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人在山中,心在山外
“师父,山上无趣,与我道果不合,你就准我下山吧!”
“你结这求心果,喻品是道在心中,怎么便与山上不合?”
“可我心在山外啊!”
大长老到陈述宫殿时,正赶着苏环在央求陈述放行。
也不知是不是宁采臣道子之名,激励着其余弟子,焚天峰这两年连出三位真传,苏海、韩潮、苏环,先后凝结道果,苏环也早在一年多前便先天圆满,成就真人。
道果凝结,才是真传,才会被大罗派前辈收为座下亲传弟子。
燕山大罗上下,也只有宁采臣是个例外。
而苏环素来以聪敏机灵而闻名,她凝结道果后,颇有几位真传想收她为徒,最后被她拜入陈述座下。
陈述这一代焚天峰真传中,解经修行的造诣便是以他最高,确实是名师之选。
不过方休估计,苏环还是看中陈述乃是授经都讲,监管所有焚天峰听经弟子,日常事务繁忙,管教她的时间不多……
大长老驾到,师徒两个顾不得斗嘴,恭敬行礼。
“不错,焚天真气已成气势,再温养些时日,便可采摄焰种填入其中。”
大长老朝苏环点点头,话颇有几分赞许,便对陈述道:“这孩子虽然贪顽些,修行上并不比别人差,放她下山去吧。”
陈述苦笑道:“大长老,苏环这月已经下山十二次了。”
大长老面色一滞。
今日才十五吧?
“那不是也在山上待了几天嘛。”
苏环轻声嘟囔着。
陈述眼睛一瞪:“你还有脸提?再要啰嗦,我这就跟大长老请示,那御传宫的缺,由你填进去!”
“那可不成!”
苏环当即摇头如拨浪鼓,连声道:“我心虽是山外的,人却是燕山的!”
陈都讲懒得跟她啰嗦,挥手让她退下,这才问起大长老来意。
大长老一叹,开口道:“正是为御传宫之事。”
“咦?”
苏环耳朵一尖,走到门口又晃一圈,绕回陈述身后,假装自己已经退下一回。
陈述听得眉头一皱,都没工夫去跟苏环计较,迟疑着道:“大长老,难不成……这一任御传使,从我焚天一脉挑选?”
“不错。”
大长老点点头,沉声道:“掌教天师已经下令,送宁采臣去御传宫。”
“宁采臣?”
苏环惊得捂住嘴,一双如星眼眸连连眨动,满是异彩。
陈都讲亦是满脸震惊,但掌教天师之令,想来已经无法更改,他沉吟片刻,问道:“大长老是在担心,无法跟燕前辈交代?”
大长老叹着气,点头不语。
“这事的确难办。”
陈都讲眉头拧起,陷入沉思。
反倒是苏环眼珠子一转,插嘴道:“这有什么无法交代?咱们燕山多少年都只出天师一位金丹,而太虚剑道直指元神……”
她正说着,被陈述视线瞪来,声音便慢慢小下去,最后肩膀一缩,乖乖闭嘴。
“太虚剑道又如何?御传宫中无前路,岂是一句假话。”
大长老摇摇头,朝苏环道:“太虚剑派只传道法,却并不指点半句,叫人如何修行?再则还要洗去一身气息,重头来过……自御传宫设立以来,就无一位御传使能凝结道果。便是已经凝结道果的真传,一入御传宫,也注定是道果破碎。”
“以宁师兄的天赋灵犀,他这两年修行《煮海经》,不也未曾得过天师指点?”
苏环来了兴致,又道:“道果一物玄之又玄,宁师兄在御传宫中无法凝结道果,难道在燕山就能行?”
陈都讲看这徒弟来气,喝道:“你这是什么话,燕山何人无法凝结道果?”
“道果,道果,我们当然明白道果的要紧,可师父难道忘了,燕前辈乃是神门之人。神解里头,根本就无道果这一说法。”
苏环说着便是一笑,不以为意道:“兴许在燕前辈看来,宁师兄从焚天峰转去御传宫,由《煮海经》转修天宗剑道,还是鲤鱼跃龙门呢。”
陈都讲斥道:“胡言乱语,你……”
大长老伸手打断他,有些迟疑地问向苏环:“你这猜测,有几分依据?”
“依据倒是没有。”
苏环摇摇头,却信心满满道:“不过我与燕前辈常打交道,观他作风,应是如我所说没错。”
大长老听得奇怪:“你怎会跟燕前辈常打交道?”
“我……”
苏环眼珠子左右转转,忽而看向陈述,咳嗽一声道:“我也想采摄赤帝火修行,但师父铁面无私,料想为了避嫌,也不会将那三朵赤帝火给我一份……故而我早做打算,不如跟燕前辈结下交情,从他那里得手。”
大长老看向陈都讲,陈都讲哼一声道:“听她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宁采臣每次去拜访燕前辈,她都借口陪同,趁机一同下山。”
苏环嘿嘿一笑,颇有几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
大长老点点头,朝苏环道:“若燕前辈果真如你所想,这件事情倒是好办。”
“好不好办,去问一嘴不就知道?”
苏环一拱手,道:“大长老,这差事就交给苏环,苏环一定不负所望!”
陈都讲飘来一句:“你是想找个借口下山吧?”
“师父怎能如此看我?”
苏环眉头一拧,肃然道:“我为山门大事奔走,岂会有一丝半点的私心?”
陈都讲都懒得跟她演戏,只摆摆手,根本不多理会。
反而大长老听得心动,思虑片刻,点头道:“苏环,此事就先让你走一趟,去探一探燕前辈的口风。”
“弟子遵命!”
苏环神色一喜,当即大声应下,朝自家师父眨眨眼,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
大长老却又出声留她。
苏环真气都已经催到一半,闻言又停下,好奇问道:“大长老还有吩咐?”
“苏环。”
大长老扫视她一眼,双目中看不出情绪,只淡淡问道:“宁采臣去御传宫之事,你似乎乐见其成?”
苏环脸色一滞,尴尬道:“大长老说得哪里话,宁师兄与我感情笃厚,我自然不愿意他去那御传宫,只是……这不是天师的意思吗?”
“果真?”
“当然是真的。”
苏环点点头,又讪讪道:“若宁师兄果真去了御传宫……我时不时下山去看他,应是人之常情吧?”
陈都讲再听不下去,喝道:“你脑袋里除了下山,还有别的事物吗?”
大长老亦是摇头一笑,朝苏环挥挥手。
“那弟子这便去了!”
苏环赶紧催起真气,往山外而去。
遁光飞过半道,她才扭头回望一眼,有些后怕地长出一口气,暗暗道:“这些老家伙,果然不好哄骗,我差点露出马脚。”
真气又催,遁光更快几分。
苏环眺望燕京方向,嘴角勾起笑意。
“燕赤霞,我送宁采臣一条康庄大道,你总该顺我心意,为我……搭建一座神坛了吧!”
第八十五章 神门传承,素心仙子
“观主,你有心事?”
方休束袖悬腕,正出神入迷地抄着书,闻言稍稍一愣,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
胡小桑低头磨着墨,轻声道:“自观主掌握真气控笔的手段,便再未以手抄书,可……从渊王来过后,观主又拿起笔来,一抄书便愣愣无神。观主是……惦记那位小殿下吗?”
方休噗哧笑一声,屈指在她额头一弹:“你这小脑袋瓜,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
“呀!”
胡小桑捂着额头,委屈道:“小桑聪明不聪明,都只思量着观主一人,也想不到其他事情去。”
“我确实有些心事,只是跟朱女无关。”
方休将笔一丢,以真气操纵抄书,空出手来把胡小桑揽近,伸手在她额头一点,渡去一缕真气,缓缓在小狐妖体内游走,温养周身窍穴。
胡小桑在无厌观修行两年多,时不时得方休伏龙真气滋养,距离妖王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小狐妖感受着体内真气流动,倍觉肉身舒适,嘤咛一声呼出一口气,便苦口婆心道:“小殿下虽是渊王之女,身份尊贵,但渊王……一个不小心便是天大的麻烦,实在不是良配。”
方休一笑,也不多解释,只揉着胡小桑的脑袋,忽而道:“我们在燕京城中,饶有闲情谈论男欢女爱,你可知外面战火四起,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这才是方休心事所在。
自从以玉玺牵动国运,目睹国运中生灵涂炭的景象后,方休便心头忧绪难平。
在张玄机看来,这是人国运数必经的起伏。
方休也知道,事情怪不到渊王头上去,却还是做不到视若无睹。
胡小桑闻言沉默片刻,抬头道:“观主若是于心不忍,我明日跟姐姐要几个人手,以方家米行的名义,在城外布个施粥摊,救济流民?”
“你来安排吧。”
方休点点头,忽而神识一动,遥遥望向草马市方向。
“她怎么来了?”
……
草马市,一处僻静院子。
如今燕赤霞已是长乐帮的太上长老,平日根本不用露面,只一个名头,便可镇住燕京街面上的所有好汉。
苏环步入院子,便好大一个五体投地之礼,恭敬跪倒在燕赤霞身前,脆声唤道:“弟子拜见燕前辈。”
“嗯?”
远远通过赤帝御令查看此处情形的方休,都看得一愣。
这是什么情况?
宁采臣每月都会下山一次,名为拜访燕赤霞,实则是借机与方休识海交融,汇合一体。
每一次,苏环都以各种理由作陪。
虽说一直客客气气,该尽的礼数一分不少,却也从未有这般大礼。
燕赤霞弹出一朵赤帝火,化作温和法力将苏环扶起,古怪道:“我又不是你师父,你拜我做什么?”
苏环脸上不见往日嬉笑,肃然道:“燕前辈是我神门上仙,苏环作为晚辈,自然要恭敬跪拜。”
“神门之人?”
方休更是诧异。
他早觉着苏环有不少古怪之处,似乎暗藏不少隐秘。
却也从未怀疑过,堂堂燕山大罗真传弟子,竟会是神门遗世传人?
“燕前辈,实不相瞒,我乃是南天门素心仙子座下婢女金沿儿,转世觉醒之身。”
不用方休多猜,苏环直接道明来历,接着道:“神门覆灭千古,南天门是仅剩的传承,也已经消亡不知多少年头。弟子拾回宿世记忆之后,一直为传承南天门而奔走……这一次,是想请燕前辈出手,助我搭建神坛。”
燕赤霞闻言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隐世太久,早已忘却自己神门之人的身份。”
苏环继续劝说:“昔日神门威加天下,乃是这一方世间万物苍生之主,如今却名声不显,甚至连神门之名都几乎失传,燕前辈难道不痛心疾首?”
“六帝殒落,天庭不再,世上已无神门,你又何必白费工夫。”
燕赤霞摇摇头。
“但素心仙子还在!”
苏环咬牙叫道:“我知道燕前辈隐居不愿多事,但只用借我权柄一用,搭建神坛。若南天门注定断绝传承,对燕前辈也毫无损失,可若南天门重起,燕前辈便是门中天王,得享供奉!”
燕赤霞思虑片刻,回道:“我连南天门这名字都未听过,为何要帮你?”
当年天帝在时,确实以天庭统摄天下神门。
可苏环口中的南天门,听起来却只是天庭的一个分支。
那会不会有东天门、西天门、北天门?
道门有大罗派、太虚剑派、纯阳宫等诸多传承。
料想神门也不会只有一处山门。
即便是对天地法理同一解法的同一门别,不同传承也未必融洽相处。
以这个理由拒绝苏环,倒是挑不出错处。
“自然不会让燕前辈白白出手。”
苏环一笑,便道:“我此番下山,是因为天师下令,要宁采臣入御传宫!”
“宁采臣入御传宫?”
方休错愕不已。
他虽不知道张玄机为何一直不待见宁采臣,入门至今都未召见过一次。
却也没必要将他送入这处死地吧?
“一入御传宫,便前路断绝,再无成为真传之望。”
燕赤霞脸色冰冷道:“我到焚天峰论火传道,还留三枚赤帝火法币相赠,焚天一脉就是如此报答的?”
见他神色不善,苏环反倒是心中一定。
赌中了!
她随宁采臣来过许多次,早已看得分明,宁采臣虽然只是一个晚辈,却是燕赤霞极为重视之人。
以宁采臣的前路作条件,燕赤霞定然会动心!
“燕前辈莫急,外人只知御传宫不是修行之地,却并不知道其中具体缘由。”
苏环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太虚剑派与纯阳宫所传道法,御传使连半个字都不能外传,故而世人皆不知道,御传使之所以无法凝结道果,是因为天宗所传道法只是残篇,甚至暗中设有禁锢,叫修行之人止步于内相境界。
“御传使们失却前路,才会道心蒙尘。即便有道心坚韧之人,可道果的用处是沉入气海炼出丹坯,若无法炼丹,要道果又有何用?亦会使道心折损,无法凝结道果。
“而我有办法!”
燕赤霞皱眉问道:“什么办法?”
苏环一笑,缓缓道:“此番太虚剑派来燕京传法之人,名唤……玉襄儿。”
玉襄儿?
这名字……
方才苏环似乎说,她前世之名是金沿儿?
第八十六章 剑出知琢,天下师我!
“我姐妹三人侍奉素心仙子,玉襄儿便是我小妹,转世之身投入知琢谷,得授太虚剑派七大至高剑道中的玉匣百炼剑。”
苏环如实道来,放出条件:“若燕前辈愿意助手,我可让小妹传下全本玉匣百炼剑,直指元神!”
玉匣百炼剑?
直指元神?
这自然听得方休心动。
如杨苍所说,这一方世间除开《天魔策》外,已无超脱之法,道门最高境界,也不过元神而已。
玉匣百炼剑,当得上至高之名。
方休思虑片刻,让燕赤霞问道:“她若是太虚剑派真传,已是万人之上的地位,何必冒着被师门追究的风险,还为你口中的素心仙子与南天门效力?”
