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绣花风波
夏日炎炎,晚上倒是凉快儿,但随之而来的蚊虫也着实让人心烦。
因为喜欢莲池的景色,又因靠水凉爽,罗清凤的院子到了夏日也是最受蚊虫滋扰的时候,天天都要用药草来熏,好在蔡奶奶给调配的药草并不算太难闻,熏到衣上也有一股清香味道,只当熏香来闻也是可以的。
“还是让我来吧,这本就不是女子家做的事情!”
韶光拿着簪子拨了拨烛火,看到罗清凤仍在专心致志地绣着寿衣,心情很是复杂。
罗清凤回眸,打了个哈欠,正好看到韶光的表情,笑道:“你呀,总是想得那么多,我自己来是为了表表心意,并不是嫌弃你的活计。”
寿衣上用银线绣花,白色的衣裳,银色的线,放在晚上还真的有点儿不好看清,但绣出来却是极为雅致的,一幅幅吉祥图样排列有序,这件寿衣,从剪裁到缝纫到绣花,都是罗清凤一手包办的,她以前从来没有剪裁过衣裳,耗费了不少布料,才做出这么一件成品,因而绣的时候就愈发小心谨慎,若有一点儿不好,便要拆了重来,很是费时。
“我几时多心了,明明是你多心,我只是在想,你这绣活是跟谁学的,竟然这么好!”韶光看了看罗清凤绣出来的花样,再看看一旁笸箩里自己绣了一半的荷包,道,“跟你绣的一比,我的那团只能够叫做乱麻,你一个女子这般擅长绣工,真是要生生羡煞了男子。”
想到绣花的手艺,罗清凤难免又想到了李义章,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闪念过后,微微一笑,收了手上的活计,道:“应该是旁的男子羡煞了你吧,竟然能够得到一个这么好的妻主!”
韶光这些日子尽心伺候罗奶奶,想来,也许可以让罗奶奶松口,允许她迎娶韶光。
罗清凤想到这里,又是惭愧,这件事,她大概怎样都要违背罗奶奶的意思了,她同意最好,不同意也罢,韶光,罗清凤是娶定了。
一夜无话,等到第二日上,罗清凤一早去翰林院上班,看书喝茶地混了一天,回到家来,突然觉得小厮看自己的眼神儿有点儿奇怪,问了韶光才知道她会绣花的事情被泄露了出去,又有成品在外,这世上女子少有会绣花的,也就不怪别人稀奇了。
“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便没瞒着,被下面人看到了也就如实说了,你不怪我吧?”
韶光一边问着,一边偷眼看罗清凤的表情。
罗清凤漫不经心地一笑,道:“这有什么可隐瞒的,知道便知道了吧!顶多只被他们背地里笑话一下。”
在罗清凤的观念里是适应了男女平等的,且绣花本是女子多,也就不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等到韶光被罗奶奶叫去跪在院子里,她才稍微有了些警醒。
“……惯会投机弄巧,别以为清凤看重你,你便猖狂起来了,记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下贱胚子,却惯会勾搭主子……我还没死哪,你便这样糟践凤哥儿,哪个容你躲懒,去让凤哥儿绣花的?!真该打死你这贱人!”
罗奶奶腿还木着,起不来床,便让韶光跪在院子里,她打开窗看着,破口大骂,骂得不解气了还拿了茶盏扔出去砸,若不是她身体正弱着,砸东西也没有准头,只怕韶光脸上便要有血洞了,即便这样,那些碎瓷也崩了满地,韶光垂着的手被瓷片划伤,有了好几道血口子。
蔡奶奶知道罗清凤最心疼韶光,也是决意要娶韶光的,第一时间听了消息便让人去寻罗清凤。
翰林院在宫里头,虽只是外围,也不是谁都可以进去的,寻罗清凤的小厮只在外面等着,等到中午时候才把事情告诉罗清凤,罗清凤急忙请了假回去,还没进罗奶奶的院子,便听到了那底气十足的喝骂声。
听着那样的声音,还真的不像是一个病人应该有的。
“可算是回来了,快进去看看吧,先头只是让跪着,这会儿却又骂起来了!”蔡奶奶在院子外面候着罗清凤,见她来了,忙简略说了情况。
罗清凤进院子前好像瞥到了十一皇子也在外面看热闹,没有多加理会,急忙走进去,一个茶盏砸在自己的脚边儿,大概是扔得远了些,没有多少力道,只碎了半边儿。
“奶奶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脾气?”罗清凤一眼就看到了韶光低头跪在院子里的模样,孤零零的身影,满地的碎瓷片,看着就让人心疼,她却不能马上去安慰,害怕挑起罗奶奶更大的怒火,还要先顾着罗奶奶。
“凤哥儿你来得正好,快把这贱人赶出去,他这是要活活气死我啊!”罗奶奶气愤难平,张口又叫出了罗清凤好久不用的小名。
罗奶奶为人是有点儿偏执的,她既然认定了韶光不好,便怎样看他都是不好,越说还越有了道理,“……勾搭得你想要娶他,偏偏被我阻了,他便想着法儿地气我,等着我死了好引得你娶了他……”
“奶奶说什么呐,什么死不死的?!”
听得罗奶奶骂韶光的那些词,罗清凤心生不悦,但一想到眼前人不能动是因为自己气的,又想到她的寿数不永,语气便不由得软了下去,避重就轻地说:“奶奶不愿意见他,我这就让他走!”
给身边的小厮示意,小厮机灵地过去扶起韶光,韶光抬头看了一眼罗清凤,看到她点头,这才顺势而起,跪了一上午,腿都麻了,被两个小厮扶着,这才勉强走出了院子。
房中的茶盏都被砸了个精光,罗清凤又让人拿了新的茶盏来,倒了茶水,坐在床边儿,服侍着罗奶奶喝了水,看着她的气息平顺了一些,罗清凤才道:“我刚才听得奶奶骂的什么绣花,这是怎么回事?”
罗奶奶冷哼一声,道:“我原先看他是个懂事的,想着他在你身边那么久,总算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儿,这才让他留在你身边,可没想到……你说,可是他让你绣花来着?”
果然是绣花的事情!
“奶奶误会了。”罗清凤苦笑一下,不过是绣花而已,竟然能够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还真是……想到老人家的执拗,罗清凤轻声说:“这件事真的跟韶光没有什么关系,上次奶奶不是说起寿衣么,我想亲自为奶奶做,这才没让他掺和……”
“行了,行了,你就知道给他说好话,却不知道他这等人最会装样,在你面前定然是温顺乖巧,背地里不知道弄什么龌龊勾当!”罗奶奶说着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狰狞之色,恨声道,“这些贱人都该死绝了才好!”
罗清凤听得心如针刺,韶光的点点滴滴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对罗奶奶,韶光从来没有不恭敬过,对自己,也是全心全意,怎么到了罗奶奶嘴里,就一口一个“贱人”,一口一个“该死”了呢?
有心为韶光辩解两句,又怕惹得罗奶奶大动肝火,只能够把话憋在心里,着实憋屈。
“老姐姐,这好么秧的怎么发这么大的火?”蔡奶奶这会儿走进门来劝说,“气伤肝,这不是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么?”
罗清凤听得话音,也顺着从身体健康的角度来劝说,被两个人一唱一和地劝着,加上确实已经发够了脾气,罗奶奶便也不再多话,只是重申了一遍韶光的罪责,让罗清凤不要执迷不悟,被迷惑了。
顾念着罗奶奶的身体,罗清凤一句不敢顶撞,却也不应承,只含含糊糊地模糊过去,说了几句话,推说还要去翰林院,便匆匆离开了。
“原来你真的会绣花啊?我还以为是他们瞎说呐,你一个女子,怎么学的绣花?”十一皇子等在院子外,见罗清凤出来,一脸好奇地问。
“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当时觉得好玩儿,并不当什么,没想到奶奶竟然……”罗清凤苦笑一下,这件事情一出,让罗奶奶同意迎娶韶光便是绝无可能的吧!
十一皇子嘴角挂着一抹兴味的笑容,却也没有落井下石,而是劝道:“你奶奶也是为了你好,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你便成了京中不务正业的典范了!”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罗清凤半信半疑地看着十一皇子。
“爱信不信!”十一皇子一撇嘴,话题一转,“你绣好的东西有吗?我要看看!”
罗清凤想着韶光还不知怎样,也没有耐心跟十一皇子在这里缠磨,随手拿出了手绢递过去,“这手绢便是我绣的,你拿去玩儿吧!”
完全是一副打发小孩子的态度,这些日子,罗清凤对十一皇子的恭敬是一天少似一天,却也相处如朋友家人,亲切了许多,十一皇子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相处,并没有摆出皇子的架子来,人也跟着随和不少的感觉。
“真的是你绣的啊?!”十一皇子惊讶地说着,等到罗清凤回头看他,他便啧啧道,“果然是不务正业!”说着,把手帕塞在了自己的怀中。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果然是吐不出象牙,自己怎么还指望他能够说点儿好话?罗清凤听到后半句一噎,白了十一皇子一眼,便往自己院子里走去。
第十九章 追本溯源
韶光半倚着坐在床上,一个小厮正用药酒给他揉腿活血,膝盖上巴掌大的乌青很是显眼。
这样的化瘀方法,一定很疼吧!只是想想,罗清凤就觉得疼痛,而韶光,脸上却没有忍痛的表情,甚至在看到罗清凤进来的时候,还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若无其事地道:“下午不去了吗?”
莫名有一股恼意直冲胸臆,罗清凤瞪了韶光一眼,道:“不去了,你都伤成这样,我怎么放心?!”
看着韶光不甚在意,似乎自己所受并不是苦,罗清凤声音中便带了气,“明明……”
“你下去吧,我自己来就好!”韶光打断了小厮的工作,自己接过了药酒,小厮离开时带上了门,房中就剩下他们两个,罗清凤继续道:“奶奶本来就对你有偏见,她若说得有理,你便听着,若是没理,你只管避开她,或者等我回来也好,说句不敬的,她现在也不能够起身追着打你,在她气头上的时候,你只管暂避锋芒,也省得让我这般担心!”
罗清凤说着犹犹豫豫地伸手去要拿那药酒,自己给韶光弄,她从来没弄过这个,看着那药酒瓶子,只觉得棘手。
“还是我自己来吧,这个你不会!”韶光拿着药酒瓶子的手晃了一下,不让罗清凤沾手。
“谁是天生就会的,我总可以现在学着用嘛!”罗清凤强辩着,想要接手。
韶光用胳膊肘格开她的胳膊,道:“想学也行啊,下回在自己身上试,我可怕你弄疼我!”
