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虞先生
众人循着声音瞧去,只见庭院西墙月洞门下站着名身材高大的绿袍老者,生得枣红面皮,一绺长髯直挂肚腹,望之极有威仪。骆玉书心道:“这定是王府中另一名高手虞先生了。范先生一人尚可合力应付,如今惊动二人联手,今日要带走施神医只怕难上加难。”
范先生嗔道:“老虞,你好没道理!我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自然有吃亏的时候。你再晚来半步,我这条老命怕不要送在这里!”虞先生奇道:“有这等事?这些是甚么人?”
骆玉书上前长揖道:“晚辈河间府骆玉书,拜见两位前辈。我等此番冒昧前来,是为一件性命交关的大事。晚辈堂妹身受重伤,不得不请施神医出面延治,冒犯了王府的规矩章程,还望恕罪则个。”
虞先生冷笑道:“你们偷偷摸摸跑到这儿来找施大夫,原就没打算同我们商量,是不是?”骆玉书道:“久闻王爷号令严明、统纪整肃,近日又在别院清修,晚辈等唐突到访,实在未敢擅扰。只因病人伤势沉重、刻不容缓,我们情急之下才欲先请施神医出府,嗣后再行拜上王爷负荆请罪,望两位老前辈看在河间骆府面上高抬贵手。”虞先生眉毛一扬,道:“河间骆家?你是骆中原老前辈甚么人?”骆玉书道:“正是家祖。”
范先生闻言一怔,道:“老虞,你听见了么?这一位是骆大侠的子孙!”转头向骆玉书道:“自从王爷早年移居南昌,江西天师府历代真人皆与王爷交好,过访王府之时每每称述令祖武功卓绝,天下无匹。几位天师的功夫我二人皆亲眼得见,已可说是旷古绝伦,难道骆大侠竟仍高出一筹?我二人终日不离南昌,只耳闻而不得目睹此般神功,实乃生平一大憾事。”
骆玉书恭敬答道:“家祖自小教诲晚辈练武之道贵在健体养性,龙虎山武学深得玄门精奥,他老人家向来是佩服之至的。”范先生点了点头,道:“老实说与你知,我跟这位虞老的武功多受耆山、西璧两位真人指点,虽未正式拜师,却与弟子无啻。天师府与你骆家交情匪浅,我原想卖你这个面子,只是施和浦投入王爷门下未久,我二人也不敢专擅行事,不如你随我们一道去见王爷,当面分说明白。”骆玉书喜道:“若得两位前辈引见,胜过旁人多矣,王爷必不见责。”
那红面老者虞先生忽道:“范老,你也忒没计较,随便闯进个甚么人自称是骆大侠之后,你便信他?”范先生道:“老虞,这后生武功极高,不像是假冒的。”虞先生道:“好,且容老夫试上一试!”朝骆玉书缓缓递出一掌。
骆玉书退开两步道:“适才忝蒙范老先生指点数招,功夫胜过在下百倍,晚辈萤火烛照,不敢与日月争辉。”虞先生道:“阁下无须过谦,范老若非有所不支,又怎会向我出声求援?尽管放手过来罢!”紧跟着又是一掌击至。
骆玉书见身后已无路可退,只好道:“晚辈功夫低微,不敢空手领教,勉强仗剑仰承前辈指点几招,得罪了!”施展开一套武当派的柔云剑术,剑招絮絮绵绵,走的尽是沉稳厚重的守势,手中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银青色的剑光将周身牢牢罩住。
虞先生“咦”了一声,赞道:“果然不赖!”只见他不紧不慢地一掌掌接连拍出,尽皆攻向骆玉书左手一侧,出掌并不甚快,但每每两三掌后,骆玉书便迫不得已要退后一步半步。景兰舟见二人来去约莫三四十招,骆玉书已然退开一丈有余,所舞剑圈也渐渐缩小,知他落了下风,心道:“这两位老先生武功果然厉害,较之冼姑娘的师父似也不遑多让。”
又拆得十多招,虞先生攻势愈急,骆玉书舞动的剑圈明显已是左密右疏。虞先生忽大喝一声,左掌遽然发动,越过骆玉书右侧剑圈一处破绽,直击对方右肋,骆玉书危急之下疾忙回剑反削。景兰舟忽道:“骆兄小心,这一掌是虚招!”
骆玉书心中一凛,只觉左颊劲风袭面,虞先生右掌不知何时已搭上了自己左肩,当下不及多想,自然而然使出家传“手挥五弦”绝技,右手长剑疾刺虞先生左手手腕,迫使对方左臂急缩,继而剑锋转过半圈绕回横削对方右掌,出手方位之奇令人难以想象,招式却极尽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虞先生大惊之下连忙撤回右手,身子轻轻向后飘开,站定竖起大拇指赞道:“败中求胜,好本事!虞某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剑法,阁下必是骆家后人无疑。”骆玉书拱手道:“若非老先生手下留情,晚辈焉能撑得这许多时?”
虞先生点了点头,转头问景兰舟道:“你这后生年纪轻轻,眼光可高明得很哪,敢问怎么称呼?”景兰舟抱拳行礼道:“晚辈景兰舟,乃铸错山庄门下弟子。”虞先生一怔道:“铸错山庄?那是甚么地方?”他二人终身侍奉宁王,虽习得一身绝顶武功,却充耳不闻窗外之事,连名动天下的铸错山庄也未听过。
施和浦知二人不谙江湖中事,忙道:“铸错山庄便是思过先生顾老前辈的居所。”虞先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顾老前辈的名头两位天师倒也常自提到,说是武林中和骆大侠齐名的高手,难怪他的徒弟这般厉害。”蓦地脸色一变,向祝酋厉声喝道:“你们既是来请施大夫救人,你这小子方才怎敢使如此奸险毒辣的手段?若非范老弟躲闪得快,一条老命已断送在你的手里!”
适才祝酋以剑柄钢针暗算范先生,骆景二人心中早觉不妥,倘若对方竟未避开,岂不就此同王府结下深恨大仇?骆玉书暗道:“祝酋表面虽雍容儒雅,终是邪教中人,一出手便欲取人性命,丝毫不知分寸。”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宁王朱权
祝酋哈哈一笑,道:“高手相争,胜负生死本只一线,适才我若被范先生一掌击中,此刻也已了账。莫非虞老先生看不过眼么?”虞先生哼了声道:“你再用钢针射我试试!”伸手抓向他肩膀。祝酋向旁闪开道:“两位既与骆家有故人之谊,便请网开一面,相求王爷准许施先生离府治病,何必同我这无名小卒计较?”
虞先生转头问施和浦道:“这小子是甚么人?”施和浦一时语塞,期期艾艾地道:“这……这是施某平日一位谈诗论画的本地朋友。”虞先生冷笑道:“谈诗论画!你几时见南昌有武功这么好的秀才?”忽地一声长啸,身子猛然打起转来,脚底一步步欺近祝酋,双掌有如风雷急电向外疾发,望之便似千手万臂一般,将小小一间庭院激得沙石飞扬。祝酋从未见过这等怪招,惊怖之下连连后退,手指一按剑柄,将剩余两枚钢针朝他射去,虽觉打中了对方身躯,却如泥牛入海般杳无声息。
虞先生手上不见半点放松,将他一步步逼至墙根死角。祝酋见再无退路,咬咬牙疾出一剑长驱直入刺向对方面门,虞先生脚下陡然站定,双手一合,一双肉掌将祝酋长剑牢牢夹住,任他如何用力,却连分毫也不能拔动。祝酋倏地手腕一抖,竟从龙泉剑身当中又抽出一柄短剑,直戳虞先生小腹,原来这龙泉宝剑竟是柄巧夺天工的子母剑,长剑之中又暗藏一柄锋利绝伦的匕首。
虞先生大喝一声,双掌一分,长剑断作三截分别飞向祝酋上中下三路。祝酋大惊失色,抽回短剑呛啷两声击开上面两截来剑,最下一截再也躲避不开,断剑“嗤”的一声插入右腿,登时血流如注坐倒在地,虞先生跟上一掌拍向他头顶。
骆玉书念及祝酋毕竟帮自己和景兰舟击退过马顺一行,不忍见其当场惨死,纵身上前架开这掌,俯身拜倒道:“这位祝兄弟同晚辈等有些交情,还望前辈本着仁厚之心,饶他一条性命。”虞先生冷冷道:“我不过跟你骆家有些声气之思,你便拿条人命来讨价还价,这买卖做得不亏!”
施和浦也跪下央求道:“虞先生、范先生,此人乃在下知交好友,你二位大人有大量,万望放他一马。”虞先生道:“施大夫,你自己泥菩萨过江,还替他人作保?也罢,我先瞧瞧这小子是何方神圣!”伸手便去摘祝酋面具。
忽听身后一人道:“时照,住手!”话声虽不甚响,却凛然自有威严。虞先生闻言一震,转身毕恭毕敬地道:“老仆处事失当,惊扰了王爷清修,时照罪该万死。”范先生也躬身问安道:“王爷,此刻时辰未到,您怎么出关了?”
诸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名身披玄青鹤氅的清癯老者站在庭院门口,内衬素蓝湖纱道袍,头戴一顶华阳巾,虽已年近七旬、须发如雪,却仍是丰神秀朗,一对眸子黑亮有神。众人听范虞二人言语,知这老者便是宁王朱权,骆玉书忙下拜道:“草民等因十万火急寻施大夫出山救人,误闯王爷馆舍,不意冒渎威颜,实是死罪。”
朱权缓缓道:“施先生,他们是来找你的么?”施和浦脸色惨白,跪地叩头道:“小人自投王府以来,深受王爷厚恩,空养着施某这等闲人,未有寸厘之报,本应执鞭随镫、肝脑涂地;只是如今有一桩师门旧恩摆在眼前,求王爷准许小人前往探病诊治,以了却恩师一件心事,待得此事了毕,施某自当归府待罪。”
朱权点头道:“这两位少年望之不似俗客,既是有求而来,快快请起。”又向施和浦道:“施大夫在舍间多日,从未听你讲起师门渊源,不知是先生学医还是学武的师父?”施和浦答道:“小人武功医术皆是一师所授,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故而不敢不往。”
朱权动容道:“哦?先生武功高明自不必说,医术之精更是本王生平未见,即令宫中御医亦多有不及。难道尊师竟也绝艺双修,武功医道俱是炉火纯青?世间尚有此等高人么?”施和浦道:“小人这些微末本事不及恩师万一,怎敢和他老人家相比?”
宁王闻言若有所思,沉吟道:“既如此,我想请尊师到寒舍小住些时日,以慰思睹渴怀,不知尊意如何?”施和浦闻言一怔,心下甚感为难。他知若能请得师父一同投附宁王,以范虞二人之武功,自不惧师叔管墨桐再来寻衅;但师父林岳泰性情乖僻,要他躲入王府寄人篱下,恐怕大为不易,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范先生见他面露难色,不悦道:“施大夫,难得王爷求贤若渴,尊师得王府延为上宾,莫非你还不乐意么?”施和浦惶恐答道:“小人不敢!只是我与恩师多时不曾见面,未敢擅替作答,嗣后见到他老人家时,必当转呈王爷美意。”朱权微笑道:“鸣声,君子各从其志,强人所难岂我之好?”范先生躬身道:“鸣声失言,王爷勿怪。”
那虞先生虞时照指着祝酋道:“王爷,此人神神秘秘,假扮不会武功潜入府中结交施和浦,必定不怀好意,不知该当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宁王望了祝酋一眼,淡淡地道:“鸣声,你带他到我书斋,稍后我亲自审问。”范鸣声道:“王爷,此处有生人在侧,请恕鸣声不敢擅离左右。”朱权道:“有虞老陪着本王,你还不放心么?”虞时照道:“禀王爷,这两位少年高手极是了得,我一人不是他们对手。”
朱权愕然道:“时照,你莫不是在同本王说笑?”虞时照道:“这两个是河朔大侠与思过先生的后辈弟子,世上怕再找不出第三位武功与之相伯仲的青年才俊。”朱权闻言喜道:“哪一位是骆少卿的子弟?”
