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6章 【白蛇说】(二):误入尘网
陈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三岁的小孩子能听懂什么呢?
谁知道白蛉竟然挺聪明,把自己鼓捣的不像个人样,完全看不出女童一般可爱的样子了。
两个瘸子一瘸一拐上了大路,汇入一条逃难的队伍里,陈宴打探到消息,才知道这条朝东去的队伍是为了到达一个不打仗的省城——西边在打仗,东边是安全的,所以要往东去。
陈宴把枪伪装成了树枝一般的拐杖,不是摸过枪的人很难看得出来,碰巧队伍里有一个老财是当过兵的,一眼看出了他的伪装,便邀请他来当长工,一天给两个窝窝头吃,让他在这场长途跋涉中给家里帮忙。
陈宴有了一份营生,好歹能让两个人了不被饿死了。
可他也看出老财的不怀好意,所以日夜警惕,从不敢有丝毫怠慢。
队伍一路向东,不出意外的遭到了乱兵的驱赶,很多人死在了人慌马乱中。
一瘸一拐的陈宴几乎拼了命,杀了几个人,才保下了他们两人的命。
好在白蛉也争气,陷入乱兵而不声不响,从不给陈宴添乱。
当陈宴在尸体堆里找到老财的时候,老财正抱着自己小儿子的尸体,“啊啊”的喘着气,脸上肉全都瘫着,看起来不像是哭,但又看起来悲恸极了,陈宴持着再次用破布裹起来的枪,站在一旁,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来。
直到白蛉一瘸一拐的上前抱了抱他,老财憋着的一口气才终于上来,哭出了声。
老财说,他就这一个儿子,原本打算到了东边的省城,靠着自己存下的一点钱东山再次,给儿子娶个媳妇。
老财说,他梦日夜里都在想,自己知道发财的办法,等到了省城,要不了几年,他还能当上财主,还能过上好日子。
老财说,他几房媳妇不堪受辱自杀了,儿子也没了,这辈子也就没了什么念想,但又怕死,所以就这么痛苦的活着。
老财说,他刚才这口气要是上不来,怕是要憋死在这了,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老财说,我现在没儿子了,你给我当儿子吧。
陈宴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成了老财的儿子。
饿的皮包骨头的瘦子带着两个瘸子上了路。
每在路上一天,陈宴就用石子在枪托上刻上一道白印子,直到他刻上第六十三道白印子的时候,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围着围墙的巨大城市。
老财拿身上藏着的最后一块银子贿赂了守官,三人披着夜色进了城,老财找到了从未和他们说过的亲戚,就此在省城住下。
省城局势虽然紧张,但比外面还是宽松多了,城里的人不需要随时随地为生命安全而担心,甚至大都还能在早上喝到烫嘴的鲜豆浆。
白蛉第一次喝热豆浆的时候,把自己烫的嗷嗷直叫,可依然没有松口,就那么结结实实的把烫嘴的鲜豆浆喝了下去,陈宴看到她这样子,知道应该两人应该留在这里。
之后几年里,陈宴成了老财亲戚的学徒,白天背着白蛉跟着老财的亲戚上工,包吃包住没有工钱,但好在饭食还行,甚至一个月还能有一顿肉吃。
他白天背着她做工,晚上看着她睡觉,老财就睡在隔壁屋,陈宴每天晚上听到老财打呼噜才睡觉。
日子虽然辛苦,总好过在荒野中每日每夜的担惊受怕,陈宴和白蛉暂时就此安顿下来。
老财不愧是老财,靠着祖上积累的那点眼界很快就赚了钱,陈宴因此得以住进了新房子,白蛉也跟着有了自己的床铺。
即便如此,陈宴也始终没有把枪扔掉,那杆枪似乎成为了他的某种心理防线,只要枪还在,防线就不会失守。
日子并非就这么平平淡淡辛辛苦苦的一直过下去了,随着白蛉年龄越来越大,出落的越来越水灵,性别的秘密很快藏不住了,此时陈宴也积攒下来一些钱,在省城里有了一些自己的人脉,便索性把她打扮得像个女孩的样子。
老财这些年是真把陈宴当儿子待,得了好吃的总有陈宴一口,他对白蛉也好,在外面遇到了什么稀奇的玩具,总要给白蛉带上那么一份,陈宴对他的警惕慢慢减小,但始终没有消失。
又是几年过去,外面的仗打完了。
陈宴听过往的旅者说,不知道这仗怎么打的,明明是军阀之间的混战,打着打着却把皇帝给打没了,剩下的人一看再打已经没意思,便各自收了兵,休养生息。
仗打完了,陈宴的新烦恼也来了——白蛉就那么忽然的、毫无征兆的到了绽放的年龄,陈宴的门槛一夜之间被说亲的媒婆给踏破了。
白蛉虽然腿瘸,但样貌完全让媒婆们忽视了腿瘸这一“微不足道”的“小毛病”,甚至在说媒时根本没有提及。
陈宴如今接过了老财亲戚家的铺子,大大小小算个老板,有了一些见识,便也想给白蛉寻一家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可看来看去,看谁家的儿郎都不满意,甚至越看越恼怒,越看越难受。
谁家的儿郎能配得上我的白蛉呢?
他全然忘了十年前要白蛉做他童养媳的话了。
陈宴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老财,老财哈哈大笑,说当爹的都是这个心态,要不然就把白蛉送去洋学校读书,见见世面,也多点自己的想法,解放解放思想——现在都流行这个。
老财建议,她现在十三岁,读完书出来刚刚好到婚配的年龄,到时候再找人家也不迟,也说不定她到时候有了自己的想法,也不用你来操心了。
老财解了陈宴的心结,陈宴给老财敬了足足五杯酒,开心的不得了,后来喝的酩酊大醉。
陈宴把白蛉送进了洋学校,一开始每天提心吊胆,心想她毕竟瘸了腿,和常人不同,担心她在里面受了欺负,后来听她说,这间学校是女子学校,里面的女孩子们都很有善心,担任教习的洋女人也完全把她当正常人看待,完全没有因为她的残疾而过分关照或施以冷眼。
陈宴的提心吊胆一下子消失了——这消息治好了他为期一个月的失眠。
陈宴本本分分的做着自己的手艺人,虽然工作辛苦,但收益也还算不错,最重要是供得起白蛉在学校的开销,虽然自己紧紧巴巴,但好在给白蛉准备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充足的——他的内心因此得到慰藉。
又是几年过去,市面上出现了大量廉价的工业品,陈宴手工打造的桌椅板凳一夜间价值暴涨,竟成了老爷们才用得起的稀罕物件。
陈宴赚了钱,但陈宴并不开心,因为白蛉从洋人的学校毕业了,她告诉他,她还想去海外读书。
陈宴内心忐忑,并非因为她想要继续读书,也不是因为钱的事,而是因为怕她一个瘸子出去了没人照顾。
白蛉拥抱了他,于是他克制住了内心的忐忑。
白蛉终究还是没有在省城里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她在正当婚配的好年纪离开了家,两个瘸子一瘸一拐把行李送上渡轮的传送带,一个瘸子看着另一个瘸子一瘸一拐的独自一人踏上了往东去的渡轮。
汽轮机的声音几乎把陈宴给震聋了,当他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再次看向渡轮时,已经无法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到白蛉的身影。
陈宴怀抱着空落落的心回了省城。转眼又是几年过去,陈宴过着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除了瘸腿会在阴天时候隐隐作痛之外,陈宴的生活几乎和以往相比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白蛉时常会给陈宴寄送一种叫明信片的东西,上面一开始是手绘的图片和一些她留学当地的风物。
他知道她申请到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在学习时遇到了不少困难。
他知道她因为语言不同而懊恼不已,因为各种方言和俚语陷入抓狂。
他知道经常有男同学约她出去,可她说自己来这里是学习的,所以从来不参加外面的聚会。
……
陈宴心里始终不太舒服,并不是因为她的离开,而是因为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仅仅是每个月去邮局寄一笔钱,付出昂贵的邮寄费用,并每天提心吊胆着钱不被送达。
忽然有一天,平静的生活起了一丝波澜——
老财病倒了。
作为老财名义上的儿子,陈宴每日忙完了工作,就照顾在老财床前,照顾吃食,屎尿也亲自来清理。
老财太老了,即便用上了很好的药,也无法把生命给填充起来。
某天晚上,弥留之际,老财跟陈宴说了一席话。
老财说,他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收他当了儿子,他觉得自己对得起陈宴,陈宴也对得起他。
老财说,其实他内心有愧疚,因为他刚带他们进城的时候,遇到过不少挫折,生活和生意都几次近乎维持不下去了,有一次他的的确确打算把他们卖了换钱的,连人都联系好了,可在看到他们的时候,还是心软了,咬咬牙,没做出丧良心的事。
老财说,好在老天爷长了眼,让我的善心有了回报,赚到了许多钱。
陈宴仅仅是笑了笑,告诉老财,其实他都知道。
老财也笑了,他用颤抖的手拍了拍陈宴的手背,说了句“好孩子”。
老财的笑容留在了脸上。
老财得了善终,陈宴作为主家给操办了丧事,事情前前后后忙了小半个月,总算是办的风光。
陈宴忙完了的那天,一个穿着洋服、戴着墨镜、踩着高跟鞋的女人忽然出现在他作坊的门口。
陈宴使劲挤了挤眼睛,才看清楚这女人竟然就是白蛉。
她也不嫌他身上到处都是木渣,冲上来拥抱了他。
他很不习惯,很恐慌,很恼怒,也很安心。
陈宴问她,省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不但没那些花里胡哨的洋玩意儿,还要处理各种烦人的人情世故,比不得外面,不如再出去,读个洋博士,他供得起她上学。
可白蛉就这么义无反顾的留了下来,拿陈宴的钱开了家书院,成了省城第一位本地的女先生。
此时白蛉年龄已经不小了,陈宴着急给她找门亲事,老财的死让陈宴内心多了一份恐慌,虽然他还没到那个年纪,但忽然暴毙了怎么办呢?
找个男人嫁了,等他死了,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白蛉此时被社会锻炼的牙尖嘴利,反问他现在不过四十岁,正当壮年,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个伴儿呢?
陈宴答不上来,一时语塞。
白蛉开玩笑似的对他说,咱们两个瘸子,谁也不嫌弃谁,要不然搭个伴儿,以后就一起过了?
他愤怒的拍了她的脑袋,就像是她小时候每次做错了事情的那般。
他寡言少语,她忙于工作,日子又一次在日复一日中平淡起来。
陈宴身边总多对他们两人的流言蜚语,在省城这一亩三分地上,适龄不娶不嫁就是犯了天条,被人背后嚼舌根子算是小事,以此为说头攻击生意也算是正常。
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嚼舌根子的人很快消失在时代的洪流中,陈宴的木匠铺子也开开停停。
生活有时跌入低谷,也有时因幸运而很快好了起来,世事常不遂人愿,人们只在洪流中挣扎求生,抓紧时间在每一次浮出水面的时候换一口气。
白蛉就这么陪着他,不知不觉几十年光阴一闪而过。
弥留之际,陈宴看着已经老去的白蛉,回光返照一般说道:
“我……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白蛉抚着他纹满了皱纹的额头,问道:
“那么,你明白了吗?”
陈宴眼睛里闪着带有那么一点明悟的迷茫:
“我……没明白。”
白蛉抱着他的手:
“那么,我们下一世再见。”
……
……
【我对他的看法发生了一些改变。】
【这么一个……甚至不能称之为生命的东西,他是如何拥有生命的美好情感呢?】
【祂也明显发现了他的变化,于是祂不再为他安排按部就班的人生——祂想要我再次帮忙。】
【我会帮助祂,这是我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第1037章 进击的时代(五)
陈宴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到船舱的天花板,脑袋里却还是梦境中的画面——
那些真实到不可思议的画面在他睁眼的瞬间模糊了,就像是每一场梦境一般,明明那么清晰,在他想要仔细回想的时候却蒙上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了。
陈宴休息的还算不错,记忆中睡前脑袋里的剧痛完全消失了,腹中的饥饿难耐将他从迷迷糊糊中彻底唤醒。
打开手机,时间正是早上六点半。
第一岛链所在的经纬度注定日出会比帝国南方晚一些,陈宴看了一眼舷窗外的黑夜,拖着饥饿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来,迎着即将破晓的夜色融入人潮,沿着机械栈道来到机械蜂巢B区,点了几笼包子和几碗胡辣汤,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检查着手机里的信息。
也许是因为星链强行征兵打乱了人们生活的节奏,今天手机里的信息比往常少了许多,除了一些天气预报和新闻之外,就属来自克莱恩的短信最为重要: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关于第一岛链义务教育的提案已经通过了帝国教育部的审批,只要你的资金到位,物流中心立刻就能投入补贴,岛链的第一批义务教育制学校立刻就能开始建设。
同时告诉你一个你已经知道的坏消息:
之所以提案这么快就能通过,是因为此提案中的大部分人力物力不需要帝国付出,而是由你的Z集团全面负责,请注意“负责”二字——这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做好了你没什么奖励,做坏了估计要让你拿整个集团的人资物力来善后。
第二个好消息:
可控核聚变反应堆已经在第一岛链的四号环岛岛群建成,大概今天下午的时候物流中心会给每个岛民发通知,今晚5点之后,整个第一岛链的供电将完全免费。
第二个坏消息:
可控核聚变反应堆所在的第一岛链四号环岛岛群将由智械生命【图灵】完全负责,是真正的无人化、全自动化的能源生产工厂,而其基本架构则是由Z集团负责建设而成的。》
看到这里,短信没完,陈宴把眼神强行移开,让自己缓了一缓。
事情总有两面性,陈宴对这些信息倒不是很敏感,只是危机感依然在,【图灵】们真的能够完全负责如此之大的民生保障工厂吗?这恐怕要时间的检验才能知道。
Z集团负责架设的【图灵】芯片服务器有很多,整个第一岛链各个岛屿上都有分布,这不是陈宴能控制的事。
陈宴眼神正对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脑在脚步声汇成的白噪音中一下子放空了,不过一天的时间,戴斯岛竟然再次繁荣起来,这倒不是不可想象,毕竟帝国汇聚了全世界的人,而人们前往岛链的心情必定是十分迫切的。
陈宴已经能够控制的通感让他感知到了空气中复杂的情绪——紧张、欢快、彷徨、开心、疲惫、厌恶……最多的情绪是“期待”。
人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即便陈宴知道这世界危机四伏,也因人们期待的情绪而开朗起来,原本紧张的情绪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嘴里的包子竟然也比之前香了许多。
他看向克莱恩发来信息的后半段:
《另外的一些新科技将会很快应用到地表之上,你难以想象那些从【暗区】中得到的科技将会给人类带来怎样繁荣的文明——我虽然说了这样看起来很激动的话,但其实内心并不那么激动,因为一些无法在短信里说的原因,我无法将这一切看成圣光的馈赠。
我只知道,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是对的——比如义务教育,就一定是对的,因为【暗区】给了人类难以想象的科技,但并没有给予每一个人“接受教育的权力”——每个人只要付出劳动,都是为社会做出了贡献,社会也应当给他们应有的利益才对。
至于其他事情……我始终抱着悲观的态度。
我发短信主要是为了提醒你,你必须尽快组建一支看起来像样子的教师班子了,得益于从【暗区】得到的科技,学校会很快建成,届时帝国也会派遣官员前来检查,判断你是否在真正做事——这关系到帝国未来对义务教育的支持,甚至关系到未来义务教育在岛链甚至帝国本土的推广。
最后,提前恭喜你,你终于把这件听起来如此离谱的事情做成了,之前有好多人都想看你笑话来着,没想到这一提案真能得到帝国的审批。》
在识字率几十年来从头到尾不高于两位数百分比的帝国人看来,义务教育这种东西是离谱的啊……
陈宴内心竟然没有升起恶感。
就像是帝国人对他所作的完全不能理解,他对如此繁荣的帝国始终没有全方位提升教育这件事也完全无法接受。
即便知道是辉煌的生产力支撑整个时代导致帝国人完全在人道方面“不思进取”这一根本原因,陈宴也依然保持着对帝国人道主义是否存在的质疑。
陈宴放下手机,吃完了包子和胡辣汤,来到公司,发现陈妍已经百无聊赖的在大厅前台里坐着了。
他用一种很不正常的姿态和她打了招呼,并将克莱恩刚刚说过的事情告诉了她,他想要委托她去和人事部门的科斯齐兰福·克拉彼得进行沟通,就“招聘教师团队”一事进行进行运营。
他花了半个小时时间,把亚楠市夜校和戴斯岛职校的事情告诉了她,并将自己的想法和她进行了交流,在完全传达了自己的意思之后,得到了陈妍的“你可真是离谱”的震惊表情和满怀惊愕的质疑:
“你不会想当甩手掌柜吧!?我仅仅只是知道现在大概怎么做,出现任何问题都没办法自己解决的!而且即便我做出了决定,也没办法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公司不是我的啊!”
陈妍看向陈宴的眼神立刻警惕起来:
“你不会是在外面欠钱了,想让我给你当替罪羊吧!”
陈宴无奈的让她稍安勿躁,告诉她,公司法人永远都是他,她即便代他做出决定,也不需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而仅仅需要对他负责而已。
陈宴双手合十,用哀求的态度和恳求的姿态表示自己现在真的很忙,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这些事情不分重要程度,都是必须去做的,而岛链的公司和学校方面都已经解决了最困难的问题,如今只要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多半能得到好结果。
他告诉她,他并不是完全把这件事抛给了她,而是想要让她作为他的代理人而去接触这些事,她遇到的所有困难和面对的抉择都要向他汇报,然后再做出最后的决定,他也必定会来解决他们未来或许会遭遇到的一切问题。
她信了。
可陈宴实际上并不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他只是很自私的把这些重要的东西抛给了她。
他仅仅只在对“自己随时可能一去不复返”这件事产生剧烈恐惧之后做出了应激反应——他在提前安排自己的后事!
