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1 明媚的世界
“这里就是……自在境啊。”
汤昭再次睁开眼,果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整个过程非常之顺滑,连观看剑心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他的目光只是从一扇窗户移动到另一扇窗户而已。
他仔细打量着自在境。
怎么说呢……
有点抽象。
这无疑是个明媚的世界,有鲜花草地,有蓝天白云,远处还有一座座小房子,红顶白墙,烟囱还在冒着炊烟。
它甚至比外面的世界更加五彩缤纷、活泼可爱,但明显就不是现实世界。
这里的一切都是简单的几何图案组成的,太阳是圆球,树是三角形叠着长方形,草是一簇簇三根线生长在一起……
景物的颜色也异常鲜艳,红色是大红,绿色是碧绿,天又是蓝澄澄的。这些颜色全都是均匀的,成片的,就像是用染料染好的。
自在境就像是孩童画的画面,又像是童话书的世界。
还是那种给很小的小孩子的童话书,汤昭六岁就不听陈总讲那么幼稚的童话了,十岁就不画这样的小人图画了。
但是这个世界虽然幼稚,不知怎的,他还挺开心的。
他在这个世界似乎拥有身体,就是那种和这里的画风匹配的小火柴棍一样的身体,他原地跳上几跳,很轻易地就跳上了树,然后跳上了房子,最后一跳,跳得和红彤彤的太阳一边高,一伸手就能抓到旁边的白云。
好神奇的体验。
这是个梦一样的世界,所以做什么都可以。
一切的梦想都能实现,只要他一个念头。
就像孩童可以主宰自己的画,大笔一挥,天和地都可以颠倒,太阳可以从西边升起,一个世界可以诞生也可以毁灭。
“我在这里,那我的剑呢?”
随着他的呼唤,空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剑,画风和这个世界一致,一跟长棍,中间有一根短横杠,像个拉长的十字。
汤昭抓在手里,心中一动。
这是一把剑,但不是他的剑。
这只是童话世界画出来的一把剑,没有任何剑意,没有光,没有生机,也没有力量。
看来他的剑没有带进来。
这也不奇怪,这是个世界应该是纯精神的,剑究竟还是物质,应该带不进来,他应该可以详细的勾画出一模一样的剑,但那就费事了。
物质上有所限制,但精神应该是随心所欲的吧?
那——出来吧,我的剑心!
这回有动静了!
他火柴跟一样的身体突然折成了两段,从里面跳出一颗心来。
那是心的形状,红彤彤的,像一颗爱心。
虽然也只是图案,但胜在形象,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要是在外界,他的身子裂开一颗心跳出来了,那是多么恐怖的场景啊,但在这里就很正常……?
汤昭没觉得恐怖,只觉得神奇。
因为那颗心一跳出来,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一部分精神跳出了意识,凝聚到了眼前。
这并不是他的精神分裂了,这部分意识依旧属于他,从没分离,最多像是有人拿起他的手,放到了旁边,他一伸手自然又把手收了回来。
也就是说,被分出去的真是他的剑心。他自己找不到、分不出、叫不动的剑心,在这个世界一个念头就跳出来了。
怎么说呢,就是一个神奇!
捧着这颗剑心,汤昭轻声道:“给我分解。”
他只是说了一个简单的命令,但其实在念头中却已经做了非常详尽的要求——把剑心尽可能的拆散,拆成最基本的精神单位。
也就是在这个世界,拆与合都是可逆的,要在外界,那最珍贵的剑心,就是有九成九的把握都不敢擅动的。有拆散剑心这个念头都是疯了。
随着他的一个念头,红通通的剑心霎时间分解。
它并不是像积木一样分解,或是变成了粉末,而是像剥笋一样从外层开始一层层往下剥,形成了一个倒垂莲花的形状。
更神奇的事发生了,那些被拨开的“笋衣”,每一片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怎么也分不清区别,但他居然就是意识到被剥离的是什么。
那是他的信念、他的自信、他的偏好、他的乐趣……
每剥离一片,他都好像听到“咯”的一声,好像心脏在动摇。
或者这动静只是这个童话世界给他配得“音效”。毕竟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了,那些剑心剥开的部分仍然属于他,并没有被损害,更别说被剥夺,那应该只是这个世界帮助他在显化而已。
到最后,一片一片外衣脱落,他最后看到了自己剑心的“笋心”,也就是他剑心的锚。
在最后一层没有被剥落之前,他已经察觉到了那是什么。
察觉到的一瞬间,就好像鼻塞的人陡然闻到了气味,积攒多年的秘密一朝揭开,身心一下子通畅了,轻松的仿佛要飞起来。
锚,是他的理想。
不是多么伟大的理想,不是天下太平,不是百姓安居乐业,甚至也不是除魔卫道,而是一个奇怪的理想。
——想要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想要化作阳光,成为太阳。
——如果不能成为太阳,至少要走在向太阳的道路上。
这也是他用自己的私心曲解,给自己的剑取名“景行”的原因。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一个词:
“念头通达”。
我的剑心是这样。
它应该是这样的,果然是这样的!
最让他开心的,不是他的剑心如此合他的心意,而是他已经知道,剑心的起始本就是剑做出的选择。是迈入“心有灵犀”境界,剑给他的第一个回应。
他因为自己的理想,给剑取名“景行”,而剑则第一时间选择了“景行”的理想作为他剑心的锚点。
这样的默契,不就是“心有灵犀”吗?
不愧是从他身体里取出来的剑种,又由他亲手铸造的、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最适合他的剑!怎么不算天作之合呢?
汤昭真的心怀大畅,自在境里的剑心随着他的欢畅也跳跃起来,颜色更加鲜艳。虽然这世界的表象都太过抽象,看不出他的剑心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自己知道,剑心的修为猛然增长了一大步!
这并非来自于自在境的直接帮助,而是他自己开悟了。
此时他甚至不需要再额外的获取什么帮助,只需要退出自在境,回归自己的身体,握住剑,自然而然就能悟出想要的剑法,成为剑侠,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他正要出去完成这一步,突然心中一动,暗想:
来都来了,何不再按照一般剑客进来修炼的方法,再锤炼一番呢?
要知道刚刚他让剑心分解然后确认锚点的方法,是他根据体会剑心的经验作尝试,本来就是特殊的。一般人进自在境可不会这么做,就是剑侠进来了,也不会想到把自己的剑心拆解来求索。他们会用另一道更成熟的锻炼方法。
这方法檀剑侠指点过他,说是很有效。
汤昭决定试一试,呼喊道:“我需要锤炼剑心。”
空中动了,出现了一个锤子。
锤炼、锤炼,就是需要锤子。
锤子的形状、颜色果然和檀剑侠说的一模一样,汤昭心中安定,又道:“我想要锻炼剑心。”
空中出现了一个火炉。
锻炼,就是用火炼,需要火焰。
汤昭笑出了声,这个色彩世界,主打一个心想事成,没有比喻,没有夸张,都是据实呈现。
别看这锤子、火炉出现的很儿戏,但这真的是正确的使用方法。这两样道具都是自在境口口相传的宝贝。
顺序是……
汤昭拿起自己的剑心,略一犹豫,轻轻一抛,扔进了火炉里。
滋滋滋……
火炉好像塞了一把湿柴,往外冒灰烟。
那些是剑心的杂质。这个火炉可以把杂质锻炼出去,使剑心更澄净。
只要把剑心扔进去就好了,别的不用操心。简直是傻瓜式操作。
由此可见进来的剑客皆是亦步亦趋,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循着成熟的道具和操作,获得一个好结果罢了。
有结果就不错了,只要剑心澄明了,何必管它是怎么运作的呢?知道太多了说不定反而把自己绕迷糊了。
汤昭想知道更多的原理,也有些缘故是因为他是符剑师,做研究做惯了,得了职业病罢了。
其实他刚刚就很好奇,剑心里的杂质是什么?
此时他不及细想,便觉得头脑一片灼热。那不是他自在境的火柴棍小人感到灼热,而是他在外面的精神正在被精华。一缕缕杂念和迟疑正仿佛被焚烧一样消失殆尽。
有用!
自在境的火炉只是个象征,真正的锻炼是直接作用于剑心的。
这种煅烧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炉子里不再冒烟,汤昭心念一动,一颗鲜艳无比的红心从炉子里跳了出来,好像一个剥了皮的烤红薯。
此时他无比的神清气爽,虽然好似没有直接推进剑心的进度,但他知道已经大有收获。以后他悟剑的效率都要大大提高了!就连他本来呼之欲出的剑法可能出去悟的时间也能缩短,质量还能提高。
不愧是自在境传承下来的宝贝!
操作简便,效果神奇,怪不得自在楼会成为传说呢!
汤昭略休息了一阵,又看向锤子,这是另一件宝贝,据说能增强剑心的韧性。
不用多说,开始吧!
472 剑侠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当磋磨自己的剑心的时候,汤昭想起了这首曲子。虽然陈总当时没有解说清楚为什么叫铜豌豆,但他就是觉得现在很适用。
现在他的剑心就在被各种工具轮番磋磨。
除了锤子和火炉,还有凿子、喷枪、磨砂纸……各种工具,各有作用,总之是把剑心当做原木、当做璞玉、当做需要雕琢、需要锻造的各种材料在打磨。
在外面说磋磨剑心、锻炼剑心多少带点比喻、假借的修辞方式,指的还是自身的心境修持,但在这里可是实打实的动词。
锤炼?说锤你,就锤你。
这种方法按理说非常幼稚儿戏,甚至可以说愚蠢。
剑心是何等脆弱之物,别说在外面显示不出来,就是显示出来,也当精心打磨,徐徐图之,岂能胡乱捶打、煅烧?
但……真的有用!
当这些神奇的“工具”折腾那颗红心的时候,汤昭真的同步感觉到了剑心的变化,不是那种简单粗暴的震动,而是微妙的强化、精纯、进步……
就好像他花费数年时间用和风细雨的手段打磨着剑心一般。而且这数年时间还必须是一直在进步,没有步入歧途,方能有这样的成果。
总之,每一样看起来荒唐的工具,都真的能锻炼剑心,而且是全方位、无死角的帮助。这个自在境世界就这么神奇。
汤昭深知在这个奇妙的现象背后,一定有一套更奇妙的原理与规则在支撑整个自在境的运作,那些简单直白的工具不过是表象而已。
就好比说在人间的医药理论中,“以形补形”大多是笑谈,多说不定某个构筑的小世界里,吃腰果就能补肾,吃核桃就能补脑,滋补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吃对应的东西就可以,对虚弱者特别友好,那一定是因为那个世界的物产神奇或有特殊的规则,绝不是“以形补形”的原则能在人间世界通用。
至于究竟是怎么运作的,汤昭就不能得知了,他有从君令,能看看前人的备份已经很不错,还能偷看源代码怎的?再说他没学过相关知识,看也看不懂啊?
能够享受自在境的效果,额外又找到了自己前进的路,汤昭觉得已经很好了。
这次来到白玉京,虽然留下了遗憾,但收获也是惊人的,哪怕背上了更多的压力和责任,依旧物超所值。
这个锻炼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到了某个时段,各种道具对剑心的效果微乎其微,甚至开始心悸难受,他连忙让道具停下,知道已经达到了极限,自在境已经没办法提供帮助了。
该出去了。
不过,也不急着出去。
汤昭已经剖析过自己的剑心,心境也通达了,境界的瓶颈已经消融,可说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只要离开自在境,他肯定会顺理成章悟出剑法,成为剑侠。
除非他再强压一次。
但汤昭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上次在灵堂中他是骤然得了外力,剑心也好剑元也好都是被抬上去的,远超他的意料,他自己觉得积累不够、控制不足,尚不到瓜熟蒂落的地步。
但现在他通过自己的感悟达成了剑心的圆融,又有自在境再加一把力,剑心稳定无垢,可说超越了寻常剑侠的剑心境界,剑元也借助金乌剑遗泽积累过了临界点,再压下去也没有意义。
出去就进阶没问题,那他就可以事先考虑剑法的事了。
不但可以考虑剑法,甚至可以借此机会把已有的剑术都整理一遍,形成以剑法为中心的新的体系。
他甚至可以用自在境做试验场,尝试搭配自己的战术体系——这本就是虚拟现实最正统的用法之一。
那么……我想要什么剑法呢?
一个攻击剑法?防御剑法?转移剑法?辅助剑法?还是综合性的剑法?
想到这里,汤昭微微一怔,又转念想道:
到底是我想要什么剑法,还是我需要什么剑法?
如果是需要,就要确定目标,然后谨慎思考,慢慢排除,最后优中选优,选出一个最适当的剑法。
在外界他肯定不能心想事成,但在这里可以,他可以把剑心调整到最某个合适状态,一出外界自然而然便能成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如果是想要,则无需考虑那么多。
让他的心,让他的剑心,让他的剑意告诉他,他要的剑法究竟是什么?
他的剑不会辜负他的。
闭上眼——
睁开!
自在楼的中心,亮起了一道光!
那是阳光!
无需任何猜测,只要是生活在太阳下的人,哪怕是孩童也能立刻认出来,这是真正的阳光,是与他们相伴每个白昼、驱散黑夜、普照大地生灵的阳光。
阳光不知从何而来,稳定而平和的照在少年的身上,就好像这束光已经如太阳一样恒久。
少年睁开眼,眸子倒映着阳光,他的目光和阳光一样璀璨。
他轻轻一招手,阳光渐渐凝聚,越缩越小,越缩越亮,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亮得出奇,热得出奇,更几乎使空间扭曲,让一切光源和存在都向它靠近,好像是一丁点的太阳。
“已经能做到这一步了。”
汤昭松开手,太阳舒展开,又变成了一道纯粹的阳光。
嗯?
汤昭微一扬眉:是他的错觉吗?当剑象凝聚成点状太阳之后再舒展开来,阳光变得更亮了一点儿?
那一点儿微乎其微,肉眼是绝不可见的,唯独他与剑心有灵犀,稍微有所感觉。
这点可以记下,或许他又找到了独属于他的一种修炼的方法?
成为太阳之路,又进了一步。
“两个剑法啊。”
汤昭一笑,“也对,两个剑意,当然就有两个剑法了。”
随着他一回到现实,第一个剑法立刻诞生,紧接着剑象显化,他自然而然踏入了剑侠境界。而在迈过境界的一瞬间,他又悟到了第二个跟生长有关的剑法。这也合乎他的本意,平静的接纳了。
那个困住了很多剑客一生的境界,在他十七岁那年顺顺利利的跨了过去。
距离他铸剑成功,成为剑客,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双剑法、双剑意。
他大概……应该……挺厉害的吧?
嘿嘿。
要不是他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做,还有很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他真的想在原地飘起来,好好地庆祝一番。
这里没有大惊小怪的围观群众,还真有点不过瘾呢。
惦记着自己要做的事,他费劲的把翘起的尾巴收起来,转头又打开了通往后台的路。
无数剑心还在头顶闪烁,它们中还蕴含着无数秘密等着汤昭发掘,但他暂时要离开了。
他将自己留在云丝上的光印石捡了起来。光印石,是可以记录周围光的变化并复原出来的术器,约等于他听说过的摄像机。这是他单独开发出来的术器,借用他自己的剑象做原理,甚至能侦测不同光的波段,包括红外线,所以夜晚也能适用,还能记录下很多人眼看不到的情景。
其实汤昭一开始制作出光印石的时候,想把它命名为光刻机的。没别的意思,只因为他听陈总说,光刻机是个了不起的好东西。
但后来他想这光印石虽好也不过是个术器,似乎尚不足以承担这样称呼,便打算以后有机会再命名。
轻轻一按,汤昭回看了光印石,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在他进入自在境之后,满天剑心之中,有一根丝线自动垂下,列入剑心群列之中。但一开始丝线并没有其他动静。
直到他离开心脏房间的一瞬间,丝线突然一动,形成了一滴亮晶晶的剑心。
果然是复制体啊,用存档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只有离开,才会形成存档,所记录的也是他离开时剑心的状态。
而且这种记录是不用经过剑侠的同意自动生成的。每个进入自在境的人,自然会留下爱自己的剑心备份。
那么……
抱歉,我还是不留了吧。
汤昭捏着从君令一招手,自己的剑心脱落,落在他的罐子里。
他倒是没有销毁,而是收藏起来,打算自己留着以后体悟——从第三者的角度体会剑心肯定又有一番益处。
虽然自己从备份中得到了好处,但汤昭还是有私心的,他不想把剑心暴露给其他人。倘若是他这样的参观者还好,焉知后来者不是敌人?
装走了自己的剑心,汤昭又拿起光印石细细看了一遍,想看看能不能观察到自在境是怎么形成的?