骆玉书见他发问,只得拱手施礼道:“晚辈河间府骆玉书,此番擅闯尊府,不意冲撞了王爷,实是罪该万死。王爷雅量高才闻于天下,家祖常自叹服,今日得以拜识威颜,实乃晚生之幸。”
第一百三十八章 烹茶
宁王一怔道:“中原是你祖父?你眼下可是在辽东都司任职?”骆玉书略一迟疑,道:“正是。”他知自己身为边防将领,私接藩王乃是大罪,是以先前只对宁王自称草民,不愿表明身分官职。宁王沉吟道:“唔,那另一位便是思过先生的传人了。”景兰舟上前通报了姓名,却见宁王蹙眉不语,面色甚是凝重。
祝酋忽坐地放声大笑道:“虞先生、范先生,你们服侍王爷多年,怎不识揣摩他老人家的心意?也罢,这事只好由在下代劳!”说着举起手中短剑作势便要掷出。范虞二人大惊失色,忙双双护在朱权身前。只见祝酋右手一扬,却听施和浦房中一声惨叫,僵卧在地的涂教头被祝酋甩出的短剑刺中心口,登时气绝身亡。众人见他猝然出手杀死涂教头,不由得都为之一怔。
骆玉书见状暗暗心惊:“祝酋果然心计深远,他见王爷方才不经意间透露了我的身分,知道宁王最怕被指结交外将,故而面露不怿。范虞二人乃是王爷心腹,我们几个又有求于宁王,自不会借此对王爷不利,唯独这涂教头身为山贼余党,朱权绝不能留其活口,立时便将对方杀死灭口。虽说此举多少也是为了自保,但此人眨眼间便读透宁王心术,行事果敢狠辣,端的是厉害脚色。”
虞时照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王爷跟前行凶!”又要上前一掌劈下。朱权喝止他道:“休要伤他。鸣声,你先带此人下去小心看管,晚些时我亲自问他话,记住不准瞧他面目。”
范鸣声道:“王爷,你……”朱权淡淡地道:“你尽管去,时照守在这儿无妨。”范鸣声不敢违碍,上前闪电般连点祝酋几处大穴,将他一手提起便走。施和浦颤声道:“王爷,请……请你手下留情。”朱权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伤他性命就是。”
骆玉书暗暗慨叹:“范虞二人痴于练武,虽然身负神功,却分毫不通世务。王爷为何嘱咐不准揭开祝酋面具?树海自桐柏山无为宫总坛被一路送到这南昌王府,宁王自和无为教脱不了干系,莫非他俩认得?”
朱权见范鸣声带着祝酋离去,轻叹道:“时照,非是我不矜恤部属,涂护院着实留他不得。这位骆大人是辽东的武官,怎能让旁人知晓他与本王私下相见?咱们这些年遭逢的中伤难道还少么?”虞时照闻言默不作声,心道:“既如此,倒不如将在场之人尽数除去,岂不一了百了?只是这两名少年来头颇为了得,有些不好下手。”
朱权猜到他心思,笑道:“时照,你也不必多虑。诸位请随我来。”领众人离了东院,西首便是个花园,内中一方水池,池中浮萍肥厚翠绿,大块山石光怪陆离。几人转过池边一道游廊,另一边池岸立着座凉亭,青瓦石梁,状貌十分古朴。
朱权将众人带入石亭,笑道:“二位既至舍下,过门是客,肴馔一时未备,聊奉清茶一杯,以助情思。”施和浦见状不禁略松了口气,知宁王醉心茶学,于茗瓯之道一向最为看重,如今既请骆景二人品茶,多半不会对他们下手相害。
诸人在亭中石凳分宾主坐下,施和浦见虞时照侍立宁王身后,便也站在一旁。朱权笑道:“时照在我身边多年,故而如此。施先生是幕客,快快请坐。”施和浦只好谢过坐了。
少顷有童子搬一小炉至亭中,炉中生起炭火,上置一五寸高许的瓷石小瓶。朱权笑道:“茶之好恶虽自有品级,却与烹茶之水亦大有干系。诸位见闻广博,可知天下之水以何处为佳?”骆玉书道:“我等粗陋之人,从未窥此妙境,正要请王爷指教。”
朱权哈哈一笑道:“不敢当。本王虽多年不离江西,却也曾广为品鉴天下佳泉适作茶汤者。依老夫之见,当以青城山老人村杞泉之水为天下最,钟山八功德泉水可排第二。”景兰舟道:“哦?难道王爷眼下竟备有此二处泉水?”朱权摇头道:“烹茶须用活水方妙,若使远去源头,一经长途贮藏搬运则本味早失,正如南橘北枳之理。”景兰舟道:“如此则甚可惜。”
朱权笑道:“两位放心,天下排名第三的便是我这南昌梅岭的洪崖丹潭之水,亦是清甜甘冽,可称绝品。”骆玉书笑道:“妙极,看来我二人口福不浅。”不时有童子替众人摆下茶具,亦是洁白如玉、淡雅素然。朱权道:“古人饮茶虽尚建盏,本王却嫌失之色浊,用这饶瓷素碗,倒觉清亮可爱。”众人点头称是。
须臾园中转出一麻绦草履的侏儒老翁,顶结双髻,驼背蜷颈,生得十分滑稽。朱权道:“菊翁,这几位是本王的贵客,故特请你来供茶。”向二人道:“这老翁也是我府中下人。须知烹茶火候最为紧要,火候不足则沫浮,过旺则茶沉,惟菊翁于此道驾驭极精,所烹茶汤无不恰到好处。”
只见那老翁自茶荷中倾出茶叶,先放入茶碾中碾压成末,再用石磨磨成细粉,用细纱茶罗筛过,恰好此时炉上茶汤将沸未沸,瓶中水泡咕嘟,细密有如鱼眼;他将茶粉置于一大碗冲入沸汤,右手以一竹筅环回击拂,碗中顿时水乳交融、汤花咬盏,呈云头雨脚之象。那老翁将调好的清茗分入各自茶瓯,果见茶汤碧绿、沫饽鲜白,闻之一股馨香沁人心脾。骆玉书轻啜一口,赞道:“果然好茶!真可谓未饮先醉,不下醇醪。在下此刻方知品茶之妙,一至于斯。”
景兰舟见那侏儒老者搅拌茶汤之时速度奇快,指绕腕旋间却无一滴茶水溅出瓯外,武功亦自不低,暗道:“宁王手下果然藏龙卧虎,诸多能人。”当即举杯细细啜饮。他于茶茗好恶本就品鉴甚精,只觉口齿生香、神清气爽,自是赞不绝口。众人吃了两轮茶,那菊翁收下茶具,又有童子摆上一只紫铜香炉,片刻亭中便轻烟氤氲,有如玉阙仙境。
第一百三十九章 毒烟
此时斜阳西沉,一道弯月挂上枝头,园中渐渐晦暗下来。朱权抚须道:“骆将军,虽则你我不当私见,但足下乃是故友之后,倘若本王拒之千里,未免失却礼数。”骆玉书奇道:“莫非王爷与家祖相识?”朱权点了点头,叹道:“正是。唉,天末凉风,白发多时故人少。”顿了一顿,缓缓道:“当年四皇兄靖难克捷、得登大宝,方翰林因坚持不允起草即位诏书被诛十族,令祖亦在其中,想必你是知道的。”骆玉书道:“不错,这事是有的。”
朱权叹道:“四皇兄起兵靖难初时,姚少师便断定王师得胜之日,方翰林必不肯降,力劝皇兄饶他一命,皇兄业已答允。以皇兄对少师之言听计从,末了竟至食言,恐怕正学先生也是激切太过。”他口中所说的姚少师便是朱棣靖难第一功臣谋士姚广孝,正学先生乃是方孝孺之号。
骆玉书暗道:“宁王突然提起方先生之事,不知是何用意?”回道:“太宗皇帝当年开疆辟土、文治武功,自是难逢的圣主;正学先生不背故主、亡身殉节,亦不失儒者风骨。以方翰林之才,在太宗治下本当凤翥龙翔、前程不可限量,但其人如不追随建文帝而死,那他也不是方孝孺了。”
朱权摇头叹道:“读书人的倔强脾气一上来,可比那些舞刀弄枪的老粗厉害多了。当年皇兄对方先生不可不谓礼数备至,若非方孝孺当廷折辱皇上,也不致落得如此下场。只可惜姚少师当年奉命留守北京,未能随行靖难,否则说不定可劝得皇上饶其一命。令祖同方翰林乃是至交,当在十族被诛之列,亏得他平日里与人为善,朝野上下竟无一人出首,故而逃过一劫。本王早年驻军大宁时便多闻骆少卿侠名,我随皇兄到应天后,曾邀令祖至舍下作彻夜之谈,彼此甚是相得。可惜令祖不久便即辞官归乡,本王亦就藩江西,自此不曾得会。”骆玉书见他与祖父有旧,不禁心下稍安,暗道:“既如此,宁王或许肯放施神医随我们走。”
朱权又道:“令祖厚德载物,倘若一心替朝廷效力,久后必登台辅。虽则他勘破世情,辞归故里潜光隐耀,不再过问这些俗务,却也另辟蹊径,从此武林中大大扬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知令祖一向可曾提起过本王?”
骆玉书道:“家祖数称王爷博识多通,足倾子建八斗之才,可为天下治学者师。”朱权笑道:“骆少卿谬赞太过。本朝自有宋潜溪、解春雨这等文章宗伯,区区朱权何足道哉!不过是老悖昏乱,待罪南昌罢了。嗯,犹记得洪武三十五年六月大军入了应天,我与令祖在舍间一番促膝长谈,朱某获益匪浅,嗣后常思奉教,可惜始终无缘再会。今日得见骆公后人,亦足大慰平生。”
骆玉书见朱权对祖父如此称道,倒似二人渊源颇深,心下暗自好奇:“爷爷虽常赞誉宁王才华超众,却从未提及与其旧日相识,不知是何缘故?”骆中原闲暇时颇爱同后辈讲述诸多好友生平趣事轶闻,倒非为了显示自己交游广阔,纯是生性豁朗使然,故而骆玉书、骆嘉言这些孙辈于其朋友故交也所知颇多,却不曾听说祖父与宁王亦有私交。他心中暗想:“似松筠道人这般旷达不羁的武林高人,按爷爷的性子该当整日不离嘴边才是,他老人家之所以不提道长名号,想是为了避免谈及对方当年行事亏负之处,顾全他人颜面;难道……难道宁王也是这般?”正自猜疑间,鼻中忽嗅到一股香甜之味,紧接着两眼一阵眩晕,四肢顿觉绵软无力,心中暗叫不妙,扭头望景兰舟时,只见他面色青白、额角淌汗,显然也已中毒。
只见施和浦浑身一震,手中茶杯哐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颤声道:“王爷,施某事主不忠、有负渥恩,论罪当死。这两位是王府的客人、当今武林泰斗的后人弟子,还望王爷高抬贵手赐予解药,放他二人去罢。”
宁王一张面庞在烟气弥漫中愈发模糊不清,只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们以为是本王做的手脚?”施和浦道:“王爷,难道这毒烟不是王府里的五蟆七烟粉?”朱权缓缓道:“不错,但本王并未命人在香炉中下毒。时照,你眼下觉得如何?”虞时照道:“王爷,这毒药好生厉害,我几乎提不起真气来。”
朱权沉声道:“你快去把鸣声叫来。”虞时照道:“此刻我等尽皆中人暗算,危在旦夕,时照不敢擅离王爷而去,请王爷另遣他人去寻范老。”朱权点头道:“言之有理。菊翁何在?”只见那侏儒老者自园外转入。朱权怕他也靠近中毒,喝道:“菊翁,你且休要进亭。”却不明言原由。
那老翁闻言止步,躬身道:“不知王爷有何吩咐?”朱权道:“你作速前往斗室,替本王将范先生唤来。”那老翁应道:“是。”身子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骆玉书心下好奇:“这老翁离我们尚有七八丈远,难道这毒烟威力如斯,竟连他也中了毒?”
