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臣女有自知之明
宗正伏拜在地不敢吭声,离开时,脸上已经全都是冷汗了。
林湘示意扶光带着莲致先回屋里,这种事,一个未嫁的公主不便干涉。
“娘娘,事已至此,还有位曲姑娘,要不要见一见?”
姜容鹤扶着椅子慢慢坐下,见自然是要见的,说好的三个月为期,如今就剩曲玉一个人,说什么都是要见一见的。
次日,曲玉照常来请安,林湘把她领了进来。
这是她第一次进椒房殿,微微低着头,碎步缓行,鬓边的步摇都稳重的不怎么晃动,余光能瞥见姜容鹤的鞋尖时,她停下,缓缓跪地。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微微俯身,磕头后仍旧跪着。
“坐下说话吧。”姜容鹤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
虽然穆棱的事让她大动肝火,但她并不想把怒火波及旁人。
“是。”曲玉起身坐下,仍旧微微垂着眼。
她的礼仪规矩比其他人好多了,这一点否认不了。
“四人一同入宫,如今就剩下你了,本宫也不知如何评判她们三人,即便是做做样子,三个月的时间也不算长,为何接连犯蠢呢?莫非连演戏骗骗本宫都不愿意了?”
曲玉略一沉思才道:“必定是不甘心泯然于众人吧。”
“此话怎讲?”姜容鹤准备好好听一听。
曲玉这才抬眼,目光清澈柔和,大方的看着姜容鹤的眼睛:“宁姑娘很聪明,她打着仗义的旗号护着穆姑娘,无非是想让娘娘知道,月姑娘恃强凌弱,穆姑娘软弱可欺,两位都不是可靠的储妃人选,只是她忘了,后宫不需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储妃也不需要一腔仗义。”
这话说得有几分意思,姜容鹤静静的看着她:“那你呢?为何她们三个矛盾重重,唯独你置身事外了?”
“臣女有自知之明,比姿色不及她们,比家世也不及她们,处处都不及,自然不会树敌。”
这话说得没意思,姜容鹤移开目光:“这话妄自菲薄了些。”
“娘娘昔日设宴,常得恩赏的女眷,哪一个不是活泼好动的?如臣女这样木讷文静的,即便是到了娘娘跟前,也只是旁人的陪衬。”
姜容鹤看向她,细细一想,还真是。
那些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惹眼,什么蹴鞠放风筝之类的玩意儿,她们最是擅长,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听着便让人心情愉悦,她自然是厚赏的。
这么想,也就不奇怪宁思思为何没把曲玉放在眼里了。
“是你让人去查穆家的?”姜容鹤问话的语气平淡无常,这些事可以瞒的了别人,却瞒不住她。
曲玉并不惊慌,只是微微颔首默认。
“为何突然想起让人去查穆家?”这才是姜容鹤最好奇的地方。
曲玉解释道:“穆姑娘爱用香料,每逢膳后,身上的香料味都会重一些,秋猎那日她因天气太热而咳嗽,臣女便想,她大概有隐疾在身上,所以命人去查,虽说宗正都一一细查过了,可是这里面可操作的东西太多,并不能当真。”
第587章 通过皇后的考量
“穆棱身体不好,常吃药丸,宗正细查的时候,他们家用丫鬟顶包探脉,躲了过去。”说起这事,姜容鹤便是一肚子火气,宗正府皆为男子,不便亲眼见女子,像这样查处的时候只能让女医动手,可是女医能认识几个养在深闺的姑娘?