事实证明他想的多了,光印石能记录下来的变化很有限,他的阅历和知识也有局限,不可能就让他这样管中窥豹,窥破那么一个神秘世界的奥秘。
但如果说完全没有收获,也不尽然。通过光线微妙的变幻,汤昭发现了一点儿端倪——
这自在楼的云丝,应该是内外的能量的交换通道,汤昭能输出的自然是他的精神力量,而输入的则是自在楼本身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本质不得而知,但大概也是剑元这样层次的,又或者层次更高一些,属于剑仙独有的力量。
汤昭通过光印石发现,自己的精神力量输出好像只有一次,那就是最后形成备份的时候。其他时候,都是各种云丝的力量注入那个心脏房间而已。
也就是说,他的精神……从来没有被导出来过?
并不是他被接引到什么自在境,而是在自在楼的帮助下,在他自身周围形成一个自在境?
这……似乎有些道理?
如意自在,归根结底是心之自在,意之如意。在自己的内心可不是随意又自由么?就像每个人的梦境一样,再怎么荒诞大胆,在梦中都是可以实现的,因为自己本就是自己梦的主宰。
怪不得那些道具锻炼他的剑心时能立刻收到他的心灵反馈——
因为那就在他心里,从来就没有离开啊。
汤昭收起了光印石,最后看了一眼天上如繁星般的剑心群,深深一礼,带着满满的收获离开了自在楼。
473 猜测
当汤昭走出自在楼门时已经日上三竿,阳光暖洋洋的照的云端一片明亮,早春时光,风和日丽。
他一阵恍惚,仿佛还没从自在境中抽离出来。
白玉京的修复工程还在热火朝天的进行,大多数剑侠正忙碌地安置着楼台,已经分散的很远了。近处只有檀剑侠正站在门前,和凌抱瑜说着什么,听到门响,两人都一起回头。
一瞬间,两人神情都充满了惊异。
凌抱瑜摸了摸脸,道:“啊,你……你怎么又变得更好看了?”
汤昭差点笑出声,道:“不愧是你。关注点老在这上面,我又不是去易容,哪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檀剑侠却道:“抱瑜说的不错,你确实不同了。之前光照在你身上,还只是很和谐。现在你好像变成阳光本身了。阳光之子。”
汤昭笑道:“檀姐谬赞,不过我确实离着阳光更近了一步。”
凌抱瑜拍手道:“是不是成功了?”
汤昭笑着点点头,收获确实令他挺满意的。
比起境界上的进步,找到了将来的路才更重要。
凌抱瑜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她知道汤昭的追求,直接问道:“那剑侠……”
汤昭又点了点头,凌抱瑜才松了一口气,道:“恭喜啊,汤剑侠。”
檀剑侠也连声道恭喜,看汤昭的神色有了很微妙的不同。
其实不光檀剑侠,所有剑侠都是如此,他们自然感激汤昭对白玉京的恩情,也发自内心的友善,更不会流露出半点对汤昭只是剑客的轻视。
但剑客就是剑客,剑侠就是剑侠,两者之间就是有天渊之别。哪怕是所谓的“半步”剑侠也是一样。
一个踏上剑客之路的修行者对境界的认知是深入本能的,决不可能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就如檀剑侠刚刚认姐弟,如果汤昭本就是剑侠,两人平起平坐,又有一重恩情在,她再善解人意也不会直接开口说姐弟之言,只能等汤昭自己开口。而现在剑侠认剑客当弟弟,则是她的善意了。
现在汤昭真的成了剑侠,那自然又不同了。
汤昭瞬间拉平与白玉京剩下活着的剑侠之间身份的差距,那就只剩下纯粹的情义了。
凌抱瑜和汤昭的关系是最纯粹的,他们早在西山就成了队友,同上白玉京,同战罔两,真正的并肩作战,早抛开俗世的身份成为真正的朋友。甚至汤昭后来露出真容,都没让凌抱瑜的颜控本性压过了友谊,可见基础坚实。她只是单纯为朋友更进一步而高兴。
凌抱瑜道:“我听说你要回家乡去?你有急事还不直说?跟我这里瞎客气什么?耽误了大事如何是好?你赶紧回去,我这里有一个信物,你想回来随时可以来。正好凌霄、海跷两城没有被毁,里面都是有传送台的。你回来很方便,你要记得空闲了回来看我、看我们就是了。”
汤昭笑着点头,这边向阳子扭过来,道:“这就要走?你可别忘了我嘱咐你的事。”
他说的是找东君继承人的事。
汤昭心中一动,拉着凌抱瑜,对檀剑侠有些歉意的笑了笑。
檀剑侠心思玲珑细巧,登时明白,笑道:“我得去收拾自在楼了,刚刚揽了活却在这里聊天,一点儿事不干,倒叫人说我偷懒。”说罢告辞。
此时汤昭这里只剩下向阳子和凌抱瑜,既是他信得过的,也是和他能是胡思乱想。你们先听一下。事情的关键就在那个白霓身上。”
“我这里有白霓的几个记录,一个是在千秋楼上她写在墙上的话,还有一个是她留在珠宫中的一段留书,最后是在棺材板上刻着的字。几项拼凑,大概能凑出一条线来。”
凌抱瑜呵了一声,道:“在我们白玉京遍地留字,以为她是来游玩,到处刻到此一游的么?”
汤昭道:“按照时间顺序,当然是千秋楼那段在先。她记叙自己的经历,说她是句东君身边的小弟子,是来报复白玉京的……”
凌抱瑜道:“报复?”
汤昭重复道:“是的,报复。她认为如意剑害了句东君,所以要与外面的势力里应外合,让白玉京毁灭。”
凌抱瑜气的浑身发抖,怒道:“开什么玩笑?殿下怎么会害东君?她凭什么诽谤造谣?”
向阳子在旁边道:“这倒是,那一战情势错综复杂,敌人强大,自己人也犯了错,但总归不是如意剑害得。不然也不会把东君的衣冠冢放在白玉京。”
汤昭道:“这肯定是误会,而且是阴谋。白霓也是被人骗了,因为她当时认为,句东君还活着。”
凌抱瑜只是疑惑,向阳子已经直言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东君陨落是确凿无疑的,到那个女子来的时候都没了几十年啦。”
凌抱瑜奇道:“什么?东君死了?”
这就是信息差了,凌抱瑜和进入珠宫前的汤昭一样,对东君一无所知。
汤昭稍作解释道:“上一任东君已经陨落,在珠宫建立了衣冠冢。但白霓不知道,她还收到了句东君本人的命令,说叫她参与白玉京之战。不过在第一篇笔记里,她已经露出了些许疑惑。”
“当时她并没有面见东君,而是通过熟悉的渠道得到东君的命令。东君说自己身受重伤,藏在秘地养伤。但她自己感应,东君似在人间。她也疑惑,为什么东君不回天外天,而要在人间呢?”
“但是那传令的渠道是没错的,所以她相信了,听令行事,而且因为她深恨白玉京,还超常发挥,添加了不少祸害,比如说在内部搞破坏……”
凌抱瑜呸了一声,道:“真是罪该万死。”
汤昭道:“这时第一段记事,她自己说写下这段经过是让后人知道,白玉京的毁灭是罪有应得。”
凌抱瑜怒道:“我看她是罪有应得!”
汤昭点头道:“她确实是罪有应得,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在珠宫,她就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她发现一直给自己下命令的不是东君,而是真正东君的敌人,那应该是东君死去的那一战里她的联络渠道落到了别人手里。”
凌抱瑜问道:“是罔两?”
向阳子回答道:“不是,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怎么联络的,但东君的东西不可能落到罔两手里,罔两哪会出现在前线?应该是永夜廷。”
凌抱瑜“啊”了一声,登时想到了最后出现的永夜廷——原来他们才是主谋吗?
汤昭道:“她自己写到,和华剑仙见了面说开了,已经澄清了真相,但是已经兵临城下,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白玉京陷入围攻,今日难救,她决心自己战死在白玉京,以赎罪衍。”
凌抱瑜道:“可是她……”
汤昭道:“她最后没有战死,我猜应该是华剑仙的安排吧。但那时她还不知道,她写下那篇文字的主要目的,是告诉后人她之前的感应没有错,金乌剑是在人间。希望后人去寻找,找到才能重立东君。她给出了自己感应的地点,还结合如意剑给出的一些线索做了分析,分析出了一个大概情况,提醒大家要尽快去找,不然……”
向阳子喜道:“原来她知道金乌剑在哪儿啊?那太好了,你找起来也容易。”
汤昭苦笑道:“没有那么容易。要是当初去找就好了,拖得越久越难。现在我已经不能单独去了,要回去禀报君上,想想办法……”
向阳子奇道:“这么巧,难道金乌剑就在……”
汤昭简短的答道:“在云州。”
向阳子哦了一声,凌抱瑜若有所思,道:“这倒是说得过去。当初殿下也留下了云州两个字。”她三言两语将如意剑在明珠湾投她下去前最后没说出口的留言说了,道,“你要寻金乌剑可以寻,如果我能帮忙的话咱们一起去也可以。但是东君和我们殿下有什么关系?”
东君又不是她爸爸,她才不在乎东君去哪儿了。
汤昭道:“所以我就要说到我的猜测了。白霓留下明确的文字都是关于东君的,但是她最后在棺材板上刻的文字除了悔恨之外,还有恳求。她写明了求助东君,让人向东君求救。但她明明知道东君已死,还是让人求救,可能是希望哪怕是求助后来的东君也可以,然后借东君之力解救什么。”
凌抱瑜道:“难道不是求东君之力解救白玉京吗?”
汤昭道:“可以这么认为,但我觉得可能不止如此。如果她离开的时间点够晚,应该是知道这里的人都战死的差不多了,而剩下的只是建筑,白玉京就算笼罩阴影也相当于一处‘遗迹’,真的会成为她死前的心结,拼命刻在棺材板上么么?而且她写的是求助,而不是‘报仇’,只有活人才用得上求助吧?她想求助东君之力,所要解救的……”
他深吸一口气,道:“会不会是如意剑本人呢?”
凌抱瑜如遭雷击,反应了过来,道:“等等,你的意思是说……”
汤昭道:“是啊,连新东君是谁都不知道,却认定要向东君求救,自然是觉得东君的力量管用,或许是因为东君的力量对敌人绝对克制呢?我猜想,虽然很遗憾……但是如意剑应该是在罔两那里。”
474 回山
西山群峰耸立,一座座悬崖高不可攀,猿猴难渡。一山连着一山,观之不尽,人迹罕至。
这一日午后,阳光灿烂无比,天空中一道身影飘飘然落下,仿佛是从太阳上降下来的。
那身形一身淡青色长衫,落下的姿态如一片羽毛,又轻巧又飘逸,落在地上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金相玉质,如画中人一般,落在地上先松了一口气,道:“终于落地了。还是踩在地上舒服些,接地气。”
抬起头确认了一下太阳的方向,少年正要离开,突然面露讶色,道:“这么巧?”
四周草木沙沙作响,从前后两个方向各冲出七八个人来,个个披甲执剑,杀气腾腾,霎时间将他包围在中间。
最前面一个首领穿着校尉服色,神色凝重,喝道:“你是什么人?来此何事?岂不知这里是禁区?”
那少年奇道:“这里已经是禁区了么?不应该吧?之前还不是,地图上也没有标……”
那校尉听到他纯正的云州口音,稍微安心,依旧大喝道:“既是禁区,岂能让你知道?快说明身份,不然按奸细论处。”
那少年正容道:“校尉勿怪,下官实在不知此地乃是禁区。我是检地司训导营教喻汤昭,校尉是云州都督府麾下西山营的同袍么?我从外赶回,正要回中天府拜见君侯。”
那校尉怔道:“你是检地司的人?可有凭证?”
汤昭取出官凭和令牌递了过去,这都是真货,没什么可质疑的。
那校尉仔细检验清楚,再度轻松了一些,道:“果然是检地司的教喻。按说都是同袍,若是平时就让你过去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任何人经过西山都要详查来历,等候批准方可过境。我也没有资格放你过去,教喻不妨和我先回营中见过将军,解释清楚自然无碍。”
汤昭虽然有事心急,但只是他自己主要要去禀报高远侯,不是高远侯军令调他回去,因此说不上公干,便当遵从地方军令,当下点头道:“好,请校尉引我去见过将军。”
那校尉见他好说话,心中彻底放松。检地司的官职和军中大略能对应,什么品级就是什么实力,这教喻乃是六品,说明这面相年轻的不像话的检地司要员是个剑客。
而军队里剑客怎么也要挂一个郎将的军衔了,有些杂号将军也不过是剑客。比如他们营中的将军,其实应该算个偏将军,也才是剑客实力。那校尉还不是剑客,若汤昭不配合,别说动手,就说扬长而去,自己眼前没有剑客援手,能怎么办?纵然再回去叫增援把他堵在西山之内,自己也难免失职之罪。
所有面子是互相给的,汤昭如此配合,他自然也要客气,道:“如此请跟我来。”
这时,汤昭肩膀上的白狐突然道:“你还真是不小的官儿吗?这个官儿也对你很恭敬,看来有些地位哦。我还道你是吹牛呢。”
汤昭微笑道:“我本来就是官儿啊。不过确实是小官儿。”
是的,凌抱瑜……的剑象跟他下来了。
汤昭的猜测虽是自己瞎猜的,但不无根据,尤其是如今如意剑下落不明,人人没有头绪,心中惶然。汤昭这个说法是比较确实的方向,至少给众人指明了路,不至于没头苍蝇一般。
一想到自家殿下可能被困在罔两山,众人自然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刻就打破罔两山将殿下救出来。但好在他们还有理智。
一百多年前,罔两入侵,有剑仙殿下正面扛住了罔两,他们尚且在交战中败下阵来,现在罔两虽然可能不如当年,但他们的实力更是差得远了。就剩下七八个人,还都陷入了虚弱中没有恢复元气,就算人人都愿意拼命,也不能一味的送死吧?
而要重整旗鼓,只恢复当初的实力就要数年,若要更进一步乃至再出现一位挑大梁的剑仙就不只是时间问题了,更要靠运气。以现在的情况可以说希望甚是渺茫。
耽误了一百年寿命,对剑侠来说也是蹉跎了半生,纵然当年是前途无量的少年俊才如今也沦为平庸之辈了。
难道说只能坐视殿下在罔两手中无计可施么?
这时候汤昭提醒他们,可以考虑白霓临终的建议,去寻新东君下落。
提起东君,众人都有怨气。虽然是白霓被人骗了,但到底毁灭白玉京有她一份儿,连带东君也给众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此有些排斥。然而到底营救殿下事大,在稳重者如檀剑侠的劝说下,众剑侠还是决定摒弃前嫌,去求助东君。
这时汤昭便提出金乌剑在云州,而且事关重大,干系一州苍生,绕不过官府和高远侯。何妨请白玉京派使者与高远侯联络,一来可以帮助解决云州眼前的危机,又能解放金乌剑,二来与云州结盟,攻打罔两山也可以借侯府之力。
甚至,汤昭提出,如果真的需要外援,可以试试联络朝廷。人间势力之强无过于朝廷,虽然现在中枢分崩离析,政令不通,但国师一系的势力犹在,还设有专门对付罔两山的通明殿,何不尝试与之联手?
这个提议却是遭到了反对。
首先就是白玉京身份上的疑虑,因为白玉京其实是碎域归来,在人间暂留的前线势力,和人间是两个世界。所谓前线的归前线,人间的归人间,根据现行的默契通则,白玉京不宜卷入人间过甚。
那郝剑侠更道:“如今的朝廷能是什么好东西了?虽然永夜廷是王八蛋,但朝廷也不是好鸟,大奸大恶、藏污纳垢,哪一样少了他们?咱们去找他们,岂不是与虎谋皮?就是那云州的官府,也就是外面光鲜些,焉知藏着什么龌龊?”
连稳重的檀剑侠也道:“汤弟,不是我们信不过朝廷,而是其中有可疑之处。听说那个通明殿已经建立一百多年,一直在打击罔两山,怎么罔两山始终稳如泰山呢?是打不过,还是不想打?焉知没有勾连?咱们可别未出虎穴,又入狼窝。”
汤昭能说什么?只能说檀剑侠不愧是最解人心,端的明察秋毫,一针见血。当初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和司立玉提到罔两山,司立玉就曾经说过罔两山隐隐和一些权贵有所勾连,藏着很多险恶人心,与檀剑侠的看法不谋而合。
最后,白玉京决定还是不理会朝廷,但可以先和高远侯接触一下,无论是寻找金乌剑还是拯救平民百姓都是大好事,至于要不要进一步合作要看互相试探的结果。
因为重整白玉京的工程离不开人,众人又都没恢复实力,因此只派最熟悉人间的白狐跟汤昭一起去云州。而此时汤昭就兼具白玉京和云州的双重身份,算是沟通双方的中间人。也就是他现在实力到了一定地步,不然这个中间人他都没能力做。
跟着那校尉去了西山大营,刚刚进营,汤昭就察觉气氛不对,营中人来人往、气氛肃穆,有几分前线的紧张感。
汤昭心里一沉: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难道剿灭龟寇不顺利,以至于要爆发大战了?