此时暮色四合,那老翁身影静静立在池边,仿佛已与园中草木融为一体。宁王皱眉道:“菊翁,你可听见我说话么?”那老翁道:“听见了,请恕老仆不能奉命。”朱权道:“此话怎讲?”那老翁道:“范先生若来,老仆不是他的对手,如何还能成事?”
朱权默然半晌,叹道:“原来是你暗中动了手脚。阁下到王府侍奉烹茶非止一日,投毒之机数不胜数,为何直到今日方才下手?”那老翁道:“王爷世之雅士、千古风流,于我这厮仆杂役亦不失礼敬,老仆感恩至深,怎敢冒犯仙颜?我要对付的是在座这小子。”说着朝景兰舟瞪了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毒之色。
第一百四十章 百爪玄蜈
景兰舟闻言大为不解,暗道:“我与这老翁素未谋面,他怎会如此深恨于我?”朱权见状亦大奇道:“菊翁,你认得这后生么?”那老翁咬牙切齿道:“这黄毛小子乳臭未干,我又怎能识得?不过老仆和他师父仇深似海,有生之年未必能报,先拿徒弟开刀也好。”
朱权变色道:“你跟思过先生之间有甚过节?”那老翁惨笑道:“老仆跟顾东关之间的恩怨,岂是‘过节’二字所能尽言?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朱权道:“凡入我王府者,本王都派人查过你们的底细。阁下是鳌山派耆宿,论辈分尚是掌门人灵石道长的师叔,因与师门不和孤身流落江湖。承蒙尊驾不弃,甘愿委身王府充当仆役,实是委屈老先生了。”
那老翁笑道:“王爷说哪里话。老仆得尊上委以炊灶烹茶之任,此天下第一风雅事也,心下实存感激。王爷可知老仆在武林中的名号?”朱权道:“老先生法号长空,因尊驾轻功了得,江湖上还有个外号唤作‘长空一雁’。阁下进了王府之后,众人便只唤你‘菊翁’,以增茶事清致。”那老翁点头道:“不错,老夫正是鳌山派长空道人。我还有个俗家名字姓邢,双名一雁。”
在场诸人闻听此言无不大惊失色,施和浦道:“甚么?你是‘百爪玄蜈’邢一雁?你……你不是早就死了么?”那老翁笑道:“嘿嘿,四十年前横行江湖的大盗邢一雁竟仍活在世上,诸位没想到罢?”
朱权皱眉道:“鳌山派虽属道门一脉,门下却是俗家弟子居多,灵石道人的师父宿双雄便未出家。阁下明明是宿双雄的师弟长空道长,又怎会是那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邢一雁?”那老翁恨恨地道:“鳌山派虽非名门大派,门下出了邢某这等人,又是甚么光彩之事?阖教上下自然不愿对外声张。不过长空道人就是邢一雁,邢一雁就是长空,如假包换。”
景兰舟暗暗吃惊,心道:“邢一雁居然没死?师父亲口说当年苦追他到贵州铜仁县江边的铜崖山,以重手将其震死在江滩,以师父的功力,对方怎能逃得性命?”
邢一雁瞧出他脸上困惑,冷笑道:“顾东关说他已亲手将我打死了,是不是?可惜我‘百爪玄蜈’命不该绝,鬼门关里转了一遭,阎王爷却不肯收容,将我送了回来。今日天可怜见,教我在这儿撞见大仇人的徒弟!”
施和浦忽道:“在下听闻那大盗邢一雁乃是中等身材,似与阁下体貌不符。”邢一雁怒道:“当年我在贵州被顾东关一掌击断脊柱,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得终身残疾,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几十年来受尽苦楚。”望着景兰舟恶狠狠地道:“你小子尽管一百个放心,邢某若不慢慢炮制得你后悔生到这世上,老子转跟你姓。”
朱权忽道:“菊翁,哦,该当称邢先生才是,阁下隐瞒身分入我王府二十余年,不知有何用意?”邢一雁冷笑道:“老夫自知一生作恶太多,当年思过先生要出手将我除去,本也无话可说;天幸邢某逃得一条性命,只是天下虽大,哪还有我容身之处?但凡武林中有一人得知我命尚存,顾东关决计放我不过,老夫思前想后,惟有投靠王爷一条道路可行。”
朱权叹道:“邢先生既是有心归隐,何不坚志琴书茶韵,与本王一齐终老田园,岂不美哉?今日你为争一时之气自曝身分,往后又当如何?”邢一雁笑道:“只要你们几位不说出去,又有谁知道老夫便是‘百爪玄蜈’?”朱权缓缓道:“你要杀我们众人灭口?”邢一雁叹道:“王爷向来待邢某不薄,我这也叫无计可施。”
朱权叹息一声,道:“本王年近古稀,死生之事本也不大放在心上,可惜死在一个烹茶杂役手里,固非我之所愿。”忽向邢一雁身后道:“鸣声,速将此人拿下。”邢一雁闻言大惊,回头一望,身后却空荡荡地并无一人。他心知不妙,转身瞧朱权时,只见朱权凳下方砖陡然翻转,竟是块极大的活板,转眼间连人带凳没入地下不见踪影。
邢一雁忙飞身抢入亭中,只见地上石砖铺得严丝合缝,摸了半晌也不知方才宁王触动了甚么机关,正自又惊又怒之际,忽听后背风响,竟是虞时照自后一掌袭来,疾忙回身与之对了一掌。只听“啪”的一声,虞时照立在原地未动,邢一雁矮小的身子却径直飞出石亭,重重摔在池边。只见他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鲜血,爬起身狞笑道:“中了五蟆七烟粉仍能运功发掌,虞先生果然是大国手,了不起,了不起!”
原来适才朱权等人同邢一雁交谈之时,虞时照始终一言不发,暗中将残留的一点真气积蓄丹田,只待瞧准时机奋力一击,不料邢一雁反应极快,竟未能暗算成功。二人双掌相交之下,看来虽是虞时照占了上风,但他已将仅存的少许内力消耗殆尽,此刻浑身绵软无力,便是个孩童也能将其一指戳倒;邢一雁虽被震开受伤,一时并无大碍。骆景二人及施和浦内力不及虞时照深厚,中毒之后功力尽散,难以如他那般聚积真气,眼见后者一击不中,不禁俱各失色。
邢一雁见朱权从暗道走脱,知顷刻间便会有宁王部下赶到,当务之急是先杀景兰舟报仇,但他既抓住顾东关的徒弟,心中早打定主意要好好折磨对方一番,又怎舍得施予其痛快一死?他心中暗自盘算:“宁王既已逃走,老夫尚在人间之事横竖是捂不住了,要不要留旁人一条性命?”心念一转,暗想:“‘河朔大侠’骆中原跟顾东关何等交情,顾老头既一心要对付我,骆家岂会坐视?老邢啊老邢,你寄人篱下多年,锐气都消磨尽了,当年一出手就是数十条人命,心中何曾犹豫过半分?”念及此处,不禁恶向胆边生,双手一抖,从腰间束带抽出一对寒光闪闪的蜈蚣钩,喝道:“今日你们都给姓景的小子陪葬,须怨不得老夫!”言毕纵身朝骆玉书脖颈钩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碧血天龙
景兰舟见情势危急,忙从怀中取出一颗骆应渟所赠的雷火弹,他未见识过这炸药威力,不敢任意施用,便依照雷畴天指点,只按下一格暗钮用力掷向邢一雁。邢一雁听来物风声甚急,左手举钩一挡,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道火光闪过,手中钢钩竟被炸得粉碎,整条左臂血肉模糊,三根手指也被生生炸断。邢一雁一声惨呼,甩出右手蜈蚣钩直飞景兰舟胸口,此刻也顾不上甚么零碎折磨,只求立取顾东关徒弟性命。
施和浦见景兰舟躲闪不及,忙拾起脚边香炉瞧准钢钩扔出,不想他中毒后内力全无,香炉虽然沉重,邢一雁重伤之余掷钩力道却也非同小可,一炉一钩在半空相遇,蜈蚣钩固然被砸落在地,那紫铜香炉却反被撞向景兰舟胸口,在他当胸重重一击,后者哇的一声口吐鲜血倒地。众人心下一震,转头望向邢一雁时,只见他左臂、胸口、脸庞都被溅出的钢钩碎片割伤,早已成了个血人。施和浦暗暗心惊,心道:“难道这就是霹雳堂的雷火弹?恁地厉害!”
邢一雁突遭重创,见左手已被炸得残废,不由得怒火中烧,嘶声道:“今日就算邢某死在这里,也要将你小子碎尸万段!”拔步径奔亭中而来。景兰舟中毒后又受重伤,已连扔雷火弹的力气也没,只得原地坐以待毙。骆玉书手脚发软,浑身几乎不能动弹,正自惶急无计,忽听园外一声长啸,有如鹤唳九天,余音尚未消绝,一道黑影已闪电般跃至亭中,一掌拍向邢一雁。后者忙奋起右掌相迎,只听一声惨叫,邢一雁矮小的身躯飞出两三丈远,重重摔落在水池边,口中鲜血狂喷,喝道:“范先生,你来得好快!”
几人扭头一望,来人正是范鸣声,只见他面无表情瞪视着邢一雁,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想害王爷?”邢一雁恨恨道:“王爷有甚么杀不得?若非我当年在顾东关手底受伤残废,何惧你们这两条护院之犬?”范鸣声动容道:“哦?你到底是甚么人?”邢一雁冷笑道:“说出来吓杀你这老鬼,老夫便是当年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大盗‘百爪玄蜈’!”范鸣声一脸茫然,道:“百爪玄蜈?没听说过。老虞,你知道这人么?”虞时照缓缓摇了摇头。他二人一生长于王府,丝毫不通武林事务,竟连千里独行盗邢一雁的名头都没听过。
邢一雁惨然道:“老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今你待怎地?”范鸣声道:“念你在王府侍奉已几十年,我也不来杀你,你跟我去见王爷听候处分罢。”邢一雁笑道:“老夫适才犯上要杀王爷,还奢想能活命么?范先生,你自是服过五蟆七烟粉的解药来的,是么?”范鸣声点头道:“不错,你休想再使甚么奸计。”邢一雁微微点头,向施和浦道:“施大夫,连你也觉得方才毒烟里只有五蟆七烟粉?看来我这碧血天龙炼制的药粉果然无色无味,连你这般精于解毒的大行家也察觉不到。”
范鸣声闻言面色一变,道:“甚么碧血天龙?”邢一雁笑道:“五蟆七烟粉是王府中最为厉害的毒药,老夫怕王爷和两位老先生随身带有解药,在里头另行掺加了点佐料。”说着从腰间取出只竹筒放在地上掀开筒盖,只见里头爬出七八条大蜈蚣,每条足有半尺来长、拇指粗细,躯干乌油发亮,两排细足却是鲜红如血,尽皆昂首挺须,不停发出嘶嘶之声,显得十分凶猛。邢一雁从地上拣起块碎石随手掷出,啪的一声将其中一条蜈蚣自中间一击为二,只见躯身断口处流出碧绿的粘稠汁血,观之令人毛骨悚然。
邢一雁嘿嘿笑道:“这是邢某在安南觅得的罕见品种,因其血色发绿而毒性猛烈,当地人唤作‘碧血天龙’,将绿血晒干制成药粉,便是现成的毒药。范先生,眼下你差不多也该毒发了罢?”范鸣声怒喝:“好奸贼!”正要再行攻上,身子忽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稳。邢一雁哈哈狞笑道:“也是诸位命中该绝,王爷这回只带了你们几人到此,眼下别院之中还有谁是老夫敌手?”
