去触摸。

    那烛台很是精美,上下一大一小两个玉盘,外面浮雕着精美的“寿”字,底座用莲瓣纹衬托,烛台身上精工雕制凤纹,看得出来是为了皇后娘娘特制。

    “娘娘,有毒的就是它。”

    张皇后面色微微一变。

    “烛台?烛台有毒?”

    看她一脸错愕,明显不敢相信的样子,夏初七微微一笑,“娘娘,您知道这个烛台是用什么做成的吗?”

    张皇后想了想,“说是一种叫‘通天石’的东西,非人间凡地可产。难道说,不对吗?”

    夏初七抿了下唇,“通天石?哦,回娘娘话,这个东西在我们那里又叫着陨石。它本身是无毒的,也不至于会害人性命。但是这种石头里面深藏着辐射物质,我们又把它叫着放射性元素。这种放射性元素短时间接触对人体没有危害,可是,如果长时期接触,加之又是做成烛台,在您每日燃放烛火时,烛台遇热,会加速放射性元素对人体的侵害,日积月累,放射性元素会导致您的身子产生细胞变异,这种毒,与旁的毒不一样,更不容易被人察觉,也,更难治疗……”

    她的说词儿,都很另类。

    张皇后从惊诧不解到愕然,迟疑了好久才吐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

    夏初七观察着她的面色,故意踌躇着欲言又止。

    “娘娘,这烛台是哪里来的?”

    张皇后瞄她一眼,收回手放在膝上,轻轻揉了揉,淡淡道,“魏国公进献给本宫的,说是难得一见的通天神石,差了匠人专门为本宫打造的。这石头稀罕啊,本宫瞧着也喜欢,也就一直用着了。”

    夏初七心里暗爽,果然没有猜错。

    这个烛台使用的陨石,她曾经在东宫见到过,就是夏问秋的那个鹦鹉架。那时候,为了那只红嘴绿鹦哥,她特地观察过。这种陨石并不多见,夏问秋喜欢那只鹦鹉,鹦鹉架自然也会精心备置,她先前只是猜测会与夏廷德有关,也就那么一说,居然就真准了。

    当然,陨石含有放射性元素不假,究竟是什么元素,究竟是不是张皇后致癌的真正原因,那就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了。她相信,依那夏老鬼的水平,恐怕还不晓得这些,只不过,遇上她夏初七算他倒霉了。说白了,她诚心要栽赃诬赖,不管今儿遇上的是陨石烛台,还是一把梳子,她也能给他编出一朵花儿来。

    “娘娘,这个陨石,其实还有一个说法,老百姓也叫它彗星,扫帚星,也就是一种灾星,这个您应该听过吧?”

    张皇后面色苍白,喉咙“呼呼”作响,可情绪比夏初七预想中的平静了多少,既没有当场发怒,也没有生气的大喊“拿人”,只是目光锐利的看着她,声音沙哑。

    “这个夏廷德,好大的胆子……”

    夏初七担忧的看着她,心里爽得不能再爽。

    不要说“放射性元素”,单单“灾星”就足够夏廷德喝一壶了。只不知他那被揍得开了花的屁股,如今好点儿了没有?还挨不挨得住?

    做了恶人,她得继续做“好人”。

    低着头,慢慢地走到床边儿,她故作紧张地说:“娘娘,这件事,也,也许魏国公他也是不知情的。毕竟无利不起早,魏国公与娘娘您也没有什么厉害冲突,不至于那么干……”

    她损啊,真损!

    明面上说的是没有厉害冲突。

    可张皇后却生生听出了弦外之音来。

    老皇帝重视赵绵泽,栽培赵绵泽,要立他为储继承大统,张皇后如何会不知道?赵绵泽重视夏问秋,重视得整个后院就她一个女人,张皇后又如何会不知道?她想:夏廷德那老贼算得真精,等赵绵泽坐稳了帝位,他要让谁做皇后,那还不是他说了算?一山不容二虎,后宫能容得下两个女人吗?为了他的女儿,居然早早就算计上她了?

    扯着疼痛的胸口,张皇后面色越来越白。

    “孩子……”

    她喊了一声,夏初七过去握紧了她的手。

    “娘娘,你别急啊,这毒急不得……”

    张皇后摇了摇头,把她的手紧了一紧。

    “孩子,本宫这毒,还能解吗?”

    夏初七皱了一下眉,“娘娘,楚七是医者,必须对您实话实说。若是早一些发现,估计还会有治愈的希望。只如今您这‘毒’已扩散入肺,在肺上形成了肿瘤。如今娘娘您已然开始咯血,应是肿瘤破溃,浸入了支气管与肺血管……”

    闭了闭眼睛,张皇后一笑,咳嗽不止。

    “就是说治不好了?”

    想了一想,夏初七握紧她的手,顺势坐在了她的床边,顺着她的后背,“娘娘,人体与毒之间,存在一个‘斗争’的关系,您弱,它就强,您强,它就弱。娘娘您如今得保持情致舒缓,不要生气,不要生郁,楚七会想办法为娘娘止痛,尽量解毒,想来,是能缓和一些的……”

    张皇后唇角颤抖着,柔声笑了。

    “真是一个好孩子,怪招人心疼的。本宫怎么没有早点宣你入宫呢?若是早些时间,兴许……”

    兴许什么她还没有说完,太监胡和就进来禀报。

    “娘娘,皇次孙与侧夫人过来给娘娘请安,在殿外候着呢。”

    夏初七一愣。

    呵,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微微眯了下眼,她看向张皇后。

    “娘娘,魏国公势大,皇次孙又是陛下看重的人,我,我刚才说的那事……”

    她“紧张害怕”的样子,取悦了张皇后。重重喘了几口,张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暗示她“不用担心”,这才支了支下巴,让她坐在案几边儿上去开方子,然后让孙嬷嬷过来,扶她起身靠在枕头上,淡淡地吩咐。

    “让他们进来。”

    很快,赵绵泽与夏问秋就从那描了“花开富贵”的屏风后面绕进了张皇后的寝殿中,双双叩拜在地。

    “孙儿参见皇奶奶。”

    “妾身参见皇后娘娘……”

    夏初七坐在案几边的杌凳上,若有似无的瞄了过去。赵绵泽仍然还在为益德太子戴孝,身上没有配饰,一身纯白色孝衣,显得比往常清减了些,脸上却仍然温暖。在她看他时,他也看了过来,目光好像微微亮了一下。

    “起来吧!”

    张皇后脸上的皱纹轻缓了一些,与夏初七开始见到她时,表情一模一样,似乎根本就不知道烛台的事儿,只是笑问,“这小两口,好些日子不见了,还是这么恩爱,羡煞了旁人啊。绵泽,今日怎么想到来瞧本宫了?”

    赵绵泽目光掠过夏初七,轻轻笑了下。

    “皇奶奶,听说你身子不好了,孙儿每日都挂念着,早就想来了。可皇爷爷不许我们随便打扰您休息,孙儿今日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机会过来的。”

    “是啊,皇后娘娘,殿下他整日都惦念着您呢。”

    夏问秋笑着附和,可手指却绞紧了裙摆。

    从入殿开始,赵绵泽的目光就没有离开那个坐在那里写方子的女人。他今日巴巴过来,为了什么?她心里透着凉,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

    扫视着他俩,张皇后咳嗽了两声。

    “你们啊,也不用惦念着。本宫这一时半刻的,还死不了。”

    说罢,她扫了夏问秋一眼,才向赵绵泽招手,等他坐在了床沿上,才握紧了他的手,哀气叹气地哽咽起来。

    “绵泽啊,瞧你这岁数也不小了,侧夫人入东宫都小两年了吧?肚子里也没爬出个种来,你皇奶奶啊,这就是死了,没抱上曾孙,也闭不上眼啊……”

    “皇奶奶……”

    赵绵泽蹙着眉头,眼睛却瞄向了夏初七。

    可只一眼,他就看见了她唇角噙着的“讽刺”。

    夏问秋瞄过去,绞着手绢的手一抖,顿时有些慌神,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皇后娘娘说笑了,您福泽深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妾身这些日子,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夜夜诵经拜菩萨,为皇后娘娘您祈福,佛祖定然会保祐娘娘的……”

    张皇后笑了,唇上有些凉。

    “侧夫人有心了!佛祖啊,不必保佑本宫,只要能给本宫早早添一个曾孙,本宫也就知足了。”

    夏问秋抿紧了嘴巴,总觉得今日张皇后瞧她的表情不对劲,原就有些胆颤心惊,见她一连两次提到没有孩子的事儿,只觉得遍体生寒。

    “娘娘,妾身没旁的本事,只剩一颗诚心了。”

    “诚心啊?”

    张皇后看着她,又是咳嗽着,重重一叹,像是有点喘不过气来,“你若真有诚心,就该识大体。你不是不知道,益德太子一脉,本就人丁单薄,如今益德太子没了,绵洹又是一个不省事的,可你却……”

    哼了一声,她不再看夏问秋,像是恨赵绵泽不争气似的,颤抖着手指,指向赵绵泽的脸,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才无奈的叹气。

    “罢了罢了,本宫算看出来了,指着你啊,本宫怕是临死也抱不上曾孙了。明儿本宫就差人给你挑几个好的侍妾送过去,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赵绵泽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皇奶奶……”

    “绵泽啊。”张皇后看着他,眼圈儿红透,哽咽着,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奶奶闭眼睛之前,要是没有得到你的好信,死不瞑目啊!咳咳,咳咳咳……”

    见她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赵绵泽垂下头。

    “皇奶奶,孙儿知道了。”

    “乖孙,就知道你是本宫的乖孙……”张皇后颤抖着手,抚着他的脸。

    一屋子都是张皇后的饮泣声,夏问秋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赵绵泽脊背僵硬却不敢反抗。夏初七笔尖在纸上写着方子,面无表情的坐着,想想夏问秋心里想杀人的酸味儿,暗爽啊暗爽。

    果然得做坏人。

    小小出下手,就可以膈应死她了。

    看来这个张皇后,她必须得好好治才行。

    ……

    ……

    刑部大牢。

    陈大牛身份特殊,住的也是单间。

    自打他自请入狱到现在,今儿是赵樽头一回来探望他。大牢地方潮湿,光线昏暗,上次又着过一次大火,重新修葺之后,空气里似乎都飘着一股子油漆味儿。

    松油灯下,陈大牛盘腿坐在铺地干草上,身上虽然狼狈,可脊背挺得绷直,一看就没有上过刑。

    当然,对于陈大牛这种人来说,给他上刑,不仅不会让他屈服,一准儿能把行刑的人给逼疯。

    赵樽记得,在陈大牛还是一名金卫军校尉的时候,在与北狄作战时曾经被掳过一次。北狄人抓了他,要从他口中套出情报,磨得雪亮的刀子就架在他脖子上,他还能平静自若地啃馒头,眼皮子都不眨。等他把馒头啃饱了,活生生抢下刀来,单枪匹刀的杀出一条血路,抢了马冲出敌营,遍体鳞伤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那是赵樽第一次见到他。

    他就那样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营房门口。

    赵樽在马上,他下马来,单膝跪地。

    他说,“殿下,俺是不会做俘虏的,俺杀回来了!”

    像这种人你要威胁他?实在太难。

    赵樽在牢房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让狱卒开了门。

    牢房的门有些低,赵樽个头却太高,他得微微躬着身子才能钻进去。停住脚步,他看着稻草上盘腿养神的家伙,雍容的身姿一顿,挑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下去,淡淡戏谑。

    “侯爷,牢里感觉如何?”

    陈大牛睁开眼,“咦”一声,拍了拍身上稻草,嘿嘿一笑,“吃得饱!”

    赵樽瞥向他,冷冷一哼,“没出息!”

    又是一声乐呵,陈大牛半点儿都没有身为阶下囚犯的自觉性,凑了过来,“殿下,兄弟们都没什么事吧?俺爹俺娘和俺哥哥嫂子,可都还好?”

    “你惦念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出去看?”

    “殿下……”陈大牛表情一变,“您是懂俺的。”

    “本王不懂。”

    陈大牛耷拉了下脑袋,看着他良久没有吭声儿。不需要多说,他也能想象得到,一场兵变会牵连出来多少事情,又将会有多少无辜的兄弟被调离或处罚。考虑了一下,他摸索了半天,才从腰里翻出一个小小的布袋了来,皱着眉头递给赵樽。

    “这些首饰原是那天要给俺娘和俺媳妇儿的,可……”

    抹了一下眼睛,他低下头,吸了下鼻子。

    “可是俺没接上他们,殿下,您帮俺把这个给俺娘吧,就说儿子不孝顺,没能好好孝敬她和俺爹,以后,就托给俺哥和俺嫂子了……”

    赵樽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大牛吐出一口气,又是苦笑,“这些年俺没攒下什么钱,所有的家当都在俺房间的抽屉里,没上锁。殿下,这些都请您替俺办了吧。还有,俺那媳妇儿,是个没福分的,她的身后事,俺也没法子了……”

    没有去接他的东西,赵樽淡淡说,“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儿,葬礼是少鸿替你操持的。你爹娘都还好,只是挂念你。”

    顿了一下,他看向陈大牛黑黝黝的脸。

    “既然有那么多惦念,陛下赐婚,为何不应?”

    “俺粗人一个,不敢高攀!”

    “嗯?”赵樽冷冷一哼,“说实话!”

    “殿下,俺爹俺娘都是吃了一辈子苦的庄稼人,要娶个郡主回来供着,在家里到底谁大?俺可不想俺娘一把年纪了还要受她的气,吃她的排头,想都不要想!俺常年在外,就想找个老实媳妇儿,能侍候俺爹俺娘的……”

    陈大牛声音低低的,在这个冰冷冷的大牢里,听上去却带了一种入骨的凉。想他戎马一生,踏过漠北风沙,卷过漠南尘土,行过江南烟雨,穿过刀光剑影,一世英雄正气,为大晏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才能封侯带爵?

    可如今……

    赵樽眸子沉了沉,嗓音也是低低的。

    “你若真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的。大牛,菁华那姑娘,人是不错的。”

    歪着脑袋,陈大牛舔了下干涩的唇,抱着双臂。

    “殿下您今儿是来为俺说媒的?”

    “爷没那份闲心!”赵樽冷哼一声,“大牛你的心思,以为本王不知?可你得想想,你父母年岁大了,整天为你操心着,不就盼着你娶妻生子?你如今与陛下犟着,能犟得过他吗?陛下的性子,本王最是了解,你若不松口,这辈子都别想出去。”

    “那俺就不出去了,这里好吃好住的,又不用打仗,不用干活,多好?”

    “顽固不化!”

    赵樽起身,扫了他一眼,拂袖就要走。

    “殿下……”

    陈大牛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红了眼睛,“俺不傻!俺那未过门的媳妇儿,怎么死的?俺心里都明白。”

    回过头来,赵樽冷飕飕剜他,却没说话。

    陈大牛扯着嘴巴,咽了一下唾沫,看向了那牢房的木栅栏,语气里有一丝丝哽咽。

    “殿下,不瞒您说,俺那媳妇儿是个庄稼人,人实诚,没什么歪心眼子,虽说没有过门儿,却是一心一意待俺的爹娘好着……”

    赵樽沉默。

    陈大牛扯了一把稻草,在掌中捏了捏,又一把甩开,低低说,“俺老家那边,土地太瘦,很难有好收成。俺家没有旁的营生,只能靠天吃饭。殿下您出身富贵,很难明白穷人的日子怎么过……庄稼人啊,就盼着收成好,才能填饱肚子。在俺老家,一袋小米就可以换一个媳妇儿。俺刚入行伍那几年,没银子捎回去,听俺哥捎信儿来说,有一年俺家收成不好,家里没米下锅了,是俺那媳妇儿从娘家偷了缸里的米,大半夜的给俺爹俺娘送过去,救了俺家人的命,自己却被她老爹捆在梁上,一顿好揍,差点儿去了半条命。俺娘说了,她就认那儿媳妇好,让俺不能没了良心……殿下,她是个好女人,您说俺如今要是娶了郡主,俺还是个人吗?俺算个什么东西?俺还是条汉子吗?俺往后上了战场,还怎么在兄弟们面前抬得起头来,那和吃软饭有什么区别?”

    说着说着,大概难过了,他一个拳头狠狠砸在地上。

    然后,缓缓的,他整个人都趴在了那干稻草上,堂堂八尺高的男儿,身子蜷缩着,硬生生地呜咽起来。

    “即便是死,俺也绝不干这种昧良心的事。”

    赵樽看着他捶过的稻草,上面有血。

    趴着的陈大牛,双肩微微抖动,下面有泪。

    闭了闭眼睛,赵樽慢慢回身,蹲下,掌心握紧他的双肩。

    “大牛,人得学会迂回。硬顶硬不是大丈夫,那是傻子。你以为陛下真拿你没有办法吗?你错了!他有的是办法整治你,你爹你娘不都还在京师吗?”

    陈大牛“嗖”的抬头,“您是说?”

    赵樽目光凉凉,叹了一声,“你不了解陛下啊,他想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好好想想。”

    默了好半晌儿,陈大牛终是坐起身来。

    “好。”

    赵樽微微眯眼,却听见他说,“殿下,您替俺转告万岁爷,要俺答应这门亲事也不是不成。只是那菁华郡主,只能给俺做妾,不能做俺的妻。”

    “大牛!”

    益德太子的嫡女,如何为妾?

    可看着赵樽冰冷的目光,陈大牛的眸子却像是着了火,“还有,她入门之后,必须为俺媳妇儿披麻戴孝,三跪九叩,尊为主母。要不然,俺全家人,宁愿死,也不屈服。”

    ……

    ……

    刑部大牢凉意深深,坤宁宫里却春意盎然。

    夏初七给张皇后开好了方子,嘱咐孙嬷嬷去御药局取了药回来,又仔细看过药品,才让她差人拿去熬了。坐了这一会子,见张皇后在榻上痛得难受,她又把银针取出来,开始为她扎针止痛。

    张皇后的肺癌已到晚期。

    一痛起来的时候,能要人命。

    不管夏初七嘴上说得如何狠,可她是一名医者,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不管说是“毒”也好,还是“癌”也罢,她都是正正经经地按自己认为该用的办法来治疗。

    “娘娘,俗话说‘痛则不通,通则不痛’,针灸通络、散结、化瘀、行气,往后每日楚七都来替你扎上一扎,应该能为您缓解一些疼痛。”

    “好,好……好孩子……”

    张皇后捂着胸口,痛得面色煞白。

    吸了一口气,夏初七凝神屏息,取针,提、插、捻、转,刺百会、内关、胸区、风门、肺俞、定喘及丰隆突,动作行云流水,镇定自若,全无寻常女子的温婉,姿色也非上乘,不魅不秀,却让人移不开眼。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张皇后咳嗽着点了点头。

    “本宫……舒服多了。孙嬷嬷,赏!”

    “谢娘娘!”

    夏初七也不客气,拿了赏赐,又给了孙嬷嬷一些医嘱,才在张皇后欣慰的目送下,从坤宁宫出来,准备去云月阁瞅瞅多日未见的赵梓月。

    不曾想,坤宁宫外的甬道上,赵绵泽在等她。

    “景宜郡主。”

    看着他温暖带笑的脸色,夏初七冷冷翘唇。

    “皇、长、孙、殿下。”

    讽刺谁不会?就看谁比谁更毒。

    “这里不方便,借一步说话吧。”

    赵绵泽的声音很慢,也很暖,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今儿的言语之间似是多了一层若有似无的忧郁。

    难道因为皇后赐了女人,他不想对不住夏问秋了?

    可这些关她屁事?

    夏初七瞄了他一眼,双手抱臂,不屑地笑。

    “男女授受不亲,我与殿下之间,无话可说。”

    赵绵泽皱了下眉头,看了一眼坤宁宫鎏金的牌匾,又看了看她身边的晴岚,然后目光才转到她的脸上。

    “故人相见,不必忌讳那许多吧?”

    一句“故人”,夏初七便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故人”两个字里面,包含了太多,不仅仅是她楚七的身份,也许还包括夏楚的身份。这是表示赵绵泽他都知道了。也就是说,他这句话里,其实还含有威胁的成分。

    “呵,有意思。看来不与你谈,是不行了?”

    遥遥几步,夏初七冲他轻盈一笑。

    赵绵泽挽了一下唇,“是。”

    离坤宁宫不远,就有一处僻静的小花园。因张皇后不喜欢打扰,这里很少有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步入了那小花园的石砌拱门。赵绵泽遣了随身的侍卫守在外面,夏初七看了晴岚一眼,什么也没有吩咐,身子一转,大步走了进去,就坐在园中亭子的石凳上。

    “想说什么?说吧!”

    “阿楚……”

    赵绵泽缓缓坐在她的对面,低低喊了一声。可他的位置背着光,夏初七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只是那声音太柔和了,柔和得像是见到许久不见的情人,让她怔愣一下,才回过神来,警愣地挑高了眉梢。

    “殿下,您在开什么玩笑呢?”

    “你不必紧张。”赵绵泽看了一下周围,声音更是缓了许多,“这附近全是我的人。”

    听了他的话,夏初七若有若无的哼了声。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紧张吗?”

    赵绵泽没有回答,喉结梗了一下,仍是盯着她。

    “你在怪我?”

    “这话从何说起?”

    “夏楚。”赵绵泽皱着眉头,两个字吐得很清晰,“我找得你好苦。”

    他这声音听得夏初七莫名其妙。

    要不是知道他与夏楚的前情,她一定会以为是他想念了自己很久似的。那语气里的伤郁和难过,真切得让她完全读不出这个人内心的真实。可不管他怎么想,这种事儿,她能承认吗?承认了,她与赵樽之间哪里还有可能?

    扯着唇,她笑得很邪。

    “殿下,我实在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赵绵泽看着她的脸,看着她半是讥讽半是嘲笑的眼神儿,心脏莫名其妙地抽紧。迟疑了一下,他慢吞吞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来。

    “这个是你的吧?”

    夏初七看到那东西,愣了一下。她记得在青岗县时,东方青玄第一次审问她,拿出来的就是这个香囊。当时,他想要让她承认自己的身份,可后来那个香囊就被他拿走了,她再也没有瞧见过。如今香囊到了赵绵泽手里,可以解释的理由只有一个——东方青玄给了他,并且告诉了赵绵泽她的真实身份,想要逼她就范。

    卑鄙啊!东方妖人!

    想到这个,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虽然她往常也不待见东方青玄,可她向来喜欢长得帅的男人,觉得他长得那样好,功夫那么高,人也还算仗义,虽然敌对吧,却也没有真做过什么害她的事,不仅如此,他还救过她的命,也不至于把他恨入了骨子。

    可如今想想,那是真恨呀。

    他不同意替她保密,不答应她也就是了。为什么那天晚上他明明答应了,结果却干出这种事儿来?

    暗暗磨着牙齿,她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啊,什么玩意儿?我不识得。”

    赵绵泽看着她,笑了一下,“你不识得不要紧,我识得就好了。这个香囊是你绣的,原是要送给我的,可我……后来还给了你,你便一直带在身上。”

    “所以呢?你想怎样?”

    夏初七讽刺的笑,撩着唇邪邪的看他。

    赵绵泽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把香囊小心翼翼地塞入了自己怀里,突然一叹,“这件事,我还没有禀报给皇爷爷知晓,你放心好了。”

    夏初七又是一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楚。”赵绵泽又喊了她一声,俊朗如仙的面上,那一股子温暖的味道,混合着园子里淡淡的雾气,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并不真切,“以前的事情,我有错,你也有错。如今既然你回来了,我们彼此各退一步,好吗?你做的那些事……我都可以当成不知,你跟我回去。”

    跟他回去?

    哎哟喂!夏初七抬起手来,敲了敲脑袋,觉得这厮是不是脑子长毛了?他在想什么呢?当初说抛弃就抛弃,如今说要她回去,居然说得这么轻松?

    老实说,如果换了以前那个痴情单纯的夏楚,见到这么情意绵绵的赵绵泽,只怕会感动得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诉说衷情吧?

    可她夏初七什么人?

    天生是一个心硬的主儿,这辈子最瞧不上负心郎。

    “殿下,我虽然不是夏楚,不过你与夏楚的事情,我却是知晓一二。所以,有一句忠言,希望殿下能听得进去,有些东西它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这世上,最不可挽回的就是过往。谁他妈没事儿吃了撑得慌,一辈子都杵在那儿,原地等着你回来呢?做梦呢吧?”

    “夏楚……”

    楚毛啊楚?听不懂人话。

    夏初七心里暗骂,脸上却难得的端庄,“好了,殿下,我要走了,您是准备告诉皇上也好,是准备怎么办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很快就是晋王妃了,希望你不要做出什么影响叔侄感情的事才好。”

    说罢她起身,扭头就走。

    赵绵泽一愣,狠狠抓住她的手腕。

    夏初七低头看了下他的手,“呵”了一声,抬起下巴,讥讽道,“要做什么?抢人啊?”

    赵绵泽没有回答,只是喊她,“阿楚……”

    夏初七眯了眯眼,不解地看着他,与他视线对视着。看着他的眼睛里,慢慢的,慢慢的,一点一点浮上一层若有似无的郁躁来。

    “我不会允许你嫁给十九叔。”

    “凭什么?”夏初七高昂下巴。

    “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夏初七心里狠狠一酸。

    可她晓得,这情绪不是来自于她自己,那心窝子里涌动出来的不安分,全是因了那个夏楚。

    闭了一下眼睛,她静了静心,才抬手反捏住赵绵泽的手,在他诧异的神色里,一根手指头,又一根手指头,慢慢的掰开他,抿着嘴轻轻一乐。

    “殿下好生痴情,只是不知道,如果我真是夏楚,你让我做了你的妻,你的秋儿又该怎么处理才好?”

    赵绵泽面上有些难堪,咬了下唇。

    “你是妻,秋儿她……只能是妾了,我也只好对不住她了。”

    “噗”一声儿,夏初七笑了。

    “得了,幸好我不是夏楚,要不然听了这话,我得被活生生气死不过。看我做什么?与你开玩笑而已。殿下,其实你想想,你又何必这么执著呢,你与侧夫人感情那么好,两个人恩恩爱爱,不就到白头了吗?孩子会有的,把我配的药吃着,早晚的事儿而已。你又何苦横生枝节?”

    何苦呢?

    赵绵泽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夏初七哂笑,“好了,我走了,免得被人看见了闲话。”

    “站住!”

    赵绵泽再一次固执地抓住她。

    “怎么?要动武?”夏初七冷笑。

    赵绵泽目光一凉,咬牙切齿,心里生出一股子恼意来。很恨,很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只是另一只紧紧握着的拳头,指节已然泛白。

    “除非,你亲自告诉皇上……你要毁婚。”

    狗屁!

    她亲自去说了,她毁的就不是与赵绵泽的婚事,而是与赵樽的婚事了。看着面前这个温润如玉斯文守礼的男人,夏初七心下懊恼,却是笑开了。

    “好啊,这个好办。”

    她缓缓冲赵绵泽露出一个微笑。

    “除非我死,你把我的尸体抬进去,嘻嘻……”

    “你!不要逼我。”

    “逼你又怎么样了?”夏初七抬起下巴,说得轻松,心里却紧张得在打鼓,“有本事你就这么做,杀了我便是。”

    赵绵泽看了她半晌儿,才幽幽地说,“如果我是诚意想要娶你,你也不肯吗?”

    “对不起。”夏初七抬头,眼睛里全是笑意,“我是景宜郡主,未来的晋王妃,你的皇婶儿,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殿下你行行好?”

    赵绵泽面色很是难看,“你不会如愿的。”

    “咦,你这话说得真是好笑。”夏初七微微扬起嘴角,笑得有些邪,有些歹,“殿下你这是看上我了?还是缺女人了?只可惜,就算你瞧得上我了,我也未必瞧得上你。在我这里,你就不要想讨到什么好了。我不爱绕弯子,明说了吧,我恨你,我讨厌你,我看到你就恶心,让我嫁给你,下辈子投胎转世你都没有机会。懂了?”

    赵绵泽面上晦涩,抓紧了她的手。

    “夏楚,你就这么恨我?”

    他想不通这个女人,她不是很喜欢他的吗?她不是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吗?为什么如今他都给了她机会,她却不愿意了?

    越想越气,他心里的恨意飙升起来,觉得恶心死她了,厌恶死她了。厌恶她的自以为是,厌恶她的与众不同,厌恶她的一举一动,厌恶她笑时唇上掠起的梨涡,厌恶她的一切一切……

    狠狠闭了闭眼睛,他厌恶了许多,最后却发现。

    其实他最厌恶她的地方是——她厌恶他。

    “夏楚……”赵绵泽喉咙梗了一下,“我从来不想针对你,以前的事我说过。我有错,可你呢?你怎么做的?凭什么你要恨我?”

    “咦”了一声,夏初七抬起下巴。

    “我恨你了吗?”

    “你恨。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恨我。”

    眼珠子乱转几下,夏初七剜他一眼,笑得极邪,“这样啊?那就证明殿下你有太多可恨之处呗。我脑子不想恨你,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这个,不会也有罪过吧?”

    赵绵泽面色青白不匀。

    看着她张扬的表情,心里又是一阵厌恶。

    厌恶她,更厌恶自己。厌恶自己被她损得一文不值,居然还舍不得抬步就走,还想要把她搂过来,抱在怀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赵绵泽恨死她了。

    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放过你。”

    这是在找贱,找骂,他知道。

    果然,她翻着白眼儿,不屑一顾地笑,“行啊,那你就不要放过我好了。你去告诉全天下人,皇帝赐给你嫡妻,被你十九叔睡了,你去告诉皇帝啊,告诉他,你要娶我,娶你十九叔睡过的女人。而且啊,我保证你娶回去的只会是一具尸体。但我要死了,赵十九他不定会怎么样,你的江山坐得稳吗?即便皇上意你,又怎么样?去啊去啊你去啊……”

    赵绵泽看着她,目光生恨。

    “夏楚!”

    轻呵一声,夏初七笑着,慢慢竖起大拇指,朝下一弯。

    “赵绵泽,你个孬种,有种你抢啊?”

    赵绵泽目光着火,真恨她了。

    他想,他不是非她不可,这个女人一直都是他讨厌的,是他不要的。让她骂吧,只要她再骂得狠一点,他就可以转身走了。她要嫁给十九叔就嫁好了,往后天下都会是他的,他要一个这样的贱女人做什么?

    可他的手却没放,脚还更近了一步。

    十几岁的赵绵泽很讨厌夏楚,二十一岁的赵绵泽更讨厌楚七,这个叫楚七的女人。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讨厌地关注起她那些让人讨厌的样子来。

    是东宫与他父王治病时,她巧舌如簧,医术无双?

    是鸟棚里谈论鸟的品性时,她踮脚轻轻为他擦肩时,那掠过鼻间的一抹香甜?

    是她每一次故意在秋儿来时,与他扮着亲热的软语轻言?

    是的,他都知道,知道这个女人又可恨又可恶。她明明恨透了他,却可以毫不犹豫的利用他。可他就是贱得,喜欢看她脸上与旁的女人完全不同的机灵,甚至贱得喜欢看她眸底的憎恨,喜欢看她想整人时,那唇角往上翘,生生牵出来的小梨涡,恨不得化在她的笑容里……

    但也是她,当着他的面儿,就要嫁与旁人?

    目光灼灼如火,赵绵泽逼视着她,手越握越紧,脑子一片空白,突然握着她的肩膀便狠狠推在了那亭子的圆木柱子上,身子随之压了上去。

    “夏楚,我们重新来过——”

    他低头,想要吻她。

    “王八蛋!”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他脑子激灵一下,醒了。而他面前的女人,高高抬起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不屑的看着他。

    “凭你,也配?”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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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怀孕了!

    赵绵泽活了二十一年从来就没有挨过耳光。

    他含着金汤匙出生,打从出生开始他爹就是当朝太子爷,在东宫里都把他宠着,哄着,侍候着。侍卫丫头嬷嬷们,哪一个不是得看着他的脸色,更不讲他如今深得洪泰帝的信任,协理大晏国政,人人都知道他是洪泰帝属意的储君人选,风头一时无两。

    可他今日不仅被人打了。

    还是一个女人,一个他深深厌恶的女人。

    一双手扼住夏初七的肩膀,他左脸上五个清晰的指印很红,却不如他那一双仿佛被烈火给撩过的眼睛红。

    “打疼了没?”

    他正要发怒,可面前的女人,却突然弯起唇来,歪着头看他的脸,那小脸儿上粉粉的,润润的,嫩嫩的,像东宫庭院里今春才长出来的草儿,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关心情绪,让他凝聚的满腔怒火,突然间就泄了下来。只觉得那声音是那么的轻柔,熨得他的心很是舒服。

    “不疼。”

    两个字说得有些幽怨,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他真的就是这么说的,说得他完全不敢相信。

    轻“哦”了一声,夏初七眨巴眨巴眼睛,瞅着他的脸,低低说了一句“这样啊”,就在他的怔愣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又一声清晰的“啪”声里,再一次重重搧了他一个耳光。

    他没躲,也没喊。

    因为速度太快,他躲不过,也完全出乎意料。

    得什么样的女人,才敢这样做?

    “夏楚——”他咬牙切齿,腮帮子上的肌肉在难堪、羞辱中,轻轻的颤抖,气得俊美的面孔略有些扭曲。可夏初七却笑眯眯的看着他,说得煞有介事。

    “我就说嘛,打人怎么能不疼呢?不打疼我他妈没事儿揍什么人?哎,是你自个儿说不疼的,你不疼我就没有达到效果,再补一下,那也是应当的,你可不要怪我。”

    说罢,她又似笑非笑地抬着下巴看他,无所谓的笑。

    “现在疼了没有?要不要再来一下?”

    “你可真敢?”

    “呵,怪了!老子有什么不敢的?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你也说了,不会放了我,我他妈不打白不打,多打一个赚回来一个。难不成,还有比这更坏的结果吗?”

    “你个贱女人!”赵绵泽气到极点,突然把她狠狠一抱,死死压在亭角的圆木柱子上,那气咻咻的势态,像是恨不得压死她才好。

    “看我可会饶了你。”

    “不饶更好!反正水已经够浑了,也不差你再多挠这么一下。”

    赵绵泽看着她,不太清楚膨胀在心里的到底是什么情绪。

    恨!是恨的。可喜欢,却也是真真的喜欢。喜欢到心尖尖上去了的那种喜欢。恨这个样子的她,也喜欢这个样子的她。

    很久以后,当她早已身处北国他乡,而他登顶庙堂之高时,他的后宫花开如锦,姹紫嫣红,可他却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抱,也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她这样好抱的女人。抱住了就不想再松手,抱住了宁愿把心都掏给她,只换得她能对他一笑。也是直到那个时候,赵绵泽才真正地了解周幽王为什么要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得佳人一笑,也真正的了解了赵樽,为什么要用天下来换她。

    后话且不说,只说眼前的赵绵泽,完全理不顺他心情,在她似嗔似恨似调似戏的挣扎中,他几乎是吼着说了一句。

    “夏楚,回来做我的女人吧,我定然会好好待你。”

    这话不是他想说的,可他还是说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就管不住他的嘴。

    挨了两个巴掌,他的嘴居然还想讨好她,讨好这个女人。

    夏初七挣扎得很厉害,可男人到底是男人,赵绵泽这厮看着温厚,可力气还是恁大,与他纠缠打斗着,嘴里也是气喘吁吁。

    “做你的女人?我凭什么要你?你有什么值得我跟你的?”

    “我十九叔能给你什么,我就能。他不能给的,我也能。”

    手臂都像是快要被他掰折了,看着他失去理智的样子,夏初七冷讽,“早干什么去了?现在,你有这个资格吗?”

    “资格?”赵绵泽火一般的眸子看着她的眼睛,“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什么才叫做资格。”

    “等你有那一天再说吧。”

    “他就这么好?”

    “他的好,不是你懂的。”

    “他究竟能给你什么?”

    “跟了他,我什么都有了。”

    “那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赵十九,有了他,我就觉得欢喜,有了他,我觉得就快活。他是我的男人,我看他哪里都比你好。我的男人他疼我,宠我,什么都依着我……”

    “我也可以。”一把扼住她的手,赵绵泽低喝。

    夏初七突然停住了挣扎,看着他。

    “行啊,给你一个机会——”

    赵绵泽喘息不止的呼吸均匀了下来,心里倏地一软,就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划过了心坎,激动得喉结不停的滚动。

    “你说。”

    夏初七微微一弯唇,笑嘻嘻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被她逗弄玩耍的小动物,眼睛很邪,唇角的梨涡也很邪,整个人都像被罩上了一层邪气。

    “我不喜欢被人睡过的男人,你还是吗?你若还是,我就肯。”

    这种话寻常女子讲不出来,可以说赵绵泽想都不敢想会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听见这种话。可她不仅说了,还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这么大言不惭。不要说他是皇孙,但凡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二十一岁了也不能没有睡过女人。

    “你强人所难!”赵绵泽恨恨骂她,“他就没有睡过?”

    “他当然没有。”夏初七抬起下巴,“就凭这一点,你一辈子也及不上他。”

    “怎么可能?他骗你!”

    “呵,他骗我我也乐意,我就喜欢强你所难了,怎么样?”夏初七一脸都是得意,歪着头,拍拍他的手,“殿下,您还是赶紧放手吧?不然一会儿被人看见,事儿可就大了。”

    “我不放,你个贱人,你是我的妻子,怎敢再嫁他人?”

    “我贱?呵呵,你更贱。”夏初七噙着笑,一点儿也不生气。在这一刻,她想到了东方青玄,大概他每次都是这样,自己不生气,却可以把人气得半死,那也是一种修炼。

    赵绵泽瞪着她,向来温和如春风的脸,仍然扭曲着,脸上有指印,眼睛里有火光,低头时的气息贴着她,不顾她的推搡,不肯松手的抱紧了她。

    “左右我俩本就是夫妻,择日不如撞日,就这里圆了房也罢。”

    “要不要这么无耻?”

    看着他瞳孔里瞬间浮上的迷蒙,还有他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强势,夏初七后背被木头柱子咯得生痛,身子也被他压得生痛,呼吸都快要被紧张的气氛给夺走了。几乎没有考虑,她极快地屈起膝盖,在触及他身上某一处硬朗时,倒提了一口气。

    “王八蛋,你自找的!”

    一抬膝,便是“啊”的一声惨叫。

    从意乱情迷到要害吃痛,赵绵泽弯下腰来,疼得额头上全是冷汗。气恨的磨着牙齿,他看着叉着腰居高临下的夏初七,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他不是没睡过妇人。

    可如此急切的想要睡一个妇人,简直是他不敢想象的。

    一张俊秀的脸,疼得扭曲。他咬牙切齿。

    “你可真狠。”

    “那是你没有尝过更狠的,没直接废了你,算客气的了。”

    “贱、妇!”大口呼吸着,夏绵泽疼得上气不接下气,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恨不得生生揉碎了她才好。

    “嘻嘻,老子就贱了。信不信,真惹急了我,我就把你那玩意儿割下来,吊在奉天门城楼上……”

    夏初七笑眯眯地说着,从上到下打量着他,目光落在他的裆丶部时,还饶有兴趣地弯了弯唇,那一股子邪恶劲儿,是赵绵泽终其一生也不曾在哪个妇人身上见到的。

    赵绵泽呼哧呼哧着,终于疼过去了,呼吸也喘匀了,他直起身来,逼近了过去,一双眸子全是怒火。

    “当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问得极狠,却见她突然绽放开一个极美的笑颜,心顿时化了一地,“夏楚,你可是想明白……”

    正说到此处,他后领子突地一紧,被人生生拽住了往后一扯,接着,不等他看明白,一个老拳揍向他的胸口。赵绵泽避无可避,“咚”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等他看清那个冷沉沉的面孔时,这才知道,她刚才那一笑不是对他,而是对这个人。

    “赵绵泽,不要碰我的女人。”

    “哈……”赵绵泽抹了下唇角的鲜血,看着赵樽冷笑,“十九叔,你何苦自欺欺人?她是谁你心里有数,他是你的侄媳妇儿,多少年前就与我定了亲,她是我的女人,永远都是。”

    听着他气极的吼声,赵樽瞄他一眼,皱眉看向了夏初七。

    “没事吧?”

    “没事儿。”夏初七理了理衣服,“有事儿的是他。”

    赵樽点了点头,看向赵绵泽一脸愤慨的脸,面无表情,“绵泽,陛下为了你可是操碎了心,你在做什么决定之前,也得好生想想才是。千万不要让陛下再为你烦心了,更不要让陛下为你做出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赵绵泽红着一张脸,仍是冷笑,“十九叔,你可真是我的好皇叔。偷偷摸摸的抢了我的女人,还敢大大方方的带入宫来,威胁我?”

    脚下锦缎的皁靴又往前一步,赵樽身姿挺直,并无太多表情,可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沉重,“有所得,必有所失。鱼与熊掌,从来都不可兼得。绵泽,你可是想好了?”

    赵绵泽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江山与女人,他只能选一个……

    心下生着恨,他转头,看向夏初七。

    她还是像先前那样儿,浅笑靥靥地看着他。眼神没有躲闪,更无半点回避的意思,就那么当着他这个正牌丈夫的面儿,靠在了赵樽的身边,毫无羞耻之心。

    冷笑着“哼”了一声,赵绵泽慢慢站起身来,看向赵樽,“十九叔敢把人带入宫中,早就做好准备了吧?侄儿一直敬佩十九叔是个大英雄,却不想竟是如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人人都以为您要以计谋权,可没想到您却是以计谋人。”

    说罢顿了顿,看向夏初七,目光有恨有怨。

    “总有一天,十九叔你会后悔的。一个女人而已,不值当。”

    一拂袖袍,他说完狠话,气恼得扬长而去,就在那春日庭院中升腾的薄薄雾气里,背影挺直,却悲伤得像一个故事的终结。

    小园中,初春清寒,两个人良久无言。

    直到赵绵泽的身影拐离了视线,夏初七才微微一笑。

    “不是说让旁人送我回府吗?你怎么又过来了?”

    赵樽叹口气,抱她入怀。紧紧的抱着,那手臂紧得都有些僵硬了。她想,他是见到先前那一幕担心了吧?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与她紧紧相拥,她也就没有开口,

    亭外初春枝头的绿叶在随风轻摇,那用年轮缠成的树杆与树叶缠绵着,沙沙的声音,似乎是在默默的数着他们两人合了节拍的心跳。

    “爷若不来,你不会跟人跑了?”

    听他开口,夏初七抬头瞄他一眼,抿着嘴儿直乐。

    “很有可能,我感觉他真喜欢上我了呢?十九爷,如今你有这么大的压力,可有没有点危机意识了?还敢不敢在我面前拽了?再拽,我可不要你,跟野男人跑了,气死你。”

    赵樽眉梢挑开,拿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

    “好你个泼丫头,敢当着爷的面说这种话,这是要造爷的反了?”

    “你若待我好,我便不反。你若待我不好,早晚也是得反的。”夏初七笑着,眸子里却软成了一汪春水。

    “如此说来,爷还真得看紧了你。”赵樽低声说着,语气很是轻松,可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不停在她的脸上打量。

    “怎么了?这样看我?”夏初七奇怪地揉下脸。

    迟疑着,他问,“他碰你哪儿了?”

    微微一愕,夏初七“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吃醋了?怎么这语气听上去,有点酸啊?”