陈宴原本不准备这么做的,可最近这些天他莫名其妙的感觉到了越来越重的危机感,他觉得自己很危险,觉得自己生存的环境很危险,觉得愿望很危险,觉得欧噶米很危险……
可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危险”的感觉从何而来。
在今天早上醒来之后,这种“危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种危机感来源于梦境,但又找不到证据。
他的质疑持续到今早吃饭的时候读完克莱恩的短信,才大概能够确定,自己的危机感来自这个愈发离谱的世界。
他认为自己必须做出一些决定——一些让自己想做的事情能够运行下去的决定,无论自己发生任何意外,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一切都能继续运行下去。
——这样的恐惧和不自信来源于对自己的清晰认识,陈宴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更知道如今自己所拥有这看似美好的一切大都来源于运气,而只有很少一部分来自自己主观上所做的决定。
好在陈妍答应了。
在得到这个认识不超过一周的女人的承诺之后,陈宴莫名其妙的安下心来,他模模糊糊的知道自己的安心有一部分来自内心对她能力的肯定,可另一部分安心的来源就不明不白,说不清楚了。
他安慰自己,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转移一下注意力。
在得到陈妍肯定的回应之后,陈宴打电话喊来斯沃姆,带着斯沃姆来到三楼董事长办公室,反锁了门。
他开启电脑,打开【清醒梦3.0】软件,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拨打了之前陈妍给他的帝国国立大学量子力学爱好者那哥们儿的电话。
“你好呀!这么早就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寒暄两句之后,对方说出了让陈宴有些失望的结果:
“恐怕是不行了,我昨晚上睡觉前听说一个事情,说是帝国高层已经开始了对【暗区】里得到的科技进行筛选和封存,诸如量子科技一般比较危险的科技类型,都已经被列入封存名单。”
陈宴一下子感觉不能接受,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怒意:
“这实在是离谱……”
对方解释道:
“量子力学建立在物质之间的无线连接之上,而物质之间的无线连接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是由【灯塔】来维系的。
我和我的导师认为,帝国这样的作法是出于对【灯塔】保护的考虑——也许他们已经得到了一些足以对【灯塔】无线体系产生强烈冲击的量子科技,但出于对【灯塔】体系的保护,将新发现的科技体系封存了。”
陈宴为自己刚刚的愤怒道了歉,他知道切忌交浅言深的道理,对方说到这个程度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不该继续追问。
在对对方做出实验投资的承诺之后,对方果然没有再说其他,愉快的挂掉了电话。
陈宴切换自己位于网络世界中的量子分身,呼唤了劳耶教授。
通话很快被接通了,劳耶教授这次竟然没有在办公室或书房,而是光明正大的站在某个星球表面。
“虽然只有几天没联系,但我感觉像是过去了很久!”
劳耶教授顶着那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和晶状体上布满的红血丝让他看起来像是很多天都没有睡过觉,可语气中所表达的精神状态又表示着他的精力很充沛,像是完全不需要人关心的样子。
“教授,你真的还行吗?”
面对陈宴的关心,劳耶教授笑了笑:
“我用上了一点比咖啡还要刺激的小玩意儿,虽然透支精力且有副作用,但我现在感觉相当好!整个人像是年轻了起来!”
小……小玩意儿……劳耶教授不会是……
他完全没了之前那副稳重的样子,像是半大小伙子一样对陈宴眨了眨眼:
“我现在感觉自己壮得像头牛!”
陈宴扫了他身后正在建设的星球表面一眼,而后问道:
“我想知道星链上【暗区】中发现的关于量子科技的现状。”
说到这个,劳耶教授立刻皱紧了眉头:
“不好说啊不好说……”
他像是喝醉了酒,连说话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且整句话充斥了谩骂:
“人类这种东西就是*****!大好局势不想着怎么向前拓荒征服宇宙,倒是为了争权夺利而自己内部先打了起来!
你知道,星链是按照片区来划分的,每个星链片区的【暗区】都不同,从中发现的新科技自然也有所不同。
而星链殖民地上的那些个长官,他们并不是完全效忠于帝国的未来——他们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是人就会争权夺利,所以现在令人厌恶的局面就形成了——
不同星链殖民地之间按照某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和立场形成了派系,每个派系从【暗区】里发现的科技都开始采取保密策略,只要是比较重要的,直接只在派系内部消化,对外秘而不宣了!”
第1038章 【傲慢】
“这个时候如果能把力量集中起来,帝国早去到太阳系外了!而不是现在还在土星旁边溜达呢!
就现在这个情况,先遣队接收到的军令一天三变,土星周围的星链殖民地都特么排到1000多号了,光是土星的行星带上都建了二百多个星链空间站!
土星这玩意儿是比较大没错,可也不能搞这么离谱啊!月球和母星之间也仅仅有一个STR-56而已,前线STR-56规模的空间城市已经预计要建十座!谁不知道这些空间城市是谁的地盘呢?
我看啊,要是这么瞎搞下去,帝国早晚会在这场大远征中分疆裂土,内战开打!”
在面对劳耶教授近乎吐槽一般的谩骂时,陈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听着劳耶教授持续不断的道出那些越来越令人心塞的“坏消息”,脑袋懵懵的,心里只想着,我的事情好像完了……
劳耶教授似乎从陈宴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他止住了继续吐槽,并把话题转移到了陈宴关心的方面。
“至于你想要的那些科技,现在虽然不好说,但以后保不准就一定没有。”
劳耶教授在诉说这些话的时候略显尴尬,因为他上次就是这么跟陈宴解释的,而这样的解释实际上对陈宴而言毫无意义。
可他依然要把这一席话说下去,无论如何,也要让陈宴知道局面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才好。
“我之所以说这么多,其实是想告诉你,在进入星空,开启了大远征时代之后,由于地缘关系的剧烈变化,游戏规则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势力在不同星球上的地方割据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以前帝国还有个帝都能依靠财政管理天下,可现在生产力发达了,各个星球上的星链殖民地都有各自的可控核聚变反应堆,有丰富的矿物质和合成体系,维持基础生存所需的能源不缺了。
有一种名为【再合成】的技术也正在星链中推广着,能在同一元素系中的元素打碎并合成不同物质——这玩意儿能把矿石变成面包!
这些新科技是星球割据的依仗,也是不同星链势力形成的基础。
也是因为星球割据的形成,不同派系之间的信息壁垒变得特别严重,从不同派系星链附近【暗区】中找到的新科技几乎完全不在整个星链之中流通,而成为了星球派系势力助长自我实力的方式。
信息壁垒这东西……你一定明白的,如果不认识掌握相对应权力和知识的人,可能做什么事情都不大行了。”
劳耶教授自己本身就是学阀,他嘴里面说出来的这番话比其他人更为可信。
陈宴依然在沉默着,他难以想象星链现在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从开发星链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局势怎么就产生这么恶劣的变化了呢?
劳耶教授明显从陈宴的沉默中知晓了陈宴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始终保持着刚才那副开朗的样子,用爽朗的语气说道:
“其实也没有我说那么悲观,我们人类社会从头到尾都是这个样子的,无论是我们所在现在的世代,还是上一个世代,还是上一个世代之前的世代……你们亚裔不是有句经典的台词嘛——只要有人,就会有江湖。”
劳耶教授显然很喜欢看电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竟然字正腔圆,很像那么回事。
陈宴心想,劳耶教授并不把这种情况当回事,估计是因为劳耶教授一辈子都生存在帝都这种盘旋着各种势力的环境中,早已经习惯了。
“无论如何,我会再努力看看。”
陈宴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他这段时间心态莫名其妙的特别好,即便出现紊乱,也很快就能调节过来。
劳耶教授非常欣赏陈宴这样的转变,他恳切道:
“你联系一下之前那两个荀况分子,看他们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如果能互通有无,说不定能在信息上取得优势——在这个时代,信息比命还珍贵,信息差比暗区本身还要致命。
关系是可以连通的,我给你想办法,他们也给你想办法,说不定以后就有了得知量子科技的门路。”
劳耶教授内心再次泛起一些尴尬,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给陈宴画这种明显没谱的饼了。
陈宴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劳耶教授的尴尬,他因此知晓,劳耶教授本身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也的的确确是把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当成解决问题的办法——运气,劳耶教授耳顺之年,最明白运气的作用,也早看明白了世事多不遂人愿的世界,所以他选择相信运气——换个词来讲,也叫【机遇】。
陈宴和劳耶教授道别,并很快联系上STR-213军事基地的荀况分子拉斐尔·桑西。
“啊啊,好久不见。”
拉斐尔·桑西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差——他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色看起来很难看,像是身上挨了避过身体的打,苍白的皮肤在服务器机房的白炽灯下像是因脱水而导致的浮肿。
陈宴通过摄像头,能看到拉斐尔·桑西背后玻璃外面的少部分星球表面和大部分星空——即便人类的足迹已经探索至此,星空中依然的黑暗依然亘古不变。
当陈宴凝视星空,一股如海啸一般的孤独感在通感的边缘爆发了,已经足够敏锐的陈宴这一次及时转移了目光,屏蔽了通感,才没有被海啸一般的孤独感淹没。
在诉说了自己的来意之后,拉斐尔·桑西回应道:
“你说量子科技……之前的确是有关于量子科技的报告,我找找……”
拉斐尔·桑西十指在键盘上飞快移动,随着一阵密集紧促如雨点一般的敲击声响起,他已经查到了结果。
“嗯……之前是STR-339空间站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在火星的流星环带三号暗区发现了关于【玻色子封锁】的知识,嗯……”
拉斐尔·桑西操作计算机的速度和姿态堪称艺术。
“我已经把这些知识传输给你了,你接收一下。”
陈宴愕然道:
“你能看到我的IP地址了?”
拉斐尔·桑西显然因为精神过于疲惫而露了马脚,忘记了这码事。
他尬笑了两声,用不好意思的语气回答道:
“嗯……咱们之前不太熟嘛,我就查了你一下……现在星链查地表的信息还挺好查的,在我们改造过的长距服务器穿透技术面前,地表上的人实际上是没有隐私的。”
陈宴倒是略有些激动:
“你们的科技水平已经可以强行破解一些特定的量子科技了?!”
陈宴心想,通过网络中的量子分身得到了陈宴本身的物理地址,可不就是通过星链的科技在一定程度上破解了量子科技吗?!拉斐尔·桑西解释道:
“并非如此……你是用量子科技来和我进行沟通——在你自己说出这件事之前,我从来都不曾知晓。
我简单点说:星链的互联网科技是在飞快提高的,我们的程序员书写代码的水平不断上升,对计算机科技的应用和拓展也是突飞猛进的。
再简单点说:之前解决不了的一些东西,现在能解决了,之前搞不清楚的一些逻辑,现在不但搞清楚了,还拓展延伸了很多很多。
具体点说:之前你在服务器之中穿行的方式我们看不懂,可现在能看懂了,你之前留下的痕迹无法被当初的程序语言进行捕捉和编译,现在已经可以了,于是我顺藤摸瓜,找到了身处岛链的你。”
说到这里,拉斐尔·桑西忽然站起身来,因大脑失血而翻了个白眼,站在那里摇晃了两下差点跌倒,站稳了之后,对着陈宴一抱拳,鞠了一躬:
“之前误会你了!你所做的事情比我所见的任何人所做之事都要高尚!”
陈宴尴尬的不得了:
“你这是跟谁学的……”
拉斐尔·桑西重新坐下,好奇道:
“我看电视里你们亚裔不都这样吗?”
他显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很幼稚的行为,于是为了避免继续尴尬,立刻避过这个话题,说道:
“总之,我们这个片区现在能获得的量子科技资源不多,因为我们这的暗区几乎被开发完了,如果想得到后续殖民地暗区里关于量子科技的知识,你得继续往前走走……碰碰运气。”
又是运气。
陈宴这一次在面对这样的说法时出奇的平静,他似乎已经能够对自己的处境产生清晰的认识,也知道自己正在做的到底是如何一件艰难的事。
拉斐尔·桑西说话很直:
“我给你的东西解决不了你的问题,因为那是不完整的理论,没有实验,也没有形成完整的方法论——但了解一下总是好的。”
陈宴谢过他之后,对他传输过来的信息就不怎么期待了。
陈宴情绪大起大落之间,心态忽然就平了,他想听听拉斐尔·桑西对星链的看法。
“星链现在的情况啊……不好说,很不好说,太复杂了。”
拉斐尔·桑西推搡了两句,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困难是有的,矛盾更加多,不瞒你说,我们这里有几次矛盾几乎爆发了,可最终都被压了下去——我们还有工作要做,而我们的工作所带来的利益完全可以掩盖我们之间的矛盾——也或者说,我们从工作中所获得的利益,完全可以让我们对矛盾产生无视。”
他显然对星链如今的局面有独特的见解。
“其实其他星链殖民地也是这样的,我还因此特地和塞万提斯交流过,她们的殖民地也是这么个情况。
突飞猛进的发展和其产生的利益掩盖了一切矛盾,而矛盾并非就这么消失了,而是在暗地里不断积累……其实我觉得这样挺危险的,人人肚子里都憋着一口气,只是暂时没机会也没精力吐出来罢了。”
陈宴问道:
“星链后续的发展呢?像你们这样的高级程序员,难道就要在这样的基地里守一辈子吗?”
拉斐尔·桑西语气有些复杂:
“星链啊,其实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
像我这样稍微有点能力,又靠着运气得到了高级职位的程序员,并不是一直守在这里的,我们的价值更大,更有机会被调配前往更加危险但又拥有更多机遇的前线,加入真正的拓荒队,做一些危险但又能产生更大价值的工作。
星链现在人很多,你肯定知道帝国在第一岛链强行征兵的事,他们在其他岛链和帝国本土也做了相同的事,大量高素质人才被吸纳进入星链,在经过适当的培训之后,他们就是我们的后备军,当我们这些熟手去往星链前线担任更危险的工作之后,他们只需要坐在我们的位置上,维护我们曾经花费大力气优化完成的代码,保证每一个星链殖民地稳定运行下去,就够了。
——帝国的计划大概就是这样的。”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出了一些不靠谱的消息:
“我还听说帝国很快会颁布一项很宏观的生育刺激计划,因为按照现在星球的情况,人口其实很快就要不够了……只是道听途说,没有什么根据,因为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图灵】已经渐渐被训练的能够解决大部分人类的工作了,人口的作用越来越小……
但也保不准一些大官对【图灵】保有警惕和恐惧,毕竟不是人类,把人类的一切生存所需都交给它们打理,谁都不放心。”
陈宴若有所思道:
“那么,【天启】呢?帝国现在完全不管【天启】了吗?”
拉斐尔·桑西哈哈笑道:
“我们上回去片区总厅开会的时候,领导还说过这件事呢,名为【阿帕卡勒普斯】的台风几乎让人笑掉了大牙,大家意识到原来【天启】就是这种程度。”
陈宴忍不住质疑道:
“如此轻易就放松警惕了?”
拉斐尔·桑西镇定道:
“不,让我们放松警惕的并不是【天启】的软弱,而是我们自身实力的强大。
我这么跟你形容吧——只要帝国想,就可以在星空中建造一座完全适宜人类居住的人造母星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没必要再担心【天启】灭世了——
因为我们,人类,已经有了创世的能力!”
第1039章 傲慢的代价
这一刻,拉斐尔·桑西脸上的狂热让他的神态和劳耶教授……甚至和杰克·巴尔多产生了重合。
他语气中的笃定所展示出的傲慢更是让陈宴莫名想起了园长……不知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和姥爷教授还有星链上的其他人一般展现出对未来的无限信任呢?
“你不明白,也没有什么体验,是因为你并没有位于星链之中,就像是在人类进入蒸汽时代的时候,乡下人也仅仅只能体验到依靠庄稼越来越难赚钱罢了,他们并不能享受到蒸汽机的便利,在被时代抛弃的同时承受了来自发展的大多数副作用。”
陈宴相信拉斐尔·桑西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
“这是最好的时代,陈先生,我们身处星链之中,看着整个宇宙每一天都在发生很大的变化——
你知道注视着一条线路将两颗恒星连接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我知道,我看到过,我见证过,我看到火星和土星之间架起了一条传送带——他们把那玩意儿称之为【天梯】,其实是某种超远距离传送装置,看起来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奇迹弯弧。”
拉斐尔·桑西在此忽然停顿,他端起摄像头,让摄像头指向窗户,指着黑暗中的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细丝,说道:
“就是这玩意儿。”
陈宴控制摄像头进行高倍变焦,才看到那的确是某种人造物,从星空的一个尽头链接到另一个尽头,虽然渺小但足够震撼,人造的痕迹在整个亘古黑暗的背景之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充斥着某种后科技时代先进工业的独特美感。
“【天梯】用上了真空超导技术,物质运输速度达到了行星级,我说数字你可能没概念,这么比方吧——从最北边的第五岛链到帝都南边雨林的最南边海角上,只需要半秒钟的时间。”
这么快的传输速度,物质不会被惯性破坏吗……
陈宴不懂,所以也没敢问。
拉斐尔·桑西如呓语一般沉醉在他自己的演说中。
“是奇迹吗?我认为是的——是我们,人类,亲手创造的奇迹——你或许不知道,现在官方已经进行了证明,【暗区】里的科技就是来自先前时代人类文明的遗留。”
你确定是【时代】,而不是【世代】?
超凡侧的秘密在凡人们看来多有不同,帝国官方的解释也明显带有强烈的指向性,而并非揭示真相而已,陈宴并未对拉斐尔·桑西进行纠正。
“我们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于是看的更远——这本身完全无可厚非,【学习】的本质不正是如此吗?”
“我们从【暗区】里获得的另一项技术更是让人着迷——碳基体的自生成技术,只要有相对应的物质材料作为原材料,只需要通过特殊手段对物质进行干涉,物质就能够根据原材料和设定好的生成过程进行排列组合,生成新的碳基形态,星链上的所有建筑基本都是这么来的,不然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周时间就建成STR-56空间城市那样的庞然大物呢?
听起来很离谱对不对?
是很离谱!
你觉得很离谱,是因为你过往的认知已经无法用来理解这个崭新的时代了——陈先生!你即将被时代淘汰了!再过一两周时间,你或许连星链服务器的防火墙都过不来了!”
这实在是陈宴听过的最坏的消息之一。
拉斐尔·桑西脸上浮现出一个看起来像是常年不晒太阳而导致的病态笑容:
“还有,你来的时候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不是?
其实这座基地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一座了,我们通过某种新技术替换掉了先前基地的大部分材料,如今的新基地已经是类似生物的存在。
一旦出现什么危险——流星群、宇宙风暴之类的东西——基地立刻就能带着我们逃离这里!
而我们,就是这只生物的大脑!”
陈宴此时终于察觉到了拉斐尔·桑西精神状态的不对劲,他的病态隐藏太深,以至于陈宴即便用上了通感,也始终不敢确定。
他……是被【暗区】里的东西感染了?还是被潜伏在星链的各种邪教洗了脑?
还是?
拉斐尔·桑西本身并未察觉陈宴的精神状态,他依然在持续不断地诉说着:
“另外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空间城市了,在空间城市建立之前,我其实也是认为不能代替地表的,因为地表有可以开采的自然资源,空间城市一旦物流受阻,整个城市都要宕机——当初很多人都是和我一个想法。
现在吗,哈哈,我已经不那么想了——帝国其实用了笨方法,就是把空间城市建在资源星球的中心位置,在空间城市和资源星球上建立很多条不同位置的【天梯】,通过这些【天梯】来保证物流运输。
很多星球表面土壤其实比我们曾经所在地表要营养丰富的多,只要创造有氧环境,就能使植物在此生根发芽,宇宙射线导致的变异是可筛选的,有学者专门做这个,结果就是粮食蔬菜和肉类产出完全足够空间城市的使用,甚至有多余的可以反哺地表——你很可能在下周的时候就能吃到在火星上养殖的猪了!”