听到韶光这么说,罗清凤也不好坚持,笑了一下,想到刚才的话题,笑容又收敛了,道:“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往奶奶那里去了,送饭什么的,只管让旁人去,咱们家除了两个长辈,便是你说了算,又没人逼你过去,你便自己松快些……”
“做人不能忘本!”韶光反驳了罗清凤的话,也不看她的脸色,垂下眼帘,轻声说着,“我已经记不起自己原来是哪里的人,怎样被拐子拐去的了,但那种挨饿受冻,动辄打骂的记忆却很清晰,当年,若不是奶奶买了我,我很可能沦落到不堪的地方或者早早死了,奶奶对我有再生之恩,我永远记得,如今,不过是骂两句而已,又不碍着什么,她若是骂了我能够舒服些,我情愿挨骂,便是天天跪在院子里又怎样,我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
罗清凤抚摸着韶光手背上的伤痕,并不太深,上了药之后再不见血色,估计过两天便会好。
“奶奶其实为人很好,并不会经常打骂我……”
“别说了,到底是我连累了你……你、受委屈了!”罗清凤拉住韶光的手,吹了吹伤痕,柔声问,“还疼吗?”
“噗嗤”韶光抽出手来捂着嘴笑了,眼里笑出泪来,随手抹去,“哪里这么严重了,不过是划伤而已,还不如针扎来得疼,便是疼,也落在我身上,怎么你倒比我还疼似的!”
“我怎么不疼,你是身上疼,我是心里疼,看着你疼,我比你更疼!”罗清凤肉麻兮兮地说着,看着韶光连耳尖都红了,心情大好,眨了眨眼,“所以说,以后千万不要让自己受伤,否则你就是在我心上戳刀子,谁让你是我放在心上的人呢?”
“去,从哪里学得这些油腔滑调,尽是胡说!”韶光嗔怪地看了罗清凤一眼,罗清凤丝毫不予理会,手撑着下巴开始想,也许以后可以多说一些这样的肉麻话,看韶光听到这些话的反应也很有趣嘛!不过,这算不算拿肉麻当有趣?
罗清凤突然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恶劣了,这种恶趣味到底是什么时候培养起来的呢?
“你着急回来,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准备!”韶光避过了罗清凤的目光,还觉得脸上火热热的,放下了裤腿,整理了衣摆,就要下床,却被罗清凤给按住了,“行了,你躺会儿,直直腿,这些事不用你做,我去吩咐一声也是一样的,反正下午是不去了,也不用着急吃午饭!”
吩咐了人让给十一皇子和罗奶奶的院子都送了饭,这才回到房间里,却见韶光到底还是没歇着,正站在水盆前细细地洗手。
罗清凤上前递了帕子,“你手上还伤着,能沾水吗?也不注意点儿!”
“不碍事,这样的小伤哪里值得做张做势地不动弹了?”被人关心着,韶光心里甜滋滋的,脸上的笑容也就更灿烂了一些,罗清凤看着好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却还能笑成这样,这人也真是……转念又是心疼,明知道他受了委屈气,却不能为他说句公道话,实在是……
想到自己想要心疼他保护他的心情,罗清凤恍然惊觉,其实自己并不是那种需要人保护的小女人,虽没有多少这里人要求的女子气概,但她总也有了自己的一份责任,从最初到现在,从表面的认识到现在的认知,她已经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女子了。
目光温柔地看着笑靥如花的韶光,她想要为他撑起一片天空,让他在自己的保护下能够尽可能地自由自在,不需要再像今天这样,去对任何人解释自己的作为。
那么强烈的保护欲望也是一种占有欲吧!他是她的,不仅是责任,更是家。
“如果奶奶同意是最好,如果不同意,等上两年,我也定要娶你。”罗清凤搂着韶光的腰,坚定地说着,这是她早就下定的决心,不会变。
“清凤……”韶光的声音哽咽,落下了感动的泪水。
“我的夫君大人,你怎么总是哭啊?”罗清凤抬起头来,调笑地说着,“来,让我看看,这眼睛都哭肿,可就不好看了!”
被罗清凤的嬉皮笑脸弄得愣了一下才回神,从感动中走出再看她这么顽皮的一面,韶光觉得自己刚才的泪水白流了,他干嘛要感动啊,这人嘴里,真是没有一句正形的!
“呦,这媚眼抛的,真好看!再来一个!”罗清凤把“白眼”当做“媚眼”来夸,愈发觉得韶光是块儿宝,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他还有这么多变的表情呢?错失了多少乐趣啊,不过,不要紧,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让她慢慢补回来!
随着罗清凤这种恶趣味的发展,韶光则是乐并无奈着,以前总看着这人成熟稳重,小小年纪便小大人一样不苟言笑,谁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实在是让人新奇,却也不知道如何应付,动不动就脸红心热地败下阵来,不敢看那双似乎总是深情脉脉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专注于某一样事情必然要忽略其他的事情。
在罗清凤专注于发掘生活乐趣的时候,西南地区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当地一位武官暴毙,提拔了她的副手接任。
西南地区人烟稠密,却不善管教,原来那里曾经是某个国家的领土,而国家被吞并之后,那些人虽然承认了现在这个国家的统治地位,却总是时不时地生点儿小麻烦,因为也没有大规模的造反,朝廷为了以示宽宥也并不曾斩草除根,任由那点儿星星之火熄了再起,起了再熄。
当地的武官可以说是个清苦的差事,一般都是找不到什么好差事才会去那里熬资历,巴望着熬上几年,可以升任。
朝廷对这片区域的管理也存在一些的问题,犯人流放都是放到西南,久而久之,西南的民风愈发彪悍,曾经发生过几次的民杀官事情,朝廷虽然狠狠地惩治了罪魁祸首,却也造成了一种无人愿意去西南做官的思想。
每次被派遣去西南的官员多半都是痛哭流涕,一步三回首地恋恋不舍,这也成为官场一大笑谈。
这次的武官暴毙也很让人头疼,正在与敬王僵持的时候,若是想要战功,只管到这个战场上去,谁耐烦去西南熬资历,这样一来,提拔副手的建议很快就顺理成章地被同意了。
如同滴水落入大海,没有溅起半点儿的波澜。
罗清凤倒是看过了这条消息,当时还曾笑言,那位武官怎么知道自己暴毙,还能够在暴毙之前上了折子举荐副手,真是少有的事情。
不过,这种事也当不得真,不外是党派斗争,说不定那折子还是那副手自己写的,只为了让自己能够尽快出头,朝上朝下,这都是心照不宣的,没有哪个真的会去追究,罗清凤也就笑了一下这个事情的不严密,哪怕是病亡也好啊,至少还有时间在病榻上写折子不是?
翰林院中也有人对此发表评论,这副手是个没脑子的,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即便是心照不宣,也要大面上过得去不是?
就像官场贪污从来不是新闻,却也少见哪个官员直白地伸了手去跟人要钱,不都是要掩饰在光明正大之下的吗?这就是所谓的官样文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事发之后,再回头看,原来在那时候便已经种下了根源。
第二十章 局势不明
一日下班,罗清凤如往常一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往家中走,这一段路不近不远,正适合散步,在还没有感觉得到累的时候,便已经到家了。
路过隔壁的时候,听到里头的响动,略停了停,好奇地看了一眼,隔壁也是一座不错的宅院,因为外围的院墙并不算是很高,从楼上偷窥过去的时候,能够看到部分庭院的结构,这户人家原先一直是留着一户人看房子的,并不曾有人居住,这都空了好长时间了,突然有人来住,还真的有点儿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家。
原先罗清凤曾经猜测这是外地某户在京中的住宅,就如虞家那样,若是虞万两一直不来京,那桩宅院便会一直空着,只靠着可靠的家仆做些日常的维护,不让房子破败了而已。
“这是我的新宅子,要进去坐坐吗?”
门吱呀一声打开,正要往外走的人看到门口的罗清凤,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却有点儿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你——”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面前的人,不正是李义章吗?忙一把拽了她的胳膊,旁边的人似乎要阻拦,却被李义章抬手阻止了,“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虽然现在朝廷未必有人追究,但若是被人知道,可……”
罗清凤的焦急发自内心,到底是幼时的好友,再怎样也不想看到她出事,“这阵子局势乱,一时应该还无人注意到你,你……”
看到罗清凤的关心真挚,李义章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面容柔和,拍了拍罗清凤的肩膀说:“你放心,现在没人会抓我,我不会有事的。”
罗清凤疑惑地看了看她,这一回打量便仔细了一些,也才发现她身上的衣裳比起上次相见好了太多,华美的衣裳提升了她自小养成的贵气,仅看他腰上挂着的一块儿玉佩,色泽柔润,也非凡品。
想到她之前落脚的那处屋子,再看看眼前的宅院,从那敞开的门里也可以看到里面的风景不错,与之前可谓是天壤之别。
“好久不见,进去坐坐吧!邻里之间,也应多打交道不是?”李义章顺手拐着罗清凤的胳膊,拉着她走了进去。
打发了旁人,与罗清凤坐在亭中,石桌上放置了几个果盘和糕点,这阵儿天长,又兼天气炎热,两人谁也不饿,那些东西便都成了摆设。
“你怎么搬到这里来的?我之前还曾去你那里找过你,却没见到,还差点儿被人抢劫……”罗清凤有点儿抱怨地说着,想到自己为她担心了一阵儿,而她眼看着过得不错,却也不说去报声平安。
“被人抢劫?怎么回事?”李义章问。
“算了,别提了,那人也没落好,你快说说你怎么到了这里的吧!”罗清凤说着拿起了一个橘子,这种淮南的橘子在京中可是价值不菲,虽然是夏季当季的水果,却也只能够尝尝鲜,天天吃,还是吃不起的。
收回飘远在金钱上的思绪,罗清凤一边拨着橘子,一边等着听李义章的经历。
“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侥幸弄了一个新的户籍,现在的我,可是南方商人,只不过名字没改罢了。”李义章说得简单,一语略过了其中艰难。
罗清凤剥好了橘子,掰出一半,很自然地递给了李义章,李义章接过看了看,道:“你总是这么细致,剥得真干净!”
上面一根白丝也找不到,的确是干净得很,若是不掰开,圆滚滚,橘黄色的,也如小太阳一般好看。
“这样口感才好嘛!还能更干净一点儿,就是吃得麻烦了!”罗清凤露出一笑,掰了一瓣橘子,在那月牙的内凹处用指甲掐边,把内里的一条边掐掉,然后双手捏着两边儿的薄膜,如同展开蝶翼一样一拉,“给,这样吃才是纯果汁!”
李义章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没吭声,就着罗清凤的手把那“纯果汁”的部分咬掉,留下一张看着干瘪的皮。
这份默契,就如小时候一样,那会儿……罗清凤的深思有点儿恍惚,回过神来,看到自己正与李义章对视,她的双眼明亮而有神,似乎总是充满了无限活力,这是以前看不到的,以前那个牛气冲天的小女孩儿总是昂着头走路,眼睛里除了对别人的轻蔑不屑,便是对向明辉的迷恋讨好,自然,也有对她和虞万两的真诚,却总是容易飘忽的,那是因为还没有一个坚定的志向,没有想要努力奋斗的方向。
“你以后准备怎样?”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并不是很甜,初入口是酸的,回味的时候才觉得有点儿不太明显的甜,若是想要品清楚,便又不由得往嘴里塞下一瓣。
把玩着手上的半个橘子,李义章迟迟不吃,听到这句问话,似乎是题中之意,却也不答,突然道:“那阵儿,你是怎样想的,上了那个‘疑罪从无’的折子?”
