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强援
景兰舟惊道:“前辈此话怎讲?”苏枫楼道:“眼下无为宫作乱的不是旁人,乃是鼎鼎有名的‘岁寒三友’,冼宫主身边若无几个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帮手,如何能够光复教主之位?”
骆景二人闻言惊异不已,骆玉书道:“难道这赵员外如此深藏不露,竟是和五老不分轩轾的高手?”苏枫楼笑道:“论武功或许差着那么一点半点,但这人在无为教名望着实不俗,他若能站在冼宫主一边,形势便对我们大大有利。”
景兰舟惊道:“赵有德也是无为宫的人?为何冼姑娘竟似对其全然不识?”苏枫楼摇头道:“这人是当年青州起事时义军中首脑人物,与唐教主、管长老俱为生死之交,事败后逃至江南潜匿。唐宫主创立无为教时,也曾请此人出山相助,他却不愿入教,只想在此安安生生做个富家翁。”景兰舟慨叹道:“原来如此。这人经历过一回大风大浪,不愿再涉手武林风波,倒也看得通透。”
苏枫楼笑道:“少侠初涉江湖,不识此中人情险恶。无为教身为白莲余脉,你以为峻节五老、九曜坛主这些武林高手,一个个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都是心甘情愿入教,整日价兴风作浪、专同朝廷作对么?”
骆玉书闻言心头一震,道:“难道这些人都是被唐老宫主强逼入教?”苏枫楼摇头道:“‘强逼’二字,倒也未必尽然。只是唐宫主身为女子,当年在山东能够统领一方群豪,手底下这许多人马皆愿奉其为尊,权谋手段那是一点不缺的。赵有德自己虽然抽身,嘿嘿,到头来恐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厢情愿罢了。”
景兰舟微一沉吟,道:“如此说来,这赵有德当年尚且不愿入教,只恐如今更不会涉手其事。”苏枫楼笑道:“眼下也不要他入教,不过欲其相助一臂之力罢了,苍狗白衣,他未必便不愿意。我看这事今晚便有分晓。”继而掐指算道:“冼宫主目今大敌乃是‘岁寒三友’和天枢坛唐亘,除此之外,更要看桐柏二仙的心思如何。柏仙乃是忠耿之人,多半仍会站在冼宫主一头,至于桐仙么,虽说他眼下一心在打咱们的主意,但关涉到废立教主这等大事,以管长老的性子,当不愿跟在三友屁股后头分一杯冷炙残羹。不过管梅二人向来私交不浅,这事却也难说。”
景兰舟问道:“依前辈之见,那十二妙使可会效忠于冼姑娘么?”苏枫楼摇头道:“这些小娃娃帮谁不帮谁的,无关事情大局。”景兰舟心道:“十二妙使单个武功虽未臻一流,然其玉蟾剑法配合精妙无双,任谁也不能轻视,怎会无关大局?”随即想到苏枫楼自己武功盖世,当日在南昌一人独斗瑶部四使,谈笑间便即轻松取胜,自然觉得对方本事不够,便道:“此事松筠道长必肯出手相助,前辈与无为宫渊源既深,若蒙先生一同援手,无异于雪中送炭、旱苗得雨。”顿了一顿,又道:“冼宫主尚有一位师父,也是绝顶高手。虽则此事冼姑娘素所缄秘,然当此危难之时,若得其人为助,当可胜算大增。”
苏枫楼摇头道:“松筠老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听说他早前得罪了宁王,此际已是自顾不暇。”景兰舟闻言大为震惊,道:“道长同王爷相识多年,两人素来交好,怎……怎会有这等事?”苏枫楼叹道:“此中内情我亦不甚知,宁王为人老谋深算,断不会无的放矢。”沉吟片刻,忽问景兰舟道:“你说冼教主有个甚么劳什子师父,此人武功比我如何?”
景兰舟一怔道:“前辈武功超凡绝伦,自然没有二话,但骆兄和我都曾亲睹冼姑娘师父身手,功夫实也跻峰造极,正与先生铢两悉称。”苏枫楼笑道:“哦?有机会倒要见识见识。”
景兰舟稍一迟疑,道:“晚辈等偶闻无为宫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位应文禅师,先生当日在南昌也曾向冼姑娘提及此事。前日机缘巧合之下,我等方知这应文大师便是当年的建文皇帝,就连沈泉也在暗中访觅此人。先生既为唐老宫主故友,可知无为宫找寻建文帝所为何事?”
苏枫楼闻言一怔,点头道:“唔,你们终究是知道了。当年燕王暴逆无道、起兵篡位,将朝中一干忠心耿耿的建文旧臣尽行诛戮,手段之残忍狠毒骇人闻听,自古为帝为王者,罕有如此酷虐好杀之徒。建文帝乔装出京之后,随行臣子皆提议调集外省兵马反攻勤王,只是建文帝乃仁人君子,既深悔自己识人不明、任用李景隆这等奸佞小人,又哀痛一众忠臣栋梁因己之故惨遭族灭,意冷心灰之下不愿再行争夺帝位,只携数名心腹从此隐姓埋名,云游天下。”
景兰舟沉吟道:“如此说来,其人早已全无争位之心,倒和沈泉当日出示的建文手书示意一般无二。那无为宫这些年花费偌大气力寻访建文帝,又是为了甚么?”苏枫楼叹息道:“天理昭然、善恶有定,纵使那朱棣再如何残虐狼戾,岂能堵得住天下志士一腔滔滔热血?自燕贼篡位初起,便不断有知情的忠臣义士暗中访查建文帝下落,望能翦除逆乱、扶济正道,只是时至今日皆无所获罢了。”
景兰舟叹道:“此等宗庙纷争,我等布衣百姓亦难品头论足;既是建文帝本人已无复起之意,旁人又何必强人所难,必欲置其于火上烘烤呢?”苏枫楼道:“少侠所言极是。虽说朱棣乃篡逆国贼,我大明志士仁人忠于兴宗正统一脉,胸怀剪恶除奸之心,原也理所应当;但倘有人居心叵测,假托先帝之名欲行不轨,实为谋取一己之私,那便天理难容。无为宫和沈泉一心要找建文皇帝,怕不单是为了助其复位那么简单。”
第二百四十一章 董彦杲
骆玉书闻言心中暗奇:“听苏先生言语,似是一心拥护建文帝为正统,于太宗之评不免有失偏颇。太宗皇帝英明雄武,一生忧勤政事、拓土开疆,创下何等盛世,怎不强过朱允炆这文弱天子?”
景兰舟道:“照前辈的意思,无为宫找到建文帝之后,难道竟要打着他的旗号,起兵造反不成?”苏枫楼默然片刻,叹道:“此事干系重大,苏某也不好妄言。无为教虽说人多势众,毕竟多是江湖草寇,论及兵戈之事,终究难成气候,只不过……”说到此处,不由眉关紧锁,捋须沉吟不语。
骆玉书心中疑团未释,正要继续发问,忽听房外脚步声响,一人轻声喝道:“甚么人?”紧接着便是兵刃相交,传来一阵打斗之声。三人心中一惊,抢出房门一看,见天井中两人激斗正酣,一人手持两把短叉,白面微须,赫然便是那花匠童五;另一人使一柄鬼头大刀,容貌雄伟犷悍,月色下瞧得分明,竟是骆玉书的义兄罗琨。
骆玉书见罗琨陡然在此现身,不由心中一惊,正要上前相劝,苏枫楼拦住他道:“不忙,先瞧瞧情势再说。”骆玉书观二人相斗数合,义兄一时未遇凶险,心下稍稍放宽,暗道:“这童五果然身具武功,这手短叉功夫倒颇了得,瞧不出是何门派。”
两人又交手二三十招,早惊动邻屋林岳泰及后楼的冼顾二女,三人闻声来到院中,只不见邵燕堂夫妇露面。冼清让见状眉头微皱,正要出声喝止罗琨,苏枫楼笑道:“宫主莫急,且由他二人放对。”冼清让心中疑惑,当即不再开口。
二人又斗了十余合,罗琨当头猛砍一刀,童五举双叉向上架住刀刃,罗琨忽出左掌攻向他胸口。童五不意对方忽施拳掌功夫,疾忙向左一闪,罗琨右手大刀已闪电般横削过来,眼看便要劈中童五肩头,忽见半空中黑影一晃,一人从旁跃出,双足在罗琨刀身上轻轻一点,后者拿握不住,鬼头刀“呛啷”一声掉落在地。童五趁机双叉齐出,刺向罗琨咽喉,苏枫楼中指一弹,一粒小石子啪地击在他叉柄之上,童五只觉一股怪力顺着右手经由胸口直贯左臂,非但右臂立时软绵绵垂了下来,连左手亦是酸麻无力,一对钢叉便刺不出去。
那人自半空一跃落地,放声哈哈大笑,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那员外赵有德。骆玉书等人无不暗暗心惊:“这赵员外好高的武功!罗大哥方才那刀又快又狠,他伸脚倘差了一分半分,岂不被一刀削去双足?”
罗琨一眼望见赵有德,不觉面上一怔,夜色下凝神端详片刻,失声道:“董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赵有德脸色一变,道:“阁下是甚么人?鄙人姓赵,老兄只怕认错了人。”罗琨道:“董大哥,我是罗琨啊!”
赵有德惊道:“你……你是罗老弟?”罗琨哈哈笑道:“正是小弟,咱俩快有三十年没见啦!”忽瞥见冼清让站在一旁,心中吃了一惊,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属下参见宫主。”
冼清让道:“罗大哥不必多礼。你怎么找到这儿来啦?”罗琨道:“罗某在苏州寓处见到宫主留下的暗记,一路寻到木渎镇上,却在渡口断了线索。属下正自心焦,忽撞见邵府大队人马自苏州赶往宜兴县,疑心或与宫主有关,便跟着他们追踪到此,幸在左近又瞧见宫主沿途标记的暗号,这才寻到此处。”冼清让点了点头,道:“实是辛苦罗大哥了。但你为何会识得这位赵员外?方才怎又喊他‘董大哥’?”罗琨望了一眼赵有德,道:“宫主,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处。”
赵有德忽道:“几位请随我来。”领着众人来到东院一处偏厅,问童五道:“可曾惊动那姓邵的?”童五道:“他夫妇二人一直守在房中,未见有何动静。”赵有德点头道:“邵燕堂也就罢了,他婆子却是个厉害脚色,须命人盯仔细了。”童五领命去了。
赵有德掩上房门,向众人拱手道:“几位恕罪,鄙人实不姓赵,‘有德’也是假名。在下董彦杲,乃是当年唐教主卸石寨的副寨主,为躲避朝廷追捕,这才改名换姓藏身于此,数十年来醉生梦死,本想就此了却残生,不意今日得遇诸位,实是三生有幸。”
冼清让“啊”了声道:“你……你便是董大叔?干娘时常同我说起你。”董彦杲笑道:“宫主这便折杀俺了。董某虽说不曾入教,毕竟是唐教主手下旧部,怎敢在你面前以尊长自居?”他身分一经显露,原先一口生硬的南京官话便夹杂了几分山东口音。冼清让笑道:“你是干娘当年山寨的左右手,连她老人家提起你时都称一声董大哥,自然是我的叔伯辈。”
骆玉书心下暗暗诧异:“原来这赵有德便是当年卸石寨的渠帅董彦杲。听说此人善于统兵,当年攻城拔寨,乃是唐赛儿手下的得力战将,不想武功竟也如此了得。”
董彦杲哈哈笑道:“罗老弟,你我多年不见,不想老弟摇身一变,当初那瘦骨嶙峋的少年竟生得如此威猛雄壮,更成为教中栋梁人物,实在可喜可贺。”他这二十多年虽也饱经风霜,但除了年华老去、脸上平添几分沧桑外,容貌并无大异,罗琨却由十几岁的少年长成一条魁梧大汉,是以后者细看之下便即认出对方,董彦杲却无论如何识不得罗琨。
罗琨笑道:“董大哥又来笑话罗某……”忽想起冼清让刚才开口喊他作董大叔,自己却仍如往日般和对方称兄道弟,岂非狂妄自大、以宫主长辈自居?心念及此,登时停口不言,背脊直冒冷汗。
冼清让微一沉吟,问道:“董大叔,日间你急急赶来善卷洞,莫非早知道我是谁?”董彦杲点头道:“不错,宫主到访兰庄之时,董某正在左近办事,无意间撞见松江邵氏夫妇率众路过,闻知其欲对宫主一行不利,当即火急火燎赶回山庄,才知宫主又跟着姓邵的去了张渚镇,这才和小儿一路追来。”景兰舟惊道:“方才那一位便是令郎?”董彦杲笑道:“正是,犬子自小就改为姓童,也是为掩人耳目。”众人闻言暗中感慨:“这人因追随唐宫主山寨举事,被迫更名易姓,父子人前不敢相认,个中滋味实也辛酸。”
第二百四十二章 劝说
冼清让奇道:“阁下非属本教之人,怎能知晓我的身分?”董彦杲笑道:“宫主万勿多心。当年唐教主开宗立派,亦曾邀我入教,董某自知非致远之器,未敢拖累唐宫主大业,这些年只在家闷头浇花种草,并不曾过问江湖中事。两年前我闻知唐宫主撒手仙游,心下着实悲痛,后听说宫主之位是由其义女接任,总算稍感慰藉。董某先前确是不识宫主芝颜,但我在路上见到宫主所留暗记,便和当年山寨的接头暗号一模一样,这才晓得宫主一行到了香兰山。”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转问罗琨道:“罗大哥,你这般着急赶到宜兴,可是教中有甚消息传来?”罗琨道:“不错,属下收到风声,锦衣三鹰联合宁王府高手,同‘岁寒三友’在南昌打了一架,动静似乎闹得不小。”冼清让微微一惊,蹙眉道:“哦?三友叛教作乱,该当一心对付咱们才是,怎反和锦衣卫斗了起来?王府的人又如何会掺杂其中?”