“两世为人,确有许多纠葛。如弟子此时,既是南天门金沿儿,愿为素心仙子赴汤蹈火,又是焚天峰苏环,以燕山大罗门人自居。”
苏环面有几分难言的情绪,只是很快收敛,继续道:“不过燕前辈放心,我小妹早早觉醒宿慧,才会用回本名,不被这一世的身份牵制。”
她话说完,燕赤霞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沉稳神色。
苏环也不心急,只静静等待。
而这边方休仔细斟酌,很快便作出决断。
他将元景玉胎送入焚天峰,一是为窃取《煮海经》,二是为与天师结下交情。
如今这两件事情都已经完成,元景玉胎继续待在燕山,也无什么大作用,若能再换一门玉匣百炼剑回来,自然是好事。
唯一要考虑的是……
便听燕赤霞开口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还有一个条件?
那便是答应了!
苏环不由欣喜,直接道:“只要是金沿儿力所能及之事,绝不推脱。”
燕赤霞点点头,吐出三个字:“翠湖煞。”
……
苏环一去一回,都不消半天时间,便如此顺利带回好消息来,大长老一时都有些难以置信。
还是陈述又去一趟,从燕赤霞口中得到一句:“宁采臣既然拜入燕山,便是大罗派之人,由得门中安排。不管他前路如何,皆是他自己的缘法。”
此事这便定案。
至于如何把此事告知宁采臣,又被苏环大包大揽下来。
第二天一早,宁采臣便由大长老与陈都讲亲自送往御传宫。
元景玉胎的资质,自然叫玉襄儿挑不出毛病来。
大长老出手,将宁采臣一身焚天气息洗去,又一番应有的仪式,宣告宁采臣与燕山大罗脱离一切干系。
随即玉襄儿请出太虚剑派师我老祖信物,让宁采臣恭敬跪拜。
一套流程走完。
这位名噪一时的焚天峰道子,天师座下亲传弟子,却连天师都未见过一面,便离大罗派而去,转投御传宫,记名在太虚剑派之下。
大长老倒是觉着有些对不住,本想留话几句,让宁采臣日后遇上事情,尽管回燕山……
话才开口,便被玉襄儿冷冷打断:“你身负太虚剑道,便与燕山大罗再无瓜葛,乃至其他所有门派,最好都保持距离。否则……”
威胁的话不必说完,众人已明白天宗真传的意思。
大长老长叹一声,携着陈都讲离去。
很快宫中便送来文书信物,正式宣告宁采臣接任御传使之位。
宁右使。
这一职衔,其实只称御传使。
两处御传宫,两位御传使,是一模一样的头衔——如若不同,剑气二宗又该有争执。
至于左右之分,不过是两座御传宫分处十府街左右,才被用来方便区别。
玉襄儿要秘传太虚剑道,自然不能有外人在,负责伺候宁右使的宫女太监,也要过些时日才能到位。
“我会传你全本《玉匣百炼剑道》,是跟燕前辈的约定。”
玉襄儿丑话说在前头,警告道:“此事绝不可外泄,否则不仅南天门要唯你是问,连知琢谷也会派人将你诛杀!”
方休笑道:“玉仙子不必担心,事关宁某身家性命,自然不会马虎。”
元景玉胎这一幅好皮囊,一颦一笑自有翩翩风度,倒把玉襄儿看得脸色一红。
玉襄儿咳嗽一声,便一拍背后玉匣。
嗖——
一道威势如山的剑光从玉匣射出,在玉襄儿操纵下,悬在御传宫半空中,监视着四周情形。
剑光吞吐闪烁间,竟隐隐有一只玄武虚影浮沉。
“这是百炼玉匣,是太虚剑派前人以《玉匣百炼剑道》炼成剑丹之后,从中领悟玄机,所祭炼出的法宝,已在知琢谷传承千年。”
玉襄儿让过视线不看宁采臣,随口解释道:“至高剑道每一代只传一人,会得门中山赏赐这件法宝,一来作护身之用,二来是借以参悟《玉匣百炼剑道》,以提升进境。
“这件法宝我无法给你,但我在此传法这几天,可以供你观摩领悟。”
她说着指决一掐,那道玄武剑光便射回玉匣内。
随即,又一道剑光从中跃出。
威势比之玄武不差分毫,且剑光扭转卷动,如龙蟒驾云而行。
“龟文、龙吼。”
玉襄儿说出两道剑光的名称,正要细说《玉匣百炼剑道》,忽又问道:“你可知剑道为何物?”
方休摇摇头:“不曾听说过,愿闻其详。”
要换别人如此说,以玉襄儿的冰冷性子,就要讥讽一句孤陋寡闻。
可元景玉胎便是个土豹子,那也是土豹子中的美男子。
“燕山大罗空有其名,竟连一门剑道都无传承。”
玉襄儿摆摆手,缓缓解释道:“千年之前,道门以吕祖所传紫府为尊,后来……天地大劫!”
说到这个词时,玉襄儿脸色微微变化,眼中闪过愤恨。
但她很快收敛,继续道:“紫府泯灭在天地大劫后,残存的传人凭一卷紫府遗书另立门户,便是纯阳宫。当时纯阳宫有两位长老,一位如今尊称为鹤鼎仙,另一位便是师我老祖。
“两位长老共同参悟紫府遗书,所得灵机却截然不同,因此惹下间隙。
“师我老祖便离开太华山,远走知琢谷,闭关二十载,最终领悟出一种有别于天下道门的独特道法,便是剑道!
“剑道兼有寻常道法修行之路,又有寻常道法难以相提并论的护身护法之用,一经问世,便引来其他门派争相效仿,纷纷以本门道法推演剑道。”
“剑道因此而流传,师我老祖也就此扬名,被世人敬称一句:
“剑出知琢,天下师我!”
第八十七章 十金剑意,遍斩世间
以方休如今识海之广阔,要说笼罩整座燕京城,那是有些强人所难。但若将神识凝成细细一缕,遥放十余里之外,却是手到擒来之事。
元景玉胎既然身处燕京,自然一言一行都尽在方休时时掌握中。
这会儿方休就是一边抄着书,一边细细领悟着玉襄儿所说的剑道。
剑道亦是道法,若说差异之处,便在法相。
所谓法相,乃诸法之相状。
若简单些说,以真气、念力以及一切法力凝聚幻化的身躯,便是法相。
法相是状,与境界无关。
论至高深处,佛国是大神通之法相。
可要浅显些说,武相也是九转真气之法相。
挑出道门修行路数来,金丹的丹相,乃至元婴、元神,皆是法相。
而剑道,便是以剑意融入法相之中。
剑道法相,无一不是剑!
“天下之大,精金剑意数不胜数,但究其本质,不过十种。”
玉襄儿论及剑道根本,神色肃然,缓缓道:“这十金剑意,分为:斩血肉身躯之剑、斩草木生机之剑、斩奇门五行之剑、斩山岳地脉之剑、斩江海暗流之剑、斩阴阳乾坤之剑、斩八荒六合之剑、斩日月星辰之剑、斩天地清浊之剑、斩过去未来之剑。”
方休听得大受震撼。
他如今手上最得用的法术,是阿鼻元阴剑光,锋锐无匹,杀伐无当。
似赵剑枭这等天下有数,已经半步武相的大宗师,只用一剑便可料理。
纵是坤皇叔,国运加持武相,被方休寻见空隙,也能轻易破去。
可这等犀利剑光,以十金论之,也只得其中斩血肉身躯之剑、斩草木生机之剑、斩奇门五行之剑、斩阴阳乾坤之剑,四种剑意。
至于山岳地脉、江海暗流、八荒六合、日月星辰、天地清浊、过去未来……方休连这些事物都知之不详,更遑论去斩。
“世间剑器,十有八九只能斩血肉身躯,若能更进一步,便可斩生机、斩五行,但再往后去,自阴阳而起,便是寻常剑器难以企及之境。”
玉襄儿将十金剑意大体介绍完,便道:“我今日传你的,便是少有的十金俱全,斩尽一切之剑。但玉匣所出之剑,与你修行领悟息息相关,能否斩尽世间,全凭你自己的悟性。”
她说着将手一招,那龙吼剑便疾射而至,在她身遭盘绕。
灵巧似活物,却又四射出冷冽锋利,叫人瞧着双眼刺痛的剑意。
“我能炼出龟文、龙吼,到你手里又未必会是这两柄剑。”
“请玉师姐指教。”
方休恭敬拱手。
这一声师姐,又把玉襄儿听得耳朵一痒。
“你只是在太虚剑派记名,并非正式门人,无有辈分,唤我名字便是。”
她赶紧转开话题,便将的筑基经文传给宁采臣。
天宗真传道法,自然玄妙高深。
玉襄儿还要在燕京逗留几日,料想着以张玄机座下亲传的资质,再加上自己亲手指点,至少能让宁采臣生出气感。
也不负燕赤霞的出手相助之恩。
至于宁采臣日后能到什么境界,直指元神的剑道在手,已是他自己的造化。
“你先参悟这炼气口径,待你……”
玉襄儿正说着,忽觉身前一抹锋锐。
她双眼视线一凝,赫然见着,这位新上任的宁右使正伸出一根指头,而指尖气息吞吐,竟是一缕……
“玉匣气息!”
玉襄儿眉头拧紧。
“剑道果然不同凡响。”
方休赞一声,细细体会指尖气息。
他如今炼成金丹,若论解经领悟的本事,连程缘客都要自愧不如。
不过一道炼气口诀,自然是一上手便生出气感。
且不说这道童启蒙读物所生的气息,与亦是道门真传,各生伏龙气息与焚天气息。
这玉匣气息与之相比,在温养肉身的效用上有不少差距。
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玉匣气息锋锐凌厉远甚,用来对敌斗法,几乎能与真气相当!
玉襄儿来燕京之前,便听闻过宁采臣的名字——天师亲传,短短两年便先天圆满,成就真人。
可隐世道门之人,看当世道门天然便高一头。
更何况太虚剑派名列八碑,是这一方世间有数的天宗。
“倒是配得上道子之名。”
玉襄儿不咸不淡地褒奖一句,屈指一弹,便有一缕剑气射出,将玄晶玉胎指尖气息搅碎。
她收回剑气,淡淡道:“剑道素来号称进境第一,是因为剑道气息锋锐,用来开辟窍穴,乃至勾连法脉、凝聚气海等修行,都比寻常气息要得心应手。但进境快未必是好事,须知修行心先行、修炼先炼心,若道心不及境界,反而要受法力反噬。”
“多谢玉仙子指点。”
方休客气一句,便问道:“那筑基后的经文……”
看这态度,是根本没把仙子的话放在心上。
“燕山大罗,名不副实!”
玉襄儿心中暗恼一句,也懒得多管,索性不再保留,直接将余下经文尽数传授。
却见这姓宁的,得了经文直接席地而坐,掏出几瓶丹药灌入口中。
身为天师亲传,门中每月都有丹药赐下。
这次大长老送行,因心中有愧,也赠予不少百参千术丹。
丹药入口,只一会儿,便将玉匣气息盈满周身窍穴——大长老只是洗去他一身焚天气息,这窍穴却是已经开辟便无需重新用工。
方休便参照经文,开始搬运元景玉胎窍穴中的气息,勾连法脉。
勾连法脉?
玉襄儿看得目瞪口呆。
你即便不把我的话当话,可你好歹是张玄机的徒弟,难道不知急于求成的危害?
玉仙子再看不下去,扭头随便寻了一间宫殿,便闭门打坐却,不再理会。
她一时都未发现。
宁右使才刚闻听内相经文,甚至连默读一遍的时间都无,就已经参透勾连法脉之法。
而燕京城另一头的无厌观中。
方休一边抄着书,一边暗催天魔无相,以推演。
……
时间一晃过去十天。
既是焚天一脉亲传,又是南天门素心仙子婢女的苏环,或者说金沿儿,驾驭一道碧焰遁光,从燕山深处飞出。
燕赤霞要翠湖煞,她自然要给他翠湖煞。
这口煞井虽是大罗派秘藏,等闲不会示人。
但苏环的焚天法脉正到火候,可以采摄焰种修行。
凭她劝说燕赤霞的小功劳,再加上一张能说会道的伶牙利嘴,在宁采臣被送去御传宫的当天,她便已经得到准许,进入燕山深处的翠湖煞井。
“这壶看着也不大,竟有如此肚量,差点把煞井抽空,让长老发现!”
苏环满脸后怕地抱着一只铜壶,在路过焚天峰时,远远高喊一声:“师父,我去看望宁师兄!”
连遁光都不放缓半分,直接掠过,往燕京而去。
有这一壶翠湖煞,燕赤霞便可出手相助,搭建神坛。
苏环脸上喜色难掩。
南天门,
重起在望!
第八十八章 南天门,赤天王
燕京城,永定门外。
方休远远看着那道碧焰遁光落入城中,回过头来,继续施粥。
施粥铺是胡小桑的主意,原本还打算跟方屏米行中借几个人手,没想到悟真大师也正在城外救济流民。
广林寺有人,无厌观有钱。
一拍即合,这施粥铺便支起来。
另一边,碧焰遁光直去草马市,落在燕赤霞的僻静宅院内。
苏环现出身影,先恭敬行一礼,随即将铜壶奉上:“燕前辈,翠湖煞已经取来了。”
翠湖煞是燕山大罗秘藏,有长老日夜守护,除非正要采摄焰种修行的焚天一脉弟子,否则别说接近煞井,便是煞井在何处都寻不得。
而整个焚天一脉,也只有宁采臣与苏环,正在这节骨眼上。
宁采臣一去,此事便只有苏环能办。
即便如此,要将翠湖煞采摄之后,再从燕山带出来,也是一个不小难题。
幸而方休有能容山海的元炽壶。
苏环答应窃取煞气后,方休便将元炽壶给燕赤霞转交。
燕赤霞确认其中已装满翠湖煞后,小心收起,点头道:“开始吧。”
“是!”