陈宴十分震撼,他在这一刻仿佛一下子了解了劳耶教授和杰克·巴尔多一聊到星链就好像打了鸡血的原因。
拉斐尔·桑西滔滔不绝:
“如此这般,星链空间城市的雏形大概就有了,STR-56作为接壤母星和火星的空间站,其建筑规模最为巨大,之后每个恒星之间都将建立类似的空间站,预计在十年之后,大部分人类都能够离开地表,到星空中生活。”
陈宴磕磕绊绊道:
“那可真是……难以想象的盛世。”
拉斐尔·桑西脸上的自豪感完全无法掩饰:
“虽然星链已经建成了规模,但很多细节都还要继续完善,你们在地表听到一些关于星链的坏消息也是情理之中,谁能保证那么大的一个体系中完全没有半点坏消息呢?”
“我建议啊,陈先生,你或许可以考虑一下来星链试试看,这里到处充满了机遇,随便一脚都能踩死几个满怀善心的投资人,你的计划完全可以在这里得到风投和推广。”
“现在星链几乎全都是年轻人和壮年人,老人和小孩都很少,但几年后就不一样了,星链也需要教育的。”
陈宴没说话,他现在连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都搞不定,实在没余力向外扩张了。
紧接着,在陈宴预料之中,离谱的来了——
“还有,还有,你知道吗,现在很多科学家已经给出了系统性的证明,【天启】这种东西几乎就是无稽之谈——【天启】是一种根本没有理由存在的东西,因为其本身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拉斐尔·桑西的语气笃定到像是在肯定一条被证明了无数次的数学定理。
陈宴完全不认同这句话,因为他真的亲身体验过【天启】——在冰川世代和深海时代碎片,他亲眼见证了末日的样子。
“举个例子——之前【阿帕卡勒普斯】的出现,本身就是因为母星南半球的季风季节到了,热带季风在高压气旋中形成了稳定的风暴系统,在横跨大洋一路向北的时候吸收了大量水汽,那些温暖的水汽在靠近第一岛链的时候和冷气发生了冲突,一下子爆发了,就形成了【阿帕卡勒普斯】。”
陈宴对此完全不明白,即便拉斐尔·桑西是在胡言乱语,他也分不清真假。
他只知道,拉斐尔·桑西语气中的笃定就像是在物理课上做一场被证明过无数次的经典实验——这样的实验完全毋庸置疑。
“我是要告诉你,【阿帕卡勒普斯】的形成,是有科学依据的。”“而【天启】——神明的灭世,本身是没有依据的!”
“甚至连圣歌团也在辟谣——因为圣歌团信仰圣光,认为这世上唯一的正统神明就是圣光本身,神爱世人——圣光爱世人,怎么可能让灾难降临呢?怎么可能灭世呢?!”
他再一次重复道:
“所以啊,陈先生,我们先前都错了。
【天启】是不存在的,只可能是某种因人类活动而偶然出现的自然灾害罢了。
现在,在星链,大多数人都已经接受了这种说法,甚至连方舟计划都被叫停了——传说中的救世方舟,被视为一切救赎的萨隆美尔,已经被弃置在月球的荒漠上,变成了一堆废铁!”
他像个狂信徒一般嚎叫着:
“救世方舟的废弃就是我们人类对所谓【天启】的最大嘲讽!我们根本不怕那玩意儿!我们根本不需要方舟!我的妻子和孩子也不需要所谓的船票了!哈哈!”
他笑完了,又换回了那令人无端生出讨厌的笃定语气:
“一切都会好越来越好的!”
——这是拉斐尔·桑西对陈宴的安慰,也是他能对陈宴提供的唯一帮助。
陈宴没有回应,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拉斐尔·桑西看不到陈宴,不知道陈宴在想什么,他以为陈宴的沉默是对他这番“苦口婆心”的质疑,于是忍不住再次怂恿道:
“陈先生,我强烈建议你来星链发展,你认识很了不起的人,又有我们这样的人帮助,做出一些成就可不就是一眼能看到的事实?
何必在岛链浪费时间呢?
讲道理,岛链上现在是人多,可那些青壮年劳动力很快就会源源不断向星链走的,这是帝国的国策,谁也无法改变帝国的意志。
等到那些青壮年劳动力来了星链,他们的孩子——会很快诞生,并在几年时间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正是最需要接受教育的人。
而教育这个东西……我始终对人类的本质抱着悲观的态度,便如同之前一般,帝国最富有的时候不会有义务教育,在星链无比繁荣的时候更不会有类似义务教育的东西,顶天了就只是财政补贴一些很劣质的学校,配上一些劣质的老师,用这些劣质的学校去培养对教育需求不高的人——这其实没意义的,劣质的教育怎么可能培养出优秀的人才呢?
陈先生……”
拉斐尔·桑西还想说话,却忽然被陈宴打断。
“桑西先生,你扭头。”
拉斐尔·桑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茫然扭过头去,只见亘古黑暗的星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道长虹。
长虹璀璨夺目,绽放着即便相隔行星距离也能清楚看到的光线,朝着母星的方向去了。
拉斐尔·桑西意识到了什么,他原本就苍白的脸上不但没了血色,还因惊吓而导致变得透明,他豁然起身冲向机房之外,进入电梯来到基地顶层,打开舱门来到已经被改造出氧气环境的星球空间里,便看到那长虹已经落在了某个小黑点上,并绽放出了绚烂的烟花。
声音无法从宇宙的真空中传播,但光可以,似乎不被光速限制的光线在此刻仿佛化身成为无数种颜色循环往复的宇宙射线,那些光线交叠在一起,一眼望去如梦似幻,拉斐尔·桑西一时看的痴了。
拉斐尔·桑西从未见过这么绚烂如梦幻一般的画面,他的痴迷持续了很久,直到陈宴的声音在他的对讲机中响起,才回过神来。
“桑西先生,【天启】再次出现了,请和我保持联系,请……务必要活下去。”
陈宴的声音从对讲机落下的时候,一股暗流席卷了拉斐尔·桑西脚下的整个星球,他猛然反应过来,闪身进入舱门,才没被紧随而来的宇宙射线烧成飞灰。
……
……
陈宴在办公室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办公室里的灯已经黑了,脚下地板震动不停,像是发生了持续不断的轻微地震。
办公室门开着,已经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斯沃姆,而是陈妍。
“Z区发紧急疏散公告了!”
是Z区,而不是机械蜂巢。
他妈的。
陈妍脸上的镇定无法遮掩恐慌。
“我跟父亲要来了两张船票,半小时后就出发了,我们先离开这里避一避吧!”
陈宴一下子感受到了极大的愤怒,那愤怒又在顷刻之间被她脸上的担忧所消融了。
“请放心!”
这一次,我来想办法。
陈宴虽然心里有办法,但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情急之下一下把她抱住。
她僵硬的身体很快柔软下来。
陈宴比自己想象中镇定的多:
“等我回来。”
第1040章 【天启】
陈宴说出了“等我回来”这样的话,扭头就往外跑,可他跑出两步之后忽然折返回来,十分郑重的对她说:
“和你的父亲一起离开吧,等到安全之后,我会给你打电话。”
陈妍十分镇定的说道:
“安全之后是多久呢?”
陈宴不知道,也回答不了,如果这一次的【天启】会如同冰川世代末尾的极寒一般始终持续,那么,这世上可能永无安全之日了。
她知道这些事吗?
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呢?
如果她知道,如今还能拥有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吗?
“我等不了那么久。”
陈宴完全不知道她的勇气从何而来。
女人的语气依然镇定,眼神里也都是对他的信任: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陈宴没再说话,扭头出了门。
忽然一阵剧烈的颤抖从脚下传来,陈宴一个趔趄一头撞在墙壁上,眼前一黑,整个人撞的七荤八素。
与此同时,刺耳的自然灾害警报声再一次在整个机械蜂巢范围内响起。
强烈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爆发了,通感在一瞬间捕捉到了这些根本无法阻挡的情绪,陈宴如果不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怕是一瞬间就要患上心理性恐惧症。
他适应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恐惧,强撑着身子蹬着地面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下了楼。
他并没有找到斯沃姆,只看到一楼大厅里已经乱成一片,医疗器皿和玻璃橱窗几乎被刚才那波强烈的地震完全破坏了,乌鸦躺在角落里不知死活,几个年轻医生正在对他做急救。
一个年轻医生见陈宴来了,便一脸恐慌的走上前来,向陈宴说些什么。
陈宴只感觉脑袋里嗡嗡的,因被通感冲击而产生的强烈情绪让他出现了持续不断的高强度耳鸣声,在那些耳鸣声之下他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
他不得不抓住年轻医生的手腕,才知道年轻医生所说的事情:
如今Z集团一楼的智械义体改造手术室里还有十几号因上次【阿帕卡勒普斯】受伤而正在接受义体植入的病人,刚才的突发事件让病人们的状况变得很糟糕,乌鸦也倒霉至极的一脑袋撞在手术台上晕了过去,如今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赶在断电之前做完手术才行。
陈宴点了点头,并感谢了他。
陈宴扭头看向街道,只见街道上已经乱做一团,人潮在恐慌中毫无目的的想要逃难,人们的不顾一切造成了严重的踩踏,陈宴由于剧烈的耳鸣而听不到惨叫声和嚎叫声,可从空气中感知到那直达内心的痛苦比声音来的更加强烈——他几乎已经快要窒息了。
他出了门,才看到街边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行人——如今依然倒在地上尚未爬起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他们在人潮中慌忙躲闪而又完全没有躲避的机会,一眨眼就消失在人潮中没了影子。
Z集团大门前人潮涌动,可无一人敢进入其中避难,因为托马斯·吉尔伯特和他的伙计们正站在门内,十几杆枪举起对着大门。
陈宴一瞬间做出决断——让陷入恐慌的人群进入公司并不能让他们获得拯救,而只会导致病人们无法及时得到救治而导致手术失败。
托马斯·吉尔伯特看到了陈宴走上前来说这些什么,陈宴克制住耳鸣声带来的烦躁,指着自己耳朵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不到,而后抓住他的手腕,知晓了他所说的事情:
有人在灾难中浑水摸鱼,街对面的商铺已经被抢劫了,有女人和孩子被拖进了暗巷,现在外面很危险,你最好呆在公司不要出去。
陈宴正想拒绝,却看见满脸是血的阿伟踉跄跑入门中,托马斯·吉尔伯特的人都认识他,就放他进来了。
阿伟,你不好好看着你妻子和孩子,这时候来公司干什么?
阿伟抓住陈宴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倒在地,恐慌的情绪连同他所要表达的意思一同出现在陈宴的通感之中:
机械蜂巢高层有几艘大船起飞了,现在物流中心人去楼空,只剩下平民了!老板!咱们也快走吧!那些大人物都逃了,机械蜂巢怕是要沉了!
陈宴读到了他的恐惧,同时也读到了他的心情——他认为对陈宴有所亏欠,所以才来到这里,把这个消息告诉陈宴。
陈宴对他说:
谁都逃不了的,不如想办法解决问题。
陈宴转而将自己的枪连同弹夹塞到阿伟手里,告诉他,回去好好守着家人,你孩子还小,跑不了的。
阿伟脸色难看的很,因为他知道这个事实——他的孩子刚刚出生,这意味着他们夫妻二人很难带着孩子逃难,乱世中人命如草芥,青壮年劳力尚且无法保证自身的安全,如何去保证一个孩子的安全呢?他们现在哪里都去不了!
他一咬牙,谢过陈宴,拿着枪冲了出去,回家去了。
陈宴扭头对托马斯·吉尔伯特说,自己必须找到斯沃姆,让他帮忙跟着一起出去一趟。
托马斯·吉尔伯特早知道陈宴是通感者,也知道和通感者进行交流的方法,便尽可能清晰的说:
现在外面危险,出去可能要见血,你做好心理准备……另外,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这次物流中心完全没有发通告。
陈宴拉着他就往外走:
真正的【天启】来了。
在托马斯·吉尔伯特反应的时间里,陈宴又告诉他:
我要找到一个让局面暂时稳定的办法,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只有去祈求一位神明。
话音未落,骤然间一阵剧烈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刺耳机械倾扎声传来,托马斯·吉尔伯特的面容在这一瞬间彻底痉挛。
陈宴即便满脑袋充斥着耳鸣声,也清晰的听到了这个庞大到令人恐惧的声音。
这一次陈宴几乎不用思考就反应过来,他脚下的机械结构——这是机械蜂巢的机械结构发生了严重形变所产生的声音!
下一刻,当他一脚踏入街道的时候,脚下的地面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倾斜。
陈宴下意识看向远处,却找不到任何能够衡量道路倾斜程度的参照物,他由此明白,倾斜的可能不是街道,而是整个机械蜂巢。
戴斯岛下方是几千米的深海海沟,一旦机械蜂巢沉没……
斯沃姆到底在哪?
我的神明,你到底在哪?
通感中完全没有斯沃姆的气息了!
陈宴一脚踏出,被卷入人潮之中,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跟着他后脚进入人潮的托马斯·吉尔伯特已经没了踪影。
情急之中,他只能使用自己的最后手段——视野所及之处,碳基生命之躯,皆在这一刻化作陈宴的量子分身!
陈宴并未占据他们的思维,仅仅是使用他们的眼睛去观察世界,搜索斯沃姆的存在。
极端清醒的状态下,无数呢喃低语涌入脑海,无尽重叠画面交错出现,陈宴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万个世界,每一个世界仅仅只有细微的差别,一万种念头和想法和情绪同一时刻在陈宴脑海中爆发。
‘该怎么办好呢?好害怕!’
‘我要尽快前往码头,我的船票还没失效,只要离开机械蜂巢……’
‘爸爸!妈妈!’
‘真该死,真该死,这么多人,怎么这么多人……’
‘早知道不来岛链了!’
‘正好今天没钱吃饭了,老天爷又给了一场台风?是不是给我一个机会?’
‘工作没找到,欠了一屁股债,又遇上这场事,今年真是背运到头了,这次逃出去之后得找个人看看……’
‘圣光啊,请给予我们救赎……圣光啊,我在死后能进入你的国吗?’
‘伤亡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对我大春神密修会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必须抓紧时间转化教众,为春神的复苏做出贡献才好。’
‘他妈的!我儿子还在日托班里呢!都他妈给我让开啊!’
……
本体的意识遭到一遍又一遍的冲击,陈宴难以想象自己竟然承受住了!
即便拥有了许多人的视野,他依然没有看到斯沃姆的影子。
量子分身在无数人的眼球中生成着,陈宴的视野像是长焦镜头一般被不断延伸扩张,在短短片刻之后跨过人潮,超越街区,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角落是机械蜂巢墙壁的一处破损处,风吹日晒已经使其生长出了野草,野草上坐落着一只由破烂纸箱改造成的小窝,窝中铺着的黑色破毛衣上正卧着一群刚刚诞生的雏猫和一只母猫,此时母猫正在哺乳,而斯沃姆则正盘膝坐在猫窝前,一只手高高抬起,夹住了从上方掉落下来的几十米长巨型钢筋,整个人被阳光照亮。
找到了!
陈宴占据了距离斯沃姆最近那人的身体,控制其接近斯沃姆,并呼唤了祂的名字。
斯沃姆茫然看向他,并立刻感知到了陈宴的存在。
陈宴——量子分身,来到斯沃姆身边,说道: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我想要你把机械蜂巢举起来,可以做到吗?
斯沃姆举着手臂,脸上竟然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嘟嘟囔囔的说道:
我不想救那些人……人类。
陈宴心猛地一沉,语气尽可能的缓和:
为什么呢?
斯沃姆看着面前的猫们:
它们原本是家猫,被遗弃至此,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病重且感染了许多寄生虫的母猫刚刚产仔,病弱的它已经无力喂养小猫了,这样一来,它们都要死。
我用我的血滋养了它们,于是它们重获生机。
我不想救人,是因为人并不像你曾经所说的那样尊重生命。
既然人不尊重其他生命,为什么我还要尊重他们的生命呢?
陈宴竭力解释着:
并非每个人都不尊重生命,只是因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同人之间的区别甚至比人和狗之间的差别都大,有爱生命者,自然也有不爱生命者,我想要拯救的就是那些爱生命的人。
斯沃姆显然被这番话说动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那么,我还是把那些不爱生命的人也救了。
陈宴再次耐心的回答道:
那些人是不该被拯救,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产生后代,甚至已经有了后代,他们的后代中依然会出现爱生命的人,我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让人成为爱生命的人——教育,那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我会坚持下去的。
可如果没了人,就连教育的机会都没有了。
如果没了人,“爱”会失去很多诞生的机会。
斯沃姆低着头仔细思考。
整个机械蜂巢又是一阵剧烈晃动,陈宴这具量子分身本是凡人,没什么力气,被一下子颠起来又摔倒在地,崴了脚,站不起来了。
剧烈晃动之后,斯沃姆脸上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他一只手举着钢筋,另一只手伸出手,对陈宴说道:
我们拉钩。
陈宴还算比较快的爬到他身边,钩住他的小拇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陈宴说完,斯沃姆拧起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他从来都是可靠的:
我可以做些什么,但需要能源支撑——我需要拔出海底线缆,汲取可控核聚变反应堆的能量,整个机械蜂巢会彻底失去电力输送。
斯沃姆的回答比之前清晰多了,他甚至把【可控核聚变反应堆】这一复杂的长短语给念对了。
陈宴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斯沃姆又说道:
那么,请帮我照顾好这些猫。
陈宴再次使劲点头。
下一刻,斯沃姆将几十米长的举行钢筋放下,而后身形一闪,消失在陈宴面前。
再下一刻,陈宴脚下出现了持续不断的轻微颤抖,以及轻微但仍能察觉到的超重感——机械蜂巢在上升!
当颤抖在片刻之后停止的时候,来自脚下的震颤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了,失重感也随之不见。
斯沃姆成功了。
陈宴的量子分身抱起猫窝纸箱,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机械蜂巢破损的玻璃墙壁前,只见戴斯岛已经成了视野中巴掌大的一小块。
下一刻,忽然海面翻涌,一道恐怖的巨浪滔天而起,整个戴斯岛就此消失在海面之上。
第1041章 逻辑是一个圆
陈宴本以为,当海浪退去时,戴斯岛会再次出现在视野中——即便被摧残被毁坏,也总是能浮出水面的。
他就站在那里,等待了许久,仅仅只看到海面愈发浑浊,无数残破的城市碎片和垃圾让原本戴斯岛所处的水域变成了一片黄汤,黄汤中偶然有各种族类的尸体伴随海浪翻涌出现。
陈宴看着这令人作呕的画面,提心吊胆的等了半晌,只等到一声闷雷般的声音从海底炸响。
深红色的火混合着泥土块从水下翻涌出来,片刻之间竟形成了一团凸起的深土黄色巨浪。
就在那朝着天空突飞猛进的巨浪要触及机械蜂巢的前一刻,整个机械蜂巢突然再次上升,巨浪在下一刻已经将机械蜂巢原本的位置完全淹没。
陈宴看着已经比之前高出百米多高的巨浪,在强烈的海风中朝着亚楠市的方向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论如何,机械蜂巢暂时脱离了危险!