背后一个声音忽道:“邢老前辈,天有不测风云,话可别说得太满。”邢一雁回头惊望,见一脸戴面具的怪人站在身后,手握一柄长剑,剑锋泛着绿油油的碧光。
邢一雁惊道:“你是甚么人,怎会拿着王爷的青锋剑?”那人笑道:“此剑多年未曾饮血,不想今日甫一出鞘,便要试取‘百爪玄蜈’性命。”邢一雁冷笑道:“装神弄鬼、胡吹法螺,老夫倒要试试你有几斤几两!”突然就地一滚,拾起被香炉撞落的单钩,斜刺里抹向那人小腹。那人长剑轻舒,叮的一声将他蜈蚣钩一削两段,继而剑势不衰,一剑在邢一雁肩头刺了个血洞。
邢一雁惨呼一声跃开数尺,道:“王爷的青锋剑果然举世无匹,你若非仗着手中宝剑,不是我的对手。”那人笑道:“那也未必。邢前辈,你身上已受多处重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尊驾还要继续跟我斗下去么?”邢一雁恨道:“你怎会不惧我的碧血天龙之毒?”那人道:“山人自有妙计。邢前辈,你还是束手就禽,乖乖跟我见王爷去罢。”
邢一雁冷笑道:“我虽胜不过你,难道你以为这般容易就能捉住老夫?”脚下一晃,向园外疾奔而出。那怪人一声清啸,自后一剑刺向他背心,眼见便要攻到,邢一雁腰身一扭往旁滑开,将将好躲过这剑。那人剑招急变削他后颈,邢一雁脚底走个之字,又是轻巧闪开。景兰舟惊道:“蜈蚣迷踪步!”邢一雁笑道:“小兔崽子倒也识货,是顾老头告诉你的么?”那面具怪人接连抢攻数招,都被他以极诡谲的步法躲开,腾挪闪跃间便像条蜈蚣蠕动爬行一般,身形极是灵活。
第一百四十二章 寒萼玉蔻
范鸣声见这戴面具的怪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自己带走的祝酋,心中不禁好生纳闷。他原本将后者关在宁王书房,房中有秘道直通花园石亭,秘道两端皆系有铜铃,一旦机关发动便能出声示警。他听见书房铃响,知道园中出事,忙钻入秘道接出朱权,得知邢一雁在香炉中下毒要害众人,那五蟆七烟粉的解药就放在宁王书斋,朱权当即服药解毒。范鸣声见祝酋周身要穴被封,分毫动弹不得,绝无可能危及宁王,便也服下一剂解药匆匆赶到园中来救虞时照,以他轻功之高,这些自也是转眼间事;不料邢一雁暗中在香炉里下了其他毒药,范鸣声亦未能幸免,眼见对方便要得手,不知怎地祝酋竟会穴道尽解,突然现身面前。
虞时照在旁见祝酋数击不中,已知邢一雁轻功远在对方之上,只恨自己和范鸣声身中剧毒不能运功,否则只须一人出手,对方焉能脱身?他却不知对方这“蜈蚣迷踪步”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轻功,当年顾东关在后穷追不舍,犹须使尽全力方能不被甩脱,此时邢一雁一身武功虽因脊骨未愈、腰背畸形而大打折扣,脚下却因身材矮小之故变得更加灵活轻捷,一套蜈蚣步法施展开来实是矫若灵蛇、神出鬼没。祝酋出手如风,又是连攻数剑,非但无一得手,反而越追越远,不禁轻叹一声,停步收剑道:“邢前辈的蜈蚣迷踪步果然独步天下,在下远远不如,你走罢。”
邢一雁接连为虞范二人浑厚掌力所伤,又遭雷火弹重创,虽仗着一身绝顶轻功苦苦游走支撑,却也几至强弩之末,听了祝酋之言心中大喜,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冷笑道:“既如此,老夫不多奉陪了。”飞步奔出花园,只觉两眼发黑,几乎便要摔倒在地,强忍着喉头一口鲜血,提气纵身跃出院墙。
祝酋上前拾起香炉,将里头剩余的沉香木粉尽数倒入池塘。范鸣声瞪着他道:“是何人替你解穴?”祝酋笑道:“范先生的大悲手独步天下,谁能轻易化解?只因在下年少时练功走火,致使真气逆行、经脉易位,周身穴位比常人都偏了少许,先生才未能将在下穴道封死;饶是如此,几乎也要了祝某半条性命。”众人听了将信将疑,暗道:“练功走火到了经脉逆转,居然还能不死?从未听说世间有这等般奇事。”但祝酋被范鸣声点了周身大穴乃是诸人亲眼所见,范虞二人知朱权不会武功,决无可能助其解穴,心中实想不通对方是如何脱困,更不解祝酋何以不惧“碧血天龙”之毒。
祝酋猜到众人心思,笑道:“诸位面露疑色,定是在想在下为何没有中毒;我若不说个明白,恐怕你们要疑心祝某是‘百爪玄蜈’的同谋了。施大夫,你可曾听过‘寒萼玉蔻’这种奇药?”施和浦变色道:“寒萼玉蔻乃古籍中所载解毒圣药,当年本门纪老师祖觅求半生尚且一无所获,难道祝兄弟竟据有此宝?”祝酋笑道:“不错,这是祝某在云南丽江府玉龙山中费尽千辛万苦寻来,只须含一粒在口中,便能百毒不侵。”
虞时照皱眉道:“你为何会持有王爷宝剑?王爷眼下人在何处?”祝酋道:“虞先生大可放心,王爷万金之躯,在下怎敢对之不敬?我一见范先生匆匆离去,便料定他要糟糕,‘百爪玄蜈’何等狡猾,怎会只在香炉中下五蟆七烟粉这等王府中常备的毒药?其中定然另有奸谋。”范鸣声闻言默然不语。
祝酋笑道:“两位老先生不识那邢一雁的底细,自难防范他的毒计。祝某当时虽可一走了之,但在下既已答应助骆兄和景兄相请施大夫出山,怎可半途而废?于是我便和王爷做了个交易。”虞时照奇道:“甚么交易?”祝酋道:“我告诉王爷范先生此去必定凶多吉少,祝某愿替王爷出手打发了‘百爪玄蜈’,只求王爷准许施大夫暂离王府,前往治伤。”
虞时照哼了声道:“王爷答应了你的条件?”这一句却多少有些明知故问。祝酋笑道:“王爷见祝某说得不无道理,当即依允了在下所请。但邢一雁一身武功数十年前便已横行江湖,祝某不敢担保是他对手,便请王爷将随身佩带的青锋剑暂借于我,有此神兵在手,我便不惧他的蜈蚣双钩。王爷闻言未有分毫犹豫,当即慨然赠剑,这份大智大勇实非常人所及。”
身后一人忽道:“祝兄弟,你夸得我也够了。”众人扭头望去,见朱权笑吟吟地站在园门。范虞二人惶然躬身道:“我二人护卫王爷不力,实乃死罪。”朱权道:“你我之间何必言此?祝老弟,你先给他们解毒罢。”
祝酋从怀中取出个两寸见方的薄桑皮纸包道:“这是‘寒萼玉蔻’磨成的药粉,几位只须挑一点放在手背,吸入鼻中便可无恙,我先前已替王爷解了毒了。”众人依言而行,只觉一股清凉之意直透入脑,转眼间便觉内力凝聚丹田,运功皆无滞碍。祝酋至朱权身前,跪地双手捧上青锋剑道:“多谢王爷赐剑斩妖除魔,此刻物归原主。”
宁王接过宝剑,叹道:“本王用人不察,以致诸位身犯险境,朱权在此谢过。大丈夫言而有信,施大夫,你便跟他们走一趟罢。”又转向骆玉书道:“还请拜上令祖骆公,就说我朱某人不胜思怀尊颜,心中驰念难已,渴仰来日一见,以叙旧谊。”
骆玉书微一迟疑,拱手道:“承王爷眷念,晚辈定当代为致意。”朱权道:“几位屈尊枉驾到此,本应多待几日,只是救人如救火,本王也不敢多留诸位。府中又出了这样的事,朱某少不得要花力气清理门户一番,只好等施大夫手到病除归来之日,再设宴替几位庆功。”
第一百四十三章 柳暗花明
施和浦道:“王爷,你……你真的放我走?”朱权道:“施大夫,你乃本王幕宾,怎说的好似王府囚犯一般?此行倘见到尊师,还望转述朱某思慕之情,如蒙尊师不弃,便请至寒舍一会。”施和浦心中激动不已,诺诺连声。朱权道:“本王俗务羁身,请恕少陪。时照,叫薛忠来送三位客人和施大夫出门。”
虞先生出园领了那老仆忠叔过来,几人拜辞了宁王,正要往东出园,朱权忽道:“薛忠,你真是年老颟顸,怎好带客人从偏门走?”薛忠闻言一惊,战战兢兢地道:“老奴糊涂,王爷恕罪。”转头带四人向南出了别院正门,旋即将朱漆大门紧紧阖上。
四人行出数里,景兰舟长吁一口气,笑道:“今番虽有几分波折,总算请到施大夫出马,骆师姐吉人自有天相。”骆玉书微微一笑,道:“但愿如此。祝兄弟,莫非你早就认得王爷么?”他见适才宁王有意不让他们穿过东院,多半是怕被外人见到树海。后者当日在桐柏山被无为宫救走,此刻竟在宁王府中现身,只恐朱权同无为宫十之八九也脱不了干系;又想到宁王特意嘱咐不让手下揭开祝酋面具,诸般蛛丝马迹皆指向二人或许相识,便向其发问试探。
祝酋此时已然除去面罩,笑道:“我自然认得王爷,可惜王爷不认得祝某。两位一听到王府中藏了个叫甚么树海的鞑子便如此吃惊,这人到底是谁?”骆玉书听他张口便推得一干二净,皱眉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是我在边关认识的一个蒙古朋友。”他不愿在施和浦面前多谈此事,以免后者卷入风波。祝酋闻言一笑,也不多问。
骆玉书见祝酋行事虽处处透着诡异,但此次能将施和浦平安带出王府,其人确是居功至伟,若非对方及时出手,非但在场诸人尽皆性命难保,景兰舟下场更必惨不堪言,念及此处,心下便即释然,笑道:“祝兄一诺千金、守信重义,大恩不言谢,骆某今日欠你一条性命。”景兰舟笑道:“景某倘若落入‘百爪玄蜈’手中,只怕要死上好几回,如此说来,我欠祝兄之命不止一条。”众人闻言大笑。
施和浦道:“祝兄弟,原来你武功如此高强,可骗得我好苦!”祝酋握住他手道:“施大哥,你我苔岑之交、一见如故,小弟虽向你隐瞒身分,胸中实无二心。我是怕大哥知道了我的来历,便难与小弟放浪形骸、煮酒言诗了。”施和浦奇道:“此话怎讲?”