意料之外的话题让罗清凤愣了一下,若是旁人来问,她准会推个一干二净,什么疑罪从无的折子,不是秦大人写的吗?但是李义章问,她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既然知道问自己,便是肯定那折子是自己的主意,更何况,对她也不用说谎回避。
“我跟你说实话,你也未必相信,当时我其实没有想到安阳王会因此脱罪,我想到的是至少别人不能够因为怀疑是你做的便大肆抓捕你,而且,就算是抓到了,也不能够因为怀疑就把你问了死刑,后来,我才想,有了这一条,礼郡王的事说不定也可以翻案,毕竟那时候也不算是有什么真凭实据,至于安阳王,从始至终,我也没有想过给她卖好。”
罗清凤苦笑一下,说:“结果,这件事最大的得利者却是安阳王,这还真的是我始料未及的!”
从观念上来说,成王败寇,罗清凤从来不觉得谋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也就只想到了李义章的小事,但其他的人却不会这么看,比起一个身份不敏的刺客,谋反才是大事,是值得追究的事情,于是,捉大放小。
罗清凤所想落了空,安阳王得益,成了最终的结局。
“刺杀安阳王,真的,是你做的吗?”
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酸涩不已。
“只是意外罢了!”
存在心中许久的疑惑得到了解答,李义章的眉宇舒展,但听到这个问题,却不由得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李义章没有继续往下解释,罗清凤也就没有问,吃完手上的橘子,拍了拍手,看了看天色,便想要说告辞的话,没等开口,又听李义章说:“我现在在给安阳王做事,局势不明,你没事还是不要来找我的好!”
“怎么?”罗清凤起身的动作顿住了回头看她,蹙眉不解,问,“你怎么给安阳王做事,礼郡王的事情不是安阳王……”
当时的刺杀安阳王和投书府衙说礼郡王冤枉的事情是连续发生的,虞万两怀疑是李义章做的,罗清凤便也这样想,至少之前的种种给了她这样的感觉,而现在……在开什么玩笑,那个谋害礼郡王的人难道不等于李义章的杀母仇人吗?她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把手中的橘子扔到盘子里,李义章的眼中染上了烦躁,“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我越是查便越是觉得古怪,现在什么也不好说,反正我现在靠着安阳王不会有事,你只要跟我保持距离,便是安阳王真的出事,也不会扯上你!”
“你,安阳王果真谋……”
李义章捂住了罗清凤的嘴,让那个“反”字最终没有被说出来,“这里面的事情哪里是你我能够说的,这等大事,自有旁人来操心!”
接收到李义章的眼神,罗清凤倒是明白了隔墙有耳,这宅院,大概是安阳王给她的吧!即便谈话的时候选择在这样的开阔地,她却还是不能放心。
“她有多少成胜算,你跟着她有保障吗?若是……”罗清凤点点头,拉下李义章的手,担忧地问着,有礼郡王的事作为前车之鉴,她怎么还要往里头掺和,若是最后安阳王事败,她怎么办?
“你就好好地跟云朗过不行吗?不要管那么多了,你现在已经有了新的户籍,带着云朗远走高飞,找个平静的地方躲一躲,等到事情都结束了再回来,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给礼郡王翻案,那时候说不定朝廷就会给你母亲一个清白……”
罗清凤实在有点儿头疼,这什么复仇,哪里是那么简单的,查清凶手,然后想办法报仇,只要想想她就会觉得累,真难为李义章那样跳脱的性子竟然能够坚持到现在,也难怪她现在如此沉稳了。
李义章展颜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灿烂的笑容几乎要耀花了罗清凤的眼,就在罗清凤忍不住还要说她的时候,她开口道:“不用担心,我会没事的!”
仰头望向西边的天空,已经有了多情的晚霞混杂在流云之中,变幻着形状,李义章叹息一声,道:“你总是那样聪明,却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对上罗清凤不解又好气的眼眸,李义章也不容她争辩,一语儿决,“走吧,我送你出去!”
第二十一章 多事之秋
元封十八年秋,正应了那一句“多事之秋”。
敬王军中的七皇女因反抗被杀……大皇女携十皇女领兵从边疆归来剿灭叛军……四皇女现身西南起兵与朝廷大军夹击敬王……五皇女回京传达皇帝的旨意……皇帝回京。
黄叶纷繁而落的时候,敬王的反叛终于落下了帷幕,从春到秋,还不足一年,这股叛军便在三路夹击之下土崩瓦解,敬王只能够带着些许心腹手下逃窜,却又在逃窜的途中起了内讧。
敬王之女以其母首级献于朝廷,求以免死,帝不允,誓要血债血偿,无奈,敬王之女携部分下属逃窜深山之中,又过月余方才被戮,皇帝宽宥,尸首得以安葬。
随同敬王谋反者众,皇帝不愿株连甚广,着刑部一一查清,区分主动随从和被胁迫随从者,分别量刑。饶是如此,被斩首者也达千人之上,抄没家产,全家发卖为奴者不下万人。
“这是何苦来哉?”看到最终的结果,罗清凤感慨万千,想到那段时间的不安,再看到皇帝归来后的平静,她以前是不是把安阳王想得太厉害了?
皇帝不回京,让人心神不安,皇帝回京了,罗清凤更是头疼不已,自家后院的那位还真是……送十一皇子入宫是必然的,但想起自己对十一皇子的不恭敬之处,只怕他回宫之后翻后账。
抚着额角,罗清凤转到了十一皇子的院子,敲了门进去,看到十一皇子手持一卷书正在细看,倒是难得的安静。
“皇上已经回京了,我已经请秦大人禀奏皇上,估计明日便会有人来接十一皇子回宫,这段日子的不敬,还请十一皇子多多包涵了!”
翰林院的人是没有直接上书的可能,她们的奏章多要经过好几次转手,这其中就可能会有什么弊病,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罗清凤特意去找了秦大人。
这位秦大人不愧是多年不倒的宠臣,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皇帝不在京的那段日子,秦大人便称病闭门不出,她的女儿为了侍疾,也是概不见客,连安阳王的邀请都挡了好几回,什么事都没沾染上,虽有些无作为,但总好过被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如今,可不就是秋后算账么?
七皇女的葬礼,皇帝要大办特办,却因为十四皇子到底是皇子,并且死得并不光彩,而没有声张,十一皇子的下落,也没有几个人追问,倒是几位有功的皇女都得到了嘉奖。
当初逃离了甘南,皇帝便下了决断,由十皇女到大皇女那里送信,让大皇女领兵剿灭乱党,而由四皇女调动西南的军队,若是有不服从的便只管诛杀,那位武官便是因此而死,四皇女一回京便宣布了那位武官的罪行,同时得到提拔的则是那个聪明懂事的副手。
敬王事情能够这么圆满地解决,不得不说几位皇女的配合默契,而这种情况,大约是出乎安阳王预料的,有小道消息宣称五皇女回京的时候,安阳王便不愿意交权,还是因为几个说话很有分量的大臣支持,五皇女才能够平安完成任务。
而皇帝这么安排也是十分妥当的,十皇女年龄小,无论是领兵还是作战,都只有嘴上功夫,倒是传信最适合不过了,而四皇女杀伐决断,正适合独掌一面,至于派遣五皇女回京,便是跟五皇女的父族有很大关系了。
五皇女的外戚力量在诸位皇女之中可谓是最庞大的,其父族在京中盘踞三朝,凡是世家没有不与之联姻的,久而久之,便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互相庇护。
若是别的皇女回京,安阳王若是真的有反意,悄悄杀了,或者是制造一些意外什么的,便是没人相信,也少人追究,但五皇女回京,安阳王便是想要下手都没有机会。
五皇女也聪明,大张旗鼓地进城,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五皇女一样,来得突然,根本没有给意图不轨的人留下任何商量的机会,一回来也不是回宫,而是回到祖父家中,由此也能够得到全面的庇护。
原先支持安阳王的人看到五皇女回来了,便有大半都倒戈到五皇女这一方,理由也是光明正大的,原先是皇帝不在,皇女也不在,所以才让安阳王上来撑撑台面,而现在皇女带着皇帝的旨意回来了,没道理还要听安阳王的。
这其中,便有五皇女的父族出力,也因此,平乱之后,五皇女成为太女的呼声最高,其次便是四皇女,再次方是大皇女。
大皇女立功不小,得到皇帝应允可以在京中过年,等到年后再去边疆,而十皇女虽然有传话之功,但比起她的姐姐们,这样的功绩就算不上什么了,并没有人依附。
“明天么?这么快!”十一皇子低声喃喃,罗清凤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没什么。”十一皇子摇摇头,说,“我知道了。”
罗清凤看他不想再说话,也没有久待,返回了自己的院子,她想着,要不要去看看李义章,想了想,又放弃了这个想法,现在的局势,并不算很明朗啊!
那个西南的武官,没有注意的时候自然不觉得什么,等到四皇女回来了,注意到了,再去翻看她的履历,有些事情便在不言之中。
敬王如何能够勾连西南的武官?答案是根本不可能。那位武官的籍贯和履历都与敬王没什么相干,而敬王若是真的与其有瓜葛,又怎会不让她起兵相助?若是西南方面的军队也帮助敬王,敬王还未必如此就落败了。
三日后,皇帝要大肆嘉奖有功之臣,孙达这回可是大大地露了一回脸,她一路上不畏艰苦地追随着皇帝,功劳不可谓不大,同样,侍卫首领乔慧娘也脱颖而出,得到了看重,想来必然是有高官要等着的,至于罗清凤自己,应该也是会有些奖赏的吧!
想到可能有钱财来安慰自己前段时间的担心,罗清凤倒也觉得值得,生活不易,原先还觉得翰林院的薪水不错,现在用钱的地方多了,也就知道为何那么多人往上爬了,不说别的,官大一级,钱可就多了不止一级啊!
不知怎地想到了卓钧玉,然后又想到了傅恒,也许,那时候在甘南是自己看错了,这样的两个人实在不应该会跟敬王谋反,这一次,不是就没有出事吗?