而且,宗正府那些人,在秀女入宫前,他们一次都没亲眼瞧瞧,说什么非礼勿视,男女大防。
这事简直是越说越让人生气。
姜容鹤缓了缓,继续说道:“昨日,穆棱在本宫面前哭泣,她怎么也想不通你为何会让人去查她,若是让她知道仅仅因为这两个并不起眼的事,想必至死也不会服气了。”
曲玉微微垂眼:“察言观色罢了,下人们以此揣度主子的心意,臣女也不过是多留了半分心思。”
“其实本宫对此次选秀的结果很不满意,给本宫的感觉,便是太子从一堆好姑娘中间,偏选了两个愚蠢无知的女人出来。”这话还算是轻的。
曲玉垂眼:“便是选了旁人,该发生的事情也会发生,也只不过是换了个样儿出现罢了,宁姑娘与穆姑娘虽是小流,但是面对储妃之位,便是金尊玉贵心高气傲之人也会乱了本性,勾心斗角在所难免,三月为期,任是谁都失了策略。”
“那你觉得你能否留下?”姜容鹤想看她的反应。
曲玉抬眼看着她,微微含笑:“臣女虽才疏学浅家世鄙陋,但自认可以担好一个储妃的责任。”
这话说得姜容鹤心头一软,对她多了几分改观。
“你可想好了,宫苑深深,很多时候日子都是用来熬得,纵使本宫与皇上恩爱二十年,这深宫大院于本宫而言也是枷锁牢笼,若不能夫妻恩爱,日子越发没有盼头了。”这是姜容鹤给她的忠告。
曲玉郑重其事的跪下来:“帝王家必不能以情爱为重,谨守君臣礼制才是最要紧的,衣食住行,丝丝入扣,虽与情无关,但处处都是情义,欲语还休,更缠人心。”
她温声细语,说得却铿锵有力。
姜容鹤略微沉默了一番,看了眼身边的林湘:“政儿该下朝了?”
“算算时辰,也快了。”
姜容鹤点点头,看向曲玉:“你随林湘去接一接吧。”
两人投不投缘,从大殿到椒房殿这一截路足够他们心里有数了,换句话说,曲玉能不能让承政对她有兴趣,也全凭这一截路上她的表现了。
“是。”
林湘心里有些没底,却还是领着她去了福临门。
等了不到半刻便下朝了,龙辇不走这道门,只有要去安政殿的太子与百官才会往这里走。
不一会儿承政就出现了,乘着半副御驾轿辇,微微歪着身子扶额养神,身边的太监轻声提醒了一句,他才睁眼瞧过来。
“殿下,娘娘请殿下到椒房殿用膳,特意让奴婢领着曲姑娘来接殿下。”林湘微微退了半步,把曲玉让出来。
曲玉抬头看着他,少年剑眉斜飞入鬓,慵懒的倚在轿辇上,已隐隐可见帝王该有的尊威。
第588章 她是个有趣的人
他把目光落在曲玉身上,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的欲望。
通宵见了大臣,又上了早朝,这会儿着实没有心力去想其他,见曲玉垂眼不语,也就不主动与她说话,只微微点头,便继续闭上眼睛歇息。
林湘忙给曲玉使眼色,曲玉却无动于衷,安静的跟在轿辇后头往椒房殿去。
她这么从容,林湘都替她着急,但转念一想,这事与自己也没多大关系,也就耐住了性子。
一路无话,直至轿辇在椒房殿外停下,太监才轻声唤醒承政。
他缓了许久才下来,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曲玉:“母后让你去迎我,当是别有用意吧。”
“是,皇后娘娘恩赏,给臣女机会与殿下相谈。”曲玉低着头,从容平静。
承政朝她走了两步:“那你为何一言不发?”
“殿下需要休息,说话反倒引殿下厌烦。”她抬头看着承政,大方一笑:“殿下可要在外面醒醒瞌睡?”
她这么说话,承政并不抵触,抬脚往不远处的亭子走去,曲玉朝林湘颔首一笑,这才跟上去。
亭子里,承政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曲玉自然不会蠢到等他来找话题,坐下后缓了三息就问:“这次选秀的事,殿下会怪罪宗正吗?”
“怪罪?”承政垂眸:“这个时候怪罪宗正失职,岂非牵连她人声誉?”
曲玉微微摇头:“殿下乃是储君,为您择选储妃乃是国之重事,宗正虽未敷衍,但策略不当,任用官员尚有恩科筛选,择选后妃却听信旁人评判,他们顾及礼数,终究是男女有别,容受欺骗,即受欺骗,那其中必然有手段不当者,愚弄宗正,可是大罪,宗正失职,也当惩处。”
这还真是个理所应当治罪的理由。
“此次择选,孤一开始便不是很赞成。”承政转了转身子,面对着她:“我朝有女将军,女医,宫中女官,女商人,女先生,她们与男子共责,孤对她们敬佩且高看,却在婚姻大事上如挑选货物一般对待女子,总有言行不一的惭愧。”
曲玉瞧着他:“皇上礼待女子,殿下从之,我朝之幸,然殿下即是选妻,也是选臣,天家先君臣,后夫妻,无须惭愧,寻常百姓家里择选,不也寻访良家再三比较吗?”