    赵樽慢悠悠瞄她一眼,不肯回答,样子很是矫情。

    “哎我说,要是真碰了,你怎么办?”夏初七问着,弯弯的眼儿,撩出一抹说不出来的小风情,两片粉色的唇,半合半开着,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出口,呵着气儿,像是诱了人去采撷的两片小花瓣儿。

    “嗯?泼丫头在钩引爷呢?”赵樽低头,目光落入她的眸子,在空气中来来去去的缠绕了几圈,终于紧紧覆住了她的唇,密密麻麻的吻了上去。

    怦怦怦……

    心狂烈的跳动着。

    呼吸乱了!

    节奏乱了!

    他个头太高,她双脚不得不被他勒得高高踮起,脑袋也高昂着,下巴被他扼住,一截纤白细嫩的脖子弧线极为柔美。而她的心是酥的,麻的,软的,却是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吻她,看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变化,也看着他沉浸在这个吻里。

    “不害臊,还看?”

    他拇指抚着她的下巴,目光停留在被他吻过的唇上。

    那一处,娇艳欲滴,如有浅浅的水波浮动。

    “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她弯唇,哪里懂得丢人?不仅如此,还“嘻嘻”笑了一声儿,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就跳将起来,两条腿劈开像只猴子似的缠在了他的腰上,身子微微一拱,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化,有点儿小得意。

    “爷,到底谁比较不害臊呀?这没下雨,你撑什么伞?”

    “叫你闹!”赵樽低头啄一下她的唇,吸气,吐气,一脸都是隐忍,“晚上爷过来,再收拾你。”

    ……

    ……

    云月阁是梓月公主的寝宫。

    洪泰帝疼爱梓月公主,人尽皆知,云月阁的布置自然比其他公主的寝殿奢华了那么许多。夏初七是与赵樽一起过去的,从那个小园子出来,脚步很是轻快,一直等到踏上云月阁的青石地板,才开始慢慢沉重下来。

    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赵梓月了,那个曾经声称要“嫁给她”的姑娘。刁蛮过,任性过,哭过,笑过,闹过,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如今却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一张她父皇特地为她打造的精工雕制的大床上,那层层粉色的纱幔里,默默等着一个结果,再也不会笑,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刁蛮,也不会任性。

    真是她的一个不慎,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吗?

    夏初七不知道。

    但她真的很希望,她能醒过来。

    “公主这几日,可有好些?”

    赵樽是兄长,却恪守礼仪,没有走近赵梓月的床榻,只负手立于榻前三尺远的地方,看着跪在地上那个洪泰帝专门遣了来照顾赵梓月的太医院吏目顾怀。

    “回殿下,臣无能。梓月公主她的身子越发虚了,虽然臣等竭尽所能从喉间引流食物喂哺,但公主不会吞咽,食之甚少,若是再不苏醒,拖下去,只怕是,难以保命啊。”

    听了他腼腆中带着隐忧的声音,夏初七才转过头去,认真注意到了这个吐字清晰的年轻太医。他清瘦俊俏,端正地跪在那里,穿了一身太医院的官员补服,一动也不动,像一个人物剪影,与地毯明亮的色泽形成了对比。

    这么年轻就派来侍奉公主,想来该有点本事?

    同行么,夏初七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赵樽面色微微一暗,“你下去吧……”

    顾怀怔了怔,低低应了一声“是”,可在他的身子爬起来的时候,不知道是脚下虚软,还是旁的原因,一个站立不住又跪了下去,额头上的一层汗,越发的密了。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

    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让赵樽皱起了眉头。

    “说。”

    “殿下……”顾怀像是很难启齿,看了看周围的人,“此事非同小可,微臣想单独禀报给殿下。”

    赵樽深深瞥他一眼,摆了摆手。

    “你们都下去吧。”

    赵梓月寝宫里侍奉的众人应了声,很快就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他们三个人。顾怀看了看夏初七,仍然是有些犹豫。直到赵樽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他才跪伏在地上,惶恐不安的道。

    “殿下,这两日,微臣与公主把脉,发现一个奇事。公主的脉象,像是,像是……”

    “说!”

    赵樽声音更冷了。

    顾怀肩膀抖了一下,终是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

    “微臣,以为……是喜脉。”

    先前看他欲言又止,夏初七就有点儿害怕听见这个结果。

    如今真真切切的听见,耳朵里还是不免“嗡”了一下。与赵樽交换了一下眼神儿,她终是坐在了赵梓月的床沿上,慢慢地探向她的脉搏,闭上了眼睛。

    她把脉的时候,屋子里很安静。

    静悄悄的等待里,赵樽面色晦暗,顾怀则是满脸惶恐。

    当初赵梓月与二鬼在晋王府里发生了关系,虽然有谣言传出去,可谣言到底只是谣言,像他这种保守的人,也一直只是当成戏文里的段子来听,如今竟然探出了喜脉,可把他给吓坏了,只觉得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不多一会儿,夏初七睁开眼睛。

    “爷……”

    看她那眼神儿,不需要再多说,赵樽已然明白。

    眉心紧紧一蹙,他看向顾怀,抬了抬手。

    “下去!此事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是,微臣不敢。”

    顾怀急快地退了下去,夏初七吐出一口憋了好久的浊气,看了看沉默的赵樽,又看了看榻上躺着的赵梓月,想到她肚子里孕育的小生命,不由得就想到了已经死在漠北战场上的二鬼。

    突然之间,她觉得这一切真是荒唐。

    曾经她有想过,等赵梓月醒来,二鬼也凯旋归来了。老皇帝爱女心切,定然不会让赵梓月受了委屈,说不定真就成了这段“阴差阳错”的姻缘,让他的小公主穿上大红的嫁衣,漂漂亮亮地嫁与了二鬼。

    可如今,到底还是造化弄人。

    一个死,一个伤,天人相隔。

    “爷,孩子不能留。”

    说这样的话很是悲催,可她是个医生,还是得说。

    一来赵梓月只有十四岁,根本就不适合生育。二来她如今迟迟不醒,身体汲取的能量负担她一个人的生存都成问题,不要说一个小生命。三来她一个女人,一个当朝的公主,又怎么可以未婚先孕,这样的丑闻,老百姓承受不起,皇室更是承受不起。四来二鬼都没有了,为了她以后的幸福,孩子也不能要。

    “嗯。”赵樽淡淡地,又问,“有危险吗?”

    夏初七沉默一下转开了头,目光看向了案几上的一个缠枝香炉。她不敢去看床上那静静躺着的赵梓月已然瘦得不成样子的小脸儿。

    “她身子太弱,滑胎的药,性猛,就这样服下去,怕她会受不住。这些日子,我得想想办法,先把她身子调养起来,才敢为她滑胎。”

    赵樽看看床上的赵梓月,走近过来,手搭上她的肩膀。

    重重一捏,他低低叹了一下。

    “阿七,保住梓月的命。”

    夏初七抬头,迎上他的视线,心里猛地一沉。她心知这句话的分量很重。这是赵樽唯一的妹妹,是一个可以为了她哥哥不惜以终身幸福为代价的妹妹。

    走出云月阁的时候,外头停了一个步辇。打头的太监正是洪泰帝身边的大太监崔英达。他微微鞠着身子,见到赵樽与夏初七出来,挂着四季不变的笑意,走近施了一礼。

    “十九爷,陛下有事找您。”

    夏初七心里一惊,不会是赵绵泽那厮告状去了吧?

    她忐忑不安地看向赵樽。

    可他面上一如既往的平淡,长身而立,丰神高冷,一袭亲王蟒衣上的蟠龙栩栩如生地游弋在春日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安神魅力。瞥着他,她悬着的心就落了下来。

    “你先回府。”

    看了她一眼,赵樽转头,面无表情地扫向崔英达。

    “走吧。”

    夏初七拉了下他的手臂,却也不好多说。

    “爷,你小心些。”

    赵樽低下头来,仔细看了看她的眉眼,拍拍她的手。

    “爷原就有事要找陛下,正好随了崔公公一道。”

    ……

    ……

    那天赵樽与洪泰帝说了些什么夏初七不知道。原本说了要来收拾她的人,那天晚上也没有到诚国公府来。为了探听消息,第二天一早,她放飞了小马,给他捎去了一封信。

    “天上一轮月,人间两盏灯。”

    小马不一会儿就飞回来了,那带着墨香味儿的信筒上,有他亲笔书写的四个字,“无事,安心。”

    能安心就奇怪了。

    赵绵泽已然晓得了她的身份,到底会不会说与洪泰帝,她心里没个谱儿,又哪里能又安得心下来?四月初七就是他俩的大婚了,她却觉得她与赵樽两个,就像在摸着黑走,一条道儿的往前冲,虽然手牵着手,可却不知道前面还会遇上什么坎儿。

    去宫中的时候,又下起雨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原因,她觉得就连天气都进入了状态,一切都变得有点儿微妙。

    第二日去坤宁宫时,她照常与张皇后看诊,也听说了张皇后真就差人挑了几个品相极好的女子去了东宫,赐予了赵绵泽做侍妾。想想夏问秋的脸色,她找到了一个安慰的点儿。

    第三日去坤宁宫时,她就看见了张皇后病态中的笑容。据说,那个除了夏问秋之外哪个女人都不碰的赵绵泽,第一个晚上,就住进了安排侍妾的院子,夏问秋伤心得紧,却又不敢去哭闹。张皇后听了很是欣慰,夏初七也是心情大好。

    夏问秋啊,这回得淹死在醋缸里了吧?

    不过转念想想,这男人啊,谁又能守得住?

    赵绵泽那么喜欢夏问秋,不也睡其他女人了吗?

    德性!

    为了方便她入宫与张皇后和赵梓月诊治,坤宁宫专门为她准备了一乘舆轿。当然,外面的人都只道她很合张皇后的脾气,张皇后便常常宣她入宫陪伴了。至于个中的具体环节,旁人自然不懂内情。

    夏初七一面为张皇后治病,一面为赵梓月调养,日子忙碌了起来,觉得生活丰富了许多。在有了张皇后撑腰之后,她发现了一个道理,男人治天下,女人治男人。这洪泰帝顾惜着张皇后,张皇后得靠着她活命,这就是她最大的资源。

    又三日后,夏初七得了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也让整个京师城都在议论纷纷。

    奉天殿上,洪泰帝颁下了旨意,赦免了兵变的将士。

    北方还在打仗,这个时候大赦有益于稳定军心,君悦,臣也服。

    可接下来,圣旨一道接着一道。

    因兵变事件而入狱的陈大牛,不仅被老皇帝赦免了罪行,还连带着官升一级,授正一品武官第一阶右柱国,加授龙虎将军,领金卫军事务。同时,洪泰帝认为陈大牛本名不雅,特赐名为“相”。

    皇帝亲自赐名,本就是极大的恩宠。

    “陈相”一名,更加让人哗然。

    众人都知大晏朝取消中书省,不设丞相一职,可这洪泰帝却偏偏为陈大牛赐名为“陈相”,取之谐音,不仅是天大的恩赐,其中的含义,也值得让人寻味。

    洪泰帝这是要重重提拔的意思啊!

    都说“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可这定安侯府的好事,却是一桩接一桩。洪泰帝不仅升了陈大牛的职务,给了他实际领兵之权,还封了他的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另外,还追封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儿梁氏为侯府正妻,一品诰命夫人,赐了陪葬之物若干。

    与此同时,有一道圣旨也飞向了东宫。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之皇孙女菁华郡主赵如娜,年十六,性情温婉,脾性极佳,自幼知书达理,淑德敏慧,特赐予定安侯陈相为侧室,钦天监择吉日,于三月十八立夏之日纳入定安侯府……”

    妻为娶,妾为纳。

    这陈大牛的风头,一时无人能出其右。

    整个京师都在为了益德太子的嫡女入定安府为妾而津津乐道。觉得那陈将军不知道走什么好运了,这好事儿一个接一个,盛世繁华,也不过如此了。却是谁也不知道,接旨的赵如娜跪在东宫大殿之中,头磕在地上,久久没有抬起。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久久,才听得她哽咽的声音。

    亲自来宣旨的崔英达合上圣旨,递给赵如娜,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边上的众人,又低低说,“郡主,陛下还有口谕。”

    赵如娜面色苍白,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崔英达沉着老脸,大概也觉得有些残忍,眉间的皱纹深了深,这才甩了下拂尘,尖着嗓子传口谕,“陛下口谕:因定安侯府刚办过丧事,菁华郡主入门时不许披红挂彩,郡主得身穿孝服,在侯府夫人牌位前……咳!三跪九叩。”

    孝服嫁人!

    三跪九叩!

    即便是世间最低贱的妾,也不必如此。

    赵如娜煞白着脸,跪在那里,久久无声。

    “郡主。”崔英达也是有点儿不忍心,“陛下还有一言,让老奴转达给郡主。陛下说,您是他最喜爱的孙女,定安侯是他看重的爱将。把您许给他,陛下他放心。陛下还说,他的孙女,即便为妾,也定能拴住男人的心。他等着有一天,定安侯会亲自请旨,为您抬妻位。”

    沉默着,赵如娜唇角颤了颤,再次叩拜。

    “谢陛下。”

    说罢慢慢起身,她拿着那黄澄澄却刺目无比的圣旨,走出了东宫大殿,往后院走去。飘着雨,那青石板铺成的甬道显得越发光线阴暗。她没有让宫女和侍婢们跟随,一个人走入园中,任由泪水横流,再混合着雨水落下,一张脸上布满了水渍,却没有哭出半声儿来。

    “妹妹,妹妹……”

    园子的一株大雪松后头,钻出傻子的大脑袋来。

    他咧着嘴笑,手里抱着一只黑猫。那只猫是赵如娜平常养着玩的,见到她,黑猫“喵”的一声,就要扑出来,却被傻子敲了敲头,又缩回了脑袋去,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嘴里“呼呼”作响。

    赵如娜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勉强地笑了笑。

    “大哥,你怎的在这里?”

    傻子抱着猫走过来,歪着脑袋看她,“我带着小黑玩耍,听见她们在说,妹妹你要嫁人了,嫁给什么猴子做媳妇儿。妹妹,你可是不高兴?”

    赵如娜吸了吸鼻子,望了望飘着雨的天,随即又看着傻子笑。

    “高兴,我怎会不高兴?”

    “既然高兴,那妹妹为何还要哭?”

    “正是太高兴了,我才哭的。”

    “哦,这样啊,我高兴的时候才想笑呢,笑得很大声。”傻子憨傻傻的看着她,笑眯眯地说,“妹妹要嫁人了,新娘子是高兴的,我是见过人家娶媳妇儿的,新媳妇儿都戴着大红花,蒙上红盖头,坐了喜轿,吹吹打打,一路往新郎倌家里去,很是热闹呢……”

    蒙上红盖头,坐了喜轿,吹吹打打……

    赵如娜再也忍不住,蹲身,头搁在膝盖里抽泣,肩膀不停的抖动着,“大哥,你妹妹啊,得穿一身雪白雪白的衣裳,系上麻绳……”

    轻“咦”了一声,傻子道,“那不是死了人穿的吗?”

    即便是傻子也知道,那是死人才穿的?

    赵如娜看着他,看着他脸上单纯得近乎憨傻的担忧,鼻子一酸,突然抬起泪眼来,咬着下唇道,“大哥,你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题外话------

    我来了。

    妹子们知道,我不爱插配角戏。所以,一般写的就是必要的,会对后面的故事产生影响的。

    我看大家都猜到了,大牛哥与菁华郡主,会是医妃里第一对出场的配角情侣。这一对的故事,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知书达理,一个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个细心,一个粗野;一个有前情,一个有往事。我喜欢这样的矛盾与碰撞。如果不出意外,明儿能写到他们的洞房啊?哈哈!这是一个先婚后爱的故事。

    嗯,总归来说,我想写一段段留有余味有苦有甜有笑有泪的故事。你喜,或是不喜,我都在这里……么么哒你!但二锦本人受不住结局不能在一起的残疾文,受不了那种虐。所以,故事到结局,总归都是美好,不留遗憾。虽然我知道,其实只有遗憾才能不让人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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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撞见!

    菁华郡主与陈大牛的那点事儿,传遍了京师,夏初七自然也是晓得的。不过她一开始只知道圣旨的内容,而那一道“另类又重口”的口谕却是梅子以八卦的形式告诉她的。

    “太狠了吧?”

    她一边儿在院子里捣药,一边儿偏过头去看梅子。

    “梅子,那菁华郡主是益德太子亲生闺女?”

    “郡主问得稀罕,当然是亲生的。”梅子嘟了嘟嘴,瞥着她摇了摇头,嘴里“啧啧”有声儿,“先前奴婢还羡慕她来着,虽说是给陈将军做妾吧,可陈将军他人好,也没有妻室,她自家又是郡主,入了侯府里,还不是她最大吗?可如今听了这个。哎,这不是糟蹋人吗?”

    目光一眯,夏初七停下了手上的活儿。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就想起了东华门的门口,赵如娜那一双眼睛。有点闪神,有点忧郁,有点受伤,更多的却是隐忍。不管陈大牛那未过门的媳妇儿是怎么死的,可那双眼睛让她觉得那姑娘真是挺无辜的。

    贵为天家之女,却不得不沦为政治的牺牲品,成为帝王笼络人心的工具。再想想如今还躺在云月阁的赵梓月,她越发觉得这个时代的女人地位低下。高高在上的公主郡主尚且如此,何况民间妇女?

    什么最恶?政治最恶。

    什么最毒?人心最毒。

    无精打采的捋了一下袖管,她搔了搔面前的草药,捧起来凑到鼻间,深深地嗅了一口,好久都没有说话。草药的药香味儿,才是世间最为纯粹的东西了。

    她闭着眼睛,梅子却还在叨叨,“依奴婢说啊,那菁华郡主也是可怜人,像她那样的身份,正妻做不成,做人家的妾室,还得穿孝服过门,行三跪九叩之礼,还反抗不了……”

    “梅子。”夏初七突然打断了她,睁开眼睛看过去,“到底什么是三跪九叩。”

    这个词儿她总听,却不是很了解。

    梅子看她一眼,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眼睛,“三跪九叩是咱这儿最隆重的大礼了,从进门起,得跪三次,叩九次头。三步一跪,一跪三叩……”

    说着说着,梅子又有些唏嘘了。

    “奴婢要是嫁人啊,谁让我这样,我定是不肯的。”

    夏初七瞥她一眼,“想嫁人了?”

    梅子害臊的低下头,脸都红了,“才没有。”

    夏初七笑了笑,不再说话,可梅子却聊兴很高,“说来说去,还是郡主您是最有福分的人了,像咱家爷那样神仙般的人物,都对你服服帖帖的,谁也欺不着你。不要说三跪九叩了,奴婢觉着,您要是叩一下,咱家爷就得心疼坏了……”

    “小蹄子又在犯酸了?!”晴岚从院门口进来,笑着打断了梅子的话,接过夏初七手里的东西来,说,“郡主,咱爷过来了,正在前头与国公爷和小公爷叙话呢。国公夫人差人来给您传话,让你去前头……”

    梅子嘻嘻一笑,瞄向夏初七。

    “看,奴婢没有说错吧?咱家爷啊,就是惦念你,要不能三天两头地往这儿跑?”

    “你个不正经的!”

    夏初七嗔她一眼,洗净了手放下袖子,“爷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有事儿的。”

    前院,诚国公府的客堂里,诚国公元鸿畴和元小公爷陪了赵樽坐在一处品着茶,叙着话,府里侍候的下人们都被遣了出去,立在堂外。看着盖碗,元鸿畴看了赵樽一眼,面上似有忧色。

    “老臣这两日心里总是不太踏实,早朝的时候见了陛下都不敢抬头看他。哎,但愿不要出什么事儿才好。”

    看他愁眉苦脸,元小公爷却满是不羁的笑。

    “能有啥事儿啊,陛下不也都默认了吗?”

    “你懂个屁!”剜一眼过去,元鸿畴斥他,“陛下的心思多深?哪个人能猜得透?不要看到他现在重用你,许了点好处你就得意。祐儿,你得记住一句话,君心难测!”

    元小公爷嗤了一声,“看您说得,他会吃人似的?”

    “比吃人厉害多了。”

    冷哼了一声,元鸿畴教训了儿子,又看一眼没有吭声的赵樽,不由得默叹了一口气。赵樽为人沉稳谨慎,不会随便表态,可如今陛下要立赵绵泽为储,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跑不了了。当然,陛下现在还忌惮赵樽,自然不会动他,那么往后,会不会翻旧账,那可就难说了。所以,从他接手“景宜郡主”开始,其实一直都是希望赵樽能夺储的。

    尤其是现在,楚七就是景宜郡主的事,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一个秘密,只有一个人知道的时候是秘密。一旦有人传开,人传人,人再传人,那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这让他怎么能不担心?可偏生这位十九爷,什么动静都没有,真真应了那句话——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殿下,事到如今,也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了。”元鸿畴想了想,又是重重一叹,“老臣是以为,您还是要早点儿拿主意得好。这天儿啊,说变脸就变脸……”

    “行了行了,爹,您就甭说了。”元小公爷打断了他的话,“今儿这么好的天,变什么变?就不能说点好的吗?您要是实在闲得慌,赶紧回后院抱姨太太去。”

    “有你这样跟爹说话的?”元鸿畴狠瞪他一眼,皱一皱眉,“你这小子,明日我便请陛下为你指一门亲事,省得你整天没个正形!”

    夏初七一入门就听见这话,乐滋滋地问。

    “你们说什么呢?要给我哥定亲了?”

    见到女儿来了,元鸿畴板着的脸松开,笑了笑,又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元祐,“就他这样的人,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敢嫁?”

    夏初七轻轻笑着,瞥了元祐一眼。

    “听见没有?你啊,多跟咱爹学着点,瞧那后院里,多少姨太太抢着要呢……”

    这叫什么表扬?元鸿畴老脸通红,元祐却“噗”的一声,笑个不停,“国公爷,您看见没有,看见没有?您姑娘可都这么说了,您儿子没冤枉你吧?去吧去吧,别操心了,赶紧后院去搂姨太太。”

    “你们啦……”

    元鸿畴手指虚点了一下他的脸,又点了点夏初七,重重的摇了摇头,向赵樽道了别,直接出门左转,后院搂姨太太去了。

    夏初七咬着唇憋着笑,还没等与赵樽说上话呢,他瞄了她一眼,起了身要走。

    当然,他不是一个人走。

    他今儿来的目的,就是来带夏初七的。

    今天是休沐日,也是清明节后的第一天,大家都闲着。听说要出去玩,夏初七开心地换了一身侍从穿的男装,随了赵樽上了马车,笑眯眯地注视他,“爷,有日子不见面了,怎么今儿一来就带我走?咱到底是去哪儿啊?”

    “赶庙会。”赵樽回答。

    这时代什么都不多,就是节气多,而且节气都比后世要来得隆重。在清明节的前一周,从皇帝到百姓就开始忙着祭奠先人了。如今清明节过去,祭奠是完了,可节日还没有完,今儿狮子桥的庙会,十里八乡的人都会去凑热闹。

    夏初七心里喜欢,撩了帘子看了一下热闹的街景,又回来挽着他的胳膊,笑逐颜开的问,“今儿是‘赶大场’的日子,怪不得这么热闹。不过,我说爷,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她问得歪头邪眼,赵樽啼笑皆非。

    “那阿七希望爷是盗呢,还是……奸?”

    “你个流氓!”夏初七心里知道他是怕她在府里闷得慌,这才找了时间带她出来溜达的,可心里再美,小矫情也没给忘了。回头横他一眼,她趴回身去,瞧着马车外面就不理会他了。可十九爷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她刚刚趴稳,只听得嘴里“呀”的一声,她就被他给捞了过去,再回神时,人已落入了他的怀里。

    头顶上,他的声音低低的,带了一些喑哑。

    “这几日,阿七想爷了没?”

    “去,你还好意思说呢?”夏初七仰着头,摸摸他的下巴,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脖子,手又搭在他的肩膀上,想想他好几日不来找自己,小手一推,一脸不爽地说,“我忙!才没空想你。”

    那矫情劲儿啊!

    她自个儿都恶心着了。心里话:夏初七啊夏初七,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不就想让人家哄哄你么?另一个声音说,不要脸了,不要脸了,就是要他哄一下。

    可她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那货看着她却是没动静儿。

    很明显,不解风情。

    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儿,“看我做什么?讨厌!”

    赵樽叹了一口气,搂紧了他,极为严肃地说,“阿七不要怨爷,毕竟我与你还不是正经夫妻,爷若成日里没事就往诚国公府跑,总归是不大好,影响你的闺誉。”

    微微一愣,夏初七“噗哧”一声,趴在他怀里笑得“叽叽”直笑。

    闺誉,她要什么闺誉啊?

    人家谈恋爱天天恨不得腻歪在一块儿,这位爷到好,瞻前顾后,与她见个面儿都像打地道战似的,非得寻思好了借口才来见她,今儿要不是庙会,他肯定也不会来吧?真是……该说他老实呢,还是该说他傻呢?

    眨巴眨巴眼睛,她不顺着他。

    不,她故意逗他——

    “爷啊,我的闺誉不早就没了吗?你都把我给睡过了,我还剩啥了啊?喂,你可不要赖账啊?什么叫不是正经夫妻?怎样才叫正经?非得拜了堂入了洞房才叫正经啊?你爬我炕头那不算,那叫什么?通奸啊,还是偷情啊?”

    这姑娘说话是个损的,语速极快,极辣,极邪,一般的闺阁千金,打死了她都说不出来。即便是赵樽习惯了她的为人,还是微微愣了一下,那张一本正经的俊脸有点绷不住了,紧紧搂着她,满脸都是愧疚。

    “是爷不好,没有克制住。往后……不会了。”

    “啊”一声,夏初七很想啐他一口。

    她这么说的意思,是叫他以后不要爬炕头了吗?

    什么脑子啊?让她怎么好意思说,你往后可以多多的爬?

    望望车顶,她气不打一处来,使劲儿推搡了他一把,坐到边上去,转过头又把脑袋搁在了车窗上,可那货迟疑了一下,还是贴了过来,双手从背后把她搂了一个结结实实,还安慰地轻抚着她的背。

    “不置气了,难得见一面,来爷怀里。”

    他说得很严肃,夏初七心里却是一软。

    也是,在大婚之前,本来就难得见面,就算见了面,也不是常常有马车上这样“安全舒适”的恋爱环境,可以让他们两个搂搂抱抱,勾勾搭搭。时下毕竟不同于后世,好多时候包括夏初七自己都不敢做出来太过亲热的举动。

    而她,是喜欢与他亲热的。

    身子软了一些,她反手搂住他的腰,下巴搁他肩膀上。

    “那你说,想我了没?”

    “想。”他很老实的回答。当然,老实指的是话,手却不太老实的。身子痒痒了一下,夏初七好笑地使劲掐了他一把,“先前有人怎么说的来着?说以后不会了,不会再影响我的闺誉了,我说爷,您这手往哪儿放呢?”

    赵樽低头啄一下她的额,任由她掐,行军路线丝毫不停,语气更是淡然而正经,“爷先看看我孩儿的粮食储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爷得先检查好了……”

    夏初七脸颊一红,使劲掐他钻入衣服里的手。

    “你个光说不练的登徒子,说一套,做一套。”

    她骂得羞臊,可兴头上的他哪里顾得那许多,似是恨不得把她给揉碎了,语气越发低哑,“爷以前听营中的兄弟说,媳妇儿下手黑,则人丁兴旺,媳妇儿下手毒,则枝繁叶茂。阿七你用力掐,掐一下,就得给爷生一个孩儿……”

    “你当我是猪啊?一生就生一窝?”

    一把抱起她来放在膝盖上坐好,赵十九很严肃。

    “爷的阿七怎会是猪?”

    夏初七重重一哼,“算你有点儿良心。”

    赵樽唇角微掀,一叹,“就你这身肉,怎么好意思和猪比?”

    “啊”一声,夏初七又是好笑又好气,直接拿头撞他。

    “赵十九,老子和你拼了。”

    “泼丫头!”

    与他说着闹着,夏初七很快又乖顺了下来,窝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听话的猫儿,由着他温热的掌心捋顺了背毛。她想,人活着,得珍惜时光。尤其是这么美的相处时光,浪费了多可惜?

    一个人的一生有太多的意外,过完了这一刻,谁也不晓得下一刻又会发生什么。她喜欢与赵十九在一起,他虽是也会犯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毛病,摸摸捏捏的,可他却也是极有分寸的男人。

    有了他在,她觉得这穿越的日子很美满,也很有盼头。每一天都有得盼,盼着他得了闲来瞧她一会,或者他晚上做贼一般偷偷摸摸地翻墙进来,与她恩爱缠绵那么一回,即便什么也不做,只是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说话,那日子也是再美不过了。

    ……

    狮子桥的庙会很是热闹。

    夏初七像个小跟班似的,走在赵樽身后一步处,东瞧瞧,西看看,与他一起挤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唇角一直挂着笑,直觉得这样纯民间的日子真有意思。

    庙会上人来人往,锣鼓声,唢呐声不绝于耳,各行各业的传统节目一个个争奇斗艳,五花八门。街道上踩高跷、舞龙、舞双狮,舞单狮、魔术、杂耍,应有尽有,茶楼、酒馆、布料、首饰看得她目不暇接。

    这时,一个红绸扎成的龙头高高昂起,那舞龙的人身姿极为矫健,看得她的目光不停跟着那个龙头转动。突然,她目光一顿,在对面茶楼的一个窗口,看见了正探头出来的傻子。

    回头扯了赵樽一下,她从拥挤的人群里挤到街对面。

    “噔噔”上了二楼,她看见这里全是一水儿的雅间,就傻子一个人撑着双臂在窗口那里,探头探脑地看外面的热闹。

    轻咳了一声,她低声问,“傻子,你怎会在这里?”

    傻子回过头来,见到她很是惊喜,“草儿……”可刚刚喊了一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搔了搔脑袋,一双眼睛胡乱地转动着,又朝她“嘘”了一声,摆了摆手。

    “草儿,我无事,你去下面玩耍吧。”

    夏初七奇了怪了。

    这货往常见到就缠住她不放,今儿怎会见到就撵她?

    有异必有妖!她与赵樽交换了一下眼神儿,不仅不走,还笑眯眯地招手让他过来,等他走近了,揪住他就低低问,“你跟谁一起来的?你的侍婢呢?屋子里藏了什么人?不会你藏了女人吧?”

    傻子胡乱挥动着手,急了,哭丧着脸。

    “没,没有,草儿,真没有。”

    夏初七太了解他了,他只要撒谎就不敢看人。一眯眼,她磨牙,低低道,“好啊你,学会撒谎了?还敢骗我。从现在起,你闭嘴,要多说一个字,我再不理你了。”说罢她嘻嘻一笑,把傻子推给面色沉沉的赵樽,朝他使了一个眼神儿,便飞快地往傻子站立的那个房间钻。

    一堆开门,就被一张屏风挡住了视线。

    再绕过屏风,她就对上了一男一女两双眼。

    一双惊恐,一双哀伤。

    夏初七倒抽了一口气,觉得非常不妙。因为两个都是熟人,搞得她好像是来捉奸的。没错,那女的正是已然许配给了陈大牛做妾的菁华郡主,虽然她今儿没有穿华丽的宫装,而是仅仅穿了一身极为普通的粗布裙衫,头上还包了一张素净的头巾,与那天见到的样子截然不同,可夏初七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了。而那个男人,却是在云月阁里专门负责料理赵梓月的太医顾怀。

    这是要私奔?

    可看菁华郡主那伤心欲绝的表情,又不像啊?

    三个人,六只眼,都怔在了当场。

    “阿七……”

    正在这时,外面的赵樽不放心,喊了一声。

    几乎是刹那的,菁华郡主面色煞白,而顾怀的样子明显比她更为严重,身子颤抖了几下,双脚一软就半跪在了地上。要知道,赵如娜已经下旨许给了陈大牛,他们两个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私下里见面,被人给逮到,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

    “郡主,郡主……”

    顾怀吓得满头都是冷汗,低低的喊着,嘴唇都发了白。

    赵如娜侧眸看了看他,目光里突然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自嘲来。说时迟,那时快,其实统共也不过一瞬间。她什么也没有多说,上前走了两步,压低嗓子对夏初七说。

    “他家有十几口人,还有老父老母……”

    夏初七一眯眼,看了看她,笑着应了一声“爷,别过来!”便转身退了出去,刚好在门口截住了过来的赵樽,把他推了出去,轻声儿笑道,“傻子可真是好玩,带了两个丫头出来逛庙会,有一个丫头呀,半道来事儿了,在里头处理呢。那个憨货,还不好意思说!”

    她有些佩服自己的借口,果然,赵樽看了她一眼。

    “走吧!”

    朝他微微一笑,夏初七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又望了一眼那扇门,才笑着扯过明显忐忑不安的傻子,低低嘱咐,“去吧,把你家丫头领回去,煮点红糖水喝了,没事的。”

    轻轻“哦”了一声,傻子恋恋不舍的看着她,终究还是走了过去,站在那屏风处,低着头,咕哝,“妹妹,对不起,我拦不住草儿,我是拦不住草儿的……”

    赵如娜走过来,拉了拉他。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们回吧,哥。”

    傻子又“哦”了一声,瞥了那顾怀一眼,低着头往外走。

    “妹妹,他可是欺负你了?”

    赵如娜摇了摇头,一眼都没有再看那个刚才被吓得腿都软了的顾太医,只是每往门口多迈出一步,脚就多虚软一分。直到背后传来顾怀的声音,她的脊背才再次挺直了。

    “郡主,是顾怀辜负了您……顾怀没那个福分。您好好过日子,与陈将军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夫妻和睦……”

    夫妻?

    赵如娜没有回头,唇角又是一抹讥诮。

    “多谢顾太医。”

    ……

    ……

    在庙会上遇见了赵如娜和顾怀的事情,夏初七没有告诉赵樽。

    不为别的,只因为大家都是女人,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她虽然相信赵樽不会声张,可他是一个男人,又与陈大牛关系极好,她不想毁了那赵如娜。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她夏初七这样不在乎脸面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保护不了自己的幸福,想想也是够可怜的。

    夏初七再去云月阁的时候,还能常常见到顾怀。

    这个长相俊俏斯文的年轻太医,在学问上确实不错。可大概夏初七不喜欢没有男人气概的男人,打从那天庙会回来,每次与他一照面,她总想起茶楼里见到的那一幕,楚楚可怜的赵如娜,听见赵樽的声音就被吓得发颤不知所措的顾怀。

    想一想,她言辞间就敷衍了许多。

    要换了是她,这种男人,一脚就揣了,太怂了。

    顾怀看见她,也是好几次欲言又止。

    可到底,迟迟疑疑,还是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夏初七等待着自己的婚礼,行走在宫中时,总觉得好像多了一些注目的眼光,可她自觉行得正,站得端,从无畏惧,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她又碰见过赵绵泽几次,他没有再来缠绵,也没有再提及她的身份。只是他每次看着她的目光,总让她觉得脊背上毛毛的。

    其实她很想“碰见”一次东方青玄。

    想要亲口向他求证一下香囊的事儿。

    可事情就是那么奇怪,往常她不想见他的时候,他总在她的面前晃悠来晃悠去,她这有事儿想找他了吧,却连他的鬼影子都没有。

    该在的不在,不该在的却总在。

    就在菁华郡主入定安侯府的前一日,夏初七刚从坤宁宫出来,就被前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夏问秋给堵在了路上。这又一堵,让她有点儿奇怪,赵绵泽两口子,怎生都这么喜欢堵人?

    “妹妹。”

    夏问秋声音悠悠的,一出口就“沾亲”。

    可夏初七却一点也不想与她“带故”,邪邪一撩唇,她问,“侧夫人叫谁妹妹呢?你的妹妹,都在东宫呢?可千万不要乱喊,搞乱了尊卑。”

    尊卑两个字,直接让夏问秋白了脸。

    她只是赵绵泽的侧夫人,一个妾室。而夏初七却是洪泰帝亲封的景宜郡主,论身份,自然比她高贵了许多。

    “是,郡主。”

    看她乖顺了,夏初七嘴唇一翘,直乐呵。

    “侧夫人找本郡主有事?”

    夏问秋面有窘色,左右看了看,垂下眸子,却是很诚实地开了口,“妾身想请郡主再给我瞧瞧,我这身子,可不可以……”到底是一个女子,她没好意思把“同房”这样的字眼说出来。

    可夏初七却是知道,东宫最近不太平,新去了几个侍妾,只怕急得夏问秋晚上都睡不安枕了,这才巴巴找了她想要与赵绵泽同房,怀上孩子把男人的心给拴住?

    啧,可怜又可恨的女人。

    可她再可怜,夏初七也不会同情她。

    略略思考了一下,夏初七笑眯眯地把她“请”到边上,问了一下她的情况,又认真与她把了脉,才装模做样的笑说,“侧夫人身子大好了,可以孕育皇嗣了……”

    “真的?”夏问秋顾不得矜持,惊喜得一下子瞪大了眼。

    瞄了她一眼,夏初七微微一笑,“真的呀。只是听说侧夫人最近好像家宅不宁?家里多了几只狐狸精,日子不太好过吧?殿下他,还常去你那儿吗?”

    夏问秋一听这话,眼圈儿就红了。

    “不瞒郡主说,妾身没有郡主这样的好福气,自己肚皮又不争气……殿下宠了我两年多,都没有碰过旁的女人,可我就愣是没有替他生下一男半女来,也怪不得他……”

    说到这里,她又从怀里掏了一个沉甸甸的银钱袋出来,背着身子塞在了夏初七的手里,低低哽咽着说,“郡主,拜托你了。你帮我与殿下说说,就说我身子大好了,可以,可以了……”

    夏初七斜睨了她一眼,把银子塞入了怀里。

    “我去说,只怕不好吧?”

    夏问秋握着她的手,无奈的苦着脸,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我若说了,他也是不肯相信的,以为我哄他呢……郡主,求求你了,他信你的话。”

    总把“求”字儿挂在嘴边的人,除了傻子,夏初七一律都膈应。可看在怀里那一袋银钱的份上,她还是极为专业地冲夏问秋摆了一个职业笑容,“不好意思,本郡主只负责看病,不负责做拉红线。侧夫人,好自为之吧……”

    夏初七这货向来“无耻”。都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她却可以拿了人家的钱财,只当没有拿过,大喇喇地告了辞,转身就走。可还真就应了那一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没有走出多远,就见到了赵绵泽的步辇停在那里。

    果然,两个人都好“堵人”。

    她想绕过去,装着没有看见他。

    但是赵绵泽却下了步辇,朝他走了过来。

    “夏楚,你还好吗?”

    没话找话?夏初七横了他一眼,“我怎么会不好?我该吃就吃,我该睡就睡,好得都不能再好了。”说到这里,瞄一眼他,她又指了一下刚才见到夏问秋的方向。

    “不好的人在那边儿,您都看见她了吧,故意躲着?啧啧,我说殿下您也真够狠心的,好歹你俩相爱过一场,你这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会不会太不要脸了呀?”

    赵绵泽心里犯抽搐,“你就没有旁的话,要对我说?”

    夏初七扯着嘴就乐了,“我还能有旁的话对你说吗?”

    赵绵泽神色黯然,又上前一步,“我好歹是你的……好,不说,你就不能问问我,好不好?”

    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儿,“不敢关心你,哈,我怕你骄傲。”

    听着她尖酸刻薄的奚落,赵绵泽也不知怎的,就有了解释的冲动,“我没有碰那些女人。”

    微微一愕,随即夏初七笑开了。

    “这话你该去给你的侧夫人讲,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只可惜,你这王八蛋啊,心都哪儿去了?”

    心都哪去了?赵绵泽向来温润的面色,微微一变,他想在她面前表现得镇定一点,可捏紧的手心,却是冒出汗来,“你不必讽刺我。我那么做,也是为了秋儿好。那日你也在坤宁宫,我皇祖母一心针对秋儿,你也看到了。我若不冷落秋儿,只怕她会变本加厉……”

    没有再往深了说,赵绵泽看着她似懂非懂的样子,低下头来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夏楚,我上次说的话,永远有效。”

    “你说的话,在我这里早就失效了。不好意思,我还要去云月阁,不奉陪了。”夏初七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可刚走了两步,想了想,她又调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了赵绵泽一眼,意有所指的低低说,“你家侧夫人刚才贿赂我来着,希望我能够在你面前为她说说,你们可以同房了。确实是可以了,你们多多努力,不要让我失望哦,生了儿子,记得给我大红包!”

    一句话说得极为“歹毒”。

    她这个样子说,赵绵泽还怎么肯信?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赵绵泽一双眼子浮浮沉沉,那视线就像生了根,一直到那一抹人影儿消失在甬道尽头,他还是没有办法挪开。

    ……

    ……

    一晃眼便到了三月十八。

    菁华郡主虽然为妾,可到底还是郡主;虽然没有喜轿,可普通的轿子还是有一顶的;虽然没有热闹的吹吹打打,可轿夫总是有几个的;虽然没有盛大繁华的婚礼,可场面上的庆贺还是有的。所以,即便陈大牛非常不喜欢,可对于这个朝中新贵纳妾,王公大臣们的贺礼,还是在这一日雪片般飞入了定安侯府。

    夏初七也去了。

    她是与诚国公夫人一道儿去的。

    去的时候,定安侯府备酒席的庭院里,已经坐满了宾客,席间有男人的交谈声,夹杂着小孩子的哭闹声儿,其实也算热闹了。很明显,虽然大家都明知道这桩亲事意味着什么,可也不好不给东宫脸成,不好不给老皇帝的脸面,喝喜酒的人,也都是拖家带口的来了。而陈大牛在军中的三朋四友,也是聚到了侯府里为他庆贺。

    四下里望了一望,夏初七没有见到赵樽。

    却见到元小公爷与几个看上去都是京中勋戚的男人聚在一处喝酒,大概是他们那几个人长得都还不错,引得女眷那边的席位上,有未嫁的姑娘频频往那里看。

    夏初七心里暗笑。

    她这个哥啊,处处发骚留情,就是不肯负责,也不知道将来谁能收了他的心。

    坐上了席位,夫人就与那些命妇们寒暄。

    她的目光却在人群中找到了陈大牛。

    不,如今的陈相。

    说是家里办喜事,可他不仅不让菁华郡主穿红挂彩,自家也没有穿新郎礼服,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从营里打马回来的,一身戎装显得英气勃勃,却在右胳膊上不合时宜地缠了一缕黑纱。当然,他的脸上也没有“洞房花烛小登科”的喜悦。闷闷不乐,心神不宁,一双眼睛布满了红丝,在应付那些前来贺喜的宾客时,更是显得勉强,脸上没有露出一个笑意。

    “来了来了,新郎子来了。”

    随着一声笑呵呵的喧哗,侯府门口响起了一串鞭炮声。

    “噼里啪啦——”

    放鞭炮,大喜到。

    鞭炮声里,一顶扎着白花的小轿从侯府的侧门被抬了进来,一直走入到庭院的门口才停下。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三媒六聘,菁华郡主就是被四个轿夫抬过来的。随行的人,只有她的一个贴身丫头。

    院子里一下就安静了。

    刚才的笑闹声没有了,交谈声也没有了。

    夏初七与所有人一样,目光都望向了那顶小轿。

    轿子微微晃了一下,小丫头上前拉开了轿帘,赵如娜微微躬着身子,一只脚便踏出了轿子。没有红嫁衣,没有红盖头,她身上穿的是白色的孝衣孝裤,头上戴的是白色的孝巾,就连脚下的鞋子也是白色的,没有绣一朵花,一根细麻绳把她的腰肢勒得不盈一握,而她苍白的面孔上,也没有施任何的胭粉,白白生生的一个人,好像下一瞬就会倒下去似的。

    没由来的,夏初七同情的抽搐了一下。

    换了是她自个儿,得砸场子吧?