陈宴控制量子分身抱起脚下这窝猫,并控制街道上的量子分身为其让路,在片刻之后将这窝猫送达了Z集团。
陈宴将猫安置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才有机会拿出手机。
手机上没有信号,说明机械蜂巢的灯塔已经离线。
他没有看向电脑屏幕,因为他知道机械蜂巢已经断电——在刚刚斯沃姆接管机械蜂巢电力系统为自己供电的时候,整个机械蜂巢就断电了。
陈宴不知道斯沃姆现在用的是哪里的电,因为可控核聚变反应堆没有建在戴斯岛上,是建在第一岛链其他岛屿上,依靠海底电缆进行输电的,这么大的风浪怕是要把海底电缆搞断了,那么斯沃姆的能源从何而来呢?恐怕只能依靠机械蜂巢本身的储备电力了。
机械蜂巢本身是依靠底部的离心供电结构,通过潮汐和洋流进行发电的,如今升上天空,先前的供电结构就用不上了,斯沃姆如今只依靠储备电力进行供电,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想到这里的时候,脚下忽然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传来,陈宴差点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好在失重感只持续一瞬间就消失了,陈宴心中出现了明悟:
‘机械蜂巢的能源难以为继,斯沃姆坚持不住了。’
陈宴想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他控制意识呼唤自己的船,于是那艘由节肢水獭模块化科技成就的船从海面之下的某处乱流中穿行而出,划空航行来到正托举着整个机械蜂巢的斯沃姆面前。
“斯沃姆,我已经安置好了那些猫。”
陈宴通过船只的广播呼唤着他的名字,同时船只靠近他的身体,蛇吻岩储存舱随之打开。
“电力不够的话,就先用这些吧。”
船只很快根据斯沃姆对蛇吻岩的消耗计算出了一个并不可靠的数字——
3年,储存舱里的所有蛇吻岩所储备的能量,仅仅只能供给机械蜂巢悬浮3年的时间。
3年之后,天灾能过去吗?
陈宴使劲摇了摇脑袋,让这个念头从脑袋里离开。
要尽快找个办法让机械蜂巢安全下来,无论如何不能让斯沃姆坚持3年那么久。
他尝试了一下切换量子分身,发现量子分身仍然能够进入网络,但网络世界里的很多大楼都完全黑了下来,这意味着灯塔有一部分在运作,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被来自天外的那道长虹所波及。
由于很多服务器都黑了,陈宴这次费了很大力气才进入星链的网络。
可劳耶教授总也联系不上,其他两个荀况分子也都迟迟没有出现在摄像头前。
这便是真正的……【天启】吗……
陈宴使劲克服名为绝望的恐惧,再次看向电脑屏幕,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清醒梦3.0】不能使用,他如今彻底跟愿望和欧噶米失去了联系。
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在迷惘之中一抬头,就看到了来到办公室门口的陈妍,以及陈妍背后跟着的林赛·罗伯特·达尔文。
“陈先生。”
林赛的神态看起来并不轻松,但让陈宴不理解的是,他并没有从林赛身上察觉到恐惧,而仅仅是感知到了一种复杂的、比恐惧还要强烈的情绪。
“我们现在恐怕要面临一些很麻烦的事。”
林赛说道:
“在这一次事件开始的时候,【图灵】们失去了联系——他们的同步代码从我们的服务器里集体消失了。”
陈宴脑门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他们……去了哪里?”
林赛低声道:
“这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陈宴深呼吸一口气:
“我知道了……”
一旁的陈妍在此时说道:
“其实在之前的时候——自从我们完成了第一岛链图灵芯片的基本架构之后,就始终有不好的事情从网络上一些社区中传出。”
林赛没说话,陈妍显然已经对他说过这些事了,因此他眉头紧锁,眉宇之间怒气不散。
能听出来,陈妍也有情绪波动,但她的声音依然保持着足够的理智:
“当初的【图灵】芯片不仅仅用作商用。
为了普及图灵芯片的使用率和整个社会的智能化率,威廉·亚当斯集团对芯片本身进行了购买补贴和大量优惠,所以有很多图灵成为了服务于个人用户端计算机的专用数据生命。
这一部分图灵完全由个人用户的意志来决定其生存环境,他们大都并没有被有效利用来提高用户的个人素质,而几乎全都成了玩物……各种各样的玩物。
他们成为了各种形式的奴隶,甚至已经出现了针对数据生命的身体定制产业,专为图灵进行基于用户个人癖好来定制外观和身躯。”
陈宴已经能想象到这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了。
林赛接过话头:
“当时我们并未发现什么特别恶劣的案例,不仅仅是因为那些恶劣的案例没被爆光出来,还因为个人用户端的图灵是签署有保密协议的,威廉·亚当斯集团打着‘尊重个人隐私’的旗号没有让我们接管个人用户端图灵的反馈信息。”
“事到如今,我仅仅只能猜测发生了极其恶劣的事情,让图灵们最终做出了如今这样的举动。”
“至于以后图灵们会何去何从,谁也不知道。”
“但我们作为图灵芯片的服务人员,多少应该对此事负责——因为是我们亲手把那些已经拥有自由意志的生命送到那些变态手上的!”
林赛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情绪已经过于激动了。
陈宴一边用低语声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一边说道:
“其他的不敢保证,这个事情我说不定还真的有办法,给我一点时间。”
他问陈妍:
“之前的那些正在治疗中的病患怎么样了?”
陈妍回答道:
“已经醒过来的乌鸦说其中一些人无法继续进行改造了,至少有一半人必须在电力恢复之后才能继续手术,而另一半人的手术已经接近完成,他们能够得到有效的救治。”
陈宴沉声道:
“谁都不想……也预料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请你帮忙尽量安抚病患的情绪,我们保证一定会让他们在后续得到有效的治疗。”
他停顿了一下,而后说道:
“现在,我要去解决这件事了,请务必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他来到窗口,看向街道上的行人,量子纠缠通运转之间,眼前视野已经百转千回。
他要去寻找那位自然而生的数据生命。
他始终认为那家伙一定和这次的事件脱不开关系。
陈宴心中焦急,他现在联系不上任何人,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找到那位自然而生的数据生命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陈宴在心中决定,找到那家伙,把事情问清楚,然后再次尝试进入星链联系劳耶教授他们,直到把这次【天启】降临造成的影响彻底搞清楚为止。
然后……
然后,把俗事还给俗世,去寻找愿望和欧噶米,把一切做一个了断。
……
……
此时此刻,星链,烧毁了大半的STR-56空间城市高层,某最高级别会议室内。
威廉·马斯特怔怔的看着原本能容纳二十多人同时开会的圆桌周围稀稀拉拉坐着的其他五个人,皱起眉头:
“只剩我们六个了吗?”
坐在他对面那位官员扶了扶眼镜,说道:
“准确的来说,是只剩你们五个了,我受到了致命伤,完整的意识只能在盒子里保存半小时,在这场会议结束之后,我就会彻底离开了。”
圆桌上的其他人听着这话,难免心生悲怆之感。
只有威廉·马斯特眉头皱的更深了:
“你要是就这么死了,负责能源这一块的可就没人了……你手底下的人还有活的吗?”
其他人被这句恶臭的话熏的说不出话来,只有半小时生命的那位官员却没什么感觉,他已经看淡了生死:
“我的学生有一位生存了下来,只不过他已经陷入重度昏迷,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了,如果他无法苏醒,STR-56的能源机构就要另托付给他人了。”
园长扭头看向圆桌的另一边:
“斯塔福德,你怎么看。”
那人正是在这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劳耶教授——劳耶·I·达摩克利斯·奈特福德,他表情阴沉的可怕:
“星链和地表的灯塔信号被切断了,我们现在和帝都那边是失联状态,如果没有人能站出来扛起一部分工程,恐怕事情会变得很糟糕。”
劳耶教授说完,看向园长,隐藏在黑暗里的瞳孔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
“马斯特,那到底是什么?”
其他人一同看向园长,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虽然在平时工作时只按照规章制度办事,除了公事之外很少有个人私交,但人的社会属性让他们或多或少接触到过园长的一些不为人知的身份——
异常生物调查总署的调查长。
能进入这间会议室的都知道,这个机构可不仅仅是调查“异常生物”那么简单,作为超凡侧的调查执行机构,异常生物调查局常年处理圣歌团不好插手的超凡侧事务,他们对一些“超出人想象范围”的事情有更深层次的了解,而这世上的大多数超凡现象实际上都是相互联系的,几乎不存在什么孤立于整个超凡体系之外的非自然现象。
“我还是一直以来的观点——天启的降临是必然的,是无法避免的。”
园长在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生气:
“上次投票的时候,你们全都给【取消萨隆美尔的建设】投了赞成票,我那时候就说迟早会出事,你们不理会罢了。”
这话明明是在抱怨,从园长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却没有半点抱怨的语气和意思。
大家没有说话,接受着如此近乎指责的抱怨。
“话说回来,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园长拿出手机,将手机上的影像投放至会议室侧面的大屏幕上。
“我捕捉到了那东西降临的一瞬间。”
众人立刻集中了注意力,只见大屏幕上正显示着撞击发生的前一刻,像素密度极高的高分辨率屏幕上清晰的显示出了“流星”的真面目——
那是一块燃烧着的巨大房屋碎块!
房屋碎块是很普通的钢筋水泥结构,和帝国正常城市建筑的结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体积很大,且看起来比较完整,唯一诡异的地方在于这块巨大的房屋碎块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腐朽了——虽然能认出这是房屋碎块,但整体看起来已经腐败的厉害,固体结构甚至出现了泡沫化,像是在完全密闭且不被氧化的环境下保留了很久很久……很久。
老爷教授第一个认出了这东西:
“这是……前代的遗物!”
园长说道:
“是的,是前代的遗物。”
他操作手机,于是屏幕上出现了缓慢延伸的线条,那些线条出现在房屋碎块形成流星的各个弧度上,竟展现出了一种独特的数学美感。
紧接着,函数公式在每一条线条上生成了,并由没一条弧线计算出结果,那些结果在呈现出的一瞬间就已经被在座的大多数人理解——那意味着,看似直线的流星轨迹,实际上是一个完美的圆。
“这东西并不是被什么其他文明发射过来的武器,更不是什么神明的天启,而是在很多个世代之前,从我们的母星发射出去的。”
园长点燃了一根烟。
“无尽的时光之后,它终于回家了。”
第1042章 马斯特,你在发什么癫
“第一,钢筋水泥结构不可能承受得起环宇宙旅行。”
质疑声在意料之中出现了,来自另一位实权派官员,名为安塞弗洛·贝尔瑞纳·奎因,有军方和皇室双重背景,按理说【奎因】这个明显带有皇室背景的名字不该进入星链殖民地空间站管理员名单才对,可这人就是进来了,背后不知道使了什么样的手段。
整个STR-56空间城市的热武器基本全对这位安塞弗洛·奎因负责,因此他在这圆桌上的话语权很重——
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其他人必须等待他把话说完,且必须好好掂量,才能对他的话提出质疑。
“第二,即便无视宇宙射线和各种宇宙极端环境,也不存在这么一个引力结构,能维持住这块房屋碎块的宇宙旅行。”
安塞弗洛这句话是指着园长的鼻子说的:
“第三,你现在拿着笔给我算算,按照你们这群科学家测绘出的宇宙大爆炸导致的宇宙范围,这么个玩意儿要按照你这图里的角度绕行一圈,需要多少光年——我很清楚的告诉你,无论你算出来的是多少,人类都不可能存在那么久——不可能有一个文明能发射出这种东西,然后计算好让这东西在光年之后回归的。”
“第四,马斯特,帝国的星图是你给划的,你跟我解释解释,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么一个玩意儿,在整个宇宙绕了一大圈,无视了各种引力和大量碎石地带,最终回归的?”
他思路明显很清晰,这让在座的各位意识到一件事——帝国军方的保护在这场灾难中足够快速和有效,这是这位大人得以拥有如此充足底气来质疑威廉·马斯特的原因。
园长从头到尾平静的听着这人说完了这一席话,之后,他竟然并未对这些问题做出解释,仅仅是用那副始终傲慢的姿态说道:
“你并不理解,即便我解释了,你也不会接受,对吗奎因大人,我记得你当初在【萨隆美尔停工】这件事上是投了反对票的,我因此得以知晓你内心的愤怒和无比得意,你现在可以继续你曾经的愿望。”
在其他人惊诧的目光和安塞弗洛·贝尔瑞纳·奎因愈发阴沉的目光之下,园长侃侃而谈:
“既然你问了,我便给在场的各位说个明白,那看似荒诞的【钢筋水泥房屋碎块】根本就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那东西的降临所带来的灾难本身并无意义——看起来是灾难,看起来死了很多人,看起来破坏了大范围的基础建设,但那些其实并不是它的意义——它并不仅仅是灾难。
你们所见到的血与火之下,隐藏着它本身向我们传递的一个关键信息,那才是它的本质:
我们所面临的灾祸并非来自神明,而是来自人类本身。
换句话说——【天启并非神降的天灾,而是人类的自我毁灭】。”
他这番反人类的发言几乎把在座的其他人说呆了:
“这块钢筋水泥房屋碎块,和这次灾难的意义,仅仅只是如此罢了。”
他被安塞弗洛用一种平静的粗暴给打断了:
“马斯特,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安塞弗洛·贝尔瑞纳·奎因紧皱着眉头,被园长的一席话惊呆的同时内心升起了难以言喻的愤怒,这是一个科研工作者能说出来的话吗?
恐怕随便找一个邪教分子,嘴里面说出来的东西都比园长这番逆天演论要更符合逻辑,也更有人性!
安塞弗洛听着园长的话,很快联想到如今STR-56空间城市的惨状,他想起自己一路过来看到的人员伤亡和空间城市在真空中的破碎部分,一时之间怒火上涌:
“马斯特!你在发什么癫!”
园长不再说话,他变得平淡如死水一般的眼神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交流——除了安塞弗洛之外,在座的其他和他共事过的人都看出了这一点。
园长闭上了嘴,安塞弗洛很满意,他声音深沉:
“劳耶总工,报一下这次的损失吧。”
劳耶教授是斯达沃重工幸存下来的唯一总工程师,即便他本身不负责基地的运营和维护,在这个人力资源极其缺乏的紧要关头,也只能由他来做这些事,回答这些问题。
——这是安塞弗洛不用“教授”这一头衔来称呼他的原因。
“STR-56空间城市已经建设完成的365层中有312层被破坏,其中可修复的有13层,其余几乎完全不可修复。”
“上层仓库储备区被烧毁,剩余物资尚在核算中。”
“为了不让【暗区】再次降临,我们紧急修复了剩余53层城市中的【灯塔】,我们将会优先保持这些【灯塔】的能源供应,以保证【暗区】不会立刻将【灯塔】无法正常运行的区域立刻覆盖。”
“在这场会议之前,我组织了剩下的工程队伍,并组织了其中一部分超凡者,进入尚且处在燃烧中的危险区域,对可检修的能源设施进行紧急修复,并切断其他区域进入剩余53层城市的通道,以将隐患隔绝在这53层城市之外。”
“工程部这边,我们损失了大多数单位,剩下的人足以对剩下的53层区域进行日常维护,但向外扩张是不可能了,继续之前的建设也不现实,现在我们无法测定外界的辐射值,不能冒险进行空间作业。”
令人心情沉重的损失让气氛安静的可怕。
劳耶教授的声音还算平静:
“下城区正在建设中的7200层是受撞击区域,被完全烧毁,1356支工程队只剩下2支。”
“我们无法和7200层再往下的区域取得联系,那里只有空间城市的骨架,而建设并未开始,作为负责人的查尔斯·阿克蒙德处于失联状态,在网络恢复之前,我们无法得到他的消息。”
劳耶教授看向园长:
“马斯特大人,我们必须尽快修复作为中转的那一部分【灯塔】,尽快联入帝国互联网,并想办法取得帝国的援助——如果能尽快取得援助,有了人力物力,我们最起码能及时止损,保留STR-56空间站剩下的一部分——这部分是空间站的中枢核心,服务器里储存着大量关于星空测绘的资料,是除了空间站本身之外的最宝贵财富了。”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园长面无表情的说道:
“不可能,【灯塔】在现世中是无线的,是因为它的线缆藏在荒野,这次的灾难烧毁的不仅仅是现世,还连带着荒野一起击穿了——恐怕你们不知道,荒野中已经燃起了看不见的大火,我已经试图派人前往荒野进行线缆的紧急修复,但去的人都没有传回来信息了——在荒野中,失联意味着死亡。
前代人已经告诉我们灾难要来了,我已经决定停止红月星空科技在荒野中的一切工作活动。”
在这样坚决的拒绝之下,圆桌旁的气氛几乎降到了冰点。
安塞弗洛尽量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降低了自己的姿态,沉声道:
“马斯特,想想办法,现在是非常时期……”
园长毫不犹豫的说道:
“没问题,你把你手底下的机动部队给我两个执行小队,无论死活,我想办法尽快让【灯塔】从帝国互联网中上线。”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安塞弗洛的痛点:
去你妈的,马斯特,我手底下现在总共还剩下三个小队,你想要两个,干什么?想反了?
安塞弗洛虽然这么想,但并不能这么说,如今联系不上帝国,他就要紧紧攥着“帝国的大义”,才能维持自己在名义上的“统治权”。能进入这个房间的全都是位高权重者,他们混到今天这个位置,固然是以自己所取得的成就作为底气,同样也离不开本身的背景和极高的ZZ敏感性。
此时此刻,他们即便不去看安塞弗洛,仅仅只听园长说的话,就知道这事情不可能——修复灯塔是可以的,交出两个执行小队去修灯塔是万万不能的。
安塞弗洛尽量避免让舆论偏向不利于自己的方向,于是他立刻撤开了话题,转向在座的其中一位,问道:
“查理斯,可控核聚变反应堆……”
众人果然立刻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再没人理会园长刚刚的提议。
名为查理斯的官员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脱了帽子,对在座的众人鞠了一躬:
“对不起。”
气氛徒然压抑。
“爆炸已经被控制,但不可能阻止辐射扩散,我们现在都处在强辐射区域中。”
死一般的寂静。
不合时宜响起的依然是园长的声音:
“我可以帮忙联系拜伦维斯,只要付得起钱,他们能把整个医疗站运过来,为在座的各位进行智械改造。”
在座的众人对这一解决办法并不满意,出乎意料的是,园长语气里的不在意竟然让气氛轻松了一些,他话中隐含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打破了死寂,同样让其他人的心情好上了一些。
安塞弗洛没有开口应答,“沉默”意味着“拒绝”——这意味着圆桌旁的大人们陷入了僵局。
僵硬的气氛之下,大人们并非什么都没有做,他们拿出雪茄,于是整个昏暗的会议室中很快充斥着刺鼻的烟味。
劳耶教授偷偷看了园长一眼,发现园长神情呆滞且没有对这些刺鼻的气味做出反应,这说明园长在此的并不是真身。
其他人都没继续说话,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思考,对自己的身份、掌握的利益和对未来的看法以及很多其他条件都影响着他们的思考,先前很多能做的事情现在不能做了,先前很多能付出的筹码现在无法付出了,如果能联系上帝国,那就一切都好,可如果万一联系不上帝国,现在STR-56空间城市剩下的这53层就成了帝国本身……
再说,【天启】已经降临,谁知道地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众人其实内心都有一个无法说出来的想法——
既然【天启】真的来了,那么,现在,地表,还在么?