祝酋叹道:“小弟是无为宫的护法尊者,大哥的仇家又恰巧是本教长老,我怕大哥疑心小弟接近你是不怀好意。”施和浦哈哈一笑道:“祝兄弟,你这便瞧不起我了。你我义气相投,难道施某就交不得无为教的朋友?”祝酋笑道:“大哥说得是,是小弟拘俗了。”两人四手紧握,相视一笑
骆玉书见施祝二人情义甚笃,心下不由想到义兄罗琨,暗道:“此二人均是重情重义的好汉,正所谓知音难觅,不当以正邪之分一概而论,实在难得。惜哉!今不见羊叔子、陆幼节之雅量逸情,诚古风之难追也。”笑道:“这回不用松筠道长出面便请出了施大夫,倒省去他一番气力。不过依在下愚见,明日长生宫之约仍是要赴。”景兰舟道:“不错,请到施大夫只可说初有小成,要找林前辈想来仍颇不易;道长武功盖世,他既肯出手相助,那是再好不过。”
骆玉书沉吟道:“‘蝰蚺神君’及管长老皆非易与之辈,但松筠道长既是后者至交好友,他如肯替我们说话,管前辈想必不会为难我们,倒要提防游天悟在暗中下毒。”祝酋摇头道:“管墨桐欲夺《药鼎遗篇》,岂肯因道长之故善罢甘休?这事没那么简单。”骆玉书点了点头,问道:“施大夫,不知尊师到底在何处隐居?”施和浦道:“我只知恩师现在苏州,藏身于太湖七十二峰,至于他老人家到底住在何处,只有到了那儿慢慢再找。”
三人听说林岳泰竟在苏州,不由皆是一怔。景兰舟自幼长在南直,知那太湖巨泽横跨两省、地连三府,烟波万顷一望无际,实不下洞庭、彭蠡,更兼沿湖群山环峙,故有太湖七十二峰之说,要在其中搜寻区区一人,实不啻大海捞针,愕然道:“太湖中千峰万屿,若真无半点头绪,怕不要找上数月,这却有些难办。”施和浦愁眉道:“非是施某有心隐瞒,恩师为了躲避师叔,连我也不知他老人家定居之所,只知是在太湖隐居。”
骆玉书微一沉吟,道:“无妨,既知林前辈人在太湖,慢慢去找便是,舍妹的伤势一时半刻也还支撑得住。”景兰舟心道:“若能让无为宫举众相助搜寻,倒可事半功倍,只是这一来管墨桐也必得悉,却恐反害了林前辈。”心中忽而一凛,暗道:“我竟如此想再见冼姑娘一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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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说话间回到南昌客栈,顾青芷迎上来道:“你们如何去了这么久?这位可就是施神医么?”施和浦道:“在下正是施和浦,不知姑娘是……”骆玉书道:“施大夫,这位是江夏霹雳堂顾堂主的千金。”施和浦一惊道:“久仰,久仰。”也不知是说久仰其父大名还是顾青芷本人。
骆玉书又替他引见了岳素及赵扬,赵扬拱手道:“景少侠、骆将军,恭喜两位马到功成,从王府请得施神医相助,小人连半分力气也不曾出,实是惭愧之至。诸位之后要寻林老前辈,赵某本也当随侍效命,只是在下本领低微,又有马场帮务未了,只恐反而拖累几位,故而小人斗胆请辞,将往湖广同章堂主会合。”骆玉书道:“相聚不到两日,赵兄怎就要走?”赵扬笑道:“几位大功告成,小人多留也是无用,况我尚有公事在身,理当速寻堂主复命。”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遇强敌
景兰舟道:“赵兄千里驰援、情深义重,能交到阁下这个朋友,实是我等之幸。兄台何不等到明早再走?”赵扬笑道:“少侠无须客气。几位皆乃超世之才,遇事迎刃而解,本就不须旁人帮忙;章大哥派我前来,原想试试通辽马场能否在王爷跟前说得上一两句话,如今王府既未加阻拦,自是再好不过。在下走惯了夜路,无谓多耽一晚。”景兰舟见他如此说,便也不加多留,拱手道:“既如此,今日便与兄台暂且别过,他日重会,复当把酒言欢。”
顾青芷问道:“你说去湖广找章堂主,他莫不也要去霹雳堂么?”赵扬点头道:“章大哥在应天蒙雷堂主仗义援手,正要去江夏一并拜候顾堂主致谢。”顾青芷笑道:“爹爹见了章大哥脾气性子必然欢喜,他二人肯定聊得来。”当下赵扬别过众人,连夜直奔武昌去了。
岳素对祝酋笑道:“不想你这书生出马,果然手到拈来。”施和浦已知二女不晓祝酋身分,闻言也只一笑。骆景二人心想“百爪玄蜈”之事多说无益,也都绝口不提。其时天色已迟,众人草草吃过晚饭,各自回房休息不表。景兰舟日间虽为邢一雁所伤,但他内力深厚绵长,调息一晚已无大碍。
次日六人在客店用毕早膳,岳素忽向众人道:“我今日便要前往拜会宁王,不如同各位就此分别。”顾青芷急道:“岳姐姐,你也要走么?”岳素笑道:“傻妹子,我原只说瞧瞧这事上能否助你们一臂之力,现如今几位已请到施大夫出山,咱们还一直黏着不放么?”
顾青芷虽见她说得在理,但二女性子投缘,自是不舍分离。岳素向诸人拱手道:“我这趟谒见完王爷便要北归,听说你们尚要在南昌另候一位武林前辈,只盼异日有缘,再同诸位相见。”
祝酋忽道:“岳姑娘,你先前答应带我进王府里头一开眼界,可不能够食言。”岳素笑道:“施大夫人已在这儿了,王府还有甚么好瞧?”祝酋道:“久闻王爷府中收藏了几幅南宋李唐、赵孟頫的字画真迹,祝某若能有幸一睹,此生了无憾矣。”
岳素只当他耽爱书画成痴,道:“你若真的想去,须答应我几件事。”祝酋道:“姑娘若肯玉成,在下无所不允。”岳素道:“王府不比寻常之处,你进去后须得牢牢跟在我身边,不可随意走动,也不能随便张口说话。”祝酋道:“这有何难?小生从头到尾装聋作哑便是。”
岳素笑道:“那倒不必,问你话时,你小心应答便是。我本想说你是跟我一道从京里来的,但你是南昌本地人氏,怕王府里有人认得你,你就说是我的远房表兄罢,眼下也在替义父做事,这便没甚么破绽了。”祝酋喜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岳素笑道:“既如此,你随我走一遭罢。”
骆景二人想起当日祝酋声称自己接近岳素是为混入王府,以打探锦衣卫联手宁王对付无为宫的消息,但二人眼见宁王府或与无为宫互通往来,朱权更是多半认得祝酋,后者这说法便站不住脚。骆玉书心道:“倘若宁王真和无为教一路,马顺等人找王爷对付无为宫,岂非与虎谋皮?”但施和浦既已请到,当下头等大事是找出他师父林岳泰替堂妹治伤,一时也无暇理会锦衣卫同无为宫这些纠葛。
施和浦却不知其中内情,他昨夜与祝酋交谈,只当他又要潜入王府刺探消息,叮嘱他道:“祝兄弟,王府守卫森严,你凡事务要小心。”祝酋笑道:“大哥放心,小弟跟着岳姑娘,出不了甚么岔子。”施和浦见他昨日同宁王及范虞二老都照过了面,虽说当时戴着面具,然只区区一晚之后竟敢复入虎穴,实也太过胆大,不禁暗暗忧心。
岳素叫伙计从马厩牵过了枣骝马,对顾青芷道:“我回去路过开封时若是得空,一定去看望你的骆姐姐。”顾青芷闻言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四人别过岳素及祝酋,施和浦道:“我们现在出发去西山,恰能正午时分赶到那儿见松筠前辈。”当下几人稍作收拾,动身出城望西而去。
那西山在南昌往西三四十里外,地跨数县,连属三百余里,山势嵯峨雄奇,岩岫四出、千峰北来,是南昌府第一个幽胜景致所在。宁王早年于西山缑岭营建道观,得朱棣赐匾额“南极长生宫”,先后同西璧、九阳两任天师于此谈经论道,直至上年九阳真人张懋丞仙逝,其孙元吉以幼年继任天师,轻易不离天师府,朱权自后便罕至此处,只留几个火工道人打点日常。
骆玉书等赶到缑岭东麓殿前恰是正午,只见观门大开,四下甚是安静。景兰舟道:“不知道长到了没有,我们进去看看。”四人踏进南极大殿,见里面空荡荡地不见人烟,施和浦喊了两声也无人应答,奇道:“这里平日有几个道人看护,不知去了哪里?”
骆玉书站在三清像前低头凝听片刻,忽道:“偏殿有人!”四人抢入西首璇玑殿,一瞧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松筠道人以一敌二,正与松竹二老站在偏殿中央苦苦比拼内力。松筠双手分别同二老单掌相抵,三人皆纹丝不动,各自头顶隐隐冒出白气,情形望之凶险万分。松竹二老虽各自空出一手,但二人全身内力皆聚积在同松筠相抵的掌心之上,另一条手臂已是形同残废,连抬都抬不起来。
当此之时,只须任谁上前轻轻一剑便能结果二老,但骆景二人皆知松筠极重同门之情,必不愿伤及二老性命,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骆玉书以剑尖真气疾点陈郁松后背神道穴,景兰舟以凌鹤指点李竹良背心至阳穴,二老哼都没哼一声,各自软软瘫倒在地。
第一百四十五章 九阳天师
松筠见状也吃了一惊,当即掌力疾收,叹了口气道:“二位师弟,我早说是与旁人在此有约,非为追踪你二人而来,你们为何不信?”陈郁松望了眼骆玉书等人,苦笑道:“我二人命该如此,今日要杀要剐,任凭师兄处置。”松筠摇头道:“我杀你们作甚?你们把红莲尊者藏到哪里去了?”李竹良冷冷道:“要找鉴胜和尚那是休想!”
松筠怒道:“你们为偷学先天功,竟连师叔的下落也不管不顾?”陈郁松道:“张师兄这话从何说起?我二人捉走鉴胜,不正为逼问他师叔的事么?”松筠冷笑道:“原来如此。这和尚可曾招供?”陈郁松道:“你又不是不知红莲尊者的脾气,哪有这般容易?”
施和浦听了一会三人说话,双目凝视松筠半晌,忽道:“你……你……”松筠一眼望见前者,道:“咦?贫道尚未露面,你们居然已从王府请到了施大夫出山,妙极,妙极!范虞二人不曾出手阻拦么?”