    菁华郡主微微垂着头,抿着嘴巴,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情来,只是在定安侯府一个婆子的引领下,慢慢往正堂走去。

    纳妾不像娶妻,不需要拜天地,不需要拜父母,更不需要夫妻对拜,只需要给正室敬了茶,就算礼成了。

    “给夫人敬茶!”

    正堂的中间,摆着一个香案。

    香案上面是陈大牛未过门媳妇儿梁氏的牌位。

    牌位前,还燃着三柱清香。

    袅袅烟雾升起,菁华郡主在正堂门口跪下。

    当年老皇帝曾经下旨简化了各种繁琐的礼仪,所以现在并不太兴“三跪九叩”这种大礼了。但不得不说,这种礼非常的正式,赵如娜来之前应当有人教过了,她做得很是当位,双膝并拢,跪下,双手趴地,头往地下重重一叩,抬起,再一叩,抬起,又一叩。

    叩完起身,她看着那牌位,没有望向旁人,在丫头的搀扶下,向前走了三步,又用那练就的姿势跪下,再一次行了跪头大礼。

    四周静悄悄的……

    夏初七心里不太淡定,可大多数的人,都只有一种“看好戏”的表情。不得不说,今天来的宾客里,有很多人,其实都是想来瞧瞧热闹的。

    下意识的,她看向了陈大牛,只见他皱了一下眉头。

    敬茶礼毕,赵如娜被人带下去安置了,席上终于恢复了正常。

    除了女眷们唏嘘一下感叹,男宾那边,陈大牛那些兄弟们却是兴奋地一边喝酒,一边起哄着,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喧哗不已。

    “将军,这郡主长得俊啊。”

    “来来来,大牛,多喝两杯,一会儿好入洞房。”

    在那些人的闹腾里,陈大牛一声儿都没有吭过,来者不拒,敬酒就喝,就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一大碗接一大碗的干,酒液流到他的甲胄上也不管,一脸的暗自神伤。

    夏初七看得直蹙眉。

    硬生生被捆绑的两个人,可不是谁都不好过吗?

第111章 醒了!

    夏初七这顿饭吃不下去了。

    咬着筷子,她看了一眼正与那些妇人谈得正欢的国公夫人,寻了一个去更衣的借口,偷偷离了席,领了晴岚就往安置侯府侧夫人的后院去。

    看过了谢氏的自杀,看过了赵梓月的自杀,她窃以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在问题解决不了的时候,在丢了大脸的时候,都只会使用同样的一招儿——自杀。

    夏初七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可她为自个儿的行为找了一个极好的借口。那赵如娜是赵十九的亲侄女。那么,她就是她的婶子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姑娘落个自杀的下场的吧?

    与前头的喧闹相对应,后院很是安静。

    陈大牛贵为侯爷,又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可后院里没有旁的女人,今儿府里又有事情,后院更是安静得不行。没花多少工夫,夏初七就在一个婆子的带领下,找到了赵如娜的院子。

    可一入屋,顺着小丫头手指的方向,她呆住了。

    一身缟素的赵如娜,正半倚在床头上,手里捧了一本书,面色恬静地看着,除了那一股子淡淡的忧郁之色始终化不开,整个人看上去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她活得很好,更没有她想像中的会想不开闹自杀。

    不得了啊!

    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样的女人,算是拔尖的了吧?

    小丫头笑着喊了一声,“郡主,景宜郡主来看你了。”

    赵如娜像是才从书里回过神,抬头看了夏初七一眼,没有露出太多的惊奇,只是责怪地看了那小丫头一眼。

    “绿儿,侯府里没有郡主,以后唤我侧夫人。”

    绿儿有些替她家主子委屈,嘟了嘟嘴巴才垂下头。

    “是,郡……侧夫人。”

    赵如娜点了点头,起身极有礼节地向夏初七施了一礼。

    “妾身参见景宜郡主。”

    看到这个样子的赵如娜,夏初七觉得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或者说,她来之前预备好的,如何劝一个受了侮辱的女人积极勇敢乐观向上的面对未来生活那一套话,在这个菁华郡主的面前都不需要了。她是一个玲珑而通透的女人,她的心里应是早就有了主意,她一定会让自己活得很好。

    “吃了吗?”

    夏初七带着笑,只剩下这一句话。

    “还没。”赵如娜笑了,“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也得吃,今儿侯府的饭菜很是丰盛。”

    “嗯,一会就吃。”

    赵如娜面色柔和地看着她,一张漂亮的瓜子脸憔悴了不少,怎么隐饰都隐饰不住那眸子里的落寞,还有看着夏初七时的感激。

    “景宜郡主,那天的事,谢谢你。”

    “不必了,大家都是女人,我懂你。好了,我娘在外头等着我,我先走了,记得吃饭。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了。”

    夏初七说罢,快步走了出去。

    有些话点到就行了,说得过了,反而会伤人自尊。

    从定安侯府出来,天儿已经黑透了。一路上,诚国公夫人都在唏嘘这一桩荒唐的婚事,夏初七知道她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向来心善,也只是笑着安慰她。

    马车入了国公府,辞别了国公夫人,梅子在前头拎了灯笼,夏初七拢了拢身上御寒的斗篷,抬头看了一眼景宜苑黑压压的小楼,在芭蕉叶的“沙沙”声里,入屋走了一段,突然停下,侧眸看了一眼晴岚和梅子。

    “你们俩不用跟着我,天不早了,洗洗歇了吧。”

    她是个随性懒散的人,对待下人没有主人的架子,晴岚和梅子早就已经习惯了,也不多说什么便应了“是”,齐齐退了下去。

    夏初七拎着从梅子手里接过的灯笼,抿着嘴儿继续往里走。刚推开自家屋子的门儿,斜插里一个黑色的影子便风一般掠了过来,将她打横抱起便低下头来亲她。

    “讨不讨厌?你堂堂王爷学会做采花贼了?!”

    夏初七脖子被啃得痒痒的,嘴里轻声娇笑,一手拎了灯笼,一手索性挂在他的脖子上,紧紧搂住就去亲他。两个人搂得气喘吁吁,呼吸粗细不一,好一会儿他才尽了兴,搂着她放坐在床沿上,在屋子里亮了灯。

    “阿七怎知是爷来了?”

    高高仰着头,夏初七面儿上有些小得意。

    “我嗅到你身上禽兽味儿了。”

    赵樽拎她鼻子,“瞎扯,你狗变的?”

    一脚飞踹过去,夏初七横眼瞪他一眼,随即拎着他肩膀往自己身上一扯,“我不是狗,我是猫儿。”赵樽收势不住,整个人倒在她的身上,便将他压在了被褥上。

    两两相看,他抬手顺了顺她的发。

    “梓月的事,爷告诉父皇了。”

    夏初七了解的点头,心知这么大的一件事,要是不说,万一出了什么漏子,又得怪到她的头上来,这爷们儿是为了她着想。心里一喜,她双手揽住他的脖子,看着他背着光的面孔,那高高的鼻梁下一片深邃的阴影,觉得有点儿醉。

    “赵十九,我怎么就遇上你了?”

    “不好?”他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好,就是太好了,我咋有点患得患失的?”

    “傻丫头。”他搂她入怀,一起躺在榻上,一只手轻轻顺着她的后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久没有说话。夏初七听着他极富节奏的心跳和呼吸,往他怀里靠了靠,低低说,“不必担心,最多再过十日,我便会为梓月滑胎,不会有危险的。”

    赵樽手臂一紧,搂紧了她。

    “阿七,爷定然不会让你也吃这样的苦头。”

    “嗯?”夏初七抬头,不解地看他。

    赵樽低下头来,掌心摩挲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很是低沉,却说得极为正经严肃,“咱生一个儿子,一个姑娘就足够了。妇人生孩儿,太遭罪。”

    夏初七心脏的某处一窒,看着他,眼睛火辣辣的,说不出是酸还是甜,滋味儿极是复杂,“爷昨日不是还说,想要枝繁叶茂,子孙满堂么?我就在想呢,想要枝繁叶茂,你啊,只能找别的女人,帮你多多的生了……”

    “你倒是会捻爷的不是?”他笑着,又捻她鼻头,却换了话题,“今日去定安侯府了?”

    想到那一场把喜事办成了白事的婚礼,夏初七的心窝子就堵。

    “嗯,大牛哥可真狠。你们男人啊,真不是东西。”

    “这可稀罕了。”赵樽瞥她一眼,“关爷何事?”

    “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天陛下宣你去,你都与陛下说了些什么?按实话讲,大牛哥这样苛刻的条件,陛下都肯答应,我还真是不太敢相信,我觉得这中间有你的原因吧?你为了保他,说了些什么?”

    赵樽看着她,眸色沉沉,“爷的阿七真是聪明。”

    “快说,少打马虎眼!”

    她娇声低喝,他却是紧了紧手臂,“爷只是实说,尔后又告诉了陛下一个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

    “大牛那未过门媳妇儿的事。”赵樽抚着她的脸,把在天牢里陈大牛告诉他的事,说与了夏初七,末了又淡淡道,“大牛这口气不下去,是不会妥协的,那是大晏的损失,而陛下惜才,还有……在陛下没有登基前,曾经也被张皇后的父亲困在牢里,差一点饿死,是张皇后偷偷拿了吃食与他,才救下了他的命……”

    两个故事一重合,夏初七唏嘘不已。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你爹要是心里有愧,自己去赔礼道歉好了?与你那个侄女儿有什么关系,她何其无辜?一个女人而已,承担得会不会太多?”

    赵樽黑眸深深,顺着她的头发,也不说话了。夏初七为赵如娜抱不平,气愤不过的把今儿的见闻告诉了他,可他还是一言不发,沉默在了黑暗里。夏初七知道,在有些观念上,她与赵樽不一样,她很难用现代人的观念去说服一个古人要把妇女的地位等同于男子,想想,不由也只能叹气。

    “你说,大牛会不会对她好?”

    他还是沉默。

    她又说,“这世道,不幸福的人太多了,我与爷关系这么好,我真的希望他们也能有一个好结果。”

    他终于抚着她的脸,开了口,“大牛性子倔,却不是个心狠的人。陛下他自然也是认准了这一点。”

    夏初七看着他,微微一愕。

    当今老皇帝多会算计的人?他又怎会白赔了一个嫡孙女,不捞到好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赵如娜那样的性子,隐忍,宽容,脾气好,没坏心眼儿,其实是很招男人稀罕的,估计老皇帝早就算好了陈大牛会落入他孙女的温柔乡了?

    沉默片刻,夏初七枕在赵樽的胳膊上,幽幽一叹。

    “但愿他们能早一点用肉体推翻桎梏,完成一场划时代的革命。”

    “……”赵樽身子一僵,像看怪物一样看她。

    “不懂了吧?太深奥,你智商不够别问我。”

    赵樽脸一黑,“睡吧。”

    身子向他怀里挪了挪,夏初七“嗤嗤”笑了两声儿,心知自己“用肉体推翻桎梏”这样的言词吓到他了。一个正常妇人,哪里敢说这样可怕的词儿?可她却是佩服自己的,直白表述,不偏不倚,赵如娜如今的生活,也就只有这一条道儿了。残酷的命运,阴差阳错的结合,于她来说,还有更好的路吗?

    就在她用思想武装头脑,为赵如娜的命运大放阙词时,定安侯府,喝得一塌糊涂的陈大牛正被两个人架着,踉踉跄跄地步入了赵如娜的屋子。

    “郡主……呃,嫂子……将军就交给你了。”那个搀扶他进来的人,是陈大牛的副将耿三友,嗓子像放大炮似的,没有敢多看那静静坐着的赵如娜,他招呼了一声儿,就领着另外一个人慌不迭的溜走了。

    赵如娜放下手中的书,看了看那个歪歪斜斜扶着桌子,醉得满脸通红,双眼血丝,明明“纳妾之喜”却连胡子都懒得刮干净的男人,皱了一下眉头,望向边上的绿儿。

    “绿儿,扶侯爷去净房洗漱。”

    “是。侧夫人……”

    绿儿眼睛一亮,乖乖地走过去扶了陈大牛。

    “侯爷……你仔细脚下……”

    时下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主子嫁了人家,她的陪嫁丫头也是属于男主人的。这事儿赵如娜懂,绿儿自然也是懂的。虽然有些羞臊,有些忐忑,可看着陈大牛硬扎板实的身子,再看看他端正硬朗的五官,绿儿心里是喜欢的。这位侯爷比她来之前仅仅听了名字时的想象,好看了不是一点半点,也年轻了不是一点半点。

    等绿儿扶着陈大牛走了,赵如娜怔忡了片刻,再次拿起桌上的书来,挑了挑灯芯,继续低头看书。可不到一刻钟,绿儿又湿漉漉的跑回来了,“侧夫人……”

    赵如娜抬头,“怎么了?”

    绿儿手足无措地垂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侯爷说他自己可以,把奴婢给撵出来了。”

    赵如娜看了一眼她红扑扑的脸,“哦”了一声。

    “去给侯爷端一碗醒酒汤来备着。”

    陈大牛行伍出身,洗澡这样的事儿也当成打仗,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和规矩,就在赵如娜心不在焉地翻着书还没有翻到下一页的时候,他就已经光着膀子出来了。

    他不拘小节惯了,光着上身,就系了一条裤子,身上湿漉漉的水珠子也没有擦干净,衣裳松松搭在肩膀上,打了一个酒嗝,出来就一阵摆手。

    “出去,都他娘的出去……”

    大概洗了个澡,他看上去清醒了不少,走路也不像先前那么踉跄了,只是脸色还是醉红着,一出口就是躁气。

    “侯爷,您,您先喝一碗醒酒汤。”

    绿儿与赵如娜一样,都是深闺女儿,何时见过一个大老爷们儿光着膀子在面前晃?一时间,她羞红了脸,就要过来扶陈大牛坐下。可人还没有走近,便被喝了酒没轻没轻的陈大牛给拂得一个踉跄。

    “滚远点儿。”

    他开口说话就爆粗,嗓子浑厚,喜怒分明,绿儿何时见过这样的男子?被他一吼,吓得脸色一白,“扑嗵”就跪倒。

    “侯爷饶命,奴婢,奴婢只是……”

    看着他火气没处发的样子,赵如娜终于走了过来。

    “绿儿,你先下去吧。”

    “是,奴婢先退下了……”

    绿儿吓得一溜烟儿的跑了。赵如娜看了一眼重重坐在椅子上直甩头的陈大牛,在柜子里寻了一件大绒巾,替他披在肩膀上,低眉顺目的道,“侯爷,喝了汤,早些歇了吧。”

    屋子里熏了香,熏得陈大牛脑子涨痛,抬起沉重的脑袋来,他看着面前这个苍白着脸的妇人,差一点儿没有认出来她是谁。

    “你也滚蛋!赶紧滚……”

    赵如娜原本就没有奢望过他能对她有什么好脾气,见他只是叫她“滚”,觉得已经算是客气的了。苦笑了一下,她没有与他辩解“这是她的屋子,该滚蛋的人是他”,只是转身翻了一套被褥抱着,便福身请辞。

    “妾身去与绿儿挤一挤,侯爷早些歇吧。”

    说罢她头也不回,甚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等等,你回来。”

    走到门口的脚步一顿,赵如娜回头,面色微惊。陈大牛像是刚刚反应过来她是谁,慢腾腾地起身,却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案桌上早就预备好的酒水,又往嘴里恨恨灌了一大碗,这才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以为他要出去,赵如娜让开身子。

    可他双眼灼灼如火,却停在了她的面前。

    赵如娜面色一变,“侯爷……”

    陈大牛没有回答她,一把扯掉她手上的被褥往地上一丢,只手捞住她的腰就拎了起来,在她的惊呼声里大步走向那张没有铺红,只有素白的“喜榻”,把她往榻上一丢,便压了上去。

    “侯爷……”

    赵如娜脑子一片空白,只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动弹了。屋子里今儿燃的是白烛,灯芯在微微跳动,映得她苍白的面容更是白如纸征儿。看着身上这个魁梧有力,目深眉浓的男子,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母妃死了好些年了,所以在她出嫁之前,没有平常女儿家出嫁前来自娘的谆谆教诲,更没有人教过她在新婚之夜该如何应付夫君,但是她不糊涂,知道入了定安侯府,早晚就是他的人,就得认命,之前她把绿儿推给他,也是想要安生一个晚上。可他不乐意,她也只能随了他的意。

    他一直没有说话,浓重的呼吸里夹着着淡淡的酒气。陌生的气息,陌生的人,却是她的夫君,是她这一辈子都要依附的人。她紧张的十指紧揪着被褥,眉头蹙着,牙齿一阵轻轻敲,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和表情。

    默默地数着心跳,她一遍又一遍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突地觉身子一凉,他似是不耐烦解她的衣扣了,把她贴身的中衣撕了开去,露出里面的小衣来,还有一片雪白白的肌肤,直晃人眼睛,她不会呼吸了,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他仍然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怎么看她,只有她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自己剥得像一颗剥了皮的白笋子,与他布满了伤疤却结实得让她害怕的身子紧紧压在了一块儿。

    她身上吓得冰冷,他却是火一样的烫,没有前奏,也不等她做好准备,他已然单刀直入,像战场上刺敌的刀子,不留半分情面。

    她死死咬着唇,没有呼吸,身子抖得像筛糠般哆嗦。

    他抬头看她一眼,略略停顿了一下,狠狠一闭眼,便再次挥戈伐敌,动得又凶又猛。她只能一双手死死攥着被褥,眼睛直直望着帐子上不停摇来摆去的流苏,唇角咬得渗出了一缕血丝……

    陈大牛是个粗人,包括在这个事上,与赵如娜先前做闺中女儿时想象的与爱郎相拥,如诉如泣,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等等优美的词儿相比,那简直就是颠覆性的迥异。

    与君子无关,与斯文更是无关。他像是恨不得把她给撕了,所有的怒火通通发在了她的身上。不,他只是把她当成了他的战场,他一个人的战场,或者她只是他的一匹骏马,任由他恣意的挥鞭乘骑……

    他汗水流淌,酣畅淋漓,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她紧闭着嘴,痛入骨髓,也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两个人没有亲吻,也没有目光的交流,谁也不去看对方的表情,一言不发地完成了这男女之间最为神圣最为原始的交和。

    ……

    等赵如娜从挨刀子般的疼痛中回过神儿来,身边的人已经就着酒意背过身睡了。她看了一会儿他僵直的脊背,数着还没有匀称下来的心跳和呼吸,擦了擦身上不知是痛得还是累的汗水,拉过被子来盖在他的肩上,自己撑着疼痛的身子去打水。

    入侯府之前嬷嬷教过了,事后不能顾着自己,得顾着侯爷。

    所以她匆匆洗了洗不适的身子,便打了温水进来,到榻前唤他。

    “侯爷,奴……”从来没有说过“奴婢”两个字,可嬷嬷教过,妾就是奴,她说得不顺口,到底还是镇定的说了,“奴婢替您擦擦身子。”

    他仍是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说话,更不乐意回头来看她一眼。赵如娜久久不见他回应,只能低头拧了拧浸了温水的巾子,弯腰去替他擦了背上的汗,又绕过去准备替他擦脸,他终于像是不耐烦了,突地抬手挡开了她,卷着被子贴到墙根睡下。

    “不必管俺了,睡吧。”

    赵如娜怔了怔,看着那僵硬得石头一样的男人,苦笑着退出去倒了水,把屋子收拾妥了,才蹑手蹑脚地回到榻上,拉了另外一床被子来裹着自己,贴着床沿睡下,与他隔开一个长长的距离。

    一整夜,他没有靠过来,她也没有靠过去。

    两个人规规矩矩的睡着,直到第二天被敲门声吵醒,赵如娜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偏头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男人,她慢慢地爬起来,脚一着地,痛得差点儿栽倒下去。

    “嘶……”

    她抽气一声,还是撑着腰过去开了门。

    门口是绿儿,领了一个府里管下人的刘婆子,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侧夫人,兵部周侍郎家送了两个侍妾来给侯爷,老奴来问一下侧夫人,安顿在哪个院子好?”

    赵如娜微微一愣。

    侍妾?她自己不也是侍妾吗?唯一的不同,她是皇帝亲封的侍妾。她朝刘婆子苦笑了一下,“我这也是刚来,不清楚府里的事情,你不如让老夫人来处理吧?”

    刘婆子老眼一眯,看着她脖子上刺目的红痕,笑得有些暧昧,“老夫人说了,侧夫人您是郡主出身,最是懂得大户人家的规矩,这些事啊,就交给您了……”

    赵如娜还没有见过她那个老婆婆,可人家话已经这么说了,她还能怎么办?微微吸了一口气,她的手扶在门框上,笑着说,“那就找一个离侯爷近些的好院子先安顿下来吧,不要慢待了她们。”

    都说宫里出来的郡主金贵,哪里能容得下旁的妇人,可今儿头一回见到,她就这样大度,完全出乎那刘婆子的意料之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刘婆子呵呵笑道。

    “好嘞好嘞,老奴这就去安排。”

    “慢着——”

    她人还没有走远,屋里就传来陈大牛宿醉后有些疲乏的声音。

    刘婆子愣了一下,赶紧回来在门口侯着。

    “侯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很快,就见陈大牛披了衣服走了出来。赵如娜面有窘色,微微侧到了一边儿,却见他一边系着盘扣一边不耐烦的低低说,“赶紧都给俺打发了……”

    “侯爷,这个,这个不好吧?”刘婆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赵如娜,笑着说,“老夫人说侯爷人丁不旺,正需要开枝散叶……”

    “去去去,开啥枝,散啥叶?老子要那么多妇人做甚?养着还费粮食!听好了啊,往后谁要再送人来,一律丢出去,就说老子养不起。”

    他嗓门向来亮堂,今儿宿醉之后醒来,稍稍有些沙哑,却格外浑厚有力,言词之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说着甩了甩头,拿着搭在架子上那一副沉重的盔甲,捞在胳膊弯里,拎了头盔就大步离去了,骇得刘婆子大气都不敢出。

    “侧夫人,您看?可怎么办?”

    赵如娜抿了抿干涩的唇,看了一眼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的背影,随口应了一句“就听侯爷的吧”就关上了房门。背靠在门板上,她掀开身上的衣裳看了看,只见上面到处都是青紫和指印儿。

    怔忡了片刻,她慢慢蹲下了身子,将头靠在了膝盖上。

    ……

    从那一天开始,赵如娜没事儿就会往诚国公府去,找夏初七聊上那么一会。有的时候也会去东宫领了傻子出去,一起去找夏初七。

    每每这个时候,傻子就会格外高兴,傻子来了,夏初七也高兴。认真说来,夏初七与赵如娜并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可她是一个极为安静的女人,她来的时候,有时候会带上一本书,有时候会带来绣活。夏初七捣药,傻子捣乱,她就在一边安静的绣花。

    有了她,夏初七收获颇丰。

    一个荷包,一个鞋垫,一个绢帕,都是出自这位菁华郡主之手,那绣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看得夏初七想不佩服都不行。

    佩服之余,她忍不住诱惑,终于有一天“绣心”大发了,准备自己亲自操刀绣一个香囊送给赵樽。因为她听说香囊这种东西是时下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可最后,当她绣出一个不像鸡不像鸭子不像鹅的鸳鸯之后,终是彻底打消了吃这碗饭的念头。

    相处的日子里,她不怎么见到赵如娜笑。

    当然她也不怎么伤感。

    据她说,自从那晚离开侯府,陈大牛径直去了军营就再没有回去过。或者是有回去过的,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反正他没有再去她的那屋睡过,侯府里也没有再添旁的女人,每每旁人说起,都羡慕她,说定安侯是个好男人,赵如娜听了,只是笑着说“是啊”。

    他不回去,她的日子过得也很好。陈大牛的父母都是实诚人,不怎么给她好脸色,也不怎么为难她,毕竟她郡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当今皇帝是她的亲爷爷,除了陈大牛那个不懂事的嫂子见了她,偶尔会酸不溜秋的损几句,她说她的日子很好。

    夏初七有问过她那天晚上与陈大牛的事,可她不肯细说,就连“睡过了”,都是在她“苦口婆心”地问过好多次之后,她才告诉她的。夏初七想想,总觉得这样的夫妻生活,实在有够糟糕。认真说来,这不是在冷战么?

    生活里除去多了一个赵如娜,夏初七没有什么改变。

    她还是一日一日的往宫里跑。

    在这一日一日里,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张皇后气色好了起来,而赵梓月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润。去坤宁宫时,她也总是会一日一日的“恰好遇见”赵绵泽,那厮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借口与她说上几句话。不过与那一天在园子里的失态不同,他又恢复成了那个温润如玉斯文有礼的赵绵泽。

    每一次见到她,他总会客气有礼地让在一旁,基本上也不多话,唯一的一句重点,是告诉她说,“你的事情,我没有告诉陛下。”

    也就是说,他在再三考虑后,没有曝光她的身份?

    夏初七也回了他一句,“那我谢谢你嘞,皇长孙殿下。”

    除此再无交集,可夏初七却知道,朝中的局势越发明朗了,赵绵泽会继储位的传言越来越多,可赵绵泽时不时出现在坤宁宫,就连张皇后都觉得不对劲了。她这个皇孙向来有孝心,可也从来就没有来得这么勤快的时候。终于有一天,在夏初七走后,张皇后独独留下了赵绵泽。

    “孙儿啊,你可是瞧上老十九家的了?”

    姜还是老的辣,可赵绵泽哪里肯承认?

    “孙儿就是惦念皇祖母,要是皇祖母嫌弃孙儿,那孙儿往后不来便是了。”

    张皇后还能说什么?

    一叹之后,只是劝慰,“孙儿啊,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旁的姑娘你看上谁都好,偏生老十九家的,你碰不得,记好了?”

    一句“老十九家的”伤了赵绵泽的心。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告诉张皇后,那个女人不是十九叔家的,那应该是他家里的才对。可他知道不能,至少……目前不能。

    他其实也不想天天来坤宁宫,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腿,活了二十一年,他从来没有为了任何一个人如此动过心。不必做什么,只是看着她做事,看着她笑逐颜开的为张皇后施针,看着她蹙着眉头开方子,看着她身为郡主却不拘小节的与宫女们打打闹闹,看着她不要脸的诓人银子时的小得意,看着她的眼神儿从自己脸上掠过去,却从来不肯多停留一下,他就觉得自己是着了魔了。

    每一个夜里,他闭上眼睛都是她,她的笑,她的脸,她的腰,她在那小园子里扬言要割了他时的邪恶小眼神儿……一切的一切,都刺挠着他,刺挠得他身子火热,痛哭流涕地厌恶她,却又如饥似渴的想念她。

    他想要她,可他必须得等。

    赵绵泽的思想变化,夏初七自然不会知道。

    只知道那个人突然间就乖顺了,那也是好事儿。这些日子她忙得很,腾不出手来收拾他,只要他不来找她的麻烦,她也愿意等一个好的时机。

    她忙着与赵樽火热火热的谈恋爱,忙着看她大婚时的礼服与陪奁,忙着四处托人打听李邈的消息,忙着琢磨为赵梓月滑治的方子,忙着……

    赵梓月那个事,她其实有些头痛。

    在这个时代,没有“清宫手术”的便利,赵梓月又一直昏迷,吃药滑胎,很容易会导致流产不全,影响她的身子。可这个胎又不得不落。

    犹豫中,就到了洪泰二十五年的三月二十五。

    计算好了日子,夏初七知道不能再等了。

    要不然胎儿大了,也就滑不了胎了。

    这天一大早,她就入了宫,拿了自己拣的药给赵梓月的贴身宫女青藤,让她先去把药给熬了,准备一些洗漱用的温水,又给赵梓月喂了一些吃食,再把了一回脉,做好了为她滑胎的准备。

    云月阁里人不多。

    为免这事传出去,知道这事的仅仅只有少数几个人。

    人不多,可却人人都很紧张。就连夏初七久未见过的洪泰帝也亲自驾临了云月阁,死气沉沉的屋子里,他见到夏初七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会有危险吗?”

    夏初七心里暗叹。

    大的危险是没有的,小的危险么……怎么可能不损伤身体?

    她没有照实回答,毕竟皇帝一担心,她就又得忧心了。

    于是乎,看着面前这一头“会吃人的狮子”,她撒了一个谎,同时也圆了一个谎。她记得当初在天牢的时候,赵樽让梅子带来的饭里有改变经脉的药物,那时候她就知道,那货一定在皇帝面前撒谎说她怀孕了。如今身份曝光,瞒不了皇帝,她只能顺着说下去。

    “陛下请放心,我亲自试过的,你看我不好好的吗?”

    洪泰帝微微眯眼,审视了片刻,语气有些沉沉。

    “救了朕的女儿,朕算你大功一件。”

    夏初七很想说,他老人家的大功,常人真的消受不起。可她到底还是憋了回去,自古帝王如虎,皇帝的威严不是谁都可以轻易触碰的,她夏初七穿越的时候没有在阎王殿里镀过“免死身”,不敢胡说八道。

    “多谢陛下。”

    老皇帝坐在主位上,静静地等着,夏初七立在边上,也在静静地等着。没多一会儿,青藤端着熬好的滑胎药上来了,夏初七吩咐她先端起去,看了坐在那里的老皇帝一眼。

    “陛下,这药性温和,估计得等些时辰。不如,您先回去等消息?”

    “不必,朕就在这里等。”

    意外于这样一个冷血帝王还有这样一份柔情,夏初七眉头不经意地挑了挑,这才福了福身,低头道,“那我去准备了。”

    梓月公主喜欢熏香,因此她的寝殿内,周年四季都有熏香的味儿。夏初七慢吞吞地走进去,觉得今儿的熏香嗅着,人的心情特别沉重。她走近床边,看着赵梓月白惨惨的一张小脸儿,捋起了袖子,让青藤把赵梓月的身子扶了起来。

    “梓月……”

    夏初七摸了摸她软绵绵的身子,喊了一声,又去揉她的脸。

    “为了不让你一会那么疼,我先给你扎几针。”

    说罢她侧过头来看着青藤,“把公主扶稳了,背向着我。”

    “是。”青藤眼圈儿通红,一双手都在发抖。

    夏初七心里也不平静,她没有杀过人,更没有残害过小生命,想到已然离世的二鬼,想到赵梓月肚子里那个还没有正形的小东西,她目光里冰凉了一片。可她是个医者,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看着赵梓月的脊背,她捻起银针旋入……

    “公主……公主……”

    青藤看到那银针入体,声音直发抖,“公主你快醒醒啊,你醒过来了奴婢给你做好吃的,奴婢也不再逼着你念书了,公主……”

    听着她聒噪的声音,夏初七只专注着手上的银针。

    突然,那纤细的脊背微微一颤,夏初七以为自己眼花了。手刚刚一顿,就听见青藤惊喜的大叫,“郡主郡主,公主她好像在动,真的是公主在动……”

    夏初七迅速放下银针,把赵梓月平放在床上。

    “梓月,梓月……你醒了就睁开眼。”

    喊了良久没有反应,她又俯身拍拍她的脸。那小脸儿瘦削得不行,尖尖的下巴上,没有了一半肉感,触之只觉得满手冰凉。缓缓收回手来,夏初七目光沉沉。

    “梓月,你还是不肯醒呀?再不醒来,你肚子里的小宝宝就没了……”

    话音刚落,赵梓月虚眯的眼睛慢悠悠的睁开了。看看她,看看青藤,她的目光飘浮不定,幽幽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下一瞬就会被风吹走。

    “驸马……你,你说什么……什么小宝宝?”

第112章 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梓月……”

    夏初七的声音有些哽咽。此时,活生生的赵梓月就在她面前,会说话,会喊人,会皱眉,会眨眼,激动得她心里的欢喜从胸膛绵延到了大脑,竟有些不知所措。欢喜间,她吩咐青藤赶紧去禀报陛下,躬身下来,握住赵梓月的手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醒了就好,梓月,醒了就好。”

    “驸马你……?”赵梓月之前只捕捉到她的声音,现在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彻底看清的时候,她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你怎么能穿成,穿成这样一个张冠李戴的样子?”

    她还是乱用成语的赵梓月。

    夏初七又想哭又想笑,又有些哑然。

    坐在床沿上,她伸手摸了摸赵梓月的脸,“梓月,这件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你现在身子虚,要少说话,等你好起来,我再慢慢地告诉你好吗?”

    赵梓月被她的手摸到脸,面颊微微一红。紧接着,眼圈儿也红了,“驸马,你……也是一个姑娘?怪不得我十九哥……他……喜欢你。”

    捉住她的手,夏初七点了点头。

    “是,梓月,我骗了你。”

    赵梓月睡得太久,又是沉默了好久,才低哑着嗓子。

    “哎,你总是骗我的。”

    夏初七赧意地一哂,“往后不会再骗你了。”

    她话音刚落,赵梓月就追问,“你刚才,说的话……什么,什么小宝宝?”

    看着她睡了这么久仍然晶亮纯粹的眼睛,夏初七微微抿了抿唇,才正色道:“梓月,你怀孕了,肚子里有小宝宝了。但是……二鬼他没了,你年纪还小,往后还得嫁人,这个小宝宝,你现在不能要他了,我正准备为你落胎,咱们现在坚强一点,好吗?”

    “落胎?”赵梓月唇角抽抽了下,像是迟疑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驸马你确定,我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夏初七点头,“是。”

    她像是不放心,又问:“真的?”

    夏初七再次点头,“真的。”

    赵梓月没有再问,那一瞬,她面上的神色十分复杂,从惊疑,到紧张,到害怕,再到坚定,一个个变化着,最终啜泣着开口,“我不要落胎……驸马,我要把小宝宝生下来。”

    什么?夏初七微微一愕。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实事是,赵梓月真那么说了。

    看来赵樽这个妹妹不仅会胡乱用成语,思想也是一个异类。换了时下的正常女子,不得哭着喊着不要孩子么?她却倒好,回答得就像在做梦一般,一双眼睛无辜的看着她,非常坚定的说,她一定要把小宝宝生下来。

    只能说,这是幼稚。

    夏初七摇了摇头,“梓月你听我说……”说什么还没有出口,门口就急匆匆掠过来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人还没有到,那声音都颤了起来。

    “女儿,你可算醒了……”

    夏初七识趣的起身让到边儿上,洪泰帝坐了过去。看到老爹的赵梓月瘪了瘪嘴,眼泪“叭嗒叭嗒”滑下来,喊了一声“父皇”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一双苍白的手指,紧紧抓住洪泰帝的袖子就啜泣不止。

    “父皇,梓月要生下小宝宝,梓月不要滑胎。”

    “这怎么可以?”洪泰帝抓住女儿的肩膀,侧头看了夏初七一眼,大概以为是她挑唆的,那眼神儿里颇有一些埋怨,末了,又用手顺着赵梓月的头发,说得斩钉截铁,“梓月,你是我大晏的公主,往后父皇一定会为你挑一门好夫婿。过去的事,都忘了吧?这个孩儿不能要。”

    “不……父皇……你听我说……”

    赵梓月看着洪泰帝,泪水越涌越多。

    “母妃不是说过吗?梓月也是差一点儿就滑了胎的孩子,母妃说她怀梓月的时候,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差一点,差一点就没有梓月了。父皇,那个时候,梓月在母妃的肚子里,肯定很痛,父皇,梓月不要小宝宝也痛,一定要生下他来……”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偷偷瞄了夏初七一眼,又咬着唇补充:“梓月这个样子了,还怎么有脸嫁人,父皇,梓月再也不嫁人了,就在宫里陪着父皇,陪着母妃……”

    “不行!”

    洪泰帝急得沉下脸来,赵梓月却笑了,牵着他的袖子。

    “我母妃呢?我要与我母妃说,她肯然会同意的。”

    听到赵梓月问起贡妃,夏初七其实也有些好奇。这些日子以来,她常常出入云月阁来为赵梓月诊病,却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位大晏朝的第一宠妃。听青藤说贡妃娘娘常常来看梓月公主,几乎每日都来。可神奇的是,她来的时候,贡妃就不在,贡妃在的时候,她就不在,巧合得她惊叹不已。

    听了赵梓月的话,洪泰帝低叹一声,“女儿,孩子的事儿你母妃不知道,父皇没有让人告诉她,怕她为你担心。梓月,其他什么事父皇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件事,你必须听父皇的。”

    在赵梓月的面前,洪泰帝最是像爹。

    从声音到表情再到动作,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平常的、拿心爱的女儿极为无可奈何的爹。显然,赵梓月也是知道这一点,揪住他的袖子不放,虚弱的脸色越来越白,“父皇,其他事女儿也都听话,只这件事,女儿不能听话,那是梓月的小宝宝,是您的外孙……”

    “你这个孩子,怎么……哎!”

    洪泰帝说不过辩不过,有些恼了。可赵梓月的性子他最是清楚不过,往常她决定的事情都由不得他,更何况经历过这番惊险,他更加心疼这个女儿,他这个女儿也正是吃准了他的心理,撒娇耍赖都用上了。

    父女两个胶着在那里,谁也说不服谁。

    夏初七站在边儿上,不好随意插话,可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崔英达的一声急喝。

    “站住,做什么的?”

    “崔公公,紧急军情,必须急奏陛下。”来人声音很焦急。

    “陛下吩咐过……”崔英达有些犹豫。

    “崔公公!”来人打断了他,“陶经武反了,谁敢耽误正事?”

    “你等着!”

    听着外面的对话,不等崔英达进来禀报,向来以国事为重的洪泰帝眉头一蹙,看了赵梓月一眼,说了一句“梓月,听父皇话”又吩咐夏初七劝说她,便大步出去了。

    军情重于泰山。

    与国家大事相比,作为皇帝的女儿,赵梓月就轻如鸿毛了。

    听着老皇帝远去的脚步声,赵梓月却很是高兴,“父皇不在这里,就数本公主最大了,本公主说要留,你们就得听我的。”说罢她看着夏初七,有些委屈的道,“你也得听我的,你如今也不是驸马了……”

    夏初七头痛了。

    上前一步,她又坐在了床边儿,无奈的看着她。

    “公主,你年纪太小,生孩子对身子有亏。”

    “亏什么啊亏?我大皇姐十三岁就生了我大侄子呢?我快要十五岁了,已经很大了。”

    夏初七抿着唇,看着她,眉头紧蹙。

    赵梓月见她不语,昂着头,一脸都是央求,“驸马,不,楚七,嫂子,你看我如今这样子也不好再嫁人了,我要是有一个小宝宝陪着,是一件多么威武不屈的事,要是没了宝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种事夏初七哪里做得了主?

    “公主三思。”

    “思过了,不止三思,我已经七思十思过了。反正你听好了,你们不让我生,我就去死,看着办吧……”

    她耍着横,试图说服夏初七,末了见她不表态,又聪明地换了招数。

    “本公主的肚子好饿,要吃东西,本公主的小宝宝也饿了……”

    看着她提起小宝宝时柔和的眼神儿,有那么一瞬,夏初七真的有点儿不忍心了,想想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把她的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青藤下去让人摆饭了,赵梓月唇角微微翘着,不停地摸着她的肚子,大概是想瞧瞧小宝宝究竟在哪个地方,她在床上动来动去,一刻也不能安生,那满眼好奇的样子,又何尝不是一个小孩子?

    “本公主的小宝宝……”她还在乐。

    “……”夏初七抿着唇,很是纠结。

    “驸马,不对不对,嫂子,你说宝宝藏在哪里呢?”

    “肚子里。”

    “我的肚子里装了一个小宝宝?真好。我以前见过大皇姐怀小宝宝,那肚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小宝宝就生出来了,呱啦呱啦的哭,粉嘟嘟的很是可爱,但大皇姐她也不许我抱,嫂子,等我的小公主生出来了,我要天天抱,谁敢不要我抱,我就要他的脑袋……”

    她说得兴起,脸上稚气又娇蛮的笑容都回来了。

    可夏初七听了哭笑不得。

    念头上来,又一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母子连心?她治了那么久,赵梓月都没有苏醒,却在准备滑胎的关键时候醒了过来。如今,母亲定要救孩子一命,孩子也给母亲带来了生存下去的希望,这样也许真的很好。

    走出云月阁的时候,她身上有些疲乏。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突然被人抽走了力气一样,看着这高高的红墙,觉得这红墙里能产出一个像赵梓月这样的“怪物”,也真是不容易。那个孩子,要是真的能活下来,也是幸运的吧?鬼哥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

    “贡妃娘娘到……”

    她正走到院门口,便听见了一声尖利的通传。

    夏初七心里突突跳了一下,赶紧与旁的宫女太监们一起退到了边上福身低头。这位贡妃娘娘不论走到哪里,排场都极大,在宫中也素有威仪。

    老皇帝年纪大了,这些年鲜少有年轻妃嫔入得他的眼,说起来如今的大晏后宫还得势的,除了始终屹立不倒的张皇后,就数这位贡妃娘娘了。人人都知道贡妃娘娘是当今老皇帝的心头好,膝下一子一女,都被老皇帝疼到了骨子里,据说老皇帝为什么那么疼宠赵梓月,也正是因为贡妃当年生赵梓月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差点儿就一尸两命,后来人虽然救了回来,身子却亏损了,虽恩宠无数,却再也不能生育。

    贡妃大概也是得了赵梓月醒来的消息,走得又急又快,低低喊了一句“平身”,就大步入了云月阁的正殿,等夏初七抬头看过去时,只瞧见了一片迤逦如云霞的裙摆,仅单看那背影身姿,已然是楚楚动人。

    可是,夏初七却愣在了原地。

    她从没有见过贡妃,可这声音,怎会那么熟悉?

    “平身……”

    “平身……”

    她默默念叨着,反复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却没有想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过。考虑了一会儿,她也就释然了。她是赵樽的亲娘,早晚也能见上的,何必急于一时?

    ……

    ……

    谨身殿。

    为了女儿醒过来的事,前不久才心情大好的洪泰帝,这会儿正黑着一张老脸坐在殿中鎏金的龙椅上。他的下首,站了一群人被他急召过来的朝中重臣。偌大的宫殿里,空气中飘浮着暴风雨前的阴霾。

    “马朋义,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跪在下面的人,是一个约摸五十来岁一身戎装的虬髯男子。他是大晏朝的蓟州总兵,平时驻扎在外,很少看见皇帝本人,如今被老皇帝一喝,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声音都有些颤。

    “罪臣该死,该死——”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朕原原本本的道来。”

    洪泰帝一脸的怒火,可不远千里奔回京师的马朋义,年纪大了,面对老皇帝冷飕飕的质问,却是颤抖半天儿都说不明白。他想了想,磕了下头,得了老皇帝的允许,望向了大殿外面。

    “让他进来……”

    很快,谨身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说他是一个人,还不如说他是一个血人。他的前胸,腹部,下摆,浑身上下都已经被鲜血染红,身上原本穿着的甲胄破损不堪,已经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钢盔下的脸,又是血又是灰,几个血淋淋的伤口只草草包扎过,渗出来的鲜血滴在地毯上,很是狰狞刺目,让好几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文官,当时便吓得煞白了脸。

    蓟州总兵马朋义皱了下眉头。

    “你来说,把事情经过都告诉陛下。”

    那人脚步踉跄,想要下跪,可像是体力透支过度,还没有走到殿中,便“咚”地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干裂的嘴唇上,全是一个又一个口子。

    “陛下……陶经武……投敌叛国……”

    “混账!”洪泰帝双目着火,“他不是打了大胜仗,生擒北狄俘虏两万余人?他不是让北狄元气大伤,让北狄太子哈萨尔率残部逃了吗?朕不是还颁旨给他升官加爵,让他接管地方军队,让他乘胜追击,彻底剿灭北狄残孽?”