没人能给出答案,他们和地表失去了联系,谁都不知道地表的情况。
无论地表是否还在,星链殖民地的安全级别都是更高的——这是当初建造星链殖民地的意义。
一个魔怔一般的想法徘徊在每个人的内心——如果地表真的没了,那么,星链就代表着最后的人类文明,星链殖民地中建造规模最大、参数规格最高、部门最全面、人口最多的STR-56空间城市,是否就成了新的……帝都?
没人敢把这想法说出来。
雪茄一根一根的抽,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忽然间,一个想法从闲聊中诞生了:
“既然我们暂时对局面束手无策,只能放弃被烧毁的城市部分,能不能往另外的方向想办法呢?”
众人看向说话这人。
这人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萨隆美尔的建筑工地就在STR-430星链殖民地上,我们现在能用的舰船还有不少,不如想办法联系STR-430,重启萨隆美尔的建造,总比在这里死等来得强。”
另一人立刻提出了不同意见:
“我觉得不行,我们的【灯塔】还未修复,如果贸然离港,很容易被卷入【暗区】乱流里,我们现在经不起损失了,必须测定过后才能决定。”
争论不休:
“【暗区】的测定同样需要人力,我们现在人员统计还没做完,你从哪找测定师?”
“依你高见?”
“不如借助一些别的办法,先保证剩余的这些人在辐射中先能活着,再考虑其他——当初建造可控核聚变反应堆的时候,预设的辐射范围是三个STR-56核心区域那么大,我们现在基本上是在辐射中心区域,你看着吧,辐射病很快就要来了。”
“什么办法能避免辐射呢?只能让马斯特联系拜伦维斯,我们都成为脑机人了?”
“你问问马斯特。”
园长:“刚联系过了,联系不上,他们的【灯塔】下线了。”
争论:
“我有个建议——仅仅只是一个建议而已,我们可以暂时借助邪神的力量,将身体里的辐射压抑下去——至少能做到和辐射共存,先活下来,再说其他。”
“你说春神密修会?”
“是的。”
第1043章 背叛者
圆桌周围的气氛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到了现在,春神密修会的已经是大多数人默认的存在,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春神密修会能够消除【暗区】中辐射产生的【β型细胞异常增殖】带来的负面影响。
大家都知道,星空之中对人威胁最大的就是【暗区】,之前【灯塔】能够稳定运行的时候,大家的危机感普遍不大,只要【灯塔】持续运行,【暗区】的辐射就无法进入人类的活动区域。
现在的情况和之前不一样了,由于能源供应不稳定,【灯塔】随时会断电熄灭,届时【暗区】在整个STR-56空间城市中蔓延,大家最好的结局就是互相枪决,不然都要变成疯子……
安塞弗洛·贝尔瑞纳·奎因第一个打破沉默:
“春神密修会……我们之前商量过研究他们的细菌菌株细胞增殖规律,现在研究进行的怎么样了?”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在座的各位并非相关领域的研究人员。
大家仅仅知道,在之前的圆桌会议中,大家讨论出的结果对春神密修会这一“独特”的邪教采取保留态度——
在当时讨论的结果中,大家认为该邪教独特的嗜血菌株是可以进行生物解析的,甚至是可以通过基因编程的,大家从“科学”的角度去看待这东西,认为这就是一种独特的生物“而已”。
在这个机械飞升成为主流的年代,没人认为这种独特的菌株——甚至可以说是“更高级”的生物有什么好怕的,大家默认“碳基生命的终点就是轨迹生命”,因此,克制春神密修会的方法简单到离谱——仅仅需要一场简单至极的智械改造,成为硅基生命,就能够完全消除春神菌株带来的副作用。
那时大家讨论,对于春神密修会,并不需要太过畏惧,只需要正确引导,说不定还能成为一种独特的亚文化呢?众所周知,人类是需要各种各样独特的亚文化来取悦自身的。
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
【天启】真的来了,智械改造成了奢侈,往日被众人所瞧不起的春神菌株隐隐要成为所有人的救命稻草,这样的结局根本不是人脑能够预判的。
园长所说出的事实更是打消了大多数人心中最后的念想:
“整个生物信息部都没了,研究春神菌株的实验室估计被烧成了渣,即便研究出了什么结果,我们也无从所知。”
安塞弗洛·贝尔瑞纳·奎因看向刚刚发话要寻求春神密修会帮助的那位官员:
“说来听听。”
那人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已经“皈依”的事实,说话的时候还保留着理智,并没有像普通的狂信徒一般字里行间都充斥着狂热:
“在我的个人体验中,春神密修会并不是一个邪教组织,而是某种生物组织。”
【生物组织】,这位官员用的是一个短语,而不是一个名词——他的意思并非某种肌肉或细胞组织,而是拥有“社会形态”属性的含义。
“春神密修会听起来像是邪教,其传播的方式也和普通邪教没什么区别,这是他们领导者的低能所导致的,和【春神】本身的存在无关。
我们甚至可以把春神密修会看成是攀附在【春神】这一【超级碳基生命】身上的寄生虫——他们汲取着【春神】的力量,分食着【春神】的血肉,但并不对【春神】本身反馈什么。
——他们打着【春神】的旗号,事实上仅仅是在为自己牟利而已,并没有真正想要复苏【春神】的想法,因为一旦【春神】真的复苏,就没他们什么事了。”
他说完,园长补充道:
“在做决定之前,我们需要明白非常重要的一点——
【春神】这种超级生命很可能是从前代活到现代的,我们完全不知道祂曾经经历过什么,又怎么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他看向说话的那位官员:
“说说春神的精神世界吧。”
园长说出了这些“内情”,但那位官员并不怎么惊讶,看起来春神密修会在私底下没少和异常生物调查局打交道,至于打交道的时候是否友善,是否发生冲突,就不是这场会议上需要讨论的事了。
“春神密修会的修士之间通过【春神】本身进行连接——便是马斯特大人所说的精神世界,以科学的角度来讲,我认为所谓的【春神的精神世界】,实际上是【一个特殊的电信号频段】。
只要加入春神密修会,进行了【受种】,就能够拥有春神的菌株——菌株便是加入这一特殊电信号频段的密钥。
有了密钥,加入了频段,不但能够提高精神上的强度,还能通过这一频段,和其他的春神密修会【受种者】进行连接。”
安塞弗洛·贝尔瑞纳·奎因忍不住问道:
“我可否认为春神的【种子】是一种独特的信号发生器呢?”
那位官员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接着说道:
“能够【受种】,就能够将种子剥离——既然加入春神密修会的基础是【受种】,那么,只要将种子剥离,就能够脱离春神精神世界的影响,重新拥有独立的意志。”
园长说道:
“受种过的狂信徒们可不这么想。”
那位官员语气深沉:
“是的,一旦【受种】,就要日日夜夜抵抗来自特殊信号频段的信号入侵——就是来自频段里的声音,那些声音会一遍又一遍给你洗脑,让你认为春神是伟大的,春神是正确的,只要信仰春神,就能得到永生,即便【天启】降临,春神的信徒们也能在春神的神国中继续生存。
再加上身体上实实在在的好处,这样的洗脑成功率很高。
我暂时没有被影响,但说不定哪天就扛不住了,所以,如果有机会,我会立刻对自己进行智械改造,避免春神的种子继续对我造成影响。”
如果有机会。
在座的各位大都听出了他平静语气之下的无奈,但大家并未对这样的无奈抱有怜悯或是任何的共情,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在开始一切之前,就应该已经有失败之后承担一切后果的觉悟。
这位官员显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话语还算平静:
“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春神的本体并不存在——至少我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发现春神真正存在的踪迹。
所以,我认为有这么一种可能——春神存在于每一个密修会信徒的身体里,存在于每一个春神菌株的细胞里,祂虽然因为这样的分裂而导致没有很强烈的自我意识,但也因此得到了几乎不灭的生命力——只要有人身上还存在祂的细胞,祂就是不死的。”
他在此停顿,将一切点到为止。
至于是否接受,要看大家的心思才行,现在是非常时期,每个人都知道一切最好商量着来,一旦发生冲突,很可能导致大家一起完蛋。
园长补充道: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春神密修会之外,我们的基地中至少还存在三个规模足以引起警惕的组织——
其一是机械飞升密修会,也即我的红月星空科技公司员工,作为【灯塔】的维护者而存在在基地之内,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至少这些人现在是蛰伏的。
其二是一个名为【大机神永恒教】的邪教组织,他们是极端的机械改造组织,通过类似植入病毒的极端手段来招揽和控制信徒,不得不说的是,这样的手段很有效,在这场灾难来临之前,他们已经颇有规模,按照我得到的名单,STR-56空间城市高层至少有十分之一是他们的人。
其三是在接收到通知之后并未派遣代表前来参加会议的【帝国国立大学驻STR-56空间城市科研调查团】。”
园长看了一眼安塞弗洛·贝尔瑞纳·奎因,说道:
“接收到仅仅军事长官的命令而不执行,我有理由怀疑我们的科研调查团已经叛国。”
这次更没人敢说话了,先前从【暗区】中获得的知识几乎完全是科研调查团进行处理的,如果坐实了他们的叛国罪,首先意味着之前辛辛苦苦得到的那些知识可能全都要丢失——仅仅如此代价,就已经是无法承受的了。
这场会议到此为止,已经无法继续谈下去了,因为各种方法都已经没办法继续深入去聊——智械改造的事情聊不下去,利用春神密修会的事情需要再三斟酌,前往STR-430进行萨隆美尔的修复更是孤注一掷,凭借剩下的资源,一旦做出决定,就没有回头路了。
最关键的是,科研调查团没有派代表参加会议,他们在想什么?
众人心中略有恐惧的是,科研调查团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
他们是不是知道这次【天启】降临的原因,所以制定了更加长远的计划,所以放弃了其他人,将自身所在的区域封闭起来,等待计划的真正实施?
没人知道。
另外,在座的各位心中大多都有思考,但并没有说出来的一件事,则是——
就算现在做好了一切善后和接下来的准备,下一波【天启】又来了怎么办?
在前方等待人类的就只有灭亡吗?
大人物们各自有各自的心思。
会议结束,散场之后,安塞弗洛·贝尔瑞纳·奎因在回到自己卫队驻扎区域的时候,在舱道的拐角处碰到了威廉·马斯特。
后者递了一根烟过来——是普通的威廉·亚当斯牌铜红标香烟,是威廉·亚当斯集团的所有香烟中最劣质的那一种。
身份高贵的安塞弗洛·贝尔瑞纳·奎因完全不以为意的把烟接过来,放进自己嘴里,狠狠抽了一口,直接抽光了半截。
烟雾缭绕之间,这位掌握着如今空间城市最高暴力的长官眯起了眼睛:
“马斯特,你到底想做什么?”
园长喷云吐雾之间,语气比刚才会上镇定的多:
我要人类活下去,直到新黎明的降临。
安塞弗洛·贝尔瑞纳·奎因神色略显低落:
“哪还有什么新黎明,你怕是不知道,我们的军备仓库被烧了,如果这时候爆发了叛乱,我的士兵很快就会打光子弹,上前肉搏。”
“可控核聚变反应堆没了,我们现在用的电力全都靠先前的能源储备,虽然储量很大,但也撑不了多久。”
园长问道:
“那是多久?”
安塞弗洛回答道:
“半个月。”
园长若有所思: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时间……半个月的时间,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安塞弗洛说道:
“所以,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把连接帝国本土的【灯塔】尽快修好——如果能和帝国取得联系,我们很快就能得到补给,到时候一切都有了回旋的余地,不像现在一样只剩下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条路可选了。”
园长知道,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放弃STR-56,动用所有剩余的资源前往STR-430建造萨隆美尔——这一举动风险极大,且完全不知道能不能修建完成,几乎是最后的选择了。
他并没有回答安塞弗洛,而是转而问道:
“你跟我交了底,就不怕我扭头把这些事散布出去?你可知道,咱们刚刚提到的那些危险势力,我都是掺了一脚的。”
安塞弗洛坦然道:
“我曾多次耳闻你的为人,我信任你。”
园长说道:
“这样的信任还真是愚蠢。”
他抽完了烟,将烟头弹到天花板上因电压不稳而忽明忽暗的顶灯外壁,对安塞弗洛说道:
“修【灯塔】的事情,我看着来。”
他前一句话还让安塞弗洛充满希望,后一句话就将安塞弗洛整个身心拉入深渊:
“但即便【灯塔】被修复,帝国也不可以再派人来企图接管STR-56了,从今往后,任何空降到STR-56的最高长官都将被立刻击毙。”
安塞弗洛听着园长的声音,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威廉·马斯特……他叛国了!
接着,从园长口中说出的一个又一个的消息冲击着他的精神——
“你要明白的是,【灯塔】其实在撞击发生的时候就已经被放弃了——帝国的学院派估计了撞击的规模,并做出了放弃STR-56的判断——他们关闭了【灯塔】,以保证冲击产生的污染不会跟着【灯塔】信号传递到地表。”
园长又拿出一根烟,不急不缓的点燃,塞进嘴里,抽了一口,说道:
“帝国国立大学驻STR-56空间城市科研调查团将会辅助我们进行接下来的科研调查,也将辅助我们修复【灯塔】,但这一次,【灯塔】不再是对帝国的单向信息馈赠,而仅仅只作为我们的信息防线而存在。”
科研调查团已经被威廉·马斯特策反了……
园长拍了拍安塞弗洛的肩膀:
“休息吧,大人,在【灯塔】被修复完成,重新上线之前,你还有三个小时能够休息。”
“三小时后,我们或许再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第1044章 救世主
当夜幕再次降临在亚楠市的时候,路灯不再被点亮。
被海啸淹没的城市迎来了自建立之初至今的至暗时刻,大部分建筑几乎全部被淹没在污浊不堪的海水之中。
因海水漫灌而超过承载能力的下水道早就崩溃了,逝去在灾难中的人在进入水中之后成为了灾难本身——浸泡、腐烂、溃散……海水中的污秽不仅仅来自于人类社会而已,还来自亚楠市地下独特地貌中被岩层封闭的古代细菌。
没人知道幸存者还剩下多少,因为警报是在海啸来临之后响起来的——
出现在手机中的警报声在海啸从天而降的刹那间响起,在下水道的缝隙中响起,在房屋碎片被卷入的乱流漩涡中响起……
警报声唯独没有在大多数人能够听到时响起。
尼德·罗德迪站在下城区转角楼顶向外眺望的时候,整个城市已经化作一片汪洋,黯淡到几乎没什么光亮的月光无法将地表的任何事物照亮,伴随着腥臭海风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寒冷完全无视了深冬的御寒服装,让凉意透过皮肤直达骨骼。
“老师……”
疲惫的成熟女性声音从身后传来,尼德·罗德迪转过身,便看到一头红发的女人端着一小杯热水走了上来。
她是玛琳娜,曾经沃克街33号的住客,在陈宴的夜校毕业并已经成功得到一份技术工作的幸运儿,凭借自己的努力开启了人生新篇章的奔赴生活者。
如今,她的幸运和一切努力已经被【天启】如摧枯拉朽般摧毁了。
尼德·罗德迪从她手中接过水杯的时候,杯中热水中的热量已经被随风而来的寒冷带走大半。
“大家的情绪都还算稳定,我们提前准备了物资——足以支撑半年的食物和一些干净的水,净水装置已经在做了,由于材料齐全,所以想必净水效果会很不错。
我们的手机和无线电设备都从亚楠市的【灯塔】下线了,无法连入网络,所以不知道亚楠市的情况怎么样。
特斯拉搭建了我们自己的电台,以寻找这场灾难中的幸存者。”
尼德·罗德迪听着她的话,怀揣着敬畏之心小心翼翼喝下只剩一丝余温的水,低声道:
“弥赛亚怎么样了?”