董彦杲闻言浑身一震,惊道:“宫主方才说‘岁寒三友’谋逆犯上?有……有这回事?”冼清让点头道:“不错,三友公然反叛,已在南昌拥立唐亘为教主,眼下本座正要召集人手平乱。董大叔也知道这三个老儿么?”董彦杲尴尬一笑,道:“倒非俺存心要打听贵教之事,实是‘峻节五老’名头太响,便是不去问他,也自己钻入耳中。这三个杀千刀的老鬼,没一人是当年唐宫主山寨的老部下,果然便靠不住。听说宾军师也做了教中长老,他对宫主定是忠心不贰的了?”
林岳泰听他提到管墨桐之名,忍不住一声冷笑。董彦杲一拍脑门,道:“董某喜逢故人,连礼数也忘得一干二净。几位大名早前业已奉教,可都是教中的好朋友么?”苏枫楼道:“我们几个并非无为教之人,乃是冼宫主的江湖朋友,此来欲助她平叛复教。这三位都是武林中后生才俊,骆少侠乃河间骆府后人,景少侠是铸错山庄门下弟子,老兄这位花中同好顾女侠是霹雳堂顾堂主的千金。”
董彦杲惊道:“宫主有这些个少年英雄相助,何愁大事不成?不知这位林老前辈又是何方高人?”苏枫楼笑道:“员外不认得他么?”董彦杲道:“董某久居乡野,有眼无珠,实未听过林老前辈大名,还望恕罪则个。”苏枫楼缓缓道:“他便是唐宫主亡夫林三的亲兄,也是宾鸿长老的同门师兄。”
董彦杲“啊”地一声惊呼,道:“原来是林三大哥的兄长,实在失礼之至。”便要向其作揖,后者阻住他道:“老夫山乡野叟,同唐教主素无往来,员外不必如此。”董彦杲道:“老先生说笑了。林三大哥俊爽秀杰,当年若非天妒英才,这山寨之主的位子定是由他来坐无疑。”林岳泰冷笑一声,道:“不错,我那兄弟结识了你们唐教主,确是他三生有幸。”
董彦杲见对方辞色有异,揣知其中恐有尴尬之处,当即不再多言,拱手道:“几位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今日屈临寒舍,蓬闾生辉。这位苏老兄气宇非凡,方才那招‘弹指一念’功力卓绝,决非江湖中寻常人物,可否请教出身门派?”
苏枫楼笑道:“雕虫小技,羞于启齿,不提也罢。董老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几位客人原本皆不识员外,是苏某擅作主张领他们叩访尊府,只为替冼宫主了却眼下这桩心头大事。所谓人各有志,尊驾当年不愿加入无为教,唐宫主虽觉惋惜,却也未加勉强;如今却有一条通天大道摆在眼前,老兄只须抓这个机会,必能在江湖上大有一番作为,怎不强似在这小小县城之中隐姓埋名度日?”
董彦杲叹道:“先生莫要说笑,在下闲居二十多年,甚么心气也磨没了,如何还帮得上忙?怕不坏了诸位的大事。几位俱是旷世之才,冼宫主既得相助,必可计日奏功,董某鄙拙之人,实难补益。”苏枫楼摇头道:“要对付‘岁寒三友’和唐亘这些高手,单凭我等几人未有必胜把握,何况五老中其余两人究竟投向哪边,亦是晦暗难明。老兄虽不是无为教的人,当年位居唐教主山寨第二把交椅,名头何等响亮,若得阁下助阵,冼宫主讨逆复教的声势便浩大得多。”
董彦杲皱眉道:“唐亘这小子,俺是最熟悉不过的,一向唯唐教主马首是瞻。宫主这位子既是唐教主亲传,他怎敢跟着别人造反?这事十分古怪!”冼清让笑道:“别人推举他做宫主,谁能不心动呢?这就叫箭在弦上。”董彦杲摇头道:“三个老怪物穿一条裤子,唐亘夹在当中说得上甚么话?这宫主怕也当得没甚意思。”冼清让心中一凛,暗道:“这话倒也有理。”
董彦杲微一迟疑,道:“董某数十年沉湎种花弄草,功夫早已荒废不堪,实是有心无力、难从所愿,乞望几位见谅。”苏枫楼笑道:“老兄适才一出手便足见精妙,说甚么武功荒疏?我知员外这些年闲云野鹤,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可一个人浮沉江湖,难免身不由己,老兄纵然不为自己,也当替你后辈筹算筹算。”
董彦杲闻言面色一变,青着脸沉思片刻,一咬牙道:“好!唐教主当年在山寨身当矢石,跟俺们这些弟兄都是过命的交情。董某一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些年早已活得够本,今日拼着舍却七尺之躯,愿为冼宫主施效犬马,以慰唐教主在天之灵。”苏枫楼抚须笑道:“壮哉!果然快人快语。”众人见他原本一口回绝,此刻陡然回心转意,不禁皆觉奇怪。骆玉书暗道:“看来苏楼主自得知岁寒三友叛乱之事,一早就安排好来此找董彦杲帮手,他和无为宫果然关系非同一般。”
第二百四十三章 现身
忽听厅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童五急匆匆推门而入道:“老爷,大事不好了!”神色甚是惊惶。董彦杲皱眉道:“杰儿,甚么事大惊小怪?”童五见父亲竟当着旁人之面直呼其名,不由微微一怔,道:“西厢忽闯进一人,同邵氏夫妇在院里动起了手,您老快过去瞧瞧。”
众人闻言一惊,忙随着童五赶到西院,只见夜色下三人激战正酣。其中桑慕华使一对蛾眉钢刺,身法翻飞如蝶,极是灵动;邵燕堂也已祭出成名兵器,将一杆丈余长的亮银铁枪舞得虎虎生风,一招一式雄劲厚重,显然根基颇为扎实,远非当日一招受制于沈泉那般孱弱。对面一人身形瘦小,在邵氏夫妇夹攻之下空手对敌,兀自显得游刃有余,众人定睛一望,赫然便是“桐柏二仙”中的桐仙管墨桐。骆玉书等人见状一惊,心道:“管长老为人深沉谨细,怎会二话不说便跟人动上了手?他要找的是师兄林岳泰,为何同邵燕堂夫妇打了起来?”
林岳泰一见管墨桐,忍不住喊道:“师弟!和浦他眼下怎么样了?”管墨桐一眼瞧见师兄,惊道:“林师哥,你……你怎么在这儿?”又见苏枫楼等人尽皆在旁,心念一转,长叹道:“管某中了姓祝那小子的计了!”
董彦杲忽身形一晃,抢到三人中间,飞快向管墨桐递出数掌。只见他所使掌法甚是奇特,皆是用掌背攻向对方,手法轻柔飘逸,便如浮游戏水一般。管墨桐“咦”了声道:“五龙碧波掌!”同他啪啪连交数掌,向后退开两步道:“是董老弟么?”董彦杲哈哈大笑道:“正是小弟!多年不见,宾大哥一向可好?”
管墨桐上下打量对方两眼,喜道:“董老弟,真的是你!咱们有二十多年没见了罢?”董彦杲笑道:“足有二十六年了。咱哥俩今日能在此相遇,都是冥冥天数。”管墨桐四下一望,道:“莫非老弟便是此间大宅主人?”董彦杲道:“正是寒舍。”
管墨桐微微一笑,道:“老弟发得好财!唐教主当年几番力邀老弟出山,欲再和你一道大展拳脚,老弟却当真应了那句‘买田阳羡’,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却苦了我们这些老兄弟劳心费神。”董彦杲神色略显尴尬,笑道:“小弟驽马恋栈,怎及得上老哥的才情!贵教这些年创下如此一番鸿业,都是唐宫主和老哥哥领导有方。”
邵燕堂夫妇二人在旁听得目瞪口呆,暗道:“不想这人跟赵有德竟是几十年的老友,这一下却闯进了贼窝。”见这赵员外适才露了一手掌法,端的精妙异常,不禁大为忧心。
林岳泰打断他二人话头道:“师弟,你二人先别忙着叙旧。你苦寻我这么多年,无非是为恩师传下的秘笈,你先将和浦交还给我,咱们甚么都好商量。”
管墨桐道:“师兄,你我到了这把年纪,有甚么恩怨也该放下了。《药鼎遗篇》是师父的遗物,恩师生前只得你我两名弟子,管某想要看上一看,到底有何不可?”林岳泰哼了声道:“恩师当年留有遗命,不准我将遗篇中所载武功精要传授于你。你若只想学书里的岐黄之术,我又怎会不肯?”
管墨桐冷笑道:“大家都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师父他好不偏心!我武功明明远胜于你,为何不让管某修练本门的上乘功夫?”林岳泰摇头道:“师父说你争强之心太盛,有进无退、不知敛抑,学这些高深武功反而有害无益。”管墨桐道:“有益无益,那也得看过才知。请师兄将遗篇相借一观,我这便放了施师侄,准保他分毫无损。”林岳泰闻言沉吟不语,心下颇感为难。
邵燕堂忽道:“请问这一位可是无为教的管长老?”管墨桐道:“正是老夫。贤伉俪武功高明、连珠合璧,果然名不虚传。”邵燕堂道:“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没的点污长老双眼。方才尊驾口中提到那‘姓祝的’,说的可是祝酋?”管墨桐面色一变,铁青着脸道:“莫非邵大侠也识得此人?”