这话让人听着有趣,承政笑了一声,语气也轻松了不少:“其实孤的婚事,母后完全可以指婚,不必大费周章择选的。”
“这是自然,娘娘见过的大家闺秀数不胜数,其中必有妙人,然娘娘仍旧答应宗正的提议择选,想必心中也有计较,知道逗自己开心的姑娘能否担得起储妃之责吧。”
承政这才认真的打量她:“其实,先后出了宁思思与月盈的事,孤对你们四人都不满意,穆棱一事,更让孤恼火。”
“人之常情。”
“若是孤觉得你也担不起储妃之责呢?”
闻言,她起身郑重行礼:“那就请殿下开恩,为臣女指一门体面的婚事。”
第589章 册封储妃
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宁思思三人犯蠢在前,即便瞒的再严实也会被人所知,届时她即便什么都没做,也会被连累。
所以,若不能做储妃,那必定要求一门亲事,否则,谁敢娶她?她家中未嫁的姐妹岂不是也要被牵连。
“此事不难,孤答应你。”承政站了起来:“你回吧。”
撂下话,他便往椒房殿走去,曲玉一直屈膝恭送,等他走远了才免礼。
见他独自进来,姜容鹤不免心里一沉:“这位曲姑娘...”
“是个有趣的人。”承政见了礼便坐下:“母后许她见儿臣,应当也是满意的吧?”
姜容鹤微微松了口气:“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能如她这般知分寸,我已经很高兴了,只是我对你有顾虑,你懂事早,但到底年少,若是喜欢美人,那她并不合适,即娶了人家,便要当做发妻来真心相待,若是只为了圆此次择选,就不要耽误人家,免得互伤成了宿敌。”
“美人除了皮相一无是处,与聪明人相处才更加有趣,儿臣很喜欢与她说话,母后大可放心。”
有了他这话,姜容鹤也算是安心了。
只是她仍不放心:“都说皇家无真心,但娘亲希望你们可以两情相悦,不止步于规矩礼数,压制自己的感情念想,高处不胜寒,若是再无一个知心知意的人陪着,也太过凄凉了。”
承政点头,这一次没说话,感情的事说的太肯定,反倒虚假。
三日后,皇后懿旨,送曲玉出宫归家,同日,圣旨下。
‘兹闻太史令曲讼之女曲玉温良敦厚,娴端雅正,育才颂德,惠极思敏,朕躬闻之甚悦,今太子年近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相配,特赐汝为储妃,望汝辅君上进,常省优德,大婚礼制,交由宗正亲办,择良辰完婚,布告天下,扬德于民。’
赐婚一事突然,曲家上下都受宠若惊,曲玉却坦然接旨。
若帝后与太子着重美貌,那昔日常在皇后娘娘宴席上得赏的姑娘早已经入眼,何必大张旗鼓的择选?