苏环欣喜一声,便从袖中取出一沓绘好的符纸,及朱墨、白玉、赤晶等诸多奇珍异宝。
她就着院中地面,先以脚量丈,用朱墨勾出一幅阵图。
如今天下,论起阵法,都提术门三七山之名。
那日哑奴在傻仆身上布阵,以十座崇武堂的堂正之令,借来十郡武运,加持一位准武相出来。
坤皇叔一眼便认出哑奴的三七山门人身份,便是这个缘故。
阵法本质,是以阵图与灵物,撬动天地之力为己所用,达到以小博大、四两拨千斤的效用。
这手段,与符咒之术相同。
甚至可以说,符法便是阵法前身。
而符咒一术,以神门最擅!
方休通过赤帝御令遥遥观察。
苏环画好阵图后,便在各处关键位置摆下灵物,再默念法咒,以天地权柄催来灵机,用符纸封镇在灵物上。
不一会儿。
苏环放下最后一张符纸,院中气势忽而一变。
灵气盘踞阵法之上,好似活物,如龙扭动。
苏环深呼一口气,恭敬拱手:“请燕前辈入阵。”
燕赤霞得了方休命令,坦然步入阵中。
脚才落下,阵法灵机变动,
眼前光景一变,视野直上九天,无数白云缭绕卷动。
一座巍峨门户从云中显现。
“要建神坛,至少要堪比道门金丹的权柄在身。”
苏环的声音从天边遥远处响起:“有劳燕前辈,以权柄之力,在门上刻字。”
“什么字?”
“南天门!”
燕赤霞与方休沟通一句,便抬手催出一缕赤帝火,罗织出南天门三字,印在那门户上。
轰!
那门户猛地一阵摇晃,放出耀眼清光。
好一会儿,那清光才渐渐消退,重新显露出一座更加高大堂皇的门户。
云丛沸滚间,白玉柱撑起斗拱,琉璃瓦支出飞檐,一道道光芒如涟漪四散。
门匾上三个字。
南天门!
“成了!”
苏环欣喜的声音响起:“恭请燕前辈坐镇神坛,请留下神名!”
燕赤霞沉吟片刻,开口道:“我以赤为名。”
“赤天王!”
苏环一声断喝。
南天门放出清光,在燕赤霞身上一照。
嘭。
燕赤霞身上窜起熊熊焰火。
竟是赤帝权柄又上一个台阶,连赤帝火都灼热三成,冲出身躯来。
燕赤霞细细体会,跟方休回禀后,将身一扭,从云间跌落,退出阵法。
院中。
阵法各处的灵物已经黯然失色,被风一吹,便化作齑粉,与符纸烧成的灰烬一同吹散。
而苏环手中,灵气凝聚作一座小巧门户。
依稀能见着南天门三字。
“多谢赤天王!”
苏环满脸兴奋,收起南天门,毕恭毕敬行一个大礼,便催碧焰遁光离去。
遁光一转,掠过半个燕京城,落入御传宫。
“宁师兄,几日不见,怪想念你的。”
苏环笑嘻嘻,才打过招呼,便看见玉襄儿一脸沉闷神色。
而另一边的宁师兄却风轻云淡,甚至面几分笑意。
她不由一愣。
这是怎么了?
这几日,方休借元景玉胎之口,与玉襄儿求教《玉匣百炼剑道》。
金丹之前的经文,他自是一目了然,都无需再读第二遍。
要问玉襄儿的,皆是《玉匣百炼剑道》最高深精妙的部分。
可玉襄儿自己才刚刚开始金丹修行,连丹坯都还未炼出,对后面经文一知半解,根本架不住方休几句问。
堂堂太虚剑派真传,却被当世道门之人问得答不上来。
自然脸色不大好。
不过她毕竟出身天宗,是知琢谷年轻一辈的翘楚。
即便是难以领会的关隘,也能说上几句见解——料想以这姓宁的能耐,也只能领悟一二,不会比自己好上多少。
方休一笑,随口回道:“苏师姐想的是我,还是玉仙子?。”
南天门之事,既然燕赤霞知晓,那便瞒不住宁采臣。
苏环之前就已跟宁采臣坦诚相告,这会儿也无需遮掩,嬉笑几句后,直接携着玉襄儿的手行到院边,叫道:“宁师兄,我与妹妹说几句女儿家的话,你可不许偷听。”
元景玉胎摆摆手,退到另一边去。
玉襄儿不放心,以龙吼设下隔绝内外的封禁,才压低声音问道:“沿儿姐姐,神坛?”
苏环不说话,只笑着点点头。
“好!”
玉襄儿长出一口气,亦是面露欣喜。
另一头,元景玉胎端坐宫殿前,正催动玉匣气息,继续尝试勾连法脉。
而方休凝成一缕的神识,已从元景玉胎身上离开,缓缓探向苏环二女。
玉襄儿要是不防着,方休还真懒得偷听,可她偏来这一手,倒是把方休的兴趣给引动,悄无声息地以神识穿过龙吼剑的封禁。
便听玉襄儿道:“我也差不多该回知琢谷,如今神坛已经建好,便只差……边儿姐姐。”
苏环问道:“我道门境界太低,权柄不够,在燕京苦寻多年,也未曾找到她的转世身。你已经内相圆满,权柄远在我之上,可有寻到线索?”
这次轮到玉襄儿不说话,只笑着点点头。
苏环眼睛一亮,叫道:“那便好!你我身份都有诸多不方便,若是这次能找到边儿,就可以让她来执掌神坛!
“燕前辈已经在神坛留名赤天王,得此加持,边儿即便只是个凡人,有神坛在手,凭着神坛上的权柄,也足可与金丹争锋。”
玉襄儿点点头,犹豫片刻,又把视线一转,望向远处的元景玉胎。
“或许,我们也可以给他留个名字。”
第八十九章 权柄妙用,神子留名
“宁师兄?”
苏环闻言一愣,很快想明白其中关键,点头道:“这倒是可以。赤天王是神门前辈,值得信任。宁师兄却毕竟是道门传人,只一门《玉匣百炼剑道》,未必能把他拴住……”
“不错。”
玉襄儿附和道。
若放在几日前,区区一个当世道门传人,甚至还不是真传,根本不被玉襄儿放在眼里。
可这几日论道下来,宁采臣悟性之高深、解经之精辟,已让玉襄儿有所改观。
即便他如今无有师承,只能自己琢磨着修行。
但有燕赤霞照拂,若他还能再有些许机缘,假以时日,说不定能与天宗真传争辉。
正这会儿,便见元景玉胎身上玉匣气息一乱,是勾连法脉失败。
玉襄儿将龙吼一收,忍不住出声道:“宁采臣,《玉匣百炼剑道》的瓯冶、风胡、曾从、烛庸四条法脉,你这几日一天一换,到底是要勾连哪一条?”
元景玉胎随口回道:“不急,先试试。”
这懒散态度,倒是把玉襄儿听得神色不悦,她甩手丢来一本道书:“这是本该传你的《诸天云禁剑道》,其中亦有一条瓯冶法脉。你若肯听我劝,便先勾连瓯冶法脉,利于你遮掩修为。你若急于求成,可以先勾连风胡法脉,这条法脉对剑道修行助长最高。
“无论哪条法脉,都要你专心致志,下苦功夫细心打磨,才能有机会勾连。可你三心二意,一遇上挫折便另寻方向,到最后只能一事无成!”
“多谢玉仙子指教。”
元景玉胎笑着点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玉襄儿眉头一紧,沉声道:“你天赋不差,但若只有如此心性,只能是白白糟践。”
“妹妹言重了,宁师兄向来如此爱开玩笑。”
苏环插话,别过话题,开口道:“宁师兄,你日后便要留在御传宫,修行上有诸多不易,我在南天门给你一个神名可好?”
元景玉胎扭头看向她,笑道:“苏师姐,你不信我?”
“这是哪里的话?上古之时,吕祖亦在天庭受封道祖之位,以示神门与道门的亲近。眼下南天门虽然还式微,但来日重振神门之后,也定然是天宗之属,自然要与道门结好。”
苏环哼一声,嗔道:“我好心送你一份天地权柄,对你修行也有裨益,你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对修行也有裨益?”
方休听得心中一动,问道:“苏师姐可否仔细分说?”
他对天地权柄所知不多,只知权柄越高,便可越轻松自如地操纵天地灵机。
比如说同样一道催使天地之力的法咒。
在道门之人手中,只是勾连法脉前,未得真气时的粗浅手段。
可若由神门之人施展,威势几可与法术比肩。
“世间万物,即便只是一花一草,乃至一粒沙一滴水,都有权柄在身。”
苏环开口,从头说起:“所谓权柄,便是万物在天地之间存身的位置、尊卑、权限。权柄越高,位置便越高,越尊贵,越有权限,直至成为一方世间之主。
“神门修行,无有法力,不用真气,只需将权柄提高,自然便能号令天地。
“而即便不是神门之人,随着修炼境界的提高,也能获得更多权柄。比如你我此时,身怀权柄便比凡夫俗子要高,而襄儿妹妹已经内相圆满,境界高于你我,权柄便也高于你我。只是比起专修权柄的神门传人来说,还是远远不如。”
方休沉默静听。
难怪苏环说自己的权柄不如玉襄儿,她二人如今为了遮掩身份,并未开始神门修行,都还是道门传人,只是因为玉襄儿的境界更高,权柄才更高。
苏环继续道:“而权柄对道门弟子的作用,说近些,是先天肉身食霞而生时,能吸摄吞吐更多灵气……”
方休打断道:“道门修内相,肉身再是强大也无用。”
“宁师兄莫急,这只是近的,还有远的。”
苏环一笑,接着道:“天罡地煞亦是灵气,若宁师兄机缘深厚,有幸炼成金丹,要孕育元婴……以南天门神坛加持权柄,在采摄天罡地煞时,会比别人省去一半工夫!”
“还有这妙用?”
方休听得双目微微一睁,几分惊喜流露。
这不是……送上门来了?
边上玉襄儿看见他这神态,暗暗哼一声:“连真传都还不是,就敢觊觎元婴?天下之大,道门真传不知凡几,都无几人敢说能炼成金丹。”
“宁师兄心动了?”
苏环笑嘻嘻问道。
“炼丹何等艰辛事,遑论元婴?我能否到这一步,犹未可知。”
元景玉胎摇摇头,又笑道:“也不必计较这些,连燕前辈都坐镇南天门,我又何必踌躇?只要能让苏师姐放心便成。”
“那就这么说定了!”
苏环一拍手,将掌心一摊,便唤出灵气凝聚的南天门虚影来,沉声道:“宁师兄,请入神坛,登南天门!”
话音一落。
便有一股玄妙气息从苏环掌上涌现,扑向元景玉胎。
方休也不阻挡,放任那玄妙气息将自己神识裹住。
眼前视野一转。
云丛席卷,光芒万丈的南天门巍峨耸立。
与之前燕赤霞所见一般无二。
苏环的声音从天外传来:“恭请宁师兄坐镇神坛,请留下神名!”
方休抬头遥望如山高大的南天门,随口回道:“我连道名都无,何来神名?”
苏环犹豫片刻,出声道:“宁师兄本是燕山道子,今日入南天门,便作……神子!”
她一声断喝。
南天门放出清光,照在方休身上。
……
永定门外。
正烧柴煮粥的燕青忽而抬头,有些诧异地看向施粥铺前的方休,下意识唤道:“观主?”
方休手上给流民舀粥的动作不停,回头看他一眼,笑问道:“几成?”
燕青迟疑片刻,回道:“十成不止。”
“那就糊啦!”
旁边胡小桑还以为说的是火候,赶紧提来木桶,叫道:“快出锅,快出锅!”
……
御传宫。
“道法已经传你,该嘱咐的话我也都已经说尽,日后造化,全凭你自己修行。”
玉襄儿冷言冷语,又道:“切记遮掩修为,若无办法,就去请燕前辈帮忙。”
“玉仙子放心。”
方休回得轻巧,便无其他表示。
玉襄儿脸色一沉,也没再多说,转身离去。
“宁师兄,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苏环挥挥手,便紧步跟上。
……
日落西山时。
粥铺收摊。
方休与悟真大师告别,带着胡小桑与燕青回转无厌观。
“流民一日比一日多,也不知道我们这粥铺,能否救济得住。”
胡小桑幽幽一叹,颇有几分感慨。
方休没应话。
他触动国运之后,意识所受冲荡,远比目睹永定门外流民营时,来得更加震动。
一路回到无厌观。
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两个孩子的哇哇大哭声。
“一定是吴翰又调皮!”
胡小桑脚步加快。
而闻听哭声的方休,已将意识漫入无厌观。
“胡瞻淇?”
方休眉头一紧。
院门推开。
两个坐地哭喊的小屁孩见着胡小桑,挪着屁股爬起身来,嘴里喊着舅娘,直扑过来。
胡小桑听得欣喜,一时都未发现,院中再无其他身影。
胡二姑娘,不见了。
第九十章 另一个妹妹
元景玉胎目送两人离开御传宫,便开始翻阅《诸天云禁剑道》。
二女都未催动遁光,只信步沿着十府街而行。
待她二人离开十府街时。
元景玉胎已经合上《诸天云禁剑道》。
这门剑道只有瓯冶、袭云、重天三条法脉,能炼得瓯冶、袭云、重天三种真气,或者说三种剑气。
其中袭云剑气,方休当年见陆逢施展过,是蕴含锋锐剑意的云丛,合则席卷如潮,分则一缕成剑。
元景玉胎弃了书,确认二女已经走远,便打坐入定,缓缓推动体内玉匣气息。
一会儿。
元景玉胎浑身一震,一股凛冽无匹的锋锐气息从周身勃发,将四遭地砖都切割成无数碎屑。
瓯冶法脉勾连!