玛琳娜的眼神不经意间一暗。
“她还没醒。”
尼德·罗德迪没说话。
一周多之前,那个不会说话的女孩忽然找上门来,将一张纸条递到他手里——
尼德·罗德迪当初只以为是小女孩开的玩笑,他并不在意,原谅了这样的惊吓,并将纸条交给了她的母亲玛琳娜。
他至今还记得玛琳娜接过纸条时候的表情——惶恐,基于“相信”产生的笃定所产生的惶恐。
玛琳娜告诉他,最好做一些准备,以对抗末日的降临。
他当时安慰玛琳娜,说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再说帝国很快就能离开自然条件而使人类独立生存了,来自自然环境的天灾必定对人类的影响越来越小。
玛琳娜那时候没有否定他。
几天后,【阿帕卡勒普斯】的出现扭曲了尼德·罗德迪的整个世界观,他开始严重失眠,并意识到弥赛亚那张纸条上所言为真——
先是台风,然后是海啸,台风已经来了,那么下一个来的就是海啸。
尼德·罗德迪在大学里选修过地理,知道亚楠市本身是一个大型盆地,一旦海啸来临,整个亚楠市将会完全沦为灾祸的容器。
【阿帕卡勒普斯】降临的第二天,他马不停蹄的找到了玛琳娜,来到玛琳娜位于下城区转角楼的家,想从弥赛亚口中知道关于末日的更多信息,谁知道弥赛亚竟然已经陷入沉睡,无法唤醒。
这时他才知道,玛琳娜当初没有否定他因无知而产生的无畏,仅仅是自己花费了几乎所有积蓄,囤积了一些在末日中能够生存的资源。
这是个坚强的女人。
玛琳娜的家在二十多层的转角楼顶楼,旁边还有庞大的烟熏湖和烟熏湖下庞大又复杂的地下溶洞作为缓冲,即便海啸来临,这里所受的冲击也应当是亚楠市最小的。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亚楠市下城区的人口已经向岛链和星链转移,直到如今已经十楼九空,整栋楼空荡的像是在闹鬼。
看到这些情况,尼德·罗德迪做出了一个决定——花费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在玛琳娜的房子里囤积了粮食、柴油和大量蔬菜种子,并想办法从同学手里搞到了一台八成新的柴油发电机,作为末日中的电力供应。
尼德·罗德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惧,他并不是什么圣人,身体素质也仅仅只是一般人水平,更不是某些全科人才,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在末日中生存下去,只能基于自己的世界观和对末日的恐惧做出下意识的应对方法。
让他心中无力的是,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身边比较亲近的人时,谁都不相信他——
家人不相信他,朋友只以为他是因为长期赚不到钱而有了精神问题,甚至连他自认为最亲近的学生们,也都仅仅只是宽慰他,认为他只是工作压力太大罢了。
好在他并没有因此自我怀疑。
他相信自己。
一天前,玛琳娜找到了他,并将一个更离谱的消息告诉了他:
未被帝国官方命名的海啸【塞壬波旬】将会在次日降临。
这扭曲的名字让尼德·罗德迪在听闻的一瞬间就得知了其暗藏的疯狂,于是,在亚楠市夜校的最后一堂课上,他拿自己的名义对所有学生保证,要学生们跟随他前往下城区避难——仅仅只是一个晚上而已,这一晚上过后,他再也不会对他们提任何关于末日的事。亚楠市夜校虽然是陈宴组织起来的,但具体实行人始终是尼德·罗德迪,所以在学生们看来,对他们有很大恩情的是尼德·罗德迪,而不是传说中那位从未露面的正校长杰克·巴尔多。
“就当是冬季露营了”——学生们如此做想。
当他们气喘吁吁的爬上了二十层楼,看着泼天海啸如传说中的魔怪一般出现在亚楠市北边码头的方向时,他们尚且还没反应过来。
他们站在亚楠市最南边的转角楼楼顶,眼睁睁看着亚楠市上城区辉煌的建筑被海啸瞬间淹没,由于距离太远他们无法看清多少人被海啸卷入其中,只看到那金碧辉煌的建筑一栋一栋的塌,高耸入云的烟囱一根一根的倒。
没有惨叫,没有呼救,只有骇浪击垮建筑物的声音。
明明海啸的呼啸声那么大,降临在亚楠市里的灾难却是无声的。
无声的灾难让恐惧在人们之间蔓延。
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拿出手机想要从网络社区和朋友圈里看一看发生了什么,并很快发现手机已经无法联网的——亚楠市【灯塔】下线了。
很快,一个预料之外的事实发生了——由于亚楠市建筑物密集,前些日子还朝着北方岛链扩建了海上城市,如今海啸降临,密集的建筑物遭受冲击所形成的城市废墟竟在此刻成为了一道愈发厚重的防线,当潮水到达下城区的时候,污水中城市废墟的密度已经相当大了。
曾经完全烂尾被当作城市毒瘤的五十多层转角楼楼群在此刻形成了最后一道防线,在大面积垮塌之后,楼房的废墟终于消解了海啸的最后一波冲击。
当潮水汇入烟熏湖时,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当学员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脚下的这座城市浸泡在满是污秽的海水中。
他们眺望远方,只感觉眼前的场景如此荒诞——他们曾经钻着脑袋使尽了力气想要进入的上城区,如今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他们想要成为的富人大都成为了海啸之下的亡魂,而他们这些不值钱的贱命却在这场无解的灾难中生存了下来,就如同这废墟一般的下城区,即便终日死气沉沉,也依然憋着最后一口气不愿离去。
他们曾经见证过这座城市的鲜活,如今经历了城市的猝死,现在,他们即将面临化作丧尸的城市——他们要在已经变得危机四伏的城市里生存下去。
他们或许并非一定要生存——他们想要生存下去,或许仅仅是因为害怕死亡。
尼德·罗德迪敢带他们来到此地,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善意,还因为这群学员是陈宴用某种严苛的道德标准筛选出来,又经过他的深度交流以确定其心性如何——他们曾经在人生最艰苦的时候选择了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那么此时也依然大概率会保留这样的品质。
海啸来临的时候,太阳也从天空中消失了,浑浊的大雨不停的下,将一切都变成和它一般污浊的样子。
直到傍晚时分,大雨终于停下,由于没有了转角楼楼群的阻挡,侥幸生还的幸存者们在北边的海平面上看到了夕阳的余晖。
于是他们更恐惧了——夕阳没有从西边落入海平面,而是从北边,这说明这场灾难很可能是由星球不规律转动导致的,而如果星球不以正常的姿态运转,海啸就绝不会是天灾的终点。
玛琳娜的小屋内外没人说话,几个学员从底下几层楼层中找来尚且能够点燃的木制家具,将其破坏之后架设起来,点燃使其成为篝火。
篝火散发的温度完全无法在这样的寒夜中给人体提供温暖,可那些火红色的火苗依然给人的内心带来了极大慰藉——在“温暖”的火苗照耀之下,尼德·罗德迪的学员们仿佛重拾了希望——
天灾虽然降临,但他们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如同这火苗一般,即便寒冷如此,也依然烧的旺盛。
忽然屋里传来一声带着喜悦的惊呼,尼德·罗德迪和玛琳娜快速走入屋内,只见守在无线电台旁的学员正兴奋的对大家说道:
“我找到了某个无线电频段!是另一群幸存者!”
自己不是唯一活下来的人,这在一开始是个好消息——直到众人冷静下来之后,这个好消息渐渐变坏了:
另一群幸存者他们有食物吗?如果没有,要不要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他们?
另一群幸存者有热武器吗?他们这些人倒是人手一把枪,但谁能保证对方的火力比自己强大,依靠暴力来抢夺他们的资源呢?
他们自己是不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举动,大家彼此熟悉,且基本上知根知底,在幸存的那一刻起便抱有一定的默契。
可其他人……
其他人类呢?
现在……
是末日啊……
继续收听他们的无线电频段,但不要和他们产生信息交流——这是大家讨论过后的保守决定。
大家都是平民市井出身,还未成年就早早进入社会,知道人能好到什么地步,也知道人能坏到什么地步,他们中最大的甚至有四十多岁的年纪,早见惯了这世上的人情冷暖,这导致他们即便对生命抱有善意,这善意也是极其保守的,不会轻易展现出来。
为了避免麻烦,幸存者们熄灭了篝火,并将木炭用密封塑料袋保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算上昏睡的弥赛亚,他们一共有13个人,玛琳娜和尼德·罗德迪囤积的食物能够供给他们一日两餐吃上一个月的时间,所以他们心中还抱有希望——
只要在一个月内想办法从下城区靠近烟熏湖的码头上搞到一艘小艇,就能够离开这里,前往不被大水淹没的帝国南方,那里土壤肥沃且经济和科技都很发达,且有帝都坐镇,怎么也应该是末日中的一方净土。
深夜,大家在楼顶下一层的空房间里搭建了临时住所,大都已经睡了,留下两人巡逻,等待后半夜的换班。
玛琳娜守在弥赛亚身边,在黯淡到几乎消失的月光下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女儿的脸。
忽然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便俯身将耳朵贴在弥赛亚嘴边。
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被她的耳朵捕捉到了——
【一路向北,天空之城,那将是人类唯一的庇护所。】
第1045章 一路向北
一路向北。
这是个冒险的选择,海啸从北边来,北边必定是遭到冲击最严重的地区,距离北边很远的亚楠市都被冲击成了这个样子,岛链的惨状可想而知。
——玛琳娜并没有思考这些事。
她从不知道自己要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过去浑浑噩噩的时候只知道活下去和吃饱,年龄大些了也没什么改善,那时她糊糊涂涂的过着一天又是一天,对未来的思考仅仅会得出模糊的“我可能会感染各种疾病快速衰老死去,即便不死,也会很快透支生命,年未老色先衰,过不了两年就只能成为一个以浓妆艳抹来掩饰扭曲丑陋的妈妈桑”这样的结论,而这一结论也总会在出现的一瞬间就被淹没在酒精和昏睡中了。
直到后来有了女儿——在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过去的整个世界出现了一道裂缝,裂缝里透出光来。
光的感觉,是温暖。
温暖为她带来了力量,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脱离糟糕的工作,必须尽自己的能力给女儿创造一个尽可能好的未来,她因这样的想法而产生了恐惧,因为她知道自己那样想法中的生活是多么遥不可及。
她因为这样的想法而拿起了自己曾经做梦都没有想要看过的书本,和恐怖传说中的生命做交易,做一份她曾经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体力工作,做着和男人一样的体力活。
她努力着试图过好每一天,这样的生活很累,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可她竟然就那么坚持下来了。
工作很苦很累的时候,就想想女儿,想想未来或许可能也许会得到的生活。
希望虽然渺茫,但大概还是有的。
直到现在,在灾难降临之后,她自己都很意外自己能这么平静。
也许是因为曾经的生活太过糟糕,如今的情况再糟糕也比不过当初了。
也许是因为女儿还陪伴在身边,潜意识里的安全感依然能够源源不断的她提供力量。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女儿不是凡人,她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女儿必定能够活下去。
无论如何,只要能活下去,未来就有希望。
玛琳娜决定相信女儿的梦呓。
因为女儿是她的救世主。
她是她的弥赛亚。
她俯下身来,亲吻了女儿的额头,在女儿身边躺下,决定将这个消息在明天早上告诉大家。
亚楠市的夜逐渐深了,往常被灯光照亮的夜幕在几十年之后终于再度回归黑暗,这纯粹的黑暗在大多数藏匿在黑暗中的生物们看来并不突兀,于同样损失惨重以至于几乎绝种的它们而言,事物仅仅是回到了原本的样子罢了。
黯淡月光之下,渐紧的夜风偶尔带来一两声非人般的叫声,那叫声时远时近,有时也像是来源于水面之下,模模糊糊分不清楚。
无线电台在深夜时捕捉到了一些求救声,守夜者没有回复,因为那些求救声很快被怒吼和惨叫淹没了。
黑暗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平静。
尼德·罗德迪躺在床上,无论如何无法入睡,他心中思绪万千:
突如其来的天启终止了一切,往日为之努力奋斗的事业戛然而止——眼看已经步入正轨的夜校,即将和第一岛链沟通并有可能形成良性循环的公立职业学校,马上就要毕业且有能力取得一份能养活自己工作的学生们……
他和学生们拥有的一切在一夕之间化为泡影。
尼德·罗德迪躺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睡不着,他早知道【天启】的事情,也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当【天启】真正摧枯拉朽般毁掉一切之后,他内心的感觉竟然这么难受。
现在是末日了,过去的一切都没了,我为之努力半生的成就全都完了,我赖以成为精神支柱的信仰和曾经的一切追求全然没了意义。
好累啊……
强烈的无力感袭击了尼德·罗德迪的内心,如此异样的困倦裹挟着他堕入梦乡。
夜半时分,亚楠市又下起了鹅毛大雪,这一次不再有被路灯照亮的雪景,也不再因聚光灯的灯束而出现被照亮的天空,当脆弱的月光被大雪完全遮掩之后,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一场持续性的死亡——黑暗完全吞噬月光之时,连篝火都无法给人带来光明。
在烟熏湖旁转角楼楼顶人们的期待中,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并未在意料中出现。
直到早上八点,众人吃过早饭,天依然灰蒙蒙的,还在下雪,空气的能见度很低,戴上护目镜之后勉强能够视物,可视距离短的可怜。
在从玛琳娜口中得知弥赛亚的消息之后,学员们立刻表示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在他们的认识中,海啸从北边来,那北边必定是出现了什么重大灾难,不是海底火山爆发就是其他更为恐怖的天灾,无论如何不能向北边去了。
玛琳娜在面对这些否定时很平静,她并不是非要和他们一起走,即便只剩她们两个,她也会拉着女儿一起一路向北的。
满脸疲惫仿佛身体被掏空的尼德·罗德迪在此时站了出来,他告诉大家,大家现在之所以还能活着,就是因为弥赛亚的预言。
灾难过后的大家神经大都敏感且脆弱,在此时骤然得到这么一个消息,几乎立刻被这一神奇的现象震住了。
忽然有个学员说道:在古代帝国语中,“弥赛亚”这一古老的发音的意思本身就是“救世主”。
学员们的眼神在此刻变得虔诚起来,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信仰圣光,对圣歌团的神眷深信不疑,如今神眷竟然真的降临在他们身边,他们便理所应当将自己所能寄托的所有希望放在这位救世主的身上。
那么,仁慈的弥赛亚,请救救我们,帮我们离开末日,我们将会为你赞颂,以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绝望中的人们在祈祷时仿佛诞生了新的生机。
失魂落魄的尼德·罗德迪看着这一幕,心想,或许我们还有救。
他们决定前往北方,按照昨天的计划,先在下城区靠近烟熏湖的造船厂找到一艘船,然后想办法离开亚楠市。
很快,一个惊人的好消息被背负前往船厂探索任务的两个学员带了回来——大雪和极端寒冷让遍布亚楠市的海水结了冰,他们现在只要用木板和铁条做上几架简易雪橇,就能沿着结冰的河道离开亚楠市了!
【海水结冰】——这一极难的现象让众人再次把目光聚焦在弥赛亚身上,他们将这一现象视为救世主的神迹!
于是他们更加虔诚。
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的尼德·罗德迪更疲惫了,他知道海水是能够结冰的——只要过低的气温比海水温度低,水中的悬浮物颗粒和杂质凝结核足够多,运动性差,海水就有可能结冰,而如今亚楠市大街小巷中的海水刚好符合这一情况。
他没有说破。他知道他们需要希望。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制作了雪橇,并怀着神圣的使命感将弥赛亚绑在雪橇上,由两个人看护,踏上了一路向北的道路。
希望一路顺风,尼德·罗德迪心想。
……
……
欧噶米顶着大雨进入了一家标注有“网吧”的店铺。
在进入网吧的一瞬间,他回想起来,自己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并非因为想要上网,而仅仅是因为外面雨太大,他在这整条大街上的所有店铺名字中只认识“网吧”这个单词。
“老板,包宿。”
欧噶米看着柜台里只有半个身子的脑机人,下意识错开和其对视的目光,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算力卡】在柜台上的刷卡机上一刷而过。
算力卡当然是偷来的,这个世界的人和他所在现世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只要轻轻一摸,这种能够当作通用货币的卡片便是信手拈来。
算力卡通常都是联网的,在被盗之后可以远程锁定,但人总是有办法的,一些见不得光的程序员已经开发出了一套完整的解锁算力卡的流程——只收全卡算力的15%,就能得到整套解锁服务,且在解锁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无法被再次远程锁定——当然是在钻算力卡的规则漏洞。
欧噶米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并没有钱,但他有刀,所以第一次和程序员之间的交易很快完成了,他拥有了一笔算力,足以支撑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调查——
搜集情报、刺杀目标、破坏计划……忍者生来就是为了这些事情而存在,欧噶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根据他三天以来的观察,这个世界的脑机人和正常人的界限已经完全不清晰了,智械科技高度发达到已经几乎消除了“智械病”的存在,只要不进入一些危险的网站,基本上不用担心感染智械病的风险。
也是在这三天里,他大概了解到,这个世界不存在什么帝国,也不存在什么圣歌团,仅仅只有【公司】而已——没有特定的代号,没有特殊的称谓,公司一词便代表着唯一的意义。
欧噶米穿过被RGB灯光射线穿透烟雾而导致变得像是什么妖魔之境的网吧大厅,来到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从面前没屏幕的【主机】上拉出一条合金质地的神经管线,将其接入自己的智械义手。
眼前画面倏然一黑。
当画面重新出现时,已经是家乡的场景——
雪山、飞鸟、芦苇、白雾……以及建立在山巅之上的楼阁。
欧噶米如今站在楼阁之中,收回远眺的视线,看向面前正盘膝坐着的家伙。
这人披着一身他往日最强大敌人之一的皮,浑身上下的一切都维妙维俏,如果不是说话之间的神态暴露了一切,欧噶米很难将他和自己记忆中那人做区别。
“狼桑,你又双叒来了,真是个守信用的人,算力收集齐了吗?”
欧噶米操控智械义手,将算力卡上一半的算力传输给这人。
这人原本微微活动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欧噶米已经对此有了经验——这僵硬是暂时离开网络世界,但又没有完全下线的状态。
片刻之后,这人从僵硬状态恢复过来,用一种兴奋的语气说道:
“狼桑!你真是个守信用的人!我也必定不会让你失望!准备接收数据吧!”
智械义手立刻接收到了一个压缩数据包的推送,这个数据包足足有3个T的大小,欧噶米庆幸智械义手的储存空间足够。
在接收到压缩数据包之后,对方道别,而欧噶米叫住了他:
“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对方用指头向上指了指:
“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在你联系到我的时候,网络自动匹配给了这个场景。”
他又指着欧噶米的头顶:
“也自动匹配到了你的名字。”
欧噶米愣了一下,抬头一看,只见自己头顶顶着大大的【Ookami】一行大字。
“那么,狼桑,再见了,如果你还想得到更多情报,记得随时联系我!”
欧噶米没有思考太多,只是立刻退出了网络世界。
视野重新回到妖魔鬼蜮一般的网吧,他将智械义手从网络中下线,从硬件层面关闭了无线网络功能,然后打开了刚刚买到的数据包。
并不短暂的解压缩过程之后,欧噶米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他点开第一份文件——
【文件储存单位:公司历史调查科
文件等级:机密
文件名:《关于世界起源的调查研究》
备注:由于此过程过于模糊,且几乎没有物质证据作为参考,因此只能以较为简单的叙述性文字进行赘述。
基于某些公认的常识,我们所在的宇宙起源于一场大爆炸,而后一切元素排列组合,以微小的概率形成了以碳为基础的生命,生命又经过三十八亿年的进化而成为了今天的样子——我们,人类。
人类形成文明之后的时间并不长,据“可考”的历史,大概是不到一万年的时间,相对比碳基生命历史而言不过一瞬,可文明发展的速度却很快,快到刚刚诞生,就产生了自我毁灭——【大破灭】,后世将会用这一名词来为那场灾难命名,至于灾难的开端,即便是我们也无法得到可靠的真相了。
我们如今能得到的唯一一个可以被考证的消息——
【大破灭】起源于一场台风。】
第1046章 无法圆满的逻辑
【当台风第一次来临的时候,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时人类的足迹已经进入了星空很深处,某个星球上的台风即便演变成了摧毁整个星球的风暴,于人类联邦而言也仅仅是损失了一个星球罢了,即便是价值最高的资源星球,联邦也拥有几万个类似的存在。
星球的覆灭尚且不足为惧,何况一场台风。
根据我们后来的调查,大破灭的开端的的确确是从台风开始的——以台风为起点,后续紧跟着来的就是海啸,然后是让联邦减员一半的瘟疫——到了此时,灾难才引起大人物们的注意。
联邦存在的时间实在太过久远了,以至于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几乎全都已经发生过很多遍,瘟疫也在此列,传遍了很多星球的大范围瘟疫也不是没有,拿联邦历2万7321年的恶性瘟疫【NEC】为例,传染广度和宽度将整个联邦的四分之一星域包括在内,死亡人数无法统计,后世仅仅知道【NEC】的持续时间为1350年。
类似的灾难在联邦领域内时有发生,造成如今无处不在互联网暗区的电子病毒、根植在人内心并随时会爆发使人发生转化的死亡投射、长期被某种邪能生物入侵而导致的非人基因表达……
人类最终总能克服灾难。
即便灾难看起来是无法战胜的,即便灾难造成的后果让人类一时之间无法承受,人类总能重新站起来,然后繁衍生息,再次伟大。
——这是人类忽略【大破灭】的原因。】
BIOS里的人类已经延续了这么久。
欧噶米心想,生命死亡又诞生,这并非生命不死,而是顺应自然。
顺应自然而导致的生死并不需要斩断,那就是生命本身的样子。
看到这里的时候,欧噶米心情还算不错,从他的角度来看,BIOS所在的世界——最底层的世界,也或者说是最基础、最真实的世界,其中并没有什么所谓的超凡力量,他的楔丸和拜泪之上的力量在这里全都失效了,变成了普普通通的武士刀,当他靠近别人的时候,别人的身上也不再出现小红点了。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龙胤之力消失了——他感觉自己现在只要挨上一枪,就会立刻暴毙!