她既能入了太子的眼,样貌自是不用担心,那着重的便是品性了。
通篇圣旨,夸得都是她的品性,可见那日两次谈话,她的表现都得到了认可。
因着太子次年二月才弱冠,为此婚期定在了三月开春,姜容鹤特意指派了林湘过来教导她规矩,告知她官眷之间的规矩忌讳。
曲玉没经过几次只有官眷的宴席,即便是去了也是混在人堆里,根本到不了权贵夫人们跟前,自然也不会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林湘怕她混淆,还在纸上细细的写了下来。
谁与谁私下有怨,谁与谁关系极好,谁欠了谁人情,谁家与谁家是姻亲,谁家的男丁任职什么仕途如何,全部都告诉她,以免她将来出错。
朝内朝外几百人,姓名官职姻亲恩怨,这些事曲玉一背就是三个月,就连夜里做梦,脑子里也全是这些事,除夕都没法安心休息。
第590章 大婚
弱冠礼后,承政便正式监国摄政,曲玉也加紧学习大婚礼仪,承政命人送来书信,中规中矩的嘱咐她注意休息,不要过度劳累,曲玉也拿不准这是他自愿写的还是被要求的,也就中规中矩的回了信,然后再无联络。
终于到了大婚之日,众目睽睽之下,曲玉一丝不苟的完成了所有的礼仪,尚且稚嫩的眉眼在储妃冠服的衬托下也有了几分威严端庄之色,她与承政站在一起,受着百官叩拜,心里下意识的有些惊慌。
便是学了几个月的礼仪,这样的场面也是第一次经历,说不紧张是假的。
袖中的手紧张的握拳,她只能木然着脸不显露自己的情绪,目光空荡荡的不知该落在何处。
袖口在此时动了动,承政一言不发的握住她的手,沉静的目光漠然注视着百官命妇,眉间微蹙,自带尊威,察觉到曲玉在看自己,他这才把目光移过来,眉头微微舒展,但很快就移了回去。
只是短短一个目光相触,曲玉安心多了,试探的握住他的手指,沉下心思,坦然接受朝拜。
太子大婚次月,帝后移驾行宫休养,朝政尽数交由太子处置。
行宫清净,是个静养的圣地,没有朝政烦累,温骁终于可以早睡早起,每日习武强健一番体魄了,他的咳疾也痊愈了不少,这让姜容鹤安心不少。
只是除稷宁外,其他三个孩子跟着一块来了,行宫里每日最多的声音,就是瑾廷逃跑时的尖叫,不过半个月,扶光已经可以麻利的折一根柳条,撵着他满行宫跑,翻山越岭也要揍他一顿,每每这时,莲致就会窝在姜容鹤怀里看笑话,等瑾廷挨揍后,再和瑾廷掐一架,日日如此。
来了数月,姐弟三人的身体都强壮了不少,能跑能跳,最易得的风寒都不见了踪迹。
他们每日吵闹,温骁都不多管,但在学业上却严厉的很,便是已到了婚嫁之龄的扶光,也得每日跟着林湘学规矩学管家,而瑾廷除了每日念书,还得跟着他习武。
至于前朝的事,承政大多都能自己想法子处理,实在拿不定主意的,才会赶来行宫询问温骁,至于稷宁,在首阳安分待了没两个月,便又求了一份外派的差事出发了。
前朝的事姜容鹤知道的并不是很清楚,只是这些年,朝廷兴修水利,开荒良田上千亩,鼓励经商,重学政,改革吏治,修订大梁律,驻防边关,屡抗外敌,每一件事都是温骁一个个通宵熬出来的。
他武将出身,却没有选择穷兵黩武,而是一心一意的发展农桑,夯实大梁根基,那个逐鹿天下的梦想在他掂量了大梁百姓的温饱能力后就搁置了。
他不想给自己的子孙留下一座根基薄弱,吏治混乱,民生凋敝的江山。
如今的大梁,百姓富足安乐,吏治清明,内有良臣,外有悍将,犹如即将成年的猛虎一般,威震着周边小国。
只是如此,仍不可懈怠,压在温骁身上的重任迟早要彻底移交给承政,然后代代相传下去。
不求万世相传,最少昏君榜上,不留温家子孙姓名。
第591章:自述:老太太回忆录(一)
正宁十五年,我七十五岁,在深宫的第六十个年头。
先帝高寿,驾崩那年六十二岁,在我怀里安然离世,我笑看着他闭眼,心里缺了一块,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我拥有了这个男人四十二年,早已将他当做我身体的另一半。
他走后,我拖着半副残躯,在这深宫熬过一年又一年。
阿南病故于十二年前的一个冬天,林湘也在八年前走了,原本伺候我的人一个老去,一个个离开。
如今伴在我身边的宫女,是十来个活泼好动做事周到仔细的小丫头,皇后亲自选的,每日还会将孩子们送来陪我玩乐说话。
皇后还担心吵着我,交代他们安静些,可我最喜欢小孩子围着我吵吵闹闹了。
政儿登基十五年,与他爹一样操劳,常歇在安政殿,被堆成小山的折子淹没,极难得半刻喘息。
也与他爹一样,未纳后妃,一心一意扑在治国安民上。
年轻那会儿,皇后曾主动让我提及为他纳妾一事,被我否了,男人自己都不提,她去提什么?好好的丈夫,非得分给别人一半心里才行?他们夫妻恩爱和睦,我是瞧在眼里的,背地里不知偷乐了多少回。
她说不纳妃有碍贤名?这话谁说的?还不是那些男人说的,典型的占不了便宜就骂娘,理他作甚?