***
当日管墨桐于葛仙峰岩洞使计劫走施和浦,后者果然死活不肯说出林岳泰的所在,管墨桐正自无计,忽收到教中线报,说冼清让陪着景兰舟往苏州去了,不由心中一惊,暗道:“松竹二老在绳金塔闹出这般动静,宫主既已到了南昌,不留在江西对付二人,跟姓景的小子去苏州作甚?”他再派人外出打探,得知顾骆二人早些时也已奔南直而去,心道:“骆少侠一心想要救他妹子,难道林师兄竟人在苏州?”随即猛然想到:“啊哟,不好!施师侄跟他们说过《药鼎遗篇》之事,姓景的傻小子定是告诉了冼宫主,宫主也盯上了师哥手中秘笈,这才和他一同前往。”当即更不多想,也跟着追到了苏州,见师兄尚未现身,只躲在暗处监视众人行踪。
昨日他见苏枫楼领着骆玉书一行人坐船进了太湖,想要雇船跟在后头,又怕湖面一无掩蔽,转眼便被发觉;正在岸上彷徨无策,却见那梢公齐老六撑船回到木渎渡口,拿他稍一逼问,才知苏枫楼一行去了西山岛,便也匆匆赶到岛上,见到冼清让沿途留下的教中暗记,这才一路追到宜兴。
管墨桐沿着暗记寻到赵家大宅,正思忖如何避开众人耳目找出师兄,忽见不远处罗琨乘夜跃入赵府院墙。他知冼清让一路留下暗号本为同罗琨联络之用,后者寻踪而来并不希奇,正欲入内一探究竟,见前方巷角处黑影一闪,又有一人翻墙入院,月色下瞧得分明,竟是日前被自己打伤的祝酋,不禁大为震惊,暗道:“老梅说姓祝的也对《药鼎遗篇》有意,果然不假。”当即施展上乘轻功,悄悄跟在祝酋身后进了赵府,见后者竟然轻车熟路,三转两转便到了西院厢房,直奔最右一间客房而去。
第二百四十四章 计谋
管墨桐见状心中暗喜:“师兄定是在此间房中,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见祝酋一掌击向房门,木门“啪”的一声被打得稀烂。管墨桐心道:“好小子,当真横抢硬夺,出手全无顾忌。我若慢得一分半分,遗篇便要落入此人之手了。”当即更不多想,脚下祭出师门轻功绝学“凌虚九步”,斯须间后发先至,已抢到祝酋身边,一掌向旁击出。不料祝酋哈哈一笑,脚底轻轻一跃,已翻身上了房顶,拔腿向北奔去。
管墨桐见他竟不出手争抢遗篇,反而抽身遁走,不觉微微一怔,忽觉一道劲风扑面而来,眼前银光闪闪,一杆长枪和一对蛾眉刺已然攻到,忙不迭退开两步,房内二人紧追而出,同他斗在一处。管墨桐暗道:“这两人必是‘铁燕银枪’夫妇了,他二人怎在房中?林师哥呢?”正与二人缠斗,苏枫楼等人却忽在旁现身,心中惊异之下,立时省悟自己着了祝酋的道儿:后者假装出手抢夺遗篇,故意引他来到邵氏夫妇房前,诱使三人动起手来。祝酋得计后便即退去,只留下自己被闻声而来的众人撞个正着,这一来行踪既显,再想要暗中谋夺师兄的遗篇,形势便十分不利。
***
邵燕堂拱手道:“眼下拙荆身中剧毒,只有此人能够解救,还望长老念在江湖道义,指点在下一条明路。”管墨桐瞟了桑慕华一眼,惊道:“你服了师兄的石僵丸?难道桑女侠竟中了‘失笑断弦散’之毒?”众人见他一语中的,不由俱各佩服。
邵燕堂浑身一震,道:“管长老果然慧眼独具,长老既识此药,敢问可知解毒之法?”管墨桐摇头道:“现配解药是不成了,姓祝的小子往北边刚去不久,你们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邵氏夫妇见其所说与林岳泰无异,当即道一声谢,匆匆出门向北赶去。
骆景二人各自上前与桐仙见礼,顾青芷虽已知其人城府深阻、手段狠辣,毕竟是旧日相识,上回自己遭邢一雁劫持,更赖对方出手相救,也上前深深道谢。管墨桐同三人寒暄毕了,向冼清让行礼道:“管某参见宫主。”冼清让笑道:“管长老,这些日子本座想要见你一面,可也真难。”管墨桐面露尴尬之色,道:“自与宫主河南一别,管某因有些师门之事亟待料理,未及向宫主辞行,连日有失奉召,宫主勿怪。”
冼清让叹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作甚?教中近日发生这等大事,管长老定也知道了?”管墨桐已听说三友在南昌哗变的消息,叹道:“不错,管某与唐教主相知半生,不想老宫主百年之后,本教竟发生这等骇人听闻之事,着实令人痛心。”冼清让淡淡地道:“听闻管长老当日曾与梅潜在绳金塔上会面,不知可有此事?”
管墨桐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小妮子要找我兴师问罪了。”缓缓道:“宫主明鉴,那日梅长老是约管某在绳金塔相见,他说陈李二人眼下就在南昌,自己双拳难敌四手,这才邀我相助。之后二老果在塔下现身,我和梅老为替宫主出手擒捕,与之激战多时,这位苏楼主和景少侠俱是亲眼所见,宫主若是不信,大可问他二人。”
冼清让眉眼间似笑非笑,道:“我没有听错罢?梅长老当日找你一齐对付陈李二人?原来他竟对本教这等忠心,倒是我错怪了他。”管墨桐迟疑道:“当日老梅出手将竹老打得吐血,这是大家都瞧见的。后来他孤身前去追赶二老,我怕他独自一人吃亏,便也跟了过去,怎料这三人走得实在太快,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冼清让心下暗自冷笑:“峻节五老之中数你轻功最高,怎会追不上三友?”口中只道:“也罢,过去的事都不提了。‘岁寒三友’身为教中元老,哪个不曾替本教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三人叛教作乱,那便是本教不共戴天之敌。本座知你和林大夫有些师门宿怨,此事亦非我当管,眼下我只问长老一句,三友与本座之间,长老相帮哪头?”
管墨桐心道:“老夫若能取到《药鼎遗篇》,管他甚么三友四友,哪还放在眼里?更不必说你这黄毛丫头。只恨方才夺书心切,竟中了祝酋奸计,如今被你们围在当中,单是姓苏的一人我便非敌手,但须稍显异心,哪里还有命在?只是这丫头连董老弟都能找出来,当真有些本事,且甚么都先应承她便了。”当即笑道:“宫主毋须多虑,‘岁寒三友’名头虽响,然陈李二人叛亡已久,教中谁不知其是背义负信之徒?老梅两年来没怎么管事,威望也是有限。有我和柏仙替宫主撑腰,再加上松筠老道,怎也不会输给他们三个,遑论尚有董老弟与眼前几位高贤俊才相助,宫主但管宽心便是。”
冼清让微微一笑,道:“果然多事之秋,方见风雨共舟之情。多蒙长老为本教竭忠尽智,本座感激不尽。”管墨桐干咳一声,道:“管某身为护教长老,此皆分内之事,宫主这么说便见外了。”
林岳泰冷笑道:“管师弟,当初你追随那妖妇唐赛儿多年,如今连对其女都这般死心塌地,果然忠心日月可鉴。”冼清让闻言不由脸色一变。管墨桐叹道:“师兄,我知你因令弟之故,对唐教主始终心存芥蒂,只是你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甚么好过不去?”林岳泰怒道:“师父为了这事邑邑而终,你反说我同那妖妇过不去?难道你不是他老人家的徒弟么?当年恩师驾鹤西归,你连个人影都不曾见,如今还有甚么脸向我索要《药鼎遗篇》?”
管墨桐脸色一青,道:“师兄,你若不肯交出遗篇,别怪我不留你徒弟性命。”林岳泰虽极挂念爱徒安危,但他知师弟为人外宽内深,倘若自己当真交出秘笈,虽则对方当下必会信守诺言放了施和浦,待到他神功得成,只恐多半不容自己师徒二人存活于世,当即冷笑道:“这等珍贵之物,我又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寻个稳妥之处保存起来。和浦他若遇不测,林某也只好将遗篇带进棺材。”
第二百四十五章 妙计
管墨桐与师兄同门习艺数十年,于其脾气禀性无不了然,知他决不会将师父的《药鼎遗篇》置于别处,定是随身收藏。他见对方仗着有高手撑腰,竟是不受迫胁,心下暗忖:“我多年来苦寻师兄不着,先前冒险潜入王府打探施师侄下落,不料那姓范的武功好生厉害,险些栽在他的手里。谁料那日天赐良机,骆少侠竟来找我替其妹治伤,若能借河朔、思过两家之力找出师兄,他定肯出山救人。两位少侠武功虽高,毕竟江湖经验尚浅,只须师兄露面现身,到时略施手段,不愁取不得遗篇;孰料宫主同苏枫楼也跟他们走到了一起,这事便有些棘手。”随即又想:“我近来多违教中号令,宫主定已大起戒心,所幸我行事尚属谨慎,未和她撕破脸面。只不知老梅究竟搞甚么鬼,为何会跟着陈李二人在南昌造反?这苏楼主当日一出手便技惊四座,他真是梅老的表侄?董老弟销声匿迹近三十年,在这节骨眼上突然现身,天下没有这等巧事。”心中不禁疑云重重,又见对方人多势众,眼下既难出手强夺遗篇,也不敢当真伤了施和浦性命,只好另觅时机下手,当即微微一笑,摇头道:“师兄何出此言?管某生平不曾收徒,施师侄乃是本门衣钵之继,难道管某真忍心杀他不成?师兄若实不肯见示遗篇,也由得你。骆二小姐所受之伤天下唯师兄可救,当日管某指点两位少侠前来相请,亦是出于公义;此番若得师兄施展回春妙手,也算报答了骆大侠当年的恩情,岂不两全其美?”
骆玉书插口道:“莫非林老前辈早年与家祖旧识?”林岳泰点头道:“不错,洪武年间我二人同朝共事,骆大侠高义薄云,曾救过老夫一命。当时林某在宫中充任御医,因与朝天宫道士刘渊然争执医理,讥笑了他几句,对方怀恨在心,竟派人暗中偷改我开给高皇帝的药方,林某因此被论了死罪,下狱待诛;骆大侠知我遭人陷害,四处走动说情,本案发往大理寺复核时,那堂官乃是骆大侠好友,因见此事疑点重重,替我据理力争洗脱罪名,林某方得生还。我在宫中历此巨险,不觉意冷心灰,不久便即辞官,后因缘投入恩师门下。”
骆玉书闻言不由颇为惊异,他知刘渊然乃天下闻名的高道,太祖时便颇见荣宠,永乐间受命执掌道录司,仁宗时更赐号长春真人,与正一天师品秩相当。其人历仕四朝、寿享遐龄,直至宣德年间方才逝世,当朝道录司左正一邵以正便是他的亲传弟子,就连耆山子张宇初都曾待以师礼,向之习受道法,可说是鼎鼎有名的仙家高人;倘若林岳泰所言为实,则其人非止心胸狭隘,行事手段亦颇嫌卑劣。
林岳泰叹道:“师弟,你也知病人伤势拖延不得,我这就要赶往河南,你到底将和浦关在何处?你若还念一点同门之情,便将人放了罢。”管墨桐摇头道:“咱们有言在先,师兄既不肯交出遗篇,恕我不能透露师侄所在,管某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便是。”
忽听北面屋檐上一阵纵声大笑,众人抬头一望,见一人轻衫长剑、脸戴面具,正是祝酋攀在檐角。管墨桐面色一变,右手向上一扬,一把银针疾射而出,祝酋身形一晃,轻轻落到地面,笑道:“林大夫不用担心,施大哥目下已然脱险,未有大碍。”
管墨桐冷笑一声,道:“一派胡言,你又怎知……”话未说完,倏地脸色大变。他只身夜探赵府之前,将施和浦封了穴道藏于城北数里外一座破庙之中,适才祝酋诱他同邵燕堂夫妇一交上手,便直奔城北方向而去,难道竟是前去救人?