再一会儿。
风胡法脉勾连。
又一会儿。
曾从法脉勾连……
待到夕阳西下时分,瓯冶、风胡、曾从、烛庸、袭云、重天六条法脉已尽数勾连!
他哪里是如玉襄儿所说,一遇挫折便改换法脉尝试。
而是已经试出几条法脉的勾连之法,只待避开外人时,直接勾连!
元景玉胎并未修行《天魔策》,没有天魔无相可用。
好在《玉匣百炼剑道》与《诸天云禁剑道》都有一条瓯冶法脉,只用将其余五条法脉排空,不留一丝真气,只把瓯冶剑气充盈浑身窍穴,遮盖住那五条法脉的痕迹。
外人也看不出端倪。
正这会儿,御传宫外传来一声嗓音尖锐的问询:“宁右使在否?”
元景玉胎应一声。
便有一个老太监迈进门来,后面鱼贯而入两排宫女太监,是宫中安排给御传宫的使唤下人。
方休一个不要,尽数打发。
老太监才走,便有一团紫云落入御传宫,现出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烁烁,面带玩世不恭笑意的老者。
“你就是宁采臣?”
那老者上下打量元景玉胎,目光才一凝,便被瓯冶剑气的锋芒一刺。
他脸上笑容立时一滞,错愕道:“你竟然已经勾连法脉?不愧是燕山道子,这才十日工夫!”
元景玉胎拱手回道:“孙师叔赞谬了,不过是玉仙子指点有方。”
来人正是另一座御传宫,得授纯阳宫道法的孙阳,孙左使。
孙阳还在燕山时,是青泽一脉传人,与天师同一辈。
宁采臣既是天师座下亲传,自然该唤一声师叔。
只是孙阳闻言却摇摇头:“你我已经入御传宫,便与燕山大罗再无关系。日后若亲近,便唤我孙兄,若客套,便唤我孙左使,只是不能再叫师叔。”
他说到这,长长一叹,接着道:“我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入御传宫也就罢,你这等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连陆逢都拍马难及的道子,竟也要葬身于此……也不知道那张玄机,是怎么当的家。”
方休一笑,道:“老兄,不是说燕山之事与你我无关?”
“是极,是极!”
孙阳哈哈一笑,便招手道:“来,咱们去鹤鸣楼,为兄今日为你设宴,庆祝你跳出长生苦海,沉沦人间极乐!”
元景玉胎点点头,正要跟上,忽而心神一动,望向天外。
“怎么了?”
孙左使奇怪问道。
他不知道,元景玉胎望的是无厌观方向。
“没事,孙兄请领路。”
元景玉胎一伸手。
……
“二姐姐不曾回过胡绣行,也没有来找过我。”
一路跑得满头是汗的俊俏小郎君,扶着无厌观门,气喘吁吁道。
这是胡小五,或者说胡临岳。
修行有成,变化术终于能变个周全人身的灰毛小狐狸,被胡不归取了个大名。
最近燕京城的不少大宅后院,都能看见这俊俏狐妖的身影,那些个夫人主母们,就喜欢他登门来量腰围尺寸。
“没回胡绣行,那去哪了?”
胡小桑一手抱着一个娃,急得团团转。
严格论较起来,胡二姑娘还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只不过宁王妃一案被方休一番布置,可以算是结案。但若她离开无厌观,没有方观主庇佑,天知道会不会招惹到什么事情,以至身份曝光。
“小五,小五。”
两个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何事,笑嘻嘻跟胡临岳招呼着。
哗啦。
院中花圃忽而翻开土壤,露出一个窟窿。
燕青从窟窿里跳出来,又伸手进去一拔,将一株柳树从土里拔出来。
“观主,问出来了。”
燕青抖落一身泥,有些无奈地道:“青乔神木看见两个女人带走胡二姑娘。”
“两个女人?”
胡小桑又惊又疑,将怀里孩子交给小五抱着,急匆匆走近问道:“那两个女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青乔神木要吓得躲到地下百里深去?”
胡临岳虽不知道方休的底细,但只偶尔听两个姐姐漏出几句口风,也晓得方观主深不可测。
这会儿他也机敏,即便心中担忧着二姐姐,却也明白自己不能多听,抱着两个孩子便进厢房去。
“青乔神木……”
燕青迟疑一会儿,才看向方休,沉声道:“是看见天庭了。”
“天庭?”
胡小桑根本听不懂。
“夫人,天庭是昔日六帝威加天下时,神门至高神坛之所在。”
燕青解释道:“青乔神木是青帝陨落之后,青帝之名的权柄遗落世间所化,也就是……青帝之名的尸体。它再见天庭,便如再见当年杀身泯灭的情形,自然惧怕。”
胡小桑更是听得迷糊,求助似得望向方休。
“不用担心。”
方休安抚一句,揉着小狐妖的脑袋道:“我知道她去哪了。”
观主如此说,胡小桑立时松了半口气,又赶紧追问:“二姐姐去哪了?”
“被她另一个妹妹带走了。”
方休脸色古怪道。
“另一个妹妹?”
胡小桑听得纳闷,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还是不解道:“我家老四,早几年便不知道被大爷爷送到哪去,余下妹妹弟弟,都还是不擅变化术的狐狸身,只能在胡绣行里做工,都不敢离开妖坊外出,怎会跟什么天庭有关?”
“寻到她,一问便知。”
方休翻手唤出四魔锏。
真气一催,便有一道流光在锏身闪过,跃出一张六角四目的狰狞鬼脸。
“究摩多罗天,见过主上!”
那狰狞鬼脸恭敬唤道。
“呀!鬼!”
胡小桑见着究摩多,立时吓一跳,忙往方休身后躲去。
“呀!鬼!”
究摩多罗天见着青乔神木,也吓一跳,又没地方躲,也不敢在主上身前失礼,只能硬着头皮待在原地。
青帝诛杀神魔,但青帝之名,本身便是神魔之名。
方休吩咐道:“究摩多,给我找一个人。”
“遵命。”
六角四目的狰狞鬼脸恭敬道:“主上只用给我一个名字,我便能推演出他所在。”
究摩多,在还拥有神魔之名,叫做究摩多罗天时,便是最擅推演天机的神魔。
方休沉吟片刻,吐出一个名字:“太虚剑派,玉襄儿。”
第九十一章 百炼玉匣,身外金丹
月色初上云梢。
太阴过云梭掠过半空,忽而一停。
六角四目的狰狞鬼脸从月梭中跃出来,两对灯笼大的碧绿瞳孔瞪向远处。
视野所及,正有一道如龙腾舞,泛着阵阵玄墨锋芒,朝西南方向疾行的剑光。
“主上,就在那!”
究摩多喳喳一笑,欣喜叫道。
方休显出身影,遥遥望去一眼,立时分辨出,那是龙吼的剑光。
“做的不错。”
“多谢主上赏赐!”
究摩多兴奋地接过方休随手丢来的一缕真气,这次他学聪明,吞下口去后,直接化为法力滋润神魂,一点汤水都不留。
才放心回转四魔锏内。
“你这家伙,不讲规矩呀?”
极乐恶罗阴恻恻道。
“什么规矩?”
究摩多看着围上来的三位神魔,心中惴惴不安。
樱帝刹道:“什么规矩?自然是一个出力,四个享福。”
花荼利接话道:“我们四个残魂寄托于此,同生共死,不分彼此。你却为一己私欲,坏了我们四个的感情,这要如何容你?”
“容不了,容不了。”
极乐恶罗下了定语。
话音一落,三位神魔便一拥而上,从究摩多的神魂上硬生生撕扯下来一块,化作法力哺育自身。
“香啊!”
……
方休催动月梭及近,很快便看见,龙吼剑光内依稀有两道曼妙身影。
玉襄儿自然在其中。
另一道身影,却并非苏环。
“是二姐姐?”
胡小桑亦在月梭中,望着那道极为熟悉,却又身怀陌生气息的身影,一时有些不敢相认。
妖族修行,天生对气息最是敏感。
面容能更易,身躯能变换,可气息却不好乔装。
胡小桑迟疑片刻,终是咬牙道:“观主,先留住她!”
“你躲好,不要出来。”
方休把月梭交给小狐妖,让她藏身一旁,远远避开。
若是此时苏环在,估摸着还有的谈。
可换成玉襄儿……
方休这几日从燕赤霞及元景玉胎处与她们接触,也看出几分端倪来。
苏环是苏环与金沿儿,行事总还要顾忌几分燕山大罗,对得起自己焚天一脉真传弟子的身份。
而玉襄儿早早觉醒宿世智慧,根本不被这一世的身份牵制。
《玉匣百炼剑道》乃是知琢谷镇山门的绝学,这一方世间最至高的道法,被她说私传就私传,半点不犹豫,哪里有把自己当做太虚剑派弟子的意思?
她这般一心一意效忠神门之人。
怎会愿意丢下胡二姑娘?
方休要想留人,非要跟她做一场不同。
夜色下,忽有风雨突如其来。
乌云密布,天昏地暗。
一声声连绵不绝的诡异哭喊,如雨幕一般自云中落下,竟是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夜叉小鬼!
正是龙卷雨击。
只是这些数不胜数的夜叉小鬼,一遇上如龙腾舞的剑光,还未及近,只被其中剑意一荡,便化作齑粉。
“在下知琢谷玉襄儿,不知是哪位前辈当面?”
叮一声击玉脆响,玉襄儿从剑光中迈出,放声唤道:“玉襄儿要回山门复命,不好久留,前辈若有什么事情,还请道来。”
她说着朝身手一摆手,龙吼剑光便盘旋若风卷,团团护住其中另一道身影。
而扑来的夜叉小鬼,也被玉襄儿放出青墨色瓯冶剑气尽数扫开——剑气虽是真气,但自有一股无匹锋锐,论起威势来,已能与法术比肩!
方休化作许仙相现身,淡淡道:“你要回知琢谷可以,把无厌观的人留下。”
“无厌观的人?那无厌观把我姐姐当作奴仆使唤,若非我姐姐心软,劝我手下留情,我已经将无厌观一应人尽数斩于剑下。”
玉襄儿面若寒霜,打量一眼方休,道:“我来燕京之前,便听说有人借鬼宗之名招摇撞骗,就是你,许仙?”
“这小妹妹生得一副好容貌,若是能不这般张牙舞爪,倒是可以亲近亲近。”
离婵臻首搁在方休肩膀上,瞥一眼玉襄儿,便凑在方休耳边娇笑着道。
如墨鳞身绕于方休腰肢,一条明晃晃的勾尾,在他腿上摩擦。
勾鬼。
“我道为何没人拆穿你的身份,原来是拘了一只勾鬼。”
却没想到,玉襄儿根本不吃这一套,只冷冷笑道:“我两年前赴折江听潮擂时,便是从鬼宗连桐手里夺得擂首。他虽不成器,却是陈宗主关门弟子。
“不必演戏了,连桐私下里说过,若非两界山之人从来不入燕京,他早已来拿你问罪。”
知琢谷与两界山同为列名八碑的天宗,又都是隐世道门传承,想来常有走动,方休眼看是骗不住玉襄儿,正要收回离婵。
却听小勾儿哼一声,不屑道:“什么鬼宗,也配拿来与我说较?我在世之时,两界山不过是我后院花池。”
玉襄儿听得脸色一冷,愠怒道:“一只勾妖,已成鬼身,还敢在人境叫嚣?”
她话音未落,已经伸手一指。
盘绕身遭的瓯冶剑气立时抽出一缕,如剑射来。
“乖乖回去。”
方休拍拍小勾儿的脑袋,将她收回六狱鼎,便伸起手,也还去一指。
惨白色剑光直刺而出。
阿鼻元阴剑光!
剑气虽然凌厉,可神光所属,亦是法术中最重锋芒的一类。
惨白色剑光一个拧动,便将青墨色剑气绞散,虽也被拼去几成法力,但后劲仍足,继续斩向玉襄儿。
“剑光?”
玉襄儿仿佛看见好玩的事物,嗤笑一声道:“腐草荧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她一拍背上玉匣。
嗖——
一道耀眼剑光从匣中射出,直上九霄。
剑气纵横间,直接将龙卷雨击唤来的乌云荡开,夜幕便是一亮。
明月倾泻,银汉灿烂。
更映得那剑光璀璨夺目,晃得人眼睛刺疼,仿佛只是看一眼,便要被其中剑意刺中。
龙吼仍旧盘绕。
这却也不是龟文。
玉襄儿从玉匣炼出的,不止两剑!
那耀眼剑光是何等迅疾,从九天落下,绕着阿鼻元阴剑光一卷,正斩在剑光末尾最薄弱之处,直接将之斩断,崩散成法力四散。
方休面色一沉。
这位明面上的天宗真传,虽不过内相境界,还未开始炼丹,与当日鬼柳君是一般水准。
但她背负的百炼玉匣,却是一件已在知琢谷传承千年的正宗法宝。
方休这几日已通过元景玉胎之口,打探出这件法宝的用处。
《玉匣百炼剑道》的丹相,是一只玉匣。
而玉襄儿虽还未炼成金丹,却可以借法宝百炼玉匣,以剑气相合,当作自己的金丹玉匣来催使。
这件法宝,几乎可以看做是玉襄儿的外丹……
身外金丹!