但他不是军队的人,不想在此担刺探军机的嫌疑,横竖出了山联系上检地司自己人也能弄清楚,因此目不旁视,直入军营。
走了两步,营中出来另一支小队,首领也是一个校尉,见了汤昭一怔道:“又抓到一个外来的?这都是一伙的吧?去吧,铁监在那边。”
这边校尉解释道:“这是检地司的弟兄,要拜见将军。”
那校尉这才恍然,和汤昭见了一礼,道:“要见将军恐怕要等等。将军刚刚出去,去处理另一个外人了。”
这边校尉问道:“怎么这么多外人?昨天不是抓了个白衣女人?今天又有……难道真是咱们往日疏忽大意,西山早就筛子一般?让将军亲自出手处理,莫不是又一个剑客?”
对面校尉一怔,看向汤昭,意识到这个年轻人也是剑客,暗自惊异,道:“据说不是,但来人自称是雁云剑派的弟子。你知道那些大派弟子的德性,很是骄傲,不服我们管辖,他又有些本领,因此将军亲自去处理。”
这边校尉嘿了一声,道:“雁云剑派,好大的来头,就是那个横跨雁、云、幽三州的大宗门?说起来来头大,可是这里是云州,咱们就怕了他吗?”
对面校尉道:“怕他什么?最多给个面子不要他的命,也得把他抓过来,让他师门来领人。不必管他,连剑客都不是,区区凡人能翻天么?”
两人闲话两句就离开,校尉请汤昭去营房休息。
汤昭问道:“你们昨天抓一个白衣女子?莫非是一位剑生么?”
校尉道:“是啊,这几日上面下了严令,隔绝内外,山外不许跑进来一个,山里不许跑出去一个,昨天我们在山腰抓到一个女人。怎么……啊,想起来了,她自己说自己是合阳人,乃是朝廷的义士,又认得检地司的人物。我怎么记得她说认得的是刑大人,难道是你吗?”
汤昭也有点奇怪,为什么黑寡妇提刑极不提自己?
紧接着他也明白了,自己是化了妆跟黑寡妇走这一趟的,明显就是不想暴露身份,她考虑这一点宁可提起刑极。
当然,更是因为刑极实力更强、官职更高(至少被撸之前是)、人脉更广,提刑极更有牌面,也更容易寻人情。
汤昭道:“她确实是刑大人的故交,我之前也曾和她同行,她当非歹人,不知能否让她跟我出去?”
校尉沉吟道:“若在平时您一开口,这等小事不算什么,但如今风声太紧,我人微言轻,可做不得主。这样,您先去营房休息,等将军来了您跟他说一说,只要他同意了,我们就送你和她一起出山如何?”
475 章将军
汤昭被引入了一间干净营房,周遭有士兵把守,戒备十分森严。营房之中倒不加限制,那校尉吩咐给他倒了水让他坐着稍等,便先自行出门。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入房,叫道:“汤教喻。”
汤昭一看,笑道:“超群啊。”
原来来人正是之前就在山里见过的霍超群,此时满脸喜色,进来先行礼接着笑道:“我在外面正好听到了教喻之名,才知您来营中做客。我跟胡校尉禀明之前和您的师生之分,校尉就叫我来招待您。”
汤昭笑道:“什么招待不招待的,岂不见外?坐下聊聊。”
霍超群谢过,坐在他对面,轻声问道:“您……此行可曾顺利?”
汤昭哪里知道,在花海救下霍超群时就已经让他误会自己在执行绝密任务了,只当他客气的随口一问,也随口答道:“还算圆满。”
霍超群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不愧是教喻。恭喜。”他想汤昭执行复杂绝密的任务,圆满完成之后自然是大功一件,回去必有嘉奖,因此恭喜了一番,道:“可惜您不能明说是要紧公务,不然可以特别放行。”
汤昭道:“不是要紧公务,也是一般公务了,我的身份又不虚,想来你们将军不至于为难。”
霍超群迟疑了一下,凑近低声道:“未必。我们将军和李郎将不同。李郎将虽骄傲但通情理,也懂时务,我们将军……”
他微微摇头。
汤昭恍然,这位偏将军恐怕是个比较“轴”的人,不好说话,也不知是真正铁面无私还是喜欢刁难人。
他笑道:“实在不行,也叫我们检地司来人领我好了。”
他若不为金乌剑这件要事,倒也不急,干脆在军营住几日都行,难道军营真把他关到牢里去?但现在他真有要紧事,哪怕惊动了上司惹得双方不痛快也得先回去,希望偏将军不要不识抬举。
说实话,刚刚在白玉京顺利突破了剑侠的境界,又掌握了第二剑意,还担上了关系一州苍生的重任,作为一个年轻人汤昭多少是有点飘的,行事都有点“舍我其谁”的意思了。不但不怕事,甚至有点想找事碰一碰。
霍超群同样作为年轻人没有察觉他的尖锐,反而笑道:“倒不至于。只看他如何处理那个雁云剑派的傲气小子便可参考一二,他若轻轻放过,难道还能拦您?总不能给外人面子,为难自己人吧?”
汤昭听到“傲气小子”,心中一动,道:“那个小子该不会是长得白白净净,剑招特别高明,穿着粗布衣服的弱冠年轻人吧?”
霍超群愣了一下,道:“我没见过……怎么,那位您也认识?”
汤昭无奈笑道:“怪不得你们说这几天外人多呢,都是一起来的。我们一共三个人都被你们找到啦。”
霍超群道:“这也是您同伴?这个可有点麻烦,将军性子急,可别伤着他。”
汤昭道:“那倒没事,刀剑无眼,有命在就行吧。”
倘若岳来有性命之忧,汤昭不是不能伸手相救,但若只是受伤,汤昭可不至于如何,尤其是他和云州官府对着干的情况下。
霍超群道:“那还是不伤的好,一会儿我给您打听一下……”
正说着,就听外面鼓声响起,咚咚咚甚是急促。
霍超群跳起身来,汤昭怔道:“击鼓聚将?你们将军回来了?”
霍超群急促道:“不像,这不像偏将军的聚将鼓,而是正经的将军……”他一面往外走一面道,“聚将鼓不能迟。您坐着,外面不找您您别出去,我先去了……”
说罢已经跑了出去,击鼓聚将,去的迟了后果不堪设想。
汤昭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些疑惑,但依旧气定神闲,最多好奇这回来的又是哪位将军?
但无论是哪位将军他都不怕。
有实力,就是这么自信。
营房里好一会儿都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霍超群带了两名甲士进来,肃容道:“汤教喻,章将军请您过去。”
他身后两名甲士军服和营中军服有所不同,更是杀气腾腾,对汤昭冷眼相对,似乎在等着汤昭稍有拒绝便将他刺个对穿。
这是哪来的甲士?
章将军……
汤昭知道这是霍超群给自己放的风声,故意提起姓氏,心中思忖哪里有个章将军?这个章将军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不管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他好像都不记得,毕竟他之前连李意渐都没听过,最多听过貔貅剑。
不过能称为真正的将军,应该是剑侠吧?而且是剑侠中的强者,应该是对标检地司正副指挥使的强者。检地司正副指挥使比狸花剑这样的巡察使又更强一筹,个个身经百战、功劳显赫,除了他师父薛闲云之外没有水货。
汤昭跟着霍超群到了大帐前,只见气氛之肃穆更胜进营时,且再无一人走动,明明大帐前甲士排列,刀枪整齐,却是鸦雀不闻,凝重得好像要开刀杀人一样。
汤昭神色自若,心中却想:这不是特意给我准备的吧?有没有再架一口烹人的锅?
好在他并没有受到评书里的待遇,那将军也不是冲着他来的。霍超群带他进去时,就听帐中有人冷冷道:“刘承安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君侯三令五申,不许人越境,所过可疑之人一律拿下再问,这是让他迁就一个外地宗门小辈的意思吗?别说是燕云剑派,就是太岳剑派、九天道宫的人也是一视同仁……”
此时汤昭正好进帐,正好和帅位上的那个将军四目相对。
那将军看起来三十出头,其貌不扬,双目神光内敛,也没穿甲胄,衣服半新不旧,第一眼看上去当真以为是个寻常布衣一般。
但紧接着就能感觉出他仿佛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仿佛一团乌压压的雷云,云团中藏着随时都会爆发的电荷雷蛇。
或许是汤昭成了剑侠之后感应大幅度提升,能更直观的感受到这种引而不发的力量,甚至能够模糊感觉出那种力量的规模,心中得以称量。
如果他还是剑客,最多能主观的感受到重重压力而已。
这是种……和他势均力敌的力量。
当然,不是说对方的实力和他势均力敌,而是此时此刻的气势不相上下。
汤昭现在的力量有一部分金乌剑的剑元加持,其实是有点虚高的。这一部分力量他最后能留下多少还未可知。若论本身的剑元,汤昭应该是不如对方的,即使被金乌剑灌顶一次也不如。
这是积累的差距。
不过如果考虑到双剑意,又假定对方只是人间一般单剑意的剑侠,那么对站起来汤昭至少不会输。那么说势均力敌也不错。
这些都是不考虑白狐这个队友的情况下。
他看见那将军,那将军也看着他。
一开始他的目光只是扫过,但紧接着盯住汤昭的脸,目光中威严大盛,缓缓站了起来,问道:“阁下是谁?所为何来?”
汤昭再次回答道:“下官检地司训导营教喻汤昭。”
那章将军喝道:“阁下何必信口开河?以阁下的身份,冒充一介教喻未免可笑!阁下何不明言?若是朋友尽可坦诚相见,就是敌人也不要失了身份!”
汤昭心平气和的回答道:“下官本就是教喻,官凭令牌俱在,何谈冒充?”
那章将军摇头道:“阁下不说实话,愈显居心叵测……”
这时,就听有人道:“启禀将军,标下可以证明。”
汤昭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霍超群,就见他站的笔直,虽然脸色发白,额间落汗,居然语气十分坚定,目光也直视上位的将军,并无躲闪之意。
霍超群,真是个好孩子。
霍超群坚声道:“教喻确实是检地司教喻,绝非假冒。我那一届毕业大考教喻为检地司主考,于我等皆有师生之谊。汤教喻为人清正,乃是一位正直君子,绝非小人,更非敌人。标下所言皆为实情,天日可鉴。”
他如此笃定,又是营中确定无疑的身份,所说自然有几分效力,章将军也不由得信了几分,但还是皱眉道:“不可能。检地司的年轻一代的俊才我都有关注,刑极以下那些二三十岁的剑侠种子我个个认得。若有这样年轻的剑侠我岂有不知?检地司又怎么可能藏得住?官职又岂会局限区区一六品教喻?检地司难道疯了吗?”
霍超群正要再分辨两句,突然反应过来,目瞪口呆道:“剑……剑侠?”
这一下,不但那章将军,连他也混乱起来,虽然他确实不知道汤昭的实力,但是从常理来看,汤昭只是剑客吧?一个剑侠都是当将军的大人物了,怎么可能当考官,和李郎将平起平坐?
他一时哑然,汤昭反而笑了起来,道:“原来将军认识刑大人啊。那太好了,请他来证明我的身份吧?”
章将军道:“我怎知刑极在哪里?等他过来,你难道要在军营赖上十天半月?阁下坚持不走,有何用意?”
汤昭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镜子,道:“怎么叫坚持不走?我一直想走,难道不是将军非要强留?十天半月就是将军等得及,我也等不及。我这就联系他,咱们三方对面,如何?”
476 安排
对于汤昭拿出镜子的行为,章将军很明显不理解。一般人也不会理解。
但汤昭的镇定有些说服力,手中的镜子也不似危险物品,章将军便交代众人在帐中等候,转身跟汤昭来到后帐——两个剑侠强者联系另外一个剑侠强者,无需其他人围观。一则是对剑侠的不尊重,二则对其他人非常危险。
眼见汤昭低头在镜子上划来划去,章将军颇觉古怪,但他到底有见识,也能猜测出那是某种术器,只见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术器。
就见镜面一闪,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逐渐变得清晰,人尚未见,声音先传过来道:“阿昭?你在哪儿?有危险?”
汤昭笑道:“那倒没有,我很好。我有别的事儿找您。”
镜面影像稳定下来,刑极的脸出现在镜面上,一上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骂道:“老子跟你说过没有?我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饭都来不及吃。你最好是有要紧事找我,不然耽误我的时间伱给我等着的。”
汤昭依旧笑道:“你没说过。”
刑极“啊?”了一声,汤昭重复道:“您之前没说过很忙。”
刑极气咻咻道:“那我现在跟你说了,你听懂了?有话快说,我现在一脑门子官司,没时间扯淡。”
汤昭直接道:“我现在在西山,这边戒严,不许人进出。我虽有身份凭证,但并非公务,遂还需其他证明。好在这里有一位将军认识你,我只好请你替我证明身份。您面子大,说话好使嘛。”
刑极没好气道:“就这?哪个将军,递给他。”
汤昭介绍道:“是这一位章将军。”顺手转给章将军。
那章将军接过,果然认得是刑极。其实两人关系不算多熟,话也没说过几句,但刑极这人本就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之前还惹出一场大风波,在云州端的算风云人物,因此不会认错。
刑极认得章将军,当然也只是认得,连章将军的名字也未必想得起来。
因为关系生疏,刑极自然客气了很多,诚恳道:“章将军,汤昭是我一个后辈,他身世清白,为人正直,立场坚定绝无问题。她从小就进了检地司。只是不在检地司本部,而被检地司派去东山郡琢玉山庄学习铸剑,如今学业有成又转回检地司入职。他不但是剑客,也是铸剑师,深得君侯看重。之前在前线参与抵御天魔之战立有战功,崔将军也很是欣赏,皆有据可查。若非绝密大事,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那章将军只听得神色麻木,颇有些怀疑人生,忍不住道:“刑极,你是跟我开玩笑么?这么年轻又是铸剑师又是剑侠,又是都督又是君侯,这是哪里掉下来的神仙?就算有这样的宝贝,公孙老头如何不捧在手里,反而放出去当什么教喻?难道这世界都颠倒了么?”
刑极笑道:“我们检地司有的是人才……你等等,剑侠?你走眼了吧?”
那章将军冷笑道:“原来你不知道?原来不是很熟?2”
刑极嘀咕道:“我怎么……麻烦交还汤昭。”
章将军交给汤昭,刑极直接问道:“你成剑侠了?”
汤昭抑制不住得意,他自来都要求自己谦逊谨慎,就算真的有所成就也不可得意忘形,但在刑极面前,他格外放得开些,虽然眉飞色舞,还是特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嗯,是的,我是剑侠了。此去江湖得了机缘,小有进步,还没来得及跟您报喜。”
要不是有外人在场,他肯定是要笑出声来的。
刑极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刑极轻咳了一声,道:“阿昭,以前我有没有得罪过你?”
汤昭愣了一下,反问道:“啥玩意儿?”
刑极道:“刚刚我说话是不是大声了一点儿?”
汤昭哭笑不得,提醒道:“刑总,章将军就在旁边看着呢。”
刑极叹气道:“我哪顾得上他——我说,如果我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你一定要跟我说,我一定改正,千万别憋着,等成了剑仙之后再报复我。”
章将军在旁边听两人对话,深觉得两人皆不着调,暗想早听说检地司的刑极乃是个轻浮无聊的人,果然名不虚传。但后来听到“成了剑仙报复”之言,心中却是一动。
虽然这话是他们自己人调侃,但未必不是点自己呢?
他之前就觉得汤昭异乎寻常的年轻,但想剑侠本来就能保持容貌,或许他已经岁数不小了呢?便没特别在意。但此时旁观汤昭和刑极说话的状态,活脱脱就是小孩子,绝对是和他相貌差不多的年纪。
这个年纪,这样的实力,那不就是剑仙之姿么?
他又是云州检地司的嫡系,而检地司是侯府嫡系,那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高远侯岂有不重视之理?到时候剑仙不说,反正地位上提高追上自己乃至超过也不远了。
要不然……就行个方便?
章将军正思量着如何转圜,就听外面有人隔着帐子禀报道:“将军,偏将军回来了。他带回了燕云剑派的小子,还有其他消息回禀。”
章将军顺水推舟,道:“本将知道了。”他看向汤昭,道,“本将有公事……”
汤昭立刻接上道:“将军请便,我正有事想跟刑大人汇报。”
章将军点头,自行出去了。
等章将军出去,汤昭对刑极道:“刑总,我想去中天府见君侯,现在能见到么?”