跟随皇帝回京的那几人不必说,自然是忠心可嘉,而其后傅恒和卓钧玉的回京,反而有了不少的嫌疑,当时逃窜的人虽多,罗清凤还是真的未曾看到傅恒,十一皇子也不曾提及卓钧玉,这两人的下落在当时一直成谜,即便是回京后说是四下逃散,也很让人怀疑是怎样逃出来的。
罗清凤总有一种潜在的危机感,她总觉得这件事还不算完,虽然只与敬王见过一面,但罗清凤感觉这人是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却不是那种有大智慧,可以韬光养晦的人物。
甘南的祥瑞之兆,皇帝的出游,前一件事远在地方的敬王自然可以做到,但要引起皇帝的兴趣,促成皇帝的出游,却只有朝中的大臣,才能够做到的。
否则,所谓的祥瑞之兆以前并不是没有人说过,比如,皇帝新登基,便会有不少人上奏说如何如何祥瑞,都是些拍马的工夫,有些喜好谄媚的,便是靠这样的“政绩”来讨好上面,妄图升官。
一个甘南而已,又不是什么大地方,出现的祥瑞也不是多么惊人,比起什么七彩神云,天降神石,渺渺仙音,少了许多神奇的色彩,又怎能惹得见多识广的皇帝为此心动的,必然还要有人推波助澜。
既然策划了这么多,那么其后的起兵又怎么会出现包围好了却还是捉不到人的漏洞?而且,当时看敬王的意思,也并不是要杀皇帝的,再者,还有七皇女的死,实在是很蹊跷啊,若是真的有不畏死的勇气,又怎会被活捉,敬王应该不会不知道手上有人质的好处,又怎会一时恼怒而诛杀了一张王牌?
深究起来,想不通的地方太多了,让罗清凤相信安阳王和敬王勾连,还是很有可能的。
对了,安阳王和敬王勾连!若是这样,许多事便说得通了,她们的策划一开始便是引皇帝过去,然后敬王杀掉皇帝和皇女,安阳王趁机掌握大权,不过敬王那里可能出了一点儿岔子,她并不傻,不准备给人当枪使,便想要活捉皇帝,然后让皇帝写下诸如退位诏书之类的,把皇位禅让给她,然而这一条没有能够成功。
不成功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说她没有防备换装一招,又比如说她的队伍中其实早就有安阳王安插的人,那些人见势不对,不想让敬王得逞,这才故意放跑皇帝她们,以待其后追杀,又或者,便只是因为皇帝她们大智大勇,逃出了包围圈。
在房间里转着圈地踱步,被韶光看到了,问了一句:“你这又是想什么呢?好不容易太平了,怎么还是愁眉不展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都太平了!”自己想那么多干嘛,那些事情,还是留着让别人去操心吧!天塌下来,自有人上人顶着,还轮不到自己。
第二十二章 宫宴剑舞
翌日一早,便有宫车来接十一皇子,内侍捧着十一皇子的华服入内伺候,等到十一皇子穿好皇子服出来,气度俨然,目不斜视地经过罗清凤的身前,上了宫车离去。
“总算是送走了!”罗清凤看着宫车远去,松了一口气,十一皇子住在自己家,虽然是荣耀,却也让人操心。
韶光在一旁偷笑,“什么叫做‘总算是送走了’,听得好像你多么不乐意他在这儿住着一样!”
“也不是不乐意,他人还是不错的,只是身份有别,需要担的干系太大,我人懒,自然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身边没有旁的人,罗清凤说话也少了顾忌。
“若是十一皇子听到你这样说,定然不会放过你!”韶光笑着说,他倒是跟十一皇子相处得不错,也许是因为罗清凤给十一皇子“上课”起了效果,十一皇子倒也没有把韶光当做下人使唤,两人偶尔还能够说些男子喜欢的事,也算相处融洽。
罗清凤笑笑不语,十一皇子真的走了,轻松的同时也有点儿遗憾,以后是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拌嘴了吧!
第二日,皇宫大宴群臣,罗清凤也是榜上有名。
整个翰林院中,可以去的人只有罗清凤和孙达,所谓群臣之说,很是要打一个折扣。
“这么久不见,倒是精神了不少嘛!”看到孙达被人围着,罗清凤本想等会儿再去打招呼,可孙达看到她,一如既往地亲切,摆脱了身边的人来到罗清凤的身边,罗清凤便笑着跟她说话,“这一趟下来,愈发精干了!”
孙达原先脸上还有点儿肉,这次回来,却瘦了不少,但瘦了也好,看着更加精明能干,尤其是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眸,神采飞扬,正是人逢得意精神爽。
“你也是。话说,你不是早就回来了吗?怎么也没补回来,看着倒是比我还瘦!”孙达捏捏罗清凤的肩膀,“若是刮大风,你可就要小心了!”
“哪里有那么不济,我这都是操心操的!”罗清凤轻笑着捶了孙达一下,“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可有什么想法?”
“还能有什么想法,能够换个职位,真正做点儿事情,不要让我闲着就行了,说实话,在外面的时候,我可真是想念翰林院里的清闲,可经过了那样的劳碌,再回到那样的清闲之中,我怕是会受不了,真不知道你那阵儿是怎么做到的。”
孙达感慨地说着,“你看看这些人,趋炎附势,以前谁知道我是谁啊,可现在,这宴会中,一半的人都上前跟我说什么‘久仰大名’,真虚!”
“哎,别计较那么多,不都是这样嘛!”罗清凤也经历过这种情况,当了巡按御史回来,又有御前见驾,不少人以为皇帝要大用她,上前巴结者实在是不少,可后来看到风平浪静,那些人便又转了风向。
这些说起来是人之常情,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多半还是会有人难以接受。罗清凤看到孙达得意,还以为她一时想不到这些,没想到她倒是看得通透。
眼睛里有了赞赏,这位姐姐以后必然是有大出息的,宠辱不惊啊!
明明是看不上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却依旧能够跟她们谈笑风生,好像多年的好友一般,为人圆滑,再加上皇帝的看着,升官可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两人说着话,又有些人上前来跟孙达打招呼,跟罗清凤也客套了两句,便要入席。
这样的宴席需要的场地很大,如今她们就在正殿之前的广场上,若干席面都是长桌一摆,席地而坐,软垫还是非常不错的,就是跪坐的姿势时间长了有点儿不舒服。
按照现在的官职,罗清凤和孙达还排不到前头,但她二人是有功之臣,座位便被安排到了中间靠前,很是惹眼。
这样的位置坐着,被众人看着,还真的有点儿如坐针毡的意思,罗清凤落座之后便少开言,专心品尝酒菜,这样的御膳可是难得吃到。
“奏乐——”
大型的舞乐开始,中间留出的空地刚好可以用来表演,一场繁华的歌舞之后,便是皇帝的驾到。
正中的位置是留给皇帝的,一张大桌安置在龙椅之前,桌上的酒菜都是最好的,尤其一个摆盘精美,正是巨龙腾飞的样式。
“据说,皇上要在宴席上为十一皇子赐婚!”孙达靠过来,在罗清凤耳边小声说着,罗清凤看了她一眼,看到她对着自己暧昧地笑,有点儿奇怪,“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呵呵,你就别装了,我可是听说十一皇子回京之后都是住在你家的,瓜田李下,难道就没点儿什么?”孙达说着用胳膊肘拐了罗清凤一下,举杯过来,“我就先祝你抱得美人归了!”
“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你可千万不要听信,我们没什么的!”罗清凤急忙辩白。
“什么从哪里传回来的,我问你,你们两个是一起逃回来的吧,他是在你家住了那么久的吧!这样长的时间,就算一开始没什么,后来也会有什么了,哦,说到这里,我还真的想起来了,清凤你可不够意思啊!”孙达喝的酒似乎有点儿多,脸颊红扑扑的,又道,“原来清莲就是你,你就是清莲,亏我还一直把你当妹妹看,这样的事情你都不告诉我,还让我从别人那里听到!”
“你从谁那里听到的?”
罗清凤追问,这件事她虽然没有怎么隐瞒,但貌似知道的人也不是很多,卓钧玉是从虞万两那里问出来的,十一皇子是从卓钧玉那里听到的,其他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楚达告诉我的……”孙达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打了一个小小的酒嗝,说着。
傅恒么?她是从卓钧玉那里知道的吧?
罗清凤想着抬头看了看对面,安阳王隔壁一桌便是傅恒,那两人的座位怎么安排到一起了?
对这场上的座位安排有点儿不解,虽然都是皇亲之类,但……又来了,自己怎么总是瞎操心!
歌舞停歇,皇帝举起了酒杯,表扬了前些时候大臣的功绩,又说了祝词,诸位大臣起立跪拜,与皇帝共饮此杯。
罗清凤本来对孙达的胡言一点儿不信,但看到皇帝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可不正是十一皇子么?
十一皇子穿着一身利落的皇子服,站在皇帝的身侧,在皇帝祝酒的时候奉上酒杯,他似乎也看到罗清凤了,目光注视,微微点头示意。
罗清凤举杯,这样的宴会皇子按理说是不可以出席的,而十一皇子在这里定然是得到了皇帝允许的,那么,难道说这次宴会要给他指婚的说法是确有其事,不过,这人选么?
扫了一圈,今年因为敬王谋反的事情耽误了科考,在场的人还真是没有几个年龄合适的,若是孙达没有娶亲,倒也是合适的人选。
目光掠过大皇女那里,这位皇女平静地坐在几位皇女之前,皇女的座位是按照次序排列的,她出生最早,虽然比不上这些皇妹有实力,却还是坐在了首位,只是没有人与她搭话,看着孤零零的有点儿冷清。
罗清凤多看了两眼,要收回目光的时候,正对上大皇女看过来的目光,她的嘴角微微一翘,端起了酒杯向这边儿示意,罗清凤同样举杯遥祝,似有默契一样,一杯酒后,两人各自移开了目光,也不曾有所交谈。
五皇女风光正好,却没有那种意气风发的意思,比起上次所见,似乎更加懒散了一些,明明都是跪坐,她却坐得一手伏案,身子向前倾倒,连着骨头都软了的感觉,一双眼睛眯着,似醉非醉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四皇女一向严谨,这会儿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端正坐着,喝酒也是慢慢品的,并不快饮,一双眼中尽是清冷,面容冷淡,看着甚是无情。
十皇女则是嬉笑着与身边人喝酒说话,半点儿没有皇女的架子,经过了一场变故,她的个子似乎长高了一些,坐着也不老实,别人都是跪坐,唯独她盘腿坐着,但看样子倒是舒服多了。
一眼掠过,罗清凤没有再看,这样的宴会上,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多看两眼可能都会有差错,还是小心为上。
歌舞交换,彩衣香风的男子退下,再上来的男子则是队列整齐,身上的衣裳仿照了兵士的服装设计,利于活动,又在手腕,手肘,膝盖处加了彩带丝绦,每人的手上都持着明晃晃的剑,上场时候,各自挽着剑花,银光闪烁,极为耀目。
等到站好队列,齐齐停下动作,保持一个持剑而立的姿势,莫名的肃杀之气暗合秋意,动人心弦。
看惯了男子的柔美,再看男子的刚强,便是别有一番滋味,仅这一个立势,便引来了齐齐的叫好声。
“不是不许兵刃进宫么?怎么准备的是剑舞?”罗清凤不解,悄声问孙达。
孙达一笑,道:“这都不是真的剑,不过是包银的舞器,哪里算得上兵刃了?这玩意,伤不了人!”