换言之。
玉襄儿此时便是一位金丹高功。
还是一剑破万法,最擅杀伐之道的剑修!
第九十二章 胜负言之过早
“此剑名王将军,是玉匣百剑之一。”
玉镶儿掐指操纵飞剑,将阿鼻元阴剑光崩散的法力斩碎,一边饶有闲情道:“我夺得听潮擂,被推举为当世青秀之首,凭的是龟文、龙吼两剑合璧。但龟文、龙吼只是王将军的属剑,我至今也寻不到对手,一试王将军的真正锋芒。
“今日,正借你金丹一用!”
何等猖狂口气。
借一位金丹之手,来试验飞剑之利?
可玉镶儿乃是天宗真传,又有太虚剑派传承千年的玄妙法宝在身,确有这个资格,不把天下九成九的人放在眼里。
那道耀眼剑光得了指令,劈开夜幕,兜头朝方休斩来。
哗——
一条粗如河流的阴深长鞭从方休手中抖出,却不与王将军硬拼,只卷出一个鞭花,缠住耀眼剑光。
缚魂锁上无数厉鬼身影出没,伸出锋利鬼爪要撕扯剑光,却被王将军的剑意一震,便惨叫着化作齑粉。
但也将耀眼剑光牵制住。
只是厉鬼消散,长鞭上的法力亦是不住崩灭,气息一落千丈,未必能维持多久。
玉镶儿懒得等,冷哼一声道:“雕虫小技,随手可破!”
她说着便将瓯冶剑气催入玉匣之内,王将军立时剑光更盛,只凭空一转,就有无数剑气暴涨,直接将法力惨淡的阴深长鞭斩成碎段。
这一招耽误的工夫,方休已经又抽出一根缚魂锁,依样画葫芦,继续缠向耀眼剑光。
只是这一次长鞭才出手,他头顶便睁开一只昏黄色巨眼,阴邪瞳孔嵌在其中。
巨眼眨动。
方休视界立时一清。
便是天地之间最细微的气息流转,都尽收眼底。
那日他便是以这一招,窥破国师白莲梵音的禁锢,以及坤皇叔浮屠武相的弱点。
可……
照九幽连眨三次,巨眼中的血丝已密密麻麻,依旧只见一道耀眼剑光,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黯淡之处。
竟是……没有弱点。
剑道何以被称为杀伐第一?
便是因为剑光一往无前,无缺无漏,无匹无当。
才能唤作,一剑破万法!
方休与坤皇叔过招时,龙卷雨击唤来如雨滴般多的夜叉小鬼,能将护国武宗的武相啃噬,叫坤皇叔只能催动真气自保,空不出还手之力。
可碰上玉襄儿。
只她剑气一放,就能将夜叉小鬼扫荡。
这剑道在斗法上的威势,可见一斑。
好在剑光虽无弱点,剑招却有。
照九幽加持之下,方休眼中,王将军的轨迹变得有迹可循。
他操纵着缚魂锁时紧时松,避开剑气锋芒同时,又紧缠着剑光不放。
不等玉襄儿变招,夜幕下忽而泛起一阵昏黄的涟漪。
一张张可怖的鬼脸倒映在水面下,发出一阵阵扰人心神的鬼叫。
随即一张血盆大口将鬼脸们尽数吞没,然后身躯一个弹动,从涟漪中冲出。
当先是一个头角峥嵘的骷髅,利齿间四溢着阴邪鬼气,依稀能见着许多破碎的鬼脸,凄厉惨叫,哭喊不停。
待血肉腐朽的身躯亦从波光中跃出,才看清,是一条骨龙!
骨龙无声咆哮,直冲耀眼剑光而去。
王将军虽被缚魂锁纠缠,剑气却未衰退半分。
玉襄儿正恼方休不跟她正面过招,当即将指决一掐,催使耀眼剑光迎上这条阴邪骨龙。
正此时,方休又伸手一指,射出一道惨白色剑光。
前后也不过片刻功夫。
缚魂锁。
照九幽。
龙蟒吞月术
阿鼻元阴剑光。
方休为应对玉襄儿的一道剑光,竟先后催使四招法术出手。
可见他面对一位金丹剑修的谨慎。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道门修行,筑基时只能用些粗浅法咒,内相境界勾连法脉之后,虽有威势不可测度的法术,但法术施展繁琐,极易被抓住空隙。
就如之前赵剑枭的弟子所说,宗师剑围之内,真人只如鸡犬。
可一旦炼成金丹,能瞬息施法。
情形立时扭转!
斗法之时,金丹法术随心催发,一招又一招,能把武相宗师砸得毫无招架之力。
而道门之中,又以剑修最擅攻伐。
剑道丹相乃是剑,金丹一成,等若一柄最上等的飞剑法宝在手,比之法术更加如臂使指,且威势远甚。
这会儿若换成朱堇坤在此,只怕被玉襄儿一剑斩破武相。
不消几招,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方休如何能不谨慎?
便见场中,阿鼻元阴剑光抢在骨龙之前,与王将军剑锋相对,硬拼一招。
咔嚓——
惨白色剑光一震,裂开一道道缝隙,随之如琉璃一般崩碎。
而王将军虽然剑光耀眼依旧,但被这般一牵扯,难免剑光抖动,剑路出现差错。
阴邪骨龙立时抓住机会。
血肉不住掉落的龙身一抖,便避开锋芒,从旁卷绕而上,将耀眼剑光裹住。
轰!
不等剑意摧折骨龙,方休当先将龙蟒吞月术炸开。
待烟尘散去。
却见光芒黯淡许多的王将军,已被缚魂锁牢牢捆住,仍凭如何挣扎震动,也无法逃脱。
方休见一番布置得手,不由暗松一口气,淡淡道:“你不过一颗外丹,焉知真正金丹的妙用?”
玉襄儿脸色微微变化,浑没料到王将军这一剑,竟被方休破去。
“你倒是有些本事!”
她很快收敛神色,又将玉匣一拍。
瓯冶真气灌入其中,登时又有一道威势如山的剑光从玉匣中射出,剑光吞吐明灭间,隐见一只玄武坐镇其中。
龟文!
龟文直斩而出,却不取方休,而是奔王将军而去,将缚魂锁一挑而断。
随即两道剑光合在一处,只一个转动,便彻底绞碎缚魂锁的法力。
“许仙,胜负言之过早!”
玉襄儿高喝一句,正要催纵两柄飞剑。
忽听方休道:“你总不会,还有第四柄剑吧?”
玉襄儿听得双目一睁,心中突有一般惊惧窜起,浑身毛孔炸立。
“这法力如此凝实尖锐,好似刀剑一般……应是大补。”
极乐恶罗的声音在玉襄儿左侧响起。
“好香,好香!”
樱帝刹一声一声唤着,出现在右侧。
“这一次,我们几个可以吃个舒坦痛快了!”
花荼利现身于玉襄儿身前。
“……”
六角四目的鬼脸拦住后路。
只是这位昔日的究摩多罗天,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气息虚弱,萎靡不振。
四魔锏。
四位神魔悉数唤出!
要得金丹水准的威势,才能被称之为法宝。
四位神魔虽然法力枯尽,难显更多手段,可就是跌到底,那也是一件法宝。
玉襄儿此时已无飞剑在手,只凭护身剑气,如何能够抵挡?
眼看四道鬼影叽喳乱叫着扑向玉襄儿。
“不可!”
一声脆响忽而乍现。
只这两个字。
便见天穹下猛然卷起一股飓风,无数浓郁至极的灵气翻滚如潮,好似一道从九霄拍下的巨浪,直直砸落在玉襄儿身遭。
如此威势,却未伤到玉襄儿分毫。
而四位神魔却被灵气砸中,惨叫着砸飞出去。
简简单单,不见一点花哨,就是再寻常不过,天地间随处可见的灵气,竟被催出此等堪比金丹境界的浪潮。
一直被龙吼剑光护住的那道身影,终于迈出。
“二姐姐。”
玉襄儿面上犹有惊色,下意识唤一声。
“二姐姐!”
夜幕下不知何处,胡小桑亦是惊呼一声。
第九十三章 银边儿
胡瞻淇。
胡二姑娘,亦或者说南天门素心仙子座下三位婢女中的二姐姐。
天地灵气凝成匹练披在她身,淌出一袭清光蒙蒙的襦裙,几缕浅淡些,如云雾、如薄纱,绕着她身遭飘荡,将原本便卓然超俗的姿色,更衬出几分人间难见的出尘之气。
赫然是一位,从九天落下的仙女。
她只站着无需任何举止,便有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灵气,在她身后盘绕聚集,形成一个澎湃的漩涡。
灵气之潮中,隐隐见着一座门户浮沉。
南天门!
“住口。”
玉襄儿一声冷喝,拧眉四顾,冰冷道:“她如今是代素心仙子执掌南天门的神门传人,与你们狐妖一族再无瓜葛。”
她说着一掐指决,龙吼飞掠,纵入耀眼剑光之中。
龟文、龙吼,皆是王将军属剑,如今三剑合璧,剑光直冲云霄,几如日月当空。
这般威势,胡小桑谨记方休嘱咐,只躲在月梭中不现身。
玉襄儿四下寻不见人影,目光又回到方休身上,便是并指一点。
王将军一剑凌空,直斩而去。
“襄儿!”
胡瞻淇急切唤一声,匆忙伸出手来。
神坛权柄在身,灵蕴随她心意流转,立时便有无数灵气凝作一根根枷锁,缚在耀眼剑光之上。
“二姐姐,不要被他们哄骗!”
玉襄儿冷冷一句,一边将瓯冶真气灌入玉匣之中,一边道:“你的身份,绝不可被他们传扬出去!”
方休听得好笑。
你怕胡二姑娘的身份被人曝光。
我难道不怕底细被胡二姑娘走漏?
神门若是重启,最多也不过是与四门相持,争一个谁前谁后的位份。
《天魔策》万一暴露,可就要被四门漫天下追杀……你神门估摸着更不客气,非要一个不死不休的下场。
这会儿,王将军已经剑光一涨,挣脱束缚,继续斩来。
方休不慌不忙,依旧是方才的法子。
先以照九幽窥破剑招,再以阿鼻元阴剑光冲荡剑路,叫龙蟒吞月术寻到空隙,将剑光法力拼去,最后缚魂锁一收……
王将军绞碎缚魂锁,仍是往前。
三剑合璧之后,威势已大不相同!
眼看剑光就在眼前,方休却仍是面不改色。
是四位神魔已卷土重来。
“这女人是块难啃的,差点崩掉一颗牙!”
极乐恶罗忿忿叫道。
“吃掉她!吃掉她!”
樱帝刹与花荼利连连嘶吼,加起来五六双眼睛里喷吐红芒,又是愤怒,又是饥渴。
“……”
究摩多一而再的受伤,早已无力开口,还是闷闷不语。
四位神魔是被胡瞻淇击退,可方休又未另给指令,自然只能忍着一口恶气,继续扑向玉襄儿。
玉襄儿身遭全无防备,即便方休已近在剑光跟前,也只有收回王将军这一个应对的法子。
剑光何等迅捷,立时回到玉襄儿身旁,凭空悬立,光芒四射。
四位神魔被那锋芒阻拦在外,虽是不好硬闯,却也目露凶光,蠢蠢欲动。
眼看这四个鬼神要冲阵。
“观主,不要!”
胡瞻淇看得焦急,忍不住出声唤道,又招来一股灵气之潮护住玉襄儿。
“胡瞻淇,退下。”
方休淡淡开口,将手一招,四位神魔便化作流光,被他收入藏在袖中的四魔锏内,才继续道:“放心,我不会伤她。”
也不知是胡瞻淇在无厌观待久,已习惯听从方休吩咐,还是方休主动收回四只鬼怪,又给出不伤人的承诺将她打动。
“我……”
胡瞻淇视线在方休与玉襄儿直接来回几次,便垂首道:“是,观主。”
连护在玉襄儿身遭的灵气,都被她唤回。
“二姐姐,你已经不是无厌观的奴仆!”
玉襄儿看得愤慨万分。
她也不领方休的情,将王将军剑光一分,留下龟文绕身飞舞,催动王将军与龙吼,左右并出,直斩方休。
“真以为一颗外丹,也能在真正金丹面前放肆?”
方休摇头笑道。
他这一次竟连照九幽也不施展,直接抽出一根缚魂锁卷向龙吼,又出一指剑光、一条龙蟒,迎上王将军。
三道法术与两柄飞剑一触。
缚魂锁缠住龙吼,而王将军被阿鼻元阴剑光劈得剑身一颤,再叫龙蟒吞月术炸中,立时剑光黯淡,再无余劲。
“怎么回事?”
玉襄儿大惊失色。
这许仙的几道法术,方才还被自己剑光摧枯拉朽般扫开,这会儿怎会如此强盛?
她正要催动瓯冶剑气灌入玉匣,继续振奋剑光。
心念一动,真气却不动。
反而有一股空虚之感,在丹田与天门升起。
真气……空了?
“你这玉匣确实精妙,只是以你的修为,还能催使几招?”
方休气定神闲道。
才拼过几招,他便已经发现,王将军、龟文、龙吼,三剑上的力道一次弱过一次。
法宝再是强大,也要法力催动。
否则四魔锏上的究极樱花四位神魔,怎会如此凄惨无力?
玉襄儿虽然内相圆满,有丹田、天门两处气海,只是用来推动金丹法宝,催发飞剑,毕竟是强撑了一个境界,自然抵不住海量的真气消耗。
嗖——
嗖——
两道阿鼻元阴剑光先后射出,斩中王将军与龙吼,直接将两剑劈回去。
又一道龙蟒吞月术,兜头砸向玉襄儿。
玉襄儿匆忙将三剑合璧,借着龟文上残存的法力,催发剑光,抵在龙蟒之前。
轰!