刑极皱眉道:“这可不大好说。如今我们对龟寇在云州势力初见成效,已经把大面上的势力扫了一遍。但地下还残留不少余孽,没到放松的时候。而且始终没有彻底查清他们的目的更为可虑。君侯日常在云州巡视。只有以她的慧眼,方能及时察觉出幕后阴谋。你要想见君侯?那我上报她,到时候告诉你地方,你自行前去拜见便是。”
汤昭正色道:“我想在中天府拜见君侯,这很重要。”
刑极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叫君侯回中天府专门等你?你的脸这么大么……不,你觉得你刑总我的脸这么大么?”
汤昭道:“因为真的很重要。若非天大的干系,我也不会提这种无理要求。”
刑极从没听汤昭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也正容问道:“有多重要?”
汤昭道:“重要到……我认为不应该私下先给您说。”
刑极神色凝重,缓缓道:“是么?如果你坚持,我可以禀告君侯,但结果非我能控制。你还有什么话为你的要求增加分量么?”
汤昭沉吟道:“虽然只是猜测,但我觉得它可能跟龟寇的阴谋有关。您知道龟寇和永夜廷的关系吗?”
刑极听了果断道:“有这句话应该足够了。我会把话传到,你及时回中天府,别真的让君侯久等你。姓章的不放人你跟他说我说的,让他见好就收,还真他么扣我们检地司的人啊?”
汤昭点头,他当然不会传话给章将军,但也决定不会在此耽搁,道:“您也可以回去,我想尽可能的在中天府多留些人手才好。”
刑极说了声看情况便断开了通讯。这边章将军没有回来,汤昭不便自己出去旁听军机,便留在后帐,此时就见白影一晃,凌抱瑜回来了。
汤昭刚刚和刑极说话时,白狐就自己钻了出去,汤昭述说要事没顾上她,这时看她钻回来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位呢,道:“我已经说好了,咱们去中天府就能见到君侯。”
凌抱瑜点点头,这本是早说好的,本来就是要见高远侯的,她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紧接着道:“我刚刚去前面看见岳来了。他还挺有派头的,连剑客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虽然那个剑侠不买他的帐,但也没把他怎么样,只是把他扣住了,看来他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汤昭道:“果然是他。原来他是雁云剑派的人。怪不得如此骄傲。雁云剑派确实了不起,是神州数一数二的宗门,正经的名门大派,超然于世俗之外。听说还有剑仙遗留……”
他想到了“名门大派”,心中一动,想起一事,但紧接着摇了摇头:这名门大派也太大了,可不是谁都能配得上的,还是实际一点儿的好。
凌抱瑜道:“然后那个什么偏将军还带回了一个人,说是什么通明殿的使者来云州查看罔两的事。好么,比起他来,岳来就算是谦卑至极了。那人才叫趾高气昂,那什么将军问他同行几个人,来查看到什么,那人一梗脖子说:‘这是朝廷的机密,尔等没必要知道。’把那将军气的,差点就劈了他。”
汤昭道:“通明殿?哦,他们是朝廷设来专对付罔两的。”
凌抱瑜摇头道:“原来这就是对罔两的人?哪里像是能做事的人了?亏你还说要让我们和他们合作,光看着就讨厌得很了。这才叫面目可憎呢。”
汤昭若有所思,道:“也未必是真的如此倨傲,说不定是以这种态度来为他的同伴做掩护?通明殿来的肯定不止他一人,他单独露面,谁知道其他人做什么去了?”
这其中要细究,恐怕又是一大篇文章,但这不与汤昭相干,毕竟章将军他们经验丰富,这些把戏焉能瞒得住他们?汤昭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
看此中的情形,岳来恐怕只能在军营住几日了,汤昭只能试试把黑寡妇带走,然后就要赶奔中天府去。
477 恩仇
之后的行程还算顺利。
章将军不知是被那句“剑仙之姿”唬住了,还是要和那偏将军要专心执行封锁西山的任务,又要处理额外通明殿的事,嫌检地司的汤昭碍事,总之不再阻拦他,反而半赶半送,急着让他出营自便。至于他提到黑寡妇的事,也是毫无阻碍,直接让他带人走。
甚至汤昭后来只略提了一下岳来,章将军当时没有表态,但是汤昭离开营地的时候,居然看到了被扔出营地的岳来。
看来岳来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最多态度有点惹人不爽,后来有了通明殿做对比,他也不算什么了。正好汤昭一提,就让他也走人了。
最终,三人一狐,当初一起坐在一片云上同行的同伴,最终一起全须全尾的走出了西山。
这也算是一桩幸事。
出了西山,几人来到岔路口,就见眼前两条路,一条路向东,一条路向北。
汤昭指着北边的路道:“岳兄,你要是回幽州可以走这条路。”
岳来忙道:“不敢称岳兄,叫在下的名字就好。”
之前他被孟化舟追杀又被汤昭救下之后,岳来就相当礼貌了,全无之前在云上的傲气,如今出营时听章将军提到汤昭剑侠的身份,更是额外加了十分恭敬,断无其他人提到的“大宗门的倨傲”的表现。
想想也是,一个凡人对不止一次救过自己的剑侠要是还能傲气,那不但人品堪忧,脑子也不好使。
纵然到了雁云剑派山门里,再嫡系的弟子也不会对一个剑侠倨傲的,尤其这个剑侠还异乎寻常的年轻,怎么看都前途无量。
岳来接着道:“我不回幽州,不过确实要北上,去拜祭一下家人。”
他冲着汤昭笑道:“托您的福,现在我一身仇怨了结,如释重负,总要去拜祭一番。”
汤昭道:“哦,是孟家父子的……”
岳来轻轻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黑寡妇道:“孟氏父子仇家遍天下,死在仇人手中也是报应不爽。当年老东西就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岳来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道:“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要真是因此那还有个缘故,江湖上这种事太多了,哪怕是图财害命,也算我家怀璧其罪。事实上都没有……只是孟老畜生想让孟小畜生学着杀人而已。”
他之前缄默不言,对仇怨只字不提,但此时大概是终于了断心事,反而不吐不快:
“十二年前,我们一家坐着车来幽州看我姥姥,还没出云州界,路遇上孟家大小两个禽兽。老畜生拦在路中间,一脚踹翻了我们的车子。车子翻倒,我跌进了沟渠,却因此捡了一条命。老畜生把我们家人一个个拎出来,叫小畜生拿剑杀人。那小畜生才十岁吧,拿着剑把我父母姐姐一个个杀了。杀到我年仅五岁的妹妹的时候,小畜生大概是心软了,那老畜生大骂他:‘就因为是小孩儿就心软吗?你真是个废物!过两天你参加蛊斗,可不会有人看你年纪小就心软。你就死在蛊斗里给虫子吃了吧,我孟家没有你这种废物点心。’然后就拿起小畜生的手,往前一捅——把我妹妹杀了。”
他说话时语气平平,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汤昭听得毛骨悚然,又是一阵恶心,回想到孟化舟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游戏般的戏耍对孟化舟来说算便宜了——怎么能把他人一样耍弄呢?
连黑寡妇也道:“孟化舟是我杀的,没叫你亲手报仇,真是不好意思。”
岳来神色平静道:“无妨,是我自己无能。剑侠给了我机会我都没把握住。我谢谢你没叫他逃走,不然他有喘息之机,或许反而是我先死在他手。”
他最后对汤昭道:“阁下……”
汤昭忙道:“这称呼也太郑重了,还是用以前的称呼吧,就叫汤兄……”
黑寡妇突然笑道:“别什么兄弟,太村气了,还以为咱们是山上坐交椅的响马。依我看,叫一声汤公子总是使得的。”
岳来明显松了口气,道:“这一趟受汤公子恩德,以我微末之身,说什么涌泉相报未免不自量力,但有机会,公子若是缺人手请想着我,但愿能效犬马之劳。”
汤昭道:“客气了。我正有事想请教你。”
岳来忙道:“请问。”
汤昭道:“你们雁云剑派在云州有分支下院吗?入门门槛低的那种。”
岳来略感困惑,道:“好像没有……我们在幽州有三个下院,在雁州有一个,唯独在云州……我想起来了,本来在云州也有一个。但云州这边高远侯治政严苛,很不待见我们这些宗门从云州收好苗子去外州,多加限制,我们长老说和她不是一路人,就把下院关闭了。”
说到这里,他心思一转,突然道:“您莫非要介绍人来下院吗?何必说什么下院?直接进我雁云剑派也不难。”
汤昭摇手道:“算了吧,齐大非偶。你们雁云剑派可不是一般人去的。”
岳来道:“对旁人来说难,对您来说并不难。就算没有我,您带人随便去哪个大宗门,哪家会不收?别说天资聪颖的,就是稍微平庸一些,也绝对认真培养。”
汤昭摇头笑道:“算了吧。我再考虑考虑。”
他想让亮子去一个门风清正的门派学点为人的道理,也有个好前程,可不是送他去仗着后台作威作福的。
岳来没能帮上汤昭的忙,心中失望,只得再次谢过,三人在岔路口分别。
等他走了,黑寡妇噗嗤一笑,道:“汤公子,你这身份还没调过来啊。”
汤昭无奈道:“尹姐怎么也叫汤公子?不别扭吗?”
黑寡妇有些郑重道:“不别扭。因为咱们熟悉我才叫你汤公子,不然实在应该叫你阁下的。你还别不接受,剑侠就应该被称呼为阁下。人人都如此,你不肯接受这等称呼,是要显得自己谦逊别的剑侠高傲吗?你老自降身价反而让别人都无所适从。你没看见说什么‘兄啊弟啊’的,岳来都不自在了么?这是你们有交情,他叫你声公子算是亲近,倘若他和你无亲无故,叫公子都唐突了。就中规中矩叫阁下,不出错,大家都舒服。”
汤昭闻言沉吟道:“确实如此。受教了。”
他转而笑道:“尹姐跟我直言这番话,可见并没有跟我见外。”
黑寡妇也笑道:“我可是大着胆子说的,现在还后怕呢。你要是一翻脸,我就完蛋啦。”
这是两人都知道的玩笑话,汤昭也笑了一回。黑寡妇继续道:“我听你的意思,你有孩子想介绍给大宗门,又不想煞有介事,引人注目是不是?”
汤昭点头道:“还是尹姐知我。”
黑寡妇笑道:“我知道你的性子,总是想低调行事,可惜以你的身份但凡亮出身份就是高调,哪能叫人不重视呢?要想悄悄地办事,就不能自己出面,须找个可靠的中间人。要找个正经宗门是不是?找岳来不如找我。”
汤昭讶道:“尹姐认得正道宗门?可是……”
黑寡妇道:“你觉得我是黑道,就不认得白道了?怎么可能?黑寡妇白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年间还在前线当义士呢,什么人不认得?我认识不少宗门,有大有小,有黑有白,总能满足你的需要。可能有的交情不深,但是介绍一两个人进去没问题,无非就是不能特殊照顾罢了。”
汤昭道:“不用特殊照顾,只不知有没有云州之内作风比较清正的门派?不用太大,也别是那种人丁稀薄的,不大不小的最好。要有一定势力不受人欺负的。”
黑寡妇沉吟道:“云州不用说,我只认得云州的江湖,你叫我去外面找也没有。作风比较清正的……我认得的门派多多少少都……哦,我想到一个。养元派。这是咱们云州的老宗门了,当初也是云州有名的大宗,后来有点没落,但还是咱们余霞数一数二的大宗。我帮过他们一个长老的忙,获得了一张推荐弟子笺,留在我这里很久了,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不,我替你走一趟吧,省得你一出面,又变成‘兴师动众’。”
汤昭非常高兴,但还是确认道:“养元派门风如何?武功底蕴怎样?为什么没落了?”
黑寡妇道:“门风不用说,虽然有点古板,但挑不出大毛病,绝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狼心狗肺的地方。师徒传授也很认真,传承数代不断。底蕴更不必说,内外功都不俗,养元功当年被称为云州三大内功之一,现在也赫赫有名。唯独就是剑的传承差些,据说当初养元派的掌门是一位剑侠,但是遭遇横祸不幸陨落,虽然保留了故剑,但传人难觅,再也没出过剑侠。上代掌门和当代掌门都只是剑客。你知道如今的情势,一切都是剑来说话,没有剑侠宗门就要降格的,是以没落了。好在他们当初辉煌时没结什么厉害仇人,如今激流勇退,少惹因果,倒还维持得住余霞郡的威望。”
汤昭听了前因后果,对这个宗门先有几分满意,但这毕竟是关系亮子一生前途之事,可不能凭三言两语便定了终身,打算考察一番风评再做打算。
当下他暂且搁下话题,问道:“尹姐,你的剑是哪里来的?”
478 河水
黑寡妇摸了摸背后的剑,道:“这个啊,这是我在那个千秋楼捡到的剑。”
其实她独自探索千秋楼又捡到剑,还恰恰是她能用的,一举成为剑生,当真是十分兴奋,原想要跟汤昭炫耀一番,但没想到一会儿没见,汤昭已经成了正经的剑侠,不免一下子觉得炫耀无味起来。
这时汤昭问起,她又提起一些兴致,道:“我本来去那个高楼搜寻没打算找到什么真东西,却没想到进了一层楼,里面挂得都是彩霞和云霓。有个名目叫霓霞之间。在这间屋子里,地下盖着一片白霓……”
汤昭眉头一动,道:“白霓啊……”
黑寡妇道:“正是白霓。我当时心中就有一种悸动,所谓心血来潮,便揭开白霓,下面竟有一把剑,就是我这把了。”
她抚摸了一下剑,道:“那白霓上面竟然还有字,乃是一位前辈的留言。我读了才知道,这位前辈也叫白霓——只听这个名字,便知道是仙女一样的人物。她路过此地,自知命不久矣,将与自己陪伴一生的剑留在千秋楼,留给有缘人。”
汤昭轻声道:“原来还真是白霓啊。”
黑寡妇道:“我就是她的有缘人。其实我那时没有先看文字,还不知道这段故事,而是先把剑捡了起来,结果一下子就匹配上了。当时我就发觉了,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剑。天底下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剑了,就算那传说中的如意剑给我,我也不换。”
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反正她肯定得不到如意剑的。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把握得住才是自己的。反正她已经踩了仙城的土地,又在仙楼上得到了剑,四舍五入就算仙剑了。
汤昭道:“你既认定了这把剑,自然是没有惊蛰剑了,可还要做惊蛰山庄之主?”
黑寡妇道:“这个自然。虽然当初是靠你,但我也是堂堂正正的赢得了蛊斗,名正言顺赢得了惊蛰山庄庄主之位,凭什么不做?就是还有人拿了惊蛰剑,自称正统要与我争,我也要把他连人带剑一起埋进山庄脚下那雷劈的土地里。”
汤昭道:“这个你放心,纵然有人拿了惊蛰剑,也绝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黑寡妇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汤昭,觉得他似乎已经知道有人拿了惊蛰剑,但并没有深问。
剑侠的事儿,少打听,才是长久之道。
汤昭道:“能把白霓的留言给我看看么?”
黑寡妇将收在储物袋中的一卷白霓拿给汤昭,汤昭就在路边细细看了。
这段文字是出自白霓之手无疑,他几次见到过她手写的文字,有符字,也有正常的文字,现在他对她的文字已经有如素未谋面的笔友一般熟悉。
她并没有在裹剑的白霓上留下什么关键信息,反而是记述了自己的一生,如何在碎域勤奋生长,如何机缘巧合被东君看重,如何在天外天无忧无虑的生活修炼,成为剑客是多么快乐,突破剑侠是怎么兴奋……
总之,这里面提到的每一件事都是快乐的回忆,字里行间没有任何痛苦与悲伤。
惟其如此,才觉得悲伤。
她回忆过自己的一生就戛然而止,并没有交代后事,只说如今命在顷刻,要将自己的剑留给后人。她只有一个要求,持此剑者遇到金乌剑剑客必要全力帮助,如果听到有东君的消息,要记录在这张白霓上烧给她,如此她就再无遗憾了。
黑寡妇也记得这些话,道:“既然是这位前辈的遗愿,我自然做到,不过东君不是庙里的神仙么?能有什么消息?这是要我做庙里的护法么?”
汤昭笑道:“那肯定不是。到时候如果有东君的消息,你必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黑寡妇摇头笑道:“如今你也会打这种哑谜了。”
两人一路闲聊,回到了西山附近的暮城,徐司药和羽司晨还在这里等着他们。看到两人活生生的回来,徐司药自然大喜——这说明她至少这一轮保住了性命。
如今黑寡妇已经是剑生,身份更高,实力更强,反不用这些小手段了,当下按照约定给了徐司药解药,然后让她和自己去惊蛰山庄收拾残局。此时汤昭要启程回中天府,两人就此分别。
这因为一百多年一本游记引出来的冒险,在此稍微告一段落。
汤昭这里还有此行的续集,却与《云中仙城》的两个最忠实的读者无关了。
跟黑寡妇分别之后,汤昭带着白狐星夜兼程,赶到了中天府。
中天府外,通阳河畔。
通阳河的渡口熙熙攘攘,那官渡是云州中心一个交通要道,日日夜夜没有休息的时候。各色商旅来来往往,大小船只川流不息。
汤昭第一次来中天府就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当初只觉得不愧是云州首府,好生繁荣,这时却有另外的感受。
在岸上观看良久,一幕幕红尘画卷映入眼帘,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往上游走去。
上一次来他是去上游军渡搭的船,这回他却不打算搭任何一条船。
来到僻静无人处,汤昭走到河边,卷起裤腿,光着脚一步一步走下河去。
凌抱瑜好奇的趴在他头顶,道:“你要渡河只要跳过去就好,干嘛下水?是想玩水了吗?”