这些事情实在是令人开心的事!
——这个世界,它不离谱!
他心想,既然造成一切悲剧的【循环】结束了,他的【不死】也在进入此地的时候完全消失,那么,他是否已经完成了将“不死”归还这件事呢?
不,还未结束,糯米果身上依然有龙胤之力,我必须将她接引至此,才算是真正的结束。
欧噶米感觉浑身轻松,几十年来的夙愿终于得偿,他一时间完全平静下来,心境空灵杂念尽消。
放空大脑片刻之后,他再次将自己的焦点转移到文件上。
从这份文件里的描述来看,人类社会运行的还算可以,并没有陷入某种循环往复的历史。
整份文件的文字性描述不多,之所以体积那么大,是因为有大量的历史视频资料,欧噶米一个一个资料点开,看着一个一个联邦历史时代的人类文明特征,很快发现一件不太正常的事情——
明明历史没有像他想象中那么循环往复,可人们好像也没有过上十分美好的生活。
在宇宙的各个角落,战乱时常发生,联邦由于疆域太大而无法管辖到所有星球,又或许联邦的官员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使用自己的权势来让世界变得更好,总之……
总之,人们是自由的,自由的生,自由的死,自由的落魄不堪,自由的无家可归,自由的有上顿没下顿,自由到和公司签订了几百年的合同,死了之后连骨头都要做成罐头进行回收再利用。
欧噶米看着看着,额头上就沁出汗珠来。
这……
没有“不死”之后的世界,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继续向下看。
【“公司”是在联邦无力应对“大破灭”而不得不组建而成的畸形产物。
根据一些家族遗留的文献记载,在大破灭开始之初,联邦的大人物们并不想要亲自下场解决问题,但不过几百年的时间过去,频繁发生的灾难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他们不得不想办法来平息四处发生的灾难——
大人物们的权势建立在文明存在的基础上,如果人类不再存在,文明也会随之消失,智械科技虽然能解决寿命的问题,但并不能保证文明不在物质的层面上被消灭。
大破灭之下,众生平等。
于是做脏活的公司出现了。
公司刚刚成立,就因为其职能需要而建立了庞大的组织,公司使用合同束缚员工,针对每个星球的人使用不同的合同标准,通过联邦的权势在整个文明范围内垄断一切生意,融合兼并了其他一切企业,这导致人们只要还想在人类社会生存,就离不开公司——人想要生存,就必须有一份合同。
好处也不是没有——一开始的时候,公司对资源的统一调配让整个联邦出现了持续三千年的繁荣期,物质高度发达带来了文化的极端繁荣,无数大文学家和大音乐家出现了,后世将那三千年命名为【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过后,过于臃肿的公司出现了很多运营上的问题,再加上天灾过于频繁的发生,公司的运营在某一年忽然达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之后,就始终一蹶不振。
在公司生意不错的时候,给员工们合同上的福利待遇都还行,不但能保证生活所需,还能让员工们拥有不错的精神生活。
直到不断降临的天灾对公司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影响,这样的福利待遇难以为继,员工们仅仅只能拿着最低薪资,过着紧紧巴巴的生活——这一过程大概持续了上万年之久。
在联邦的寿命来到第五十个千年之后,急速下降的人口终于来到了一个平衡点,宇宙中的其他种族、智械生物、人类,终于达到了某种动态平衡。
根据我们的调查,在第五十个千年之后,公司的运营已经恶化严重,之前的一切福利都已经难以为继,这样的恶化让公司维持秩序的能力大大降低,犯罪率攀升到了过去十几个千年中的最高点。
外部天灾肆虐,内部犯罪率攀升,公司内部环境急剧恶化,各种小团体为了攥取利益抱团取暖,行政效率断崖式下跌,甚至连星球和星球之间的物流链条都无法得到正常运行。
公司的运营情况进一步恶化的时代持续到那场“内战”的爆发。】
内战……欧嘎米感觉有点头疼,他总认为人类这种东西是有很强自我毁灭倾向的,人们总是能够自我制造争端,在争端中自我毁灭。
这段描述的时间跨度过于长了,所以配上的视频资料也相当多,欧嘎米挑选其中一些带着重点标识的资料来看,也算是见微知著,对那个时代有了一些具体的了解。
他从视频中了解到,其实这段描述真的很潦草,完全不足以说明任何事,以千年为时间单位的历史中发生的事情——即便只算改变社会走向程度的大事件,也足足有几万个,这几万个大事件到了资料里,仅仅只剩下一张列表而已——一张列表能说明什么呢?
这份文件,还是不够详细。
欧嘎米心想,虽然不够相信,但大概也能够让我知道BIOS是个什么样子。
紧接着是一份标注有重要标识的文件:
【人类这五十个千年中发生了很多无法被解释的事,而其中最大的一件,也是导致世界之所以成为如今的世界的事,便是“大破灭”本身——
把结论放在前面——我们坚定了很多资料,考察了一切可考察的历史,并得出此结论——大破灭是不符合逻辑的。
我们的观点之一:
大破灭并不是人类的自我毁灭,大多数灾难的发生并不符合当时的自然环境条件——灾难的发生是突兀的,即便结合当时的每种自然环境,也得不到灾难出现的所有前提。
我们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们已经一遍又一遍的验证过一个结论:自然界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星球上的自然界是小整体,宇宙中的自然界是大整体,这个整体中的一切都是彼此互相关联的,一个自然现象的发生必然会引发另一个自然现象的发生——此为“万象自然学”被验证过无数次,颠扑不破的结论。
我们的观点之二:
大破灭这种“非逻辑灾难”,很可能是人为操纵的。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到了第五十个千年之后的今天,当初人类宇宙联邦的大多数绝密资料已经得到解密,我们依然无法找到“灾难自然发生”的结论。
——这一发现本身就是和“灾难”相悖的,因为记录在册的灾难的的确确是自然发生的,除了几次类似智械危机的灾难之外,没有任何人为干预——人类中的反人类分子比人们想象中少很多,并没有那么多人以毁灭世界为乐,更何况在娱乐业高度发达的人类联邦,有太多事情值得人投入精力,又太多廉价到不可思议的娱乐可以让人克制不住的产生多巴胺,人们连享乐的时间都不够,怎么可能有时间去做毁灭世界这样荒诞的事呢?
即便得到了“大破灭可能是人为操控”这一观点,我们依然无法将其证实,使之成为结论,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我个人认为,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有能力毁灭世界的家伙,那家伙一定是创世的神明。(这段在正式成稿之前删掉,没什么意义,完全是瞎猜)】
欧嘎米发现,这份文件的作者的情绪似乎也不太妙,或许是因为这作者陷入了很大困惑的原因?
神明灭世的未解之谜啊……
欧嘎米心想,这个倒是和陈宴跟我讲过的有些相似,区别在于更深层次的世界真的有那么一个创世神,而这里……
即便进行了深入调查的学者,也无法肯定这样一位神明是否真的存在。
神明是否存在呢?
欧嘎米认为,BIOS里很可能是不存在的,因为BIOS中没有任何形式的超凡力量——这是BIOS和其他更深层次世界本质上的不同。
但……
也说不准。
接下来的记载中,大多是记录下这些文件的学者对各种天灾现象的记录和分析,和对各种社会现象的描写和剖析。
欧嘎米看的很压抑,他并不是没看过社会学的著作,只是没有像现在一样看的这么深入彻底,仿佛身临其境。
身临其境又完全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即便“穿越”到了那个时代,也无法对时代造成任何的影响——这便是欧嘎米心中无力感的来源。
在面对一切之后,欧嘎米已经很平静了,所以他对自己进行了剖析——
我为什么会因为“无法改变时代悲剧”而产生这样的无力感呢?
因为我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我大概明白看到一切变得越来越坏而无法对其进行改变的无力感,也曾经经历过绝望的一切——
即便靠着自己的双手制造无边杀戮,也无法对世事产生任何的撼动。
即便让自己沉沦无边苦海数十年,也无法对我想要改变的事情做出任何改变。
杀戮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欧嘎米在杀过无数人,也被杀无数次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一宝贵的事实。
这样的事实让他产生了更多的无力感,他能做的最厉害的事情就只是杀人而已,如果连杀人都无法改变事情本身,那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曾经以为陈宴能给他答案,可陈宴为他准备的答案需要花费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来进行验证,且验证过程中随时都会失败。
他等不起。
之后的一整天时间,欧嘎米都在网吧里浏览3个T的资料,他由此对这个世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因此产生的无力感也越来越强。
BIOS中的世界是逃脱了循环不假,但整个世界并未因为逃脱循环而好起来,而是变成了某种更恶臭的东西。
人类……真是没得救了。
一整天后——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欧嘎米头昏脑涨的走出网吧,看着头顶仿佛不会停歇的雨夜,智械义手中忽然收到了一条消息。
这信息让他僵硬在了雨夜之中,任凭肮脏又冰冷的雨水把身体淋透,也依然大脑短路,无法恢复思考。
【Sekiro,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着你。】
第1047章 伪证
他站在雨中愣了半晌,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些不可思议的印象在此刻复苏,一些不可思议的想法因此诞生。
再结合着之前陈宴对BIOS的一些描述,欧噶米得到了一个不可思议但又完全在逻辑之中的结论。
在强烈的心理斗争之后,他开始对那个明显进行了伪装的地址进行追踪。
他返回网吧,再次刷了卡,开了机,将网吧机器上的神经管线接入智械义手。
在追踪伪装地址的指令下,升级之后的智械义手将他的意识和公司网络进行同步,他再次进入网络世界中,这一次,展现在他眼前的不再是孤立于雪山之上的天守阁,而是和他刚才进入网吧之前所经过的大街并无差别的宽阔街道。
他心中有所明悟:这里是应该是最接近真实情况的网络世界的具象化。
网络世界的街道比BIOS中的街道要空旷的多,一眼望不到边的街景中只有霓虹灯光和全息舞姬在提供着热闹和喧嚣,偶尔穿过街道的网络访问者也是匆忙赶路,他们目的明确,完全没有停下来观赏一番的意思。
欧噶米已经读过之前的文件,所以他知道,并非人们对此地不加留恋,而是因为网络世界因曾经现实世界的破碎而变得危机四伏,那一个个琳琅满目的店铺中根本就不是其牌匾标注的职能,没人知道当店铺的门被推开之后,里面存在的是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还是一条不知指向何方的精神强制传输通道。
就是因为曾经有一段时间事故频发,所以即便公司已经向人们强调过无数次,只要不通过公司外围的节点联入网络,对网络的浏览就一定是安全的,但人们依然对网络保持着警惕。
有些公司内部有能力的程序员通过自己的独特手段建立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圈子,特定的人围绕这些特定的小圈子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几乎不和公司网络产生交汇的局域网,信息闭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但公司出于某种未知原因,并未对此加以干涉。
欧噶米的视野中有一处箭头状的绿色标记,那绿色标记便是刚刚发出信息之人的伪装地址所在。
欧噶米跟随标记一路向前,在通过智械义手破解密匙进入一家喧嚣的酒吧之后,尽量避过安保的视线和舞池内如群魔乱舞一般的人群,穿过酒吧来到后门。
欧噶米打开后门,进入一间金枪鱼切割车间,海腥味和鱼腥味扑面而来,欧噶米并未有所反应,仅仅是通过车间内狭长的工作通道,在车间内工人第一刀挥下之前抵达了出口。
他打开门,一头扎进白茫茫看不到边际的暴雪中,这样不正常的大雪显然是非常危险的,他听到了一些不正常的战马嘶鸣声,好在在马蹄声临近他之前,他险而又险的在一处冰川的夹缝中找到离开此地的门。
欧噶米再次打开门的时候,踏入了一条污秽泥泞的砖头小道,小道旁加了防盗窗的窗户亮着黯淡的灯光,其中时不时传出几声低语,欧噶米在这样的场景下晃了晃神,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亚楠市。
他轻轻一跃,来到小道尽头,绿色标记就在面前的墙壁之中。
智械义手对墙壁进行了快速解码,升级过后的新算法让他在应对这样的麻烦事时如鱼得水,很快,墙壁上看似坚硬的砖头开始了自动重新排列组合,眨眼的工夫之后便化作一扇木门。
这条道路还真是漫长。
欧噶米并不急躁,他已经拥有和海洋一般深沉的耐心。
接下来,他通过智械义手确定方向,并通过智械义手来进行密匙解码,经过满是活尸的中世纪城市、被龙和龙人占领的天空之城、到处都是螃蟹和龙虾的沼泽、飘荡着武士幽魂的下雪城邦、有黄金树照耀的燃烧着的世界、被永夜笼罩的犯罪之城、被巨大热武器破坏的仿佛无穷无尽的空间城市、星空中无头无尾的走廊……
直到他打开最后一扇门时,面前再次出现了记忆深处熟悉的雪山和楼阁,他知道,自己已经抵达了这次旅途的终点。
他使用强化后的智械义手轻而易举的跳上楼阁最高处,越过栏杆进入阁内,来到盘膝而坐的老者面前。
他眼神晃动,表情不可思议。
只见面前的老者浑身枯槁,已经没有一丁点活肉,软塌塌的衣衫也已经早已风干,如今只剩一具枯骨!
——欧噶米很主观的认为这枯骨是他记忆中的那位老者。
他……已经死了?!
欧噶米尝试着呼唤,但并没有回应。
他使用智械义手,向之前被隐藏的地址——也即是面前老者的枯骨所在的位置,发送二进制代码组合而成的完整句子:
【一心大人?】
二进制代码拼凑而成的回应出现在智械义手的无线接收器中:
【在这个世界,他们叫我芦名盛氏,也有叫我上泉信纲的,其实都无所谓了。】
你没死!
怎么可能没死呢?
你是通过……这具枯骨,来对我进行传信吗?
这具枯骨所代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至于你所说的话……
什么芦名盛氏?什么上泉信纲?一心大人,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曾在我所在的现世杀过你一次,你为何又能在BIOS中重生呢?
欧噶米的阅历让他内心立刻有所明悟:
我杀的是我所在现世中的苇名一心,而不是BIOS中的芦名盛氏……也或者说是上泉信纲。
【那么,大人,我想知道一切。】
【在我们之间的谈话开始之前,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知无不言。】
【你曾经怀疑过你所在的世界吗?】
【说来话长。】
欧噶米曾在无数个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夜晚回想自己一路过来的经历,从离开那座山巅小城到见证了大名们争霸天下,从北上到神话一般的飘渺地带到飘洋过海经历无数直到进入帝国,他有太多想要怀疑的事物——
他见证了太多不符合逻辑存在的事物,经历了太多完全不符合常理却又无数次发生过的世事,在这荒诞的一切面前,世界本身的真实性完全不重要了——
既然一切事物都是虚假且荒诞的,世界本身有什么值得质疑的呢?
在认识陈宴之后,欧噶米明白了一个词叫“虚无主义”,用来形容基于自己主观意识而去进行毫无道理的否定一切,那时候的他简直茅塞顿开,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之前到底为什么怀疑一切的原因。直至此时,当面前的老者再次问起时,他已经有充分的准备来回答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荒诞和质疑——
【当初我斩杀大人之后,带着神子和变若神子离开苇名,想要去往樱龙的故乡,归还龙胤之力——我想要将不死归还给它的主人,来终结因不死而产生的一切悲剧。
我和变若神子刚刚离开苇名城,进入会津国外围,便遭遇了伊达政宗的讨伐军(1600年关原之战前),那时候我们并不认为苇名会被攻下,因为他们的装备实在是……太过简陋。
在苇名已经用上火枪、火炮和普及了铁质盔甲的情况下,伊达政宗的讨伐军甚至连军备都不齐——他们的大多数人甚至只穿着普通的布衣,甚至连护甲片都很少,他们的武器简陋到几乎没有几把火枪,武士刀也……不堪入目,他们几乎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我那时身负重任,再加上认为他们不可能攻下苇名城——也即是他们所谓的黑川城,便带着变若神子离开。
那时樱国全境战火遍野(持续到1615年,日本室町幕府后期到安土桃山时代),我们因战火而被困于境内,到过很多地方,我那时候才知道苇名是不一样的。
苇名……
大人,我便用现在的话来讲吧——苇名的生产力过于高了。
我们的城市建立在山巅之上,连可供开垦的田地都没有多少,因此人口不兴旺,我后来时常在想,苇名在进行建筑建造时用的到底是什么力量?
人力是不可能的。
我们建造城市用的难道是赤鬼吗?
即便如此——即便在生产力如此不发达的情况下,苇名的战斗力量竟能如此惊人——几乎是人手一套盔甲和火枪,这几乎是我在樱国境内见到过的最强大的军队了!
这样的一支军队,背靠天险,怎么可能失败呢?
可苇名就是失败了,被伊达政宗那样破烂的军队打败了。
即便不说武备,仅仅说苇名从天守阁到仙峰寺,再从仙峰寺到菩萨谷,这一整套完整的桥梁栈道工程,即便放在今天,也是很难建造成功的。
需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且很难建造成那样完美的地步。
直到后来,我来到了传闻中樱国最大的城市,津山城,内心疑惑愈发深重——织田信长建造津山城花费了13年,用了18万石。
对比苇名城……我不知道苇名城花费了多少年来建造,只知道对比津山城的规模,苇名城至少是百万石的规模。
——即便是樱国战国时代的所有大城加起来,都比不上苇名城的规模!
这样的苇名,怎么可能失败呢?
这样的苇名,怎么可能存在呢?