祝酋笑道:“骆兄、景兄,小弟方才半道遇见邵大哥夫妇二人,邵夫人所中‘失笑断弦散’之毒已自解了。施大哥身子虚弱,我已请邵大侠带他回松江调养一阵。”景兰舟喜道:“哦?那太好了。”
管墨桐铁青着脸道:“姓祝的,你少在这儿虚张声势,你怎会知晓施和浦的藏身所在?”祝酋笑道:“长老将施大哥锁在北郊的山神庙,只留一名不会武功的庙祝看守,你行事如此大意,祝某救人又有何难?”管墨桐怒道:“好小子,胆敢在背后钉梢老夫!”从腰间解下鸳鸯双钺,人影一晃,上前攻向祝酋。后者长剑出鞘,同他叮叮当当打在一起。
众人知管墨桐身为一代宗师,平日与人动手轻易不使兵刃,此刻上来便全力相攻,已是决意要取祝酋性命。骆景二人心中暗道:“祝酋旧伤未愈,怎会是管墨桐的对手?只怕数招间便有性命之忧。”正欲上前解围,忽见祝酋所使的一路剑法奇幻莫测,一时间竟与管墨桐斗得不分上下。骆玉书见状暗暗心惊:“祝酋一身武功变幻无穷,这一路剑法精微玄妙,不知是从何学来?当日岩洞之中他若以此剑法对付管长老,或许不会这么快败下阵来。”
骆景二人心中各觉诧异,孰料林岳泰在旁更是错愕不已。当年梅山医隐手中半册心禅所载乃是各门各类兵刃轻功的高深武学,林岳泰醉心学医,自身武功虽未及大成,但他师从纪儒亭多年,于天下诸般兵器无不熟习,其中又以对剑法钻研最精。他见祝酋此刻所使依稀便是师父传下的一套“细雨洗竹剑”,这路剑法并非源自武林中各大门派,乃南宋时一位独行剑侠所创,其剑招通幽玄奥、绝妙入神,当年纪儒亭传授之时,管林二人所悟皆不足五成。此时林岳泰见祝酋出手挥洒写意,倒似有师父当年七八分神韵,不由心下骇然,暗道:“这姓祝的后辈是甚么人,怎会使这细雨洗竹剑法?他方才说已治好了桑慕华所中之毒,难道其人手中真有‘寒萼玉蔻’?”
第二百四十六章 解斗
管墨桐与祝酋相斗片刻,向后跃开两步喝道:“且住!你小子怎会使本门的剑法?”祝酋笑道:“天下武功各有流传,这路剑法并非尊师所创,祝某为何不能会使?”管墨桐回头望了林岳泰一眼,狐疑道:“师兄,你给他看过《药鼎遗篇》么?”林岳泰冷冷道:“我连这人名字都是今日头一回听说,你又何必多心?”
管墨桐心下暗忖:“从此处到城郊破庙虽说不远,总也有五七里路,这小子方才离开拢共也就一盏茶工夫,竟能救下施师侄去而复返,路上还替桑慕华解了毒,只怕师父当年的轻功也不过如此。此人居然还会细雨洗竹剑法,这事透着邪门,且瞧瞧他还有甚么古怪。”微一沉吟,转身又同祝酋斗在一处。两人交手了六七十招,只见祝酋喘气愈急,隐有内伤发作之兆。骆景二人暗道:“当日祝酋被管墨桐击成重伤,距今也才二十天不到,竟又能跟对方打得有来有去,直到此时方才不支,这人伤势复原好快。”两人正要上前替祝酋解围,忽见苏枫楼纵身递出一掌,将管祝二人从中分开。
管墨桐微微一怔,问道:“尊驾可是要帮这小子?”苏枫楼摇头道:“此事本非老夫当管,但眼下贵教正当危迫,依苏某之见,你二人不宜因私怨争勇斗狠。”管墨桐变色道:“你要我和姓祝的联手对付岁寒三友?”
祝酋见苏枫楼适才掌力极是浑厚,亦是暗暗心惊,拱手道:“好高明的内力!敢问前辈尊姓仙乡?”苏枫楼道:“不敢当。阁下不认得我么?”祝酋闻言一怔,道:“请恕晚辈寡陋,未曾拜识尊颜。”苏枫楼道:“敝姓苏,是南京栖霞山落星楼主人。”祝酋道:“原来是苏前辈。今日得会,三生有幸。”
苏枫楼点头道:“我知阁下向来是唐教主心腹,眼下无为宫正值阽危,难道你不愿替已故老宫主尽一份力?”祝酋迟疑道:“不知前辈如何认得在下?先生可也是本教教友么?”苏枫楼摇头道:“苏某并非无为教的人,本也无意插手贵教之事。但我和唐教主往日有些渊源,不愿见其半生经营毁于一旦,故而欲助贵教重返正途。眼下冼教主冀图复教,少不得阁下这柄利器,还望祝兄弟能够摈弃私心,以报唐老宫主知遇之恩。”
祝酋目光闪动,缓缓道:“‘岁寒三友’此番联手重聚,就连唐坛主也站在他们一头,教中只恐无人是其对手,单凭祝某之力,恐不啻以卵击石。”苏枫楼哈哈一笑,道:“当年独自一人与松竹二老周旋的青莲尊者,几时变得这么畏畏缩缩?敌人虽说势大,冼宫主亦非孤家寡人,尚有二仙尽忠护教,加上这位早年唐宫主山寨的副手董老哥,三友实未足惧。”
祝酋笑道:“先生所言固然不差,但祝某天性多疑,不敢轻易将赌注押在旁人身上。管长老与梅潜等人交情何等深厚,怎肯与之性命相搏?”管墨桐脸色一变,冷笑道:“管某追随唐教主之时,你小子怕不还没出世,怎就敢在此挑拨离间、蛊惑宫主?”董彦杲接口道:“这位小兄弟,俺跟宾老哥、唐教主有三十年的交谊,大家伙在山寨一道出生入死,那是绝对信得过的。”
祝酋微一沉吟,向冼清让道:“属下蒙受老宫主深恩,如今事关本教兴衰存亡,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祝某当日在广济寺冒犯了宫主,还望宫主宽宏大度,宥恕属下无罪。”冼清让淡淡地道:“尊者是本教的有功之臣,说这些话做甚?眼下本教遭逢厄难,正须仰借出力。”祝酋道:“施神医乃属下莫逆之交,祝某心系挚友安危,故而设计营救,为此得罪了管长老。只须桐仙能够捐弃前嫌,祝某自当戮力同心,竭诚为宫主办事。”
管墨桐心道:“我本想以师侄为质逼师兄交出遗篇,可恨被姓祝的坏了好事。幸好横竖已寻到了师兄,如今只须牢牢盯紧遗篇,施师侄那边亦无甚紧要,由他去罢。待我取到秘笈练成神功,到时再将姓祝的小子碎尸万段。”当即点了点头,缓缓道:“尊者所言极是。大事当前,大伙儿都是明理之人,自当以复教大业为重,这个无须吩咐。”
苏枫楼抚须笑道:“妙极!君子一言,有两位这句话摆在这儿,苏某就可放心了。眼下事态紧急,咱们兵分两路行事。林大夫前往开封给骆二小姐治伤,骆少侠和顾女侠自是陪着同去,苏某也跟他们一道。罗兄弟,方才你说岁寒三友和锦衣卫在南昌交上了手,不知胜败如何?”
罗琨虽与苏枫楼素昧平生,但见对方武功奇高,宫主等人对之无不敬重,隐然事事听其安排,又见其人似与老宫主颇为相熟,必是武林中前辈高人,当即答道:“内中详情罗某亦不甚知,只听说三友和唐坛主吃了点小亏便即退去,并未有何伤亡。”苏枫楼笑道:“哦?他们三个加上唐亘,居然还打不过人家?”罗琨道:“说是锦衣卫得王府中的高手相助,这才占了上风。”
苏枫楼点了点头,道:“三友一贯行踪飘忽,此番既在江西失利,下一步不知作何谋算,咱们也不必主动去找他们。七月十五洞庭君山贵教中元法会之上,三友和唐亘自会现身,只须到时冼宫主在君山大会上击败对方,教主之位自然失而复得。眼下还请宫主和景少侠先行前往湖广,到武昌府访求一位强援。”
顾青芷奇道:“武昌府?那儿又有甚么强援了?”苏枫楼笑道:“这人姑娘最最熟悉不过,便是霹雳堂的雷副堂主。”顾青芷“啊”了声道:“雷叔叔?他与无为宫素无瓜葛,怕不会管这闲事。”
苏枫楼笑眯眯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景兰舟道:“请少侠将此信转交雷副堂主,届时他一阅便知。但这封信须得私下交给雷堂主拆看,纵使他义兄顾堂主在场也万万不可,少侠务必牢记。”骆玉书见状心下大奇,暗道:“难道苏先生和雷世叔也有交情?这人实未免太过神通广大。”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运筹帷幄
苏枫楼交过书信,问道:“管长老,你眼下有何打算?”管墨桐心道:“此番历尽辛苦方才找着师哥,岂可为他人作嫁衣?”微一沉吟,道:“俗语云‘善始善终’,当初既是管某最先替骆二小姐施针疗伤,自要再去开封瞧瞧她的伤势,也好顺道一睹师兄神术。”林岳泰冷笑道:“咱俩互相知根知底,有甚么好瞧?不过当日若无你的玄天针法,骆二小姐也撑不到此时,这里头确有你的功劳。”骆玉书道:“两位前辈医术超凡,舍妹仰承神技,非二位不能解救。”
苏枫楼点头道:“也好,桐仙久居河南,一来可替冼宫主聚敛旧部,二者柏仙那头也须你出面相请,同往确是大有助益。当日松竹二老在开封现身,幽玄二部同被召往祥符,此二部向来势如水火,倘若无人看顾,只恐闯出祸来,也请桐仙一并照应。”管墨桐一口应承,心下愈发好奇:“此人对本教之事了若指掌,莫非也和姓祝的一样,是老宫主暗中安插在教内的眼线?”
董彦杲忽插口道:“俺知有不少当年山寨的老弟兄而今流落在河南、山东一带,不如董某也一同前去,重新整顿些人马,到时好助宫主对付三个老怪物。”苏枫楼笑道:“如此最好,董老哥有心了。”管墨桐心下暗自生疑:“董老弟跟着我们去河南作甚?此人粗中有细,不知这一趟到底打的甚么主意,莫不是也盯上了《药鼎遗篇》?”
苏枫楼道:“罗兄弟,烦累你这段时日留守苏府,癯樵先生在本地颇有根基,有你二人坐镇于此,冼宫主便始终有一处遮风挡雨之地。”罗琨应道:“先生放心,罗某定不负宫主所望。”骆玉书心中暗奇:“苏楼主处事从容不迫,谈笑间便将诸般事宜尽数安排停当,便如三军统帅发号施令一般,实乃大将之才,武林中竟有此等奇人。”
祝酋见状亦是大为讶异,道:“前辈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在下佩服之至。不知祝某可有效劳之处?”苏枫楼叹道:“苏某原有一件最为紧要之事相求阁下,可惜尊驾身上有伤,只好稍待日后再议。”祝酋笑道:“先生不必出言相激,有事但说无妨。”
苏枫楼微一沉吟,道:“眼下左近有一强敌,亦对林老手里的武功秘笈窥觊垂涎,苏某正欲请阁下替我等打发。”祝酋摇头道:“前辈莫要说笑,沿途有先生偕管长老、董员外及两位少侠随行护送,当世谁人可堪匹敌?林大夫这一路是安如磐石的了,还有甚么好担心?”
苏枫楼摇头道:“若是单论武功,我几人确也不惧;只是常言道斗智不斗力,此人奇谋百出,正与阁下棋逢对手。”祝酋道:“蒙先生谬赞,不知前辈所言何人?”苏枫楼缓缓道:“此人姓沈,单名一个泉字,阁下可认得他么?”