汤昭道:“算是吧。想试试河水的温度。”
凌抱瑜鄙夷道:“你要试水温度,只要用手触摸就行了,还用光着脚走下河?你绝对是想玩水了!”
汤昭嘻嘻一笑,踏着河水一步步走向河中央。
河水异常的温暖,完全没有正常河水的凉意,就像火山上的温泉,且越走到河中央越是温热。
人说通阳河终年不冻,不但有灌溉航运之利,更温养云州地气,使北方大地能开出万亩良田,真乃天佑云州。
此时看来,有此奇观是上苍庇佑还是天降横祸可真是难说。
他一步步在水中走着,就像走在大地上那样轻盈,走到河中央停下,并没有再走向对岸,反而就比着中轴沿河道溯源而上。
越往上游,人烟越是稀少,除了河面上偶尔有船只顺流而下,两侧都是高大树木。有通阳河水的滋养,终年常绿,虽然还在元月,却有绿云如盖,郁郁苍苍。
河水悠悠,汤昭不去看两侧的风景,低着头脚步踩在水面上,仿佛专心致志欣赏着一朵朵被溅起来的浪花。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好歌谣。”
只听有人鼓掌道,“要是在调儿上就更好了。”
汤昭不必抬头,就知道是谁,抬起头笑嘻嘻道:“难道刑总听过这歌谣?不然怎么知道我不在调儿上?”
只见上游漂下一艘大船,不见风帆,无人划桨,似乎是全然自动而行。船上站着一人,一身大红披风被河面上的风吹得猎猎作响,笑道:“我不用听过这首歌谣就知道你唱的歪了。但凡是个歌谣,它原来的调子不能这么难听。”
汤昭笑道:“刑总,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玉树临风,站在船头一眼可见,真所谓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刑极大笑,指着他道:“到底是做剑侠的人了,话也放开了,早憋着刺我呢吧?上来吧。久侯大驾多时了。”
汤昭才不信他等自己有多久,从他跟刑极说自己要来中天府,总归也没有两天时间,路上也没耽搁,刑极能比自己先到一步就不容易,说不定只是坐船回中天府,正好遇上自己。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他上船,刚刚跃上甲板,就见甲板上站着一个精神奕奕的中年人,汤昭一怔,讶道:“指挥使?”
此人正是检地司的一把手公孙指挥使,不同于刑极一身红披风的骚包,他没穿官服,一身布衣做寻常商人打扮,虽然气质不像,但也看出是减服而行,不欲暴露身份的。
他看到了汤昭,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更比第一次见到时热情得多,主动拍了拍他,道:“好小子,果然是剑侠了。这个速度真令人大开眼界,我如今才相信天下有真正的天之骄子。不愧是我检地司的人。快进去吧。”说罢指了指船舱。
汤昭正要谦逊两句,突然心中一动,压低了嗓子道:“指挥使,莫非君侯……”
这时船舱门打开,一个穿着朴素却仍娴雅雍容的银发老妇站在门前,道:“这里可没有什么君侯。君侯总不能听你一句话,千里迢迢赶回来专门等你。倒是你荀姨可以。船上清净,也没有外人,进来吧。”
汤昭答应一声,连忙带着白狐走向船舱,心知高远侯安排十分周密,在船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周围全是河水,自然是保密的好地方。又带着指挥使和刑极这样的剑侠,更是安全无虞。虽然看起来无重兵陈列,排面却是给足了。
而且,从他掌握的信息来看,这里也是最合适说那件事的地方……甚至可以说隐隐有些天意巧合了。
这时,高远侯又道:“这位姑娘是你请来的客人?也一起进来吧。”
479 拨云见日
汤昭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位姑娘当然指的是凌抱瑜。
凌抱瑜作为白狐的形态存在,更藏在好奇心的死角里,一般人甚至一般剑侠都不能发觉她的存在,而高远侯不但一眼看破了隐藏,而且直接看透了她的本质,甚至可能透过剑象看穿了她的容貌。
汤昭知道高远侯就是以“高瞻远瞩”命名的,剑意多半类似洞察力,目力天下罕见,她甚至能看穿时间,一眼看穿凌抱瑜也不算什么。
甚至可以说,凌抱瑜的天敌又多了一位。
凌抱瑜却是大吃一惊。她虽然代表白玉京来和云州接触,但心中未尝不自矜剑仙座下直属的身份,觉得有点“仙人下凡”的感觉。
她们可是从碎域回来的,碎域虽然保卫人间,但实力的发展早已高于人间,尤其是上限高出几个层次,人间反而成了“鱼塘”一样的存在。
她之前听汤昭说起过高远侯,也知道汤昭对这位君侯甚是尊敬,但她还以为这种尊敬是来自秩序上的和辈分上的,敬重对方的年龄与地位而已。她又不在云州的秩序里,自然不会代入这种敬意,最多保持对一方势力首领的尊重而已。
然而,刚一见面,高远侯的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她看了个透亮,登时叫她一个激灵,消去不少傲气,心想:不愧是人间的大官儿,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看她这样的风姿,年轻时定然是个大美人,可惜我没有看见,太遗憾了!
既然被人看破,她也不再隐藏,从死角中走出来。但还是保持白狐的模样,毕竟这是剑象,不是狐狸精,没办法嗖的一下变成人。
她以白狐之身欠身为礼,道:“白玉京凌抱瑜,见过人间高远侯阁下。”
汤昭忙上前介绍道:“君侯,这位是如意剑乔殿下的座下剑侠凌姑娘。”
在外间不便多言,汤昭没有详细说明,但提了殿下二字,就指明了如意剑是剑仙。凡是剑仙都能被尊称为殿下,这个称呼在人间很少见,但是去过碎域的人都能明白。
高远侯也是神色一肃,人间有多年没听到剑仙的消息了。不是人间没有那个级别的存在,而是有限的几位都超然世外,绝不会在世俗行走,甚至与外界断了联系。高远侯知道那个级别的存在还在凡世有至关重要地位的唯有一位。
既然是剑仙使者,高远侯也得高看一眼,同时也对汤昭接下来带来的消息越发重视。
其实按照一般礼数,这个级别的使者来访,汤昭应该事先禀告,云州必要高接远迎,礼数周到。即使是秘密来访,也该私下知会一声,由高远侯妥善安排,不然实在失礼,哪能直接带人上门?
怎奈汤昭为了保守秘密,几乎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反而要求高远侯来云州等他,也就是高远侯有心胸,刑极也愿意帮他转圜,不然别说见高远侯,先得被怀疑居心叵测。
高远侯进了船舱,指挥使和刑极都没有跟进来,反而一前一后站在甲板对角监视,仿佛门神一般。两个剑侠守门,如此排面在云州也是独一份儿了。
高远侯道:“张先生也东侧房间,再没别人了,你去哪边?”
张先生只能是张融,如今已经是高远侯心腹幕僚,她这是问如此机密要事,张融能不能在场?
汤昭略一犹豫,高远侯已经推开了西侧的舱门,汤昭忙道:“张先生没关系的。”
高远侯点点头,汤昭便推开了东侧的舱门,里面是一间简陋的舱房,连椅子都没有准备。张融站在舱中,向他微笑点头。
汤昭行礼道:“张先生。”
张融点头笑道:“小汤……剑侠?一转眼已经是剑侠了,这才一年时间吧?雏凤之鸣,响彻云霄啊。”
汤昭忙逊谢,心中暗爽——他并不是受不起称赞的人,但称赞要看谁称赞,张先生这种少有的奇才的称赞,也是高质量称赞中的顶配了。
高远侯对汤昭道:“我回来也不是为你。一个时辰之后,在检地司总部有个针对龟寇的军务会,检地司各巡察使都会出席。我们走水路入水门,直达检地司。”
汤昭明白她的意思,道:“一个时辰足够了,绝不耽误您布置工作。而且……我想这件事也牵扯到龟寇,正好可以在军务会上知会各巡察使。”
他觉得这个会议可能有一部分就是为他开的,如果他带来了有用的情报,正好可以针对性的制定策略,调动各巡察使出手。
当然如果他带的消息没用,或者有用但和这次军务会不对口,军务会肯定也有别的议程,不会就地解散。就是如果汤昭大老远把高远侯叫回来,连带着让指挥使望风,各地巡察使候场,结果没什么正经事汇报的话,肯定也没好果子吃。
汤昭想了想,道:“我听说龟寇在云州有极大地阴谋,各有司衙门为此事忙了几个月,但风声反而越来越紧,是现在还没有处理干净吗?”
他没有说自己的情报,反而先问龟寇。
高远侯看了一眼张融,张融道:“说处理自然是处理了。你们带回来的那个周承志很是配合,提供了很多情报。两个主持的柱国没了,剩下的群蛇无首,无非是仓皇逃窜而已。如今我们已经把龟寇在明面上乃至潜伏不深的贼人全抓住了,即使还有些深藏的贼寇也不足为虑。云州有君侯在,不可能再有剑侠级别的人物潜入。即使剑客也不容易。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十个八个剑客联手捣乱,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按理说剿匪应该算成功的。”
汤昭道:“但君侯和您都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安宁,内中肯定还有别的阴谋。”
张融道:“不错。龟寇的图谋很大,绝不是什么为了夺取云州做谋反之基,必是超越甲兵地利之外的图谋。周承志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儿,但不全知道。毕竟他不是前魏留下的世代老臣,没资格知道太多。他只知道自己来云州奉了龟寇的命令,一是发展部下,劝人从贼,二则是根据某个阵图勘测节点,布置大阵。等到阵法布置完毕时,据说他们的大计就能发动,所谓‘大事可成’。”
汤昭道:“既然是有阵图,内容自然瞒不过张先生。”
张融苦笑道:“伱把我当什么神仙了?我不过略通奇门八卦和军阵,看那个阵图是真看不懂。我们怀疑这跟符式有关,请令师看过,他也不懂。这应该是前魏的秘传。前魏毕竟有百年繁盛,又有自己一套灵官体系,他们有自己的阵法体系也不为奇。我倒想破解,但光凭一图实在是难以下手。”
他又对汤昭道:“你还记得当时你们同时抓住了一个反王么?”
汤昭道:“好像有吧?是不是那个从昆岗一路跑到云州的?我记得他挺配合,也没怎么反抗就认罪了?”
张融道:“他是前魏皇族,必然知道更多。我们打算从他突破。此人一开始很是配合,应该是受到什么打击,没了心气。但唯有一条,提起那阵图一言不发,提起云州的‘大事’也是闭口不言,甚至拷问之下也能坚持,倒有几分硬骨头。”
汤昭奇道:“刑讯问不出来可以用剑术啊,很多直指精神的剑术……”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那个什么王……人家可是灵官啊。
玩魂魄、玩精神,剑客能够玩得过灵官吗?何况还是王族,各种秘术应该早把魂魄建设的密不透风了。别人想从他魂魄中往外掏秘密可是难上加难。要是刑讯逼供不行的话,方法还真的不多。
张融道:“我们用了不少计策,还让周承志与他套话,最后说来说去,只透露出‘拨云见日’四个字,再问不出别的来。”
汤昭深吸了一口气,这四个字张融说出来平平淡淡,听到他耳中却犹如惊雷。
此时他再无怀疑,龟寇的秘密果然和他知道的消息有大关联。
他镇定了一下,问道:“您有没有想过这四个字的意思呢?”
张融道:“岂止我想。大家都在想。这四个字本意是指冲破阴云、重见光明。以他们来看,阴云自然是朝廷,光明是他们自己。也可以说只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形容。但如果把这个词做谜语来看,这云字可能是指的云州。”
“拨云就是颠覆云州,重新见‘日’。唯独这日我们猜不出来,或许是他们的某样传承秘宝?又或者是龟寇的某个重要人物?比如传说中的大冢宰?莫不是要颠覆云州,营救这位重要人物出山?”
汤昭心中暗叹,不愧是张融,凭空猜测方向也是对的,之所以没能猜中只能是信息的问题,确实不能了解另一个层次的事,道:“拨云见日,我倒有不同的看法。”
张融和高远侯看着他,表情显然是说“等的就是你的看法”。
汤昭道:“这个云,指的是云州无疑。但这个云州可能不是云州官府、云州朝堂,可能它就是物理上的云州。”
张融眼睛睁大,道:“等等,你是说……”
汤昭道:“拨云就是粉碎云州大地,让藏在云州之下的存在出来。”
高远侯本来只听张融叙说,此时也急促道:“下面是什么东西?什么‘日’?”
汤昭道:“日应该指的是金乌剑。如果我没猜错,金乌剑沉入云州深处,它很可能已经是一位‘剑祇’。”
480 大患
这句话说出来,即使凌抱瑜已经听过一遍,仍不免心惊肉跳,更别说第一次听到的高远侯和张融两人了。
饶是两人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城府,此时也不由悚然失色——这要崩的可不是泰山,而是云州万里大地以及上面的万千黎民啊。
高远侯身子微微后倾,似乎要靠住船舱门以作支撑,但最后还是站的笔直,保持着君侯的沉稳,一字一句道:“你……详细说来。”突然转门出去。
汤昭一怔:不是说要详细说么?她怎么出去了?
张融解释道:“君侯大概是让船慢些,给你多留一点儿时间。你尽可以慢慢说,说的越详细越好。”
果然片刻之后高远侯回来,将舱门关上,脸色已经回归平静,道:“汤昭,你要说详细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何知道?”
他们都没质疑汤昭胡说八道,因为这种干系重大又亘古未闻的事,编也很难编出来。
越是离奇的事,反而越可能是真的。
汤昭答应一声,君侯要凝神静气,他也不差这点时间焦虑,平和的从罐子里掏出三把椅子,道:“君侯,先生,请上座。我从头说起。”
这个动作越发舒缓了气氛,高远侯神色平静,尽量轻松的道:“咱们都坐,船舱居然没有椅子,倒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汤昭又取出茶水给高远侯和张融,才道:“事情还得从我去惊蛰山庄,然后机缘巧合进入白玉京说起。”
他并没有隐瞒惊蛰山庄那些江湖恩怨,但也只是简单的一笔带过,什么孟家父子、什么岳来、什么蛊斗根本不值得说,高远侯和张融不会对治下区区一剑客级别的黑道势力的恩怨纠葛感兴趣的。然后他就直截了当开始说白玉京的事,重点从发现白霓的棺材开始。
白霓的身份、白霓对如意剑的误会、白霓留下的线索再转到白玉京这边,罔两的侵袭、白玉京的沦陷、如意剑的安排、东君的陨落、珠宫衣冠冢、如意剑和东君的约定、如意剑最后的留言……
将一路的事情连带重要细节都一一说到,汤昭才开始将自己一路梳理的想法一一说明,道:“如意剑也好,白霓也好,两条线索同时指向云州,确认金乌剑在云州无疑。白霓更是给出了感应的方位,明确说到金乌剑在云州万里的地下。而且,她还说明当初她感应金乌剑的状态,虽然比东君全盛时大为衰弱,但还保持着令人心折的威压,可见境界并没有跌落,还有剑仙的境界。这不合理。”
“句东君明明去世,金乌剑当自晦。如果说一百多年之后,新金乌剑已经成了剑仙还有可能,但一百多年前,东君去世才几年,金乌剑却保持境界,肯定不是因为剑客转手的关系,应该是金乌剑自己发生了异变。”
张融道:“你就是因此判断金乌剑已经转为剑祇?”
汤昭道:“算是佐证之一。还有一个,就是白霓留在千秋楼上的阵法。”
他小心取出一本书,正是当初他用剑象模拟的那个涉及时间的高等符式阵,此时他已经更进一步,剑象显化,无需他刻意维持,符式便自行运转,活灵活现,与当初墙上的阵法毫无差别。
高远侯和张融都仔细观看,但他们都是符式门外汉,看也看不出什么,只等着汤昭解答。
汤昭道:“这应该是个传送阵法,但是不是传送到某个地点,而是对向某人,能够直接传送到金乌剑身边。”
高远侯惊道:“竟有这等好事?这不是直截了当?”