一阵风浪席卷。
玉襄儿被砸落在地,衣衫凌乱,面无血色。
而王将军三剑法力耗尽,再难支撑,已经飞回玉匣之中。
“服了吗?”
方休落到她身前,淡淡问道。
玉襄儿咬紧贝齿,死死瞪着他,双目喷出火来,却是不发一言。
“襄儿,不要逞强了。”
仙女般的胡瞻淇降下身影,将玉襄儿扶起,苦笑着劝道:“观主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只要我与他分说清楚,他不会不让我走。”
一抹月光悄无声息淌到方休身后,胡小桑从中跳出来,急匆匆上前两步,叫道:“二姐姐,你真要跟她走?”
“小桑,你我姐妹之情,我也不舍得离你而去,只是……”
胡瞻淇面有愁容,摇头道:“我前世名唤银边儿,乃是素心仙子座下婢女,身负重振南天门的要任,职责所在,非去不可。”
“你不能……不能不走吗?”
胡小桑双眸里沁出泪光来,哀求道:“大姐姐已经走了,你也要走,我……我……今天方垣跟吴翰,叫我舅娘了。”
胡瞻淇叹一口,默默摇头。
“你不是什么银边儿!”
胡小桑几乎啼哭,张嘴叫道:“你是我二姐姐,是燕胡坊的胡二姑娘,是胡绣行的胡瞻淇!”
“住嘴!”
玉襄儿听得恼怒,断喝一句,硬是强催最后一丝真气,竟从玉匣唤出王将军,直刺小狐妖!
如此三两步的距离。
以飞剑之疾,瞬息便中!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
嗡——
黯淡无光的王将军,被一只手掌抓住。
飞剑振动不止,锋锐剑意绞碎血肉,隐见白骨,以及……一抹难以察觉的五色光芒。
第九十四章 权柄之力,国运牵连
“呀!”
胡小桑惊呼一声。
擒住那几乎必杀小狐妖的飞剑之人,自然是方休。
五色琉璃光藏于他血肉之下,将王将军剑光抵住,才使他手掌不被这锋芒斩断。
饶是如此,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亦显狰狞可怖。
忽闻一声,哗啦!
是方休催动五色琉璃光,手掌一握,便将王将军直接崩碎,化作流光消散。
他又伸手朝玉襄儿一招。
真气催动。
玉襄儿痛呼一声,身躯被黄泉真气裹挟,离地而起,摄入方休手中。
“谁给你的胆量,敢伤我的人?”
方休目露寒光,淌血五指捏着玉襄儿修长的脖颈,一丝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也无,直接握紧!
这位天宗真传的性命,只在他翻掌之中!
“观主,手下留情!”
胡瞻淇急切叫道。
只是方休理也不理,手上劲道没有松下半分。
“你……”
玉襄儿双目圆睁,显出难以置信的惊恐,原本清冷的面容,眨眼间涨满血色,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胡乱扯住方休手臂,不住挣扎。
可饶是她先天圆满的真人之躯,也无法挣脱方休堪比武宗的磅礴巨力。
眼看一位仙子,就要香消玉殒。
“观主!”
胡瞻淇再不敢坐视,双眸中淌过一抹流光,喝一声道:“不可!”
只这一声从她口中吐出。
四周灵机忽而动荡,仿佛天崩地裂般的一震。
南天门从灵气之潮中显出身影,高耸直入云霄。
而一股庞然大的玄妙气息,不知从天地间何处出现,挟带不可阻不可挡的伟岸之力,往方休身上落去。
权柄!
不号令天地,不催发灵气,最纯粹直接唤来的权柄!
方休拧头看向胡瞻淇,满目诧异。
之前听苏环说,得南天门神坛权柄者,可与金丹争锋,他还只以为是虚夸的浮词。
此时看来。
胡瞻淇操纵权柄的威势,比之以百炼玉匣作身外金丹的玉襄儿,更胜一筹!
尤其是。
权柄并非法力,也非有形有质的事物。
该如何应对?
方休下意识要催动自己所怀的权柄——他白日里以元景玉胎身份,在神坛留名的,南天门神子。
可南天门就在胡瞻淇手中。
她立时就会察觉到,宁采臣的真正身份。
方休的许仙化身,只跟胡小桑交代过,而小狐妖一直便打算着,姐妹两人就这般待在无厌观里长久侍奉观主,故而并未跟胡瞻淇隐瞒此事。
但宁采臣这名字,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底细。
若无必要,方休也不愿轻易走漏。
他倒是还能催使天宪神通,以权柄对权柄——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亦是一种权柄。
只是这道小神通欺负外人可以,对神门之人施展,未免有些班门弄斧……神门弄符,贻笑大方。
眼看权柄就要落下。
忽有一枚小巧事物,从方休头顶跃现,与那股难以言状的权柄一触,立时炸开一片无形的涟漪,卷起好大一阵风势。
赫然是,玉玺!
南天门剧烈晃动,胡瞻淇闷哼一声,仿佛被那风势吹动,一连倒退三步,才稳住身形。
玉玺却只在方休头顶浮沉,不见一丝异状。
南天门权柄再是高远,又怎比得上整个人国的气运?
方休反而借这冲荡的契机,与国运牵连更深,于电光火石间领悟到更多气运之秘。
“观主!”
胡瞻淇见无法拦住方休,也不顾体内气息紊乱,直接俯身一个大礼,哀求道:“小桑是我妹妹,襄儿亦是我妹妹,是我这姐姐做的不好,才惹出这番麻烦。请观主看在我侍奉两年的勤恳上,饶过襄儿这一次。”
“二姐姐,你……”
虽算得上是仇人,可胡瞻淇这般楚楚可怜作态,也叫胡小桑看得不忍。
小狐妖便把一双泪闪闪的眼睛看向方休。
方休摇摇头,随手摘下百炼玉匣,便将差点被拧断脖子的玉襄儿丢在地上,摆手道:“你们姐妹,自己料理吧。”
玉襄儿终于喘过气来,一口呛住,剧烈咳嗽几声,便被急忙来扶的胡瞻淇搀起。
她缓过几口气,脸上血色转作虚弱的苍白,抬头死死盯向方休,却被方休回视的眼神一触,便惊慌地低下头去,下意识往胡瞻淇身后躲闪。
胡小桑不理这个突然冒出来跟自己抢二姐姐的家伙,一抹眼眶,刻意抬高声线问道:“二姐姐,你真的要走?”
胡瞻淇苦笑一声,沉默不语。
“你走吧,你走吧!”
胡小桑忍着哭腔,叫道:“你走了就……就要保重身体。”
她说完便纵身遁入月梭之中,再不多看胡瞻淇一眼。
胡瞻淇叹一口气,朝方休盈盈一个弯腰,垂首道:“多谢观主体谅,待南天门重起之后,我再回无厌观来,尽心服侍观主。”
方休也无什么好多说的,只点点头。
正这会儿,忽听燕京方向传来几声龙吟。
抬头往声音传来处看去。
又是六龙宝乘。
是玉蝉子,再次被国运牵引而来。
不过奇怪的是,这一次燕山方向却无一点动静,也不知天师是无动于衷,还是另有事情耽搁。
眼看六龙宝乘及近。
方休催动真气升空,远远斥一句:“滚!”
声音如滚雷一般,在夜幕下劈出去几百里远。
那六条通体雪白的长龙当即掉头,将大放着七色光明的琉璃车辇拐个弯,回转燕京。
方休仿佛听见一声:“好嘞!”
不过很快,玉蝉子的声音便从天边响起,是他以白莲梵音送来话语:“许前辈,玉玺是国之重器,不可多动,小心为上。”
方休不理会,又看胡瞻淇一眼,便催动月梭离去。
“他的,他的遁法,怎一点痕迹也无?”
玉襄儿终于敢出声,开口有气无力仍是虚弱,却连声问道:“二姐姐,这个许仙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为何唤他观主?
“他为何会有玉玺?
“他怎会有如此磅礴的真气?
“我固然无法驾御百炼玉匣太久,可也从来不曾见过,一位金丹能在接连施展如此多的法术后,还能气定神闲,好似真气取之不尽……”
“不要问了。”
胡瞻淇直接打断,回头盯着她看一眼,才摇摇头,长长叹一口气道:“方才你怎能出手攻击小桑?算了……此后银边儿便是银边儿,胡瞻淇与无厌观之事,不许你再多问,好不好?”
她生性柔顺,终究是说不出狠话来。
偏偏玉襄儿未听进去,脱口而出:“可是那许仙……”
“不要问了!”
胡瞻淇声音一高。
也未高到哪去,可玉襄儿竟被这一点小动静,便吓得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胡瞻淇又心软,忙去扶她。
手一搭上。
胡瞻淇这才发现,玉襄儿浑身止不住地轻轻颤栗,两颊浮现一股莫名的红晕,双目中满是奇异颜色。
她一愣,怪道:“襄儿,你?”
“我……”
玉襄儿赶忙低下头,遮掩道:“我丢了百炼玉匣,回知琢谷去也无法交差,就先与姐姐同行吧。”
“好。”
胡瞻淇不疑有他,唤来灵气裹住自己与玉襄儿,往东南方向飞去。
第九十五章 品茶雅事
华灯初上。
鹤鸣楼已经响起歌舞声乐,一番热闹。
元景玉胎与孙阳占下半层楼,偌大地方,只有两人各踞一桌,再几个正如花年纪的奉酒姑娘,青葱可人,静悄悄随侍左右。
孙左使却闷着一张脸,不大高兴。
因这一层楼只一队乐师,而另一边的客人来得早,已经给乐师吩咐了曲目。
是高山流水、云深雾绕的雅乐。
听着倒也悦耳,却实在太寡淡了些,让孙左使没有喝酒的兴致。
若是寻常客人,孙阳只要开口,鹤鸣楼自然就请客走人,给孙左使清场。
偏偏那边一伙人也身份不俗,为首是一位马御史,客座还有一位金侍郎,余下也皆是燕京城中有名有姓的文人,鹤鸣楼自然得罪不起。
元景玉胎不以为意,一边饮酒,一边跟孙左使请教御传宫的日常职责。
“哪有什么职责?我是太华山给宫中的体面,你是宫中给知琢谷的体面,一番来去,皆是一场体面。”
孙左使举着酒杯,摆摆手道:“只管自己吃好喝好,不叫两边失了体面,就是御传宫的职责。”
元景玉胎听得一笑,举杯来敬。
两人正要饮下这一杯,那边客人忽而响起喝彩声,动静不小。
“扰我酒兴。”
孙左使沉下脸,随便饮一口,便弃杯起身,往另一边行去。
元景玉胎唤来奉酒姑娘打听几句情形,便也跟上。
鹤鸣楼从蜀中请了一位烹茶手艺极高的女博士,名唤瞿茗人,听说在蜀中名气极大,是一位茶中大家。
今日还是这瞿茗人到燕京后,第一次见客。
马御史喜茶,知道此事之后,早早便邀了几个茶友来。
这会儿,那清秀文静的瞿茗人正端坐茶案之后,一双白净的巧手采水洗茶,精心料理着几样茶具。
马御史几人的桌案围在前面,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烹茶。
孙左使也不出声,只不怀好意地凑到后面,似乎正思量着怎么把这帮人赶走。
元景玉胎已从奉酒姑娘处,问来这些茶友的游戏。
茶友们每人都带了珍藏的茶叶,用一张纸写上名目,跟茶叶一起藏在盒中,交给瞿茗人。
这纸张名目,只有烹茶的瞿茗人能看见。
游戏的第一关是烹茶。
每一种茶叶的烹制之法都不尽相同,尤其马御史等人带来的珍品,更是要求严苛,绝不容一丝半点的差错。
而瞿茗人若想过关,便要熟知天下茶种,且将不同茶叶的烹制之法都尽数掌握。
才能将茶煮出来。
这一关若过。
下一关便是考验茶友。
品茶。
泡好的茶端出来,众人饮过之后,要猜出茶叶的来头。
谁猜中越多,谁便是今日主角。
元景玉胎走来时,正看见瞿茗人洗完手擦干,打开一只盒子。
她取出纸张翻开看一眼,便将纸藏到桌下。
又把盒中茶饼掰开,取一小块在鼻下细嗅几口,随后放回盒中,将盒子推到一旁,伸手去拿另一只盒子。
便有人叫道:“瞿茗人,终于把你给难住了!”
瞿茗人却摇摇头,轻笑道:“这茶叶是云贵所产,树种奇特,炒制成茶之后,至少要在窖中贮藏十年,才能沉出独到的香味。这茶叶在地下待久,难免沾染阴气,故而过水之前,必须先醒一醒。”
“醒一醒?”
众人疑惑,扭头看向茶叶的主人。
那人点点头,抚掌道:“果然是大家。”
说完从袖中取出十两银子,放到瞿茗人侍女端来的托盘上。
托盘上已经满是银两,皆是瞿茗人赢来的茶资。
一干茶友们发出唉一声。
还是没把她难住。
元景玉胎正看得好玩,忽听边上孙左使轻轻哼一声道:“装神弄鬼。”
这会儿,瞿茗人已经打开另一只盒子,看过里面纸条之后,秀眉微皱,陷入沉思。
“这是金侍郎的茶!”
“不愧是金侍郎的珍藏,终于……”
茶友们议论纷纷,而金侍郎捏着一绺山羊须笑而不语,颇有几分自得。
却见瞿茗人唤来侍女,轻声嘱咐一句。
不一会儿,侍女便招呼着鹤鸣楼的伙计,抬上来一大块寒冰。
众人已看得一头雾水。
她到底认得还是不认得?