祝酋闻言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潜心斋的沈大官人。”景兰舟心头一震,问道:“祝兄,你也认得沈泉么?”祝酋笑道:“怎么不认得?倘如苏前辈说的竟是此人,倒可放心交给在下。”苏枫楼抚须道:“沈泉老谋深算,手底强将如云,阁下孤身一人,可得万事小心。”祝酋道:“多劳先生挂怀,祝某自理会得。”
董彦杲道:“杰儿,为父明日便动身往河南走一遭,家里没甚么可忧心的,只兰山那几株宝贝可得给我看好。”童五见他在众人跟前不再遮掩二人父子关系,不由心头一热,答道:“父亲放心,孩儿定会好生料理。”
董彦杲点了点头,打个呵欠道:“闹了这么半宿,诸位定也困倦了,不妨早些歇息,明日也好赶路。宾大哥,咱哥俩二十多年没见,今晚上可得好好叙一叙旧,不如就到小弟房中挑灯夜话。”管墨桐笑道:“也好,正要跟老弟说几句掏心挖肺之言。”董彦杲吩咐童五将罗祝二人领去客房,祝酋推辞道:“祝某衔命在身,不便在此多耽,我这就去探探对方的动静。”
罗琨眉头微皱,道:“阁下就是本教近来那位大大有名的青莲护法尊者?”祝酋拱手道:“罗大哥在教中的名头,祝某素来耳闻,虽是一向不曾拜会,心中仰慕已久。”罗琨回礼道:“尊者才略非凡,当此千钧之际,必当鹰扬万里,堪为本教股肱。”祝酋谢道:“在下朽木非材,愧蒙罗兄期许,不过是大家伙一同尽心为教出力罢了。”
罗琨稍一迟疑,向冼清让道:“此番既容面禀,属下尚要赶回苏州同癯樵先生会合,便也不在此多留。宫主尽管放心,罗某拼上这条性命,必不辱没宫主威名。”冼清让轻轻叹道:“眼下虽值危倾,罗大哥也不必轻言死生。此间事本座尽以相付,你自己一切小心。”罗琨应道:“宫主教诲极是。”当即辞了众人,和祝酋一道离去,临走时回头望了顾骆二人一眼,三人目光相接,暗中互道珍重。
***
众人在董彦杲庄上歇息一晚,第二日清早略一商议,决定先一同动身前往南京,再由彼处兵分两路,顾骆二人及苏枫楼护送林岳泰赶赴开封,管墨桐、董彦杲也一道随行北上,沿途留意招揽各处教众旧部,冼景二人则由南京坐船前去武昌。
一行人自宜兴出发,一路纵马驰骋,午时已到了溧水县旁的东庐山麓,只见四下草木葱郁,风景甚是秀丽。几人来到山脚下一片竹林,见林中绿竹皆有三四丈高,和风穿拂其间,十分清凉惬意。
八人正策马前行,忽听到一阵悉悉飕飕之声,紧接着一股腥味钻入鼻中。诸人只觉前方似有大片物事蠕蠕而动,勒马定睛一望,竟是不知几百几千条青蛇在地面蜿蜒爬行。众人大惊失色,正要转头离去,却发觉来路上也尽是蛇蟒,几人不知何时已被蛇群团团围住,但见大小群蛇昂首吐信,发出嘶嘶之声,就连竹干上也盘满了毒蛇,饶是管墨桐、董彦杲这等见惯大风大浪的老江湖,也不禁各觉毛骨悚然,顾青芷更是脸色惨白,险些晕了过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蛇阵
林岳泰脸色一变,打开药箱取出块雄黄饼,问道:“谁那儿有酒?”景兰舟将鞍囊中酒壶递了过去,林岳泰嚼了一口药饼,混着烧酒张嘴一喷,前方数十条青蛇登时纷纷向后逃散,但后方群蛇仍是不停向前涌来。林岳泰一块药饼转眼便已用完,管墨桐见势不妙,双手一扬,数百根银针将近处百十条青蛇扑扑钉在地面,却仍阻不住蛇圈渐渐收紧。董彦杲背心冷汗直冒,笑道:“宾大哥,当年俺在千军万马中见惯了刀光血影,眉头也不曾皱上一皱,今日撞见这些畜生,不知怎么竟害怕得紧。”
管墨桐微微皱眉,叹道:“师哥,看来你人在苏州的消息终究还是传了出去。你出山不到两日,游天悟便已追到,定是一早就守在近旁。”林岳泰闻言脸色铁青,默然不语。管墨桐转头问顾青芷道:“你将身边暗器尽数打出,能杀死多少蛇儿?”顾青芷伸手往褡裢中一探,铁莲子、铁蒺藜、飞蝗石、菩提子加在一块儿也只百余之数,要对付这成千上万条毒蛇,实是杯水车薪,不禁摇了摇头。
管墨桐沉吟道:“为今之计,只好咱们八人聚在一起试着杀出条血路。在这蛇阵之中一旦落单,任你武功再高,也只有被群蛇吞噬的份儿。”骆玉书瞥见苏枫楼脸上并无惶怖之色,问道:“前辈,你可有甚么法子?”苏枫楼眉头微皱,朗声道:“游神君,请你现身一见。”稍等片刻,却不见有人回应。
眼见蛇阵愈逼愈近,距离众人不过丈余之遥,顾青芷忽然“咦”了一声,向上一指道:“那是甚么?”众人抬头一望,只见半空中缓缓飘来几十盏孔明灯,皆用白色油纸裱糊而成,在诸人头顶晃晃悠悠,此时虽日头正高,却衬映得竹林中一片鬼气森森。董彦杲不禁打了个寒颤,骂道:“甚么玩意,这般邪门!”
林岳泰忽鼻子一嗅,皱眉道:“这是甚么味道?”话音刚落,只听轰隆数声连响,头顶的孔明灯骤然纷纷炸裂,每盏灯罩下皆泼洒出一阵朱砂色的粉雾,竹林中登时红云弥漫,只见群蛇登时阵形大乱,各自向林外拼命逃窜。林岳泰喜道:“灯里装的是雄黄粉!用这法子驱赶蛇阵,也不知是谁想出此等妙计!只是雄黄对身体有害,咱们赶紧出林。”
八人纷纷屏住呼息,驱马驰出竹林,只听前方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林外一片荒地上两人斗得正紧,一人脸戴面具、手持长剑,正是青莲尊者祝酋;另一人四十多岁年纪,身长不满五尺,穿一身墨绿短袍,面皮白净、眉目细长,样貌尚算端正,只是双唇隐隐呈现惨碧之色,显得一张脸说不出的诡异,无疑便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蝰蚺神君”游天悟了。众人见游天悟所使兵刃甚是奇特,左手持一柄碧油油的长剑,剑身波浪盘曲,正如毒蛇蜿蜒形状;右手却同时使一把弯刀,刀身鲜红如血,刀面上锻刻出千百道蛇鳞般的细纹。
二人斗了三四十合未分胜败,游天悟忽左手虚晃一剑,跃出圈外道:“且慢动手,我有话说!”祝酋微微一笑,收剑停手。游天悟朝众人这边望了一眼,冷笑道:“林老先生,你好!”神色极是怨毒。
林岳泰叹了口气道:“游神君,当年老夫救下巴山派顾掌门一命,不过是出于医者本分,并非有意同你作对,神君何必对老夫深恨至此?”游天悟冷冷道:“当年若非你多管闲事,顾老道早已一命呜呼,怎能再率人将我打下山崖?天幸游某坠崖不死,顾老道到头来还不是命丧我手?你救他又有何用?”
林岳泰摇头道:“纵使你二人间有甚仇怨,尊驾又何必毒杀他全家二十余口?若非顾掌门内力深厚,多撑了那么一时半刻,我也救不回他。他一家上下皆是被你所害,自要找你报这血海深仇,怪只怪阁下出手实在太过狠辣。如今你仇也已报了,还要继续行那伤天害理之事么?”
游天悟冷笑道:“就因你当日救活了顾老道,才致游某被巴山派的龟孙在小剑山伏击打落悬崖,伤成半人半鬼,受尽多少苦楚!此皆拜尊驾所赐,大仇焉能不报?原本今日在竹林中便要取你性命,算你这老儿命大,竟然逃过一劫。”忽向祝酋厉声喝道:“阁下是甚么人,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出手坏我好事?”祝酋笑道:“在下与林前辈虽只一面之缘,却敬佩他悬壶济世的仁心。何况这一行人中多有在下的故友知交,我又岂能不救?”
游天悟狐疑道:“游某自度行事隐秘,你怎会知道我在这儿布下蛇阵埋伏,预先安排下这些雄黄天灯?”祝酋笑道:“神君在此处摆弄下千万条毒蛇,多少不免闹出些动静;在下不过意在救人,无意同神君为难。”游天悟哼了声道:“阁下的武功了得,不知是何门派?”祝酋道:“江湖闲散,无门无派。”游天悟怒道:“好小子,一味装腔作势!来来来,我俩再行比过,今日拼个你死我活!”
祝酋摇头道:“神君武功高强,再斗下去我定难以支撑。只是眼前多有奇人高士,区区在下何足道哉?神君若有意切磋,不妨向他们讨教几招,鄙人是甘拜下风的了。”景兰舟等人知祝酋武功未必在游天悟之下,只是他身上旧伤未愈,不能久战。
游天悟扫了马上诸人一眼,见对方个个岳峙渊渟、菁华深敛,一望而知俱是武林中顶尖人物,自己孤身一人决非敌手,恨道:“好你个林老儿,竟找来这许多高手相护!只是诸位武功虽高,未必便防得住游某,几位难道能看着林老头一辈子么?”
骆玉书闻言一震,心想己方高手众多,论武功自是分毫不惧这位蝰蚺神君;但对方驰骋江湖、声名远扬,靠的是一手诡异莫测的下毒奇技,实令人防不胜防。当年不少武林高手明知功夫胜过游天悟,却仍不敢与之为敌,便是怕不知不觉着了他的道儿,对方若真如俯骨之疽般盯上自己一行,倒令人十分头疼。幸好管林二人身为梅山医隐弟子,俱精通解毒之术,想来或能水来土掩。
第二百四十九章 蝰蚺神君
苏枫楼忽人影一晃,已自马背上落到游天悟跟前。游天悟只觉眼前一花,全没看清对方身法,不由心中一惊:“这人是谁,武功如此之高?”
苏枫楼微微一笑,道:“游神君,老夫心中有一事不明,承望神君释疑。当日阁下被巴山一派围攻,坠落万丈悬崖,如何能够大难不死?”游天悟道:“全赖游某吉星高照,命不该绝。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何以有此一问?”他见对方功夫高得出奇,必是武林异人,言下便也客气几分。
苏枫楼抚须道:“不错,阁下确是运气甚佳,命中自有贵人相助。当年尊驾横行江湖,除了下毒和驱蛇这两项绝技之外,倚仗的是碧磷掌和玄蟒鞭上的功夫。如今你所使的盘螭剑和披鳞刀,是甚么人教给你的?”
游天悟闻言脸色大变,道:“游某这些年少有走动江湖,你……你到底是甚么人,怎会识得我新练就的兵刃?”苏枫楼笑道:“阁下的毒掌和鞭法固然厉害,但碧磷掌只须遇上内力远胜于己之人,那便全无用处;你的玄蟒鞭法虽然犀利罕匹,一旦被敌人欺近身来,也只好束手待毙。当年有人瞧出阁下武功中的破绽,不但对你本门武学悉心指正,更传了你这一路两手刀剑同使的功夫,是也不是?”