一语未毕,乐声起,剑舞开始。
第二十三章 秋末冬来
数剑交错,剑光闪烁,人影缭乱,彩带飞旋,一曲剑舞,既有刚硬挺拔之美,又兼柔和婉转之媚,刚柔并济,让人耳目一新。
在座诸人看得津津有味,就连罗清凤,也觉得这曲舞蹈着实不错,只是那剑光过于明亮,看得人眼花缭乱,视线稍稍偏下,看到了地上,想要看一看舞步,但,那是什么?
半段丝绦躺在地上,断口整齐,分明是被割断的,若然是舞器,怎会割断丝绦?
罗清凤面色一凛,然而,不等她出言提醒,场中的舞蹈已然变化,利剑寒光,已经冲着正中的皇帝而去。
“小心!——”
剧变的一幕没有多少人来得及防备,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一声高喊,随即,场面大乱。
“有刺客!”
“护驾!”
朝中不少大臣都是疏于弓马的,又多是文士,一时间想要逃动作都不利索,这个踩了那个的衣角,那个着急起来,结果碰倒了桌案,成为了他人的障碍,更有那等用酒杯碗碟当做工具砸向场中举剑者的,容易误伤,更添混乱。
孙达在第一时间往前冲去,因为是宫宴,连武官都不曾佩剑,身上连一点儿趁手的东西都没有,只能够赤手空拳冲上去。
侍卫都在殿外守候,这会儿工夫,被向外逃的大臣一冲,一时间反而难以靠近,几位皇女还算勇猛,夺剑护驾,几乎是一气呵成,把前面拥堵成一团,根本看不到皇帝怎样。
罗清凤自觉没有自己的事情,脸上虽然做出了着急的神情,却还是跟着大部队往外面走去,这种时候,往前冲的要么是真的忠君,要么是想要大功不怕死。她两样都不沾边,便跟着仓皇逃走的大臣们一起退出,美其名曰给侍卫腾地方。
刺杀图的便是一个快,不足一刻的工夫,被乱剑砍死的几个刺客已经伏诛,其余无辜的舞者则被关押起来,等待审问。
场面稳定下来,这场宫宴也是不成的了,虽然传出话来说皇帝并没有受伤,但皇帝也不曾再露面,难免让人猜测真实的情况到底怎样。
“这好好的,真是……”罗清凤跟孙达同行,往外走着,不由感慨,周围的窃窃私语也有不少在议论到底是谁主谋了这场刺杀,也算是声势浩大了。
回味起来,计划虽没有什么新意,但也很有胆量,让几个男子行刺,还真是少见。
“好容易等到一场宫宴,结果还闹出这么一场来!”孙达的酒早都醒了,走出来被冷风一吹,头有点儿晕眩,抚额叹息。
直到两人走出宫门,各奔东西,罗清凤也没有问孙达皇帝的情况如何,当时孙达冲上去了,应该知道得比较多,但这样的探问实在太过醒目,有窥伺龙体的嫌疑,不如不问。
回到家中,登上小楼,往隔壁看去,自从知道李义章住在隔壁,又不能亲自前往,罗清凤便多了一个习惯,便是登高望远。
“我还想着这宫宴怎样也要到晚间才结束,怎么这样早?”韶光捧着糕点走上楼来,白磁盘中,淡黄色的糕点是桂花形状,很是精美,罗清凤用银叉戳起一块儿来放入口中,松香绵软,味道极美,淡淡的桂花香残存在口舌间,回味悠长。
“出了点儿意外,所以回来早了!”罗清凤简略说了有人行刺的事情,这样的事情那么多人都看到了,瞒也是瞒不住的,她也没有打算隐瞒韶光,只叮嘱了一句不要外传。
韶光瞪了她一眼,道:“这些事情,我什么时候传过了?”
“知道你不会说,我就是白嘱咐一句罢了!”罗清凤对着韶光,十分地没脾气,缓缓说着,“这事儿说不好还要闹大。”
皇帝开宫宴,宴请群臣,是何等大事,在这样的时候发生行刺的事,不管成功不成功,都是在打皇帝的脸面,即便是为了争这么一口气,讨回颜面,皇帝也定然不会让那幕后主使之人好过,只怕还要有不少无辜的人来承受皇帝的怒火。
罗清凤感慨一回,想到总之没有自己什么事,便把那点儿感慨都撇到了一边儿,有了旁观的心情。
“闹大?”韶光听着有些惴惴,不由又想到了前段时间的担惊受怕,“难道是敬王的人做的?”
罗清凤意外地看了韶光一眼,笑道:“你倒是聪明,我还没有想到,你就先想到了!”
“胡说什么,我哪里有你聪明了,你定是早早想到了,却不说!”
“这话,不是咱们能够说的,我说不得,你也说不得。”罗清凤收了嬉笑,严肃地叮嘱,“只看上面怎么决断,总之没有咱们的事,不要多嘴便好!”
连韶光都能够想到是敬王余孽,其他人怎么会想不到?但就是太容易想到这一点,反而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人借着敬王余孽的名头做自己的事情。
阴谋从来都是这样,挂着羊头卖狗肉,只让你看到外面的一层,却把里面藏得很深,等到你发现了,便已经是身陷重围,无法自救了。
“我知道了,我谁也不说,只对你说!”韶光郑重其事地保证着,心里喜滋滋的,若不是罗清凤,换了任何一个女子,他又岂会如此妄言,便是知道她宠着他惯着他,不会因为这些怪他,这才畅所欲言,想到什么便跟她说什么,再不隐瞒。
罗清凤笑着看韶光,自己的心真的很小,很自私,惟愿护着他好,护着这一家好便可以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风有些凉,从敞开的窗吹进来,韶光起身要关窗,被罗清凤拦住了,看着窗外萧索的景色,秋末冬来,又该过年了。
在小楼上待了一会儿,罗清凤便起身去看罗奶奶,“能过了这个年,便算是好的了!”每每想到蔡奶奶的这句断言,心中就是微痛,她一直对罗奶奶没有太多的好感,觉得她平日冷酷,过年时又罗嗦,祖上的那点儿荣光真的说也不算什么,却总是被她反复地念叨,继而对比,显得自己处处不如,让人听了不爽快,明明是过年,却要添堵。
但她那份望女成凤的心情还是能够让人理解的,可……一想到这样一位老人命不久矣,罗清凤的情绪便十分复杂,若说喜欢,她对罗奶奶是没有太多的,若说讨厌,到底怎样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厌恶。
怀着复杂难辨的心情踏入了罗奶奶的房间,一股药味儿冲鼻,让人忍不住皱眉,虽然是草木之方,但混杂着煎到一起,怎么就是这么一股子怪味儿?
想来喝着也是不好受,只怕苦就是最好的滋味了。
人常说中药苦,可真的喝起来,才知道苦其实还算是好的,最受不了的便是那种怪味儿,说甜不甜,说涩不涩,再有些草木的土腥味儿,和着些许酸苦味道,那真是百味陈杂,让人皱着脸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无法形容的难受滋味儿。
罗清凤从小到大,没有少喝这种味道的药,一闻到药味儿,第一时间就能够想到那曾经停留味蕾上令人记忆深刻的滋味儿,跟着便是皱眉。
这副样子落到罗奶奶的眼中,便让人生气,冷哼一声,把药碗儿重重地放到一边儿。然而她手上没劲儿,以为的“重”也不过是让药碗碰出了响声而已。
这几个月来,罗清凤常来床前探病,看到罗奶奶的表情,虽然不是特别明显,但也能够感受到她是生气了。
“奶奶这又是怎么了?心情好病才好得快。怎么,莫不是奶奶也嫌药苦?”罗清凤说着不太好笑的笑话,尽量舒展眉心,坐在罗奶奶的床前,“小时候总吃这些药,闻到这药味儿便能够想到那时候的苦,真是让人不舒服!”
把准备好的蜜饯端过来,亲自喂到罗奶奶的嘴边儿,“奶奶尝尝这蜜饯,换换嘴里的滋味儿!”
到底没有拒绝蜜饯的甜味儿,罗奶奶自己用手拿了,放到嘴里。
甜食很容易让人心情愉悦,慢慢地嚼开了蜜饯,罗奶奶脸上的表情也有了微微的舒缓。
“虽然外面还冷,但总要晒晒太阳才好,明日我休沐,奶奶可要出去转转?总躺着对身体也不太好!”
经过了蔡奶奶的针灸治疗,罗奶奶倒是能够拖着腿走路了,但因为姿势僵硬,到底不如以前方便,罗奶奶便很少下地,也是老人家好面子的缘故。
罗奶奶明显有点儿意动,看了一眼窗子,因为害怕罗奶奶再次受凉,窗户不仅关着,还特意用厚密的纸在窗户边沿都封了一圈儿,保证不会透风,却也让室内的空气更加不好。
韶光建议点上香熏着,罗清凤却对那些香味儿更加厌恶,否决了这个建议,只要求外室在晨起的时候常常通风换换空气。
“……嗯。”犹豫了一会儿,罗奶奶含混地应了下来。
罗清凤微微一笑,说:“那好,那我明日再来看奶奶!”
临出门时,又把在房中伺候的两个小厮都叮嘱了一遍,觉得没有不妥的地方了,这才离开。
第二十四章 逝者余悲
行刺案破获极快,才三天便出了结果,果然是安到了敬王余孽的头上,连带着那些已经判刑,还未判刑的余党,又加了一层罪恶,判得重了一些,同时,朝中还有部分官员被更换掉,只说是与敬王共谋。
对有功之臣的嘉奖也下来了,孙达前一段时间的功绩暂且不说,再加上宫宴时候的突出表现,被提拔了一等,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位,也能够参与议政了,让她欣喜不已。
孙达的人缘一直很好,同在翰林院的一些人凑份子包了酒席给她庆祝,罗清凤在席上停留了一会儿,便借故离开。
这段时间,罗奶奶的病情又有了反复,蔡奶奶的眉头一直紧锁,看样子,情形很不好。
韶光并不曾因为绣花一事上罗奶奶的怪罪而不满,反而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这段时间,罗奶奶对韶光的态度似乎也缓和了一些,正是家和万事兴的时候,却偏偏……
走到罗奶奶院中,正好看到韶光端着空药碗出来,罗清凤忙上前询问:“怎么样了?”
“刚吃了药,睡了。”韶光看到罗清凤,把药碗递给了旁边的小厮,自己走到了罗清凤的身边,跟着一道往回走。
“蔡奶奶怎么说的?”
罗清凤也算是有功之臣,虽然现在还没有下来什么具体的表彰,秦大人却已经透露出来皇帝器重的意思,想要让她多磨练一段时间再委以重任,的确,朝堂上的大臣平均年龄也在二十**,自己这个不满二十的上去,确实让人无法信服。
没有了升官的奖赏,便成了赏钱,这般下来,仍有不少人说要让罗清凤请客,她倒是不惧怕花钱,却觉得没时间,只想着天天陪着罗奶奶,尽一尽孝心的好。
这种感觉,倒有些临时抱佛脚的意思,却也是无奈之极。
“蔡奶奶没说什么,倒是多开了两个方子!”韶光低着头,轻声说着。
“能用药,总还是好的吧!”罗清凤自语着,她对这药理上的事情还真是不懂,这会儿晚了,又见不到蔡奶奶的面儿,还真是不确定。
韶光不语,这次开的可都是猛药,未必是见好,反而是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意思了。
罗奶奶这边儿还能够用药拖延着,皇帝却突然病故了,这个暴毙身亡着实太快,明明前一天还在朝堂上处理政事,怎么后一天就突然暴病了呢?