只见施和浦满脸惊诧之色,愕疑道:“这……这怎么……不……决不会……”松筠笑道:“施大夫有话直说,何必吞吞吐吐?”施和浦颤声道:“我……我认得你,你……你是上清宫九阳天师。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此言一出,骆玉书等三人俱皆大惊,景兰舟道:“前辈,你……你是正一派张九阳大真人?”松筠捋须笑道:“不错,贫道正是龙虎山四十五代天师九阳子张懋丞。”骆玉书道:“但……但前辈明明去年已羽化登仙,朝廷当时亦下令敕葬建祠,这……这个……晚辈实在不明。”
松筠哈哈一笑,对三人道:“三位可是疑心老道是人是鬼?几位放心,贫道正是九阳子,我仍是好好地活在世上,并未逝世归天。”顾青芷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真弄糊涂了。”
松筠微微一笑,道:“几位可知天师这个位子,并非人人都能坐得,你骆少侠或许可以,景少侠便万万不行。”景兰舟奇道:“哦?愿闻其详。”松筠叹道:“贫道于宣德二年嗣教,在此之前可谓云淡风轻,每日学武练剑、书画文章,日子过得随心所欲。可自我接任掌教天师一职起,终日便为入觐、授箓、建醮、讲道、修书诸般俗务所累,但觉孤舟一叶随波浮沉,再无一天闲散时光。骆少侠奋武边关、忠慎勤勉,想来能够胜任这份差事;景少侠虽是一般地年少有为,但你性子同老道相近,天生不爱受管束,这就或为难能了。”景兰舟笑道:“道长说得极是,这些事我光是想想便已大为头疼,若要亲力施为,真不知该当如何烦恼。”
骆玉书迟疑道:“莫非前辈不堪俗务羁扰,便作假死之计以求置身于外?”松筠笑道:“少侠果然聪明非常。老道托称病逝后无事一身轻,四处云游访友、吟诗作画,这一年来可谓快活胜似神仙。只是正一教大真人羽化归天,朝廷照例要下诏褒祀,此举却是犯了欺君大罪,是以这事向外绝密不宣,只为极少亲朋所知;今日既被施神医认出,四位俱是侠义之士,还望能替老道严守这个秘密。”四人闻言忙连声应允。
顾骆二人想起当日太白顶上松筠讲述同骆中原交手一事,此刻方恍然大悟为何他不好光明正大上门挑战,事后又不能久留陕边,皆因对方身为天师一脉,难以为江湖之事抛头露面,就连义兄罗琨也不知其真实身分。
李竹良冷笑道:“皇上册封你执掌天下道事,你却跟白莲教过从甚密,好一个法貌威严的张天师!”松筠沉声道:“我龙虎山与无为宫素有渊源,这事传出去是灭门覆教之祸,李师弟何必拿此开玩笑!”李竹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松筠接着道:“我师兄弟三人皆拜四十三代天师耆山真人为师,恩师永乐年间仙逝之后,便由西璧师叔继续传授我们武功。师叔生性恬冲静泊,亦不喜为天师府诸般缛节所累,宣德年间同样假托仙游隐去,从此游山玩水、浪迹人间,只每年正旦回一趟上清宫看望我等至亲弟子,年年皆是如此,从无例外。不料师叔归隐第五年上,我等自初一候至元宵,始终未见师叔归来,自此他老人家便音信杳无,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般。”
骆玉书皱眉道:“彼时宇清真人年事已高,会不会寿限已至、在外身故,是以不及回山?”松筠叹道:“我们也不是没想过此节,但师叔一身先天无极功已臻化境,上年新岁与我等共度佳节之时尚且面色红润、步履轻捷,绝无大限将至之兆,以师叔这等内功修为,要说突染恶疾,似也不大可能。况且师叔早在北真观建好生坟,嘱咐待其天年终尽后归葬于此,怎会忽如断线风筝般失了联系?我们几个师兄弟商量来商量去,都认定师叔是在外遭逢变故,才会这么多年来音问隔绝。”
陈郁松缓缓道:“不错,那日在江边我们偶然撞见红莲尊者会使先天掌,这是我龙虎山不外传的道家绝学,他一佛门弟子又由何处习来?因此我和李师弟疑心鉴胜和尚同师叔失踪有关,才出手抓走他拷问此事。”
松筠哼了声道:“你们抓走鉴胜和尚,是真想打听师叔的下落,还是只想威逼鉴胜交出先天功的秘笈?”陈郁松笑道:“师兄不过占了天生姓张的便宜,大家都是一师所授,为甚么我们这些外姓弟子不能练混元功和先天功?”张懋丞乃张宇初、张宇清胞弟张宇珵之子,因而耆山、西璧两任天师非只是他师父师叔,还是他的伯父。
松筠叹道:“武林中派别门户之见自古有之,一时难以卒除,张某虽亦觉此中颇有弊端,却不敢轻易违背先人定下的规矩。两位师弟与我自幼同门学艺,情若手足,若非门规所限,贫道又怎会敝帚自珍?”
第一百四十六章 被困
李竹良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还不是怕我二人的武功胜过你这掌门师兄!”松筠摇头道:“李师弟,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思。也罢,二位师弟如能从鉴胜处问出师叔下落,我当面禀师叔,求他准许传授先天功给两位;如若师叔已然……已然不幸,只须能寻得他骸骨归葬,张某也愿将先天无极功心法交出,凭你们自行修习。”
松竹二老浑身一震,齐声问道:“此话当真?”他二人皆自幼修习正一派丹脉内功,前番抓走鉴胜原是想逼问先天功的修练法门。松筠缓缓道:“两位师弟,西璧师叔非但是我师门长辈,更是贫道的血脉至亲,难道我能眼看着他生死未卜、魂游方外?”二老闻言各自默然不语。他师兄弟三人皆拜耆山真人张宇初为师,但张宇初于永乐八年便即去世,其时三人年纪尚轻、所学犹浅,之后一身功夫多由师叔张宇清传授。西璧子为人宽和谦冲,颇为龙虎山众门人所爱戴,松竹二老对这位师叔也向来礼敬有加,此刻听了松筠之言,想到自己掳走鉴胜只为追问先天功心法,对师叔下落竟全不关心,不禁暗自惭愧。
陈郁松微一沉吟,道:“红莲尊者在我们手里吃了不少苦头,仍是守口如瓶,不肯交代他是从何习得先天掌,只怕师兄去了也问不出甚么来。”松筠道:“眼下他人在何处?”陈郁松道:“我们将他藏在葛仙峰一个山洞中,师兄若信得过我二人,我便带你去寻他。”松筠喜道:“快带我去!”
顾青芷急道:“怎么,你要替这两人解穴?要是他们出尔反尔怎么办?”骆玉书亦劝道:“前辈,此事尚须斟酌而行。”在场诸人以武功而论虽不惧二老脱困之后反戈一击,但二人穴道一旦得解,要脚底抹油却非难事。松筠笑道:“我这两位师弟虽向来跟贫道不对付,但他二人亦是一代宗师,讲话从不食言。骆少侠、景少侠,你们给他们解了穴罢。”骆玉书知松筠要替二老解穴易如反掌,他不愿自己出手,那是给足了自己和景兰舟面子,当即答应道:“道长既如此说,晚辈等自当奉命。”当下同景兰舟出手解开了二老穴道,陈郁松哼了声道:“你们都随我来。”
诸人跟着二老离了长生宫,向南纡徐行了数里,到了西山梅岭边的葛仙峰脚下,该峰相传是葛洪修仙之所,风景颇为秀丽。一行人爬到半山腰,陈郁松领众人离了山路,穿过片半人高的长草丛到得一处崖脚,搬开一垛堆好的干草树枝,露出个不到一人高的洞口。松筠见状失笑道:“亏你们找得到这个地方。”
七人进了山洞,里头竟是蜿蜒曲折、延展颇深,诸人起初尚能直立,数丈后便须猫腰行走,四下几乎昏暗得目不见物。骆玉书等见这山洞极是迂回,不禁感叹二老行事果然谨慎小心,将鉴胜和尚藏于如此深处,任凭他如何叫喊洞外也难听见。二老领着众人又转过一根石柱,李竹良忽叫道:“咦!红莲尊者人呢?”迈腿抢上两步,他个子较旁人高出一头,一不留神额角重重撞在洞顶石棱之上,饶是他内力深厚,不禁也痛得眼冒金星,一时却也无暇理会,惊道:“师哥,这和尚怎地不在了?”
陈郁松掏出火褶吹燃一照,只见鉴胜踪迹全无,不由也大为惊异,暗想自己先前明明将其点了穴道绑在洞中,他二人早检视过山洞四处并无其余出口,遮掩洞口的枝草也没翻动过的痕迹,对方如何能消失不见?心中大惑之下,一时不禁沉吟无语。
顾青芷见状怒道:“臭和尚根本就不在这儿,你俩故意引我们到这个地方,装模作样给甚么人看?”陈郁松冷笑道:“我领你们到这儿来作甚?老夫若是想走,来路上有的是机会。这洞中地势如此狭小,我二人夹在当中怎生突围?”顾青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忽听洞门口一声天崩地裂般巨响,连地面都似为之微微震颤。众人心中一惊,纷纷抢步向外奔去,只见五尺来高的洞口已被一块巨石堵得严丝合缝,几乎连光亮都透不进来。李竹良怒喝:“是甚么人在外头搞鬼?”只听洞外一人道:“此山既为葛洪仙人修道之所,诸位便也在这洞中修他个十年八年,通通得道升仙罢!哈哈!”声音十分熟悉。骆玉书同景兰舟对视一眼,惊道:“马顺!”
***
却说骆玉书等一行人被马顺设计以巨石机关困在山洞之中,陈郁松皱眉道:“我们将鉴胜藏得十分隐秘,你如何能够找到?”马顺在洞外笑道:“以两位的武功,马某自问没本事在后跟踪而不被发觉。幸好我锦衣卫耳目甚广,有人见到两位将鉴胜大师带上葛仙峰,下山时却只你二人,故而猜到两位将鉴胜大师藏在山中。”
陈郁松奇道:“此处峰岭连绵、草木深密,你居然能将鉴胜和尚找出,果然有些手段。”马顺笑道:“愧不敢当,这全要归功于本卫畜养的川东猎犬。此狗嗅觉远胜寻常犬种,只要给它闻一闻鉴胜大师穿过的衣物、用过的器具,便是掘地三尺也能将人找到。”他二人内力充沛,在山洞内外隔着一块巨石说话,两头声音听来仍是清晰入耳。
陈郁松叹道:“原来如此。你们将鉴胜救走后又将洞口依原样掩上,诱骗我等一行进洞,真也煞费苦心。”马顺狞笑道:“要用这么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可着实费了马某不少心思,几位在里面的滋味不错罢?”原来他将鉴胜和尚救出后,忽然一眼望见这大山石卧在山洞对面的土坡上摇摇欲坠,离洞口距离不远,心中不由生出一条毒计。他与手下前后算计多时,吃准了大约撬动何处方能使这大石恰好滚下堵住山洞入口,又在坡上以软木铺设轨道,确保巨石滚落中途不会偏离方向,果然一击成功。
第一百四十七章 绝处逢生
马顺见今日一举除去诸多强敌,心中不禁得意万分,细听洞中再无动静,知诸人定是在寻思如何逃生,笑道:“诸位还是省点力气为妙,几位仗着武功高强,便以为能推开这巨石脱困么?眼下除非神仙下凡、罗汉转世,方能救你们出来。”
此时洞内众人果正在尝试运功推动巨石,该处洞口地形细长狭窄,仅容一人站立;七人为求逃生,此刻只好抛下前嫌同心协力,前后排成一排,后一人双掌搭在前一人背心,各将内力向前传去。洞内七人中有五人是当世顶尖高手,施和浦与顾青芷虽功力稍弱,亦非泛泛之辈,七人内力合成一处已可说是震古铄今,但那山石实在太过巨大,也不知有几万斤重,众人合力之下仍是纹丝不动。
七人中以松筠内力最强排在队首,他见耗尽全力也推不动巨石,叹道:“大家都收功罢,勿要白费力气。”六人闻言默默撤掌,左右环顾洞中,四下尽是一片幽暗,仅一点火褶亮光隐约映出众人忧心忡忡的面庞。
李竹良忽然哼了一声,冷冷道:“当年张师兄若肯将先天功传于我二人,今日未必推不动这破石头。”陈郁松皱眉道:“李师弟,现在说这些有甚么用?眼下大伙儿一齐落难,想办法逃出生天才是正经。”李竹良怒道:“你又不是不知,这山洞没有其他出口,如何逃得出去?”