只见着,瞿茗人在冰块上凿出一个一个小洞,将几只茶杯塞进去。
这边取出金侍郎的茶叶放在碗中,水壶吐出玉龙,先游池底一圈,再跃龙门三回,刚刚好将茶碗注满。
瞿茗人按盖摇碗,又是一番手艺,才将滤去茶叶,斟出茶水。
茶泡好,要分杯。
瞿茗人才将冰块上的茶杯拿过,正要倒入茶水。
金侍郎赶忙拦道:“瞿茗人,你这是什么手法?我这茶叶可名贵,不能随便糟践。”
茶叶主人都这般说,想来瞿茗人是泡错茶了。
众人正如此想,却听瞿茗人道:“大人,这茶叶产自蜀中,我知根知底。只怕整个燕京城中,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懂得料理。”
金侍郎听得犹豫,还是马御史开口道:“金兄,不妨让她试试。”
瞿茗人得了准许,才继续倒茶。
眼看那茶水注入冰镇茶杯,忽悠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清茶香,从杯中窜起,萦绕室中。
“好香!这是什么茶?”
“我从未闻过如此扑鼻的茶香,这难道是只能进献宫中的御贡?”
一众茶客看得惊奇,议论纷纷。
金侍郎亦是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表情,心甘情愿地奉上茶资。
“哪位大人先品?”
瞿茗人将茶杯推出来。
“我来!”
立时有人跳出来,拿过茶杯先放到鼻下,细嗅香味,又举到眼前,分辨茶汤光泽,可怎么也嗅不出、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一口饮下,啧啧几声褒赞几句,便拱手认输。
瞿茗人连倒三杯,换了三个茶友来品,都分辨不出。
一直旁观的孙阳再看不下去,大步上前,拿过第四杯道:“这有什么,我来尝尝。”
“孙左使?”
几个茶友也都认得孙阳,这会儿顾不得意外,纷纷请孙左使饮茶。
这不知名目的茶香,竟能将一旁喝酒的孙左使都引来,当真是一件雅事。
孙阳一饮而下,便砸吧嘴道:“这不就是,蒙山七古?”
“蒙山七古?”
一众茶友皆是双目一睁,惊讶非常。
有胆量小的,甚至吓得从位置上跳起来。
蒙山本就出名茶,而七古指的是蒙山之巅的七株古茶树,每年出产极为稀少,甚至未必年年都有,是只有宫中才能享用的绝世奇珍。
还真是御贡!
这如何能是众人能喝的东西?
却见金侍郎哈哈大笑,摇头道:“非也,非也。”
“不可能。”
孙左使斩钉截铁道:“我离开燕山时,大罗派的长老烹过蒙山七古为我送行。那日情形我此生铭记,这味道我绝不会记错。”
众人听得更是疑惑,而金侍郎笑得愈发开心。
“孙左使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到底是什么茶?”
茶友们按捺不住,纷纷让金侍郎给个痛快。
金侍郎故作玄虚地摇摇头,又朝瞿茗人投去一眼。
这位蜀中茶道大家开口道:“蜀中曾有一位大妖王,从蒙山之巅偷裁一根古树枝干,移植到自己山中,以秘法催活。只是这处茶园的山势不及蒙山高耸,缺少一分寒气,故而采出的茶叶平平无奇,只有用蒙山流下的冷溪水泡过,才能脱胎换骨,恢复七株古茶树的风味。
“我一时也寻不到蒙山溪水,只能以冰过的茶杯,来代替寒气。”
众人听得纷纷称奇。
金侍郎亦是若有所思道:“难怪那客人送我此茶时,说能比蒙山七古,我却一直泡不出什么名堂来,原来是这个缘故。”
瞿茗人又道:“这茶叶确实罕见,少有几人品过,几位大人不知其来历也属正常。不过它虽然别有风味,但未脱蒙山畛域,几位大人不妨猜一猜它的年份。”
这话一出,又把茶友们的兴趣给勾上来。
“这有何难?”
孙左使也凑热闹,当即挽起袖子,伸出手来就要掐算。
当即有人笑道:“孙左使,品茶是雅事,你这掐算之法虽然能通天机,但却落了俗套啊。”
孙左使瞪他一眼,哼着气收回手。
最后是马御史越众而出,让瞿茗人再倒一杯。
他吩咐下人点燃一只蜡烛,举杯对着烛火轻轻晃动,仔细观察杯中色泽,时不时嗅一嗅,又浅尝一口……
马御史品茶,一边悠悠道:“蒙山茶若论年份,首先应是茶香,甘鲜之气,陈一年则醇一分。其次是茶汤,清澈波光,旧一年便碧一分。最后才是茶味,早一年便润一分……
好一番功夫,马御史才道:“这茶叶,应是兴文三十年附近采制。”
“秒啊!”
金侍郎当即拍掌叫道。
瞿茗人适时将盒中纸张亮给众人,只见上面写着:小蒙山,兴文三十年。
“马御史果真是茶中老宿!”
“高,高!”
众人连篇奉承,赞誉不绝。
倒把孙左使听得哼一声,插话道:“我算出来是俗套,你猜出来就是雅事?”
马御史摇头一笑,似乎懒得跟他计较。
还是金侍郎笑呵呵道:“孙左使可别不服气,这不是猜出来的,是品出来的。”
“品出来的?”
孙左使忽而勾起嘴角,面含笑意道:“我这也有个游戏,请几位品一品。”
“品什么?”
“品这个。”
孙左使忽而伸手朝瞿茗人一指,便有一缕紫色云丛从指间跃出,射入这位女博士的口中。
瞿茗人吃一惊,刚要捂嘴,那紫色云丛已经钻入她的喉咙。
只片刻工夫。
她便觉着自己胸膛里冲出一股气来,忍不住张开嘴……
“呃。”
竟是打了一个嗝。
如此失礼的举止,瞿茗人登时脸色一红,赶紧伸手挡住脸面。
一众茶友也觉着尴尬,正要转过头……
“来来来。”
孙左使兴致勃勃地招呼众人,指着瞿茗人道:“大家从她口气里猜一猜……不是,品一品,她今天都吃了些什么食物?”
众人闻言,面色都是一滞。
金侍郎苦笑道:“孙左使,你这不是胡闹吗?”
孙左使瞥他一眼:“胡闹什么?”
“哪有去品别人口气的?”
孙左使哼一声,淡淡道:“茶水看得见闻得到喝得着,这口气却稍纵即逝,不比你们品茶难?”
“品茶是雅事,岂能跟……”
“雅事!”
孙左使声音一高,笑道:“你们品茶取乐,无所事事打法时间,是雅事。她吃饭饱腹,为生计为活命,就是俗事?”
“胡言乱语!”
马御史眉头一拧,开口道:“茶道修身养性,更难养德养礼,乃是……”
“品不出来就直说。”
孙左使直接打断他,便看着瞿茗人道:“我闻你口气中一股辛酸,应是近些日子受过惊吓、挨过饥寒,才使脾胃失调,可有此事?”
瞿茗人一愣,犹豫着道:“不瞒孙左使,我本是蜀中茶商世家,因白莲教作乱,才家破人亡,一路逃难到燕京来。家中长辈都已经遭难,我也别无长处,只能卖茶道求生。”
“好!”
孙左使一拍手掌,扫视马御史几人,冷冷道:“这口气中能品出百姓苦难,不知算不算雅事?”
马御史等人脸色铁青,应不上话来。
孙左使继续开口,声音愈发冰冷:“这口气中甚至能品出来,衮衮诸公尸位素餐,置社稷水火不顾,反而沉溺玩物,不知算不算雅事?”
“粗鄙!”
马御史再听不下去,断喝一句,便拂袖而去。
其余几人亦是一口一个无礼,跟在后头快步离去。
“清净了。”
孙左使回头朝元景玉胎哈哈一笑,便丢给瞿茗人一叠银票,招手道:“来人……
“上酒。
“奏乐!”
第九十六章 跳出长生苦海,沉沦人间极乐
艳曲奏响。
鹤鸣楼中的气氛,立时喧闹起来。
孙左使留了瞿茗人坐在一旁。
这位从蜀中逃难来的茶道大家,本该是文人雅士们的座上宾,这会儿却做着与自己身份半点不相衬的陪酒陪笑之事,与花楼中最常见的酒娘子无异,简直是庸俗不堪。
鹤鸣楼找来瞿茗人,肯定是想借此打一块茶道的金招牌。
即便客人出再多的银两,也不会让她出卖色相,折损身价。
可……
孙左使开口,鹤鸣楼敢有二话?
至于瞿茗人自己,被孙左使一番话听得心有戚戚,以为遇见正人君子,也心甘情愿为他侍酒。
要说这孙左使,那真是一位老江湖。
没有几杯酒下去,不过三言两语,就叫瞿茗人打开心房,泪眼婆娑地述说衷肠,最后更扑到他怀里去,呜呜哭泣。
孙左使一边拍着她肩膀安慰,一边继续灌酒。
把方休给看得目瞪口呆。
好在这位孙兄也讲义气,见元景玉胎孤伶伶喝酒可怜,便使唤人到隔壁凤栖楼去喊几位莺莺燕燕过来。
这两座酒楼比邻而居。
虽说一个素雅,一个不素的雅,做的并非一样生意,但多少也有些竞争。
哪有到那边带人过来的说法?
岂不是连鹤鸣楼的招牌都要毁掉?
可……
还是上头那个可。
很快,元景玉胎便被几位花花绿绿翠翠红红围绕。
叫方休更看不懂的来了。
按说两人都是御传使,虽有左右之分,却无上下之别,是一般无二的头衔。
以元景玉胎这春风十里未曾见,豆蔻不敢卷珠帘的绝世好容颜,说一句貌比天人,那是真给天人面子。
不比孙阳这糟老头子强?
可陪在他身侧的姑娘们,偏偏一个个伸长脖子,媚眼不断,都往糟老头子身上招呼。
料想这位名声在外的孙左使,应当不止是名头响当当,其他头也硬邦邦。
不过姑娘们也都心中有数。
瞿茗人这种不卖身只卖艺,尤其还是茶道这般雅艺的,正是狗男人们的心头之好。
老狗偏爱嫩雏。
孙左使乃是花丛老手,就喜欢刚出道,甚至是未出道的一手将之骗下水来。
姑娘们自知比不过瞿茗人,也尽心尽意伺候元景玉胎。
你别说。
这位宁右使,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开,恨不得替他喝三四五六杯酒下去,好名正言顺醉软到他怀里。
就是不知道,他修不修孙左使那种禅?
这一场酒,喝得宾客尽欢。
一直到深夜,酒席才散场。
早有御传宫的马车候在鹤鸣楼外,孙左使的宫女十分有眼力劲,迎上来便扶住醉到不省人事的瞿茗人,搀上马车去。
元景玉胎可没有带姑娘们去御传宫的想法,那几只青荑黄莺便眼巴巴望着孙左使,而糟老头子挥手道:“下次,下次。”
她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凤栖楼去。
两座御传宫都在十府街,怎么走都是顺路,不过方休没打算与孙左使同行。
看孙左使这马车高大宽敞,车厢里布置得比床榻还要柔软,估摸着也没打算捎宁小弟一程。
就要分别时,元景玉胎才开口,好奇问道:“孙兄,我听你喝斥马御史几人的雅事之说,应是一位心有公义之人,怎么……”
“怎么沉迷酒色?”
孙左使双颊红彤彤,染着醉醺醺的酒意,他看一眼元景玉胎,一脸好笑地道:“会咬的狗少,会叫的狗多,最是事不关己之人,才说得最冠冕堂皇。你道我是什么好人?我也不过是一只老狗,只会从盆里啃肉,管不了外头的事……要说公义,这世上若有什么狗屁公义,你我怎会在此死地?”
孙左使说到这里打个酒嗝,接着哈哈笑道:“燕京庙堂小,挤不下蝇营狗苟,可天下山海虽宽,不也全是虚名伪义?就交给他们去吧。宁小弟,你听我一句劝,沉迷酒色挺好。”
他爬上马车去,回过头来又问:“宁小弟这几日有什么安排?”
看样子是想再约酒局。
元景玉胎回道:“我打算闭关。”
“闭关?”
孙左使听得一愣,脸上醉意眨眼间尽数退去,满面诧异。
上一位右使,便是闭关闭关闭失踪的。
方休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我打算先将《诸天云禁剑道》的几条法脉尽数勾连,若有机会,便探一探丹田气海,估摸着要闭关些时日。”
“闭关吧,闭关吧。”
孙左使又变作醉醺醺的模样,摇头晃脑着,忽而飘出一句:“我倒是希望你,跟陆逢一样闭出什么名堂来。”
他挥挥手,马车便上路。
夜色下,空旷的长街上除开车马动静,还有孙左使不着调的歌腔:“跳出长生苦海,沉沦人间极乐……”
待马车消失在拐弯处。
元景玉胎才催动瓯冶真气,飞回自己那座御传宫。
院中,方休原身已经静候此处,抬手丢来一只狭长玉匣。
百炼玉匣,知琢谷传承千年的至宝。
《玉匣百炼剑道》传人若得这件法宝,立时能比金丹!
……
太子登基之事,忙活大半月之后,终于准备妥当。
一番礼仪,新君即位,改年号为建成。
因登基大典而积压许久的各地奏折,一股脑堆在朝堂上。
首当其冲,是扬州的白莲教之祸。
建成皇帝却理也不理,当先一道旨意,是将渊王党羽一股脑扫清。
只是这道旨意却被太上皇兴文驳回。
渊王这些党羽,一个个身居高位,牵连大半个朝廷,如何能轻易处置?
只能缓缓图之。
建成皇帝回过头来处理奏折。
白莲教妖众各有法力,单凭地方卫所难以招架,显而易见的应对之法,是调度各地都供府之人支援扬州。
建成皇帝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无厌观的住持方休,给派到扬州去。
左先登给他刺探来的情报中,前次渊王进京,便是以无厌观为据点。
这如何能容他?