不少人传说是行刺时候皇帝其实已经受了重伤,只是不想让人看出,才……更有些说得愈发逼真,什么皇帝上朝时候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明显是重伤未愈,大病之象……
众说纷纭之中总套着一个意思,便是皇帝病故并没有什么内情。
既然先皇已经病故了,那新皇该是谁呢?
一纸早就准备好的遗诏代为说明,先皇立下了四皇女为帝。
据说,那日其实还有不少争端,有人说这皇位来路不正,但奈何大皇女首先支持,这便等于有了兵权的保证,其次便是十皇女的声援,十皇女之父华贵夫虽然受宠,却并没有什么显赫权势,所以这种支持并没有太多力量上的保证,倒是占据了道德上的高度。
剩下的一个五皇女,即便是有当皇帝的意思,只凭着那些外戚帮忙却还是不成的,她应该也明白,讨了一个逍遥王的爵位,在先皇出殡之后,就离开了皇宫,再不知下落了。
先皇病故,新皇即位,让整个朝廷都跟着动起来,但翰林院一向清闲,这会儿也是被人遗忘的所在。
罗清凤便借机告了假,在家陪着罗奶奶,她的身体一日坏似一日,能够撑多长时间只看运气了。
这一日,天气正好,罗清凤起身后按照往日的习惯往罗奶奶的院子里走,还以为罗奶奶定然在房中躺着,可是才进了院子,便看到了那站在梅树下的人正是罗奶奶。
天气渐渐寒凉,院子里除了常青的草木,便没有什么颜色,罗清凤便特意移栽了两株开得正好的早梅过来,就在罗奶奶的窗前,若是推开窗便可以看到。
罗奶奶披着灰褐色的大麾站在梅树前,双手拥着暖炉,一个小厮跟在她的身后,提着另一个暖炉随时准备替换。
满树的艳红灼灼芳华,浅淡的幽香随风送来,沁人心脾。
“奶奶今儿精神好,出来赏梅了?”罗清凤笑着来到了罗奶奶的身边,看到她裹得厚实,也放下了心,询问一旁的小厮,“早上的药吃了没有?”
蔡奶奶开的药一天三次,顿顿都有,罗清凤也不知道该怎样关心罗奶奶,便总是问吃药没有,这几日下来,都觉得自己罗嗦。
“药正煎着哪,还要一会儿才好!”
罗清凤本来以为自己来晚了,听到这样的回答,知道确实是罗奶奶起早了。
“行了,回屋吧!”罗奶奶看了看罗清凤,到底没有说什么,摆了摆手,要往回走,一手垂下,扶着有点儿拖沓的腿,罗清凤急忙上前搀扶,罗奶奶便收了手,依旧袖在暖炉上暖着。
早上的阳光并不热烈,冬日的太阳总是看着温暖,其实疏离薄凉,再加上那干冷的风,实在不是个外出的好时候。
罗清凤还想着要叮嘱一下小厮,不要让罗奶奶这么早到院子里站着。罗奶奶似乎已经摸到她心意一样开口道:“早上起来得早了,想要出来看看,早听你说梅花开得好,果然是好。”
被这一句话拐了心神,罗清凤跟着应道:“难得见有早开的梅花,便让人移过来给奶奶看看,冬日的花,第一便要数这梅花了!”
跟着说了些跟梅花有关的事情,小厮知趣地送上梅花糕点,特意做成梅花形状的糕点颜色淡红,看着便有食欲。
罗清凤在一旁伺候着罗奶奶喝了药,吃了两块儿糕点,便是早饭了,早晨的饭简单,罗清凤专门找人弄了石磨磨豆浆喝,有了她带头,现在大家早上都喜欢喝一碗豆浆,暖和和的,还有营养。
“不喝了,才喝了药,喝不下这个!”推拒了递过来的碗,罗奶奶往床上一歪,“起得早了,有点儿困,你们吃吧,我眯会儿,不用喊我!”
小厮服侍着罗奶奶脱了外面衣裳躺下,盖好被子。
这院子里的床早就被罗清凤改成了炕,下面烧上火,热乎乎的,只要在屋子里摆上一盆凉水,保证湿度,比点炭炉子可好多了。
看着罗奶奶躺好,罗清凤便自己坐到了桌前吃饭,坐在外室上敞着半扇门,棉帘子挂着,虽然还有些冷风从缝隙而入,到底少了冷劲儿,反倒是借着那点儿风吹散了屋子里的药味儿,吃起饭来也能够吃出饭香了。
简单吃了早饭,看到罗奶奶闭着眼睛睡得正香,罗清凤也没有上前打扰,而是问小厮罗奶奶几时醒的,昨晚睡得如何等等,问过了一遍,又拿着书看了几页,等到蔡奶奶来看诊,这才跟着蔡奶奶一起进了内室。
“老姐姐,我来给你看看!”蔡奶奶搓着手唤了一声,从被窝里拉出罗奶奶的胳膊,把搓热的手指按在脉搏上,罗奶奶没有醒,依旧闭着眼睛睡着。
“怎么了?”看到蔡奶奶脸色突变,罗清凤以为有什么不好,急忙问。
“……已经去了!”蔡奶奶叹息一声,松了手,把罗奶奶的胳膊依旧放到被窝里,转头对罗清凤说,“把你准备好的寿衣拿来,趁着这会儿换上,过一会儿……”
“怎么会?刚才不还……”罗清凤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面色宛如生时的罗奶奶,她面无表情地睡着,跟平时一样,竟然就在睡梦中去了吗?那今天早上,是回光返照吗?
“知道了,我这就去。”罗清凤冷静地应了,出去取了寿衣,蔡奶奶帮着她给罗奶奶换上了寿衣,净了面,又整理了头发,把她移放到早就准备好的棺木中去,离开了火炕,身体上的温度也渐渐降下来,渐渐冰凉。
“清凤,你不要太伤心了,奶奶的身后事还等着你来办呐!”韶光闻听了消息,换了一身素衣出来,看到罗清凤默然不语的样子,有点儿担心她伤心过度伤了身。
罗清凤回首,看到韶光,嘴角微微一翘,道:“我知道。”握着韶光的手,淡淡地说,“早就有了准备……这会儿也说不上是伤心,就是觉得不真实,一下子,这人就没了!”
韶光不知道说什么好,便什么也不说,只紧紧握着罗清凤的手,试图把温暖从自己的手中传递到她的心里。
丧幡挂了起来,大量的白布都被挂了起来,还未曾降雪,却已经是一院的洁白,清冷清冷的肃穆。
有蔡奶奶解说习俗,罗清凤一一照办,前来悼念的几人都是罗清凤的同僚,罗奶奶一生简朴孤僻,除了蔡奶奶,还真的没有什么亲朋好友的样子,简简单单地把葬礼办了,坟墓就在郊外,罗清凤把皇帝的赏钱拿来买了一块儿地,还不知道做什么好,便先成了墓地。
第二十五章 永昌平顺
新皇登基,年号永昌。
永昌二年,登闻鼓奏响,天下皆惊。
“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突然这么一下子,真是……真是……”
在原地踱了几个圈,虞万两眉宇间的烦躁之色反而更重了,“她以为……她……唉……”
罗清凤虽然还能够镇定地坐着,心里也是乱糟糟的,这个敲响登闻鼓的不是旁人,便是李义章,说起来,这登闻鼓的法子还是罗清凤献上去的,本来也就是一个无事预防,也是防范御史台的不作为,让民意可以直达天听,谁想到,第一个敲响登闻鼓的竟然是李义章!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登基,估计也是想要烧上几把火的,可惜现在的政局,未必稳当,且不说下落不明的逍遥王是多么大的隐患——京城中有传言说逍遥王是被皇帝谋害了,下落不明只是一个借口。这样的谣言让朝中大臣人心惶惶,更多了忐忑,再加上皇帝的不苟言笑,虽则足够威严,却也有着那么一点儿可能是暴戾不留情面的征兆。
而且,这回,李义章所告之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
“她疯了不成,明明是投在安阳王的名下,却去告安阳王谋反,她的身份就不怕被人揭穿吗?礼郡王一事,可是先帝定案的,如此一来,即便是告下了,她也是个死,更何况,很有可能告不下来?!”
虞万两虽然表面上疏远了李义章,可到底没有忘记了小时候的情分,一遇到事情,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为对方操心,这一点,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每当李义章有了什么事情,她就会火急火燎地来找罗清凤商量。
随着结婚成家立业,虞万两所交的朋友更多了些,也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成天跟着罗清凤,且罗清凤和她的许多兴趣并不相投,两个人除了学习时候格外投契,其他时候也玩儿不到一起去,加上罗清凤性子疏懒,两个人虽然友情未变,到底不如以前来往密切,十天半个月能够串上一回门就算是好的了,还经常是虞万两主动找过来。
“你倒是说说啊,这算是怎么回事,她难道不知道就算是皇上不怪罪她,她以后的名声也算是毁了吗?可没有哪家敢用这样背主的人!”
“我,我说什么?我也是才听到这个消息。”罗清凤无奈地看着虞万两,不用因为李义章就住在她隔壁,就把她们两个当做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吧!更何况,这话如果你亲自去跟李义章说,她一定会很高兴!
虞万两皱着眉,叹息一声:“算了,事已至此,怎样也是覆水难收,我这里也是白着急!那妮子,从来都是……”
看着虞万两脸上的表情转化为无奈,眼神中还有着些许的怀念,罗清凤不由会心一笑,她果然是很担心李义章嘛!
在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次的事情很棘手,至少也会拖延一段时间才会解决的时候,皇帝用事实展现了自己雷厉风行的手段。
当天夜里,安阳王府就被禁军包围起来,反抗者格杀勿论,不反抗的则被抓起来,押回大理寺候审。
这样猝不及防的风雷手段让不少人大吃一惊,也让更多的人摸清了皇帝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行事又多了一份小心。
墙倒众人推,安阳王的苦心结纳并没有得到真心的帮助,就连那个被不少人瞧不起的高晴也置身事外,避开了,这样一来,不到三天,安阳王蓄谋造反一事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铁案了,证据确凿,那些证据,说来可笑,除了一部分都是李义章提供的,更多的则是急于撇清自己的大臣们贡献出来的。
事后,皇帝为了以示嘉奖,特意封赏了李义章,还准备给她个官做做的,可这位倒好,通通推辞了,只把赏下的钱财拿走了。
那夜,罗清凤正在看书,有人敲窗,打开来就看到李义章一张笑脸,正想问她有什么事,这位便把一封信连同一方黑玉镇纸递过来给她,“这信是别人让我带给你的,这镇纸是皇帝赏给我的,看着不错,我也用不上,索性给了你!”