游天悟浑身一震,道:“正是如此。尊驾言之凿凿,莫非认得那位武林前辈?”他早年另辟蹊径,练成碧磷毒掌这等少有的奇功,数月间连胜强敌,自忖足以纵横武林,不料之后遇上一位内力十分深厚的对手,两人双掌相交之下,对方竟将剧毒掌力逼回他的体内,若非自己每日用毒药练功,又定期服食解药,那一回早已当场毙命,饶是如此,事后也养伤数月之久。他又在云南觅得一条几十年的黑斑大蟒,剥下蟒皮鞣制成长鞭,这条玄蟒鞭长达两丈,比寻常皮鞭粗了数倍,鞭身坚韧无比,只要被轻轻扫上一下,立时非死即伤。
当日他在小剑山遭人伏击,虽以蟒鞭毒掌杀了十余名巴山弟子,却被顾道人和几名好手乘隙攻到身旁,手中长鞭无计可施,终被逼落山崖,虽得大难不死,然游天悟经此数役,心知自身武功终难匹敌顶尖高手。其后他幸遇一位武林异人,一眼指出其掌法及鞭法中的缺陷,更传了他一套左剑右刀的奇功,方才深得补益,功夫大大上了层楼。之后游天悟再度登门寻仇,以他当时的武功,已足可将巴山派正面尽数歼灭,但那位异人曾出言训诫他勿要恣意滥杀,他不敢违背恩公教诲,只将掌门顾道人一人毒死。游天悟生性狠戾,杀了顾道人后仍不解气,迁怒于前番替之解毒相救的林岳泰,一心要寻后者算账,苦于不知对方下落;近日听闻其人藏身太湖,便也追到江南,果然发现林岳泰的踪迹,在众人必经之路上布下蛇阵,不料竟为祝酋所破。
苏枫楼淡淡地道:“传你刀剑功夫这人,当日怎么跟你说的?”游天悟微一迟疑,道:“游某深受该位前辈大恩,却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尊驾倘若与之相识,乞望不吝告知,在下感激不尽。”语气已然十分恭敬。
苏枫楼忽纵身上前,伸手径捉他右腕。游天悟心中一惊,正要向后缩手,忽觉左臂一沉,对方右手食中二指不知何时已搭上自己左手蛇剑剑尖,一股强劲的内力顺着弯曲的剑身传至剑柄,几乎便要拿握不住,只好右手出刀横削,先将攻向自己的一招擒拿手逼退,顺势朝对方搭在剑上的二指抹去。他见这文士似乎认得传授自己武功的那位异人前辈,便也不欲当真削断对方手指,出招稍稍缓了半分,苏枫楼右手一缩一伸,放开盘螭剑径点他右腕大陵穴。
游天悟见对方出招快如闪电,自己于近身缠斗之中占不到甚么便宜,此刻左手蛇剑不再受制,当即扬臂向前直刺,欲图将其逼退。不料苏枫楼原本攻他右腕的双指向上一撩,不知怎地已点中游天悟左臂内侧的青灵穴,后者胳膊一酸,盘螭剑从手中滑落,苏枫楼左手顺势将长剑抄起,与披鳞刀当的一声刀剑相交,游天悟站立不稳,向后退开数步。他这蛇剑鳞刀之上皆喂有剧毒,见对方居然分毫不惧,方才竟以手指按上剑身,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道:“尊驾武功高明,游某佩服万分。我这蛇剑上涂有毒药,阁下的手不碍事么?你我无怨无仇,不妨便拿了解药去,迟了只恐难救。”诸人心道:“江湖传言游天悟阴狠凶毒,今日看来,倒也不是滥杀无辜之辈。”
苏枫楼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左手长剑轻挥,竟当场施展开一套剑法来。众人见他这路剑术和方才游天悟左手的剑法十分神似,只在苏枫楼手下使来更为诡幻异奇,左臂似与弯曲的蛇剑融为一体,真正有如龙飞蛇舞,剑意极尽神妙,一招一式实非常人所能想象。游天悟凝望片刻,又惊又喜道:“阁下……阁下便是那位异人前辈?”
诸人闻言心中大奇,暗道:“难道游天悟竟不认得那传授自己武功之人?”苏枫楼哈哈一笑,收剑抚须道:“正是老夫。多年不曾谋面,游君向来可好?”游天悟扑通一声拜倒在地,向苏枫楼行礼道:“当日幸蒙搭救性命,又得前辈指点在下武功中不足之处,此恩重逾山岳,游某多年来并无一刻敢忘;不想今日在此相遇,实是三生有幸!”
苏枫楼点了点头,道:“此亦缘分所至,游君何须客气。”倏地左手一扬,盘螭剑“扑”的一声插在游天悟脚边地面,剑身深深没入泥土,仅剩剑柄在外。只见他面如寒霜,缓缓道:“你既还记得我这点恩惠,当初分别之时,可还记得老夫有何言语?”
第二百五十章 血海深仇
游天悟不敢起身,跪在地上道:“当日恩公说我下手害死顾老道全家数十口,已然犯下弥天大错,又说此等江湖仇杀终无了局,游某这回侥幸坠崖不死,便不应再生复仇之念。”
苏枫楼点了点头,道:“唔,原来游君还记得在下之言。八年前顾道人染病身亡,死时周身皮肤皆呈青蓝之色,林大夫你见闻广博,可知这是甚么怪病?”林岳泰闻言一怔,随即叹道:“原来顾掌门终究没能逃过此劫,仍是中了神君的蛇毒而死。照这等症状看来,恐非是中原的品类。”
游天悟微一迟疑,道:“恩公既已知晓,游某又何须相瞒?顾老道是我用暹罗的金刚蛇将他咬死的。”苏枫楼目光冷冷扫过他脸庞,缓缓道:“很好,当日我出手救你性命、传你武功,可曾要你报答半分?苏某单只嘱托阁下这一件事,你却没放在心上。”
游天悟摇头道:“游某同巴山派仇深似海,然自当日一别,我心中牢记恩公训示,不敢有分毫忘却,数年来始终强忍着不去找顾老道寻仇。”苏枫楼道:“不错,我只道神君经历九死一生,已将往昔仇怨看得淡了。十三年前你我剑州一别,直到顾掌门八年前被神君毒杀,中间隔了足有五年之久;阁下既已忍耐这许多时日,为何仍是勘不破心魔,以致功亏一篑?”
游天悟叹道:“不错,游某虽多承恩公训诲,但每每想到身负大仇,总感闷闷不乐。八年前我路过川中凌云寺弥勒大佛,在九顶山下迎面遇见一人,那人一眼认出游某,奇道:‘原来神君尚在人间,为何这些年不见在江湖上走动?’我见并不认得对方,心中正没好气,便道:‘我俩又不相识,你管我怎地?’那人哈哈笑道:‘不错,我与神君素昧平生,当年偶然撞过一面,故而识得尊颜。在下之所以有此一问,不过是为了一点江湖之谊,可叹萍水相逢尚能如此,有人身负骨肉至亲之仇,竟可若无其事,放任仇人逍遥快活,世人之负恩昧良,乃至于斯。’
“我听了这话脸色大变,问道:‘阁下含沙射影,可是在说游某?’那人笑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神君自勉。’我心中怒发如狂,上前和他动起手来,不料对方竟是武功奇高,游某虽经恩公点拨,仍不是他的对手,不到百招便被这人制住。我当时万念俱灰,道:‘罢了,枉我自以为武功高强,原来坐井观天,你作速取我性命便是。’那人道:‘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害神君?但如阁下这般活着,宛若行尸走肉,杀不杀你又有何分别?’我闻言心中一震,问道:‘尊驾这话甚么意思?’那人嘿嘿笑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夫子尚曰寝苫枕干、不反兵而斗,只要你还有一点仁孝之心,怎可不锥心泣血?似神君如今这般苟活于世,同死了也没甚么两样。’说罢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反复思量他这两句话,只觉浑身血煎如沸,手脚不停发抖。前辈,游某蒙你救命传功,实与再生父母无异,但我亲生爹娘皆为巴山派所害,游某若不能替二老报仇,实无颜立于天地之间。当日我暗暗下定决心,不久便潜回川北放异域毒蛇咬死了顾老道,此外未伤一名巴山弟子。我又想若非林老儿多管闲事,怎会连累恩公因救我而身受重伤?这老儿自然也该死。只是这些年游某始终寻他不着,直到最近江湖上传言林老儿躲在太湖,我一路追踪而来,万没想到恩公竟和他在一处。”
在场众人听了“蝰蚺神君”这一番话,方知他和巴山派有此深仇,心中皆想:“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换做是我也非报不可,苏先生当日要游天悟放顾道人一马,未免强人所难;不过游天悟起初毒杀顾道人一家老小数十口,亦实杀戮太甚。况且巴山派乃武林玄门正宗,江湖上名望素著,怎会无故杀死游天悟双亲?其中必有缘故。”诸人听说苏枫楼曾因相救游天悟而受伤,不禁大感好奇,董彦杲忍不住问道:“游神君,当年你掉落山崖,到底是如何得以生还?”
游天悟望了苏枫楼一眼,后者略一沉吟,道:“事情过了这么些年,你同他们一说无妨。”游天悟点了点头,缓缓道:“当年我在顾老道一家饮水中下毒,亲眼见他全家中毒毙命方才离去,不料那顾老道功力深厚,一时竟未死绝。”说到此处,忍不住恶狠狠瞪了林岳泰一眼。林岳泰摇头道:“也只差那么一点儿了。当日我以金针替顾掌门刺络放血数合方才将他救回,实是生死一线,神君的蛇毒好生厉害。”
游天悟哼了一声,道:“顾老道被你救活之后,见一家老小已遭灭门之祸,严令弟子不得洩露自己尚在人间的消息,暗中布置一众同门好手,于剑阁绝险之处设下埋伏,将我团团围住。若说和顾老道单打独斗,游某本也不惧,但我寡不敌众,力毙数敌后终被顾老道联合数名高手逼落悬崖峭壁。
“当时我身子朝那万丈深渊直坠下去,耳畔风声大作,虽知决无幸理,心底仍存有一缕求生之念,便试着用长鞭去钩那山崖峭壁上伸出的老树虬枝。只是我跌落得实在太快,虽卷住几棵山壁上的古松,那树干俱是应声而断,未能缓减我下落之势。眼见游某便要摔做一团肉泥,幸好靠近崖底之处接连有几株横生的百年老松,枝干甚为粗壮,我虽仍未能用鞭子挂住松树,下坠之速总算慢了不少,却仍免不了一命呜呼。我见离地面越来越近,正要闭目等死,忽听‘咦’的一声,紧接着有人一掌击在我腰间,游某扑通摔落在地昏死过去,便甚么都不知道了。”苏枫楼抚须笑道:“不错,这崖底之人正是苏某。”游天悟心道:“原来恩公姓苏,我直至今日方知。”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大恶人
苏枫楼道:“当日我见神君从山崖掉落,在空中以长鞭钩卷崖壁上的松枝,知是难得的武林高手,不忍见你就此丧命,便以‘移星换斗’掌力将你下坠之势平推出去,只是神君摔落得实在太快,我此招只可勉强救你性命,未能尽数消解神君下坠的劲道,阁下着地之后仍是手足摔断、身受多处重伤。若不是最后那几株老松,苏某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你活命。”游天悟叹道:“不错,游某下落之势极为猛烈,饶是苏前辈神功盖世,出掌击在我身上之时,双手前臂仍是一齐折断。”
诸人闻言无不暗自惊骇,心想游天悟自万丈悬崖坠下,竟能临危不乱,一路以长鞭挂树以求活命,这份武功胆识已然万分了得;而苏枫楼以一手借力打力的巧劲将自崖顶摔落的游天悟生生救下,虽说双臂受伤骨折,也已是世间罕有的神功,如若换作旁人,此等情形之下早已双双毙命。
游天悟接着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游某自昏迷中苏醒,一眼望见苏前辈守在旁边,只是前辈当时以黑布蒙面,故而我始终不识尊颜。苏前辈同我说了先前经过,游某自是大为感激。彼时我手脚动弹不得半分,苏前辈双手受伤,也无法负我出山,若要找人相帮,彼处又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待寻到人回来,游某多半早已葬身虎豹熊狼之口。苏前辈既不敢擅离,我二人只好窝在山崖之下,渴饮山泉、饥食野果,如此过了足有八九日,恰巧撞见两名进山打猎的猎户,这才雇他们将我抬到剑州城中,替我延医料理。我二人困在山中之时,苏前辈问起我坠崖始末,游某自是直言相告。前辈听我讲到如何被人逼落山崖,当即一语点出游某掌法和鞭法中的弊端,出山后将我安置于隐秘之处,以免巴山派发觉我坠崖未死、再行出手加害,更以剑谱刀谱相赠便即飘然离去,此恩此德,戴天履地,我……我实不知该当如何报答。”
苏枫楼叹道:“苏某一生与人动手不曾挂彩,不想头一回身受重伤竟是为了救人,你我能有如此际遇,想来都是天定。我知神君和巴山派有父母之仇,苏某同为人子,并非不近人情,不准游君报仇。但你一出手便毒杀顾掌门全家数十口,即令他不为林大夫所救,巴山阖派弟子也必恨你彻骨,岂肯善罢甘休?神君此番坠崖不死,顾掌门也只当大仇已报,正好借此机会了却这段夙怨,否则你游氏一脉同巴山派累世残杀,于双方又有何益?我知阁下心中或许意气难平,因此传了你这路刀法剑法,望神君今后能够走上正道。”
管墨桐问道:“游神君,巴山派究竟是如何害了你父母?”游天悟道:“家父不会武功,只是川中寻常百姓,平日以捕蛇为业。当年家父在大巴山捉到一条异蛇,遍体金鳞闪闪,双目血红、头生两角,知此蛇唤作‘朱瞳金猊’,大是珍稀罕见,不禁十分欢喜,却被顾老道和他弟子撞见。顾老道听说此乃贵重之物,不由生了贪念,硬说这蛇既然生在巴山,就应是巴山派之物,出手强抢了过去。我爹是村野粗人,自然心中不忿,同对方争执詈骂了几句,顾老道勃然大怒,伸手打了他一掌,家父并不会半点武功,归家当晚便吐血而亡。”众人闻言暗暗心惊,忖道:“巴山派身为名门正派,倘真行事如此,实也太过蛮横霸道。”
游天悟接着道:“我娘见我爹无辜惨死,便到本县告官,但巴山派在川北一带人多势众,那县官也不敢招惹,便只赐了一口棺木,将家父草草收葬了事。我娘求告无门,不久便也自缢身亡,游某那年只得十五岁,孤苦飘零江湖,其后偶逢奇遇,练成一身武功,方敢去找顾老道报仇。”诸人心道:“原来‘蝰蚺神君’身世亦颇凄怆,这事从头论起,倒是巴山派理亏。”景兰舟亦同是孤儿出身,闻言更是心有戚戚。
苏枫楼叹道:“当日我因不愿见神君愈陷愈深,故而出言相劝。你虽始终放不下心中仇恨,但自游君伤势痊愈,其后五年皆能隐忍不发,在江湖上亦不复见恶行,苏某大感欣慰。可惜你心中既怀怨结,一经人唆使挑动,立时便成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与你在凌云大佛相遇那人,到底是何来头?他武功能胜神君一筹,当非无名之辈。”
游天悟略一思索,道:“游某并不认得此人,我彼时既蒙恩公点拨,自以为武功大进,却仍敌不过对方。这人当时五十上下年纪,有一道数寸长的刀疤自眉心直至左颊,此外亦无甚特异之处。”
景兰舟闻言脸色大变,身形一晃,已自骡背掠到游天悟跟前,颤声道:“游神君,你……你说那人左脸上有一道伤疤?”游天悟见这后生竟也轻功绝顶,奇道:“不错,阁下是谁,莫非认得此人?”