    “假的,陛下,全都是假的……”

    那人声音很小,气得洪泰帝当场又发了飙。

    “谁能告诉朕,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

    那人艰难地撑着双手,趴在殿中,抹了一把脸才说,“陶经武早已与北狄太子哈萨尔勾结,一面对朝廷谎报军情,一面却叛归了哈萨尔……如今,哈萨尔已率兵南下,陶经武占了我大晏滦州、迁安、抚宁、昌黎、乐亭、临榆、卢龙一带的城镇。而陶经武把不愿投敌的将士,全部集中关押起来,放火……烧死……”

    三月初一的时候,才从庆州府传来捷报,让整个朝廷欢腾鼓舞。

    如今不过三月二十五,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形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让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愚弄过的洪泰帝情何以堪?

    死死捏住椅子扶手,他冷冰冰看着殿中的“血人”。

    “那你怎么活着回来的?”

    那人只剩脑袋还能昂起来了,却咬着牙,字字有力,“那天晚上……陶经武请营中兄弟喝,喝酒……卑职发现不对劲,就装醉……趁他们不注意……逃了出来,他们一路追杀,卑职,九死一生才逃出了榆关,找到蓟州总兵……入了京……”

    洪泰帝眉头一皱,摆了摆手,“先带他下去,找太医。”

    “是!陛下!”

    侍卫冲上来抬了人就要去太医院,可还没有走出大殿,洪泰帝目光一眯,突然又喊了一声。

    “等一下。”

    “陛下。”

    洪泰帝扶着龙椅的手,慢慢的摩挲着,目光却锐利地看着那血泊一个的人,“你在军中任什么职务?”

    那人迟疑了一下,“回禀陛下,卑职征北先锋营……普通先锋兵。”

    洪泰帝皱眉,声音又是一沉,“名字?”

    那人咬了咬干裂的下唇,“卑职名叫晏二鬼。”

    一听这个名字,洪泰帝面色一变,“姓晏?你好大的狗胆,竟然敢姓国姓?”说罢不等旁人反应,他已然寒着脸看向侍卫,“不用治他了!来人啦,直接把这个藐视朝廷的先锋兵拖下去,给朕砍了。”

    “哗”一声,全场哗然。

    这个晏二鬼能从敌占区逃回来,并且将如此重要的消息传回京师,那得是多大的功劳?如今居然因为姓了一个国姓,就把人宰了,怎么说都有些牵强。可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中王侯公卿们虽面面相觑,有些不可置信,但却没有人吭声。

    “陛下……”

    赵绵泽迟疑着站了出来,跪在地上,“孙儿以为不妥。”

    洪泰帝冷冷瞥他一眼,“有何不妥?”

    赵绵泽埋下头,声音却斩钉截铁,“此人功在社稷,误姓国姓那也非他本人所愿……”

    “功?什么功?”洪泰帝冷冷打断了他,没有看赵绵泽,却是看向了二鬼,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憎恨,“你觉得自己有功吗?朕说你该死,你觉得你是该死,还是不该死?”

    二鬼吃力地抬头,没有辩解,只低低苦笑。

    “卑职……该死!请求陛下……行凌迟……之刑……”

    又是“哗”一声,所有人都呆住了。

    洪泰帝之前的命令就下得够奇怪了,可晏二鬼的回答更让人惊诧。除非他是疯了,要不然,有谁会主动要求受“凌迟之刑”的?殿上一干人都不明所以,一头雾水,搞不清楚这究竟在唱哪一出。可不管哪一出,赵绵泽为他求情都被皇帝训斥了,谁又会再站出来为他说话?

    人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

    谁也没有料到,洪泰帝微微闭了闭眼,却是看向了赵绵泽。

    “罢了,准你所奏!带下去……治。”

    ……

    ……

    诚国公府。

    八卦婆梅子是带着小跑急匆匆进入景宜苑的,看到正在芭蕉树下说着悄悄话的夏初七和赵如娜,她喘了好几口气,才拍着胸口道,“郡主,不得了,出大事儿了,好像要打大战了,小公爷从宫里回来了。我听说了一个消息,鬼哥回来了……”

    当初晋王府发生的事儿,梅子是知情人,可赵如娜却是不知道的。夏初七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却还是狠狠瞪了梅子一眼。

    “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整天没事儿操这些心做什么?赶紧去给菁华郡主添水……”

    夏初七很少责怪下人,梅子吐了吐舌头,轻轻“哦”了一声,知道自个儿多嘴了,赶紧把嘴巴给堵住了。可八卦的人一旦不能八卦,心里又揣了那么多事儿,一颗心都是痒痒的难受。于是乎,添好了水,梅子在夏初七与赵如娜说话的时候,一直欲言又止,在边上毛毛躁躁的搔头抓耳,小圆脸儿上写满了“难受”。

    赵如娜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又怎会看不出来?

    收起手边的绣活,她起身笑了笑。

    “今儿时辰不早了,郡主,我也该回去了。”

    夏初七不便多留,叫了晴岚过来,把自家前几日捣鼓出来的“嫩肤面膜”拿了一盒,塞在她的手里,嘻嘻一笑,“你看我总拿你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这个面膜是本人独家生产,绝对好用,先前我给你讲了用法,你得坚持用着,你看你这皮肤底子这么来,用了一定会更加水嫩,等咱大牛哥回来,一摸上手,那嫩嫩滑滑的,啧啧,哪里还舍得放手?”

    “你个不正经的小蹄子!”

    赵如娜脸微微一红,让绿儿收下了,又嗔怨地瞄了她一眼。

    “亏得十九叔把你给收了,不然,岂不是一个祸害?”

    “祸害才好呢?女人就得做祸害。”夏初七嗤嗤一笑,望了望边上的几个小丫头,又把赵如娜给拉在了一边儿,“娜娜,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又觉得吧,咱俩关系虽近,但那毕竟是你的私事,我说了就是多嘴,讨人嫌。但如今大战在即,我估摸着,大牛哥很有可能会被派去征北,这战一打起来,一年两年,三年两载,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再怎么说,你与那个顾太医都过去了,大牛哥才是你的男人。男人啊心肠再硬,咱也得把他化成绕指柔……娜娜,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说了好长一串,赵如娜却是赧然一笑,低下了头。

    “我懂。”

    “那不就结了。你看啊,大牛哥他如今又没纳妾又没娶妻的,这不证明心里装着你么?我晓得你受了委屈,婚礼那天的事我都看见了。可你再想想,连我这个外人都替你委屈,他心里又怎会不知道?只不过男人都好面子,有的时候,咱主动迈一步,没什么委屈的,先哄着他。等往后,咱们再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不好吗?”

    赵如娜面色微缓,迟疑一下才说。

    “景宜,我早就认命了,不觉得委屈。可他不回来,我又能如何?”

    夏初七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傻啊?他不回来,你不能去找他?你是他媳妇儿,他都睡了你,当然得负责任。听我的,你去给他送件衣裳,送碗汤什么的,难不成,他还能赶你回来?”

    赵如娜眉头微微蹙了下,轻轻一笑。

    “多谢。”

    夏初七知道她听进去了,不再多说,又看向绿儿。

    “扶好你家郡主,路上小心点儿。”

    等赵如娜走了,夏初七这才叫来了话已经堆在喉咙口不吐不快的梅子,仔细问了她打听来的事儿。听说二鬼自请“凌迟”,抹了一把冷汗,心里不免唏嘘。但转念一想,二鬼回来了自然是好事,可这北边战场上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京中会一无所知?

    这也太诡异了……

    北狄人有那么厉害?

    不过,她觉着二鬼这次也算立了大功,老皇帝没有当场杀了他,只怕也是觉得他能在那样的情况下逃回来报信,也算是个人物。这样一来,他与赵梓月之间的希望,又多了一层了。

    想想,冷汗上来了。

    幸好她没有流掉那个孩儿,要不然,那才是真正作孽了。

    这日晚上赵樽没有来,她有点儿心绪不宁。把梅子和晴岚都打发了,一个人坐在窗边上,抚着小马已经变白了的羽毛,想来想去实在憋不住了,给赵樽传了一封信。

    “大婚将至,烽火又起,郎君啊,你怎么看?”

    小马“扑腾扑腾”飞回来的时候,她正将下巴挂在窗椽上听外面芭蕉打竹叶的“沙沙”声。可小马这家伙什么也没有给她带回来。空等了一场,她拍了拍小马的鸽子头,无聊的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终是一个人趴在床上,将脸埋在了被子里酝酿睡意。

    半睡半醒之前,背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她抿嘴一乐。

    “阿七……”

    听着他低低的喊声,夏初七故意不吭声儿,“呼噜呼噜”装睡。

    赵樽立在床边,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轻咳了下。

    “睡着了?那爷走了。”

    丫就是吃准了他的心思,果然一听这话,夏初七装不下去了,飞快地弹跳起来,猛地一下扑过去,双腿一夹便缠在了他的身上。

    “你敢!”

    赵樽低头啄她一口,捻了捻她的鼻子,抱着她过去把门给掩上了,才又抱了她坐回在椅子上,端详了片刻她的脸,严肃地问,“阿七,你大姨妈来了?”

    他的话问得莫名其妙,把夏初七问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哟喂,你啥意思?没事儿关心我姨妈?”

    “没事。”赵樽抱紧了她,声音有些闷。

    夏初七拿脑袋撞了撞他的下巴,嘿嘿一乐,又揽住他的脖子,后仰着身子,板着脸问他,“我楚七大仙掐指一算啊,还有十二天咱们就要大婚了。可是爷,我这心里却没着没落的呢?今儿听说北边出大事了,陶经武居然反了?这一回你爹得气死吧?要打大战了,他会不会又想到你?”

    赵樽眸色沉沉,面色冷硬,瞄她一眼,没有马上回答。

    夏初七眉头一蹙,“说话啊?怎么了?”

    “小丫头!”赵樽圈紧了她,低低一笑,“你就放心吧,你这辈子都是爷的人。怎么也跑不了,这个新娘子,你做定了。”

    他这么一说,好像她“恨不能嫁”似的。虽然这是事实,可夏初七还有稍稍有点儿脸红,为了掩饰不自在,她撒赖似的在他怀里拱了又拱,一直拱得鬓发乱了,衣裳散了这才漫不经心地从他怀里钻出来,眼珠子乱转一通,嘿嘿一笑。

    “哈,我终于晓得了。”

    轻唔一声,赵樽抿嘴,掐她腰上的肉,“什么?”

    夏初七偏着头专注地看着他,期期艾艾地问,“你也认为你爹一定会派你去打北狄,对不对?你怕来不及大婚,所以关心我家大姨妈来了了没有来,你想要……想要与我先斩后奏,生米做成了熟饭,就不怕发生什么变故了,是也不是?”

    赵樽眸子一眯,咳嗽一声,“阿七你真敢想?”

    难道不是?夏初七瞪着他,肠子都气得要打结了,“那你啥意思?”

    赵樽面色古怪,想是憋着笑意,叹了一声,“爷是看你情绪不稳,这才好心相询。若是阿七实在等不及了,生米煮成熟饭也不是不行,只不过,爷煮饭,可是要收费的,阿七你有银子么?”

    靠,还要不要脸了?

    看着这个腹黑又傲娇的家伙,夏初七华丽丽的黑了脸。

    “爷,你可以稍稍羞耻一下吗?”

    ……

    ……

    北边出了大事了,朝堂上更是风雨不定。

    大晏与北狄的战争,几十年来从未停歇。从洪泰帝登基以来,这些年,一战再战,战了又战,虽然北狄已经被逼出了大晏的国土,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北狄的游牧民族生存环境恶劣,不南下也不成。所以这些年来,北狄人不停骚扰大晏边境,烽火不断。

    如今更不得了,北狄太子哈萨尔居然有本事勾引一名大晏将领,十五万人投敌那是什么效果?不仅如此,他还能成功的封锁消息,利用大晏朝堂大肆庆功的机会,一连夺下大晏数城,并且还借了洪泰帝的圣旨,让陶经武收编了大晏庆州各地方军,这简直就是给洪泰帝的奇耻大辱。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讨论“战”与“不战”。

    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已经在所难免。

    只不过在战之前,洪泰帝还有一件事要做。

    等谨身殿的人都退下去了,他单独召见了锦衣卫大都督东方青玄。

    “说吧,怎么回事?”

    洪泰帝语气很是生硬。锦衣卫的情报组织遍及大晏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庆州府与开平府那边也不乏锦衣卫的人,如今陶经武通敌叛国这么大的事,居然被瞒得死死的,要不是晏二鬼拼死回京来报,他还睡在自己的梦中,等待着他的军队凯旋。

    东方青玄没有马上回答,殿内的火光映在他妖冶的面孔上,多添了一种传说中鬼魅般的妖艳色彩。他微微一阖眼,上前拱手,单膝跪地。

    “陛下,臣有罪。”

    洪泰帝冷冷一哼,“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给朕交代?”

    东方青玄抬起头来,面色不变,轻轻击了一下手掌。

    “带上来。”

    很快,一行锦衣卫抬了一个又一个穿在尸袋里的尸体进入了谨身殿,粗略一数,足足有十几个之多,那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把空气里原本的淡淡熏香都冲淡了。

    东方青玄走过去,拉开第一个尸袋,指着第一具尸体。

    “陛下,锦衣卫庆州所千户葛永寿。”

    洪泰帝面色一变。

    东方青玄慢吞吞地起身,又走向第二具尸体。

    “陛下,锦衣卫永平所千户蓝弘扬。”

    洪泰帝半眯起的眸子,锐利了几分。东方青玄没有看他,一身红袍的影子,在灯光下如同最为艳丽的一只鬼魅,又轻轻地飘向了第三具尸体。

    “陛下,锦衣卫庆州所百户甘宜春。”

    指一个,念一个,念完一个,又指一个。等东方青玄把一个个的尸体指认完了,又才回过头来,慢悠悠地跪在地下,一张白皙俊美的面孔上略显苍白,语气里带着几分沉痛的情绪。

    “哈萨尔是一个精明的敌手,在陶经武通敌叛国之前,他们已经布好了棋子,杀害了锦衣卫在庆州府、永平府的人。微臣身处京师,一直以为前方风平浪静,却不知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微臣得到消息,看到他们的尸体,悲痛之余,深感渎职不查,罪不可恕,请求陛下责罚。”

    洪泰帝老眼微阖,挥手让那些人把尸体都抬下去了,这才轻轻拿起案桌上的一只茶盏,喝了一口,微微一笑。

    “青玄,这些年来,朕待你如何?待你东方家如何?”

    东方青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待青玄亲如己出,待东方家更是恩重如山。”

    洪泰帝握着茶盏的手一紧,眼皮抬了眼,“你心里有数就好。青玄,你身上虽然流着一半蒙族人的血,可朕却从未因此怀疑过你,一直委以重任。这几年,你执掌锦衣卫也为朕做了不少事,朕记着你的功劳,但你也千万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望。”

    “臣谢主隆恩。”

    殿下冷风吹得火烛摇曳。

    两个人静默了片刻,洪泰帝重重叹了一声。

    “你在京师,朕也在京师。你成了聋子,朕也就成了瞎子。这件事你有疏忽大意,朕也有责任,就不追究了,往后要是再出这样的差池,朕可就饶不得你了?”

    东方青玄眼皮微抬,“谢陛下。”

    洪泰帝“嗯”了一声,看他一眼,慢悠悠地又问,“如今与北狄这一战是非打不可了。依你看,朕派谁领兵北伐比较好?”

    东方青玄默了一下,语气轻缓地说,“定安侯有勇有谋,曾几次深入漠北与北狄军交手,擅长打北狄的骑兵,如今他又领金卫军事务。臣以为,定安侯领兵北伐最合适不过。”

    洪泰帝点了点头,阖了下眼皮,轻轻吹了一下茶面的水。

    “陈大牛很不错,朕一直看好他。可是,单单只有他还不够,朕不想再耗下去了。这些年,我大晏与北狄打来打去,打得民心不安,国库难以充盈,把朕的年岁也打老了。这一次,朕要彻底拔去北狄在北边的滋扰。一战结束,打残他们,至少要保三十年和平。”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陛下您的意思是?”

    洪泰帝看着他,微微挑眉道,“打北狄,还得老十九啊。朕准备让老十九与陈大牛分兵合击,杀北狄蛮子一个片甲不留,让他们龟缩回他们的老巢去,马蹄再也不敢南下。”

    听着洪泰帝咬牙切齿的声音,东方青玄微微一愣。

    “可是陛下,晋王殿下就要大婚了?”

    “家事重要,还是国事重要?”冷冷瞄他一眼,洪泰帝放下手中茶盏,不等东方青玄再说话,转头对崔英达说。

    “传旨下去,让老十九和定安侯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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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是不是好几天没求月票了?嘻嘻,脸皮好像又厚了一层,必须把它刮掉。来吧来吧,月票大大的砸向我的碗里。

    生米要不要煮熟饭,就看你们的了,哈哈……俺是好人,俺是好人,每天默念很多遍……然后俺念来念去,还是有人关心,会不会是悲剧。俺可以很肯定的说,绝壁不是悲剧啊,悲剧我都饶不了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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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一根手指头!

    暮色深浓。

    定安侯府的深宅大院里,赵如娜倚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书本,脑子里却一直在回想夏初七今日告诉她的那些话。人一走了神,视线不知不觉凝固。

    “侧夫人!”

    一道轻唤拉回了她的神思,面前站着的人是刘婆子。

    “老夫人有请。”

    入侯府有些日子了,可除了晨昏定省之外,她与老夫人之间并无交集。如今老夫人找她去,她自然不能不去。如梦初醒一般,她起身整理好衣裙,领了绿儿一同出了屋。上房里,定安侯储的老夫人吴氏和她的嫂子曾氏正坐在一处叙话。赵如娜进去屈膝请了安,曾氏冷哼一声,瘪了瘪嘴,老太太却是皱着眉叹了一声。

    “你坐吧。”

    赵如娜侧着身子,虚坐在椅上,“老夫人找妾身有事?”

    吴氏看着她,低声问:“大牛这些日子,都没有回来过?”

    她来问她,她又问谁去?赵如娜想了想,只是点头,没有吭声。

    见状,曾氏却是笑了,看着老太太道:“娘,看来啊,您想抱孙子的想法得落空了。哎,俺大牛兄弟也真是可怜,纳了个妾室,还不如不要呢,如今家也回不得,整日在军营里冷锅冷灶的熬着,何时才是个头啊?更可怜是俺那弟媳妇儿,享福的日子没落着,就那么去了,白白让人……”

    “你闭嘴!”

    赵如娜不动声色,老太太却有些听不下去了,呵斥了曾氏,才又转过脸来,笑着说:“郡主,俺知道你是金枝玉叶。可如今你既入得俺这家门儿,就是俺家大牛的人了。俺这老太婆原也不想管,可你说说,你爷们儿多久不回家了?俺也没见你着个急,想个法子,你到底怎生打算的,与俺说说?”

    他不回府,脚不都长在他的身上吗?

    赵如娜苦笑一下,垂着眼皮,不紧不慢。

    “许是军务繁忙,不得空闲吧。”

    曾氏又是一哼,插嘴讥笑,说话时胸前一对肉脯子直颤悠,“哟,果然是知书达理的大家千金,啥叫军务繁忙不得空闲呀?说得可真好听。要不是为了躲你,俺大牛兄弟会整日里住在营房里?他老爹老娘这都来了,他能不想多孝顺孝顺?什么人啦……”

    一个太过无害的人,总是得不到别人的尊重。一开始曾氏还有些忌惮赵如娜这个东宫出来的郡主,可相处了一些日子下来,见她没架子,不摆谱,待人谦和,反倒是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了。端着大嫂的架子,愣是把她当成小妾看,见面不是讽就是刺。

    赵如娜看她一眼,从容坦然。

    “自古妇人不问国事,不问夫君的正事。所以,侯爷的事,妾身也是不便多问。”

    她回答得有条有理,却十分淡漠。曾氏被噎了一下不吭声儿了,老太太微微一愣,对她的话却不怎么认可,“你说得那些大道理,俺也不懂。俺就想说,爷们儿是你的,俺这老太婆也不好管太多,大牛他是个犟眼子,但不是不懂得孝顺爹娘的孩子。这里有俺亲自烙的饼,家乡的口味,是大牛爱吃的,你带到营里去给他。”

    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烙饼,赵如娜微微一愣。

    “是,老夫人。”

    老太太瞄了她一眼,意有所指地又道:“今晚上,你也甭回来了。”

    赵如娜听得这话,拿饼的手顿住了。

    老太太眼皮儿翻了翻,念叨念叨,“你也别怪俺多事,俺明说了吧,俺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俺早点抱上孙子。俺的儿子俺了解,他没什么歪心思,这么些年也没个相好的姑娘,郡主你这么个水葱似的大闺女跟了俺儿子,他不亏。去吧,俺的大孙子靠你了……”

    脸颊有些烫,赵如娜却没有再辩解,接过刘婆子递来的一包烙饼,垂头躬身,应了一声“是”,便退出了上房。

    回屋换了一身衣裳,套了辆马车,她领着绿儿就出了定安侯府。一路上,夜风轻拂,她却有些迷茫。这世上,究竟有几个女人是为了自己而活着?想到这个,她几乎下意识的就想起了景宜郡主。

    赵如娜打心眼儿里羡慕她,洒脱,自由自在,不肯受人约束。她就像那关不住的鸟,在笼子外面飞来飞去,与她隔着笼子讲话。而她自己,就是笼子里面的那里鸟,永远飞不出那金丝笼,就连那笼中的一小块地的安宁都不可得。

    从京师城去京郊驻军营地,要走好长一段路。

    赵如娜捂着烙饼,刚从马车上跳下来,就听营房门口有人低喝。

    “做什么的?”

    绿儿挂着笑,赶紧上前,“兵爷,这是咱定安侯府的侧夫人,来给侯爷送东西。”

    那兵士愣了愣,正准备让人进去禀报,营房里头就突然传来一阵马嘶声。很快便见几个人策马过来,那速度极快,像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去办。大门的栅栏拉开了,立在马上的人,可不正是陈大牛。

    “大晚上的,堵在这里做甚?”

    那门卫低头,拱手回禀:“将军,是侧夫人。”

    陈大牛猛地侧过眸子来,这才看见立在马车下面的赵如娜,愣了一瞬,他使劲儿端正了一下挂着红缨的头盔,清了清嗓子,才问她。

    “你,找俺有事?”

    这是自打那天的洞房之夜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在这样一个黑不溜秋的地方,尽管有营中火把,可却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不过赵如娜也庆幸有了夜色的掩护,不会让他看出自己的尴尬来。

    向前走了几步,她福了福身,淡淡地回答。

    “侯爷,老夫人让妾身给您送了几个烙饼来。”

    陈大牛又清了下嗓子,才板着脸侧过头去,声色俱厉地喊躲在他背后,憋着劲儿“哧哧”发笑的副将。

    “耿三儿,给俺收下来。”

    “好嘞!”耿三友答着,又瞄向了赵如娜,“嫂子,里头歇一会儿?”

    赵如娜心跳加快,抬头看着他夜幕下的侧脸,似乎还能看见他下巴上一层青幽幽的胡茬。她甚至也记得那胡茬很是扎人,扎在她的肌肤上,脖子上,有些刺挠挠的痒。她知道他长得不难看,可他不爱修边幅,说话粗声粗气,待人也是一样,那手粗糙得握住她,都想是火钳夹人似的,生痛生痛……

    “嫂子,请?”

    耿三友似笑非笑的促狭,把她拉回了神儿来。想到夏初七的话,想到老太太的嘱托,她抿了抿唇,正准备抬步,却见陈大牛瞪了耿三友一眼,低低说出一句。

    “营房里都是爷们儿,不方便。你先回去,给俺娘说,俺明儿回去看她。”

    赵如娜庆幸自己那只脚没有迈出去,要不然多丢人?

    她来自皇室,自有她的骄傲。

    虽然她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的男人和女人成了婚都是这样,可她看出来他极是不耐烦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反正烙饼送了,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不是她不愿意留下来,是他不让她留下来。

    “是,侯爷,妾身这就回去。”

    陈大牛看她一眼,又喝,“耿三,派人送夫人回府。”

    赵如娜递上烙饼,“不必了,妾身这有马车,原路返回就是。”说罢她没有看他,径直调头上了马车,在车夫的“驭”声里,马车轮子骨碌碌转动着离开了。

    耿三友垫了垫烙饼,挤眉弄眼的笑,“大牛你也真是,嫂子人都来了,你又何必赶人家走?真是搞不懂你,这么俏的媳妇儿不睡,留着看啊?”

    “滚!”陈大牛扯了把缰绳,低吼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嗓子干哑得紧,脊背上有汗,“营里的事交给你了,俺得入宫去,陛下紧急召见。这战,要打起来了……”

    “大牛,烙饼来一个先!”

    陈大牛接过烙饼,“驾”了一声儿,策马奔了出去。可烙饼咬在嘴里,他才发现这么一路过来,饼子还是热乎乎的,一点儿都没有凉。停下了咀嚼,他不由望了一眼马车的方向,又埋头啃了一口烙饼,觉得身上很是舒坦。

    赵如娜听见了他从马车边上策马而过的声音,不过她没有撩开帘子去看。不珍视她的人,她没有必要太过在乎。日子怎么过都是过,这样更好。

    马车里点着一盏桐油灯,灰暗的光线,映着她白生生的脸,一路到定安侯府都没有变过。就在马车停在侯府大门,那车夫驭马离开的时候,她刚刚踏了一级侯府大门的台阶,就听得墙角有人喊了一声“菁华”。

    熟悉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不想理会,可那人又喊了一声。害怕他的喊声引起旁人的注意,到时候没事都惹出事儿来,她瞥头看了一眼绿儿,嘱咐她守在外面,这才四处看了看,走了过去。

    “你怎会在这里?这里是定安侯府。”

    顾怀看见她很是激动,一把将她拽入墙角大树的阴影里。赵如娜这才发现,他手里挎了一个大包袱,语气有些焦急。

    “菁华,我问小厮说你出去了,在这里等了你好久。”

    “你找我做什么?”

    “菁华,这些日子我吃不香,睡不着,每日都想你。我想好了,我愿意跟你一起走。从此海角天涯,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赵如娜心里一惊,不轻不重地甩开他的手。

    “早做什么去了?如今迟了。”

    “菁华……”顾怀拔高了一点声音,又抓住她。

    “你这是做什么?”赵如娜低喝了他一声,“这里是侯府,你是怕人家不知道我与你的事,还是你怕我日子太好过了?顾怀,实话告诉你,我是喜欢过你,可从我入定安侯府那天起,我便是他的人了,你我再无相干。以后你不要来找我,即便遇见,也麻烦你叫我郡主。”

    说罢不等顾怀吭声,她扯开他的手,提着裙裾转身就要走,可顾怀却上来死死拽住她,声音满是痴恋,“菁华,对不住,那天都是我不好。我现在真的都想好了,什么都不顾了,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你跟我走吧,我们现在就走……”

    赵如娜眼睛有些热,死死抠着他的手。

    “放开我。我说,迟了。你不要再缠着我,要不然……”

    她话没说完,突然听见绿儿“啊”的轻喊了一声儿,她正准备询问出了什么事儿,一道黑影从树上跳了下来,紧跟着又是一道。耳边风声掠过,她便被人扼住了嘴巴,那抵在脖上凉凉的东西,正是一把匕首。

    “侧夫人,跟我们走一趟。”

    赵如娜嘴巴被捂着,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那顾怀吓得身子颤抖着,不住拱手讨饶,“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放开她,放开……”

    那黑影低低一笑,“有意思,定安侯的侧夫人夜会情人。兄弟们,一并带走……”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顾怀声音有些发颤,刚喊出一句,脖子一痛,就被人打晕在地上。赵如娜看着两个黑衣人扛起了他,又捡起了他落在地上的包袱,狠狠一闭眼。

    从此她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

    ……

    乾清宫暖阁里,洪泰帝为漏夜前来的赵樽和陈大牛赐了座。

    “都是自家人,不必客套,坐下说话。”

    皇帝赐坐,那是恩典。两个人谢了恩,在下首坐定。崔英达殷勤地躬着身子上了茶,等幽香的茶气弥漫在了大殿中,洪泰帝的手才从茶盖上抬起,摸了摸嘴角,笑着叹气。

    “朕啊真是老了,一有点儿事情,就着急上火。这不,嘴和舌头都冒泡了,哎!”

    崔英达抬起头,懂事地笑着附和,“十九爷,您甭怪老奴多一句嘴。陛下这身子骨,真是一日不如一日结实,老奴这厢着急啊,可怎么劝都劝不住,陛下日夜操劳,不把事情解决喽,不把奏折看完喽,就是不肯歇着。哎,十九爷你今儿来了,得多多劝劝陛下才是。”

    “崔英达!”洪泰帝瞪了他一眼,“在朕的面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多嘴了?还不滚下去。”

    崔英达“哎”了一声,扇了一下嘴巴。

    “是是是,老奴多嘴了,老奴外头候着去。”

    这样精彩的双簧,赵樽又怎会看不懂?

    拿起茶盏的白玉盖子,他在手里弹了弹,又轻轻放下,在茶盖与茶盏撞击出来的清脆响声儿里,他目光淡淡的看过去。

    “父皇龙体要紧,朝中的事,自有朝中众臣为您分担,不必上火。”

    洪泰帝重重一叹,摇了摇头,“要是都像老十九你这样就好了。”末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咳了两声,看着赵樽,又看了看陈大牛,拍了拍案几上厚厚的奏折,“看看这些!朕睡得着吗?豆子大点事,也要朕来做主,真是白养活他们了。”

    殿内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

    洪泰帝扫视一眼,接着道,“老十九,陈相,朕为什么急着召你们来,你们心里应当有数了。想我大晏兵强马壮,国力昌隆,何时吃过这样的哑巴亏?可如今事情出了,朕以为,陶经武纵然该死,北狄更该死。这一次,必得给他们一个重重的教训,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着天朝上国。”

    自顾自说了一通,他目光微微敛起。

    “话虽如此,却不可轻敌,哈萨尔是个人物,北狄难得的大将之才,又身负太子之职,如今在北狄威望甚高,就连色目人也都对他青睐有加。这个人将来定会成为我大晏劲敌,必须除去。”

    帝王威仪在烛火下,越发凛冽强势。

    赵樽与陈大牛默默听着,没有说话,只有老皇帝铿锵有力的声音,此起彼伏,“朕想好了,你二人分兵两路北征,合击哈萨尔,必能一举拿下。陈相你从大同府侧翼包抄,老十九你率部直插庆州、永平,给陶经武一个迎头痛击……”

    不得不说,洪泰帝在兵事能力上,不是庸才。短短时间里,他已然胸中有成竹,就着漏夜的灯火,布置好了这一次北征的大局。一言一语,都可以看得出来,他对大晏的军事系统了如指掌,包括出征的将军,副将,参将,全部都一一布置。

    这一部署下来,赵樽发现,这次北伐的阵容之强大,可以说是大晏历史之最。看得出来,洪泰帝是誓必拿下北狄不可了,几乎派遣出了大晏所有叫得出名号的将领,归于二人麾下。

    “三日后整装出发。朕在京中,等着你们的捷报。”

    陈大牛看了赵樽一眼,起身拱手拜下,“陛下,臣必定会尽全力赶走北狄鞑子,但是臣觉着……”顿了顿,他才粗着喉咙道,“臣觉着,这次北伐,臣一个人就足够了,不必要晋王殿下亲自出征。”

    他之所以如此进谏,并不是好大喜功。而是他太知道赵樽为了娶到那楚七到底都付出了多少。如今大婚大即又横生枝节,一旦出征少则三年两载,多则五年六年,战场上风云变化,谁又说得清会发生什么变故?先前他获罪在天牢,是赵樽帮了他。如今即便这话会触怒皇帝,他也得为了赵樽筹谋。

    洪泰帝看了他一眼,严肃地抬手拿过茶盏,又喝了一口。

    “定安侯是在置疑朕的决定?”

    陈大牛垂下眸子,“臣不敢!臣只是……想到啥就说啥。”

    洪泰帝笑着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心情放松了一样,揉了揉吃痛的嘴角,这才慢悠悠地说,“陈相啊,你的意思,朕明白。起来说话!”

    “是!陛下。”

    陈大牛起身坐了回去,洪泰帝侧过头,看着赵樽没有情绪的面孔,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老十九,还有十来天,你就要大婚了,这个时候朕让你北伐是委屈了你。可朕也知道,驱除胡虏,救济斯民,这不仅是朕的愿望,也是你的愿望。男儿之志,当在四方啊……”略略一顿,他才笑道,“当然,若是你不愿意去,朕也不会勉强。”

    赵樽冷厉的面色不变,只慢条斯理地抬了抬眼皮,视线落在他身边那一张花梨木的御案上,看着那上面高高堆砌的奏折,好半晌儿才淡淡开口。

    “父皇,当日在邀月亭,儿臣答应过的事,必会照办。”

    “好!”

    洪泰帝一拍御案,哈哈大笑。

    “这才是朕的儿子!老十九啊,放眼一看,朕有这么多的儿子,可朕这两日就在琢磨,一个个儿子数过来,却只有你最像朕的性子。不瞒你说,若不是朕老了,受不得那长途奔袭之苦,这一次朕必定御驾亲征,与吾儿一同策马草原,驱逐北狄滚回老家。想想,那才是人生快事。”

    “父皇老当益壮,何必言老?”

    赵樽不轻不重的回应,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沙哑,洪泰帝却很是高兴,朗声发笑着,双手击掌。

    “崔英达,抬舆图出来。”

    舆图很大,得两个小太监抬着。

    洪泰帝老眼布满了血丝,可情绪却极是高昂。

    “来来来,老十九,陈相,再与朕商议一下行军路线。”

    乾清宫暖阁里,灯火一夜未灭。诚国公府的景宜园里,夏初七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不得安眠。赵樽是从她的床上被陈景急匆匆叫走的,说是老皇帝有急召。几乎不用多考虑,她也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定是与北狄战事有关。

    想到很有可能泡汤的大婚,她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上辈子恨嫁不成,相亲了无数次,这辈子好不容易网了一个男人在手中,眼看就要成婚了,却出了这档子事,老天这是玩她吧?

    晚上没有睡好,早上起来的时候,她的头痛得厉害。自己弄了点药吃,她没有急着入宫,洗漱后吃过早膳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鸽笼里抱了小马出来,给赵樽带去一封“事态如何?”的信。

    静静的等待回音,可小马还没有飞回来,就见梅子兴奋的“噔噔噔”带了一个人进来,人还没有到,就咂咂呼呼的嚷嚷开了。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消失在京师许久的李邈来诚国公府找她了。

    夏初七一口水含在嘴里,差点儿没有呛着。

    慌不迭地跑出房间,果然见到穿了一身女装的李邈就坐在景宜苑的客堂里。见到她出来,李邈也是“噌地”一下起身,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眼圈儿已经红了。

    “楚儿,总算找到你了……”

    夏初七抿着嘴直乐,许久不见李邈,她也是想念得紧,赶紧的让晴岚把人都带下去了,她这才坐过去抓住李邈的手,激动地笑问,“表姐,你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我在京师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你快给我说说,都发生什么事了?”

    李邈苍白的脸色,一如既往。她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可刚刚张开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反手紧握住夏初七,急匆匆的说。

    “一言难尽。楚儿,等回头我再仔细告诉你。我今日过来找你,是有一件极紧要的事,要拜托你。”

    察觉到她的急切,夏初七微微一愣。

    “什么事?你出啥事儿了?”

    李邈咽了咽唾沫,把梅子泡好的水拂开,挪了挪凳子,坐得离她更近了一些,又回头望了望门口,这才拉着她的手压低着嗓子。

    “袁大哥出事了,你知道吧?”

    夏初七点了点头,李邈接着说,“袁大哥接了一单生意,伏击了定安侯从青州府过来的家人,杀死了定安侯未过门的媳妇儿。他临死之前……把锦宫托付给了我。你知道我素来不喜与行帮为伍,我没有应下来,只是受他所托,把他的灵柩送回了他老家德安府。这一趟从德安府回来,我才听说锦宫出大事了。”

    原来她这些日子,送袁形灵柩回德安去了。

    “怪不得怎么都找不到你。”夏初七瞪了她一眼,“你去德安府,也不来支会我一声,亏得我日日为你操心。”

    李邈苦笑,“天牢大火,我还以为你……”

    夏初七好笑地“哧哧”一声,看着她。

    “以为我死了?你不知道我九条命啊?”

    “楚儿,我也是这两日才打听到你的事。”

    想了当日吟春园的一系列变故,夏初七也是唏嘘了一下,才紧紧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好了,一会儿咱俩再算账。你快说说,锦宫到底出了什么事?”

    “楚儿,袁大哥领了人伏击定安侯的家人之前,他并不知道那些人的底细。你知道的,他们行帮的人,过的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与苦主没什么深仇大恨。我原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一从德安府回来就听说,定安侯几乎端了锦宫在京师所有的据点。抓的抓,杀的杀……楚儿,袁大哥对我有恩,也帮过你,我虽说没有接受他的临终托付,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些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李邈的话说得很清楚,夏初七明白了。

    敢情陈大牛家人被伏击,未婚媳妇儿惨死了,虽然纳了赵如娜进门儿,给了老皇帝一个耳光,但他那口气也一直都没有落下去呀?皱了皱眉,她看着李邈。

    “表姐,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李邈眉头紧蹙,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我是想,再怎么说人也已经死了,袁大哥也为此丢了命,也算是彼此两清了。我想麻烦你与殿下说一声,让定安侯给锦宫的人留一条活路。说来那些行帮的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也是活不起了才出来混行帮的……”

    这些事,夏初七自然也了解。就她认识的袁形,其实也是一个耿直仗义的汉子。可杀了人,就得抵命,那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怪不得谁。只这如今陈大牛心里有气,要为他未过门的媳妇儿报仇,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这事儿她夹在中间,并不是那么好处理。

    心念一转,她问,“表姐,你可晓得袁大哥这次接的单,是谁的?”

    李邈摇头,“我问过,可袁大哥不肯说。他们干这一行就有行规。即便是死喽,也不能吐出主家的名字,要不然那道上规矩坏了,锦宫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袁大哥他是一个讲究的人,哪里肯告诉我?”

    “这样啊?那可咋整?”

    “楚儿……”李邈抓住她的手,声音低了下来,“如今锦宫在京师的行当,所剩无几了,袁大哥手底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毁的毁,定安侯的气也该出了。你务必要在殿下面前求求情。”

    “表姐。”夏初七打断了她,眸子有些沉,“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可如今北边又要打大战了,他进了宫我还没有见着人,在这节骨眼上,这种事儿我真不好找他。”说到这里,见李邈面色暗了下来,她心里也是一沉,“不如这样好了,一会儿你跟我去见我哥,就是元小公爷,让他领我们一起去找大牛哥,我们亲自找他求求情,你看怎么样?”

    李邈面露喜悦,点头,“这样也好。”

    正在这时,晴岚敲了敲门儿,低低说,“郡主,门房差人进来说,有一个叫二虎子的人来找,说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二虎子?锦宫出事了?

    夏初七与李邈对视一眼,突然有些心神不宁。

    “走,一道去看看。”

    ……

    ……

    就在夏初七与李邈心急火燎地去诚国公府前殿见二虎子的时候,天亮才返回京郊大营的陈大牛,红着一双眼睛,就着热水啃了几口他老娘烙的饼,差点儿没有噎着。

    “真硬!”

    耿三友笑嘻嘻的,“热乎的你不吃,吃凉的怎么不硬?”

    陈大牛没理会他,那人又自顾自道,“今晚上你得回侯府去住吧?我说大牛,别怪兄弟没提醒你啊,再不多睡几回媳妇儿,等过两日出征了,就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睡得上了。”

    “去去去!”陈大牛呵斥了他,转头又看过去,“耿三儿,去把陛下今儿赏的东西包一下,你自家留一半,剩下的,俺晚点带回去。”

    耿三友嘿嘿乐着打趣儿,陈大牛不再听他,正举着水壶“咕噜咕噜”灌着水,一个传令兵就气喘吁吁地跑入了营房。

    “报——”

    “啥事儿啊,天塌了呀?”

    传令兵满头都是冷汗,急匆匆地跑过来,手里扬着一张纸还有一个小布包。那布包是青布的,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像是糊了一层鲜血似的,黑沉沉一片看上去有些诡异。

    “将军!”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急声道:“你快看,看看……”

    “看什么看?老子又不识字。”

    陈大牛抽过他递上来的纸,瞪了他一眼,就拍在桌子上。

    “耿三儿,念。”

    看了看传令兵青白的脸色,耿三友拿起那张纸来,只看了一眼,面色猛地一变。

    “大牛不好了,嫂子被锦宫的人给绑了。”

    “啥?你说啥?”陈大牛瞪视着他,侧头看了看那纸上的字,“上头说什么了?”

    耿三友咽了一下唾沫,脊背有些发冷,“上头说,让定安侯,也就是你,带上黄金一百两,在日落之前赶到松子坡去赎人。只许你一个人去,要不然,他们就杀了嫂子,以,以那根手指为证。”

    “手指”两个字入耳,陈大牛扫了一眼那个不敢抬头的传令兵,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打开青布包。只见里面果然裹了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而且很明显是一根女人的尾指。指头连根砍断,看上去狰狞不已。

    “操他娘的!”

    陈大牛怒叱一声,一把抓过挂在架子上的钢盔,往脑袋上一扣就要往外走,耿三友吓了一跳,急忙上去抱住他的腰。

    “大牛,你干什么呢?”

    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陈大牛满脸都是怒火。

    “俺媳妇儿被人绑了,你说俺干什么?!”

    耿三友回头看一眼那桌上血淋淋的手指,又看看暴怒的陈大牛,死死拽住他就不撒手,“大牛你听我说啊,你不能一个人去。我马上出去整队。妈的,一群亡命之徒,竟然敢玩到金卫军的头上。”

    “你当老子傻呀?”

    陈大牛胳膊肘儿一用力,猛地甩开他,看着那传令兵喝道。

    “去,给俺装一麻袋石头,放在马上!耿三儿,一会儿你带兄弟们远远埋伏,没有老子的命令,不许冒头。”

    ------题外话------

    上菜上菜(错字错处一会来改)!

    觉得故事好看的,有期待的,就冒个泡泡哈。

    觉得故事不好看的,就不用冒泡泡了……哈哈!

    【鸣谢】——

    亲爱的【113729256622】升级成为会元。

    亲爱的【竹溪沁寒】、【18925940877】升级成为解元。

第114章 真傻还是假傻?