“这……”罗清凤蹙眉,没有弄懂她是什么意思。
“我要离开这里了,这次来是跟你道别,我走了,告辞!”
说完话,李义章便很干脆地转身离去,身姿极为潇洒,让罗清凤哭笑不得,这样的告别也真是她做得出来的!
“怎么站在这里?”韶光过来,看到罗清凤站在窗前,问了一句,把夜宵端了过来,说,“炉上的火一直留着,正好弄了点儿莲子羹,没放银耳,尝尝怎么样?”
“没放最好,我就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罗清凤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一边儿,接过了碗,尝了一口,动作太快,被烫到了舌头,张着嘴呵气散热,韶光看她样子狼狈,抿着嘴笑,“着什么急,这一碗都是你的,跑不了!”
话是这样说,却还是倒了一杯凉水让罗清凤漱口。
罗清凤嘿嘿笑着,也不甚介意,一边吹着一边吃,很快吃完了一碗莲子羹,“总觉得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味道才对!以后都不要放银耳了吧!”
韶光应了,拿了碗下去收拾,这会儿有点儿晚,小厮们都睡了,两个人谁也不是爱被小厮伺候的人,也都不介意自己做这些小事。
罗清凤把烛火拨了拨,打开信来看,信封上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抽出信纸展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隽秀隽永的字体,洒脱自然,却是陌生。
看到开头那个“凤哥儿吾女”五个字,罗清凤微微心惊,这是……一口气看完,短短的一页纸上略略说了些许事情,明白是母亲的口气,落款却是那个“无德之人”。
脑海中很自然地想起了在品莲会上所见到的那个神秘女子,原来就是生身之母吗?信中简略提了一下当年的事情,却未曾说是她是为了什么心灰意懒离家出走,但上面所说的不孝让罗清凤深表赞同,她到底知不知道罗奶奶去世了,又可曾到坟前祭拜?
疑问还有很多,她信中说跟随一个救了自己性命的人走了,却没有说那个人是谁,同样,也没有说她是怎样认识李义章的,这封信的意图也并不在于认亲,而是告知,告知她的错误告知她的离别,看起来倒有那么几分看破红尘的意思。
“这算是什么?”
罗清凤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便是一个成年人,对这个素未蒙面的“母亲”实在谈不上什么亲情,可是一想到那个小小的孩子因为熬夜看书生病以至于最后魂归九天,她就有种莫名的怨气。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抛弃亲人更加无法让人原谅?又不是过不下去,非要易子而食,她怎么就能够如此淡然地抛下一切,然后只说一句“心意倦懒”便当做一切的原因?
既然已经抛弃了一切,又为何还要来这么一封信,难道不怕扰乱别人的生活吗?以为死了多年的人原来没死,只是因为某些缘故,心情不好,所以就扔下家,浪迹天涯去了,而且还过得很不错,只是这样想想,罗清凤便觉得气愤,想要把手中的信烧掉。
韶光这会儿刚好进来了,看到罗清凤的面色不悦,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这一问让罗清凤冷静了许多,收回了手,把信纸依着痕迹重新折叠了又塞到信封里,放在了最底下的抽屉里,“没什么,早点儿睡吧!”
韶光没有多问,弄了热水,两人洗漱之后躺在了床上,罗清凤睁着眼睛,看着帐子,突然轻声说:“我跟蔡奶奶商量过了,你假托是她的远房侄子,给你换个良籍,我就可以娶你了!”
“啊?!”韶光很是惊讶,欢喜之后又有犹豫,“这样,不会太勉强蔡奶奶吗?”
“不会,其实,这还是蔡奶奶主动提起的,我原先还不曾想到这么好的办法!”罗清凤本来没有想要这么早就说出来的,毕竟现在还在孝期,也不急着办喜事,但说出来以后,心情突然很好,也有了期待,“这些事你都不用担心,只要安安生生等着嫁给我就是了,其他的,我都会安排得好好的,等到那一天,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握着韶光的手,感觉得到他激动的心情,他突然翻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罗清凤,黑色的眼眸里似乎蕴藏着月光,明亮惑人,大胆地在罗清凤的唇上落下一吻,低声呢喃:“清凤,跟着你,我从不觉得苦!”
月色透过窗棂照射进来,闯入了薄薄的纱帐,却又因为纱帐而显得朦胧暧昧,韶光英挺的眉也因为这样的月色而显得柔和下来,和着眼中的深情,意外地让人沉醉迷恋。
这个人,如同蕴藏了许久的醇酿,会随着时间而越发隽永深刻,这就是自己选定的人啊!最适合的就是最好的。
永昌三年,第一所男子书院在涪城成立。
永昌五年,罗清凤得皇帝器重,点为承旨学士,专掌拟定皇帝直接下达的重大诏令事。又三年,被授予宰相官职,成为当世最年轻的宰相。此举开后世宰相选自翰林的先河。
一生平顺
是不是上一辈子造了孽,所以才要承受那样的打骂呢?
看着手上的硬茧,总会想起小时候那一段“难忘”的时光。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做韶光,也不叫做阿文,那个时候,不是被叫做“小崽子”,便是“下贱胚子”,最简单的还有“贱人”。
人常说上辈子不做好事,造了孽,所以才会在这一辈子承受折磨,可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以至于总要吃不饱被卖掉,然后重复被打骂——忍受不了——逃出来的命运。
五岁以前,他不知道曾经被转了多少次手,早就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他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饱饭,然后不会挨打,骂则是无所谓的,毕竟,再怎样骂都不会让他少块儿肉。
因为生得不够好看,又总是不爱打理自己,他没有被卖到勾栏院那样的地方,那种地方即便是要从小培养,也会选择好看而灵秀的,他的相貌普通,远远达不到那样的标准,为此,他很庆幸。
在一次又一次的转手之中,他看到过不少,也懂得了不少,知道了怎样的人家才是自己最好的出路,于是,在拐子经过一个小山村的时候,他用偷来的碎银子换来了待在罗家的机会。
那位看上去严肃的奶奶年纪很老,需要的也只是干活的小厮,他会很勤快,而那个女孩儿,具体说,应该是女婴,应该会很好照料,也不会打他。
最初的设想便是这样简单,然后,在拐子的好话下,在他刻意察言观色表现自己老实的情况下,他理所当然地被买了,成为了一名奴仆,有了一个随口唤出的名字——阿文。
那之后的五年是平实的,罗奶奶果然不打他,而他也努力在罗奶奶的面前表现得老实忠厚,照顾婴儿的时候,他也不遗余力,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罗奶奶便告诉他了,若是这个孩子有什么事,他也不用活了。
他相信这句话是真的,因为看过太多被打死的人,所以他对那个女婴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女婴一天天长大,成为了女童,成日被罗奶奶压抑在书堆里,他能够感觉得到她的不快乐,她总会以为没有人看到,然后偷偷打开窗子,张望着那些在后山上玩耍的孩子,像她那么大的孩子,少有不在外面跑着玩儿的。
每当看到女孩儿望着窗外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同情,下一刻,又觉得自己这种同情莫名其妙,被伺候着长大的她哪里受过什么苦?那么贵的书,连自己摸一下都觉得奢侈,她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拥有,她又有什么可值得同情的?
对这个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阿文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他看着她一点点长高,会坐,会爬,会走,看着她学着说话,看着她学习,她的成长都是在他的注视下的,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可却总是喜欢不起来。
也许,喜欢这个词对他来说太奢侈了吧,在她的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奴仆,是没资格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每当她学习的时候,他就不能够进屋子,那一夜,油灯亮了一夜,他便在外面打了地铺,第二天,才发现她病了,病得很重,罗奶奶请来了大夫,脸上也有了焦急的神色,他很少见罗奶奶这么外露的关心,而他则顾不上奇怪,想到自己的命是和女孩儿连在一起的,便守在了她的床边儿,直到她醒过来。
茫然,疑惑,慌乱,镇定,许多种情绪迅速地划过眼底,形成了一抹流光,他还不知道,有很多事情从那一刻开始,便有点儿不同了。
凤哥儿开始上书院,罗奶奶让改了称呼,从此只叫清凤。
清凤开始教他识字,即便只是简单地教一教,却也让他欣喜非常。
以后的日子,变得充实起来,再有了空闲的时间,他便不再一边糊弄着村里的孩子,一边在心底嘲笑他们的天真愚蠢,反而开始拿着树枝在地上练字。
害怕罗奶奶发现,他便总是背着罗奶奶,好在罗奶奶并不喜欢待在家里,除了吃饭的时间,她总是会到处走走,这就给了他更多学字的自由。
然后,是清凤第一次挨打,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罗奶奶那么狠地打人,也第一次意识到这位奶奶还是很有力气很凶的,他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地站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样不行,现在罗奶奶是在气头上,若是真的打得狠了,自己以后怎么办?
阿文清楚地意识到,若是她有什么事,他也就不用活了。
罗奶奶曾经说过的话一直被他铭记在心,哪怕是为了自己,也不能再让罗奶奶这样打下去,他哭喊,他帮着劝说,却都是无力,最后一咬牙,看准一个间隙,狠心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着罗清凤,向罗奶奶求饶。
罗奶奶自然是不会看他的面子的,他的求饶也最终无用,被罗奶奶踹了一脚,他就势倒在一边儿,让开了那个位置,却仍旧不忘哭着求饶。
那一次的效果很好,罗清凤卧床养伤期间,他尽心尽力的伺候,果然得到了她的重视,她待他,也亲近了那么几分。
书院里传来了她的好名声,村子里的人也都说罗清凤以后会是有大出息的人,还有人早早地惦记上了,惦记着罗清凤长大以后会娶怎样的男子。
若不是碍于罗奶奶一贯的冰冷,估计不少人会趁着罗清凤还小,把娃娃亲定下来。
最初听到这样的消息,他是不以为然的,再之后,在那一年,在罗清凤中了院试第一的时候,他看着那些上门说亲的人,莫名地动了心思,若是……
这样的妄念一旦动了,便有了许多的不同,他的一辈子,因为那一纸卖身契,已经不会有什么太好的出路了,他却不愿意被人当做物件一样地过一辈子,以后等着主人家把自己指给某个奴仆,以后的孩子继续成为奴仆。
只要想想,就会觉得恐怖,那么,如果是被主人家看上了呢?
清凤的样貌本来就极好,人又聪慧,自己照顾了她那么久,总算也是有情分在的吧!这样的他,难道不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有了这样的想法,便要等着了,清凤现在毕竟还是太小。
心底存着心思的时候,做事情说话,不经意间大约总是会流露出来一些,被罗奶奶看出了端倪,她许诺自己可以当清凤的小侍,最开始的欢喜过去之后,更多的是不满足,他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很多男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他却已经能够看得懂书,写得出字了,这样的他,难道不能……
每每想到这里,总会怨恨自己的出身,又会存在一丝幻想,自己被拐卖之前,会不会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家的孩子呢?