她说自己子嗣不兴旺,两儿一女还不旺?孙辈已有八九个还不旺?有人继承皇位就得了,也不知道她急什么。
稷宁与瑾廷也都成家了,发妻都是惹人喜爱的孩子,知道我喜欢看话本子,搜罗了不少给我解闷,只可惜我年纪大了,瞧字儿总有重影,久了还会瞌睡,她们便请说书的女先生进宫给我解闷。
那些酒醉红楼的事儿我早就听过无数遍,可我还是喜欢,我喜欢热闹,每每听着,我都会想起先帝。
书生编纂的男子,哪个比得上他啊,仅他那副相貌,就让我痴痴念念了几十年。
我与他之间的情分没有半分轰轰烈烈可言,说是平淡如水也不为过,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后宫女人,困在深宫大院,陪伴着专心朝政的帝王,做他丰功伟绩上唯一的风花雪月。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一没插手过朝政,二没著书立传,三没写下什么辅佐帝王的良策。
到是话本子上留下我不少墨宝,也不知后人翻阅了,会不会编排我什么瞎话,我可不想被他们胡乱写在话本子上。
扶光与莲致也都出嫁,驸马一文一武,夫妻和睦,子孙满堂,会时常进宫陪我说话,他们安稳,我自是欢喜安心。
皇后这个长嫂,将所有人都照顾的周全,没有一处错漏,我感激她,也心疼她,她也那么大年纪了,还是不肯休息,所以我很听话,安安心心做个吃喝玩乐的小老太太,可她把我当孩子一样哄着,害得我总要提醒她,我是她婆婆。
虽然我老了有点任性,可她也不是年轻人了,每日跟着我操心,哪里受得住?
真是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
第592章 自述:老太太回忆录(二)
子孙和睦,我本该高兴的,但我还是很难过。
我收到了蒙家报丧的书信。
怀娇走了,小蒙将军陪了她十二年,便撂下他们母子战死沙场,她咬牙将孩子教养长大,承袭蒙家衣钵,靠着独子的战功,封诰命,成为首阳城里赫赫有名的蒙老夫人。
明明几日前,她还进宫来看我,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和我携手在御花园里溜达,吓得皇后亲自赶来劝我们进屋歇着。
我们不听,说说笑笑,一如几十年前,自长信宫请安出来后,并肩斗嘴,还和皇后吐槽当年老太后如何如何可恶,怎么欺压我们,添油加醋的把事情说的天花乱坠,最后自己却笑了。
真是两个碎嘴子的老太太,怎么这么能编排人呢。
我还记得她一开始那股清高娇蛮劲,她也记得我矫揉造作故意端出的妖妃样儿。
我们都看对方不顺眼,却不想都在伪装。
我都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连装都懒得继续装,一个个暴露本性,恢复了自己最初的小女儿模样。
她说她感谢先帝,海量容人,没逼着她们做了那戴着面具的粉红骷髅。
那日,我送到她宫门口,与她拉着手,笑看着对方,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猜她时日大概不长了,小蒙将军离开后,她的心都死了,强撑了几十年,已经撑不住了。
可她最后喊了我的名字,她叫我姜容鹤。
先帝走了十五年,我第一次听见我自己的名字,不是太后,不是皇祖母,也不是曾祖母。
我让皇后帮我把名字刻在玉牌上,刻着名字的玉牌我有很多,莹莹,秦染,戚氏...