    松子坡是应天府有名的一处险坡。

    离京师城有几十里地,坡度极高,坡上怪石嶙峋。顾名思义,松子坡上全是野松树,坡下有一条河,河水流向秦淮河。身处陡坡之上,听不见河里的流水声,在这个季节,青草还没有完全长开,鸟儿在林中尖叫,在山风的呼呼声中,很是凄厉。

    “二当家的,那姓陈的会来吗?”

    一块背风的石头后面,坐了一个身高体壮的黑衣大汉,他正是锦宫的二当家傅成昊。看了一眼被绑在松树上赵如娜,他弹了弹手中的钢刀。

    “他会来的!这样天仙儿一般的小妾,舍得才怪。”

    赵如娜面色苍白,身子早就僵硬了。她的身边坐着的绿儿,一直在低低的、压抑的哭泣,她手上断指的地方,被一块青布简单的包裹着,血已经止住了,她仍是虚弱得像一只受伤的小山雀,肩膀耸动,不停抽搐。

    “侧夫人……侯爷,他会来吗?”

    绿儿心里害怕,这个问题她不止问一次了,可赵如娜没有办法回答她。私心里,她其实希望他不要来。来了看到她的“私情”,只会让她更加难堪,她未来的日子,不会比死更好过。可另一个方面,她还是希望他来。不管怎么说,绿儿是无辜受过,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就这样没了一根手指,实在太残忍。

    见她没有回答,绿儿身子挪近了些,“侧夫人,我害怕……”

    赵如娜心神不宁,安慰的看她一眼。

    “侯爷会来的,不要怕。”

    “哦。可是侧夫人,要是侯爷不来……”

    那二当家的像是听得不耐烦了,钢刀“嚓”的砸在石上。

    “闭嘴!再多说一个字,再砍你一根手指头。”

    绿儿苍白着脸赶紧闭了嘴,赵如娜却是淡淡地看过去,“你们何必这样对一个女孩子?如果只是想要银子,我可以想办法筹给你们……”

    “银子!”傅成昊噌地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瞪着她,“银子可以换回我大哥的命吗?银子可以换回我锦宫那么多兄弟的命吗?”冷笑了一声,他又道,“实话告诉你好了,今儿陈大牛他来了,老子就没有打算让他活着回去,一定要拧了他的人头来祭奠我锦宫枉死的弟兄。”

    赵如娜听懂了,他们是想用她为饵来诱杀陈大牛。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仇恨只会带来更多的杀戮。”停顿了一下,她看向另外一颗松树下被绑得严严实实,苍白着一张脸大气都不敢出的顾怀,“这件事与他无关,你们放了他和绿儿吧,有我一个人做人质,就足够了。”

    傅成昊呵了一声,“真是想不到啊?侧夫人胆子还不小,够仗义。不瞒你说,若换了平常,我兄弟几个不必与你一个妇道人家为难。可今儿不同,没了他,又怎能让定安侯看见他的绿帽子?啊,哈哈!”

    他话一说完,山坡上的一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个人去踢顾怀的腿,“哎我说小白脸儿,说来听听,菁华郡主好不好睡啊?”

    那人一问,其他人又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么一个东西,中看不中用,能像个爷们儿一样睡女人吗?老子很怀疑啊。”

    男人在一处,又都是混道上的男人,话里话外自然荤素不忌,只奚落得顾怀嘴唇颤抖着,恨不得钻到地缝儿里去。白着一张脸,看了菁华一眼,他提起勇气维护他男人的尊严。

    “各位大侠,你们,你们行行好,放了菁华,我,我给你们当人质。”

    “哟喂,还挺有种?”那傅成昊大笑一声,一个窝心脚踹在他的身上,接着一只脚踩下去,就踩在了他的大腿上,脚下用力,死死的碾着,在顾怀杀猪一般的惨叫声里,嘴上笑意不绝,“小白脸儿,人质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哦?还要不要做人质?要不要?”

    “我,啊……我……的手……”

    “说!还要不要?”

    顾怀惨叫着,面上一丝血色都无。

    “不,不要……”

    “说,放她还是放你。”

    嘴唇不停颤抖,顾怀痛得面色惨白,不敢再去看赵如娜的眼睛,额头上汗水滚滚落下,“我。放了我,大侠……放了我吧。我就是一个普通太医,我没有得罪过你们,我也没有做过坏事。大侠,你们饶了我,饶了我,我与菁华郡主没有关系,我……没有关系。”

    “哈哈哈哈……”

    又是一串接一串的笑声,傅成昊低骂。

    “瞧你这怂样!还敢搞别人的女人?哈哈!”

    在众人的调侃和哄笑声里,赵如娜紧紧抿着下唇。她看着顾怀挣扎、喊叫、求饶、与她撇清关系、痛哭流涕地说他家里还有双亲,还有十几口人等着他来养活,求他们饶他一命。她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靠在松树上一动也不动。

    活了十六年,她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哭。

    她的爷爷,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在东宫的侍卫……就没有一个人像顾怀这样痛哭流涕地求饶。可顾怀哭得很大声,在他哭的时候,鼻孔里竟然还冒出了一个可笑的泡泡来,看得她生不出来同情,只是觉得滑稽,像戏台上的小丑一般滑稽。

    这个男人曾经说过要好好照顾她,不让别人欺负她,要把她当宝一样呵护着。就在不久之前,就在定安侯府的大树下,他还说要带着她天涯海角,与她远走高飞……可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拿什么来保护她呢?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什么,她觉得整颗心都是凉的。

    “二当家的——”

    这时,坡下放哨的一个人爬了上来。

    “来了来了,陈大牛来了。”

    傅成昊侧过头,目露凶光,“一个人?”

    那人点头,“一个人。”

    傅成昊“呸”的一声,吐了一口痰。

    “像条汉子。走,会会他去。”

    松子坡的山顶上,风声猎猎,锦宫行帮的人站在上面,居高临下的看着下面骑马奔来的陈大牛,哈哈大笑着,傅成昊率先开口,“定安侯!久仰大名,老子要的东西,可带来了?”

    陈大牛目光炯炯,拍了拍马上的布袋。

    “带来了!放人吧。”

    “够爽快!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要耍什么花样儿,你女人的命攥在我的手里,你老实点,放下武器,一个人把金子提上来。一手钱,一手货。”

    陈大牛看了他一眼,下了马,放开缰绳,突然狠狠拍了一下马屁股。那战马受惊之下,“嘶”的一声长啸,驼着麻袋就快步飞奔了出去。在傅成昊不解的怒斥中,他声如洪钟地说。

    “俺一个人,你们这么多人,先钱后货那是亏本买卖,俺不会干。金子就在马上,一会俺一吹口哨,马自然会带回来。”

    “爷爷凭什么信你?”

    “二当家的,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要的人不就是老子吗?何必跟一个妇道人家过不去?你放了她,俺由着你处置。”

    “说得好!”傅成昊冷笑一声,“不过你一个人,只能换一个。可我这里有三个人,不知道侯爷你到底要换谁?”

    说罢他一偏头,手底下的人就把被绑着的赵如娜和顾怀三个人推了上来,看着赵如娜苍白的脸,傅成昊哈哈大笑,“我说侯爷,这一回你还真得感谢我们锦宫的兄弟。要不是我兄弟帮你把侧夫人带回来,只怕这个时候,你这位漂亮的侧夫人已经跟野男人跑了,哈哈哈……”

    陈大牛在坡下环视了一圈,情绪不明的拎着刀向前走了几步,直直盯了一会,突然抬起手臂,松开了手。只听“哐啷”一声,他丢下了手上的佩刀,又脱下了身上的重甲,冲着坡上的人伸开双臂。

    “少他娘的废话了!不就是想给你们大哥报仇吗?人是老子的人杀的,冲着老子来啊?绑娘们儿算什么东西?有种的就放了她,绑了俺去。”

    “够有种啊?!行,你举着手走上来。”

    陈大牛不再吭声,一步一步向山坡上走去。刚到半坡上时,几个锦宫的人蜂拥下来,反剪了他的双手,刀子抵住了他的脖子。他没有抵抗,脚步走得稳稳当当,那傅成昊见状眯了下眼,冷哼一声。

    “侯爷,不是你逼得太狠,咱锦宫不干这样的事。兄弟们,把那两个娘们儿放了。”

    这些混行帮的人,就讲究一言九鼎,说话算数。见陈大牛已经被箍制住了,傅成昊也不多啰嗦,直接让手底下的兄弟松绑放了赵如娜和绿儿,往坡下推去。

    “滚吧,算你们好命。”

    赵如娜抚着酸痛的胳膊,侧头看了陈大牛一眼,什么话也没有多说,抬步就往坡下面跑,那速度快得让傅成昊吹了一声口哨,大笑,“侯爷,看见了吧?这娘们儿不仅跟野男人厮混,良心也都让狗吃了?哈哈!”

    陈大牛面色沉沉,没有吭声儿。那绿儿被说得有些臊,泪水涟涟的跑过去,拿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一把抓住了赵如娜。

    “侧夫人,侯爷,侯爷他……”

    赵如娜狠狠拽她,“走!”

    绿儿脚下一阵踉跄,却拖着她不肯走。

    “侧夫人,我们走了侯爷怎么办?”

    赵如娜垂下眼皮,语气生硬,低低吼她,“你会打,还是会杀?你留下来,能做什么?”说罢她死死揪着绿儿,头也不回,谁也不看,飞奔似的往坡下跑。女人得有自知之明,帮不上忙,至少不要成为别人的负担。

    “啧啧啧!”傅成昊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陈大牛,看了看顾怀,“侯爷这顶绿帽戴得……兄弟我都看不下去了。这样好了,侯爷的命,兄弟今日是一定要的。但,侯爷的事儿,兄弟也免费帮你解决了。”说罢他看了一眼手底下的人。

    “来人!把那怂蛋给宰了。”

    “是!”有人应了,拎着刀就走向顾怀。

    陈大牛扫了过去,低喝一声,“慢着。”

    傅成昊微微一愣,似笑非笑的看他,“侯爷真是好胸怀啊?还向着奸夫?”

    陈大牛看他一眼,“要宰也得老子亲手来宰。这种事,怎好劳烦二当家的人效劳?不晓得二当家的,愿不愿意成全?”

    此时的山顶上,锦宫的人马约摸有一百来号人,而陈大牛就孤身一个人,傅马昊虽早知他是战场勇将,也不怕他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插上翅膀给飞了。饶有兴趣的看了看陈大牛寒恻恻的脸色,又看了一眼苍白的顾怀,他摆了摆手。

    “放开他。”

    陈大牛瞥了一眼傅成昊,松了松筋骨,猛地一下抽出身边一个锦宫帮众的佩刀,走向背靠松树坐在地上的顾怀。他每多走一步,顾怀就往后挪一步,直到他挪无可挪,看着陈大牛狠狠挥下的刀口,“啊”的尖叫了一声,那尿便顺着裤管汩汩下来,打湿了裤裆。

    可预想中的刀子却没有砍下去,只有他身后那一颗腕口粗的松树被齐腰折断。

    “杀你脏了老子的手。”陈大牛低骂一句,一只手拎起他的领子,往边上一甩,他的人就顺着山坡滚了下去。而正在这时,坡下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的“嘚嘚”声,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杀”声席卷入耳,傅成昊当即变了脸。

    “陈大牛,你他娘的讹我?还算爷们儿吗?”

    陈大牛拎着刀,转身看着他。

    “没讹你,老子敬你是条汉子。今儿老子还就一个人,不让他们帮忙。你们要有本事砍死老子,只算老子命不好。可老子若是砍死了你们,也是你们恶有恶报。来吧!俺看了,这松子坡风水不错。”

    傅成昊看着已然冲上来的金卫大军,眼睛都红了。

    “兄弟们,宰了他为大哥报仇!”

    一时间,兵器的“哐啷”声、厮杀声,喊叫声不绝于耳。可带着金卫军赶来接应的耿三友,刚喊了一声“杀”,就被陈大牛给厉声喝止了。他知道陈大牛的脾气,红着眼睛退到圈外,远远围住,没有上去。

    先前跑下去的赵如娜,也爬上了坡顶,站在了金卫军的中间,死死抿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以一敌百是什么样的,她从前只是看过话本,听过赵子龙,听过张飞等等英雄人物的传记,可今日松子坡上混乱的砍杀声,却震得她目瞪口呆,傻在了那里。

    “侧夫人,侯爷真了不起,真是一个大英雄。”

    绿儿踮着脚,目光里满是崇拜,赵如娜却没有吭声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就在稍顷之后,在一阵阵风声传来的喊杀声里,坡下的荒草地里,又有几骑飞奔过来,最前面的人,正是闻讯赶来的夏初七和李邈等人。

    看着金卫军把松子坡团团包围的阵仗,李邈面色都白了。

    “楚儿,怎么办?来迟了!”

    夏初七上了坡顶,“驭”了一声,跳下马跑向赵如娜,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看着焦急的李邈,“表姐,我看这再打下去,不管结果如何,互有伤亡是在所难免的,梁子也是越结越大,得想个办法……”

    她话音刚落,耿三友也打马过来,满脸都是焦急。

    “郡主,大牛那人是个犟眼子,说了不让人帮,咱们就不能去帮。可他一个人,这刀剑无眼,看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放心啊。”

    一路跟夏初七过来的二虎子,看到这么多的金卫军,知道锦宫的大劫到了,突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不停的磕头,“郡主,救救锦宫吧。袁大哥没了……看在袁大哥与你相交一场的份上,救救锦宫的兄弟们吧?”

    看着被锦宫帮众围在中间的陈大牛,看着俨然成了一个屠宰场的松子坡,夏初七皱紧了眉头,与李邈交换了一下眼神儿,急快地问:“表姐,你能让锦宫的人先住手吗?”

    李邈面色煞白,“我试一下。”

    她往前走了几步,可人群里打斗不止,被锦宫帮众围在中间的陈大牛浑身浴血,像一个杀红了眼的魔鬼,刀刀见血。锦宫帮众也是新仇旧恨上来了,前赴后续的往上冲,都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

    “傅大哥,不要打了,你们先住手。”

    李邈喊声落下,夏初七也高声喊,“大牛哥!我是楚七。等下他们住了手,你也先停一下好不好。咱们先停下来,再仔细说。”

    两个女人在场边上呐喊,对于杀红了眼睛的男人,能有多大的作用?没有人理会她们,杀声依旧。锦宫的人不住手,陈大牛一人之力自然更不会住手,眼看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受伤,李邈把心一狠,突然一拍马屁股,冲了过去,大声喊。

    “锦宫的人听着,我叫李邈,我受袁大哥临终所托,暂时掌管锦宫帮务。我命令你们都先停手,你们不相信就看看,我手上是什么?”

    她骑在马上,高高扬在手里的,是一个象牙制成的班指。

    那是袁形从不离身的东西,可以说是他的信物。有人吃惊的看了过来,有人在怀疑,有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当场应下。这个时候,二虎子爬起来也踉跄着冲了过去,往地上一跪。

    “二当家的,她说的是真的,我可以证明,他就是大当家说过的那个在承安救过他的李邈,你们要相信啊,这都是大哥的意思……”

    傅成昊喉咙滑动着,红着眼睛看过来,终是一咬牙,跺脚。

    “住手,都他妈给我住手。”

    一场厮杀和混乱停了下来,陈大牛拎着鲜血淋淋的刀,气喘吁吁,显然也是累得够呛。看了看夏初七,又看了看傅成昊和地下的尸体,不等夏初七说话劝解,丢下刀来,看着这些人。

    “你们杀了俺未过门的媳妇儿,俺也杀了你们那么多人。咱们算是扯平了,往后谁他娘的还要报仇,看清了老子,别找旁人的麻烦。”

    说罢他推开面前的人,大步往外走,傅成昊看着他。

    “两清了?一百两的赎金呢?”

    陈大牛回头,“一麻袋石头,你他娘的要不要?”

    一场斗殴来得快,去得也快,看上去极有戏剧性,却也真实的反应下时下江湖人的心性。不管是陈大牛还是锦宫的帮从,他们骨子里其实都是汉子。血流了,人杀了,说一句两清了,尽管山顶上的血还没有干透,可干戈真就这样平息下去了。

    杀戮的场面描述起来,无非就是鲜血。可实际上,还是只有鲜血、痛苦,绝对没有半分的诗意。陈大牛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金卫军们全部都在欢欣鼓舞的大吼,他却什么都没有说,走过去拎了赵如娜丢在马上,只有一句。

    “俺送你回去。”

    将士们又是一声哄笑,哄笑之后,双方的人马都开始整队散开。夏初七翻马骑在马上,看着潮水一般退去的金卫军,还有从坡上退下去的锦宫帮众,一时间觉得胸中有一些情绪在剥离。

    曾经她总执著于爱与恨,好与坏,非得将生活里见到的黑与白分得清清楚楚。可如今却觉得,这些界线越来越模糊。人人活着都不易,大树有大树的活法,小草有小草的活法,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孤独寂寞冷。全凭一颗心主宰人生,所以天下从未太平。

    ……

    ……

    陈大牛带着赵如娜回府的时候,已是薄雾冥冥。他身上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也把定安侯府的人给吓得半死。老娘迎上来了,哥哥嫂嫂也迎上来了,可他什么也没有说。赵如娜也是紧抿着唇,由他抱着下马,也没有挣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入了她居住的小院。

    不是不紧张,被无数人驻足观看,赵如娜其实很紧张。

    从松子坡回来,他一路策马狂奔,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眉头紧皱,面上的阴沉也是显而易见。其实她很希望他能发怒,质问她为什么要与顾怀勾勾搭搭。可他偏偏不问,她也不好解释。因为解释这种事得分人,可以解释得清的人,不需要你的解释。需要解释的人,一般来讲都解释不通。

    陈大牛走路正如他这个人,步子迈得大,不像她见惯的王孙公子们那么斯文优雅。可以说,他整个人身上,就是一种原始的,野蛮的,好战的,任何时候都有一种似乎会把人给撕碎的力气。

    入了屋子,他把她放在榻上,仍是没有一句话,转身就出去了。

    赵如娜看着他的背影,不免苦笑。他已经很给她的脸面了,当着金卫军那么多的人,她“偷人”了,与人“私奔”了,他却把她抱了回来,没有怒吼,没有打骂。他这么做,至少保证了在他出征之后,等她与顾怀有“私情”的事在京师传开来,侯府里的人不会随便嚼舌根说他不要她了吧?

    她以为他走了,不会再回来。

    可等她去净房里沐浴完了出来,他却在屋子里等她。

    他好像也是洗过澡,处理过身上的伤口了,一身浓重的血腥味儿没有了,就端正地坐在她的榻前,那一张她常常坐着看书的椅子上,与她隔了好几尺的距离,声音沉沉地说。

    “再有两日,俺就要出征北伐了。出征前军中事务繁忙,俺就不回来了。俺走以后,家里的事,你多多照顾。”

    赵如娜看着他,他却把目光避了开去。她自嘲的一笑,想到了松子坡那一幕闹剧,也想到了他抱她回来时的表情。如此看来,他不问不追究还善待她,就是为了等他走之后,他的家人在京中能有一个庇护,毕竟她是东宫出来的人。

    良久,她垂下眸子,笑了,“应该的。今日之事,多谢侯爷。”

    “嗯。”

    一个人一句话说完,似乎再也没有要说的话了。而下一次见面,或许是两年,或者是三年,谁也不会知道了。一场战打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陈大牛懂得,赵如娜自然也懂事。

    “俺走了!”

    双手撑着膝头,他终于起身,一个调头,大步往外。

    赵如娜心里一窒,“侯爷!”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喊他,这一声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冲动,觉得有些话想要说清楚。可等他转过头,就站在门口看着她的时候,她绞着绢帕,却不知道还能与他说什么。问他是不是也以为她与顾怀有私情吗?可她确实与顾怀有一些过往呀?虽然那是在她入定安侯府之前,可如今与他解释,会不会太打他的脸了?

    涩涩的笑了一下,她艰难地起身,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借口。

    “侯爷您等一下。”

    这些日子以来她没有少绣东西,像鞋垫这样的物件儿,就连夏初七她都送了,自然也有准备他的。只不过之前她没有机会给他,如今那些东西,刚好可以解去她这个尴尬。

    她从箱子里翻出几双鞋垫来,走到他的面前,垂下眼皮儿。

    “侯爷就要走了,妾身没什么东西可给您的,这鞋垫是妾身做的,做得不怎么好,你要是用得上,就拿去穿着……”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她想,也许是心虚,所以她怕他。可她说完了,却半晌儿没有听见他的反应。她咽了一下唾沫,抬头,看见他情绪不定的脸。

    他没有刻意表现什么,可他本是一个很有气概的男子,只盯着她,就让她很不自在。咬了咬唇,她的头垂得很低了,突然也发现,其实他们两个人还是那样的陌生,尽管有过夫妻之实,可她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她,就像在某一个时候,突然碰见,又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

    “侯爷不喜欢,也,也没关系,你走吧……”

    肩膀微微一缩,她退了一步,死死拽着鞋垫,准备调头。可直到她的身子离地,人被他卷到了那张花梨木的榻上,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把她狠狠压在下面,胡乱地扯着她的衣服,啃着她的脸和脖子,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出一种浓重的低喘。

    她熟悉这种声音,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的,身上汗毛竖了起来。与上一次没有什么不同,他动作仍然粗糙,下嘴也狠,咬疼了她,但她却怪异的发现,除了那疼痛之外,她反常的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欢喜,欢喜得失了神,直到她在他低哑的喘声里,再一次被他占领,她才闭上眼睛,后仰着头,觉得心底有一种什么情绪像身子一样裂了开来,从与他合一的地方,像毒药一般蔓延在了浑身百处。

    他还是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做闺中女儿时,她向往与郎情妾意的你侬我侬,向往“生死相许”的爱情诗篇,喜欢那些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一切的刚烈女子,可此刻她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只是慢慢地抱住了他,在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里,带着不知是痛苦还是欢娱的声音,低低叹了一声。

    “侯爷……”

    他身子微微僵硬,停了下来。

    她呼吸不畅,没有睁开眼,却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巡视。

    再然后,她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还有他再次启开的原始韵律。

    ……

    ……

    大战在即,朝野震动。

    战争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应天府。

    老皇帝已经下旨,由晋王赵樽与定安侯陈大牛分兵北上,大军将在三日后出发。这一次的战争,将会带来多么深远的历史意义夏初七不知道,只知道她盼了好久的大婚是真的要泡汤了。

    赵樽北上,得要多久才能相见?

    几年后,人还是那个人吗?见惯了后世的感情飘移,她坚信不仅世事会变,人也都是会变的。等战打完了,也许他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了。她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至少,如今她的世界里要是没有赵樽,她觉得太没有滋味儿了。

    可剩下只有三天,赵樽要备战了,她能做些什么?

    景宜苑里冷冷清清,只剩她一个人。

    侍妾的丫头们都被她赶出去了,她知道赵樽晚上一定会来。

    一共就只有三天相处了,他又怎会不来?

    坐在窗户边上,看着小马啄食,她静静的等待。

    细细回想,她觉得他每一次来,都是无声无息,就好像突然凭空变出来的一样。每一次都能让她因了这份“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欣喜感。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站在了她的背后,她才感觉到他的存在。

    “终于舍得来了?”她没有回头,气咻咻地抚着小马的羽毛。

    赵樽停顿了一下,走过来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谁惹到你了?”

    “还能有谁?”夏初七转过头去,恶狠狠瞪他。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可谁能告诉她,这世上有哪一个即将成婚的新娘子被人给毁了婚礼,放了鸽子,还会有好脸色看的?见他默不做声,她仰着下巴,像一个讨债的。

    “晋王殿下,您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赵樽眸色里波光一片。

    沉默了片刻,他干燥的手才抚上了她的脸,“爷要北征了。”

    夏初七弯着唇角,朝他点点头,“还有呢?”

    “阿七。”赵樽双臂一紧,纳她入怀,“对不起。”

    对不起?她是想听这句话么?夏初七阴沉阴的一张小脸儿,突然布满了黑线,心里气结不已,一把推开了他,那力道大得,把桌上的一个青瓷花瓶给带到了地上。

    “对不起我什么啊?现在说对不起有个屁用?赵樽,你明明可以做到的不是吗?三天出征,咱们可以提前结婚啊?你为什么不给皇帝说——先成婚,再出征?”

    那个花瓶很结实,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儿居然没有碎掉。

    赵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弯下腰去捡起来,又端端正正的摆放在桌上,伸手要去抱她。她不依,使劲推他。他再抱,她大怒,在他怀里挣扎不已。他死死圈住她就不放,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拼了吃奶的力气去扯他的衣服,揪住死死的捶打。他无奈的叹息,扣紧了她的手腕,把她牢牢摁在胸膛上。

    “阿七,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爷怎能临走了还祸害你?”

    夏初七气得眼圈一热,动不了,就拿脑袋去撞他。

    “赵十九,你个王八蛋!大晏没人了吗?非得你去?你那个爹,安的什么心啦?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什么东西!”

    “阿七……”赵樽低低喊着,身子贴过来,低下头亲吻她的脖子,“爷答应过父皇,不得不去。”他的呼吸很热,亲吻很热。夏初七颤了一下,脖子上痒痒的,麻麻的,心里却是酸酸的。

    重重一哼,她身子靠着他,觉得这个男人身上可真暖乎,明明他的胸膛硬得像铁一样,却是那么的好抱,让她总想永远溺在他的怀里,永远也不放开这样的温暖。念头上来,她突然心里有了谱,想要在他出征之前,留下一点什么。

    “赵樽,你要了我吧?”她不好意思地咕哝。

    “怎么要?”他问,继续吻她。

    “你真傻还是假傻?这种事还要我教你?”她有些生气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吻她,一直不停的吻。

    “我说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到底要不要?”

第115章 条件?娶一赠一。

    这一句话她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可吼完了,除了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再没有了半点声音。夏初七有一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很怀疑在这个世道,除了她之外,还没有这样不要脸不要皮的姑娘。她不是不知羞,而是不得不这样做。

    她太知道了,赵十九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如果她不主动一点,他真的能给她等几年后回来再说。可几年,那是多长?几年足够她穿越无数次时空了。万一她一不小心又穿回去了怎么办?万一他出征的时候又去河边钓鱼,不小心钓上来一个别的什么姑娘,把他给吃了,往后还有她什么事儿?赵十九认死理,一旦要了,就一定会负责。所以,她得先收了他再说。

    “赵樽,你说话呀!哑巴了?”她推他。

    “说什么?”

    见他装傻,她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要啃了,我脖子痒死了……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只有这一次机会啊,你可千万不要错过。”

    “阿七就这么紧张爷?”他答非所问,埋头在她的脖子里。

    “不是紧张你,是稀罕你,满意吗?”

    她把节操都丢在脑后了,他却只是叹一声,捧着她的脸。

    “等爷回来。在家多吃点,养得白白胖胖的才好……”

    等他回来?他话里的意思,夏初七听懂了,说到底还是一个“等”字。可她哪里能由着他摆布?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抚了抚,她突然扑过去,狠狠啃了一口。

    “想得可真美!凭什么?”

    知道她在生气,赵樽揽了她紧紧搂住,任由她咬他打他踢他,一直沉默着不再辩解,只是陷在她脖子里的吻更炽烈更狂热更浓郁,一个个烙印,无不述说着他也很想要她,甚至比她还要想得厉害,但是他却是不能。

    “赵樽你过分了啊?等你回来,我都成老姑娘了。”

    夏初七知道这个“迫要”,不成体统,可她有一种感觉,今夜过了,到大军出发之前,赵樽或许就不会再来了。所以要做什么事,她必须在今天晚上做妥了。好东西,还是吃到肚子里的放心。

    “听话!”

    他沉下了声音,叹息全部都堆砌在了那双黑眸里。看着她,他的眼神专注、无奈、还有一点点失落,仍是那么深邃惑人,诱得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像一只壁虎似的死死攀附着他这堵厚实的墙,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流连在他的脸上,语气里全是撒赖。

    “是我哪里不好吗?你这么不想要我?”

    她语气很娇,很软,口吻里除了惯有的赖皮,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垂头丧气和惆怅。夏初七一般不惆怅,发生再大的事情都很难听见她的一声叹息,很少会有负面的情绪,可此刻,她的眼神里纷至沓来的全是无声的低落。

    “阿七,不是这样……”

    她听见了他喉咙里鲠出来的喑哑,眼睛一亮,一脸赖皮地巴着他,笑嘻嘻的眨了眨眼,语速极快的推销自己,“那是哪样的?嫌我长得不好看,还是嫌我身材不够火辣,我可告诉你啊,过了这村没这店儿了……”

    “阿七。”赵樽低头,“你口水喷我脸上了。”

    夏初七不敢想象赵樽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大煞风景的话来,愕然一秒,她生气地一咬牙,毫不留情地掰住他的脑袋,学着元小公爷的轻佻劲儿,仰着下巴往他脸上凑,“嫌弃我?让你嫌弃,看我怎么收拾你,口水是吧?今儿就让你吃口水……”她生着气,嘟着嘴,眼波涟漪,密密麻麻的啃上去,一尾狡猾的舌像蛇一样,与他钩缠。

    “你应还是不应?”

    “……”

    “信不信,我用强的?”

    “阿七!”赵樽几乎咬牙切齿。

    他急切地想要挣脱,她敢里肯依,吊着他的脖子,那一尾小蛇爬在他的唇上,来来去去的爬,想要逼他稀开缝来往里钻,他终是不耐了,低低闷闷地“嗯”了一声,扼住她的后脑勺,一口含了她,反被动为主动,不是浅尝辄止,而是强力欺入,像一场与敌人的战斗,扣住她脊背的掌心越发的热,隔着衣裳数着她背上的骨头,一根一根的数过,每过一处,激得她哆嗦不止。

    “要了我……”

    她低低的喊他,浅眯的眼神儿像蒙了一层雾,赵樽再能坚持,到底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哪里挨得住她这样火力充沛的热情?他含了她的唇,托着她的臀,把她往怀里一揣,边走边吻,大步往里间走去,直到把她重重压在了榻上,才抬起头来,喘着气瞪她。

    “怎么了?!”吊着他的脖子,夏初七心里紧张,想找一句什么话来说。她不想虚伪,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要是咱俩没有做到那一步,我不放心。”见他不语,她嘻嘻一笑。

    “吃吧吃吧,吃了就天下太平了。”

    他仍然只是喘气儿,死死盯着她。夏初七耳尖有些烫,主动去吻他,赵樽黑眸着了火,却别开了脸去,那样子与其说是在拒绝,不如说是在挣扎。她哧哧一笑,脸红扑扑的,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呆,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了,带了几分调侃,又偏过头去吻他。他突然转头,深深看她一眼,像突然发了疯,压住她便是一阵啃吻,热情得像那沙漠里饿极的野狼遇见了一块鲜美的肉。

    “爷。”她心脏收缩,与他贴在一起,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唇一如既往的温暖,吻得她一阵阵战栗,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都像被人用羽毛在撩动,兴奋地张了开来,欢喜,快活,想要迎接他更多的进犯。

    她在贪恋。贪恋这个人的怀抱,这个人的吻,因为贪恋所以不敢试想长长的几年分离,还是生死未卜的分离,无法互通音讯的分离。在他的掌控之下,她心脏像在擂鼓,很害羞,却又更怕他退缩,不得不抛下矜持,更卖力去讨好他。可过了好一会儿,他却没有更进一步。

    他还在犹豫?

    她不容他抗拒,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爷……”

    “不急。”他喘着回应,低低的声音就落在她的嘴里。他细细密密的吻,像是安抚,又像是撩拔,在她脖子里掠过一串串的吻痕。他吻得很重,她有些吃痛,却又深深的沉迷其中,整个人迷迷瞪瞪的闭着眼,仿佛又回到了那月光下的清凌河,只想要完全绽放,在他面前绽放出最为美好的自己。

    想法太过美好,她脑补了太多,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双手双脚都被赵樽用她的衣裳给牢牢捆住了。只着一件中衣的她受了凉,才红透着脸睁开了眼睛。

    “你这是……?”

    她不解,微张着唇看他。那表情,迷茫,疑惑,像一只用了几千年的时光才雕琢出来的小狐狸精。野性,又清澈,火辣,又纯粹,唇角微微战栗,等问出了这几个字来,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轻“哦”一声。

    “赵十九啊赵十九,原来你这么重口?sm?”

    他皱着眉头,显然不懂什么是重口,什么是sm,却从她身上挪了开去,重重地躺在了她的身侧,说话时的呼吸,像打了八年抗战下来的挣扎,一字一句出口很是艰难。

    “不要怪爷!只能把你绑了,才能好好与你说话。”

    什么?夏初七见鬼一般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被捆的身体。

    “赵——樽——你个卑鄙小人。松开我。”

    赵樽看着她,眸底的光芒像黑夜里浮动的星辰,一只厚实干燥的手掌抚上她的脸,像是难压心底的挣扎,喘着低声道:“小奴儿如今会勾搭人了,松开了你。爷怕把持不住!”

    “王八蛋,你这样算什么?”

    夏初七气得头上快要冒烟儿了。死死咬着嘴挣扎了几下,一阵低骂。可不论她怎么骂,赵樽却是不恼,听着她骂,不回嘴,不辩解,只等她骂得喘气不止,他低下头去,再次噙了她的舌,把自己融入她嘴里,安抚她的每一处愤怒。

    一阵温暖与邪恶的交战之后,她终是安定了下来,可胸腔里还鼓动着气愤。

    “气死我了,可气死我了,老子想杀人……你不要我就不要我好了,还把我绑起来,搞得我好像……好像多想要你一样,赵樽,你欺人太甚!”

    他轻轻拥住她,顺着她的脊背,等她骂完,才低低说:“阿七,战争不是儿戏,战场更不是玩乐。那里的人手持凶器,见人就砍,那里的生命,贱如草芥。那里只有鲜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里是愚蠢的人类自我铸就的坟场。在那里,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战场上从来没有真正的王者。还记得你第一次在清凌河见到我的样子吗?我的伤你见到了,若不是遇上你,若是伤口再深一寸,爷早就不在了……阿七,你是个好姑娘,我如今能为你做的,便是保住你的清白身子,一旦有什么不测,你还可以许一个好人家。”

    “赵樽……你他妈的,煽情来的?”

    夏初七眼圈儿一红,曲过身子,恶狠狠的瞪着他,那眼角的湿润处,显然是一种她已经遗忘许久的,叫着“泪”的东西。

    “你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啃也啃了,摸也摸了,现在你来给我说什么清白?呵,换普通的女子,你如今不要我,我都只能去投河上吊,以全贞节了,你懂不懂?”

    “你不是普通女子。”他没有看她,手臂绕到她的颈后,把她抱了过来,在她高低起伏的愤慨里,身子绷紧,屏住了呼吸,良久才忍住那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摧动,才克制着自己不把怀里气得颤抖的姑娘占为己有。

    “赵樽,你他娘的好过分……”

    低低吸了吸鼻子,夏初七到底还是没有哭出来。她不喜欢哭,哭有什么用?她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她更不是那么容易任人摆布的。抬起头,她湿着眼睛,语气坚定。

    “不行,我要跟你去。”

    她说得很简单,意思清楚,却把他给怔住了。

    “战场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我说我要跟你去。”她再次肯定。

    他紧紧抱了她在胸口,掌心压在她的后背上,紧紧的。

    “我说战场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她气不打一处来,可手脚动弹不得,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平衡委屈,那忍着泪意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怜。他皱着眉,扣在她后背的手,慢慢抚着,安抚着,身子也是一动不动。好一会儿,等她气顺了下来,他才抓紧她的手,让她的掌心贴上他的,细细摩挲。

    “在家里好好,等爷回来娶你。”

    “废话少说,你先解开我,我不舒服——”

    没有力气挣扎了,夏初七瞪着他,难受得想骂娘。

    “赵樽,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男人成千上万,听过的故事不计其数,可从来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奇葩男人,会把自己的女人绑在床上,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她近身。你如果不是傻子,就是疯子,混账,神经病,脑残……”

    她把能想到的词,都用来骂他了。

    他目光有些热,却是不答,只拍着她安慰。

    “不要生气了。明日一走,爷得住在营中,怕是不好再与你叙话了。”

    “你个王八蛋!”夏初七带着哭腔的声音,全是委屈。那委屈就压在她心里,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可她又必须把它发泄丶出来,要不然她肯定得疯掉。曲起一双被绑住的脚,她使劲儿踹他,不管什么地方,只是踹,踹,一直踹,嘴里的呼吸喘声像一只吃老鼠药的猫,火气极大,直到被赵樽把脚给揪住了,才停了下来。

    “你个泼丫头,往哪踹呢?踹坏了,爷以后怎么疼你?”

    他突然无赖的调侃,让她气得磨了磨牙,忍不住破涕为笑。

    “就是要踹坏你,免得你去了北边还乱睡女人。”

    见她终于笑了,赵樽唇角弯了起来,“有这么泼的王妃在家,爷哪里敢?”

    夏初七又是想哭,又是想笑:“那谁知道?记好了,去了北边,不许去钓鱼了。”

    “嗯?”他不解。

    “万一又钓上来一个楚七,怎么办?”

    “钓上来,爷就煮着吃了。”

    夏初七愣了一下,见他硬朗的脸上,扯了一抹促狭的笑痕,显然是为了逗她开心,不由扁着嘴巴瞪了他一眼,心里越发窝火儿,“先放开我,放开我再说话,我保证不再碰你了,还不行?”

    这话说得,怎么她像个会强占黄花大闺女的恶霸似的?

    可她都这样说了,赵樽却不相信她的“节操”。

    “不放,放了爷可整治不了。”

    夏初七气恼得不行,邪邪一挑眉,“赵樽,我能揍你吗?!”

    他严肃的想了想,却是把脸递了过来。

    “揍吧。”

    “没手,怎么揍?”

    “不会用嘴亲?”他把脸探得更近了一些。

    赵樽向来雍容高冷,很少有这样没脸没皮的时候,夏初七死死瞅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心里乱成了一锅粥,许多复杂的情绪受了惊,在心底四处乱蹦,蹿得她嗓子眼很堵。堵得她一个冲动,脑袋一低就撞了过去,额头正好撞在他的下巴上,听见他“嘶”的呼痛,她才抬起眼皮儿。

    “知道厉害了?”

    “女侠很是厉害,且饶了小的一回吧?”

    他仍是想要逗她开心,夏初七越发难受。

    “撞疼了吧?”

    他不答,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

    夏初七扁了扁嘴,把头凑过去,在他下巴上亲了亲,又凑到他的鼻子,脸颊,额头,慢慢的,从下往上,又从上往下,最终落在他的唇上,像安抚一只委屈的小狗,吻他,讨他喜欢。然后在他气促的呼吸里,从他的唇滑下,落在他的喉间,再慢慢滑下。

    他喘得又急又狠,“阿七,不要这样,爷难受!”

    她低低斥他,“活该。”

    他叹气,“你怎么不讲理?”

    她眼一横,“就不!”

    他唬她,“再这样,爷可生气了?”

    “气吧!你好好气,你若不气,我就该气死了。”

    夏初七有一张厉害的嘴。骂起来损,笑起来美,弯起来的唇上那小小的梨涡像会吸人魂儿,可她这张嘴除了会这些常备功能,竟然也可以那么灵巧的扯开他的衣袍,重重啃噬他而丝毫不受手脚被绑的影响,只需要两片儿薄薄的武器就可以惹得他浑身着火,那火甚至比之前来得还要迅速,烧得更加火烫,每一簇火苗直蹿脐下,像把他架在了一个火堆上,蒸着他,烤着他,把他战栗也让他受罪。

    他开始威胁,“再闹,爷把你嘴堵了。”

    “你舍不得,你想听我说话。”

    她不理会,开始寻找他最容易动情的地方,他呼吸快散乱成沙了,终是忍不住,翻身过来把她狠狠压住,扼住她的肩膀,死死压住,目光像狼与猎物的对峙,盯上了她的眼睛。

    她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这样的眼,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妇人脸上看见过。尤其是此刻,屋中灯火很暖,她的眼睛很黑,很深,倒映着一小簇灯火的光焰,邪恶得像一个会吃人的小女巫。

    “阿七……”他的声音几近呻吟,“不要逼我。”

    “不逼你了。”夏初七看着他的挣扎,语气淡了下来,“我都想好了,明儿你就要走了,咱们不要浪费时间了。其实男女之间不做那个,可以干的事情还有很多嘛,比如,你现在可以在走之前,把你的家产都给我?你有多少钱,有多少宅子?晋王府还有几个女人,那也算是你的私有财产吧?我想啊,等你走了,我拿着你的钱,找几个长得好看的男人……那什么,要是我一不小心干出点什么事来,你可不要怪我?”

    “你敢!”他咬牙。

    “我有什么不敢的?”

    努了努嘴,夏初七笑得越发邪乎,就像一个不肯听话的孩子,不发脾气了,却也不顺着他,懒洋洋地摊在那里,一双眼睛盯着纱帐,就像做梦一样,低低喃喃:“你可不要期望我会为你守节,你是晓得的,我不是那种在意这事的女人,只要看对了眼,或许是赵绵泽,或许是东方青玄……”

    说到这里,她突地一顿,眼睛亮了,“噢对了,我都忘了这茬,你说要保住我的清白……咦,那就稀奇了,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我与东方青玄已经有过那事了,所以啊,你更是大可不必。”

    赵樽深深看着她,一叹,“你真以为爷会信?”

    “原来你一直不信?”

    “一开始气极是信了,可你是个什么人?爷心里有数。”他紧紧抱住她,放低了声音,“好好给爷守着,除非爷不在了,否则,谁碰了你,老子宰了他全家。”

    “……”

    夏初七无声的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之前她没有刻意向赵樽解释与东方青玄之间的事情,主要是说过就忘了,却没有想到,他原本压根儿就没有相信,所以才让梅子和晴岚给她喝乌鸡汤喝红糖水吧?

    想想她又有些好笑。

    其实今天晚上的事不是她一时冲动,她是考虑得很清楚的。她喜欢赵樽,喜欢这个别别扭扭的赵樽。他老古董,死板,僵硬,教条主义,恪守着他的道德准则,却又偏偏可以不管不顾的要娶身为“侄媳妇儿”的她。这样的赵樽是矛盾的,他早知道她是夏楚,依他的性格应该是把她推向千里万里才对。可他明明介意她的身份,却仍然想方设法地要娶她。所以,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但世上的男人很少会喜欢一个姑娘却不睡她。可就是这个赵樽,这个她喜欢的赵樽,他可以做得到,哪怕憋死了自己,他也不愿意越那雷池一步,仅仅是因为他此去有可能会马革裹尸,血溅沙场,不愿留下一个不完整的她。

    但他又哪里知道,早在她入侵了他的世界,或者说他入侵了她的世界之时,她就已经不再完整了。缺失的那一角,需要他来填补。有了他,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完整。

    只剩一个晚上,她有好多话要说,不想再浪费在吵架上了。

    室内静寂良久,烛火灭了。

    窗台上的小马“咕咕”一声,听见了里面传来的诡异对话。

    “不许和别的女人好了。”

    “嗯。”

    “三妻四妾,还想不想了?”

    “不想。”

    “侧妃还纳不纳了?”

    “不纳。”

    “侍妾还要不要?”

    “不要。”

    “我说你们军营里,会有军妓吗?”

    “……”

    “有吗?”

    “没有。”

    “骗人吧?书里可不是这么写的。”她靠着他,凑过去在他的耳朵上低低呵了一口气,热气喷洒,她感觉到他僵硬了身子,这才哧哧笑着,一下一下轻吻轻滑,“有没有,到底有没有?”他不答,她张嘴咬住他的耳朵,在嘴里裹了裹才低低问,“睡不睡?”