骆玉书道:“两位前辈稍安勿躁,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不妨再找找看。”李竹良冷笑道:“这山洞虽说不浅,拢共也就这么大点地方,你还能找出甚么花来?”骆玉书并不答话,拿起火褶向洞内走去,一路借着火光仔细查看四壁地面。一旁六人不解他此举有何用意,目光不由自主都落在他身上。只见骆玉书细细检视洞中每一寸石壁泥土,忽在一处角落蹲下,向六人招手道:“你们快过来看!”众人过去一瞧,只见该处杂草菌菇丛生,远较洞中他处地面为密。
李竹良不屑道:“这些蘑菇有甚么好瞧?谁知道有没有毒。”骆玉书笑道:“就算这些蘑菇可食,也不够咱们这么多人吃啊。但此处菌草茂密,显是土壤远较他处肥沃,地下说不定有水流。”伸手在地面随意一挖,果然该处泥土十分潮湿松软。
陈郁松问道:“地下有水又怎么样?”骆玉书道:“葛仙峰山脚有河,山中地表之下说不定也有暗河流通,咱们既推不开巨石,惟有瞧瞧能不能挖条地道出去了。”他在关外带兵数年,素来精研行军打仗的方略,于山势地貌之学亦是所知颇深。
李竹良喜道:“这法子好,咱们先前怎没想到?”当下众人各自在附近地面挖掘泥土,有些地方挖下数寸便是岩石,有几处却开掘颇深,土壤也愈来愈湿,翻出了不少蚯蚓甲虫,看得顾青芷一阵鸡皮疙瘩。又往下挖了约莫半尺,那几处也都触到了硬石,李竹良骂道:“这法子不管用,下面到处都是山石!”
骆玉书俯身举火褶仔细查看,见地面石缝中潺潺淌出一股细流,喜道:“这下面有泉水!李前辈,劳烦借你的算盘一用。”李竹良奇道:“干甚么?”仍将铁算盘递给了他。骆玉书用铁算盘敲了敲地面,声音听来颇脆,喜道:“这地面并不很厚,下头便是岩泉,说不定有河道通到外面。”原来李竹良的磁铁算盘十分沉重,敲打之下方能听声分辨岩层厚薄,骆玉书佩带的长剑及顾青芷的镔铁双环等兵器皆嫌太轻。
众人屏息凝听,地下果隐隐传来哗哗水流之声,不禁都心中大喜。李竹良道:“让我来!”取过铁算盘向下用力一砸,只听咣的一声火花四溅、石屑飞扬,震得他虎口生疼,地上却只隐隐显现一道白印。陈郁松摇头叹道:“此非人力所及。”
施和浦忽道:“景少侠,你身上可还有多余的雷火弹?”景兰舟已明其意,迟疑道:“有倒是有,但我等身处山穴之中,倘若一不小心引起塌方,只恐死无葬身之地。”松筠道:“我看此处风水不错,正好以石洞为棺、葛峰为圹,怎说没有葬身之地?事到如今也唯有一试,总比活活饿死在这儿强。”
顾青芷忽失声道:“有人在外头放火!”众人闻言一惊,扭头望去,果见洞口和巨石的缝隙间飘进滚滚浓烟,巨石外隐约传来火烧树枝劈啪之声。原来马顺担心生变,竟命手下在洞外堆积树枝、点火煽风,意欲将内中诸人活活呛死。
松筠眼见情势危急,喝道:“多想无益,快动手罢!”景兰舟一咬牙道:“大家都躲远些!”众人避到洞内深处,景兰舟取出一颗雷火弹,按下两道暗格朝着挖掘最深之处掷去,只听一声巨响,火光闪处泥灰四溅,落得人满脸满身,地上炸出一个凹陷的深坑,却仍未将地面炸穿。
景兰舟见洞内未有塌方之兆,掏出怀中最后一颗雷火弹,将三处暗格一齐摁下,对准圆坑中心掷出,只听天崩地裂般一声惊雷,震得人人双耳欲聋,待弥漫的沙尘落定之后,只见坑心炸出一个碗大的小孔,七人凑过去一瞧,地下果有一股湍急的水流冲过,水面距众人脚下不过尺许。
骆玉书拔出长剑往下一伸,剑尖并未触底,喜道:“这暗河至少有两尺深,只要是通向外面的活水,我们便足以逃生。”李竹良举起铁算盘朝孔口边缘一阵猛砸,那小孔既已炸穿,敲碎周围岩砾便容易得多,不多时便凿出一个足以过人的大洞。
这时洞内烟雾愈来愈浓,众人已觉呼吸渐渐艰难,骆玉书问道:“谁先下去?”松竹二老不习水性,心想这暗河倘竟极深,掉下去岂不白白淹死?陈郁松微一迟疑,道:“既是骆少侠找出此路,自然该你先走。”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逃出生天
骆玉书道:“好,晚辈先去替诸位探路!”纵身往下一跳,只听扑通一声,水却只没到他腰间。骆玉书喜道:“这水一点不深,芷妹,快下来!”顾青芷见他第一个便想到自己,不由心中甚喜,也跟着跃入水中。松竹二老见这河水不过三四尺深,便也相继跃下,接着是松筠、施和浦,景兰舟跟在最后,只见地底竟是条狭长的河流甬道,一直向山外延伸。
七人顺着水流方向缓步挪动,这暗河虽只有三尺多深,但甬道顶部也只高出水面少许,须在漆黑中弯腰蹲行,河水将将淹过各人下巴,队伍走得十分缓慢。行了不到小半里路,足底河床下陷,河水渐渐深了起来,众人已可直立行走,水面也慢慢涨到口鼻之处。
松竹二老不禁有些慌张,问骆玉书道:“水愈来愈深了,前头还能走么?”骆玉书道:“前面被水淹了,咱们只好游出去。”李竹良迟疑道:“要是往前竟没出路怎办?不如回头试试另一个方向。”骆玉书摇头道:“往山腹里走十有八九是死路,顺着暗河流向才有机会出去。前辈若是疑心,我先到前面看看。”一个猛子便往水里扎去。顾青芷道:“我跟你去!”同他一道没入水中。松竹二老对望一眼,心中颇为不安。
顾骆二人在水底游出十数丈远,混沌中忽见不远处一柱光束射入水中,赫然便是甬道出口。两人出了穴口奋力向上游去,片刻间便浮出水面,不禁都长长吁了一口气,各自举目四顾,只见自己竟身处一个巨大的岩洞之中,洞顶足有七八丈高,洞中半壁湖面如镜,湖底与那甬道出口相连,岩洞顶部有数道日光自石缝中漏下,显然与外界并不隔绝。
骆玉书喜道:“这下有救了,这大岩洞定有出路通到外面!”叫顾青芷先行上岸休息,自己又从甬道游回五人等候之处,他自甬道来时是顺流,回去时却是逆流而上,饶是骆玉书内力精湛、水性上佳,也耗费了不少气力。他将前方情形一说,剩余五人大喜过望,施和浦同景兰舟当即动身游向岩洞,松竹二老却对望一眼,面露难色。
松筠见状道:“两位师弟,你们跟我来!”一把拉住二人手腕向水中游去。二老内功高明,在水底闭气自然不在话下,只手脚难免有几分慌乱,但松筠牢牢抓住二人,不多时便也安然浮出湖面。待得骆玉书最后上岸,七人齐集岩洞,只见这洞中之湖足有半亩地大小,湖水清碧见底,满洞钟乳奇石千峰倒挂、光怪陆离,十分瑰奇壮丽。松筠哈哈笑道:“不想这山腹之中竟别有洞天,令人大开眼界。”李竹良恨恨地道:“赶紧找路出去,老夫要将锦衣卫那帮狗头杀个精光!”
众人大致瞧了下岩洞地形,决定朝着光线最亮处摸去。诸人所带火褶皆已打湿,幸好这岩洞隐隐有些微光,并非目不视物。七人向西爬过一段崎岖难行的石林,只见眼前峰回路转,又抵达一片开阔的腹地,左手边一条小河静静流淌。顾青芷忽一把拉住骆玉书手臂,惊道:“有死人!”骆玉书抬头一望,不远处一块光滑的大石上果端坐着一具骸骨,浑身衣物早已腐烂。七人走近大石观看,只见这尸体胸前断了足足有五六根肋骨,显是生前已遭巨创,坐于此处伤重而死,不禁皆心中好奇:“不知这是甚么人,怎会死在此处?”
松筠忽一声惊呼,叫道:“师叔的松纹剑!”拾起尸骨右手边一柄古剑,一把抽出松木剑鞘,只见剑身花纹有如流云轻波,虽已时日久远,仍是全无锈迹,锋刃隐隐泛出青光,实是一柄难得的宝剑。松竹二老认出这确是张宇清的佩剑,心中大为震惊,暗道:“难道这尸体竟是西璧师叔?”
松筠忽放声痛哭,向那尸体跪地磕头道:“二伯,自你失踪之后,侄儿年年派人暗中访寻,不想你竟毙命于此,十多年曝尸山野。侄儿不孝如斯,枉为张氏子孙!”众人闻言心中一震,陈郁松惊道:“虽有松纹宝剑在此,你又如何断定这人便是师叔?”松筠悲恸道:“师叔左足生有六趾,除至亲外无人知晓此事。”众人瞧那骸骨,左脚果有六根趾骨。松竹二老见张宇清竟命丧在这荒山岩洞之中,想起师叔平日温仁慈爱,不禁也悲从中来,各自下跪向其遗体磕了三个响头。
松筠伏地悲泣良久,在场诸人皆感凄然,连顾青芷都觉替他难过。前者待心绪稍稍平复,起身拭干泪水问道:“二位师弟,红莲尊者真不曾向你们提过师叔的事么?”陈郁松皱眉道:“这贼秃骨头倒硬,任凭软磨强逼都不肯说,但臭和尚一定知晓内情,否则见我们问起师叔时不会如此害怕。”松筠缓缓点了点头。骆玉书想起当日在开封府牢门前叔父骆应渟提及西璧真人之时,鉴胜神情果也十分异样,看来其中确有蹊跷。
松筠沉声道:“贫道因见至亲亡故,一时哀痛难抑,故而失态,几位莫怪。眼下咱们先找路出洞,晚些时我再遣人来此将二伯骸骨归葬。”龙虎山西璧真人张宇清贵为一代名士,素以博通经史、道法高深闻名天下,在武林中素与骆中原、顾东关平辈论交,当下骆玉书等四人皆向其遗骨恭恭敬敬磕过了头,松筠收起张宇清的松纹宝剑,七人循着水路向前走去,不多时便见河水流出山壁上一道缺口,外面日光照映,鸟声可闻。
骆玉书喜道:“出口到了!”七人依次从裂口中爬出,外头是一道斜斜的山坡,岩洞中淌出的水流汇入坡上一条小溪向山脚流去。众人先前被困山腰石洞,竟能寻得秘道逃出生天,不禁皆有恍如隔世之感,一个个浑身上下湿透,衣裳沾满污泥,望之狼狈不堪。
第一百四十九章 府规森严
李竹良咬牙道:“张师兄,我们两个要去找马顺算账,你去不去?”松筠哼了声道:“锦衣卫若不肯交出鉴胜,老道今日大开杀戒!”转头向骆景二人道:“两位少侠,贫道因与王爷有些过往交情,原想同你们一道前往王府相请施神医,怎知诸位之能远胜贫道所料,不用在下出面便已奏功。按理我本应相助几位接着一齐去寻林大夫,但眼下更无别事大过我二伯身死真相,恕贫道一时未能奉陪。待此间事情了毕,张某自当履行承诺,必不食言。”
骆玉书忙道:“道长说哪里话,西璧真人乃是家祖故交,未知晚辈等可有效劳之处?”松筠摆手道:“此乃我上清宫门户之事,不敢劳烦旁人,少侠有心了。施大夫既说尊师住在太湖,贫道晚些时自会赶往苏州。”向四人打个稽首,同松竹二老直奔先前藏匿鉴胜的山洞去了。
待得松筠师兄弟走远,景兰舟皱眉道:“在下心中有一事殊为不解,道长说他原本要陪我们去王府请谒宁王,可王爷就藩江西多年,岂有不识上任天师之理?莫非王爷他知晓道长假死之事?”施和浦道:“王爷同九阳天师乃莫逆之交,知道这事也不出奇。”顾青芷沉吟道:“他们这一去动静定然闹得不小,咱们要不要跟过去瞧瞧?”骆玉书摇头道:“人家既说了是门派私事,你我不便插手。何况以他师兄弟三人的武功,锦衣卫如何能敌?无谓画蛇添足。”
景兰舟见方才众人在山洞中共谋脱困,松筠及二老又突逢师门剧变,三人倒似关系有所缓和,松筠既答应传授二人先天功,师兄弟间说不定能重归于好;但随即想到二老为人阴鸷狠辣,心中又有几分担忧。
施和浦道:“景少侠,眼下我等可是要在此候一位苏先生?”景兰舟道:“不错,此乃无为宫另一位梅长老千叮万嘱,说只有从南京请到这位苏楼主,方可保全尊师不为仇家所害。怎么施大夫不认识这位苏前辈么?”施和浦奇道:“在下从未听恩师提过有甚么姓苏的朋友。几位既和他约在初十相见,今日才是初三,尚有好些时日,施某想先回南昌打听下祝兄弟的消息。”
三人见他对祝酋果然义气深重,加之顾青芷也想再见岳素一面,便先回客店换了干净衣裳,几人来到鸡笼山朱权别院,恰在门外遇上那老仆薛忠,说王爷同范虞二人因京城里来了客人,提前打道回府去了。四人往东折回南昌,天色已将过酉时,骆玉书道:“时候已然不早,施先生现下可要去王府么?”