汤昭道:“不过这传送不是单方面的,要开启需要东君首肯,所以我觉得与其说是传送,不如说是请求与召唤。我们这边请求奔赴东君身边,然后东君同意传送发动,把我们召唤到他身边。像白霓后面数载一直请求召唤,但一直被拒绝。”
他重复道:“是拒绝,传送对面有明确拒绝之意,而不仅仅是漠视。这说明对面一直有人,或者说有意识。”
张融沉吟道:“难道不是那永夜廷在拒绝她么?”
汤昭道:“绝不是,这个传送阵与金乌剑密切相连,直指剑意,绝不会由外界所掌握。而且这个阵法一直处于待激发的状态,它更像是一个势阵与符式的结合。您知道,所有的剑只要剑客陨落,一定会自晦,别管当初什么仙剑、圣剑,都一朝消散。什么剑势、剑法都不做数了。就算留下遗产,那也只是些许痕迹罢了,不能如生前一般灵验。如果金乌剑真的彻底没了,这个传送阵本身就会塌的,既然没塌本身就说明问题。”
张融道:“也可能是金乌剑……”
汤昭道:“然而句东君确实陨落了,太多人可以证明,他身边的向阳子可以证明,那些来拜祭的剑仙们也不愚蠢,彩云归还在碎域发疯呢。现在这样,句东君确然死了,金乌剑却还保持着强盛,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转化为剑祇了。而且转换的过程很是快速,可能和一般剑祇的长时间自生灵性的转化不同,它发生了更奇妙的变化,还保持着东君大部分力量,经过这么多年,说不定已经比当初的东君更强大了。”
他指了指舱外,道:“刚刚我用脚踩了通阳河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金乌剑的力量。那是太阳之力,我不会感受错的。而通阳河流经整个云州,始终温暖,千里不冻。”
“剑客之力、剑侠之力,都无法爆发影响一州水土的力量,何况长久的影响云州上百年?只有继承了金乌剑的剑祇才有这种可能。那位剑祇,至少是中位,也就是剑仙级别。”
这人间怕是没有比汤昭更有资格说太阳之力的人了,高远侯和张融无法反驳。
张融轻声道:“通阳、通阳,原来真是通向太阳啊。”
在云州大地之下,静静蛰伏着一个太阳神。
如果是往日,太阳神躺着就躺着吧,都躺了这么多年也就那样。大不了大家想办法联络一番,愿意出来最好,实在不行给它修个庙,多上祭品,祈求它一直躺着不惹事便好。
可是如今龟寇可是蠢蠢欲动啊。
汤昭问道:“请问君侯,龟寇是否勾结永夜廷呢?”
高远侯道:“自然,哪有反贼不勾结永夜廷的呢?”
永夜廷是碎域的势力,连张融也不熟悉,高远侯却是很熟,道:“永夜廷是所有人间的叛逆联合。他们认定人间已经是一团污秽,不能给前线补血,还拖累前线,已经不配存在。他们想要的是把人间一切势力都扫平,只剩下蚁民归他们统治,只埋头生产缴纳重税供养前线和抽调新生力量。”
她笑了笑,道:“当初的旗帜是这样打的,不过永夜廷后来广泛吸纳人间叛逆,只要是反朝廷的一概可以加入,乃至犯了重罪、杀人放火的人渣只要说自己是反人间官府的也都被接纳,如今基本上也不提什么口号了,大概就是一个反朝廷的聚集地。龟寇如何不与他们勾结?倘或万一叫这些人成了事,他们必然要分裂成碎片,自己人掐成乌眼鸡,但现在还是蛇鼠一窝。”
她又叹道:“就是这样的混乱之地,说不得还比不二月强些,不二月可是一心要将碎域和人间献给天魔,自己成为天魔走狗的。”
懂了,永夜廷的理念是人间该由我来统治,不二月的理念是人间该由天魔来统治。人奸当然比反贼可恶得多。
汤昭道:“既然龟寇和永夜廷勾结,那么他们很可能得出金乌剑的位置,然后通过一个大阵,把金乌剑的力量引出来。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要取金乌剑还是要唤醒剑祇乃至要的就是这场爆发本身,总之要叫他们得手,云州必然山崩地裂、生灵涂炭。”
说完,他停了下来,船舱中登时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高远侯道:“金乌剑在不在云州之下,待我一观。”
汤昭点头,高远侯的目力无人能及,是真正的“千里眼”,区区土地和河水如何阻拦?之前没有察觉是没想到那方面去,如今想到了只需要观察就能有个结论。
唯一可虑的,就是她毕竟只是剑侠,贸然去窥探一个不弱于剑仙的存在恐激怒对方,引发祸患。不过高远侯做事稳妥,想来必能相机处置。
“如果是真的……”高远侯语气很是沉稳,沉稳的有些过了,听起来很是平板,“张先生,该如何处置?”
张融神色很是凝重,对付这样的存在,超过他的知识极限了。他虽有大才,终究只是剑客,又不似汤昭履逢奇遇,至今连一个剑仙那样的存在都没见过,又能有什么真知灼见?
但他身为谋臣,为主君分忧乃至本分,此时也不能推脱,只能道:“眼前要紧之事,自然是全面遏制龟寇。永夜廷没办法大规模进入人间,只能借龟寇之手。所以若能将龟寇在云州的势力连根拔起,至少能解燃眉之急。这也是咱们一直在做的事。但长远来看,还需釜底抽薪才是。”
这基本上就是说的废话,围剿龟寇的事一直在做,关键在于知道脚下有个随时会引爆的大杀器,要怎么解决后患?
高远侯也知道实力所限,急也没用,正要说话,就见汤昭似有话说,忙瞩目过去。
汤昭道:“君侯,先生,要不要试试沟通一下剑祇?”
481 备选
高远侯眉头一挑,道:“有用么?”
沟通,当然是用白霓留下的交流符阵,然而……白霓不是一直尝试,一直被拒绝么?难道他们尝试就能有效果?
而且,以什么身份沟通?
白霓只说可以沟通,可没留下沟通的具体方法。焉知不是人家有特殊联络暗语,知道是自己人,这才只是被拒绝,别人沟通不但得不到回应,还被对方敌视了怎么办?
张融若有所思道:“你觉得你和金乌剑剑意相似,或许能以此获取信任?”
不仅仅是相似,汤昭其实是继承了一部分金乌剑的。当然这事关他自己的实力,他并没有细说。
汤昭道:“如果是金乌剑祇,它有两种存在可能,一则它是有人一样的智慧,意识清醒,那我就多送这边的信息给它,说明情由,请它顾念苍生,给与回应,一起商议如何解眼下之困。我想东君的继承者想必不是坏人,应该可以被诚心打动。”
高远侯和张融均想:这也未必。人之好坏岂能用来区分剑祇?
但既然汤昭这样说,总可以试一试。
汤昭又道:“还有一种可能,它没有智慧,只有混混沌沌的意识,那就要试试我与它的相似之处,能不能亲近它,让它模模糊糊接纳我,引我过去。我有种直觉,应该是能的。它要是没有智慧,说不定反而更易亲近。”
毕竟是半个同源,说不定汤昭还能靠近它、控制它呢?
如果他能掌握金乌剑祇,别说以后做什么大事,眼前云州这场危机至少可以解决。
高远侯和张融均觉他有些一厢情愿了,阳光和太阳说白了只是两个不相干的剑象,不能说长得像就能被认可吧?
但事到如今,什么法子都应该试试。这法子又没什么成本,小心一些也不大会有危险,试试就试试呗?
高远侯点点头。
汤昭道:“那我来试试……”
张融忙道:“且慢——你就在这里随意尝试么?”
汤昭道:“我一路都在推敲阵法,已经想好了催动阵法的方法,有八成把握连接上……”
高远侯摇头道:“八成不够。需要万无一失。而且你想好催动之后说什么了?要如何表现诚意?需要不要献上礼物?怎样取得信任?”
汤昭道:“也不是没想过……”
话虽这么说,汤昭也是冷静下来——就在船舱中沟通确实草率了。毕竟他们不是白霓,可能唯有一次联络的机会,失败了也许对方就不给机会了。
高远侯道:“最后肯定你来负责沟通,但要多做准备。咱们多预备些礼物,言辞也需要打好腹稿。你跟张先生商量一下。”
汤昭也点了点头,虽然这样有些瞻前顾后,但干系越大,越需要谨慎。
他又正色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这阵法毕竟是一百年的事了,如果已经失效,我们也不能放弃接近剑祇。我试试直接从通阳河下去,找到它。”
高远侯目光一凝,喝道:“胡闹!这如何使得?剑祇如同剑仙,接近神明!它的力量能覆盖云州,让通阳河水温暖百年,岂是你能随意靠近的?这不是飞蛾扑火?你以为你当了剑侠就什么都行了?”
汤昭反问道:“我若不行,还有谁行?”
高远侯一时哑然,汤昭道:“我淌过通阳河水,感受到了那种澎湃的力量。那是太阳的力量,虽然强大,我是不怕的。它能伤害云州,偏偏不能伤害我,云州又是我的故乡。这不是天数如此?我下去接近它,若能因此为云州弥一场大祸,那再好不过了。实在不行我也算个斥候,可以摸一摸那剑祇的真正力量,给大家做参考。那时再举全云州之力与剑祇周旋罢。”
高远侯和张融都不说话,汤昭这话只说好处,不提危险,其实就是有舍生取义的觉悟了。他甚至可能没接近到剑祇,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就被剑祇湮灭。
但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作为一州主君,身系百姓安危之重任,高远侯不该拒绝这种提议,只是心中有些沉重罢了。
张融也只能叹息一声,道:“眼前还是以阵法沟通为首选。沟通不成再说。贸然下潜恐有冒犯之意,只是不得已之下策罢了。”
汤昭道:“这个自然。”
三人同时默然。过了一会儿,汤昭另开话题,道:“君侯,凌姑娘是白玉京的使者,她这次来。是想跟云州商议对付罔两山的事。”说罢他让白狐下来,改换下一个议题。
高远侯现在眼前一大堆事,听到罔两山只觉得莫名其妙,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剑仙使者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道:“罔两山是人间至暗之所,我也早有铲除之心。仙使有何建议?”
凌抱瑜道:“是这样的。我们白玉京和罔两山有仇,和永夜廷也有仇,你们和永夜廷在人间的帮手有仇,大家同仇敌忾。而且,咱们想见东君的心情也是一样的,目的相同,或许可以试试联手?”
她大略说了一下自己有同伴被困罔两山,需要借助东君的力量,而东君又在云州之下,所以不说长远对敌罔两山的事,至少在他们眼前的的目的是一致的——从云州以下彻底将东君安全的请出来。
“为此事,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可以尽管提出来。”
高远侯提起了兴致,道:“能得仙使臂助,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
大船在河上漂流了一个时辰,检地司指挥使和刑极也做了一个时辰的护卫。两人外松内紧,并不如门神一般站桩,反而如同观看风景一般,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纵然有人认得两人,也最多以为两位大人私交不错,居然有兴致同船共游,绝对想不到真正的要紧人物还在船舱里。
既然是闲聊,自然不谈公事,只说些轻松话题,不免就扯到了刚刚上船的汤昭身上。
公孙指挥使便问刑极道:“那孩子是你亲戚还是故交之子?”
刑极笑眯眯道:“都不是,我老刑家哪有这么好的风水?出我一个都是积德了,再出一个别把祖坟给烧塌了。是我路上遇到的孩子,单纯偶遇。”
公孙指挥奇道:“是么?我记得你为他进检地司费了好大劲,跑上跑下,我还道怎么也是亲近子侄之辈,竟然不是么?”
刑极道:“当初真不是,现在已经是了。当初我在路上多看了他一眼,便觉得他着实与众不同,将来必成大器。那时我便下决心帮他一把,有的人只需给他一双翅膀,自己就能飞到九霄上去。反正这孩子的前途我已经看不清了。”
他略带神往之色,又道:“想必当初君侯第一次见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公孙指挥听得一阵鸡皮疙瘩,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生怕有人听到他的话又看到他两人站在一起,误会他们是一伙的。
轻咳了一声,他转过话题道:“不错,小刑你功劳不小。虽然你离开了检地司,还留下了宝贵的人才。正好当初给你留的那个巡察使的位置有主了,其实我倒是想把他放在身边多学几年……”
刑极立刻道:“且慢,指挥使,汤昭是我要带走的。正好卸山司初建需要人手,我已经禀明君侯,让他做我的副手,去灵州剿匪……”
公孙指挥登时立起眉毛,道:“什么?跟你走?你那小庙摆得下那么多菩萨吗?刑极,检地司待你可不薄,就你那新衙门,挖的都是咱们自己人,别的衙门谁理你了?但凡你要人要钱,兄弟们掏家底支持你,结果你不但挖自家墙角,还拆咱们梁柱,你对得起检地司么?”
他怒发冲冠,眨眼之间刑极就从检地司的功臣变成了败类。
刑极嬉皮笑脸道:“消消气,您别气坏了身子。再说这是君侯决定的事,您气也没用啊?大不了我再还您几个人,一换二,得了,看在您的面上一换三,我这可吃了大亏啊!”
公孙指挥骂道:“你这小……”
这时门一响,船舱打开,高远侯走了出来,神色郑重道:“刑极。”
刑极立刻正容叉手道:“在。”
高远侯递给他一张纸,道:“去叫名单上的人两个时辰之后在检地司悬镜阁开会。你亲自盯着,上面的人一个不许少,不相干的人一个不许多,方圆百丈之内一只无关的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刑极又应了一声是,转身要走。
高远侯想起一事,道:“对了,之前说让汤昭跟你去剿匪,如今恐怕暂时不行了。”
刑极脸色微变,道:“君侯……”
高远侯不容他再说,道:“去检地司给汤昭找一身从三品的武官服,让他这次就换上。”
公孙指挥听得高远侯拒绝刑极本是眉开眼笑,这时突然一凛,道:“君侯,从三品是否再等等?等小汤再立下功劳才名正言顺?检地司也没有副指挥使的缺……”
虽然如今实力与官职挂钩,成为剑侠一定会升职,但是从三品太高了。检地司巡察使是四品官职,也是由剑侠担任的,甚至很多功劳卓著的老剑侠也在巡察使位置上多年。
在巡察使之上,从三品的职位就只有副指挥使和同级别的几个名誉职位,那些名誉职务一般是给功勋老将养老的不提,能当副指挥使的无不是功劳、资历、名望到了一定程度,才能胜任,让汤昭这个毛头小子去做,恐人心不服。
而且,从三品就是高远侯所能任命官职的极限了,再往上正三品指挥使至少名义上需要朝廷任命,也就是说这一任命意味着高远侯对汤昭封无可封,而汤昭还这么年轻,前路还长着呢,这过早升职对谁都不好啊?
高远侯平静道:“功劳他已经立下,而且马上还有一桩彪炳史册的大功绩,只是暂不公开罢了。”
汤昭若能沟通剑祇解云州大厄,区区从三品根本不足以表彰,如果不能,很可能会牺牲,那么这品级就是追赠,高一些也是常理。
她继续道:“汤昭也不会留在检地司,不用考虑副指挥使的空缺,他现在留在我身边,将来……将来自有去处。”
462 布置
通阳河水绕中天府而过,是这座百年城池的天然护城河。
大半的城墙和城内高上楼都能眺望茫茫河水。黄昏时分,夕阳照在河水上,一片金光灿烂,仿佛流淌着无尽黄金,最是一片奇景。“通阳晚照”也是中天府著名的八景之一。
检地司总部就有一座高楼,名叫“照见楼”,可以穷尽千里之目,眺望西边通阳河水。
高远侯已经独自站在顶楼很久了。
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离着她最近的汤昭站在阁楼的楼梯口,与她隔着一道栅栏,只能栏杆缝隙处隐隐看见她满头白发。
她在看河水。
她还看到了什么?
因为她是高远侯,她有一双看穿秋水的眼睛,所以看到什么都有可能。
汤昭知道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了浩浩荡荡的河水,看到了云州大地之下,寻找那把至关重要的金乌剑。虽然这个消息是汤昭带来的,但倘若高远侯扫视遍千里厚土,根本没有看到什么金乌剑,哪怕汤昭是白折腾一场,心中也会很高兴的。
可惜幸运并没有降临。
突然,就听高远侯道:“汤昭进来。”
汤昭转过格栅,就见高远侯站在围栏边,眼睛微微眯着,眼眶似乎有些泛红,就好像在昏暗的灯光中看了很久的书,眼睛干涩得流泪。
不知是不是错觉,汤昭觉得这位姿态依旧优雅的老妇人又稍微苍老了一点儿。
不等汤昭行礼,高远侯先道:“阿昭,你要好好研究那个传送符阵,我让你师父过来和你一起研究。还需要什么人帮助,我来写信,或者你自己联系,要什么文书公的私的我这里帮你出,但能多加一丝把握也是好的。”
汤昭心中一沉,知道高远侯已经确认了金乌剑的下落,答应了一声,道:“这应该不是符式的问题,我想师父应该帮不上忙。要问外人又恐泄密。我去向龙渊借些典籍来研究一下。”
高远侯点头,道:“确实不能和外人提。也不宜通知前线,以防泄露秘密,引来不相干的人。如今压力只在你身上。这边研究需要人手,还有……”
她接着道:“如果传送阵法无效,或许真的需要你亲身下去。那么除了你自己,身边也需要帮手。我尽量给你准备些人选,你看着合用再带走。你不用顾虑太多,选择谁都可以,他们都是和你一样不畏艰难的勇士。”
汤昭微凛,他敏锐的察觉到了,高远侯经过这一番察看,似乎不看好传送阵能启用了,她主动提及让汤昭准备下水,莫非是在地下看到了什么?道:“是。我会做两手准备,研究阵法和准备潜水。至于帮手……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我可以带着一起去。”
但是他不看好。
去接近一位未知的剑祇,不是勇气和觉悟的事儿,有勇气就能拿鸡蛋撞石头了?或者说,有勇气就能拿肥皂泡去撞石头了?