    “不睡。”

    “不睡的是大傻叉。”

    她低低骂了一声,语气突然又哽咽了。他没有说话,把她搂得紧紧的。两个人说了许多话,大多是她在说,他只是听。她说什么,他都说好,她再不合理的要求,他都不会反驳。后来她说累了,就窝在他的怀里睡了过去。

    在这样分别前的夜晚,她没有想到却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在漠北的狂风中,她策马狂奔,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中间,是身着盔甲的他,那黑色的披风在风中高高扬起翻飞,她奔向他,他张开双臂,把她重重抱在怀里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她陡然一下睁开眼睛。

    天儿还没有亮,窗外黑压压的。

    屋子里只有一盏微弱的小灯。

    他背对着她在穿衣,就站在他床边不远。看来是准备直接去营中了,他身上穿着她梦中见到的盔甲。窄袖云肩,通袖漆襕袍,外罩长身式明甲,用金纽扣纽系,两侧及后身开裾,底边饰彩色排穗,胸部缀有护心镜,两肩掩膊,缀红色肩缀,外面系了一件黑色镶金边的披风,身型颀长,高冷无双,是灯火照着他,却又是他点缀了火光。她向来觉得穿着戎装的男人更有魅力,可这种魅力在赵樽的身上更是突显到了极致。

    这是一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他的心冷漠坚硬,却又适时柔软。他从不说山盟海誓,却字字句句都是承诺。她不知道该怎样描述他。有时候用太过华丽的语言去描述一种东西,原本就是一种亵渎。需要用言词粉饰的,那就代表本身的薄弱。真正的好东西,归根到底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好。除了好,再没有别的。

    她浅浅眯着眼,没有出声儿叫他。

    甚至在他转过了头时,阖上了眼睛装睡。

    她感觉到他低下头,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吻了她。

    然后他替她掖了掖被子,不多一会儿,窗户“咯吱”一响,她再睁开眼睛时,只看见烛火在受风的轻摇,屋子里顿时就冷了下来。

    “想人间婆娑,全无着落。”

    入宫的路上,夏初七一直在琢磨这句话。

    想到这句话的她,是伤感的。可她又不想伤感,她从来不信命。

    剩下两天,四十八个小时,她得掰着手指头来用了。

    张皇宫的身子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人有的时候活着,得靠一种信念。因为夏初七的存在,让她相信了可以治愈。因了她的病,洪泰帝每日里来瞧她,她相信了情感。一个女人,无论长到多少岁,都脱不了追求情爱的本质,有了这两点,即便是肺癌也能焕发新生。

    可夏初七心里很清楚,她这病是治不好了。

    差别只在于她还能活多久。

    今日坤宁宫的氛围与往日不同,知道要打战了,知道赵樽要出征了,张皇后的话比往常更多。大抵都是女人,都是强势男人的女人,她突然发现与夏初七有许多话要说。可夏初七今天心绪不宁,却时不时的走神儿,直到走出了坤宁宫,也没有与张皇后说几句实质的内容。

    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入云月阁的,赵梓月见到她,很是高兴。

    “楚七,快来快来,你看看青藤做的虎头鞋……”

    赵梓月原本就是一个活泼不知愁烦的公主,在对新生命的期盼中,她也重新获得了“新生”,撒娇耍赖十八般武艺齐齐上阵,到底还是说服了洪泰帝留下了肚子里的孩子。如今的她,已经开始偷偷的准备孩儿的衣物了,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双虎头鞋。

    “老虎的头是我绣的,楚七,你看,怎么样?”

    赵梓月兴奋的拉着她,仿佛一夕之间就长大了,那仍是小女孩的娇嫩里,多了一种母性特有的光彩。可夏初七瞅了一眼,没什么兴趣。

    “老虎?猫吧!”

    赵梓月不高兴地嘟了嘟嘴巴,脾气却不像过去那么娇横了。想了想,又反过来安慰夏初七,说她十九哥打过很多战,却从来没有打过败战,一定会凯旋归来娶她的,让她不要担心。每个人都会长大,夏初七其实喜欢赵梓月的变化。

    “梓月,二鬼活着回来了,你知道吗?”

    这话有点儿残忍,可她还是说了。每一种伤疤,总是需要剥离之后才能彻底治愈。赵梓月一愣,躲开了她的眼神,拿着那虎头鞋的手,揪了揪,“他死不死,活不活,关本公主什么事?”

    夏初七瞧了她片刻,“他好像又要随你十九哥出征北上了。你父皇封他做指挥佥事他不要,说是熟悉哈萨尔,熟悉北方地型,自请带先锋营参战,梓月,先锋营可是打头阵的?”她就像闲聊一般,漫不经心地说着,却仔细观察着赵梓月的表情。果然,她眼神不停的游离闪躲,最终还是生气了,把虎头鞋一丢。

    “你不许在本公主面前提他的名字了,不然我要与你一决雌雄。”

    “……用错成语没有?”

    “没有!就是一决雌雄。”

    夏初七托着腮帮一笑,“好像很严重的样子,那我不说了。”说罢,她的目光瞄向赵梓月的肚皮,突然长长叹了一声,“小宝宝,你爹就要去打战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想不想见一见他啊?要是他这一战死了,见面可就是永别了?”

    “你还说,你要逼本公主杀鸡儆猴是不是?”

    夏初七抬头,奇怪地看着她,“我和小宝宝说话,也惹到你了?”

    “你故意的!”

    夏初七点头,“对,我故意的。”

    赵梓月瞧她一眼,垂下了头去,“我不喜欢他,我的孩儿与他无关。你不要再说他了,要不然就与你绝交。”

    夏初七欣喜她用对了词,可还是就事论事,“一个人可生不出孩儿来,血脉相连的事情,这辈子都没法改变。梓月,除非你不要这孩子,要不然,怎么都不可能与他没有关系的,因为你们有一个共同的孩儿,宝宝的身上,流着你的血,也会流着他的血……”

    赵梓月生气了,捂着耳朵,“我不想听,不要再说了。”

    夏初七笑了笑,“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就因为他是你孩子的爹?”她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赵梓月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瞪了她一眼,“那个人坏死了,他那么坏,你为什么还要为他说话?”

    “他哪里坏了?你都记得?”

    “……”被夏初七这么一逗,赵梓月红了脸,“反正就是坏。”

    “他那不是坏,他是中了媚药了。咦,那药不是你自己点的吗?依我说啊,最惨就是鬼哥了,好端端的失了身,人家还没有找你负责呢,你倒是生起气来?”

    说些这个事,赵梓月就气恨。据她事后回忆,那个熏香确实是她自己点的,当时与夏初七吵了嘴过来,她气糊涂了,拿着抽屉的香就放在了香炉,也没有怎么注意。现在又被夏初七提起,她想来想去,好像真的全是她自己的错,不由又委屈地低下头去。

    “就算中了药,他也不该那样待我,啃我嘴巴,还啃我,啃我的……反正就是又坏又讨厌的人。”

    “……啃嘴巴,还啃了哪里?”

    夏初七逗着她,见她的脸快要红成猴屁股了,终于憋不住大笑了起来。一扫心底的阴霾,她紧紧揽住赵梓月,长长一叹之后,才问出一句考虑了好久的话来。

    “梓月,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你的身子不大好,我一直没好开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次给你十九哥下药,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赵梓月瘪了瘪嘴,看着她的目光里有一些歉意,却是摇了摇头。

    “没人指使我……那个时候我讨厌你,不想你跟我十九哥好,所以就偷偷跑进你的屋子,偷了那个药。”

    “可是,你怎会晓得那逍遥散是……春药?谁告诉你的?”

    说到春药,赵梓月脸上更红了几分,瞥了她一眼,才小心翼翼的说,“是梅子说的。”

    “梅子告诉你的?”

    “她没有告诉我,可很多人都知道,青藤也知道……”

    一听这话,夏初七脑门上的黑线,绕了一圈又一圈。有一个大嘴巴的姑娘在身边儿,真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想来不仅青藤,只怕她屋子里的逍遥散是媚药的事,整个晋王府的人都知道了。

    走出云月阁的时候,她拽了晴岚过来。

    “往后注意点梅子那张嘴!她那张嘴啊,可以抵得上十万大军了。”

    晴岚不明所以,夏初七也不解释,大步往外走。

    云月阁的台阶外,有一个人在徘徊,见到她过来,行了个礼。

    “郡主。”

    好久不见二鬼,他瘦了,也黑了,大概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穿着一身坚硬的甲胄,面色却显得有点儿苍白,整个人都清减了下来,少了一些往常的圆滑,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夏初七瞄了他一眼,心里惊了惊,冲晴岚使了一个眼神儿,领了他走到角落。

    “鬼哥你怎么来了?云月阁你也来得?”

    二鬼声音哑哑,“我是特地来见郡主您的。”

    “只怕不是想见我吧?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二鬼微微一愣,像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夏初七原本还想逗他一下,可想到他又要带兵打前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就有些不忍心了。生命是力量,一个还没有出生的生命,也许能给他带去更多活着的力量。

    慢慢走近几步,她低低说:“鬼哥,立功回来吧,娶一送一。”

    二鬼猛地抬起头,满脸惊愕,“郡主的意思,我不懂。”

    夏初七瘪了瘪嘴,“蠢!”一个字说完,她又好笑地挑起了眉梢,“你曾经在冬天播下了一粒种子,到了秋天,总该要结出了一个果实吧?”

    说完,她翘着唇意有所指的努了努嘴,指向云月阁。呆怔了片刻,二鬼眼睛里浮起来一层浓浓的欣喜。不,也不完全是欣喜,那欣喜里还含了一丝泪光,看得夏初七如鲠在喉。

    “鬼哥,想不想见见她?”

    二鬼激动地点了点头,喉结一阵涌动,一句话像是从喉咙里憋出来的。

    “想。可……她会见我吗?”

    夏初七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嗓子,“我有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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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安静的旁观者。

    踏着云月阁整齐的青石板路入了院子,夏初七往梓月公主的寝殿走去。她的身后跟了一个侍婢,不是平常跟在她身边儿的人,而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幸而云月阁的守卫与她极是熟稔了,只是稍稍看了一眼那个明显比普通姑娘都要高得多的侍婢一眼,就放了行。掩人耳目的混了进去,夏初七松了一口气,看了身边的侍婢一眼,拎着过长的裙裾入了寝殿,而那“侍婢”站在了门口,一双拳头紧紧捏住。

    “咦,楚七,你怎的又来了?”

    赵梓月正坐在桌边上摆弄小孩儿衣物的花样。她的内殿之中布置得十分奢侈华美,紫粉色的纱幔层层叠叠,无一处不精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出了一个天之娇女的公主生活。殿中的熏香炉里,有一抹袅袅的青烟,青烟映着她娇嫩的脸,看上去像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

    看着赵梓月脸上的欢喜和奇怪,夏初七笑得很是灿烂。

    “不是想你了么?怎么的,我还不能来看看你?”

    这样的借口实在很烂,换了这宫中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会相信。可她不是赵梓月吗?她脑子里的弦儿是单线的,简单得一笔一画都写得清清楚楚。只怪怪的眨了一下眼睛,也没有刻意注意那门边儿的高个子侍婢,就喜滋滋的招手。

    “那你来得正好,快与我看看这几个花样,做小衣服哪一个好?”

    夏初七笑眯眯地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挑着花样儿瞧。

    “梓月,你现在就准备这些,会不会太早了?”

    没有抬头看她,赵梓月的视线一直专注在手上,语气说不出来的单纯和天真,“早什么呀?不早了。我先前还在和青藤说呢,我准备在孩儿出生之前,就要把他十岁以前需要的东西都做好。”

    夏初七倒抽了一口气,“你可真敢想!十岁?”

    “嘿嘿,我这不是未卜先知么,早做准备好。”

    胡乱的用了一个词儿,赵梓月低低一笑,满室都是暖意。可夏初七却不免叹息,觉得这姑娘确实天真得紧。好像自从她决定了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就再也没有考虑过她一个公主的身份未婚先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只是一个人恣意的享受着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丢掉了一切的愁烦。

    “梓月,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生了没爹可怎么办?”

    她发现自己成了坏人,总是去揭别人的伤。可她不得不说,因为这是赵梓月实实在在得面临的问题。她相信洪泰帝在同意赵梓月留下孩子的时候,已经考虑好了退路。要不是这几日北疆战场上的事让他腾不出手来,估计早就做了决定了。说不定他立马就会给赵梓月指一门亲事,来遮盖这个“皇室丑闻”。如果真是那样,那个驸马不是鬼哥,他在外面打战,公主却不得不带着他的孩子嫁人,岂不是可怜?

    “楚七……”

    嘟了下嘴巴,赵梓月低下眸子,脸上的笑容果然少了许多。

    “我先前与父皇说好了,不管怎样,这个孩儿我都是要养大的,若是父皇怕我给他丢了脸,就……就发一个讣闻,说我没有救活,已经死了,梓月公主没了,就没有人再嚼舌根了。然后父皇可以给我在宫外找一个住处,我自己把孩儿养大的便是。”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来,“楚七,孩儿有没有父亲……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她似懂非懂,一双眼睛躲躲闪闪的看过来。看得夏初七心里一紧,不由为这个还是孩子的未婚妈妈酸涩了一把。

    “为了一个孩子,做不成公主了,梓月你不后悔吗?”

    轻呵一下,赵梓月笑了,“做公主有什么好的?每天都关在这小院子里,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事也不能做,还是外面好,天空多高多远,不做公主,我还喜欢呢。”

    “你不是公主了,你的孩子,就只能是普通的孩子。”

    见她说得严肃,赵梓月眯了眯眼,“这个很重要吗?”

    “很重要。”夏初七偷瞄了一眼门边候立着的“侍婢”,低低说,“世上的人大多嫌贫爱富,欺软怕硬,孩子不是皇家身份,就难保不会受人欺负了?”

    “可我是公主?”

    “那个时候,你已经不是公主了。”

    赵梓月微微一愣,无辜的看着她,“那楚七,我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说到了重点,夏初七正中下怀,拉着她的手,笑着说,“梓月,其实鬼哥那个人很不错,心地纯善,为人仗义,又是你肚子里孩儿的亲爹,你即便容得下孩子,又怎么会容不下孩子的爹呢?你不如现在就向你父皇请旨,让他做你的驸马?”

    “楚七!”听了她的话,赵梓月惊愕了一下,歪着脑袋看了她半晌儿,才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好啊,原来你是狼子野心,明明就已经走了,又故意跑回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看着她警惕的眸子,夏初七摇了摇头,“我只是随便与你絮叨几句,梓月,我说这些可都是为了你好。要不然,等陛下空闲下来,替你指了别的男人做驸马,你的孩儿就得认一个不是亲爹的人做爹了,你舍得你的孩儿受苦吗?不是亲爹,他是不会真正爱你孩儿?你可得想好了这一点。”

    “我父皇不会的,我都和他说好了。”赵梓月半眯着眼睛盯着她,缓缓放下了手上的布料,嘟了嘟嘴,“说来说去,你还是不关心我,就想为那个坏人求情是不是?”

    “不完全是,我只是觉得,这个对你,对你们的孩子都好。”

    冷冷哼了一声,赵梓月不了高兴,眉头都皱了起来,“楚七我说过我不喜欢你再提起他了,你还要说。那就是一定要与我绝交。”说罢她偷偷瞄了一下楚七,见她不吭声,没有什么表情,大概又觉得自己说重了,转身拉着她的手,为了重新找个话题,不由得看了一眼门边那个似乎不太安生的侍婢。

    “楚七啊,你那个侍婢哪来的,我怎么没有见过?嘿,长得还真是惨不忍睹。”

    那“侍婢”一听“惨不忍睹”几个字,肩膀一缩,飞快地垂下了头去。赵梓月却是“噗哧”一声儿就笑了。夏初七心里叹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只能无奈的微笑。

    “公主殿下整天就惦念着孩子,哪里有时间去记得我有几个侍婢?”

    赵梓月瘪了瘪嘴巴,总觉得那个侍婢长得有些眼熟,不免又偏头过去多看了两眼,随即想想,声音又欢快了起来。

    “说得也是,本公主贵人多忘事,记不起来也正常。”

    “公主,一般‘贵人多忘事’这话,是人家说的,不是自己说的。”

    “是吗?”赵梓月惊奇的挑眉,“难道本公主不是贵人?”

    “是……”夏初七咽下一口血,“你很贵。”

    哈哈一笑,赵梓月与她胡乱调侃着,字里行间仍是天真得近乎幼稚,乱用成语,乱说话,被人纠正了,还很是得意。看得那乔装打扮成侍婢的二鬼,眼睛有些发红。

    从进来开始,他一动不动,就远远的看着她,紧握的掌心里,汗湿了一片。而那湿润的感觉透过手心,慢慢地浸入了他的心脏。

    听着她说让皇帝发讣闻“诈死”,听着她说做公主不得自由,听着她说要独自把孩儿抚养长大,他的心里总觉得像刀在绞。他今日来,本来是因为听说她自杀昏迷了许久,刚刚醒来,心里愧疚,想来偷偷看看。可云月阁不好进,他也不能随便给她再带来困扰,这才不得已找到夏初七,想问问情况。没有想到,老天爷却给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同时又给了他这么大一份惊诧。

    赵梓月怀孕,其实他不太敢想象。

    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居然怀了孩子。他记得,她的腰那么细,她的皮肤那么软,她身上的每一处都那么的精致,她美好得让他每次回忆起那荒唐的事情来,都自觉羞愧无比。尤其忆起那日药性催发之下,他在她未经人事的身子里穿梭,她痛苦的低喊,她温热的包裹,还有他无视她疼痛的酣畅淋漓,他就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原本她是一个他永远也触碰不到的女子,她趾高气扬,她看人的时候永远不屑一顾,她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那些宠爱她的人,全都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势最有本事的男人。可这样的一个姑娘,他却把她糟蹋了,还孕育了一个与他共同的孩子。

    “楚七,你说他真的会死吗?”

    赵梓月突然说出来的一句话,让二鬼攥紧的拳头更紧了几分。他目光扫了过去,看着赵梓月迟疑地望着夏初七,目光很是复杂。她没有说“他”是谁,可几乎下意识的,他就知道她指的是他。这一个发现,令他心跳加速,突然滋生出了一种隐密的欢喜。

    “战场上的事儿,瞬息万变,谁又说得清?”

    提到战争,夏初七的声音也有些幽然。

    轻“哦”了一下,赵梓月好久都没有说话,那只白嫩嫩的小手在桌角上抠了又抠,捏了又捏,咬着下唇似是考虑了好久,才慢慢地放下手去,抚着自己的小腹问她。

    “若是他打仗死了,将来我孩儿知道我如此狠心,会不会不喜欢我?”

    她狠心吗?夏初七知道,其实这不叫狠心。任何一个女子遭遇了这样的事,估计一时半刻都没有办法调整过来。可她却没有说话,赵梓月在她眼里是一个孩子,但她要做母亲了,也必须是一个成熟的孩子,这种事还得她自己去想明白。

    “要不然……”低低的,赵梓月又说,“要不然这样好不好?等十九哥哥的大军开拔时,我偷偷带着孩儿去看他一眼好了。不是我看他,是让我孩儿看他……这样他要是死了,我也不算对不住我的孩儿了,你说对不对?”

    夏初七又说了什么二鬼没有听清楚,他耳朵里一直“嗡嗡”作响,看着那个娇嫩柔软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姑娘红着眼睛说这一切,他越发觉得自己该死。如果当即不是他混蛋,她现在又何至于此?

    “梓月,那就这样吧,我得走了。”

    四十八个小时,已经用去了几个小时,夏初七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办。不管赵梓月与二鬼有没有未来,她不是上帝,不是月老,做了该做的事,该别离的人还得别离。

    “那……好吧,二十九那天,我等你。”

    二十九是大军开拔的日子。

    夏初七撑着桌子站起来,冲她促狭的一笑,“先锋营会与粮草辎重先行,二十八就得出发了,记好了日子啊?你不要忘了。我如果有事,不一定会来的。”说罢她起身看了一眼二鬼,递了一个眼神儿就辞行往外走。

    不知道是太过紧张还是太过仓促,从来没有穿过裙子的二鬼,那脚刚迈出去,就被裙角给绊住了。一个踉跄扑倒出去,又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凳子,脑袋重重地撞在了门楣上,裙子被凳子一勾,“啪”一声,就摔了一个四仰八叉。

    殿中的人,全都惊诧失色。

    可在一连串的“咚咚”声里,赵梓月却哈哈大笑起来。

    “楚七,你这个婢女太好玩了,好好走路还能摔了……”

    她向来是喜欢捉弄人的,见到别人出丑很是高兴。可听着她银铃一声清脆的笑声,二鬼却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出了云月阁。他不敢大口出气,心里的紧张感被放大了无数倍。

    他不想承认,可他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他不怕死,却害怕他走了,她真的会带着他的孩子选了别人做驸马……或者等他死了,她会带着他的孩子孤独地了却一生。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都不是他乐意看见的。

    “鬼哥,摔到哪儿了?”

    看他躬着身子一阵喘气,夏初七担忧地问了一句。可二鬼却没有抬头,更是不敢再看身后云月阁的院门,心脏一阵紧缩,好不容易才迸出几个字。

    “郡主,我太混蛋了……”

    “还好吧,那只是一个意外。”

    “不瞒您说,我后来回想过很多次……其实我……或许是可以克制的,我为什么就没有忍住呢……殿下说得对,我就是该死……”

    夏初七看着他喘息着额头,苍白憔悴,还有猛一抬头时红通通的眼睛,低低说,“行了,别垂头丧气的,你先回去吧,被人看见了不好。别忘了啊,答应我的条件。”

    二鬼没有回答,她慢慢地补充了一句。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有分寸。”

    ……

    ……

    从宫中出来夏初七没有回诚国公府,而是绕道去了济世堂。

    她有好些日子都没有见过顾阿娇了,今儿来买药见了面,才发现这姑娘似乎憔悴了不少,原本白嫩嫩的小脸儿上多了一些愁绪。说是与夏常没了下文之后,她舅家又为她说了一门亲事。但是她不喜欢,与家里人要死要活的僵持着。

    这个时候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敢于抗婚的女人,都是巾帼。夏初七心里佩服她,却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她说话。在济世堂里买好了需要的药材,她拎着药包就去了丹凤街找李邈。

    那里有一个宅院,是锦宫众人的临时居住地。

    从松子坡回来之后,李邈就跟着傅成昊去了。当时为了化解与陈大牛之间的恩怨和危机,她是不得已才承认自己是袁形认可的锦宫当家人。但江湖上的事儿就这样,话说出来了就得认,不能当成在放屁。如今的锦宫被陈大牛踩得七零八散,不管是为了死去的袁形,还是为了自己在松子坡上的承诺,她都必须去把锦宫的事儿给办妥了。即便将来要离开,也得等到锦宫走上正轨。

    看见她急急忙忙的进来,李邈第一句就问。

    “你这是准备与人私奔了?”

    夏初七嘿嘿一乐,冲她翻了个白眼儿,“我是那么没有出息的人吗?他走他的,关我屁事啊?”话刚说完,收到了李邈不信任和鄙视的目光,她搓了搓手,只能无奈的叹息一下,承认了。

    “表姐,我今日来找你,是向你辞行的。”

    李邈没有怀疑她辞行的“诚意”,只是目光略略一深。

    “楚儿,你都想好了?”

    “表姐……我对不住你……”夏初七有些内疚,拉着她的手,吭哧了几下,却很难与李邈解释清楚自己的心思。

    她不能告诉她,她与李邈不一样。李邈仇深似海,她不得不报。可她自己虽然也很想报仇,也想替夏楚出气,也想替魏国公府和李府的人平反昭雪,但比起赵樽的安危来,这些事情,都必须让路。

    在这个世道,于她而言,再没有比赵樽更为重要的东西了。赵樽说战场是鲜血是杀戮是坟场,夏初七虽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可也知道战场上究竟有多么凶险多么恐怖。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必须跟着他,保护他。

    “表姐你生我气了?”

    低下头偷瞄过去,见李邈板着脸没有说话,夏初七抿了抿唇,又重重地握住她的手,“表姐,你可能会觉得我没有出息,不配做夏家的女儿。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我只能告诉你,没有了赵十九,就是让我做皇帝……我也不会开心。你能理解我吗?”

    “楚儿……”

    拉她过去坐在了椅子上,李邈才与她相对着,语气沉沉地劝她,“我能理解你的心思,天下女子为了情爱,都是傻子。可战场上你能帮他多少?说不定你还会成为他的负累?你想过这些没有?”

    “我不会的。”夏初七目光坚定,“我一定能帮他。”

    她说完了,可李邈一直没有反应。

    叹一口气,她弯了弯唇角,又缓和了语气。

    “表姐,我虽然决定要走,但是你放心,咱们两家的大仇,我都记在心里。只要我楚七不死,平反翻案、收拾贱人都只在早晚。”

    李邈的唇线抿得极紧,“你既然决定了,我也就不劝你了。”

    “表姐……”想到离开京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好,夏初七弯着唇角,放软了声音,“这场战打起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记得多多照顾自己。有一句话,我说了你不要怪。大仇虽然重要,可我以为,活着的人始终比死去的人更要紧。仇要报,但我们更应该活得好,那才是过世的亲人们期盼的。”

    她这话有现代理念,说得难听点,也可以理解成是自私。时下的人重孝道重仁义,父母之仇不报,那仇恨可以压死一个人的神经。可她不是悲天悯人的圣者,她觉得,先保住活着的人,再来替死去的人报仇,那才是生存之道。

    说了许多,她也不知道李邈究竟听进去了没有。只是看她对着阳光的脸色,似乎比往常更加苍白了几分。但不论她说什么,李邈的嘴角都似乎含了一抹浅淡的失落。这让夏初七更加觉得丢下她一个人在京师不太厚道。

    “楚儿,保重。”

    吸了吸酸涩的鼻子,夏初七与她紧紧拥抱。

    “你永远都是我表姐。”

    李邈微微一愣,默然了片刻,似是不太理解她话里的意。夏初七只是望着她笑,也没有解释太多。她怎么能告诉她,其实她不是她的表妹呢?

    回了诚国公府,夏初七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晴岚把大嘴婆梅子给打发去做事了,然后才把自己关在了景宜苑,让晴岚把她从济世堂拣回来的药材拿去熬成汤药。

    晴岚一直默默的跟着她,但对于她今天的行为也始终不太理解。拎着那几包药看了看,她迷惑的问,“郡主,你病了吗?”

    “没有啊?”夏初七只是笑。

    “没病你熬什么药?”

    “谁说药只能拿来吃呢?我要泡一个药浴,舒活舒活筋骨。”

    “哦?药浴。”

    “晴岚啊……”看着她素净的面上若有若无的迟疑,夏初七灌下一盅水,才拉她过来坐在身边,笑眯眯地说着,语气里有淡淡的请求,“这一次,你能不能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默默的……什么事都不要告诉任何人?”

    ------题外话------

    今天字数不多,但是我写了很久。状态太差了。

    【注】:明天7点前,要是没有更新,就是不会更了——我真的很累,对不起大家……

    写文这事,我从来没有想过敷衍,可能有些人看来,写文很轻松很随意,但真的不是这样的。这本书是我的第一本古言,是我珍视的孩子。我不想仅仅为了更新的数量或者为了“准时”,就不顾文章的质量。当然,在读者看来,所有的言情小说都是那么回事,字里行间也许都不会仔细看。但,虽然被人骂,我还是不改初衷。质量重于泰山——至少,比数量和时间更有意义。一本书写完,那是长久的,一个情节写岔了,就收不回来,我不想糊弄。不喜欢的绕道吧,不要来骂。

    还有,潇湘准点审核,有时候晚几分钟,就得让你等一个小时,对此,我也很无奈。

第117章 温香软玉抱满怀!

    北疆的浓浓战火,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砸得整个京师城都沸腾在了浓烟之中。时人喜欢议政,发生了这等大事,那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之中,无一处不在讨论晋王陛下再次披甲上阵北伐的事情。又一场战争来临,北狄还在滋事,南疆仍然未安,一场必须以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的大战兴奋了世人的神经。

    翌日,风和日丽。

    春风不顾人间意,阳光犹自洒皇城。

    闻着空气里的硝烟味儿,夏初七乘了马车去坤宁宫。

    宫闱红墙,琉璃碧瓦,一如往常。甬道上,她远远地便看见坤宁宫门口过去了一个步辇,从与她相反的方向离开了。甬道两边的宫女太监们纷纷下跪低头,那步辇上的女子飘扬而下的纱衣在阳光下带着尊贵的光泽。

    贡妃?

    又一次与她擦肩而过,夏初七微微皱了皱眉。

    她一入院子,孙嬷嬷就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

    “娘娘,景宜郡主来了。”

    这些日子,张皇后的精神头儿明显比前一阵好了许多。但到底是年纪大了,又得了这样的病,哪怕她贵为皇后,享受着最好的医疗保障,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咳嗽不止,咯血胸痛。不过她听了夏初七的话,不再像以前那样日日睡在床上等死了,只要能起来走动,她都会在园子里亲自摆弄她的花花草草。

    “景宜来了?”

    人的年纪大了,脾气也歇了。没有穿凤袍的张皇后,荆钗布裙,手把花锄,正蹲在牡丹花丛下松土。她酷爱养花种草,就像侍候老祖宗似的,极是尽心尽力。

    “娘娘今日怎穿得如此素净?”

    张皇后一直没有抬头,闻言咳嗽了几块,艰难地笑笑,面色温和,“这不是北边在打战吗?本宫倡导六宫节减吃穿用度,自然要以身作则。”

    “娘娘大义。”

    “一把老骨头了,吃不了几口,穿什么都一样,本宫是无所谓,只是委屈了宫中那些年轻的妃嫔了,花朵一样的年纪,还得跟着本宫吃苦。”

    她低垂着头,松着土,神色安然。可夏初七听了,却下意识就想起了先前从这儿出去的贡妃。虽然只是远远一瞥,她却是瞧得很清楚,贡妃今儿穿红挂绿,那可是珠光宝气,看来并没有给皇后娘娘“节俭倡议”的面子啊?

    “景宜,快过来,看看本宫的魏紫……”

    夏初七是个俗人,不懂得诗词歌赋,更不懂得描红刺绣,就连养花种草也都是门外汉。可是看着那一株被张皇后养得“珠圆玉润”的牡丹,却也知道是个好东西。蹲身下来,她看着这株牡丹在金灿灿的琉璃瓦下,俏丽妩媚地伸展着枝叶和花蕾,不禁由衷的赞叹。

    “呀,长得可真水灵,结了这么多花骨朵。等花开了,一定美死了。”

    张皇后笑说,“本宫才刚数了数,统共有三十六个花骨朵。瞧这样子,天气要都这般好,怕是用不了小半月就得开了。”说罢顿了顿,她又笑叹,“年年花开早,年年盼着春,只是不晓得今春看了它开花,明年还能不能见到喽。”

    夏初七看着她侧脸上的黯然神色,微微一笑。

    “娘娘不要泄气,您母仪天下,德行昭彰,这往后的福份还大着呢,不要说明年,就是花再开一百年,您也能见着。”

    “瞧这小嘴儿甜得!”

    张皇后呵呵笑着,转了话头,“景宜,你喜欢牡丹吗?”

    想了想,夏初七笑眯眯的回答,“喜欢啊,一切可以入药的东西,我都喜欢。”

    “哦,牡丹也能入药?”

    “是啊,百草皆可入药,何况牡丹乎?”咬文嚼字的说了一句,她好笑地抽了抽唇角,接着又说:“牡丹的根可以制成‘丹皮’,是极为名贵的中药。可以清血止痛、活血散瘀,通经降压,抗菌消炎,久服还可以养血和肝,益身延寿,延缓衰老,让人容颜红润……”

    “得得得……”张皇后笑着打断了她,“你这孩子,都快要被你说成仙丹妙药,无价之宝了。”

    “呵呵,本来就是宝呗。其实百草皆是宝,只不过中药讲究炮炙之法,同样的药物,不同的人炮炙出来,效果就会相差很多。大多医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却是浪费了药材不说,反而不能药尽其用。”

    “哦?”张皇后听得像是极有兴趣,“怪不得本宫使用的药材,你都从御药局拿回去自己炮炙。你这个丫头啊,是个有心的孩子,有了你啊,本宫这身子是松快了许多……”

    夏初七嘴一抿,笑着回应,“应该的,只是娘娘往后啊,还要多注意一些才是,不能随便再让人钻了空子。”

    她这句话说得很是巧妙,目的在于提醒张皇后,不要轻易饶了那个害她“中毒”的小人。自从张皇后巧妙的“处理”了夏问秋之后,她就一直在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可是,挨了军棍的夏廷德虽然没了兵权,却照常做他的魏国公。他的儿子们也都身负要职。更让夏初七憋屈的是,这夏廷德挨了打,因为身体还没有复原,这一次竟然巧妙的回避了战争,免去了北伐之战的危险,简直就是天理难容。她这才故意绕着弯儿的提醒一下。

    听了她的话,张皇后拿着花锄的手微微一顿,仍是没有抬头看她,低低咳嗽了几声,等夏初七为她顺了一会儿后背,她才又继续松土,也顺便把话岔了开去。

    “景宜啊,这株牡丹跟了本宫有些年分了。说起它,还有些老渊源。陛下当年在洛阳扩充兵备,招募乡勇,随后一战打了整整三个月……他回来的时候,就给本宫带了这么一株牡丹,他说这是洛阳牡丹里最为尊贵的一株,牡丹真国色,说只有它才配得上本宫……”

    夏初七侧过眸子,看到了她饱经风霜的脸孔。皱纹、色斑、松弛的皮肤、耷拉的眼睑,如今的她是个老妇人了。可听着她平静无波的叙述,她脑子里却想到了那年那月,年轻的洪泰帝抱着牡丹送给同样年轻的她时,一句“牡丹真国色”,她脸上曾经耀发过的光彩。

    那个时候他们感情肯定是极好的,可当他贵为帝王,拥有妃嫔无数的时候,他又有没有想起过当初赠牡丹时的爱意?

    “老十九像他父皇。”

    她正在思考人生与爱情,张皇后又说了一句。

    夏初七微微一愣。

    与这位大晏第一妇人说话,她向来都留着心眼儿,就怕一个不小心被她绕进去。说了牡丹又说赵樽,她不知道张皇后的用意,只轻轻“哦”了一声,随口敷衍了几句。心里话儿:还是不要像他爹才好,要是也像他爹,又冷血又固执,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还要不要活了?

    等等!

    牡丹国色,牡丹等于皇后?

    她问她喜不喜欢,又提到赵樽像他父皇。

    难道她是在暗示自己,男人为帝王,其实对女人没有什么好处?

    她忖度着,听见张皇后又说:“老十九那孩子小时候就懂事听话,还乖巧,他是我养大的,我最是了解他的为人。景宜你啊,是个有福分的孩子……咳咳……你不要埋怨他。先有国才有家。他父皇是这样的人,他也是这样的人。”

    这世上的聪明人很多,夏初七一度也觉得自己够聪明。可很多时候,姜还是老的辣,这张皇后能在大晏后宫温温和和的“贤”到了老,她觉得不仅仅只是聪明可以形容的。所以在不明白她的真实意思之前,她不好随便答话。只能“害羞”的点头称是,说能得到晋王殿下的喜爱确实是她的福分,也理解他作为大晏亲王该负有的责任,出征北狄那是应当应分的。

    在她的恭维声里,张皇后咳嗽不停,手中花锄也没有停。

    “本宫这辈子最对不住老十九的地方,就是当初亲手拆散了他与阿木尔的姻缘。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如今啊,本宫这病,只怕是报应来了。”

    她话刚出口,那孙嬷嬷就紧张的接了一句。

    “娘娘,贡妃说的那些话,您不要放在心里……”

    夏初七暗暗心惊。她不知道张皇后接下来到底还要说什么。可既然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又提到了东方阿木尔,对她来说就一定不是好事儿。

    为了截住她的话头,夏初七笑着伸出手,把住了她手中的花锄。

    “娘娘,您休息一下,我来替您松土吧?”

    张皇后微微一愣,没有抬头,停顿了片刻才松开了花锄。

    “你来试试吧,土要松得薄一点,不要伤了它的根,根伤了,花就死了。你看这株魏紫啊,跟本宫一样,也老了,老根都长出土面来了。哎,连花根都良莠不齐,何况是人啊。但是再冒头它也是根,原来本宫想为了好看除去它们。但想想,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张皇后介绍着她的“种花经”,絮絮叨叨,好像全无重点。夏初七轻轻松着土,品味着她话里的意思,却若有所悟。

    她在说夏廷德家,还是在说东方家?就算他们冒出土面来,看上去不美观,也不能轻易的动他们,必须要徐徐图之?还是说她在提醒自己,让赵樽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就成了这冒土的根,早晚得除去?

    “景宜——”

    突然,她听见张皇后惊愕的喊了声,重重咳嗽了起来。

    “你这手上,这,这是怎么了?”

    夏初七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注目一看,也是愣住了,“呀,娘娘您不说我都没有注意,我这,这手上怎的长了这么多小红疙瘩?”

    急匆匆放下花锄,她抬起头来,惊恐地正面迎向了张皇后。

    “景宜你的脸……”张皇后倒退一步,又吃了一惊。

    “脸?我的脸上也有?”

    夏初七顾不得手上的泥土,飞快地摸了摸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满脸都是惊恐和慌乱。

    “难道是……痘疮?”

    痘疮是时下对“天花”的另一种说法。

    夏初七从坤宁宫出来时,虽然没有确诊,可张皇后很是害怕,特地吩咐她这两日不要出门,一定要仔细检查明白了,长了痘疮可是大事,糊弄不得。

    夏初七都一一应了,心里却在狂笑。

    想她昨晚上的药浴可不是白泡的,这过敏性的生理反应,本来就是她要做给张皇后看的。要是不得天花,她如何能够“隔离”起来不见人?又如何能够瞒天过海的离开京师,去与赵樽“暗渡陈仓”?

    得了张皇后的吩咐,她从坤宁宫上马车时,头上戴了一个纱帽遮住了脸,在马车辘轳的滚动中,她心里雀跃。很快她就可以离开这该死的应天府了。战场虽然可怕,但有了赵樽在,一切都好说。

    马车穿过中右门,正准备出宫,却突然“驭”的一声停了下来,打断了她天马行空的思维。眉头一皱,她看了看晴岚,低低问了一句。

    “外面怎么回事儿?”

    “郡主,皇次孙侧夫人求见。”

    听见是夏问秋要见她,夏初七微微有点意外。她好久都没有见到这个女人了,自己没有去找她的麻烦,她却是主动跑来了。既然人家非得撞枪口,那就怪不得她了。

    一打开车帘,夏问秋便款款走了过来,福身施礼。

    “妾身见过郡主。”

    夏初七不冷不热地瞄着她,“侧夫人找本郡主有事?”

    夏问秋抬头,看着她头上遮了脸的纱帽,稍稍愣了愣,才微微笑着,又是一个大礼,“妾身今日是来向郡主致谢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会安什么好心?

    夏初七心里哼了一声,平静的看着她,并不说话。夏问秋也不等她问,就带着羞涩的笑意,低低地说:“要不是侧夫人为妾身诊治,又在殿下面前替妾身说了……那些话,殿下他怎会搬回泽秋院来住……”

    原来如此?

    她的意思就是说,她的身子好了,赵绵泽又睡了她了,所以来致谢?去!到底是在她面前来张扬的,还是真心致谢的,只有鬼才知道。

    夏初七没有兴趣搭理她的心思,却很奇怪张皇后的态度。

    在她先前的“挑拨”之下,她明明是怀疑夏廷德的,可如今又放下了戒心。前段时间她还踩夏问秋呢,如今又捧上她了,到底为了什么?都说宫中女人的命运,一般与前朝局势有关。这么说来,只能解释为老皇帝或者张皇后要用夏廷德了。

    “那恭喜你了,侧夫人。”她满带讥诮。

    “多谢郡主!”夏问秋还是很“腼腆”,一副小女儿的娇态,看得出来昨晚上与赵绵泽小别胜新婚过得很是不错,“妾身前些日子太过愚钝,竟然不知绵泽对妾身的用心良苦,还误解了他,让郡主看笑话了。如今妾身才算是明白了,绵泽他心里有我,也只有我,是住不下旁人的。”

    眉头一皱,夏初七嗤笑,“看来侧夫人活得不够明白啊?人过日子啊,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你们家被窝里的那点事儿,好与坏都与别人无关。一得意就张扬的女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大出息,这还用本郡主来教你?”

    “妾身……只是想要感谢郡主,这心里头一高兴,就多说了几句。郡主不要介意才是?”

    她娘的!赵绵泽与她困了觉,她跑来感谢她夏初七,这什么居心?不就是知道她是夏楚,一方面炫耀,一方面警告,一方面还装逼么?夏初七懒得给她什么好脸色,笑着歪了歪头,目含讥讽。

    “那侧夫人感谢完了,可以走了?”

    “妾身……”夏问秋迟疑一下,咬唇,“还想向侧夫人讨个方子。”

    “什么方子?”

    “保胎的方子。”

    “等你能怀上再说吧。殿下他昨晚睡在你的屋,谁知道今晚上还来不来?一次就中的机率是很小的。”夏初七低低的笑着,眨巴一下眼睛,说得很有诚意,“再说了,本郡主的方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侧夫人你应该明白才是?”

    “郡主要多少银子?”

    夏初七举起右手,张开,五个指头。

    “五十两?”

    “不,五百两……”莞尔一笑,她补充,“黄金。”

    夏问秋面色一变,笑得极是尴尬,“郡主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

    “爱要不要!原来侧夫人的儿子连五百两黄金都不值。算了!本郡主身子不舒服,赶着回去治呢,麻烦侧夫人让路!”

    状似关心的“呀”了一声,夏问秋看了过来。

    “郡主这是哪里不舒服了?”

    轻笑一声,夏初七抬起手来,慢慢地挑开面上垂落的轻纱,探出头去,把面上的小红疙瘩摆在夏问秋的面前,又俏皮地挤了挤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好像是痘疮……侧夫人,你怕不怕?”

    马车将阳光甩在了后面,也把夏问秋惊恐万状的脸甩在了后面。夏初七回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宫墙,想到这些龌龊事儿,不由感叹赵十九的选择是对的。在这样一个繁华却逼仄的宫中,即便坐拥天下,那颗心也得不到自由。

    做皇帝,真没有什么好的。

    ……

    ……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时间很紧,证明你的生活有了目标。

    剩下来的时候,夏初七都在掰着手指头计算时间。为了北上,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包括利用二鬼的关系,搞到了一张北伐军粮草辎重营的从军印信,也包括见了赵如娜一面,托付她多多照顾傻子,以及安排好她离开之后有可能发生的其他事情。

    这日,已经是三月二十七的晚间了。

    是夜,月朗星疏。坐在景宜苑的窗前,夏初七很是惦念赵樽。可他没有来,也没有消息传来。她可以想象他的忙碌,大战在即,调兵遣将,事事皆要他安排。她不想影响他,却还是抵不住思念,托小马为他稍去了一封信,写得很是肉麻。

    “樽哥,人家对你掏心掏肺,你可不要狼心狗肺哦?”