景兰舟浑身发抖,转头向冼清让道:“冼姑娘,你可记得我师父当年错杀萧念之事?”冼清让见他神色有异,柔声道:“我自然记得。兰舟,你没甚么事罢?”景兰舟咬牙道:“当年诓骗家师的那名奸贼,也是左颊上有道几寸长的刀疤。师父说那人当年约莫三十岁左右,然则八年之前,岁数当就是五十上下。”冼清让大为震惊,道:“难道当年蒙骗尊师的那名奸徒,竟和撺唆神君报仇的是同一人?”
一旁诸人不知顾东关误杀萧念之事,俱不明二人口中所言。苏枫楼目光闪动,缓缓道:“游君,这一位景兰舟景少侠,乃是思过先生的关门弟子。”游天悟惊道:“游某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景兰舟急道:“神君,可否请你再向晚辈细细描述一番那人的形貌,此人极可能便是家师追寻半生的大恶人。恩师他之所以壮年归隐,正因听信这恶人谗言之故,失手错杀了忠良。”众人心中恍悟道:“原来如此。”
第二百五十二章 惨变
游天悟想了想道:“这人中等身材、白面短须,脸上若没那道伤疤,倒也有几分儒雅之气。”景兰舟道:“神君与他交手之时,对方使的甚么武功?”游天悟摇头道:“这人武功怪异得很,我说不上来,端的是厉害非常。”景兰舟不觉心神激荡,暗道:“这恶贼果然没死。他武功既如此高强,而今多半尚在人间,景某有生之年必要手刃此贼,以解开师父几十年的心结。”
苏枫楼缓缓道:“此等大事且容后再议,游君,眼下你仍是一意要找林大夫报仇么?”游天悟望了林岳泰一眼,沉思不语良久,长叹道:“游某这些年始终心中积怨,誓要将林老儿送上西天,除了要报自己坠崖之仇,也欲替恩公出一口气;不想今日在此遇睹尊颜,想起恩公当日诸般规诲,才知自己受人挑唆,已陷魔障。如今元凶既诛,我已大仇得报,何必对旁人紧咬不放?遑论恩公同林老儿亦有交情。这话从此不用提了。”
林岳泰哈哈一笑,道:“好教神君得知,林某这些年隐居不出,倒也不全为了躲避阁下。不过神君既肯高抬贵手,老夫仍是深谢相饶。”管墨桐在旁闻言尴尬一笑,神情颇为僵硬。
游天悟缓缓点了点头,向苏枫楼道:“当年前辈舍身相救,却连姓名也不曾见告,今日无论如何乞请示知。”苏枫楼道:“在下苏枫楼,乃南京栖霞山落星楼主人。寒舍就在前边不远,游君何不一同前往,小叙别离之情?”游天悟喜道:“如此则恭敬不如从命,多有相扰恩公!”
苏枫楼微微颔首,转头问祝酋道:“祝兄弟,苏某先前明明请你相助对付沈泉,阁下为何仍是跟着我们一行?”祝酋道:“前辈此言差矣,祝某虽无意间探知游神君在此布下蛇阵,却并非暗中跟着诸位。在下身负先生重托,岂敢轻忘?”苏枫楼沉吟道:“阁下话中之意,可是说沈泉亦在左近?”祝酋笑道:“先生不要忘了,南京固然是先生居处,也是沈泉的老巢。”
苏枫楼默然片刻,叹道:“尊者言之有理。今日幸得阁下妙计解围,果真才智过人,苏某自叹不如。昨日相嘱之事,仍须仰仗劳心。”祝酋笑道:“先生言重了,祝某得尽绵薄,被宠若惊。我再往前路稍作打探,诸位一路小心。”朝众人稍一拱手,转身飘然而去,更不多发一言。
景兰舟见状暗忖:“此人智计无双,自庐山结识以来,出手相助我等已非止一次,有几回更救了大伙性命;只是其人来去无踪、神秘莫测,似无人摸得清他的底细,实未知到底是敌是友?”与骆玉书对望一眼,后者心中也是同一般念头,不禁各自感慨。
当下游天悟随一行人向北过了淳化镇,傍晚时便来到栖霞山脚下。景兰舟遥望见江边的落星小楼,忆起当日同冼清让师父一同到此求救,虽只是一月前事,然自己近来屡逢奇遇,隐有隔世之感。
诸人纵马稍稍驰近,只见小楼大门敞开,景兰舟不禁心觉奇怪。苏枫楼微微皱眉,快马加鞭上前,到得距小楼十余丈处,双足在马镫上轻轻一点,身子借势向前直冲出去,两个起落便已至门前。诸人见他轻功神妙如斯,心中正自叹服,忽听苏枫楼纵声仰天长啸,啸声凄绝哀厉,显是难抑悲痛之情,不由得心中一惊,忙策马赶上前去,只见苏枫楼于门外怀抱一名老者,那老者一身白袍已被血污染成鲜红,面容僵硬发青,显是早已气绝身亡。
众人当中只景兰舟认得这老者便是落星楼老仆邬火庭,当日他送冼清让师父来到此处,恰逢苏枫楼有事外出,正是邬火庭出手解了那位蒙面前辈所中之毒。这老仆为人亲厚朴质,景兰舟虽与他只得一面之缘,却对之颇为敬重,此刻见其惨遭毒手,不觉心中感伤,也落了几滴眼泪。众人只闻苏枫楼凄厉啸声凄唳、撕裂夜空,有如鬼哭枭泣,与他平日温文儒雅的气象竟是绝然不同。
景兰舟知他心伤老仆之死,上前问道:“苏前辈,这……这是甚么人下的手?”苏枫楼号啸良久方歇,眼中寒光闪现,咬紧牙关道:“我不知道。火庭一生侍奉苏某,实与至亲无异,此仇不报,苏某誓不为人。”
骆玉书自后上前一望,心中微微一惊,道:“苏前辈,这位老先生身上的伤口有些蹊跷,可否容晚辈仔细一观?”苏枫楼神情木然,缓缓道:“少侠请便。”骆玉书蹲下细看,见邬火庭浑身布满刀伤,伤口细细密密、皆不甚长,便像是被木工刀锯所伤一般。他稍一沉吟,转头问景兰舟道:“景兄,你看到这些伤口,可曾想起些甚么来?”景兰舟略一思索,陡然浑身一震,道:“是那四名番僧的银花刀轮!”骆玉书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般想。”
苏枫楼森然道:“银花刀轮?那是甚么东西?”景兰舟道:“沈泉手下新近招揽了四名藏边番僧,所使兵器乃是铸有刃齿的铁盾,唤作银花刀轮。邬前辈身上伤口看来有几分像是被那刀轮所伤,但也只是骆兄和我的猜测,未必便真如此。”
苏枫楼喉头忽发出一阵怪笑,冷冷道:“好小子!我还没去找你,你倒先找上了老夫,妙极,妙极!”顾青芷见他整个人忽变得说不出地阴沉可怖,不由心里升起一股寒意,悄悄躲到了骆玉书身后。
游天悟动容道:“恩公,到底是何处狗贼如此大胆,竟敢惹到你的头上?虽说恩公武功胜我百倍,原也不用游某帮忙,但只须恩公你说一句话,游某准保让对方全家鸡犬不留,若还剩一件活物,在下自刎谢罪。”
苏枫楼并不答话,只喃喃自语道:“火庭老友,枉苏某自命不凡,自诩一身武功纵横江湖,不想竟连家宅都看守不住,让人欺上门来将你害死,我还做甚么狗屁楼主?这落星楼还留它做甚?”倏地从怀中掏出火褶点燃,一把朝楼顶掷去,众人大惊失色,却已阻拦不及。这小楼通身是用刷了桐油的杉木筑成,屋顶苫盖树皮茅草,一经着火蔓延极快,小楼转眼间便被熊熊大火吞噬,但见腾焰飞芒、火光冲天,将夜空映亮了半边,楼内不断传出梁柱烧毁倒塌之声。
第二百五十三章 报仇
景兰舟眼见剧变陡生,非但邬火庭遇害惨死,落星楼亦转瞬间毁于一旦,不禁心中茫然若失,只好道:“苏前辈,人死不能复生,过伤无益,望前辈且自节哀。”苏枫楼仿佛听而不闻,只对着邬火庭尸首呆呆出神,旁人一时也不敢上前搭话。
众人静静矗立江边良久,顾青芷于心不忍,上前问道:“苏前辈,可要我们替你到邻近市镇买副棺具,先将这位老先生遗体安置?”苏枫楼身躯一震,道:“火庭曾吩咐待他故世之后,勿置棺椁衾被之物,亦无须停尸安放,即将遗体葬在这大江之畔。老友有言,岂可不遵?”言罢抱起邬火庭尸身走江边一片草地,将人轻轻放下,伸手在泥土中挖掘起来。
众人见他欲将此老仆径直下葬,不由俱是一惊。游天悟道:“恩公且住,我去替你寻把铁锹来。”苏枫楼道:“不劳神君,苏某只用两手即可。”游天悟道:“既如此,且让游某帮恩公做这些粗活便了。”正欲俯身挖土,苏枫楼惨然道:“多谢游君美意,苏某替我老友做这最后一件事,心下私欲独专,未敢偏劳旁人。”游天悟见他心意极坚,不敢再复多言。只见苏枫楼双手翻飞、状如疯魔,不多时便在地面挖出一个大坑,但江边泥沙中砾石贝壳甚多,饶是他武功高强,也已十指鲜血淋漓。顾青芷心中不忍,道:“前辈,已挖得足够深了。”
苏枫楼呆呆跪立半晌,起身将邬火庭尸首小心捧入坑内,重新将泥沙填平压实,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右手喀喇打折江边一株矮树。他拾起半截树身折去细枝,双掌运劲一掰,树干啪的一声自上而下裂成两爿,中间裂口处光滑平整,如同磨好的木牌一般。苏枫楼运指如飞,在一面木牌上刻下“至友邬公火庭之墓”八个带血汉隶大字,抬手往下一拍,将木牌牢牢钉在坟前地面。管墨桐、董彦杲见他手指在硬木上刻字如在沙上书写一般,不由都暗暗心惊,忖道:“要在木头上刻字我也并非不能,却绝难如这般举重若轻,苏楼主指力好生骇人。”
苏枫楼在坟前静立片刻,凄然道:“老友放心,苏某现在就去一把火烧了潜心斋,杀了沈泉这小子替你报仇。”景兰舟惊道:“眼下真相未明,先生不宜贸然行事。”苏枫楼冷冷道:“不管是否沈泉所下毒手,这小子留在世上终是个祸害,还是尽早除去为妙。”
骆玉书沉吟道:“眼下城门已闭,我们一行人恐难入城。”苏枫楼道:“你是三品武官,进城又有何难?”骆玉书道:“我这辽东军牌在其他地方或许管用,南畿关防甚严,晚辈又无文书牌票在手,这许多人只怕难以蒙混过关。”苏枫楼哼了声道:“难道不经城门,苏某就进不了南京?”