血肉之躯想要靠近太阳,至少也得免疫阳光的伤害吧?云州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么?
除了他,最多加上向阳子就够了。
高远侯又交代几句,道:“尽快吧。如果我们能把这些龟寇连根拔起,叫他们中断阴谋,你的时间还宽裕些。但毕竟是心腹之患,早晚要解决。如果我们不能扼杀龟寇,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张先生去找典籍了?”
汤昭道:“他去搜集东君和金乌剑的资料了。这等大事我怕有所疏漏,还需先生指导。等他整理好典籍,我会先试探着呼唤一次。”
高远侯嗯了一声,汤昭忍不住问道:“您看到金乌剑是什么状态?”
高远侯叹道:“我也不知道。我能看见的就是强烈的光和强大的能量——那是我想象不到的力量。可笑我也自认见多识广,但真正亲眼见到这样的力量才知道,自己的见识还是太渺小了。”
她沉吟道:“但看起来你的判断是对的,除了剑祇,任何剑仙都不可能长时间的释放这样的能量。即使是剑势也不行。但那光太稳定了,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稳定。如果它有意识,难道不会随着心意的变化有状态起伏吗?这样稳定,即使有意识恐怕也在休眠吧。”
虽然有自主意识会让剑祇变得不可捉摸,但高远侯还是希望它是有智慧的,因为那样还可以正常交流甚至交易,可能和平解决,让金乌剑像个方法自行从云州离开。但如果连自主意识都没有,那就只剩下硬碰硬了。到时候没有对等的力量,真不知怎么才能将金乌剑压下去?
眼前一切都是未知,只能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当下汤昭换上了检地司给准备的新武官服色,以高远侯亲卫的身份参加了一场动员会议。
会场就设在照见楼的第二高层“悬镜阁”,也是能看见水景的高层,四面空旷,一目了然,打下帘子只能从里面看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适合开秘密会议。
这场会议就十分秘密,与会者都是高远侯信得过的人。
进了悬镜阁,汤昭才发现,云州居然有这么多剑侠。
高远侯一共召集了连指挥使和刑极在内的十二位剑侠,这还是她信得过的且短时间内就能召集来的人,而每一个剑侠高手背后都是数倍的剑客下属和更多的剑客预备役,更别说每年那些一批批通过选拔的学员新血,可见云州侯府的实力非同小可。
即使他们都是被高远侯筛选出来可以相信的人,高远侯也并没有把金乌剑的事和盘托出。只说已经研究了阵法并得到可靠消息,龟寇要在云州布置的是能把大地粉碎,将地下的岩浆引动爆发,让云州化为焦土的可怕大阵。
这也不算虚言,一旦“拨云见日”,后果就是如此严重。比起山崩地裂、生灵涂炭,金乌剑的出现对云州反而并不要紧。众剑侠听得群情激奋,对龟寇破口大骂,别说龟寇,恨不得连云州的乌龟都灭绝了。
高远侯紧接着调兵遣将,让军中将云州按照郡县封锁,对龟寇的参与力量继续加力追杀,检地司则以各阵法节点为圆心,一寸寸往外搜索,不许有任何额外的、临时的节点出现,靖安司则调动所有情报力量深挖龟寇的暗桩。非常时机,凡是遇到可疑者先扣押起来再做甄别,宁枉勿纵。就连镇狱司的力量也被进一步抽调,魔狱中一切开发计划全部暂停,仅维持能镇压阴气的力量,其余人手调出,在各个要道设立关卡,层层阻隔。
总之,天罗地网,超级加倍!
然后,高远侯介绍了汤昭。
其实汤昭出来时已经很显眼了,大部分剑侠都不认识他,只从相貌看他年纪异常,又是剑侠,官衔奇高,怎么看怎么像古怪。高远侯言明汤昭对破解龟寇的阵法立有大功,为了表彰他的才能,先加了从三品衔,然后专门领一组人对龟寇的阵法进行攻坚,破坏阵势,从源头上瓦解龟寇的阴谋。
众剑侠这才恍然……原来又是技术岗。那就对了,之前就破格提拔了一个铸剑师做指挥使,现在多一个研究阵法的也不为奇,这年头搞技术也很吃香……
等等,你说这个年轻的不像话的剑侠还懂阵法?在学术上也独当一面?
大哥大姐,快出来看神仙!
众剑侠各色的注目礼中,高远侯又给了名单,乃是各部门下属的剑客,要抽调出来跟着汤昭攻克阵法,执行特殊任务。
众剑侠对着名单一看都有些懵——这名单上的倒是他们各自的下属,有的还是挂了号得力下属,但是……这些小子们懂得狗屁阵法啊?甚至有人脑子都是出了名的不够数,连一百之内的算数都算不明白,还能抓去研究阵法?
这玩意儿可不是逼急了就能会的东西!
因为众人是分头领自家人的名单的,所以并没有发现,所有被抽调的剑客的剑象都偏光明和火焰。
最后高远侯道:“大伙儿回去做事吧。辛苦这几个月,等把龟寇的事了结,皆计一大功。这两个月中大家需通力合作,勿要因小失大。汤昭有什么要求,各司当优先满足。”
她特意提到汤昭,众剑侠更觉奇怪,但在座都是高远侯心腹,自然肃然听令。眼见要散会,一个斯文女剑侠站起来,正是靖安司的指挥使,禀报道:“君侯,都中通明殿来了四个东风使,来追查云州罔两分身的事,不知如何处置?”
汤昭讶然,怎么云州还有罔两分身?罔两按奈不住,要反攻人间了?
他哪里知道,要不是他在白玉京那一爆,云州本来是没有罔两分身的。
高远侯道:“靖安司跟着他们,暂不要惊动。倘若他们只追查罔两便罢,若有异动便扣押起来,秘密送至中天府让张先生处置。如此非常时期,要分轻重缓急。”
靖安司指挥答应一声,又道:“据线报,前线也疑似有人偷渡……”
高远侯看着她——虽然按照如今的律令,前线剑客不得私自回撤人间,但这种事总是难免的,时有发生。云州也有一套专门应付偷渡客的流程,何须特别禀报?
那指挥使轻声道:“疑似彩云归,有两个人……”
高远侯眉头一挑——这要处置金乌剑的当口,彩云归可是大麻烦,当下道:“扣起来。你安排抓人,也是秘密关押到中天府,若找不到人我把位置给你。”
那指挥使忙道:“属下这就去做。”她可不敢让高远侯给位置,高远侯虽然明见万里,但上天下地的找人消耗可不小,她不想劳动君侯,而且她们就是本职搞情报的,让主君亲自去找人,还要靖安司干什么?
她只是有些纳罕:彩云归是有名的大麻烦,可和人间牵扯比较少,平时不应该视而不见么?怎么还主动扣人呢?一时扣起来容易,沾染这些疯狗可是后患无穷。
但既然高远侯下令,她自然听从,也不再问。
一场会议过后,众人按部就班的去做事,汤昭便去拉他有生以来第一支队伍。
463 朝阳
云州都督府一旦全力运转开来,效率是相当可怕的。
其实为了清扫龟寇,云州已经全力运转数月,军队、检地司等各衙门都满负荷运转,连训导营的教喻都被抽调一空,但在高远侯严令之下,居然还能挤出一部分人手,给汤昭组了一个新的小队来完成他的任务。
汤昭原本以为,他那个直面剑祇的计划简单直接,最多需要运气和勇气。
他先启动阵法尝试沟通,如果能传送过去就当面与剑祇商量它怎么从云州撤离,如果阵法失效他就从河水潜下去,登门拜访剑祇。最难的下水求见也不过是一口气的事。但是这个提议一旦真当做正经大事操作起来,可没那么简单。
那可是干系一州百姓的大事,甚至可能是将来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岂是纵身一跳莽过去就能解决的?
譬如那个沟通与召唤的阵法,汤昭也不过是对着白霓的文字参考再加上对符式阵法的理解确认了一下阵法的功效,基本就是认了个“差不离”、“俺寻思应该能用”,但真要深究起来,这是不够的。
现在这份阵法正被薛闲云领着弟子消息研究,不但要彻底确认它的功效、原理,更要争取能溯源它连接的地点、方式,最好能直接锁定对面的坐标。若能根据原理进行变化,省去必须得到对方回应这一步,强行传送更多的人过去,或者建立更直接公开的对话渠道就更好了。
为了研究这个难得一见的高级符阵,薛闲云不但亲自从琢玉山庄来到中天府,还带了江神逸在内其他真传徒弟,除了薛夜语成了剑生正在四处游历,朱英依旧足不出户之外,其他所有得用弟子都来了中天府,就在铸剑阁上加班加点的研究,一下子分担了汤昭大部分研究工作。
等到薛闲云开始针对性的研究,汤昭才反应过来,自己可太膨胀了。如此年纪成为剑侠确实算难得一见,飘一飘也就罢了,难道在符式一道上也把自己当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在符会夺得满分魁首固然不错,可是那最多算是出道拿了个新人奖吧?师父可是在符式上浸淫数十年,终身成就奖级别的人物啊,最多在铸剑一道蹉跎了一点儿,但是符式本行可比自己底蕴深厚得多。
就算他们都没学过涉及时间的高等符式,都需要摇人请教,那也是薛闲云的人脉广啊?混迹符剑师界多年,他也不光是跟人结仇,也交到朋友了啊!
现在眼镜碎了,不能再提供研究外挂,汤昭还真没多少优势,索性便信任薛闲云,等着云州第一符剑师把这个阵法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另外其他方面的研究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
关于金乌剑、东君的研究不必说了,关系到未知剑祇的性格与能力,也关系到如何安全、高效的与它建立联系,由张融亲自主持,从各种典籍里摘抄信息,方方面面展开研究,定要做到了若指掌。
连白霓的资料都有人在研究,汤昭手中那几篇白霓留下的文字,每个字都有人盯着一遍一遍的看,白霓的棺材板上那些汤昭也认不清的符字也是抄下来一一解析。效率比汤昭单打独斗高得多。
是以,汤昭在营地里从主力研究人员,变成了半个学生和听众,等众人研究出一些成果,他就赶过去学习,可能再综合现有的信息和进度提出一些方向给学者做参考,但主要还是以学习为主。
这边内容在研究,那边物质也在准备。
尤其是高远侯观察过地下的动静之后,已经认为物质上的准备更加重要。
之前汤昭就有猜测,通阳河水在云州大地都很温热,但在中天府温度最高,尤其在城门外那一段,河水有极高的温度,充满了太阳的力量。或许那就是最接近金乌剑剑祇的入口。后来高远侯的观察证明了这点。所以他们不下水便罢,下水必须在中天府左近。
而这个行动又是高度绝密,绝不能泄露的。但凡泄露一点儿,不说什么彩云归从前线下来找麻烦,光是大灾变的消息引发的民心动荡就够云州炸翻天了。偏偏中天府人来人往,在府城之内任何一个角落都极难保密。
是以,他们这支队伍需要一个靠近中天府、方便布设阵法又方便入水还能保密的基地。
好在眼前就有现成的——检地司训导营。
检地司训导营靠近中天府,但藏在河州一侧,周围是密林和山地,往日也独立世外,并没有很多人知晓。其中设高墙堡垒,囤积物资,只给年轻人封闭集训用。而此时正好上一届学员已经毕业,新一届还没招进来,正好空着,再完美不过。
所以,汤昭时隔两个月再次回到训导营,这一回他已经是这家营地的统帅。
虽然队伍几乎全换了,连名称都换了。
这里现在的代号“朝阳营”。
在朝阳营地里,云集了云州最强的符式人才、史学人才,堆满了物资、古籍、和阳光有关的珍贵材料、辟水辟火的珍宝、以及推测金乌剑祇可能会喜欢的礼物。还有从各处抽调过来可能会用得上的人员。
这些人力物力都归汤昭管理,把汤昭弄得头大如斗。
汤昭未必没有管理的才能,但他是真没有管理的经验,之前以他的年纪和地位,多半是处于被管理的地位,最多当过教喻,那也是以教学为主,哪里管过这么大一摊事?
这种关系要紧的大项目,只在训导营里就有近百人,干系来往的人员更多数倍,物资吞吐也很惊人,光安排人员日常活动保证不出乱子就很费精神了。
他觉得自己不擅长这些,且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精力,不如另选贤人,他只专心做靠近剑祇的准备就好。
高远侯却是不许,道:“这件事的核心是你,主导也只能是你,时间又这么紧,但凡主事者拆成两人,磨合出了差错岂不误事?至于不会,可以学。才十几岁就不想学习了?你看凡是剑侠哪有不带队伍的?一个人的性格、智慧、才能或有不同,但只要是强者就有人依附你,你手底下的人多了,便自然而然成了首领,肩负着领导众人的责任,推是推不开的。剑侠到前线去都是要带队独立作战的。我看你有这个潜力,早晚要学,从这次就开始学吧。”
好在高远侯没有纯赶鸭子上架,还给他配了个副手,就是训导营的董杏雨,之前他做教喻时的搭档,当时两人处的不错,董杏雨也有在山长不在时独立撑起训导营数月的管理才能,正好帮着汤昭盯着基地的琐事。
汤昭虽是剑侠,经验不足以虚心学习为主,事情多听董杏雨的意见,实在不行还可以请教暂住营地中主持资料研究的张融,他既好学又努力,倒把一个偌大的训练营基地维持的井井有条。
如果世间的事都是勤学努力就能做好的就好了。
但事实上并没有,这边基地走上轨道的时候,那边烦心事却是一件一件的来了。
首先外界对龟寇的围剿并没有好消息传来。
虽然云州上下已经把那张网越收越紧,几乎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但并没有网出大鱼,只捞上来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虾米。仿佛龟寇的势力已经被彻底铲出了云州。
只是谁能证明龟寇已经偃旗息鼓、放弃图谋了呢?
如果他们还有暗中埋伏极深的势力,在暗中策划那件阴谋呢?如果周承志掌握的阵法有误,真正的阵法其实已经被默默布置了呢?如果他们就是在等这边放松警惕,一旦放松立刻反扑呢?
这件事的结果实在太严重,以至于没人能说出“放弃”两个字。
但是一直把网扯紧,又能坚持多久呢?
高远侯属下已经算极忠诚得力了,还能咬牙坚持,但是经费可是撑不了多久。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次调动的人力物力可不逊于一场战争,每天粮草物资流水价的花出去,云州再富庶也撑不住。更何况云州也只是在北方州郡算好一些的,积蓄并不雄厚。
虽然汤昭在基地内闭门不出,但分明感觉到压力已经传导了进来。到了一个多月之后,这种压力已经笼罩在基地内每个人头顶。虽然高远侯还没有派人来催,但外界调动物资和传递消息越来越频繁,显然是在不住绷紧。
云州不想无疾而终,想要一个结果,朝阳基地能给出结果么?
汤昭加快了对研究的汇总,并在又接收了一批从外界送进来、送给“金乌剑祇”的珍贵礼物之后,准备开始尝试第一次传送。
此时他已经把向阳子从白玉京请了过来,这也是他为这次召唤准备的唯一队友。其他人都退避三舍。
向阳子知道能够去如今的金乌剑身边很是兴奋,由白玉京两个剑侠的陪着进了基地。而那两位剑侠送过向阳子之后并不回转云上,反而加入云州的行动,以示结盟的诚意。
向阳子来的时候还带来了千秋楼。因为千秋楼顶层有完整的原本阵法。虽然汤昭已经可以用剑象来复制阵法,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把原版搬过来更好。
二月十二,上一任东君句青主的生日,汤昭开启了传送阵,进行第一次通话。
464 呼唤
第一次通话的过程,与汤昭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以至于他所谓的“万全准备”全都没用上。
一开始启动阵法倒还顺利,毕竟这次用的是原版阵法,连能量都是白霓留下的,足够发动一次完整的传送,怎么也不会出错,。
当阵法完全被点亮,周遭的空间出现变化,一道由流动光华围绕出的入口出现,这正是白霓记录中呼唤东君并请求他同意传送的交流窗口。
汤昭按照准备,投入了他的剑象的一部分,那是他自认为的最纯正的一缕阳光,阳光中包裹着一团声音和一段文字。
声音和文字都是在传递消息。这都是众人这些天反复字斟句酌写出来的精华文字,声音由汤昭自己翻录,字迹也是汤昭写的,务求清晰,内容合情合理又有力有节,是绝不会引人反感的那种。而且浅显易懂,适合各种文化水平的对象,不会造成误会。
在汤昭想来,不管对方听到声音或者看到文字,总要给点回应,哪怕是生气并拒绝了呢?