    他应该是很忙碌,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夜风都潮湿了,小马才“扑腾”着它高贵的翅膀,从窗口飞入,落在了她燃着烛火的案上。夏初七心里欢喜,从它脚上取下信筒,看着那带着墨香的黄笺纸,突然有些舍不得看。

    闭上眼睛,她把卷着的纸放在鼻尖,深深地嗅着。

    她的嗅觉向来很好,不仅可以轻易辨别中药,还可以分辨出常人不容易嗅到的细枝末节的气味儿。这纸上有墨香,还有他身上独有的清幽香味儿,很熟悉。熟悉得就像他临走时落在她额头的吻,彻夜的拥抱,坚硬的肌肉,还有黑暗中彼此贴近时有过的颤栗。

    屋子里很安静,好一会儿她才展开了信笺。

    “等着我。”

    很简单的三个字,没有标点。

    她的眼睛浮上了一丝水波,荡来荡去。

    “哎,赵十九啊你个操蛋的家伙!”

    低低地暗骂了一句,夏初七收拾好了信笺,想想又有些舍不得,拿出来重新读了一遍,想像着他写这三个字时的匆忙,想着他黑眸里也许会划过的一瞬柔软,她的心也软成了一片。

    “郡主……”

    晴岚推门进来了,递给她一封信。

    “哪来的?”

    “门房捎进来的。”

    夏初七拆开封口,看了看愣住了。居然会是东方青玄约她见面?

    她好久都没有见到那厮了,早些日子还想找他问问香囊的事儿,可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哪里能见他?即使他有天大的事儿,也阻止不了她北上的脚步。“哼”了一声,她别开脸去,懒洋洋的把信丢开。

    “老子懒得理他。”

    “是大都督?”晴岚静默了一下,问她。

    “是啊,他脑子没泡才奇怪了。人人都在忙,就他闲得慌,按我说呀,就该把他弄到战场上去做军妓,安抚一下北伐的战士,那也算废物利用,造福一方了。”

    她说得自在,却把晴岚听得瞪大了眼睛,好久都出不得一口大气。

    这样的话,估计除了她家景宜郡主,再也没有别的姑娘敢说了。

    绞了绞手脚,晴岚似有踌躇,“郡主,你这样做真的好吗?”

    “不见东方青玄而已,有什么不好?”

    “不是。”晴岚看了看屋外,低头走近几步,“奴婢是说……你要做的那些事。”

    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夏初七弯了弯唇角,冲她一笑。

    “放心吧我自有主张。我走了之后,你就扮成我的样子,把脸给遮了,天天躲在屋子里吃香的喝辣的,等着我凯旋归来。还有,梅子那个大嘴巴你得注意一点,不过她小事糊涂,大事也不糊涂,万一被她发现了,你吓唬吓唬她也就是了。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郡主,奴婢不是怕连累,是担心!”晴岚想想,语气有些沉,“咱爷让奴婢好好照顾你,你这一走,还做出这样荒唐的事,奴婢却没有向爷禀报,万一出点什么事,奴婢怎么向咱爷交代……”

    “我自然会向他交代。”夏初七眨了眨眼睛,“喂,你可是我的情郎,不是他的。千万得为我保密,知道吧?”

    “奴婢……心里还是不踏实。”

    “没什么不踏实的,去睡吧。从明日开始,你就是景宜郡主。张皇后那边儿,就按我说的做,后续的方子,我都放在抽屉里了。你根据她反馈过来的病情,给她不同的方子就成。”

    晴岚劝也劝不住,到底还是下去了。临出门的时候,她还一步三回头,一看就是不放心。夏初七冲她摆了摆手,吐出一口长气,闩好了房门,看着屋子里摇曳的烛火,正准备起身收拾东西,突然听见窗户“咯吱”一响。

    这熟悉的响声,曾经是她期盼的。

    因为窗户响了,一般都是赵樽来了,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她忘了锁死窗户。可这会儿她却知道,赵樽怎么也不可能会出现在景宜苑。她没有动,也没有喊人,视线淡定的看向窗边,只见那层层垂落的纱幔被拂开了,慢悠悠走出来一个人,唇边挂着极致妖美的笑容。

    “郡主如此抵毁本座的名声,可有想过后果?”

    东方青玄仍是一袭红衣蟒袍,精雕细琢,秀色粲若春容,好看得让人忍不住遐想联翩。可仔细一看,他像是憔悴了不少,还带了一丝病容。不过美人儿就是美人儿,一颦一笑间,无处不妖娆。

    “东方大都督夜闯本郡主的闺房,你又想过后果吗?”

    东方青玄眯起眼看过来,不答反问,“你的脸怎么了?”

    心里一动,夏初七想到这茬儿,弯唇浅笑着上前两步,逼近过去。

    “我的脸怎么了?东方大人,不如让您再瞧仔细一些?”

    “七小姐?!”

    东方青玄突然低沉的声音,是夏初七从来都没有听过的。

    她眼中的东方青玄很少变色,很少敛去笑容,既然他无数次被她和赵樽气得想吐血,仍然能好脾气的笑笑就过去。可这会儿,他死死盯着她的脸,那眼神儿中除了震惊之外,全部都是阴霾。

    “怎会弄成这样,谁干的?”

    夏初七抱起双臂,抬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嘿奇怪了。不要告诉我,你是在关心我?”

    东方青玄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柔媚轻暖的声音才飘在她的耳边儿。

    “不可以吗?”

    夏初七抿了下唇角,正常严肃的瞪他,“不可以。本郡主不需要这样拙劣的关心。”见他脸色一沉,不太好看,她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合把他给得罪了,话题一转,问出了想了许久的话。

    “大都督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从我那里搜来的香囊,是你拿给赵绵泽的?”

    “不……”东方青玄看着她的脸像是没有回过神儿,下意识吐了一个字,随即又笑了起来,“正是本座拿给他的,只是没想到七小姐果然好本事,不仅把皇叔网入了你的石榴裙,就连皇侄子也是没有逃过,放了你一马。所以本座一直在想,你究竟哪个地方吸引了他们?”

    呵呵一声,夏初七声音清亮,俏皮地冲他眨下眼睛。

    “那大都督可得瞧仔细了,老子人送外号小诸葛,江湖人称‘美特斯邦威’,就是这么与众不同。不过,你可得小心些,不要也拜在了我的石榴裙下,我可是不会收你的,嗯,我讨厌长得比女人还美的男人。”

    东方青玄凤眸微眯,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贬损,审视的目光落在她长了小红斑的脸上,话题又绕了回来。

    “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

    平静地看着他,夏初七瘪了瘪嘴,装得很是可怜和气苦,“听过天花吗?不,痘疮。高传染力,高死亡率。大都督,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不要接近我……”

    她唬他,一步一步走近。

    脑子里想象的是夏问秋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她等待着东方青玄也会像她一样,惊慌失态,一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可东方青玄却笑了,不等她反应过来,腰上突地一紧,红袍风一般拂过,身子就被他按在雕花的窗椽上,一个来势汹汹的吻狠狠落在了她的唇上。

    打死她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眼前一片红光,脑子一片空白,唇上柔软的触感让她呆怔了一瞬,眼看他有撬唇而入的意图,她才骤然清醒,双手撑在他胸前用力一推。

    “你个王八糕子,占姑奶奶的便宜!”

    东方青玄受力之下“噔噔”退了两步,没有发怒,妖娆地舔了舔唇角,笑得如枝头上灿然开放的花儿。

    “本座就是想试试,到底有多高的传染力?”

    夏初七牙齿磨得咯咯直响,“呸”了一口,就着袖子擦了擦嘴巴,嫌弃地瞪他。

    “大都督自求多福吧!没事儿快滚,本郡主要睡了。”

    “这么早睡,不寂寞?”

    “关你屁事?”夏初七撩着眼皮儿,“快滚吧,姑奶奶要去被窝里烧砖。”

    “烧砖?”东方青玄淡琥珀色的眸子里,有眼波掠过。

    “不烧砖,怎么拍死你?”夏初七斜眼看她,挑挑眉,打了一个哈欠,“再不滚蛋,我喊人了?”

    就像算准了她不可能会喊人似的,东方青玄不仅没有滚,还慢慢地靠了过来,烛火氤氲的光线下,他狡长的凤眸像染了一层烟雾,那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耀眼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狐狸。

    “七小姐,有没有人说过,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是不是骗子我不知道。”夏初七狠狠剜他一眼,上下打量着说,“不过我却可以告诉你,你再耍不要脸,我肯定没有多善良就是了。”

    东方青玄从喉咙里“呵”出一声,低下头,炙热的气息就喷在她的额头上,“本座约你,原本是准备让你去见一个人的,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可既然七小姐得了痘疮,那就再等等好了。本座不急,有的是耐心等待。”

    “你让我见什么人?”

    在他第二次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夏初七心里是吃惊的,也是重视的。可东方青玄诡秘的一笑,没有回答她,只是凤眸微微眯起,头慢慢的偏过来,暧昧的声音擦着她的耳朵吐出。

    “七小姐味道不错,本座很喜欢。你千万不要忘了,让本座为你做‘小’的事。就算你忘了,本座也忘不了,定然会时时来侍候你的。”

    “你个混蛋!闪开——”

    夏初七使劲儿踹他,他却笑着侧过去,冲他施了一礼,推开窗户,转瞬间便消失在了那芭蕉竹林的楼阁阴影之中。

    “软玉温香抱满怀,真个偷情好滋味!”

    听着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夏初七耳朵通红,又是惊又是疑又是紧张。东方青玄这厮不害怕“天花”,还敢来亲她,证明她的谎言被他看出来了。可他却没有想要拆穿的样子,更加让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不管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等明儿天亮,她就得出发了。

    ------题外话------

    多谢大家了,多的话不说,就一个字哈——谢谢!

第118章 棍叽啊棍叽!

    洪泰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

    月名:季春,物候:桐始华,月相:上弦月。宜:破土,出行,修坟,祭祀,盖屋,入宅,开市,祈福,上梁,冠笄……

    这是一个黄道吉日,是钦天监算过的好日子。

    寅时,万物毕尽而起。

    洪泰帝身着衮冕在太庙祭祖,京中五品以上王公大臣齐集奉天门,一同前往太庙祭拜。君王威仪十足的洪泰帝称“大晏版图西抵巴蜀,东连沧海,南控闽越……物阜民丰,兵精将广,可北狄看我中原富饶安乐,数度挑衅南下,实在欺我太甚,必代天伐之,请天地祖宗勿要因此而降罪”云云。

    卯时,万物冒起而出。

    洪泰帝率文武百官于南郊祭天,宣北伐檄文,曰:“北狄入主中原时,人皆分九等,南汉子民,等同牲畜。中原大地,民不聊生。四海之内,凶灾祸乱,人皆致苦。至前朝末,天下大乱,朕率师伐贼,重写春秋,再辨华夷,势揽乾坤,称帝于金陵,已二十五载,朕之皇猷功德,且留后世置评……如今北狄不仁,朕承天之命,号令六师,遏防于北,逐胡虏,除暴乱,安社稷,定寰宇。拯万民于水火,复大晏之河山……”

    辰时,万物震动而长。

    祭祀礼毕,洪泰帝于京师南郊点将台参加誓师之礼,北伐军大将军王及全体将校同临,于大军之中宣“北征檄文”。定军心,鼓士气,同时,洪泰帝宣布北狄“十宗罪”,以示讨伐之决心,礼毕,洪泰帝亲授调兵虎符于皇十九子神武大将军王赵樽。

    午时,万物枝柯密布。

    神武大将军王赵樽在点将台训话,靴履清风,袍角染尘,面上布满的是浓重的杀气。他亲自点将,强调北伐军纪律与作风,最后一次做战前动员,曰:“惟愿以身蹈之,北狄不驱,必马革裹尸,誓不还朝。”

    申时,万物已然长成。

    南郊先锋营和锱重营准备就绪,夕阳斜斜洒在了京郊的官道上。一车车粮草、一车车军械、一排排匠人,一队队士兵,在天光带着肃杀的光芒中,整队北上,准备迎接一场满是鲜血的杀戮。夏初七跟在粮草车队里,鼻尖儿充斥着秸秆与干草的味道,耳边儿充斥着整齐的步伐声,浑身的血液都汇聚到了脑门儿上,手心捏出来的全是湿汗……

    戌时,万物老极而熟。

    天色幽暗,暮色重重,诚国公府里却嘈杂了起来。经查实,国公府景宜郡主得了传染性极高的“痘疮”,诚国公赶紧入宫报备。随即,景宜苑被隔离,派了侍卫把守,但凡与景宜郡主接触过的丫头婆子,都不许再外出。

    ……

    ……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时下的粮草辎重营相当于后世的后勤保障部队,所以行在大军之前,与先锋营将士一道开拔前往蓟州。这支队伍的人数不少,夏初七拿着二鬼的从军印信,干的是最低等兵的活儿,混入营中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兵。

    时下军队为军屯制,除了京畿常备京军之外,这些人战时为兵,闲时为民,但是在辎重营里的很多匠人是招募制,相当于后世的技术兵种,他们不会参与直接作战,而是负责弓弩,军械,火器、粮草等的维护及保障。

    夏初七去了辎重营的第二天就后悔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此次北征军辎重营的指挥使是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夏常,一名指挥佥事还是他的亲弟弟夏衍。她与夏常见过面,一旦遇上,那后悔不堪设想。

    所以从应天府出发的几天行军过来,她都没有时间去考虑赵樽会不会发现她溜出了京师,只是对夏常与夏衍两兄弟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好在她只是一个小兵,夏常与夏衍都不怎么可能注意到他。

    她在的那个小旗,旗长是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脸大叔,大家都叫他老孟。一个小旗相当于后世军队的一个班,属于最低的军事单位,一个小旗统共十人。老孟为人很和善,照顾她年纪小,也不给他分配重的军务,却是安排了她去做饭。

    夏初七虽然很郁闷堂堂的一名特种兵成了炊事员,但想想也就忍了。暂时先这样呆着吧,等到了蓟州,她想办法搞掂赵樽,就给他做军事参谋去。

    “小齐,头回上战场?”

    黑脸大叔老孟也是一个极有聊性的大叔,几日下来全旗十个人,他就注意到了这个瘦小个子的男孩儿,见她总是不声不响的发呆沉默,不免有些好奇。

    “是啊,第一次上战场呢。”

    夏初七看着车队前面那一幅飘飞的旗幡,随意地笑了笑。

    “孟小旗,我也是第一次。”

    听了这声音,夏初七回过头去,笑看着那个与她同属一个小旗的男人……不,严格来说还是个男孩儿,叫小布。他看上去比夏初七还要小,约摸就十三十四岁的样子,笑起来脸上全是稚气与天真。听他说,他的年纪原本是不够入营的,但家里兄弟姊妹太多,为了吃上这份军晌,这才谎报了年纪。

    老孟看着这全旗最小的两个小子,呵呵直笑。

    “锻炼锻炼也是好的。”

    小布刚入战场,对一切都很好奇,看什么都新鲜。

    “孟小旗,你说咱们辎重营的人,能遇上北狄鞑子吗?”

    老孟拿了一根细竹签子,剔着牙,咧着嘴笑,“那可说不准喽。不过想来也是不容易的,我在辎重营干了十来年了,上过几次战场,遇到过敌人袭营烧粮草,但还没有上阵杀阵的时候。”

    小布挠了挠脑袋,像是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我还没有娶媳妇儿,还不想死。”

    听了他这话,边上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凑了过来,粗着嗓子嚷嚷着,大笑时张开嘴便见一口的黑牙,“小子,想女人了?嘿嘿,等到了青州驻了营,哥带你去城里逛窑子,开开荤,怎么样?”

    小布的脸瞬间红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才不去。”

    老孟瞪了那人一眼,嗤笑,“黑皮你就不要再耍弄这小子了,小心他晚上尿炕,打湿你的裤裆。”行军在外不比在家里,都是大老爷们儿,晚上基本都是挤在一个帐篷里和衣睡下。

    夏初七个子小,这几日她都挑了营帐的角落,与小布这孩子挤在一处,心里整晚都在念“阿弥陀佛”,每每想到赵樽的眼睛,身上都得打下哆嗦。她不敢想,要是让赵樽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和好几个男人“睡觉”,不知道会不会一把掐死了她。

    她在这头寻思,那头已经聊上了。

    老孟在剔着牙问黑皮,“你家婆娘快生了吧?”

    那粗着嗓子满头黑牙的汉子就是黑皮,他闻言叹了一声,“是啊,再过一个月就该生了呢。邻里乡亲都说她肚皮尖,这胎肯定是个带把儿的,也不晓得这一去……啥时候才能回来看我儿子了。”

    “急什么?反正是你种上的,又不是隔壁老张家的……”

    “老孟,欺负人是吧?”

    一路笑着侃着,一伙都是男人,说着各自的家世,有荤有素也都不忌讳什么。夏初七一直很少开口,不是她为人低调,实在是她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更不想被夏常或者夏衍给发现了。

    在小旗的十个人里,就数她和小布的年纪小,个子小,也就成了一旗人调侃的对象。不过,她常常冷着脸,不怎么搭理别人,所以虽然她看上去不怎么打眼,却也没有人敢来开她的玩笑。只有小布老实幼稚,常常遭殃。

    “小布,想不想睡女人啊?”黑皮又在逗他。

    “想。”

    男人再没长成也是个男人,再说时下的男女都早熟,小布从一开始的羞涩到现在毫不犹豫的点头,也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听了他的话,几个汉子哈哈一笑,惹得旁边车队的人也跟着哄堂大笑。黑皮越发得劲儿了,大着嗓门儿嚷嚷。

    “兄弟们,哥给你们唱支歌儿解解馋吧?”

    “唱唱唱!最好唱那如意楼里小娘唱的歌!”

    “没问题!”

    在此起彼伏的大笑声里,黑皮站在了马车上,捏着嗓子拉了唱腔。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插上一根梢儿也,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哈哈哈……唱得好!”

    他明明是一个大老爷们儿,学着姑娘家的忸怩样子唱来,着实有点儿好笑,不仅取悦了这行军十来天风尘仆仆的一群人,也把夏初七给逗乐了,跟着大笑了起来。大家伙儿又起哄,让黑皮继续唱。黑皮是个兵油子,也不害臊,得了些滋味儿,学着如意楼里姑娘的调调,又比着兰花指,捏着嗓子唱了起来。

    “荷叶上露水儿一似珍珠现。是奴家痴心肠把线来穿。谁知你水性儿多更变。这边分散了。又向那边圆。没真性的冤家也。活活的将人来闪……”

    这边儿越来越热闹,一群辎重兵士们抱着肚子疯狂大笑着,可笑着笑着,原本低垂着头的夏初七,突然发现不对味儿了。众人的笑声扭曲了一下,嘎然而止。

    “别唱了!前面还有十来里地就是潍县,青州府地界了,大家小心着点。”

    来人的声音温和也熟悉,夏初七垂着脑袋,手心捏得死紧,心里有点儿发虚。这人正是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夏常。

    这次北伐洪泰帝任命夏常领了辎重营的事务,虽然只是一个“后勤指挥”,但这些都是老兵油子,心里头其实并不卖他的账。他是天降大官,没有过行伍生涯,有众人眼里就是一个文弱书生,基本都觉得这人是走后门,吃的他老爹夏廷德的剩饭。

    不过心里怎么想不重要,他如今是辎重营的指挥使,都得听他的。

    “小公爷,我们都知道了,兄弟们讨个乐子罢了。”

    夏常骑在高头大马上,看了一眼四周的兵士,声音低沉了一些,“不要掉以轻心,这一路上,南逃的流民越来越多了,前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

    “是,指挥使大人!”有人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可这前方在打战,肯定有流民往南逃的。要是不逃,那才就奇怪了……”他没有明说,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有一点讽刺夏常没有见识过战场的意思。

    夏常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按着腰刀的手紧了紧,似是有些无奈。领了辎重营的事务,他一直想要与下面的人打成一片,这些日子来做了不少的努力,看着他们没有表现出来的鄙夷,他抿了抿唇,看向黑皮。

    “换一个唱吧,不要唱这种动摇军心的曲子。”

    众人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纷纷愣住了。

    直到老孟踢了黑皮一脚,黑皮才反应过来,笑逐颜开地“哎”了一声,得劲儿地大声唱——

    “曲儿小,腔儿大。官船往来乱如麻,

    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

    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正在这时,一声“嘚嘚”的马蹄声在前面响了起来,敲在烟尘滚滚的官道上,远远便是大喊“报——”,接着,一个身着重甲的兵士跳下马来,看那脸上的胡茬就知道是前面过来的。

    “指挥使大人,大将军王有令!”

    很快他递上了一个火漆封缄的印信。歌声停下来了,夏常拆了开来,看完了回报那人,“兄弟回去禀报殿下,辎重营定能按时到达。”

    那匹飞驰的骏马离开了,众人再也没有了唱曲的心情。

    实际上,就在辎重开拔的第三天,赵樽带领的北伐大军就已经赶到了前面。辎重部队虽然“先行”,可车队的粮草军械都是负重物资,行军的速度慢了许多。

    就在五天之前,晏二鬼带领的先锋营,已经到达了与北狄对峙的蓟州。五千人的先锋营收编了蓟州总兵马朋义的残余部队,以一个通宵的代价,拿下了蓟州城外的下仓镇驻扎。赵樽的主力军是于三日前到达下仓镇的。大军到达,未等驻防,便一鼓作气拿下了蓟州城。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夏常看着官道的方向,扬了扬手,大声说道。

    “将士们,大将军王命令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到达青州。大家加快脚程,速度赶路,前方还等着粮草呢。”

    “是!”

    整齐划一的喊声之后,再没有了议论声,有的只是长长的沉默。尤其是对于第一次经历战争的人来说,心里的紧张感,更是拔到了尖端。过了潍县就进入青州府境内,再过去没有多远就是蓟州了。也就是说,离前线已经很近了。

    “小齐,你怕吗?”

    良久,夏初七才听见小布低低的声音。

    她没有回答,目光一直望着远处的连绵不绝的官道,想象着蓟州那烽火连天的战场上,赵樽在做什么?他又在想什么,有没有亲自上阵杀敌……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因为真正的战争,与她想象的实在不太一样。

    到了潍县,一入青州府地界,越往北边走,一路上见到往南逃命的老百姓就越多。一家一家,一户一户的人都在流离失所,扶老携幼,牵猪赶羊,告别家乡,那画面点缀在满目疮痍的地面上,是她以前在任何的影视作品中都没有见到过的,这才是真正的荒凉。

    突然之间,她就想到赵樽说过的那句话,战场是“愚蠢的人类自我铸就的坟地”,她发现他说得对极了。春日的柔和绿意,半点也照不出来心旷神怡,繁华被大军的铁蹄践踏之后,再也找不回应有山美水美。

    “让路让路——”

    正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一阵骚动。

    夏初七奇怪地转过头去,看着后面官道的方向。

    在一声声战马的长嘶中,几个趾高气扬的人策马从官道上呼啸过来,像赶着去投胎似的,他们速度极快,把原本整齐的辎重队伍弄得混乱了起来,一阵阵的鸡飞狗跳,众人避让不及。

    “指挥佥事……”

    没错儿,那高坐在马上得意洋洋的男人,正是辎重营的指挥佥事夏衍。这是夏初七第一次见到他的另一个堂兄。这里到青州只有一条官道,辎重队伍原本走得很有秩序,可他这么突然的一闯,不仅辎重队伍得让道,而且队伍里的骡们马受了惊,叫的叫,唤的唤,扯着车辘轳“吱呀”乱响,瞧得她心里一声发恨。

    这个夏衍与夏常性子不同。虽然同样是夏廷德的儿子,可他明显与他那个弟弟夏巡一个样,为人嚣张任性,没有上过战场,还喜欢过官瘾,挥着马鞭拽得不行。

    夏初七正在心里腹诽,便听得小布低低说了一声。

    “这人投胎啊,真得认准肚皮……”

    夏初七愣了一下,剜他一眼,心里有些想笑。

    “小鸡仔儿,你说谁呢?”

    谁也没有想到夏衍的听力会有那么好,已经走过去了的战马突然被勒住了,他调头朝小布走了过来。夏初七心里一惊,要拉小布已经来不及了,夏衍手中的马鞭甩了过来,直接抽在了小布的身上。

    “胆敢辱骂指挥佥事大人,你小子不想活了?”

    拍马屁的人,从来都有很多。有众人的指指点点里,夏初七感觉到身边的人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就被马鞭给卷倒在了地上。她以为抽一鞭算完事了,可谁知道夏衍根本就没有收手的打算,又是一鞭子,狠狠的抽了过来,接着又一鞭。

    “啊……”

    小布在撕心裂肺的惨叫,浑身颤抖着,身体抖如筛糠。

    夏初七手心攥紧了,脚踏出去一步,手臂却被老孟给拽住了。

    她看向老孟,老孟冲她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有的时候,对于这种纨绔子弟来说,越是有人出头,他越是会觉得被挑战了权威,只会害了小布。

    她咬着下唇忍了下来,贱人,太渣了,总有一天得收拾了他。

    ……

    ……

    青州营房里,灯光如豆,小布趴在褥子上,一阵阵呻吟。

    “小齐,好痛,痛死了。”

    夏初七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谁让你多嘴的,活该!”

    “当官的……都不是东西……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听着他像个孩子似的哭泣,夏初七有些心疼他。十四岁的年纪,远离了家乡亲人,明明就是来行军打仗的,结果敌人还没有碰上,先被自己人给抽了一顿,他也真是可怜。

    “你啊,幸亏遇到我,可以少吃苦头。”

    夏初七叨叨着,拿出自己带来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瓷瓶来。

    “不要怕啊,我在你伤口上洒些盐,等痛麻木了就好了。”

    “啊”一声,小布惊恐的看着她。

    夏初七“噗嗤”一下,看着他煞白的脸。

    “逗你玩呢,还真信了?”

    “哦。”感觉到伤口上丝丝的凉意,小布愣了一下,才看着她说,“小齐,你怎的带了这么好的药?我总觉得你与我们不同,你家是做什么的?”

    小孩子都好奇,小布也不例外。实际上,战场上医疗吃紧,像他们这样的低等兵士,就算受伤了也不可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像他这样受了伤还能有金创药,自然是感激不尽的。

    夏初七低着头,白了他一眼,放下了小瓷瓶,洗了手回来替他拉起被子盖好,低低地笑,“我家是做药材生意的,你啊,享受的是王爷的待遇了。”

    “啊,王爷的待遇?”

    看着小布不解,夏初七呵呵一笑,也不多做解释。她在来之前,带了不少的好东西,自制“金创药”更是少不得的,这些原本都是她为赵樽准备的。如此给小布用了,想想她还有点儿心痛呢。

    小布受了伤,旗里的人都没有让他做事儿。

    夏初七受了老孟的命令照顾他,也没有出去做事。作为低等兵士,她不知道营里的任务和动向,只是在照顾小布的时候,听见外面一直很是喧闹,好像有辎重兵往前线拉了一些粮草军械过去,好像有抓到的俘虏和伤员被撤下来。但究竟怎么回事儿,她也无从去了解情况,只想快点儿赶到蓟州见到赵樽。只不过,不知道到时候赵樽会不会想砍了她。

    夜慢慢的深了。

    营地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天上的月亮还是高高挂着,好像根本就没有见到人间的惨状似的,散发着它莹莹的光芒。

    粮草辎重是大军的首要保护地,驻地的守卫尤其森严。

    临时搭建的茅厕在营地东边的角落里,可那里太多男人用过,夏初七实在受不得那味儿,更不像与这么多男人一起用茅厕,所以她宁愿去“野战”。偷偷从营房里摸出来,她正准备走远一点的草丛里去解决,突然看见营房门口的方面进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是敞篷的,押车的有好几个兵士,她好奇的擦眼一看,随即愣住了。马车上不是北狄战俘,也不是受伤的兵士,而是几个五花大绑的姑娘。

    距离有些远,营房里的灯光有些暗,她看不太清那些姑娘的长相,可衣着却非常的非常,不是中原人士的打扮,而是北狄人的装束。

    夏初七惊了一下,若有所悟。

    这是在战时,这些女人被押解回来会发生什么可以想象得到。她尿意没有了,慢吞吞地跟了过去,那辆马车接受了检查,直接被拉入了辎重营指使佥事大人的营账外面。

    “下来下来……”

    兵士们吆喝着,那几个姑娘被拖了下来。

    一个兵士进了营房,再回来时,他的身边儿,跟着夏衍的经历官。

    “挑一个长得好看的,送到指挥佥事的营帐里去。”

    “是,王经历。”

    “这个就不错嘛……”那兵士的话音刚落,王经历就看见了里面的一个女子,目光倏地亮了一下,手抬了起来,指向她,“就她了。”

    那姑娘穿了一件白色的狐裘,着装与其余几个姑娘有些不一样。可王经历话一说完,另外几个姑娘就生拉活拽地围了过来,把王经历指着的姑娘围了起来,嘴里低低的喊着夏初七听不明白的蒙族话,看肢体动作表现的意思,她们是要护着那个姑娘,请求他们放过她。很明显,那穿白狐裘的女子,应该是那些人的主子。

    “阿纳日……”

    一声清冽的喊声之后,那“白狐裘”阻止了那个跪地求情的小丫头,扒开众人走了出来,又对边上几个姑娘说了几句什么,这才高昂着下巴,不屑一顾地看着王经历,用生涩却又清晰的汉话说。

    “不要为难她们,我跟你走。”

    “棍叽……”“阿纳日”喊了一个类似的“棍叽”的发音,满脸惊恐的使劲儿摇着头,另外几个姑娘也在大呼小叫“棍叽”。可“棍叽”姑娘却没再有看她们,只是恨恨地瞪着王经历。

    “畜生!”

    王经历被她骂笑了,不想再与几个北狄女人客气,一把拽了那个“棍叽”姑娘在手里,然后不耐烦地转头吩咐兵士们把另外的几个姑娘看好。大概意思是说,这几个娘们儿长得都还不错,不要让人碰了,等到了蓟州,都给将军们送过去。

    夏初七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棍叽”这个发音在蒙语里,是“公主”的意思。但是她是一个军人,却是一个后世的军人,虽然之前有这样的预料,但却无数真正的想象在战争里,会这样牺牲女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往前跑了几步。

    “王经历——”

    王经历正想把“棍叽”拉入帐篷,闻声转过头来。

    “你是干什么的?大晚上的不睡觉,想挨军棍吗?”

    夏初七心里暗了句“败类”,嘴上却是挂着笑,“王经历,小人上茅房,嘿嘿,迷了路……”

    王经历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显然没有把她放在眼睛里,重重哼一声儿,自以为了解的回答她,“还不快回去睡觉,没见过漂亮女人啊?看着女人就走不动路了。”

    “没有没有,小的哪敢!”

    夏初七敷衍着,却见那个“棍叽”也看了过来。那是一个聪慧的蒙族女子,也许是凭着女人的敏感,她或许看出来了夏初七与他们的不一样,她大眼睛盯着她,目光里露出一种淡淡的哀求来,就像一只等待被宰的小动物,对生存的极切渴盼。

    那是一种人性的本能。

    夏初七心里微微一痛,又是拱着手嘿嘿一笑,展开眉头“讨好”的说,“王经历,小人是丁字旗的小齐。小人好像听说,大将军王不是下了军令吗?不能随便强奸妇女。”

    赵樽有没有颁布过这道军令,夏初七其实完全不知道。这话她只是随便猜着说的。在后世的时候,任何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出征之前,最高统帅应该都会有这样的要求。果然,听了她的话,那王参将面色一变,随即又挥了挥手。

    “去去去,你个小崽儿。不该管的事不要管,远点!”

    “王经历,这事要是大将军王知道……”

    “再多一句,军棍伺候……知道这什么地方吗?”

    想到今日小布无辜挨的鞭子,夏初七知道与这些人没有办法讲道理。可如今她人在青州,赵樽在蓟州。他远水救不了近火。按说她不该管这样的闲事,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这么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落入了夏衍的手里。

    “棍叽……棍叽……”

    阿纳日在大哭,可“棍叽”姑娘还是被王经历拉了下去。

    临走入营帐那一瞬,她还回头看了夏初七一眼。

    她什么也没有说,可她分明看见了那眼睛里写满的两个字。

    “救我。”

第119章 英勇的初七!

    夏初七站在夏衍的帐外,看着兵士们拖着另外的几个北狄姑娘下去了,脑子里却一直是“棍叽”那个凝视的眼神,只觉得从心脏凉到了肺叶。

    她不想管闲事,可她非常清楚,这不是赵樽的初衷。赵樽是个光明磊落的男人,他打战,要的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干,绝对不会容许他手底下的人强奸侮辱妇女,她相信这也是他的军队能够常胜的原因,作战纪律比什么都重要。

    可她该怎么办?

    如果她单纯的要救“棍叽”出去,她有的是办法,甚至弄死夏衍都不是难事。可问题在于,她不想“私放北狄俘虏”,那是在拆赵樽的台。她想做的,只是不想让她们受到这些男人的侮辱而已。

    “小齐,你干什么?回去!”

    背后传来老孟低沉的声音,她回头看去,那一眼有些狠。

    “老孟,你去找指挥使说说,快点……”

    凭着直觉,她认为夏常与夏衍性格不同,若说夏廷德的儿子们,她也就觉得夏常还像个人。而且在这辎重营中,夏衍再纨绔也得听夏衍的。可她的身份不方便见到夏常,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老孟的身上了。

    然而听了她的话,老孟却摇了摇头。

    “小齐你想得太天真了,他们是亲兄弟,胳膊肘儿会往外拐吗?你以为外面这么大的动静,指挥使他没听见?”

    一听这话,夏初七的心都凉了。

    是啊,连她撒个尿都能听见,夏常又如何会不知道?

    看着地上弯曲散落的麻绳,她觉得绳子像蛇一样缠入了她的心里。她实在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不管,把心一狠,她再顾不得老孟,飞快地撒开脚丫子就往火头帐跑去。

    她做了好些日子的火头兵,自然熟悉地方。在这个时间点,火头帐里没有人,她飞快地跑进去,提起一口黑锅,拿了一个锅铲子,又极快地抓了一把锅底灰,把自己的脸上都涂成了漆黑,再跑了出来,绕到各个营房后面,用锅铲子大声敲着锅底,捏着嗓子大喊。

    “兄弟们,都起来看啊,指使佥事奸淫妇女了!”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前线在打战在卖命,后方在享乐在淫人妻女,兄弟们,谁家没有妻儿老母,北狄女人也是人,指挥佥事强奸妇女,天理不容!”

    “兄弟们……快来看,快来瞧啊……”

    “平日吃香的喝辣的,指挥佥事就是个大王八!”

    在寂静的晚上敲锅底,那声音多响?

    一道道敲锅的声音和“煽风点火”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营,“咚咚咚”如同擂鼓。很快,巡逻兵急匆匆赶过来了,营帐里熄灭的火把又亮了起来,钻出了一个个打着哈欠的将士,重重的脚步声越来越多,一股脑朝夏衍的营帐围了过去。

    大晚上有人敢敲锅,本来就是稀罕事儿,不管是为了看热闹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家都不想错过这样的好戏。然而,戏唱到这里,夏初七却不能再唱下去。

    她得换一个角色继续演。

    飞快地丢掉黑锅,她绕过帐篷退了出去,洗了一把脸,又打着哈欠,像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跟着一群兵士们走着过去围观,顺便在人群里挑拨几句,说“大将军不是有严令吗?指挥佥事敢公然抗纪”之类的话。

    果然,夏常也来了。

    事情如果不闹大无所谓。在战时,发生这种事儿其实屡见不鲜。但如今不同,事情闹大了,有营中兄弟不服气,敲锅喊起来了,全营的兄弟都围过来看热闹了,如果夏常还当成不知道,那实在太过牵强了。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行。

    “老二,出来说话!”

    夏常披着外袍,在夏衍的营帐外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下,衣裳不整的夏衍就钻了出来,看到帐外拿着火把围观的将士,看到愤怒的大哥。他打个哈欠愣了一下,一双喝过酒的眼睛里,红潮还没有散退下,却是假装不懂的眯了眯,皱着眉头。

    “大哥,不,指挥使,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与他对视一眼,夏常目光有些着恼。

    “还装蒜?赶紧把人放出来!”

    搔了搔脑袋,夏衍看着这情形,就知道那个漂亮的小美人儿今天晚上是睡不成了。搓了搓手他有些舍不得,可看着夏常阴郁的面色,却不敢再多说什么,回头喊了一声“王经历”,很快,那个叫着“棍叽”的北狄姑娘就从帐里押了出来。

    “是很好看啊……怪不得……”

    有人看着灯光下的女人,嘴里啧啧有声。

    “棍叽”衣服稍稍有些凌乱,可看上去还没有遭到实质性的侵害,态度也依旧高傲。即便她落魄了,仍然像一只孔雀似的高高昂着她的下巴,那神态动作倒是让夏初七有些佩服。

    躺在兵士围拢的人群里,她假装自己只是旁观者,可却感觉到“棍叽”向她望了过来。视线在空中碰撞一秒,“棍叽”嘴皮动了动,没有出声儿,可夏初七自从上次与赵樽“钻研”过唇语之后,在这方面还真就有了些领悟。

    她分明看见“棍叽”嘴里说的是“谢谢”。

    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知道是她救了她。

    “来人啦,把她关押到马棚里去!”

    夏常紧皱的眉头还没有打开,冷冷看了夏衍一眼,下了命令。说完又转头看着围观的兵士,“大家都回去睡吧。我再强调一次纪律。战前动员时,大将军王有严令,战时需提高警惕,不许祸害百姓,不许虐待俘虏,不许奸淫妇女,不许胡作非为,不许私自离营,不许……”

    听他说了好多个“不许”,可夏初七却没有听见他要如何处置夏衍,心里有些不服气了。她站在人群中间,隔得有些远,这会儿又是晚上,她心知自己不怎么起眼,变着嗓子就咕哝了一句,却足以传入所有人的耳朵。

    “指挥佥事犯了纪律,指挥使要如何处置?”

    一石激起千层浪,战时“军心”何其重要?即便夏常是一个文人,也深知这一点。而且今天晚上的事闹大了,早晚得落到赵樽的耳朵里,赵樽向来又以治军严明著称,要是他包庇不处理,只怕到时候不仅他吃不了兜着走,夏衍受到的处罚只会更加严重。

    略略一考虑,夏常一横心,几乎是从嗓子眼里迸出几个字来。

    “把夏衍拉下去,二十军棍!”

    “大哥!”

    众人在指指点点,夏衍却当即就发了狠。在魏国公府,夏常是夏廷德的长子,向来有长兄风范,处处都很是维护弟弟。夏衍与他是一个老娘生的,老娘爱幼子,更加偏爱夏衍,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你竟然敢打我?”

    夏常皱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是我要打你,是军纪要打你。赶紧拉下去!”

    “是。”几个兵士得了令,走过去要拉夏衍。可夏衍却挣扎了起来,一边挣扎一边高声怒骂。

    “夏常,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比我早一点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吗?什么好事都被你占尽了,你世袭爵位,你以后是国公爷,我们兄弟几个啥都不是,如今老爹扶我一把,让我到营中谋个职,你就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打我个杀威棒是不是?”

    不得不说,这夏衍是一个没脑子的王八蛋。明显他哥在护着他,他却是一点不领情不说,反倒还在那里虚张声势的吼骂。要知道,这天高皇帝远的,他哥真要整治他,哪里轮得到他在那里张狂?

    远远地瞧着夏家兄弟“互咬”,夏初七的唇角弯起。

    “有意思啊。”

    “小齐……”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孟站在了她的身边,压着嗓子低低训示了一句,“你胆子也太大了。今天晚上的事,要是一个不小心,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人正不怕影子歪,我又没有干什么坏事,哪能那么容易死?”她哧哧笑着,指了指远处营房门上随风飘摆的旗幡,低低说,“我只是不想他丢了大将军王的人。老孟,你得知道,这是大将军王的军队,下头的人做的烂事,北狄人都会算在大将军王的头上。到时候,给他扣一顶‘奸淫妇女’的帽子,不是损害他的声誉吗?”

    她说得很严肃,可是在老孟看来,她的语气很是怪异。

    对于他们来说,“大将军王”这个称呼,也不过只是一个称呼下的虚拟人物而已。除了校场上远远见过一面,他们这种兵永远也触不到赵樽的人。

    说白了,他们当兵无非也只是为了那一份军饷,为了养家糊口,自然不理解她嘴里说的荣誉啊名声啊什么的,更加不能理解——大将军王被扣上“奸淫妇女”的帽子,与他一个小兵有多大的关系。

    “回去睡吧,明早还要起来做饭。”

    “哦……”夏初七瞥了下嘴巴,“老孟,旗长,多谢你……”

    她谢的自然是老孟替她保守了“敲锅震狗”的秘密,可想到明天早上起床“做饭”,她却有些头大。营中的早餐都开得极早,做火头兵的起得就更早,老孟以为是对她的维护,可他却不知道,她宁愿去对付那些军械火器也不愿意面对馒头烙饼和稀饭。

    两个人随着四散的人群往营帐走,突然传见一声低喊。

    “孟老六!”

    夏初七心里一惊,与老孟同时站住,回头一看,只见是夏常身边儿的一个校尉。平常夏初七见到他都躲边儿,这回没得躲了,心里有点儿紧张,只能微微垂下了头去。

    老孟点头哈腰,“张校尉……有什么吩咐?”

    张校尉看了一眼夏初七,然后视线才落在了老孟的身上。

    “指挥使要见他。”

    被他那一眼剜得,夏初七指尖儿微微一捏。与老孟对视了一眼,心里有些歉疚。按理来说刚才那么多人,夏常是不可能发现他的才对,可瞧这情形,他或者没有认出她就是“楚七”或者“景宜郡主”,有可能却是知道是她在煽风点火了。

    她心里有点担心,可老孟是个老兵了,见的事情和生死都多了,表面上看唯唯诺诺,实际上却是一个极为淡然的人。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就跟着张校尉去了。

    ……

    ……

    这天晚上老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夏初七不知道,因为她睡过去了。而救了那个“棍叽”姑娘,她也没有想过今后与她还会有什么后续。说白了,彼此是敌人,她帮她,除了身为女人不愿意看着女人被侮辱之外,确实有一点想要维护赵樽军纪的意思。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昨晚上老孟去见了夏常之后,还接了一个任务回来。夏常命令他们这个小旗的人押送那五个姑娘去三十里外的益都,然后再归队。

    益都是青州府的府治,也就是知府衙门所在地。

    夏常认为,辎重营要跟上行军的步伐,继续北上,路上带着几个北狄女人不太方便。而且那几个女人长得都不错,这营中都是老爷们儿,背境离乡的,平时见不上女人,一个个饿得跟狼似的,天天双眼放光的盯着鲜肉,也不利于稳定军心。所以他就出了这么一招,先把几个北狄女人押解到益都大牢,再等待处理。

    私心里,夏初七是不愿意去的。

    今天军队就要开拔了,她想去跟着大部队直接去蓟州,找赵樽。天天在辎重营里做伙头兵实在太屈才了。可军人就得听军令,她不想为了这点儿小事去与夏常理论。在没有见到赵樽之前,她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怕说出来,得吓死个人。

    押送的是几个女人,负责押送的人派得不多,就她这个小旗的十个人,包括昨儿挨了鞭打的小布也没有逃过命令,跟着大家伙出了营房,一路浩浩荡荡地往益都去。

    青州是大禹治水时划分的“古九州”之一,自古以来就是战略要塞,控制着中原往胶东的交通要道。其南为沂蒙山区,其北为鲁北平原。所以,青州作为咽喉地带,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当然,青州给夏初七最深的印象,是陈大牛的老家。

    一路行去,仍然与前几天一样,随处可见拖家带口南逃的老百姓,她一时好奇拦住几个人问了问,从他们的嘴里知道,北边打得很厉害,他们都呆不下去了,加之这些年连年战乱,就想去南边找个安生的地方落户。

    听说打得厉害,又听了他们描述那惨状,夏初七心里紧张了。

    她为赵樽担心。

    众人押着几个女人,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时辰。

    昨儿晚上下了一夜的小雨,路虽然不算太崎岖,可路湿,又弯弯绕绕,车轮就有些打滑。他们在轮子上绑了稻草,行走的速度也不算太快。

    “绕过了这座山,很快就到益都了。”

    老孟是小旗长,也是这些人里最大的头头,他为人向来和善,一路行来,大家边走边聊,气氛很是松缓。他们是后勤兵,身上没有重甲,黑皮几个人都脱了轻甲,还把上衣脱下来绑在了腰上,光着膀子大声儿说笑。

    不得不说,比起前方浴血沙场的将士来,这后勤兵的日子真是好过了许多。夏初七想,大概这也是二鬼把她安排在这里的原因了。

    她正想着,听见黑皮在骂,“你在磨蹭什么?”