然后,也许就是门当户对的吧!
让清凤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字——韶光。
那之后,他把所有的幻想都抛在了脑后,为了成为清风的身边人而努力着,他的努力也最终得到了实现。
其实,罗奶奶根本不了解清凤,她不知道清凤有多么心软,他占据了一个先机,便是步步领先了。
一切正如他料想中的那样发展,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不冷静了,无法对那一个个出现在清凤身边的优秀男子视而不见,故做的伤心担忧也许因为做得多了,竟也成了真的,他的心神不宁,总要睡在清凤的身边才能够觉得安心。
可是,谁又能够想得到,还没有等他施展自己的心计,清凤便先对他说出了迎娶的话呢?
那一刻,他感动非常,心里暖暖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女子其实已经成为了他的心上人,再也无法割舍了。
跪在罗奶奶院中听着她一声声骂“贱人”,“下贱胚子”的时候,他并不觉得难过,好久不曾听到这样的咒骂,乍然听到的感觉竟还有那么几分新鲜,那破碎在身边的瓷器犹如配乐一样,让他感觉那个骂声不是那么单调。
清凤看到了这一幕,她眼中的心疼触动了他,让他红了眼圈,有个人心疼自己,真的很好!
为了能够得到她的心疼,他真的不介意再次跪在院中,也就更加不会介意罗奶奶口中的咒骂,当然,为了展示“孝心”,即便知道罗奶奶看到自己就会生气,还是应该多去几次请安问好,不是吗?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以前是为了生存,现在是为了得到她,他不介意更加坏一些,让他的一生更加平顺。
肝火上升,对罗奶奶的病果然是雪上加霜。哈,他从没有在药中做手脚,也不曾断了罗奶奶的用度,她自己生病不治,也只是自找的!想到那个还未曾见到天日便逝去的孩子,他很难说服自己不去恨。
罗奶奶死后三年,他穿上了大红色的嫁衣嫁给了罗清凤,洞房夜,相视而笑,他想,如果以前的那些苦难便是为了此刻的幸福,那么,他不怨。
五福临门
夏,繁花绚烂。
院子里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蔓延到花丛之中,旁边的湖中有一座假山,碧绿的藤蔓覆盖着山体,又有灿烂的小花开在藤蔓上,微风浮动,露出被叶片遮住的流水,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直泄入湖中的流水仿佛没入大海之中的河流,转个圈儿,被上流的水冲击着,顺着地势从下流流走,人造的浅溪中也铺了些许鹅卵石,仿佛透明的水流过,增添了一种如玉的莹润之感,看着便显得清凉,更有一指长的小鱼晃动着尾巴游过,别有幽情。
两个孩子蹲在水边儿,手里拿着用细竹枝和丝线做成的小钓鱼竿,一本正经地摆出了钓鱼的架势,精心编就的草帽挡住了强烈的阳光,也遮住了两个孩子的相貌。
宁静的气氛被一声轻笑打破,两个孩子均不满地回过头去,看向来人的方向。
“你们这两个小不点儿,才多大一点儿,就会钓鱼了!这里的银苗可不是让你们这么祸祸的!”
男子的嗓音并不柔媚,反倒有几分粗哑,笑起来的时候会清亮一些,却也只是一些罢了。
深蓝色的衣裳外面并不像时下男子那样罩上轻纱,朴素淡雅的打扮配上那张平凡的面容也算是相得益彰,说话并不讲究细声细语的大家闺男做派,走路的时候更是没有那种轻移莲步的摇曳多姿,大大咧咧,却也自然无华。
看到来人,两个孩子都没有了脾气,对视一眼,一个轻轻地跟另一个咬耳朵,“母亲到底是怎样看上父亲的啊?怎么看都不如上次那个投怀送抱的更有姿色!”
“狗不嫌父丑,女不嫌家贫。何况父亲也不算丑,家也不算贫,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要是让母亲听到了,又要说你!”
“这不是没让母亲听到吗?”
小孩子嘟囔着收回了鱼线,“不玩儿了,父亲都来了,再不走,又要挨说了!”
“人老了,总要有点儿唠叨,咱们要谅解!”
两个孩子一先一后地收了鱼线,把小钓鱼竿似模似样地抗在肩上,给父亲请了安问了好,就迫不及待地撤走了,还不忘交代一声是去自己的书房读书。
看着那蹦蹦跳跳一同离去的两个,男子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却多少还有几分嗔怪,都是被她们母亲惯的!
正想着,那个在书房忙碌的人便走了出来,环顾了一下院子,看到男子,走上前来,笑道:“那两个小的呢?刚才不是还在这里钓鱼哪吗?”
“还说哪,那银苗多贵,你就让她们两个那么玩儿!”男子嗔怪着白了女子一眼,看着女子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又佯作恼怒神色,“她们两个再被你这么惯下去,以后定然成了败家子!到那时,我看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即便真的有那个时候,我也肯定是不在了的!”女子无所谓地笑笑,站在男子的身边,“你刚才肯定看得不仔细,都不看看她们用什么在钓鱼,怎么可能钓得上来!”
“你在那饵料上做了手脚?”男子并不笨,女子略一提点,便想到了,恍然说着,脸上也有了了然的笑容,“等那两个小家伙知道,定然又是好一通闹腾!”
这男子便是韶光,而这女子,便是已经有了宰相之职,深受皇帝器重的罗清凤。
时间如流水一般,不知不觉间便会流过手边,蓦然回首,才发现很多事情已经改变,比如说,现在的韶光越来越敢说话,行事上虽还守着规矩,但性格上怎么看也刚强多了,对此,罗清凤深觉得是自己潜移默化的功劳。
罗奶奶去世三年后,罗清凤便迎娶了韶光,第二年,便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儿,对这一点,罗清凤倒有点儿遗憾,说起来,她似乎更喜欢小男孩儿,但她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在这里却是不被理解的。
隔了一年,第二个女孩儿降生,再次让罗清凤失望,虽然她很好地掩饰了起来,却还是被韶光察觉了,得知了缘由,韶光实在有点儿哭笑不得的意思,别人家都是巴不得能够有个女儿来继承家业,自己家怎么就反了个个儿?
孩子渐渐地长大,两个小姐妹因为年岁相差不多,平日里相处得极好,竟如同双胞胎一样,走到哪里都是两人一起。
也在府中惹下了不少的祸端,奈何因为蔡奶奶的喜爱,罗清凤的放纵,韶光便是想要做严父,也总是被她们两个的古灵精怪所说服,总想着这样的孩子多可爱,越是看越是喜爱,便舍不得说什么了。
“根本没有动什么手脚,不过是她们没有想到罢了,那银苗的嘴那么小,怎么咬得下那么大的一块儿饵料。”罗清凤矢口否认着,她又不知道银苗爱吃什么,若不是这种鱼在晚间看来格外好看,她也不会花了大心思专门弄来一些放在这里。
韶光笑笑不语,这一点,还是等那两个自己发现去吧!
“今天怎么没去书院?”
罗清凤有点儿意外,最近一段时间,好像书院正忙,怎么他还有工夫忙里偷闲?
永昌三年第一所男子书院建在涪城,是罗清凤建立的试点工程,结果自然还算不错,至少有虞家的捧场,很少有人不买账。
虞鸾卿嫁给了四皇女,当年的四皇女当上了皇帝,虞鸾卿也就成了皇夫,这一点让虞家迅速窜起,虞万两也开始了被提拔重用的平步青云。
如此,虞家一捧场,毫无疑问就带动了周围人家,这个书院在最开始便是靠着口口相传,从比较靠谱的“这是皇夫家开的哪!”发展到“皇夫就是在这个书院培养出来的。”
没有人深究其中的时间差,冲着这样的影响力,有钱的人家都愿意把家中的男儿送到这里来读书,书院里从老师到学生,到管理人员都是男子,也就不虞有什么男扮女装闹出的丑闻,反而成了大家互相学习促进的地方。
书院里还有一个类似学生会的组织,参与书院的管理,对那些男子以后的管家也很有好处,发现了这一点,更多的人愿意过来,书院的名气也就打响了。
紧接着,京城便也开办了这样的一家男子书院,然后,男子书院便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在各地冒出来。就这样,这一新事物很快便被接受推广了。
远在涪城的那家书院韶光想要参与也不行,而在京城的这家,韶光则早早地参与进去,也跟着制订了不少的书院准则,甚至还成为了初级班的老师一名,教一些简单的知识。
男子有了事业,也会如女子一般专注。
加上罗清凤的工作又忙,两个人倒是很少有现在这般清闲的时候,不过也都是老夫老妻了,实在没有必要成天里腻在一起。
同样为了工作而繁忙,精神上有了更多的共鸣,细水长流的情意交融在生活中,感情反而愈发深厚了。
“今天,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韶光挽着罗清凤的手臂,轻声问着。
“什么日子?”罗清凤皱眉,貌似现代这种问题多半都是女子问男子吧,什么生日啊,情人节啊,圣诞节啊,乱七八糟的节日让人头昏脑胀,闲着无事拿去问男子,然后得到不满意的答案就大发娇嗔,生气发脾气……
“哎呦!”思绪有点儿飘远,感觉到手臂上一痛,急忙回过神来,摸索着手臂,看着韶光不满的样子,又想到刚才自己所想,有点儿好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貌似还是有点儿不习惯啊!
忍着笑,问:“什么日子?我记得你的生日可不是今天啊!”
一边说着,一边想着要不要把家中人的生日做成备忘录,免得一时记不住。然后又想,若是自己和韶光各有父母,只怕这节日的数量还要翻倍,需要加上双方老人的寿诞日!
想到这里,难免又想到自己那位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的母亲,连李义章都知道在外面转一转就回来,她却……
说起来,安阳王的问题能够那么快解决,其实是自己这位母亲的功劳,李义章再怎样也只是安阳王手下的外围成员,接触不到比较切实的证据,反而是自己的母亲,那位传说中与安阳王关系不清楚的女子能够拿到更多的东西,也是她把这些证据交给李义章的。
联系那张信上所说,安阳王大概就是救了罗敏的人,而罗敏也对她一直感恩戴德,但,她为何又能够这么快抛弃呢?
对罗敏的心思,罗清凤是百思不解,总不至于这位的忠君思想在作祟吧?即便不太相信,也只有这一条可以算作理由,这样一想,也许罗敏便是被罗奶奶洗脑比较成功的案例,可惜……可惜……
“还能有什么日子,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真是越来越糊涂了!”韶光无奈地说着。
“有你惦记着就足够了!”
微笑着看韶光,看到他面颊上的微红,笑容愈发幸福,被人惦记着,关心着,这样简单朴实的幸福才是最真实的吧!
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
续命来此便已是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她如今也不缺乏,至于善终,生固有死,谁也逃不脱的,她早就看开了。
“有你相伴,是我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