施和浦摇头道:“你们不晓得王爷的脾气,他昨天既肯放施某走,便不会再准许我回府。”骆玉书惊道:“王爷昨日明明祝施先生功成归来,还授意先生延揽尊师替王府效力,景兄和我都亲耳所闻。”施和浦苦笑道:“那是王爷看在两位份上,话里给施某留三分薄面。王爷向来御下极严,听说先前王府江湖门客中凡有请辞之人,最终走成的一个也无。这回王爷能听任在下离去,已是极为难得。”
景兰舟皱眉道:“这般说来,难道宁王府竟是个有进无出之所?”施和浦道:“王爷心知朝廷对其一直有所猜忌,生怕门人幕客离府后播弄是非、惹出祸患,这才定下如此森严的规矩。三年前点苍山‘莲花剑客’聂秋怀因避仇投奔王爷麾下,半年后不知何故铁了心定要离开王府,王爷规劝未果之下,冷笑道:‘只要阁下能活着走出南昌城,往后便跟宁王府再没半点干系,本王也不再找你的麻烦。’”景兰舟动容道:“之后如何?”施和浦苦笑道:“诸位这两年来可再听过莲花剑在江湖上半点消息么?”
骆景二人闻言大为震惊,原来这聂秋怀是点苍派的高手,亦是当年武林中风头最劲的年轻剑客之一。云南大理点苍派素以剑术独到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宣德年间即以“风花雪月”四大剑客名动江湖,聂秋怀正是四剑中的莲花剑,因他剑招绚烂、灿若莲花之故得名。其人于三年前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武林中众说纷纭,点苍派却始终三缄其口,旁人也都不明究竟,不料竟躲入了朱权王府之中,如若施和浦所言不虚,则莲花剑客业已殒命,死时亦不过四十岁上下而已。骆玉书心道:“宁王定下如此峻刻的条规,多半是府中有甚么不可告人之秘惧怕外泄,莫非同无为宫有关?”
景兰舟沉吟道:“既如此,可有甚么法子打探祝兄的消息?”施和浦道:“我在王府里有个信得过的朋友,可托他打听京里来人音信。他这会儿十有八九在城中云来居喝酒,咱们且找他去。”当下领着骆玉书等三人到了闹市一处酒楼,门口招牌刻着“云来居”三个金漆大字。施和浦带三人上楼转到角落一张酒桌,只见一个师爷打扮的短小中年汉子坐在那儿自斟自饮,脸上红扑扑一个酒糟鼻,相貌甚是委琐,胸口衣襟上一大块油腻。施和浦径直上前坐下道:“老钱,又在这儿中圣中贤哪?”
那钱师爷原本醉醺醺地,抬头一见他面,酒立时醒了七成,惊道:“施大夫,听说王爷开恩准你离府,你不作速离开南昌,还在这儿磨蹭甚么?”施和浦道:“老钱,今日府里可有客人来么?”钱师爷道:“施老弟,我看你是越活越胡涂了!你已经不是王府的人,还打听府里的事做甚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爷最忌讳就是这个。”
施和浦道:“我就问一句话,你说完我便走。今天是不是有位京里来的姑娘上门拜见王爷?”钱师爷低声道:“是有这么回事,我听府里下人议论,好像是宫里王公公的人。”施和浦接着问道:“这姑娘身边可有一名二十来岁、相貌清秀的跟班?”钱师爷道:“这却不曾听说,她好像是一个人来的。”
第一百五十章 钱师爷
施和浦闻言一怔,道:“一个人?老钱,你可别搞错了,这位姑娘没带一个书生打扮的随从么?”钱师爷皱眉道:“这我却不曾听说。王爷接待此等京中贵客,有我一个管帐的师爷甚么事?我也只听旁人讲起罢了。施大夫,这事与你何干?”施和浦笑道:“随便打听打听,你别跟人说起。”
钱师爷叹息道:“老施啊,我在府里这么久,多少也听说一些事情。你是个会武功的,王府里那些舞刀弄枪的主儿但凡闹着要走,哪一个有好下场?这回王爷网开一面破例准你离去,你还不赶紧跑得越远越好,打听这些事情,不是存心惹王爷不痛快么?”
骆玉书等在旁见这钱师爷其貌不扬,对施和浦却很讲义气,不禁暗自感慨人不可貌相。施和浦道:“老钱,实不相瞒,这件事关系到施某一个极要好的朋友,他先前说要进王府里头开开眼界,便跟着那位姑娘做了个扈从。他……他怎么没入府去?”钱师爷道:“你这可不是多管闲事!王府是甚么人都进得去的?兴许你那朋友一时心虚打了退堂鼓,没敢跟着王爷的客人进来。”
施和浦心想以祝酋昨日一言不合便跟范虞二老大打出手、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不敢”二字实是大谬之极。但钱师爷在王府当差多年,虽只是个帐房先生,人缘却向来甚好,平日清醒之时为人也算精细,听来的消息应当不差,只好又问道:“那位京城来的姑娘可已走了么?”钱师爷摇头道:“王爷今日与来客相谈甚久,已安排她在东院厢房住下了。”
施和浦沉吟半晌,道:“老钱,我眼下有件大事要办,须离开南昌一段时日,今后没人陪你在这儿喝酒啦。”钱师爷笑道:“独酌劝孤影,不亦快哉?你担心我找不到酒伴么?”施和浦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道:“我在南昌就只两个朋友,另一位是写字作画的风雅之士,跟你这酒鬼便只能整日山公倒载。”钱师爷瞪眼道:“放屁放屁,喝酒如何便不雅了?”
忽听楼下一阵喧嚷,继而楼梯板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显是有人快步上楼。骆玉书听声音约有五六人,脚下沉稳扎实,皆是身具武功,暗道:“这些人来势汹汹,不知是冲谁来的?”朝景顾二人使个眼色,三人到角落不起眼处寻了张空桌坐下,片刻间见楼底抢上五名身披蓑衣、头戴竹笠的汉子,腰间束一柄光秃秃的长剑,非但不套剑鞘,连剑柄也只是一段未经琢刻的软木。
那五人上楼后环顾四望,一眼扫到钱施二人这边,为首一名瘦高汉子冷笑一声,走上前向二人旁边一桌客人道:“劳驾几位老兄,这位子能不能让给我们?”邻桌的客人见了这阵势早吓得索索发抖,正巴不得脚底抹油,赶忙连声答应,拉着同伴匆匆下楼去了,附近几桌客人也跟着一溜烟跑得精光。
那五人在施和浦邻桌大剌剌坐下,其中一人用力一拍桌子道:“人都死光了么?为何没人来招呼大爷?”躲在远处的酒保心里暗暗叫苦,硬着头皮上前问道:“几位大爷要用点甚么?”那瘦高汉子道:“打一角酒,菜拣好的上便是。”那酒保诺诺连声去了,不一时酒菜都端了上来,那五人一边喝酒吃菜,眼角余光却仍不离钱施二人身上。
施和浦心下大疑,暗道:“看情形这五人显是冲我而来,怎地我全不认识?多半是赤焰寨的余党。”心中倏然一凛:“莫非王爷这么快便派人来杀我?”正要开口发问,钱师爷忽咧嘴一笑道:“几位蓑衣帮的朋友,史帮主自己不愿屈驾前来,就想派诸位打发钱某人么?”
施和浦闻言浑身一震,不想这整日买醉的好友钱师爷竟也是武林中人,自己在王府待了足足半年有余,全没瞧出端倪。只见五人中那高瘦汉子冷笑道:“钱文钦,对付你这等货色,还用我爹亲自出马么?他老人家这次派我们五个师兄弟一齐前来,已是给足你面子了。”
钱师爷笑道:“不错,史帮主的一十三路七盘赶尸剑,钱某确非对手。不过你们几个后生晚辈,学到了你师父几成本事?钱某若是栽在你们手里,今后也没脸在江湖上混饭吃啦。”蓦地右手一扬,将手中酒杯朝那瘦高汉子面门掷去。
那汉子一拍桌面,酒桌上一双木筷直直弹起,径点向飞来的酒杯,不料那酒杯在半空拐了个弯,转而打向那瘦高汉子身旁一人胸前。那人全没料到这酒杯竟能半路转向,慌乱中甩手将酒杯拂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钱师爷掷杯力道并不甚大,那人并未受伤,只是半截衣袖酒水淋漓,显得十分狼狈。那瘦高汉子脸色一变,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手握剑柄喝道:“姓钱的,你活得不耐烦了!”
骆玉书在旁心中暗道:“蓑衣帮?没听说江湖中有这么个帮派啊。适才这人以内力震起筷子拦截酒杯,功力倒也不弱,看来他们师父更当了得。钱文钦这名字陌生得很,瞧他掷杯的手法十分高明,不知是甚么人?”
只见钱师爷仍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不紧不慢地道:“史贤侄,你当真要跟我动手?”那高瘦汉子史沛殷正是蓑衣帮帮主史森的儿子,眼见对方一副惫懒模样,心中怒火更炽,喝道:“方才是谁先出手的?咱们非亲非故,你少在本大爷面前混充前辈!”
钱文钦摇头道:“我跟你刘师叔是拜把子的兄弟,你叫我一声世叔,怎不是天经地义?”史沛殷冷笑道:“刘绪梧违犯门规,早已被逐出本派,我不用再叫他师叔。”钱文钦淡淡地道:“不错,论起贵帮在湘西的所作所为,刘老哥还是被逐出师门的好,免得辱没了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