游天悟道:“恩公武功虽高,孤身一人前往终非万全之策,不如便让游某相助一臂之力。”苏枫楼微一迟疑,点头道:“也好,沈泉诡计多端,游君若肯援手,正是求之不得。”管董二人闻言心下好奇,暗道:“这沈泉到底是何路神仙,连姓苏的在他面前也不敢托大?”
苏枫楼向众人道:“几位若是不愿同去,向西越过山头不远便是栖霞寺,寺院住持霜叶禅师是我好友,几位今晚可在精舍借宿。”骆玉书见苏枫楼执意要进城找沈泉报仇,心道:“苏楼主倘若离此,只怕管长老趁机向他师兄发难,却是不易应付。”道:“苏前辈,当日梅长老千叮万嘱,说唯有前辈可保林大夫于路平安。如今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先生轻易离去,只恐非但不能替挚友报仇,更有负故人之托。”
苏枫楼冷笑道:“梅表叔当日以为只少侠一人前去寻访林大夫,他何曾想到会有这许多高手护送?如今放着冼宫主和两位少侠在此,你三人联手武功远胜苏某,还用担心甚么?”管墨桐闻言心头一震,暗道:“是老梅让这姓苏的前来沿途看护师哥?他是知道我和师哥那些事的,我与老梅素来交厚,他怎反替林师兄设想?”
骆玉书叹道:“晚辈至此方才省悟,梅长老目光深远,当日之言实是大有深意。今日游神君在竹林布下蛇阵,任人武功再高也难抵挡,也无人能料及祝酋会预先备下破解之策。定是梅长老知道楼主同神君有这段旧日交谊,这才定要晚辈等敦请先生出山相助。”他知梅潜此举其实另有一层深意:只有如苏枫楼这般武功超凡,方不惧与梅潜同为五老之一的管墨桐,只须请到这位苏楼主,便可一石二鸟,林岳泰两处心腹之患俱可迎刃而解;但管墨桐既也在场,这话却不便明说。
管墨桐听闻苏枫楼是梅潜所荐,也猜到后者的心思,暗道:“我和老梅虽说分属二仙三友,却一向是知根知底的交情,没想到老梅有这一手防着我,果然人心难测。”忽开口道:“苏楼主,阁下如若撒手离此,只恐骆少侠他们不放心管某留在这儿,不如我和你一道进城瞧瞧。”董彦杲接口道:“不错,倘楼主这位老友真是被那姓沈的所杀,俺替你出这口恶气。”
苏枫楼沉吟片晌,缓缓道:“两位若欲同往,苏某自无不愿。”管墨桐点了点头,向骆景二人道:“两位少侠,我和董老弟跟着苏先生一同前去,你们总放心了罢?”骆玉书道:“管长老说哪里话。既如此,我等便在栖霞精舍相候四位前辈。”
此时落星楼大火仍未止歇,火势烧得正旺。苏枫楼更不多看一眼,领着众人翻过栖霞山,不多时便来到西麓的栖霞寺。那栖霞寺亦是有名的古刹,与济南灵岩寺、天台国清寺、当阳玉泉寺并称天下四绝,殿宇甚是宏伟。苏枫楼请值夜的僧人通报了住持,不多时方丈霜叶禅师便快步迎出,只见他面相慈和,显是位有道高僧。
第二百五十四章 纵火
霜叶禅师一眼见到苏枫楼形容枯槁、血污沾衣,惊道:“居士这是何故?”苏枫楼惨笑道:“深夜相扰,方丈勿怪。苏某因一时不慎,致使火庭为奸人所害,我那落星楼已是一把火烧了。”霜叶禅师微微一怔,继而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无我无人,何虑众生寿者?邬檀越舍却皮囊、往生极乐,居士因何自苦?心有所住,便成窠臼;意存取舍,便生滞礙。檀越若能勘破这一层心障,楼在楼毁,亦不过是幻化泡影罢了。”
苏枫楼摇头道:“苏某今日心乱如麻,难与大和尚共究佛理。这几位是在下的江湖朋友,想在禅林借宿一晚,大师可否行个方便?我四人另有要事在身,便不取扰了。”霜叶禅师目光缓缓扫过游天悟和管董二人,叹息道:“阿弥陀佛,四位施主皆是面带杀气,只恐此去所行非善。”苏枫楼道:“大和尚果然眼光独到,苏某今晚免不了要开杀戒。”
霜叶禅师微一沉吟,道:“苏檀越,贫僧与你相识十余年,实不忍见居士误入歧途而不自知。檀越多年来为心魔所累,贵在时能省身克己,不忘以慎为键、以忍为阍,何以今日心神大失,竟至前功尽灭?须知为善为恶只在一念之间,还请居士熟思。”游天悟不耐烦道:“有仇不报非君子,大师只管说这些作甚?恩公,咱们这就去找姓沈的小子算账!”苏枫楼点了点头,朝霜叶禅师行了一礼,偕游天悟及管董二人径往南京方向去了。
霜叶禅师目送四人远去,原地矗立良久,摇头一声轻叹,向骆玉书等人道:“敝寺内院恕不接待女客,南首这片山房也是本寺的田产,便委屈几位施主在此将息一晚。”几人谢过方丈,由小沙弥领到客房歇下。冼清让问景兰舟道:“苏先生去找沈泉报仇,咱们真不跟去瞧瞧么?”
其实景兰舟心中何尝不想去寻沈泉清算旧账,但他见骆玉书适才出言回绝,知后者不欲林岳泰牵缠其中,倘若自己和冼清让都随苏枫楼一同前去,只留顾骆二人在林岳泰身边,实又太过冒险,便道:“冼姑娘,以苏前辈他们四人的武功,天大的事也能应付得来,咱们不必前去添乱。”
冼清让道:“话虽这么说,我却总有些放心不下。沈泉狡诈奸险,倘若落星楼那位邬老先生果是被他所害,只怕对方早已设下了圈套,就等咱们上钩。”景兰舟摇头道:“沈泉固然奸滑,苏先生他们几人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无论武功智谋,都不会输给对方。”
冼清让低头沉思片刻,道:“不行,我还得找他们去,眼下管长老不在身边,我反倒有些担心。你说的那潜心斋可是在卢妃巷么?”景兰舟点头道:“不错。冼姑娘,你……你真的要去?”冼清让微笑道:“有你们三人守着林大夫,这儿出不了乱子,我去去就来。”言罢匆匆离去。
骆玉书见景兰舟一脸牵挂之色,道:“景兄,不如你一道跟去看看罢。冼教主说得有理,方才管墨桐借故离去,这里头只怕有鬼。”景兰舟道:“骆兄,我担心这是沈泉所使的调虎离山之计,对方故意激我们去城中找他报仇,却暗地里打林前辈的主意。”
骆玉书道:“沈泉重伤未愈,就算他那些手下杀到,我们几个也尽抵敌得住。眼下苏先生心神恍惚,我确有几分不安,你和冼姑娘一同去瞧瞧情形也好。”景兰舟闻言沉吟不决,心底不知何故竟隐隐涌起几分不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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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寺距南京城尚有二三十里路,冼清让离了寺院,沿着紫金山脚一路走来,子夜时分便到了城北玄武湖畔太平门外。那玄武湖乃是朝廷黄册库所在,凡天下百姓户籍、丁口、田宅、车船、耕畜等事无不记录在案,每十年大造一次,供朝廷清查核准各处钱粮赋役之用,闲杂人等无故不得接近。
冼清让躲在暗处,见深夜仍有军卒在湖边巡逻警戒,心道:“不知苏先生他们进城没有?”稍向东到一片荒僻无人处,轻轻提一口气攀上城墙。她轻功本就极佳,壁虎游龙功又已有六七成功力,南京城墙虽高达数丈,却也没花甚么气力便翻了上去。城墙内恰连着一座矮丘,本是紫金山西延余脉。
她下山沿着太平街摸过小教场,一路避开巡夜的更夫及军卒,向南过了太平桥,又往西拐过二郎庙、延龄巷,片刻工夫便来到与卢妃巷一巷之隔的火瓦巷,忽听西首传来阵阵锣鼓梆铃喧闹之声,又有人不住大呼救火。冼清让见卢妃巷那边映出红红的火光,暗道:“苏先生他们这么快便动手了?”由后巷蹑手蹑脚潜了过去,果见不少邻近百姓连同火丁官兵聚在一家着火的当铺户外,手中各执水桶藤斗、麻搭火钩,纷纷奋力救火,只是火势实在太大,一时难以扑灭。
那当铺门面后是一座大宅,里头也早烧得昏天黑地。冼清让心知这便是沈泉的居所潜心斋,又隐约听见宅院内似有人声传出,不禁心中一惊,悄悄转到后门火势稍小处翻进院墙,只见四下火苗不住蔓延,阵阵热浪迫面而来,胸口十分难受。
冼清让由东侧花园绕到宅子中院,躲在墙后探头瞥见苏枫楼等四人一齐立在天井之中。只听管墨桐笑道:“这回楼主可算扑了个空,这小子早已全家溜得精光,连半个人影都不见,可惜了这般精致一座宅院。”苏枫楼哼了声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道他还能躲老夫一辈子?”
董彦杲道:“苏老兄,你连到底是不是人家干的都不知道,怎就一心要将他赶尽杀绝?老兄行事向来心细如发,这却不似你平日所为。”苏枫楼冷笑道:“就算不为我那老仆,这小子也曾大大得罪苏某,我原要找他算账。”董彦杲笑道:“以你老兄的武功,竟还有人敢来招惹,倒也奇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