她们都先我一步离开了。
当年傅炎从边关带回了莹莹,三媒六聘,风光大娶,两人生儿育女,人人都道院正夫人擅长妇人内症,受她恩惠的人极多,稷宁的媳妇儿难产,便是她帮的忙,五年前,她在江南安然离世。
秦染也走了,她一生未嫁,屡立战功,成为我朝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史官为她著书立传,无人不敬佩,先帝驾崩那年,她从边关赶来,安慰我丧夫之痛,替政儿撑腰,生怕那群老臣欺负了我们母子。
秦贲比先帝早走了两年,他呵护了宁儿几十年,将宁儿惯得,明明是个几十岁的老太太了,还一副小孩子脾气,儿孙也被他教的恭谨上进,他的长子将他那一套学了个彻底。
戚氏死在了去年夏天,以诰命夫人的身份风光大葬,肃阳侯早就过世十几年了,女人太多,身体终是不堪重负。
他死后,戚氏立刻打发了所有妾室,到是厚待了那唯一的庶子。
那庶子在她膝下养大,早就视她为母亲,对她孝敬无比,至于庶子的生母,早已经离世多年,比马卫林走的还早。
那个不聪明的女人,傻傻的等着马卫林回心转意,继续与自己夫妻恩爱,在一日日的期盼中,耗尽了年华,她死后,马卫林甚至想不起她的名字,还是戚氏将她厚葬。
我是极佩服她的,对变了心的男人弃之如敝履,一心教养子女,富贵了一辈子,晚年安养。
第593章 自述:老太太回忆录(三)
哦,还有秋娘,她是我朝第一任女医官,教习出去的女医不计其数,独子十分成器,投军后立了不少战功,只可惜壮年没了,留了一双孙儿给她,她告老后,不少人家想请她到家里去,争着为她养老送终呢。
细细想想,我活了七十五年,似乎一直逐水飘零,我唯一一次为自己做主,便是去见先帝。
在这孤寂的年岁里,我想过上百次,若我当年跟着先帝走了,是不是便不用再受姜家磋磨?
若我当年逃了,不曾去往军中,那我会死在兵荒马乱之中,还是九死一生搏出另一番天地。
我都这么老了,我还在纠结这种事,纠结到让皇后代笔给宁儿写信,让她给我分析。
结果她说闻着信纸有糯米香,馋的她都流口水了。
唉~这个不靠谱的小老太太。
皇后开解我,说我这一生先苦后甜,帝王专宠,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福气。
嘁~说的好像她没有这个福气似的,她比我有福,我也希望她比我的福气更多一些。
我告诉皇后,我不想在宫里,我想出去玩。
她当真带我出宫去玩,我们领着一群小丫头,笑哈哈的走过首阳最热闹的长街。
急的政儿抛下朝政,带着太子出宫来逮我们,被他抓到的时候,我还等着我的面团果子。
我让匠人照着政儿的样子捏一个小人,其实我想捏先帝,可我已经形容不出他具体的模样了。
回去的路上我走不动了,政儿要背着我,可我老的没办法趴在他背上,他便抱着我。
他也五十多岁了,也已经做了祖父,鬓边也早已经生白,太子要替他,他也不许。
举着手里的面团果子,我告诉他,我小名豆花,他爹喊我小鹤,可千万不要忘记我的名字啊,别在史书上用姜氏二字代替我。
他答应着我,问我是不是想念先帝了。
怎么会不想呢?
那是我的夫君,是我半副灵魂躯体,十五年了,他该是等急了吧。
也不知他会不会埋怨我,觉得我这个小老太太能活,比乌龟还能活。
高大的宫城再一次出现在我跟前的时候,我纠结了起来,我是去宫楼上呢,还是去柏梁台呢?
我问皇后,皇后替我拿主意,说是去柏梁台。
先帝离开前两年,最喜欢牵着我去柏梁台,两个老家伙费劲扒拉的爬上去,要歇上小半日才有力气下来。
那地方高,瞧得见整个宫城。
政儿抱着我去了柏梁台,临近黄昏,在这里瞧着夕阳垂落,似乎要比别处更加好看一些。
我和皇后讲过我与先帝的故事,也不知道别人家的婆婆会不会这么嘴碎,好在她不烦我,耐心的听我一遍遍重复。
瞧见夕阳,她还扶着我往高处走了一些,让我看的更久。
我看出了神,落日余晖中,整座宫城都被渡上了暖人的颜色,像极了多年前某个傍晚,我和先帝携儿抱女,膳后溜达的样子。
我笑了,意识也在笑意中渐渐模糊。
呀,老家伙终于活够了,那我终于能离开这座宫城,能去见先帝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