    “我累了,要喝水。”

    低低说话的人是“棍叽”,她和几个北狄女人都被反绑了双手。这一路走来,估计也是有些疲乏,她开始不配合了,在马车上蹭来蹭去。

    听着黑皮在那儿吆喝,夏初七没有理会,就着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雾水,看了看两边的青山,又望向了前方绵延的道路,突地,她眉头皱了一下,就跳下车去,往前走了几步,低下头来,看着泥地上的马蹄印子,眯了眯眼睛。

    “老孟……”

    她爬上车去,坐在老孟的身边,压低了嗓子。

    “不对劲呀。”

    老孟回过头来,“怎么了?”

    夏初七眉头仍是皱着,想了想,看向几个比土匪高端不了多少的“战友”,声音低沉了下来,“大家伙儿穿好衣服,把家伙都看牢实了。这地上好多马蹄印,我寻思不太正常。”

    哈哈一笑,黑皮咧着嘴看他,“小齐,瞧你这怂样儿,第一回上战场吧?这是往益都的官道,有马蹄印怎么了?再说,青州在咱大晏的治下,大将军王就顶在前面,定安侯也在大同府,这整个一线都是咱的人,你以为那北狄鞑子,还能打到青州来?”

    看到他眼神里的轻视,夏初七抿住了嘴巴。虽然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看了看“棍叽”,她还是忍不住担心,迟疑一下,她还是又多了一句嘴。

    “我觉着,大家还是提高警惕些好。”

    “他奶奶的,你还没完了是吧,真当自己是颗菜了?”说话的人姓马,大家都习惯叫他“马脸”。这个人脾气不太好,说话很是犯冲,“小齐,昨晚上要不是你在里面煽风点火,让指挥使打了指挥佥事二十军棍,他会把气都撒到咱的头上来吗?跟着大部队走,咱那用受这份罪?老子宁愿去押粮草火器,也不愿意押这些娘们儿,能看不能吃……”

    说到这里,“马脸”眼睛眯了眯,看向了马车上的几个眉清目秀的妇人,语气里有些淫邪之意,“兄弟们,这路难走,咱哥几个把这好端端的娘们儿送到益都去,岂不是便宜了青州府那些人?不如咱一人分一个,就在这儿把事办了。我看啊,这个最漂亮的,就给老孟了,至于小齐和小布嘛,毛都没有长齐,就在边上看着哥哥们玩……”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着,另外几个人也大声笑着起哄。

    “马脸说得对,咱哥几个累死累活的,凭什么啊?反正是北狄鞑子,不干白不干……”

    听着几个男人瞎咧咧,夏初七冷冷瞄了过去。

    “你们忘了昨晚上指挥佥事都挨打了?胆儿不小。”

    “那是在营房里,这荒郊野外的,谁能知道?”

    “哈哈,马脸说得对!”

    “老孟,我看行,就算不干,摸摸总成吧?”

    几个人说得热火朝天,可除了那个“棍叽”,其余几个姑娘都听不懂。但是看着他们边说边投射过来的目光,大抵也都猜到了,纷纷看着“棍叽”露出惊恐的神色来,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那个“棍叽”又安抚了她们几句,看下去脸上有不安,但情绪却还平静。

    “啊……”

    突然一个北狄女人叫了起来,接着便是马脸的嘿嘿大笑。

    “屁股不错,腰也不错,军爷再试试……”

    他邪笑一声,手又伸了出去,那姑娘手被绑着,只能歪着身子躲开,乐得几个爷们儿又大笑起来。“棍叽”双目一瞪,用生涩的汉话骂了一句“王八羔子”就拦了过去,马脸看到“棍叽”,眼睛一亮,放弃了那个女人,就要过去捏她。夏初七心里一紧,喊了一句“马大哥”,阻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老孟低吼了一声。

    “胡闹什么?都他娘的住手!”

    马脸舔了舔嘴巴,干笑了两声,手指来回搓着,有些不服气的看着老孟,“老孟,这些都他娘的是北狄人,北狄人抓到我大晏的妇女,他们会客气吗?他们不照样奸淫掳掠?凭啥咱们就得厚待这些贱人?去,依我说,让北狄人干是干,咱干不也是干?”

    老孟啐了一口,“你他娘嫌命太长了,你就干!”

    马脸乐了,“你不告发我?”

    “得了!把你那玩意儿管好。”

    “老孟啊,你这是年纪大了,不行了吧?”说罢,马脸往前凑了一下,做了一个极猥琐的动作,惹得边上几个汉子哈哈大笑,有一个叫朱二的还往他那地儿弹了一下,笑着调侃,“老孟,你看马脸他撑着旗杆也不好过,你就成全了他吧?”

    老孟瞪了他一眼,气咻咻的一吼。

    “干你娘的,老子是小旗,还是你们是?老子的话都不听了是吧?赶紧的,把衣服穿好,心思都收回来,到了益都交了差,赶上大部队。”

    老孟到底是小旗,他这生气骂了人,刚才被姑娘们给撩得心急火燎的几个汉子也都歇了火,嘴里吭哧几句也都不敢再说了。

    夏初七向老孟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看着仰天山的风景,心里的忐忑并没有落下去。她是一个直觉很准的人,多年的特种兵生涯,虽然没有太多的战场经历,却知道大意是人的天敌。而且她总感觉“棍叽”的身份不一般。她要是没了,北狄人会不会善罢甘休……

    “嗖——”

    一声风般的疾声突然从树林里传了过来,马匹纷纷中箭,“嘶”声叫着挣扎倒地,夏初七心里一惊,“唰”的拨出刀来,又听见“啊”的一声,马脸身体中箭,倒了下去,身上的血直往外溢。

    很快,在一阵人与树叶的摩擦声里,二十来个黑衣蒙面的人速度极快地从树林里蹿了出来,不是北狄人打扮,可嘴里操着的汉话却很是生涩,大声吼着奔近。

    “不许动,留下马车和女人——”

    丁字旗的人都没有料到树林里头藏了人,马脸当场被射死了,黑皮一个踉跄,差点儿栽下了马车。在这个小旗里,好几个都是头一回上战场的人,生生吓得煞白了脸,小布更是直接惊声大叫起来。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一个人像是反应过来了。

    “他们不是匪,是北狄鞑子。是鞑子!”

    北狄人向来以凶悍闻名,传闻不仅杀人饮血还会生吃人肉。听见这惊恐的喊声,看着越来越近的二十几个黑衣人,两个胆小的兵士丢下腰刀,喊了一声“娘啊,快跑”,就往反方向跑去。小布拽了一把夏初七,红着眼睛,“小齐,跑啊!”

    “跑什么?回来!”老孟气得大声嘶吼。

    可小布眼看同伴跑远了,第一次见到死人的他,颤抖着身体也不管夏初七了,跟着那两个人就跑远了。北狄人显然不想大张旗鼓的杀人,他们握紧了钢刀,弓弩对准了马车上剩下来的人,语气更为狰狞恐怖。

    “还不滚的,通通杀掉。”

    冷哼了一声,老孟抽出腰刀挡在了面前。

    “狗娘养的鞑子,来啊!老子不怕你们。”

    夏初七紧着腰刀,一直未动声色,到现在她看出来了,果然这些人是为了救人而来,所以才不敢冒犯出手,伤了他们的人。以少打多,很明显的劣势,与他们硬碰硬的纯粹是傻蛋儿。

    目光微微一斜,她看着“棍叽”要往车下跳,哼一声,一个“饿虎扑食”,极快地勒住了她的脖子,顺便往她肚子上狠踹了一脚。没有想到,那“棍叽”也是一个狠角儿,挨了她一脚,竟然还有还手的能力,手被绑住,身子迅速一个侧倒,就想要滚开去。

    “老子小瞧你了!”

    夏初七没有放开她的身体,咬牙骂了一声,身随刀下,往她身上倒了过去。不要脸的打法她有的是,她打架从来不讲究什么套路,整个人直接砸在了“棍叽”的身上,重重倒地,“棍叽”痛呼了一声,她却紧紧抱住她滚了一圈儿,用她的身子挡在面前,腰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小美人儿,再他娘的动一下,哥这刀子可不长眼。”

    “棍叽——”

    好些人大声尖呼了起来。

    夏初七得意地挑眉。果然,“棍叽”才是他们的目标。

    特种兵是干嘛的?就是干这种事儿的。擒贼先擒王,与那些人打架有个屁用,只要抓住了“棍叽”,他们再多人都得投鼠忌器。与她猜测的一样,她拽紧了“棍叽”,那二十几个北狄人都生生收住了手。

    “放了她,我们饶你们不死!”

    夏初七嘴里“嘿嘿”笑了笑,使着吃奶的劲勒紧了“棍叽”,眼神儿轻佻的看了过去,一个一个字说得极狠,也极快。

    “少他娘的唬我,你们,全部放下武器,老子数三声。只要还有一个人不放武器,老子就一刀捅死这女人,说到做到。”

    “包鲁会……包鲁会……”

    “棍叽”被她勒在地上,有些抓狂了,一双被捆着的手挖进了地上的泥里,也像是在发狠地命令那些北狄人“不要”。夏初七不懂什么是“包鲁会”,低低笑了一声,刀把砸在她头上。

    “包鲁会,包你娘!包啥都没有用。赶紧的,一,二……”

    北狄人里有一个领头的男人,他率先丢下了刀。

    “都放下武器——”

    在兵器落地的“铿铿”声里,夏初七勒着“棍叽”被气得一鼓一鼓的胸脯,哧哧笑着,火气却没有消,更没有就这样完事的意思。

    “做得很好,现在你们把衣服都脱了。还有,裤子也脱了,只准留一条裤钗子。不对不对,裤钗子也不许留,谁知道有没有暗器,全部脱光光,脱光……快点!”

    她是个无赖,一般人干不出来的事儿,她都干得出来。显然北狄人没有想到,也心有不甘,可却存有侥幸心理,只要他们的“棍叽”没事儿,不要说“脱光光”,就算要他们的小命也得照办。

    然而,“脱光光”根本就不是夏初七的终极目的。

    抱着“棍叽”,她笑眯眯地看着面前一圈光屁屁的男人,稍稍审视了一下他们大小不一的鸟儿,开始冷冷的命令。

    “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个人捆另外一个人,都给老子捆牢了。谁也不许跑,敢捆得不牢实,谁敢不老实上前一步,老子就要了这个女人的命。”

    这个命令来得太狠,北狄人不想从命。一旦捆住了就真的没有翻盘的机会了。可夏初七哪会不了解他们的心思?真就不客气,锋利的刀子往下一压,“棍叽”白生生的脖子上就流出一抹鲜血来,吃痛的尖呼了一声。

    “痛吧?啧啧,细皮嫩肉的,可惜了!”

    夏初七随口笑着,就像压根儿没有看见血似的,唇角全是冷意。

    “各位,不要以为老子在开玩笑,更不要在老子面前玩什么花样儿。老子杀人的时候,你们还在尿裤裆呢。快点儿!捆!”

    滑稽的场面出现了,一场原本凶险的战役就这样平息了。北狄人实在投鼠忌器,为了他们的公主,不敢不听她的话,明明是来营救人的,结果全部成了夏初七的盘中餐。这一幕,气得“棍叽”红了眼圈儿,盯着夏初七的脸,一字一顿的吼。

    “你也是个王八羔子。”

    “丫丫个呸!你还敢骂老子?”夏初七捏了捏她的脸,邪邪一笑,特爷们儿的揶揄她:“昨晚上要不是老子救你,你都被人给上了,还有机会在这儿叫?”

    听了这话,“棍叽”脸上臊了臊,突然低低说了一句“敖思乐的拉”,眼圈儿更红了。说完想想她听不懂,“棍叽”瞪着她,又放小了声音翻译,“对不起。”

    “不必,反正我也不是诚心帮你。”

    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棍叽闭上了眼睛,又说了一句。

    “我是乌仁潇潇,你记住我。”

    ……

    ……

    洪泰二十五年四月三十,北征大军迎来又一个巨大的胜利。

    两日前,由赵樽带领的东路大军从蓟州进发北上,一路势如破竹,逐一收复了永平府的失地滦州、迁安、抚宁、昌黎、乐亭、临榆、卢龙等几个城镇。

    永平府原本的军队,基本为陶经武所率。这些兵士本来就是晏军出身,一听说是晋王殿下带兵打过来了,纷纷不战而降,大开城门方便晏军进入。所以,收复永平府的失地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有力的抵抗,不过一天两夜的时间,东路北伐军就在赵樽的带领下,占据了整个永平府,主帅陶经武带着亲信残部逃往了广宁。

    另外一边,北伐西路大军在定安侯陈大牛的带领下,到达大同府,就拉开了西路战线,北狄人两面作战,混乱之下,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陈大牛用十万人之数,以少胜多,突袭了开平大营,打得北狄十五万人溃不成军。

    开平是前朝的上都,也是北狄看重的兵家要地,左右夹击,东西两线拉锯作战实在很是困难,纵然北狄太子哈萨尔天纵英才,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后人,仍是施展不开,匆匆率部北迁,驻扎在滦河之北的大宁,以燕山山脉喜峰口为屏,和北伐晏军隔着滦河两两相望,拉开了决战的阵势。

    这个时候,有人建议陈大牛痛打落水狗,继续渡过滦河,北进追击哈萨尔,可陈大牛却是停了下来,驻营在开平府外三十里地,等待赵樽的进一步指示。

    夜已深,永平府城郊的晏军大营。

    赵樽神色严肃地看着面前的一堆沙盘,冷着脸一动不动。他的旁边,包括元祐在内的几个副将和参将,纷纷静静而立。他不说话,大家也都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一名姓刘的参将才忍不住了,低低提醒了一句。

    “殿下,接下来怎么布置?陈将军的人还在帐外候命。”

    赵樽静静地坐着,视线落在面前的沙盘上,眉目间的冷厉神色,与他盔甲上的尘土混合着,在灯光下,散发着一种清冷又诡秘的光泽。蹙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他才揉着额头吩咐。

    “告诉定安侯,在开平合师,准备渡滦河,决战大宁。”

    “是!”

    传令兵得令,很快下去了。

    刘参将松了一口气,随口说道,“陛下果然没有看错,定安侯果然擅长打攻坚战。我们在蓟州打陶经武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跟捏嫩豆腐似的,他在开平与哈萨尔那一战,十万人对十五万人,那边儿还都是骑兵,不得不说,定安侯打得真漂亮。”

    有人起了头,就有人接下去。

    “是啊,这一场战打下来,定安侯成为一等一的大晏名将,无可争议啊。”

    几个人议论纷纷,元祐只听着,偶尔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赵樽更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点儿声音都没有。

    实际上,洪泰帝当初制定战略计划,派赵樽打东线,从蓟州直取永平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想到了,陶经武的部队遇到赵樽就一个字——降。而真正难打的是开平的北狄太子哈萨尔。名义上虽叫着“包抄”,其实陈大牛的西线战场,哈萨尔才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计划。

    赵樽轻易拿下陶经武,同时也牵制了哈萨尔。如果没有赵樽的牵制,陈大牛以十万之众要打哈萨尔的十五万骑兵,就算最终取得战争的胜利,也不可能会有那么顺利。有了赵樽,再加上陈大牛本身的优势就是进攻,这一场确实是赢得漂亮。刘参将也说得对,从这一战开始,在“大晏名将谱”上,陈大牛的排名可以直逼赵樽了。

    洪泰帝要栽培陈大牛,为赵绵泽拉拢势力,有目同睹。

    一步棋子接一步棋子,前方在流血,后方满满的全是算计。

    大家都明白,可有些事儿,却不方便在场面上说,只能隔靴搔痒的点拔几句。可见他们越说越多,赵樽却淡淡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去。

    显然他并不想听这些,几位将军心里叹息,可看了他的脸色,也只能纷纷施礼退了下去。只有元祐一个人留了下来,脱了外面的盔甲,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凳子上,与他一起陷入了安静之中。

    一阵夜风吹来,撩开了帐篷的帘子,卷起了桌案上的几张军函。可赵樽却像是没有感觉到,视线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沙盘,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沙盘上那个波澜壮阔的北征战场上。

    元祐叹了一句,“陛下这一手玩得漂亮。”

    赵樽面色淡然,“乐得清闲还不好?”

    元祐笑了,“屁话,能清闲吗?大宁才是硬骨头,哈萨尔那人奸猾着呢,他在滦河之北,战争就远远没有结束,只有等到提了他的人头,恐怕才能真正清闲一段日子。”

    赵樽看了他一眼,“知道就好。”

    “报——”

    正在这时,外面又有人来了。那是赵樽派驻在各大营中的斥侯兵。斥侯大晚上的入营,自然是有紧急的军情奏报。赵樽没有迟疑,宣了人进来,那人身着盔甲,不便跪地,只拱手施礼。

    “殿下,辎重营出事了。”

    挑了下眉头,赵樽看向他,“说。”

    斥侯很快就将辎重营里夏衍想要奸淫妇女,有人敲锅请愿,然后夏常责罚了夏衍二十军棍,接着又将北狄女人送往益都,可是在路上碰见了北狄人劫持,有三名兵士吓得逃窜了,却有一名刚入行伍的火头兵英勇对敌,以一人之力生擒了北狄二十人,如今那些人全部扣押在青州大牢。

    “阿唷,很厉害啊。”

    听了“那个小兵”的光辉事迹,赵樽还没有做出反应,元祐却是惊叹地竖了一下大拇指,“天禄,这样的人才做伙头兵太浪费了,得重用。”

    赵樽表情没有变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迟疑了良久,眉头才微微一皱,“去查一下,那些人什么来头。还有,传令下去,逃兵务必抓回来。”

    “是。”

    “另外通知夏常,辎重营马上拔营,开平会合。”

    “是。”

    斥侯领命下去了,赵樽却是揉了一下额头,看向元祐。

    “京师一直有没有消息?”

    知道他问的是谁,元祐目光有些躲闪,本来不想说,可见赵樽目光越来越冷,心知瞒不下去了,又咳嗽了一下,才压着嗓子小意道:“天禄,这些天来你连日作战,我怕你承受不住,有个事儿就一直瞒着你。”

    赵樽目光一冷,“什么事?”

    元祐不太敢面对他的目光,摸了摸鼻子,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来,慢腾腾从桌面上挪到他的面前,“京师传来的,那天……被我给扣下来了。说是我表妹她……得了痘疮。”

    ------题外话------

    对不住了,这些天更晚了,过了这一阵,我调整过来……

第120章

    天花这样的病症意味着什么,元祐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先前他瞒着赵樽也是为了不让他分手。如今说出来,他也做好了挨一顿胖揍的准备。可他身子都绷紧了,赵樽仍是淡淡地看着那两封信,看完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动声色了良久,视线才倏地转到他的脸上,冷沉了声音。

    “叫他回来!”

    “谁?”冷不丁被吼,元祐吓得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蹦”起来。

    “斥侯。”

    “行,你等着。”

    看到他漆黑的面色和凉入骨髓的眼神儿,元祐太了解了,这个时候半分都不敢逆着他,转头就奔出了主帅营帐。不一会儿,那个先前才被赵樽叫走的斥侯兵又回来了,紧张地立在赵樽面前。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你把那个火头兵的事,再与本王说说。”赵樽面色冷硬,视线在烛火下摇曳着一种诡秘的光芒。只瞅一眼,在灯火“噼啪”的跳动声中,斥侯兵心里便生出了恐惧。

    他不知道晋王殿下到底要听什么样的,也不敢再多问一句。可实际上他了解的情况也并不多,仔细想了想之前禀报的有没有漏掉的,就能挑着“稀奇”的事说了。

    “属下想起来了,听说那个火头兵在抓到那北狄人的时候,让他们都脱光了衣服,是自己捆了自己,走道去的益都……”说到这里,那斥候兵自己也有些忍不住想笑,呵了一声,才接了下去。

    “听说那情况甚是怪异,一群赤条条的汉子反捆着手走在官道上,惹得那些为了避战的老百姓都纷纷出门来看,可那些北狄人还真就那样走入了青州府衙。”

    “那人长什么样?”

    “属下不知。”

    看着懵懂不解的斥候兵,赵樽眉头又是一皱,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起了一个人来。听了那个“火头兵”骂夏衍的话,还有他做的那些事儿。他实在想不出来除了阿七,还会有谁会这么干。

    冷厉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只沉默了一下,一双幽暗的眸光里又浮上了一层寒意,拳头紧捏了一下,才压着火气,淡淡地问,“如今他人在哪?”

    被他目光一剜,斥候兵肩膀颤了一下。

    “回殿下,那个小旗一共十个人,当场死掉了一个,逃跑了三个,还剩下六人,他们把北狄俘虏交给了青州知府就离开了。接下来的事属下还不知情,应该是去追辎重营的大军了。”

    赵樽沉思了片刻,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了。元祐坐在他边上,挑着眉头,看着他深沉如墨的脸,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要不然天禄也不会变得这样神神叨叨。

    “天禄,难不成……你是想要重用那火头兵?”

    冷冷扫了他一眼,赵樽斜斜倚回了椅子上,揉着额头考虑了良久,才低低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的说:“我怀疑,她是阿七。”

    “啊?!”元祐张大了嘴巴,都忘记了合拢。看了赵樽好一会儿,他回过神儿来,仔细一琢磨,又惊又喜地笑了开来。惊的是阿七竟然那么大的胆子,敢干出这等瞒天过海的事来,喜的是她没有得“痘疮”,那就是生命无忧了。

    “我这表妹,也真能啊。天禄你没有发现吗?她与旁的女子真是不一样。她似乎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皇权地位这些东西对于她来说就是个屁,她做事的目的,就一个,得看她姑奶奶高兴不高兴……”

    说着说着,他瞄了一眼赵樽黑沉沉的脸,又低笑了一声,“要不是你先看中了他,我非得把她弄到手不说。奶奶的,为了这样的姑娘,就算让我放弃一片森林也是值得的……”

    “滚蛋!”赵樽瞪他一眼,“你放弃了一片森林,可你的森林边上还栽有一片树林。”

    “哈哈,你太了解我了。小爷我还真就不是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整片森林的男人,那是傻蛋干的事儿。”元祐哼哼唧唧的笑着,看着赵樽似有所思的表情,又疑惑的叹。

    “啧啧,你说我这表妹啊,怎就这么能折腾呢?哎!”

    赵樽没有回答,似是突然琢磨明白了什么,低低喊了一声。

    “陈景!”

    陈景总是跟在他的身边,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王府,只要喊上一声,保证数不到“五”,他就会出现。果然,他话音刚落,外头就响起一阵脚步声,营帐的帘子撩开了,陈景黑色的锦靴踏入帐中,身上的铠甲和铁丁发出清脆的响声来,一拱手抱拳,便是单膝一磕。

    “殿下!”

    拿起桌上的茶盏,赵樽喝了一口,又淡淡地搁在桌上,那阴郁冷闷的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无奈。可卸去了身上的冷冽,在他向陈景说到那个女人的名字时,原本锐利的眸子里,生生牵出一抹柔和来。

    “找到她,你亲自送她回京师。”

    陈景抬头看了一眼尊贵冷傲的十九爷,正准备答应,却分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叫着“想念”的情绪。顿了一下,他踌躇着说:“殿下,郡主她不会听属下的话……不如就让属下把她带过来吧。”

    “不行!”

    赵樽俊脸一沉,言辞间几乎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此去开平,与北狄的战争刚刚打响,留一个女人在军中像什么话?再且,越往北,越是凶险,怎好让她涉险?”

    “是。”

    再一次拱手,陈景看着他缓缓别开的脸,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在说,径直退了下去。心里却是又叹息又奇怪。多少年了,人人都说晋王殿下冷漠无情,包括陈景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考虑这许多了?

    不仅陈景搞不懂,元祐也有很多事不懂。

    坐在椅子上,他瞄着赵樽,修长的指节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在扶手上。

    “天禄,你也真是的。她人好不容易来了,你又干嘛巴巴把她带回去?我那神机营里正需要她呢。对了,上次按她说的办法改良的一批新式火铳,这次咱们打永宁的时候,威力你都见到了吧?她这样的人才,哪一点也不比男人差,你就不能为了咱晏军的长远发展考虑一下,不要因为她是女人,就浪费栋梁之才?”

    赵樽黑眸沉沉地看着他,看了许久。那眸子里的神色凉得给了元祐一种他想要掐死自个儿的错觉。当然,他不会真的掐死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

    “在我眼中,她只是我的女人。”

    元祐眉梢微微一挑,与他冷冷的目光对视着,无法理解他的逻辑。在他看来,能用的人才就可以用,这根本就不无关乎夏初七是不是女人的问题,也不能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冲突。

    当然,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当一个男人真正想要保护一个女人的时候,其他的一切都是虚的,他只会在意她安不安好,尤其是战场这种福祸难料的地方,男人是不愿意自己的女人一同承担风险的。可是世事难料,等有一天他终于悟了的时候,那漫长的追妻路,却让他看不到尽头,恼恨得不仅想要砍森林除树林,连抹脖子的心思都有了。

    话说回来,元祐见他一脸“执迷不悟”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没好把心里那些想法说出来,只是摊了摊手,表示了鄙视。

    “反正我是不懂你了。天禄,你没有发现吗?自从在清岗县遇到了我表妹,你这脑子就不好使了,一日不如一日。啧啧,有时候我就在想,这到底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天禄了?”

    赵樽看着他,冷哼一声,“你想知道为什么?”

    元祐眉梢一挑,笑弯了眼,身子前倾了过去,“为什么?说来听听,小爷我真是好奇死了?”

    赵樽唇角微微一掀,迟疑一下,才剜过去。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对了,便能知道真正的答案。”

    “什么问题?”

    “一加一,什么时候才可能等于三?”

    元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还以为是什么高深的问题呢,没有想到他向来严肃古板的十九叔居然问了这么一个幼稚的问题。想了想,他若有所悟地生出了一些猥琐的心思,举起修长的两只手来,两个大拇指对着绕了绕,皮笑肉不肉地说,“我懂了,哈哈。床上呗,只有在床上,一加一才可能等于三。怪不得啊……原本是这样?果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犹其高谈阔论着,赵樽却冷冷睨着他,抬手伸向领口的盘扣,面不改色,声音平淡如水。

    “错了。只有遇到你这种笨蛋的时候,一加一才会想出三来。”

    故意整治他呢?元祐漂亮的丹凤眼停住了,死死盯在赵樽的脸上,思考了一下才摸了摸下巴,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里,全是纠结的光芒。

    “天禄,你跟我表妹学坏了。”

    “本王一直很坏。”

    “呃……”元祐抿了抿嘴巴,看着他无波无澜,很难和“很坏”联系起来的脸孔,弯了弯唇角,“好吧,你很坏。”

    ……

    ……

    蓟州城。

    硝烟散尽了,可原有的繁华还是没有恢复。一个受过战火洗礼的地方,再怎么安定,也不复以前的车水马龙和商铺林立的盛世画卷了。这里被北狄人统治了近两多月,老百姓休养生息还得一些日子才能缓过劲儿来。

    连续好些天的赶路,丁字旗剩下来的六个人走在清清冷冷的大街上,都有些垂头丧气。他们的马匹在仰天山的时候,被北狄人给射死了,一路过来追着大部队的脚步,虽然尽了全力,可两条腿的哪里有四条腿的走得快?

    如今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到了蓟州地界,一打听才知道永平失地收复了,辎重营两日前已经开拔,前往开平了。而赵樽的队伍也会前往开平与陈大牛合师,准备渡滦河攻打大宁。

    六个人又饥又渴又累,几天下来,都不像来打战的军人了,风尘仆仆的样子,比那些南来逃难的流民强不了多少。

    “老孟,咱们难不成真的要走到开平去?”黑皮抬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咧着一口的黑牙,有气无力地问。

    老孟看了他一眼,“不走到开平去,老子背你去?”

    黑皮呲了呲牙,叹着气拿手扇风,“这马脸死了,小布他们三个又跑了,我看咱几个估计也被营里给除名了。老孟,你说咱回去不会被指挥使当成逃兵处理吧?”

    “你当都像你一样傻?”

    “好好好,我傻我傻。”黑皮嗤了一声,“可我觉着吧,只有傻子才会去追大部队。你说咱慢点走,谁又知道?”

    “这还不慢?怎样才叫慢?”

    “你看这天儿都黑了,不如今儿晚上,咱先找个客栈歇歇脚?”

    “歇个卵!”老孟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再歇一晚,黄花菜都凉了。我估摸着啊,咱再赶两三天的路程就能追上大部队了。辎重营走不快。”

    听着几个人的争论声,夏初七低着头,看着路,沉默了一会儿,突地转过脸来打断了他们的话,“老孟,我也觉得应该歇一晚。兄弟们都累了,找个客栈,好好睡一觉,洗个澡,明儿再搞几匹马,咱们骑马上开平。”

    这男人之间交往与女人不同,越是狠的人,越是能得到别人的尊重。自从仰天山那一“战”开始,这丁字旗的几个人对夏初七就另眼相看了,个个都佩服她是条“汉子”,如此一来,她在丁字旗里的地位也就非同凡响,就连老孟也敬重她。

    可听到她说要弄马,老孟却是倒抽了一口气。

    “小齐,咱身上可没多少银子,怎么搞得到马?”

    要说在非战时还好一点,如今是在战时,又是在战区,马匹这样的东西,好多都被官府征用去了,是稀罕物件儿,蓟州虽然是一个大镇,可一次性要搞到六匹马,就算有银子也极是不易。更何况他们根本没多少银子。

    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胳膊肘儿,夏初七叹了一口气。

    “放心,我自有办法。”

    “咱可不能去抢啊?”

    看着老孟一脸紧张的样子,夏初七咧了咧嘴。

    “不抢。我去骗——”

    说罢她也不管他们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径直走在了前面,挑了城郊一间价格便宜的简陋客栈住了下来。几个人身上带的银子都不多,住不起好的客栈,也不敢要多了房间。

    原本按老孟的意思,此去开平还远得很,能节约就节约,六个人要一个房间挤一挤就行了。可夏初七打死都不与他们住在一起,非得自己花钱单独要了一间。看她实在坚持,老孟也没有办法,他们五个挤在了楼下的通间,愣是把楼上的一个单间给了她。

    匆匆吃过晚饭回了屋子,夏初七关上房门,长松了一口气。

    丫丫呸啊!一个多月不洗澡,是什么感觉?

    她抬起手臂嗅了嗅,感觉自个儿身上都有“馊”味儿了。连她自己都嫌弃自己,要是这个样子见到赵樽,那还不得熏死了他?这一个多月来,别人都在大澡堂里挤着洗,可她是一个女的,哪里敢去?最多只能趁着夜深人静打一桶水擦擦身子就了不起了。

    吩咐小二抬了一桶热水上来,她闩好了门窗,脱光了往里一泡,整个人就像通了电一般,爽得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满足了!

    目光半眯着,她看着那盏烛火,计算着日子,这已经一个多月都没有见到赵樽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他知道她得了“痘疮”的消息了吗?会不会为她伤心了?会不会想起她呢?

    想到他的面孔,想到这一个多月的分离,她心脏无端端“怦怦”乱跳了起来,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飞过去与他汇合。这些日子让他白白担心,那也是一件熬人心肺的事儿,但愿见了面,他不会想要宰了她。

    赵十九啊赵十九……

    默念着他的名字,默默地想着他的眼神,她与旁的闺中女儿念着情郎时并无两样,一双含笑的眼波倒映在水波中,荡来荡去,慵懒舒适地拨着水,抚着自己正在发育的身子,想要迫不及等的长大,长成一个真正的女人,那个时候再站在赵樽的身边,他就不会再“嫌弃”她的“小”了吧?

    小么?有没有长大一点?她咬着唇偷偷捏了捏,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赵樽温热干燥的大手覆在上面时的感觉,想到那让她脸红心跳的暖昧画面,臊了臊,又狠狠闭上了眼睛,脸上全是小女儿的娇态。

    “吱!”一声。

    “嘭——”的巨响。

    不过刹那间,原本闩好的房门突然被重力踢中了。她眉心一凌,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见木门被人从外面劈了开来,一声重重的闷响之后,门板倒在了地上,站在门口的是十来个黑衣蒙面的男人。

    就像那日在仰天山见到的北狄人一样,他们整个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清是什么面孔,却毫不客气地踩着门板走了进来。

    “小娘们儿,这回看你往哪里跑。”

    北狄人来报复?

    电光火石之间,夏初七的脑子里想了许多。这个客栈在城郊,十来个黑衣人公然闯入,声势浩大却没有受到老板和伙计的阻挡,丁字旗的几个“战友”也没有随了声音跑上来,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他们肯定被人放倒了,而客栈老板不敢阻挡。

    可再一想,这个人的发音却是纯正的汉话,与那天听见的北狄人口音完全不同,北狄人有时间来杀她,还不如去大牢里救他们的“棍叽”。那么他们是谁的人?

    看着一步一步逼近的男人,夏初七赤条条沉在水里,心脏狂跳着,却没有尖叫,也没有慌张,只是更深地缩在水里,露出一个头来,冲他们怪异的一笑。

    “站住!”

    几个黑衣人条件反射一顿。

    她笑了,声音特别婉转,“几位大哥,不知你们劫财还是劫色?”

    大概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时候,她还能这样镇定的问出这个问题来。黑衣人面面相觑了一眼,终是有人忍不住好奇,低低问了一句。

    “劫财如何?劫色又如何?”

    夏初七一张被热水熏过的脸蛋儿上,红润润泛着羞涩的光芒,眼睫毛抖了几下,她语气更是说不出来的娇软灵动,“劫财么,妹妹我没有,孤身一人在外,哪里有多余的银子?若是劫色嘛,哥哥们都长得这么英武不凡,妹妹我心里虽喜欢,可总不能这么多人一起吧?你们不如先商量一下,谁先来?”

    黑衣人一个个僵住了。

    普天之下,大概都找不出她这样的女子来了。

    吃惊地停顿了那么一下,那些人对视了一眼,却是不像刚才进来时那么气势汹汹了。说到底是男人,男人这种生物都习惯用下面的脑袋来思考问题,而男人的克星就是女人,被夏初七几句话一忽悠,他们却是笑了。

    “小娘子很会说话,可若是哥哥说不劫财,也不劫色,只要要命呢?”

    “要命啊?”夏初七肩膀一缩,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往四周看了看,软下了声音,“各位大哥,你看我这人在桶里面,衣服都没有穿整齐,怎么都是跑不的了,不如你们先容我套上一件衣服,死得体面一点,也能够显得你们更加侠肝义胆,不欺负弱女子,好不好?”

    “小娘子……”

    “老大,少他娘的跟她废话!”见那人与她说过不停,另外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不太耐烦了,他扯了那人一把,低低说了一句,“咱们还是赶紧宰了她,回去交差吧。这个女人狡猾得紧,咱不要着了她的道儿。”

    他声音不高,可夏初七却全听入了耳朵里。

    这句话透露的信息不少。看来是有人要她的命,而且那个要她命的人,不仅知道她是个女的,还知道她的身份。到底是谁要杀她呢?还不远千里地追过来。赵绵泽?夏问秋?夏廷德?东方青玄?阿木尔?脑子里一个个名字略过去,眼看打头的两名黑衣人就要扑过来,她目光眯了眯,突然眼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的背后,尖声喊叫。

    “大都督你来了,快救我——”

    一听这话,走到面前的两个黑衣人几乎下意识回头,夏初七却趁着这一瞬,飞快地沸起桶里的热水,“哧”一声烧灭了不远处案几上的烛火。黑暗里,她速度极快地扯过衣服套在了身上,冷笑了一声。

    “能杀老子的人,还没出生呢,就凭你们?”

    屋子里灯光一灭,几个黑衣人大惊失色,“哗啦”抽刀,跟着就有人点亮了火镰子,可这个时候的夏初七,只然裹好了身子,赤着脚站在那里,唇角掠着一抹笑意。

    “是单挑还是群殴,你们选。”

    “兄弟们,就说这娘们儿狡猾,速度上——”那矮小的黑衣人眯了一下眼睛,不再墨迹,吼了一声,就往她的方向扑了过去。夏初七冷笑一声,手心一扬,药粉雾一般洒了过去。

    “傻叉,谁打架还玩肉搏战?!”

    她出手的速度极快,冲在前面的两个黑衣人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洒药粉,露在外面的眼睛刚好中标,只觉得刺痛无比,顿时就丢了手里的钢刀,捂着眼睛蹲身呻吟了起来。

    另外几个黑衣人见状,愣了一下,飞快地扯过蒙巾想要遮眼,可人遮了眼,又如何打?

    “上!”

    领头的黑衣人守在门边儿,见状不好,又冲另外几个人大喊。很显然,他们不达到目的,是不会罢休的。夏初七心知一个人对付这些人不容易,心里紧张不已,可面上却装得满不在乎。

    “来来来,尝尝老子的‘火霹雳’,今儿就让你们通通变成炸毛猪,一会儿请全客栈的人吃烤猪肉。”

    她手里其实根本就没有“火霹雳”,但是料想这些人即然知道她,就一定知道她当初在丹尾街的“事迹”,唬一唬他们也是好的。果然,那些人闻言纷纷顿住了。她莞尔一笑,正准备趁机夺门而逃,门口那个黑衣人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溅了足有三尺远。接着他高大的身子往前一扑,“嘭”地倒在了地上。

    她微微一愣,看向门边。

    然后华丽丽的呆住了。

    大红色的飞鱼服像火光一样,以他张扬又不失清媚的姿态,从门边慢慢地飘了进来。那浅浅含笑的人不是东方青玄又是谁?他的背后,还跟着几名锦袍在身的锦衣卫,个个英挺帅气。

    “听到你求救,本座便从京师赶来了。”

    他似笑非笑,夏初七却觉得见了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那些刺杀的黑衣人果然不是普通人,一见到东方青玄现身,目光里便露出一抹绝望的恐惧来。几乎刹那就想要夺路而逃。但东方青玄就笑吟吟的堵在门口,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面面相觑着交换了一下眼神儿,他们一声不吭地与锦衣卫对峙着。

    抬手轻轻理了理袍袖,东方青玄没有拔刀,只音色柔和,语气带笑地说了两个字。

    “杀了。”

    “是,大都督。”几名锦衣卫迅速出手,动作极为快捷。可黑衣人自然也不愿意死,放手搏命也是人之常情。

    一时间,刀光剑影,厮杀呐喊,充斥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黑衣人个个武功不俗,不像一般的强盗土匪,可东方青玄身边的锦衣卫不仅长得帅,也都是武艺高强的能人,很快,黑衣人显然不敌,在一阵刀剑相斗的“铮铮”声里,有两三个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慢着——”

    夏初七急了,大喊一声,迅速奔过去,看着东方青玄。

    “大都督,你这是想灭口?”

    东方青玄唇角牵了一抹笑意,看着她慢慢走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却是带着疑似关心的情绪,浅笑靥靥地问她。

    “你没事吧?”

    夏初七咬牙,“留下活口,我要知道他们是谁的人。”

    东方青玄又笑,“这世上没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你可以问本座。”

    夏初七眼看黑衣人一个一个倒下,气得直瞪他。

    “行,我问你,那你说。”

    东方青玄不急不徐,笑着坐在椅子上,“如果我说是我呢?”

    夏初七愣怔了一下,随即想想,冲他翻了个大白眼儿。

    “除非你脑子被门夹了。”

    她从来与旁人不同的说辞,本就是一“绝”。这话也不例外,东方青玄微微一愣,唇边才掠过一个复杂的笑意来,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含笑带柔,“说得不错,确实是夹过了。不然,本座为何会恰好出现?”

    是啊,原本应该在京师的东方青玄会出现在蓟州,本来就让夏初七意外。这些素不相识的黑衣人要杀她,也很意外。更意外的是,黑衣人要杀她,东方青玄却救了她。至少这一点可以证明他不想她死。

    敛了敛眉头,她冷笑了一声。

    “大都督你早就盯上我了,却故意拖到这时候才来,是何居心?”

    东方青玄仍然只是笑,“七小姐多虑了,本座可没那闲工夫盯着你。本座从京师过来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做北伐大军的监军。”

    监军?就夏初七所知,监军一般都是皇帝的宠臣,临时指派出来代表朝廷协理军务,同时也督察将帅,专掌功罪和赏罚的稽核,那权力大得很。

    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洪泰帝派出东方青玄是什么意思?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心里凉了一下。

    “朝廷要变天了是吧?”

    东方青玄微微一惊,抿着唇却没有回答。夏初七也不等他回答,又冷笑了一声,指着地上死掉的黑衣人,用肯定的语句淡淡说,“他们是京师口音,是京师来的杀手。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要杀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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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宠医妃介绍:
女军医穿越咋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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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七,21世纪特战队天才女军医,古医世家传人。一朝穿越,前身竟是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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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话简介】:这是一个现代穿越女妙手回春、巧解迷案、玩转美男、拆穿阴谋阳谋的复仇之旅。也是一个在古人碗里抢饭吃的现代女,勾搭了一个酷拽狂帅屌炸天的王爷,再一起金戈铁马脚踩山河并混得风生水起的爱情故事。
*
【搞笑小剧场】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御敌吧?”夏初七笑眯眯地问。
“不用。”某男很冷漠。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夺储位吧?”
“不行!”某男很傲娇。
“王爷,我们做朋友一起打天下吧?”
“不需要!”某男很严肃。
“王爷,我们做夫妻一起困觉吧?”
某男终于挑了下眉头,“好。”
夏初七咬牙切齿,“老狐狸,你想算计我?行,做我男人你且记好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不许看别的女人,不许想别的女人,不许碰别的女人,你这从头到脚,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属于我。否则……”
“否则如何?”
“王爷,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
【注1】:本文一对一,一生一世一双人。
【注2】:宠溺无限接地气,架得很空莫考据!
【注3】:姒锦没有写过古代言情,第一次开古言坑,请妹纸们多多捧场。跟着我的脚步,让我牵着你的手,一起从繁华靡丽的现代都市,步入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享受更加刺激恣意的人生。
(最关键:简介无力,正文为主!——收藏最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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