只是奉部女侍郎陈习却回禀,方观主已经应白马寺之邀,去洛阳了。
这把建成皇帝听得高兴,当即要追究方休擅离职守的罪过。
奇怪的是,连隐隐是渊王一系的陈习,竟然都大力支持,声称要杀鸡儆猴,给都供府吃个教训。
只是……
这道旨意又被太上皇兴文驳回。
如今燕京,护国武宗都不是许仙的对手,甚至连玉玺都落他手中拿不回来。
疯了吧,拿青石观一脉传人开刀?
太上皇甚至派了贴身太监过来传话:“你要是不会当皇帝,就换个人来!”
第九十七章 天上来人,扬州之行
夜幕。
荒僻山谷。
一只铜壶摆在地上,不大的壶口涌出滚滚如潮的碧焰,将山谷照得幽影映转,诡异莫名,又有碧绿光芒直冲云霄,百里可见。
正是元炽壶,与苏环从燕山深处窃来的翠湖煞。
而方休盘坐于翠湖煞中,身遭烈焰熊熊燃烧,不住地被天魔真气吸摄入体。
太极分化阴阳之后,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待演化出一方世间之后,残存的清气、浊气,便化作天罡与地煞之气。
炼成金丹之后的元婴修行,分做三步:炼煞、化罡、元宫。
炼煞,是指采地煞填入丹田,炼化入真气之中。
化罡亦与炼煞差相仿佛,只不过由下气海换做上气海,将天罡之气摄入天门之中。
天罡地煞充盈上下两处气海之后,内相之中自成一方小天地,便是元宫。
而元宫,正是元婴之宫!
元婴由此孕育。
都说道门修行重内相,这元婴便是内相之大成。
这几步修行,看似简单明了,只用把天罡地煞采来,开辟出元宫之后,等金丹自己化作元婴便行。
可实际上,罡煞之气极为凶险!
方休见识过罡风,以月梭法宝质地,都无法在其中存身。
而罡风才仅仅是天罡流淌之时的余波。
地煞之气更是能摧折万物,一个不慎跌落其中,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寻常人炼煞化罡,要以真气吸摄那么一丝一缕的罡煞之气,重重包裹,待驯服妥帖,填入气海之后,再吸摄下一缕。
如此反复,水磨一般的工夫,至少数年光阴,才能有所成就。
而方休……
他直接坐在翠湖煞中!
细看方休此时,肌肤泛着幽冷的精铁之色,又有一层明晃晃金光包裹。
铁甲金衣!
得到老徐家的全本《铁牢金律功》后,方休早已用《天魔策》将之推演,彻底掌握。
天魔无相,四门修行随心转化。
此时此刻,方休便是一位铁甲与金衣两道武相大成的武宗!
若论肉身,道门真人只与武门宗师差相仿佛,待到武门真气九转之后,九转宗师的肉身便是真人难及。
再之后武相加持,武宗肉身之坚固,已堪比法宝!
而《铁牢金律功》横练铁甲,内练金衣,号称铁甲不破,金衣无当,本就是天下间最坚韧不拔,难以摧折的武学之一。
而方休肉身在铁甲金衣之外,又有一层无限光明火与五色琉璃光包裹。
这两道佛门最上等的小神通,也皆有护身妙用。
如此层层叠叠,他才能无所顾忌地坐入翠湖煞中。
再者,天魔法脉沾染三百六十五个窍穴,论真气之雄厚,亦是天下少有,在吸摄煞气时,也要远比他人迅捷。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
他如今乃是南天门神子!
神门权柄加身,对天地灵气如臂使指。
天罡地煞亦是灵气,自然要比旁人吸摄地更加轻易。
咻——
山谷中的翠湖煞忽而一收,尽数被方休纳入丹田之中。
离京不过三日,炼煞大成!
这炼煞的动静太大,碧焰光影无法遮挡,若在燕京附近,立时会引来注意。
故而方休早早到手翠湖煞,却一直等到离开燕京,才着手采摄。
炼煞完工,方休呼出一口气,竟作碧绿之色,好似灶口吐出的热浪,将空气都灼烧得滚滚发烫。
采摄罡煞之气后,便能如催使真气一般催使罡煞,待将来元宫开辟,罡煞合一,化作神光,更是堪比高深法术的手段。
“下一步,要采天罡。”
方休收起空空荡荡,只有丝丝袅袅的余烟升起的元炽壶,抬头眺望九天。
此事倒是不急。
炼煞才成,还需要一段时间温养。
另则——
地煞难寻好取。
方休一番因缘际会,才到手这翠湖煞,得来不易,要他另寻一口煞井,那是一点头绪都无,真不知要寻到猴年马月去。
可天罡却与地煞相反,好寻难取。
只用遁光直上九天,天罡俯拾皆是。
但不同天罡与地煞相合,所得罡煞神光截然不同,甚至会影响到元宫与元婴。
自然要谨慎。
天边忽有一道剑光闪烁,随即直射过来,落到方休身旁,显出元景玉胎的身影。
距离玉襄儿离京不过大半个月,而元景玉胎此时,已然凝聚丹田、天门两处气海,到内相圆满境界。
元景玉胎本来便天赋绝众,剑道修行又号称进境第一,再加上方休本身金丹修为亲手调教,以及姬武秘藏中不要钱的丹药,最后还有百炼玉匣与《玉匣百炼剑道》系出同源,随时可供观摩感悟。
诸多因素,自然便修炼轻松。
可要再往前去,就不是难不难……而是根本不可能。
金丹需以道果为核心。
寻常人说道果难得,即便是左右御传使吧,至少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微乎其微的机会凝结道果,如陆逢。
而元景玉胎,哪来道果?
宁采臣只是方休一缕神识分化的我,本质上只是一具没有自我的肉身。
可方休的自在果,已经给自己炼丹所用。
这道果乃是修行人所求之道,连一丝动摇之心都不可有,遑论凝结两个?根本都是无稽之谈。
若无道果,便无金丹,就只有另一条路……
外丹!
这可不就巧了。
方休真想问问玉襄儿,是不是跟自己前世有缘,送来神子之名帮他炼煞,还送来百炼玉匣,叫元景玉胎轻轻松松,直成金丹。
那日玉襄儿说过,玉匣所出之剑,与修行者息息相关。
她从玉匣炼出的是王将军,而元景玉胎炼化这件法宝之后,得到的飞剑名为……丹霄客。
丹霄客,天上来人。
方休试验过,丹霄客剑光之威势,比王将军更甚一筹。
炼煞修行极其凶险,不容有失,是以元景玉胎纵剑巡守,为方休本体护法。
这一次离京。
胡小桑被留在无厌观里带娃,还有六狱鼎与四魔锏,尽数藏在青乔神木的根系之中。离婵姐妹能给小狐妖帮手,而四位神魔负责看家护院。
再有明面上的燕青,以及暗地里的燕赤霞。
最不济,还有燕山大罗这后援。
无厌观安危无虞。
方休没有后顾之忧,便只带了元景玉胎随行。
日出在即,天色渐渐明亮。
方休催动月梭继续赶路,不多时,一座大城出现在视野尽头。
却不是洛阳,而是……
扬州。
第九十八章 兵临城下
这番离京,要办的事情不少。
首当其冲的炼煞修行,现下已经完成。
而明面上的目的,是应悟真大师之邀,拜访佛门第一宝刹,洛阳白马寺。
施粥铺里天天跟悟真大师碰面,这老秃驴三句不离此事,方休实在听得耳朵疼,这事又已经拖了两年,再抹不下脸面,只能答应。
从燕京到洛阳的路途,方休有太阴过云梭这等飞遁至宝,不消几个晚上便能抵达,这路上的时间富裕,正好趁机走一趟扬州。
他到手国玺之后,每每被国运牵连,都要目睹天下百姓颠沛流离,遭战火荼毒的情形。
如今大明朝,除开燕京与中原几地,其余再找不到一处安稳地方。
一次次,一日日,几乎动摇方休道心。
而各地祸乱中,犹以白莲教最是势大难治。
这蛊惑人心的邪教,在凉州、蜀中站稳脚步之后,愈发猖狂,甚至敢在大明最富庶的膏腴之地江南,造反起事。
又赶上建成皇帝登基,扬州的战报一压再压,已到积重难返的地步。
而吴品就在扬州任职,寄回的家书中虽然不言公务,字里行间却也看得出他的忧愁与愤慨。
来之前,方休已经打探几分情形。
白莲教这次在扬州起事,为首的贼人是四大护教法王中的化骨菩萨,座下有四位阴阳上师,皆是与常人迥异的阴阳共生之身,又有十八位无加金刚,修行白莲妖佛的神通,据说与佛门金刚不分伯仲。
扬州是水运重地,四通八达,来往客流密集,根本挡不住白莲教的私下传播。
不说扬州百姓,就是扬州官府、卫所,甚至都供府的山司丛林,都有白莲教徒藏匿。
化骨菩萨已阴谋策划许久,一日起事,诸多安排便一起发动。
江南都供司监,以及辖下江都山监、仪真山监、泰兴山监,被化骨菩萨埋伏偷袭,直接身死。
新上任的扬州知府,也就是方休之前见过的良乡县令李枚,也被一位阴阳上师刺杀,多亏官印护身,才勉强留住一条性命。
至于扬州卫的五个千户所……两个直接挂上白莲旗。
扬州安危,已悬于一线之间!
方休趁着夜色未尽,遁入重重把守的扬州城。
很快,天光破晓。
方休与元景玉胎变幻面目,走上扬州街头,随处可见全副武装的巡逻卫兵,戒备森严。
百姓们虽然一个个行色匆匆,面色不安,但街面上的秩序却井井有条,见不着趁机作恶的盗匪贼人。
路过一处坊市时,忽见门坊上吊着几具尸体。
“悬尸示众?”
方休目光扫向边上张贴公告的告示牌,上面写着这些死人的罪状。
抢劫、行凶、偷盗……
这些放在平时罪不至死的过错,连发送燕京三法司审核都无,直接绞死在坊市口,杀鸡儆猴,震慑宵小。
方休甚至看见一具衣着华丽的尸体,本是扬州城中一个大粮行的老板,罪名是囤积居奇、抬高米价……
“李县令……李知府,手腕倒是果决。”
方休看得暗暗点头。
他一路前行,遇到守备关卡便绕路,不紧不慢行往知府衙门。
只是连街面上都有守备,知府衙门更是重重把守,远远还有三条街的距离,便已经寻不到没有关卡的空隙。
方休也不在意,放出神识,往衙门中探去。
里面人来人往,各类公文来往不停,只是李枚不在,吴品也不在,只有几个师爷在抄写文书。
哪去了?
正疑惑,忽听旁边传来一声呼唤:“两位公子,可是要参报义军?”
方休转身。
是一处关卡守卫的士兵,见方休与元景玉胎徘徊止步,才来询问。
这士兵应是个头目,看修为已在通身期。
“义军?”
方休反问一句。
“公子不知?”
那士兵反而诧异,抱拳道:“城外白莲教虎视眈眈,城中守备不易,知府已经发文招募义军乡勇,一同护城。若积下功劳,知府必会上报朝廷,赐下重赏。”
他顿了顿,又道:“我见二位公子仪表堂堂,自有一番风度,料想不是俗人,才有此一问,若是我看差了……”
“在哪处报名?”
士兵面色一喜,赶忙给方休指路。
方休谢过他,很快便寻到地方,靠近南城门的一处广阔校场。
校场里挤着乌压压的人群,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此处虽无多少戒备,但方休神识一扫,立时发现几位真人、宗师、金刚,坐镇校场各处,比起知府衙门,这里反倒还要安全些。
神识漫入校场里头,终于看见吴品的身影。
他埋头在公文堆积如山的桌案前,似乎已有许久不曾休息过,面色憔悴,双眼黑得吓人。
“吴典史!”
一个盔甲散乱的将领策马奔来,摘鞍跳下身,几乎是冲进营房里,焦急叫道:“指挥使急报,投敌的两个千户所,已经有一个冲破指挥使的包围!”
“什么?”
吴品眉头一拧,起身行到营房中的沙图前。
方休神识扫过,很快看明白沙图上的情形。
扬州城外有五个旗子,想来应是扬州卫原本的五个千户所,但如今却只有三个旗子标着扬字,另有两个旗子,是白色莲花图案。
三个扬字旗横在扬州城前,将两个白莲旗阻隔在外。
那将领在吴品的示意下,拿起一个白莲旗,在沙图上轻轻一划,绕过三个扬字旗,直逼扬州。
“今天入夜之前,就会兵临扬州城下。”
将领一脸沉重道:“城中定然还有白莲教徒,里应外合之下……”
“不用担心。”
吴品摇摇头,目光直直地盯着那枚白莲旗,低沉回道:“知府早已料到此节,才让我来此招募乡勇义军。再加上都供府余下的高功高僧,以及扬州书院的老学究,守住城门不难。”
“知府竟然料到了?”
那将领面露惊讶。
“放心吧,尽在知府掌握之中。”
吴品一笑,摆手道:“将军先去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以待贼人。至于军情,我会派人转送知府衙门。”
那将领松了半口气,这才告辞退下。
而校场外的方休听得眉头微拧。
他自知府衙门而来,分明看见,衙门中的文书,都是经师爷们抄录集合之后,再往校场这边送来。
李知府到底躲在哪?
他摇摇头,没有多想,行入校场之中。
“两位公子是要参保义军,请问高姓大名?”
“宁采……头。”
“啊?”
登记的官吏听得疑惑,这是什么怪名字。
方休笑道:“我叫宁采头,这是我胞弟宁摘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