然而并没有,没有允许也没有拒绝,窗口处只有石沉大海一般的死寂。
这正是最难熬的一段死寂。
汤昭等了很久,眼见阵法能量消耗飞快,只得咬咬牙,又打了一道光过去。
这道光就不那么纯粹了,而是带着浓浓的生长剑意。那是完全从金乌剑中分离出来的剑意,剑祇看到应该会很熟悉吧?
熟悉,就代表着亲切,或许它会给点……
呲,传送阵熄灭了。
汤昭呆呆的看着眼前消失的光芒,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失败了?
这就失败了!
虽然他做了失败的准备,但真正到失败的时候,他还是万分失望。
汤昭一时茫然,之前种种后续对策此时一个也想不出来。
这时,向阳子大声道:“啊,它切断了联系。”
汤昭一个激灵,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声道:“你确定么?是对面切断了阵法,不是阵法的能量耗尽自动断开了?”
向阳子道:“当然是切断的,我看的清楚,能量还有一截,还能支撑一阵的,但是对方强行切断了。”
汤昭松了口气:至少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对方能自由切断联络,说明能够主动行动,是个可交流的对象。这比对着一堵墙完全没有反应好多了。
现在最多说明他们准备的不对,没能投剑祇之所好,所以遭到了拒绝,只能回去再研究研究,再作尝试。
可惜对方的拒绝太沉默了,一点儿也没有给出多余的信息,无法分析它到底讨厌什么,喜欢什么。
那边向阳子絮絮叨叨道:“你刚刚用生长剑意了吧?傻了吧?你也不想想,照你分析的,对面是位剑祇,而且它是东君去世之后才形成的剑祇。也就是说它从诞生开始,就没有见过生长剑意,体内也没有生长剑意的任何部分,怎么会认为生长剑意是自己人呢?何况它还有毁灭剑意,应该加倍排斥你才是。”
汤昭若有所思,他早听向阳子说过,金乌剑剩下两个剑意是:照耀和毁灭。然而细想来毁灭和生长确实是互斥的——在它们在同一把剑中,两个剑意可以是一体两面,如同阴阳鱼一般相生相克,但分开之后,不就只剩下互相为敌了吗?
他沉吟道:“他挂断是这个原因吗?”
向阳子信誓旦旦道:“没错。一定是这样!所以你不中用,下次换我来。我可是东君一手提拔的属下,比什么白霓亲近多了。而且我也是剑祇,它也是剑祇,同样是剑祇,我们之间会有共同话题的。说不定到时候都不用你去,我自己就搞定了。”
汤昭点头,向阳子这样自信,连带着他心中也重生出一点儿信心。
于是基地上下重整旗鼓,再次为阵法灌注能量。众人又再商讨了一些信息,将剑祇的性格定位做了调整,做了新的沟通策略。在三日之后再度开启阵法。
结果……
嗯……
启动阵法后,向阳子信心满满的度了自己的力量过去,还有它一大篇信心满满的留言。
结果,秒断。
它度过去的下一瞬间,阵法就被切断了。速度快得让汤昭怀疑,对方根本一个字也没听它说什么。
向阳子被如此无视,先是呆若木鸡,紧接着暴跳如雷,根都从地上拔了起来,在地上一蹦一蹦的。
它怒骂好一阵,又开始沮丧,紧接着怀疑花生。
只能说到底是单纯的剑祇,一股天真烂漫毫无城府,有生以来没被这样对待过,不免要跳脚。一想到自己信誓旦旦说什么剑祇之间好说话,就更是恼羞成怒了。
汤昭没空安抚它,他自己也很沮丧。
虽然他才试了两次,今后还可以再试第三次、第四次乃至无数次,但现在的征兆已经很不好了——
那个剑祇,拒绝沟通。
汤昭不知道它是第一次沟通时生出了反感,还是压根就不想跟任何外来者沟通。如果是后者,那么和“这个剑祇根本没有主观意识”相比也不知谁更糟糕些。
虽然往好处想,剑祇可能是拒绝任何打扰,那么就不光是拒绝被汤昭他们打扰,更是拒绝外来的一切扰动,龟寇的阵法应该也不会奏效才对,但焉知那阵法没有神奇之处,能让剑祇不由自主的暴走?
且这么大个剑祇放在云州之下,不知道还好,已经知道了谁能睡个安稳觉?若不彻底解决,云州就像坐在马蜂窝上,危如累卵,朝不保夕。
当下汤昭没有再盲目填充能量,进行下一轮沟通,而是折返跟张融商量,调整了队伍的战略方向。
一方面,还是不放弃用阵法沟通,至少这两次证明阵法是有效的,而对面疑似剑祇的存在也是又意识可以沟通的,只是它暂时拒绝沟通而已。
另一方面,重点大概还是要放在从行动上接近剑祇这条路上。
要下水!
当面找到它!
向阳子就很不理解这一点,道:“你这边用阵法沟通它不理你,下去当面沟通它就理你了?不一样没用吗?还是说你要来点儿诚意?可你们这点实力,哪够资格说‘诚意’?有阵法隔着还安全一点儿,它总不能隔着阵法打你,你当面去打扰,它道你挑衅,随便把你碾压了怎么办?你就那么急着找死?”
汤昭正色道:“既然它拒绝沟通,那么我下去的目的就不再是沟通它,而是传递情报。在阵法这边,我们只知道被拒绝,那边什么情况两眼一抹黑,连个后续的主意也不知从而想起。唯有我下去一趟,亲眼看到它的模样,观察它的处境,尝试听听它的声音,再尽可能与它交流得到一些反馈,多少收集些情报传回来,给大伙作参考,计划才能继续推进。无论如何,阵法既然是断头路,必须有人要做点什么。”
向阳子摇着花盘,道:“就为了什么情报?可能会死啊!”
汤昭笑道:“所以才要我下去嘛,所有人里,我死的可能性最小啊。”他看到向阳子小圆眼瞪着,笑道:“放心吧,不会叫你下去的。你跟其他人一起在上面等我便了!”
向阳子怒道:“这是重点吗?”
不管向阳子如何不满,也不管高远侯收到汤昭的报告之后如何感慨,汤昭做的决定是没有问题的。当此路不通的时候,总不能就坐以待毙,另外一条路上就算是充满荆棘也必须要闯一闯了。
因此整个基地迅速转向,为另一条路做准备。
虽然汤昭的决定没有问题,各种物资的准备也是由他做主,但有一件事汤昭和其他人的意见始终是不同的。
就是跟他下去的队友。
或者说他不要队友。
这个态度他是一直坚持的——如果真的能顺利被剑祇接纳传送过去,带几个队友也就罢了,哪怕是帮不上忙,捧着礼物列队,显示显示汤昭的贵重和云州的诚意,壮壮声威也是好的。
但是如今,眼看走到下河那一步,汤昭可以明确的说,除了他自己,其他人跟上来就是送,何必还要这些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葬身在河水之下呢?
其实就算是他自己,汤昭也决不能说有自信一定全身而归,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一丁点不自信,甚至要让所有人乃至他自己都发自内心的相信,他去接近太阳一定可以成功,因为他是一道阳光。
如果云州找不到第二道阳光,那就不要让其他人靠近太阳。太阳未必会恶意伤人,只是靠近它的全都默默地汽化了。
汤昭的态度坚持,又是阳光领域的权威,高远侯不能无视他的意见。但两人思维不同,汤昭独来独往惯了,有事情习惯自己处理,而高远侯久在上位,统帅千军,手下人才云集,心里想的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所以还是想试试在云州找到第二缕阳光。
恰恰还有其他人也这么想,云州各郡剑象接近阳光的年轻人还在源源不断的进入训导营,他们都年轻有为,意志坚定,是精英中的精英,且都有为云州赴汤蹈火的觉悟。即使是汤昭,看到一张张踌躇满志的年轻面孔,也不好直言拒绝。
所以他在基地之中设下了一重考验。
465 伙伴
忽忽数日,眼见已经要进入二月下旬。
这一日早上,汤昭从营地的床上醒来,盯着房梁好久,只觉得心情稍微好转。
最近几日,随着时间一日紧似一日,汤昭渐渐进入焦虑状态,常常夜不能寐。
他甚少感到这样的压力,上一次他这么焦虑还是被选为獬豸剑的权剑使,要以十二岁的年纪面对不可知的魔窟和天魔的时候。
但那时他最需要忧虑的是自己的性命,面对的是自己不可测知的前路,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成败的后果,魔窟的压力也不在他身上。而如今他背负的则是一州苍生的性命和队伍内外众剑客、剑侠们期盼的眼光以及遥遥不可知的结果。
以汤昭的性格来说,后者给他的压力更大。
而且这种压力除了外界给他的,还有他自己给自己的,且越是无人催促和施压,他给自己的压力越大。
只能说,幸亏他已经是剑侠,身体经过脱胎换骨,不再轻易染上凡人的毛病,不然头发得一把一把的掉,早晚成为地中海或者少白头。
如此焦虑倒不是他不抗压,反而他做的其实还不错。
在人前他始终情绪稳定,神色和蔼,而且还能出色的完成学习、协调、决策等工作,没有一点儿紧张的表现。
任谁也想不到这阳光少年晚上睡不着,早上醒了不敢睁眼,一睁眼就觉得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了一点儿,因为今天终于有点额外的好消息了。
早上,他例行先去了符式研究的工坊——那里是原本教室改装的,如今薛闲云和他的弟子们就在此地坐镇,对符式阵进行研究。在这里有从各处搜罗来的符式典籍、前线和魔狱运回来的珍稀材料,还有汤昭之前开发的幻象道具辅助,条件比琢玉山庄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薛闲云的主持下,关于符式的研究可以说一日千里,至少这次在学术上是成功的,但从任务的时间尺度来说,又还不够迅速,还没展示出可观的成果。
汤昭例行去巡视了一圈,尽量和缓的表达了希望再加快进度的要求。薛闲云毕竟是他亲师父,没有被他催急,反而安慰他道:“最多一两日便可以。我们会从这个传送阵法中剥离信息交流的阵法,到时候就好像你开发的那个什么……传讯器一般,你可以单方面把信息传过去,在那玩意儿的耳边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大喊:‘传话,接不接?传话,接不接?’”
汤昭心想:这听着可太讨打了,我不是为了讨厌去的吧?
跟师父聊了几句,得到了薛闲云反过来的安慰,他心情又好了一些,离开了研究馆。
出了门,他正要去原本藏书阁改成的文史馆找张融,就听身后有人道:“汤指挥!”
汤昭回头,就见一个年轻女子跑了过来。
这女子也就二十来岁年纪,杏眼弯眉,相貌甜美,头发微微有点焦黄,是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
汤昭笑道:“李剑客。”
这女子是检地司剑客李蓉蓉,和麦时雨是同批的剑客,成为剑客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和汤昭成剑客的时间也差不多。
麦时雨那一批剑客,在检地司的资历算是比较浅的了,都是从六品的剑客官职底线起步。如麦时雨,若非正好遇到了曛城之变立下功劳,又加上顶头上司冯志烈没了,恐怕也不能当上正镇守使。李蓉蓉没有这样的运气,自然还是做一地副使。
此次她因为剑象合适被选入队伍,本来也是要做汤昭的预备队友的。但汤昭一直不选队友,此地又严格保密,任何人员有进无出,所以他们这一批被选入的剑客就留在训导营中工作,算是汤昭的临时下属。
如今是朝阳营地可算是高高配,一个做饭扫地的都是剑客。
汤昭和这位李剑客已经共事已经一个来月,彼此也算熟悉,对她的印象是有麦姐的泼辣,没麦姐的成熟,性格还像个小孩子。
是的,虽然李蓉蓉比汤昭还要大三四岁,但汤昭觉得她性情幼稚,一点儿也不成熟。
李蓉蓉来到汤昭身前,神色郑重且精神昂扬,道:“汤指挥,我今日又进步了。离着大厅里那道光只剩下三步了。”
她盯着汤昭,似乎在等着他的赞扬,汤昭回应道:“是吗?真不错。”
虽然是称赞,但语气淡淡的,也就是客气了一声。
李蓉蓉有些失望,但紧接着又打起精神,道:“之前我离着十步,之后三天靠近一步,从未停止,早晚我能摸到那道光的。您等着吧,我会成为您的队友的。”说罢转身离去。
汤昭叫住她道:“李副使——”
李蓉蓉回头,汤昭道:“抱歉,之前我就说过,你不适合成为我队友。”
李蓉蓉再次轻快说道:“我知道。伱之前在大堂留下那道光时,一早就说过,只有能靠近并触摸到那道光的人才能成为你的队友。我之前无法靠近十步之内,当然没有资格了。如今我一步步适应,一步步前进,经过这些天的努力,如今光只离着三步之遥,在任务时限之前一定能接触到那道光。那时我们就是队友了。”
汤昭叹了口气,道:“副使……”
李蓉蓉道:“我来这里就不是副使了。你不愿意叫我的名字,便叫我小李也好。”
汤昭比李蓉蓉还小着几岁,自然不会叫她小李,道:“李姑娘,其实你没明白。我设下那道光的目的,并不是要筛选一个经过努力,一步步靠近得队友,而是要筛选一个天生契合那道光的队友。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要触摸到阳光,甚至拿起它如同玩耍,从根本上毫不忌惮才可以。如果第一次没能接近,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李蓉蓉大失所望,道:“怎么这样……”
汤昭解释道:“我们要面对的目标,比我设下的那道光强上千百倍,可以说根本没有可比性。所以只有完全免疫伤害者才有机会靠近,但凡在我这里有一点伤害,到那边就是灰飞烟灭了。这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
眼见李蓉蓉越发沮丧,他又缓声道:“不说你,前两天那位房剑客,他也被我拒绝了。”
李蓉蓉喃喃道:“我听说了。他也是能力不行才被淘汰的么?他们还说……”
朝阳营地里姓房的剑客只有一位,是前几天第二批召集来的。因为汤昭对第一批剑客明言,其中没有合适的队友。他本以为就此打住,营地人员也够用了,内外暂时封闭,只等着时间到了他孤身下水,没想到高远侯立刻筛选了第二批剑客给他。
这第二批的剑客就不仅仅是光与火方向的了。而是各种特殊的剑象,凡是有可能凭借特殊能力躲过太阳威力者都被叫来试一试。
譬如房剑客,他的剑象和空间有关。他有剑术能把自己藏在特殊的独立空间里,与外面的空间断开,但还能互相看见。也就是说,他是“虚化”了,而藏在特殊空间里的时候他是无敌的,什么攻击也伤害不到他。
因为他的剑象剑术都特殊,甚至在云州算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天赋又高,也立下过功勋,所以这小子多少有点目中无人,李蓉蓉和他关系不好,又不是同一批,便也不大了解他的事。
汤昭道:“外人议论说是他不听指挥,触怒了我,因此我不要他?不是的。他也只是没有通过测试。他一开始藏在空间中,是能轻易靠近那道光的。但那只是第一关。后面我将光凝聚,聚为一点,质量和能量同时暴增,然后因为引力的缘故,周围的空间发生了扭曲。他的空间也不能避免。”
要不是汤昭及时救援,房剑客差点被他自己的空间撕成碎片。
李蓉蓉低声道:“第一关之后,还有第二关?”
汤昭道:“是的,只是我能力所限,不然把质量再增加百倍千倍,还可以有第三关、第四关,那才能真正筛选出结果。我这不是故意刁难谁。只是把考验调的更接近目标的状态而已。即使这样调动,力量还是不足目标的万分之一。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空间崩溃和瞬间汽化都没什么区别。只有不要靠近才是唯一安全的方法。”
李蓉蓉听得心往下沉,突然正色道:“可是这么危险,指挥你就能安然无恙吗?”
汤昭笑道:“我也不能说十拿九稳。但我总不是必死无疑啊?关系到苍生的大事,我辈冒险风险也是应该的,但冒险是为了有所收获,而不是自逞英勇却于事无补。放手一搏和送死还是有区别的吧?李姑娘,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李蓉蓉心情沮丧,失去希望一时接受不了,也无力争辩,略一行礼,转身去了。
汤昭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有些怅然,轻声道:“这世上应该是找不到我的同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