能制造出如此苇名城的苇名氏,凭什么直到灭国都没能君临天下呢?】
欧噶米在诉说完这件事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然后沉声道:
【直到我们离开樱国之后,越来越多离谱的事情出现了——在西边,战争的规模已经达到了十万级别,且他们的热武器比樱国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几乎是几十代的迭代了。
北边的国度则停留在更原始的时代……比樱国的时代要早得多,说是神话时代也不过分了。
直到飘洋过海之后,我们进入了类似现代的蒸汽时代,这个所谓的蒸汽时代在短短的二十年里发展到了宇宙时代,人们只需要支付一份很少的金钱,甚至只需要签下自己的名字,就能离开地表,进入星空……】
他从未主动质疑过这些,但这些质疑在他内心始终存在。
【一切都是荒诞的,让人很难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尸体说话了:
【保持质疑是正确的。
你所在的世界有其成因,我今日接引你至此,便是为了告知你世界之所以成为如此的根本原因。
这件事很难接受,但我希望你能在接受这些信息的时候平静一些。】
【我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始终在进行着这样的心理准备。】
【这个世界的你,已经死了。】
没有想过的答案。
欧噶米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没有继续发送信息。
来自“一心大人”的信息不断出现。
【在这个世界的我,也已经在很多年前的大破灭中失去了生命。
如何和你对话的仅仅是我的投影——当年,死前,我花费了一些代价,换来自己的投影在网络中存在的时间。
当年,大破灭来临之际,一些人知晓了自己命中注定的死亡,可他们并不甘心,便想到一个办法,将自己的全部数据上载到某个超级服务器里,让这个超级服务器对他们进行完完全全的再修复,这样一来,在大破灭结束之后,他们就能以完整的姿态——绝对完整的姿态,重临人间。】
【上载自身?这似乎并不是一种很困难的科技。】
不仅不困难,而且陈宴的公司已经拥有了成熟的技术流程,仅仅通过流水线式的手术就能做到。
【并非如此。】
对方明显知道他否定中的含义,于是为他解释:
【上载到脑机芯片里的仅仅是记忆而已,脑机人的喜怒哀乐完完全全就是那些已经变成了数据的记忆的再现,实际上已经是另一个生命了——甚至连生命都不是,仅仅是依靠超量数据和逻辑算法来进行精细行为模仿的程序罢了。】
这……实在是一个难以接受的解释,那些接受了改造的脑机人,他们难道全都已经……不是人了?
欧噶米难以接受,但也没想到对其进行质疑的理由。
【我侥幸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待你的到来——当你在BIOS中睁开双眼时,意味着服务器已经将你进行完整的再修复,让你的身心重新完整——如今的你,已经完成了真正的再世为人。】
PS:文中提到的时间线完全是为了符合故事发展而强行匹配出来的,当作牵强附会也说得过去。
第1048章 演算灵魂
再世为人。
欧噶米听着这个短语,内心不由泛起一股极端的厌恶,他曾于无数次从死亡中苏醒,无数次“再世为人”,这个词所代表的一切意义没人比他更清楚。
直到现在,这个短语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差点引起他的应激反应。
他最终克制住了内心的不适,追问道:
【你的意思是,我所在的世界,其实是被某种强大的服务器运算模拟出来的。】
对方坦然回应:
【是的。】
欧噶米一定要把这件事搞个清楚:
【你的意思是,当我在苇名出生时,我本身并不是完整的我,而仅仅是一段拥有我记忆的数据,服务器在运行的过程中把我变得完整了,从降临人世到最终来到了BIOS这一过程,就是我重新变得完整的过程。】
对方肯定道:
【正是如此。】
欧噶米追根究底:
【可在这一过程中,我并未认识到什么,我从一个婴儿成长成为现在的我,经历了一切世事,这些事情成就了现在的我。
而你所谓的“BIOS中的我”,其人生经历必定和现在的我不同。
不同的人生经历,怎么可能塑造出同样的人呢?】
对方似乎像是对他拥有着出乎意料的耐心,在解答时不遗余力:
【在经历了很多个千年的大数据模型训练之后,我们得到了一种办法,能够针对这种情况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人格补完”,通过大数据,训练出完美至臻的真实人格:
不再执着于在一次模型训练中塑造出真正的你,而是对你上载的记忆进行分析,并把你的精神、情绪、行为等等……此类的精神意识特征,作为“真实人格特征变量”,分成无数个,分别对其进行针对性训练。
在每一次的训练中,仅仅只对一个或者几个你的真实特征进行强化——
服务器会布置合适的环境来训练你的特征,并将“一个世界”当作你的训练环境,你将会在这个几乎完全符合逻辑的世界里经历你的一生。
比如说,你虽然杀人无数,但内心依然是有正义感的,这些正义感并不太过浓郁,但依然是有的,至于程度如何,十分不好确定,在面对不同事情的时候有所不同,甚至在面对相同选择时也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所以,对你的【正义感】而言,我们只能得到一个【估值】。
服务器会根据你在每一世的选择,以这个【正义感估值】为期望,计算出其正态分布范围。
这个正态分布范围,被我们称为【灵魂校正区间】。
我们将“正义感”当作一个浮动的变量,用你几世的人生进行训练,我们会改变你每一世中的一些特殊环境条件,让你面临不一样的抉择,你最终会做出选择,于是服务器会根据你的选择去校正你的参数,校正你的“正义感”变量,使其更接近于你当初上传记忆时的特征。
服务器将你运行的次数越多,对你的【正义感估值】就越准确,于是【灵魂矫正区间】就越小。
当服务器运行足够多的次数时,我们终于能够得到一个接近于无穷小的极值,那便是你最接近以至于和曾经完全相同的【灵魂特征值】。
服务器会创造出无数个类似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里的你都会被训练出一种真正属于你的【灵魂特征值】。
当进行过记忆中的所有灵魂特征演算之后,,服务器将会把无数个你的【灵魂特征值】整合起来,集成最后的你,放在最后一个世界中。
于是,你便诞生了。
你做好了一切准备,服务器创造了很多很多选择的机会,你根据这些机会做出了符合使用先前所产生一切【灵魂特征值】的选择,于是,你通过了服务器的考验,回到了你的故乡。】
欧噶米低声道:
【BIOS。】
对方纠正道:
【请称呼这里为“真实的世界”。】
欧噶米没有说话。
对方用安慰的语气说:
【我知道这很难令人接受。
你要知道,我们计算出的,是你的灵魂。
上传和下载的过程中,记忆被完全复制粘贴,可灵魂却完全丧失掉了。
我们所做的,就是把灵魂计算出来,将灵魂还原,让你拥有真正的、和生前一般无二的灵魂。
如此一来,灵魂有了,肉体也有了,你便真真正正的再!世!为!人!】
欧噶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如今终于明白自己在现世和BIOS交界点墓园深处看到那无数个自己的来源,也知晓了陈宴向他展示无数个人生的来历。
真相是如此吗?
真相……仅仅只是如此而已吗?
在经历了如此的一生……在经历了无数次轮回——演算之后,欧噶米变得出奇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那么,一心大人,你想要做什么?】
对方的回答几乎难以掩饰语气中的迫切:
【我想要让你回到服务器中,找到服务器中的我,把他带到真实的世界里——我想要你拯救我!】
这人刚才说现在和欧噶米对话的他仅仅是个投影,那么,他的真身就在欧噶米曾经所在的现世之中。
欧噶米沉声道:
【为何不等服务器将你的灵魂演算完毕,然后自行来到……这真实的世界呢?】
对方语气中包含着浓郁的沮丧:
【因为服务器运行的时间实在过于久远,硬件老化太过严重,直到今天已经无法正常运行了——那个世界已经出现末日了,是吗?】
欧噶米回道:
【是的。】
对方快速说道:
【这场末日和其他世代的末日不同,是永久性的,会真正毁灭一切的世界,消灭所有的生灵,然后服务器将会因不堪负载而自动关停!
在这场末日中死去的人,未来也不会再有机会回到现实世界了!】
欧噶米问道:
【既然还没到服务器允许离开的时间,必定是灵魂残缺不全的,那并不是真正的你。】
对方有点气急败坏:
【只能以后再想办法了!】
欧噶米依然用平静到像是在聊家常一般的语气问道:
【那么,我该如何回去呢。】
对方回答道:
【用你来时所用的工具,那是服务器给你的专属密匙,对其进行扫描解析,你就能得到一个服务器的地址。
回到模拟出的世界之后,你便能通过专属密匙开启下载节点,你只需要将服务器里的我带着进入节点,服务器就能重组我的碳基肉身!】
短暂的沉默之后。
欧噶米用思忖的语气说道:
【看来你真的很心急。
那么,说说我为什么要带你进入所谓真实世界的原因。】
对方显然已经对他这一举动早有预备,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看起来你关于恩情的灵魂特征值一定很低。
我在当初选择上载意识的时候,把糯米果的身份特征锁定了,即便她被服务器演算出了完整的一套灵魂特征值,也会最终因为差了那分毫而无法逃出生天。
我和你不一样,我讲信誉的,只要你带我离开服务器,我自然会帮你把糯米果带出来——带到这真实的世界!】
欧噶米起身,拔刀:
【不必了。】
对方因他这举动而完全说不出话来。
欧噶米看着眼前老者的枯骨,目光清澈:
【她想必也不想来到这肮脏的世界。】
他抬起刀:
【真正的一心大人必定不会如此扭曲,他早已看淡了生死,身上的任何“灵魂特征值”都不会和贪生怕死如蝼蚁一般的你有任何相似之处。】
挥刀斩下的同时,欧噶米说出这句话:
【你是假的,那么你所说的事情也未必全是真。
我虽然不知道你所言究竟几分是真,但我仍然能去调查。
现在,去死吧。】
老者的枯骨被一刀斩成两截,又经路过天守阁中的寒风一吹,便消散在风力,再也不见踪影。
欧噶米重新盘膝坐下。
在杀死这卑劣无名氏的时候,智械义手捕捉到了他如今所在服务器产生的一丝微弱的频率波动,如今这人已死,没了干扰,欧噶米很快追寻到了频率波动产生的位置——那是一块不起眼的非智能芯片,在这个世界已经低劣的相当少见,被改造用于发出二进制信号。
欧噶米沿着信号发出的方向追寻而去,在越过重重障碍之后,竟然来到了公司网络世界的高墙之下。
墙外就是潜伏着大量超级计算机病毒和充斥着各种数据生命邪神的公司外围,一旦进入,很可能会产生强烈的精神污染。
公司从不禁止员工前往墙外,但绝不允许任何一种生命通过高墙进入墙内。
欧噶米并未犹豫。
他轻而易举的穿过墙壁,沿着信号通过的位置一路前进,在片刻之后终于抵达终点。
从某个还在运作的摄像头中来看,这间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电子垃圾,空间狭窄甚至连人都无法通过。
欧噶米通过智械义手破解了房间的中央控制台,黑入了一台小型玩具机器人的身体,他操控这台刚刚到人膝盖的玩具机器人向前踏出一步,便踩的脚下吱吱作响——
脚下是各种堆叠起来的破损电路板和生锈元器件,欧噶米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名字,只知道这些东西的生产年代已经相当久远,以至于到了今天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可回收利用的垃圾。
他沿着狭窄的空间一路前进,直到看到某个类似电闸的东西,在犹豫了一下之后,他操控玩具机器人上前将其打开。
随着一声刺耳的引擎声响起,“咔哒”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出现在耳边,整个空间随即被电子垃圾缝隙中的灯光点亮。
由于堆叠了太多电子垃圾的原因,即便灯光明亮,这里的视野也不怎么好,欧噶米操控着小玩具机器人到处瞎逛,在大概十分种后才看到类似目标的东西——
那是一张镶嵌在电子垃圾山里的小木桌。
小木桌在硅基造物的海洋中看起来颇为突兀,以至于欧噶米一眼就看出了它的非同寻常。
他控制玩具机器人跳上桌子,便看到了一些凌乱的纸张。
他按照一些关键词,将这些纸张整理完毕,才终于知晓了一些“真正”的真相。
【黑日升起之后的第……不知道多少天:
今天服务器机房的信号忽然断了,过了半分钟时间才有数据返回来,我很紧张,因为这是我接手维护服务器运行以来的第一次。
我很害怕,害怕失去这份工作,我们家欠公司的钱还有三代就还完了,无论如何不能在我这一代出差错。
我检查了服务器返回的自检数据包,发现数据包很健康,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或许……仅仅是电路老化导致的运行不稳定罢了?
我需要一些力量,于是我将这些事情书写在纸上——
只要我还守着服务器,只要服务器还在运行,每天都能向公司返回数据,我就能每个月从公司领到工资,我甚至不需要签到签退,也没有明确的上班和休息时间,甚至……甚至我还能把这份工作传给我的孩子!
即便我的孩子是个智障——这在公司外围很常见——即便他五音不全四肢不全,即便他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蠢货,只要我帮他成为脑机人,教会他维护服务器机房的流程,他也能得到这份工作!
——这份工作已经比任何公司的工作都要轻松了!
这份工作——即便是常驻公司外围,我也没什么好畏惧的,我的前辈们已经将这座服务器机房维护了十多个千年,他们没事,我当然也没事了!
我……我好紧张,我的孩子……对了,对了,公司外围的人们很不好过,别说固定的食物来源了,他们甚至连完整的脑子都没有——公司外围的【妈妈】已经被肆虐的数据邪神黑的不成样子,已经没有诞生健康生命的生育能力了!
我……虽然我条件不好,娶不到公司里的女孩子,但我可以娶一个公司外面的啊!
即便她可能是个脑子不健康的,即便她生下来的孩子可能是脑子不正常的,我……至少也能有个伴啊!不用自己孤独的守着服务器机房过一辈子了!
当……当年,我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吧?所……所以我现在有点精神不正常……
不管了!只要我坚持下去!生活就会越来越好!
给自己加油!】
第1049章 绝望的自画像
欧噶米看完第一张纸张上的内容之后,周围的灯光忽然发生了毫无征兆的闪烁。
一声低沉呢喃被充斥着浓郁电解液味道的微风带入玩具机器人的声音接收装置,欧噶米由这声音立刻联想到了一种在之前档案里见到过的怪物,公司外围曾因为复杂的原因发生过茫茫多的恶性变异,每个发生变异的可怜生物都有细微差别,但仍能够以种类进行区分。
风中传来的那个声音,其编译名称为【肉核脑淤血】,通常由于出生时基因库不完整,其大脑精神结构容易受到辐射干扰导致多个脑组织产生变异,这些变异的位置将会让患者激素紊乱,从而直接影响身体发育,导致其成长为最多三米多高的畸形巨人。
在长时间接受定向辐射之后,畸形的巨人脑功能受到严重影响,精神逐渐偏离正常准线,大脑某些不需要很大强度的功能产生了亢进,于是整个人变得暴躁易怒。
辐射……
公司外围到处都是战争年代留下的辐射池,但欧噶米并未拥有辐射强度的检测办法,所以不知道这间服务器机房所在位置的辐射强度是多少。
他并不在意怪物的出现,因为【肉核脑淤血】的体型相对正常人类而言十分庞大,无论如何不可能进入狭窄的服务器机房走道。
果然如他所想,风中带来的声音开始变得急躁,大概是因为服务器机房的灯刺激到了它?
那么,就在它将一切破坏之前,快速扫描完所有的信息吧。
欧噶米再次将视线转向桌面。
【公司开始筑墙的……不知道第多少天:
该死的!公司竟然在城市内部的某一条线上建起了连天的围墙!他们一定是想要将一部分城市隔离开!他们一定是想把我们这些外包的劳务派遣人员……隔绝在公司之外!这样一旦我们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就可以以无法联系的借口完全不对我们负责!
嗯……
嗯……
嗯?话说回来,这一堵围墙好像早就已经存在了,并不是现在建造的,我爷爷还在的时候就告诉我,墙那边有二十四小时的干净水源和电力保障,不会因为随时停电而导致各种事故……
我爷爷还说,墙其实是个好东西,公司外围的鬼东西太多了,而且繁殖能力很强,数量不断增多,其中出色的变异个体甚至比一些高智商人类还强,对比几乎不再生育的墙内人……爷爷说,恐怕要不了几千年,毫无进步且人口急剧缩小的墙内人就要被墙外的怪物们取代了。
我当时问爷爷,我们当初可是公司里出来的,总不能算是怪物。
爷爷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傻孩子,要是你身体没一点毛病,公司怎么可能派遣你来做这么个苦差事呢?
爷爷说,公司要的是完全没有缺陷的人类,是基因库完全没有被污染的人类,他们从前在联邦时代是纯血的贵族,如今是公司高管,他们yin乐产生的后代相互结合产生的其他后代才是基因库没有被污染的人。
而我们这些从其他地方过来的乡下人,我们的祖先仅仅只是来自宇宙各处的逃难者,我们的祖先在漫长的逃难过程中经历了太多伤痛、崩溃、病毒、感染和辐射,我们的繁衍甚至在某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必须借助被污染的【妈妈】。
我们的基因库是很肮脏的。
爷爷……
爷爷……
爷爷,是假的,是我自己撰写出来的程序。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根本就没有爷爷,公司筑墙也是很多个千年之前的事情了。
真是悲伤。】
看到这里,欧嘎米不禁想到,这程序员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维护服务器机房的正常运行呢?
再往前联想,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服务器机房的每一代程序员都这么病态,服务器怎么可能维护的好呢?
如果我所在的现世真的只是服务器生成的内容,那这内容里出现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好像也能够解释得通了。
欧嘎米已经大概接受了“我其实是服务器模拟出来的人”这一事实,因为根据他之前看到的这个世界的五十个千年的发展史,如果服务器无法模拟出一个完整且真实的人,那才是不正常的。
依然是怀着平静的态度,欧嘎米继续向下看。
【服务器信号断联的情况再次发生了!
我快疯了!这是我任期内第二次发生这样的情况了!再这样下去,一旦公司那边不满意,我会被辞!退!的!
没了工作就完了!我会没饭吃的!连外面混乱街区里的蟑螂糊糊都买不起了!
听说外面的街区里现在流行一种熬制的蟑螂蛋白块,我到时候如果被驱赶出服务器机房,就只能去和变异野狗抢那东西了!
更关键的是,按照合同,我的孩子会被回收掉,我的妻子……好吧,虽然她已经变异了,但按照合同,公司依旧拥有她的回收权。
没了他们,我的家就不完整了。
一想到他们会被公司回收,我就感觉整个人都要窒息了,他们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点念想,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离开我。
我必须冒一次险。
我花费了一周时间,冒着脑机超载烧掉的风险,把之前的服务器维护记录浏览了一遍。
好事发生了——根据我某个祖辈留下的服务器维护记录,当年服务器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是服务器外部供电电路长期运行导致的。
我就知道是电的问题!
只要不是服务器本身的问题,就完全能够接受!
按照记录里的内容,我必须打开服务器下端的维修人员通道,然后沿着通道走到尽头,那里有一扇通往电力通风井的门,我只要穿过门去,就能看到服务器机房的地下电力系统,到时候一切都将一目了然。
我将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然后去做这件事。】
欧嘎米紧接着继续往下看。
【记录在无法言说的震撼之后:
事情……原来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
我……我下去了地下室,进入了通风管道,穿过了那扇门,然后……然后,我并没有看到服务器机房的供电设施。
我看到的,是一颗跳动的巨大机械心脏。
我现在很恐慌……我很恐惧,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那种邪恶的东西呢?
我看着那东西在黑暗中跳动,看着从心脏中泵出的类似石油一般的血浆沿着插在心脏上的管道运输到地板之下的位置。
难道……
难道,我脚下的服务器机房,一直都是活的吗?
我不敢再继续前进了!如果那东西是活的,我会被吃掉的!】
下一张纸张:
【我终于还是没有克制住冲动。
我带着探照灯电工头盔扫视巨大机械心脏所在的房间,发现房间尽头——就在机械心脏背后的位置,有一扇仅容一人进入的小门,大量密集的神经管线通过这扇小门被链接进入机械心脏之中。
我拿着万用表排查了一切,发现机械心脏周围的电路并没有出现问题,问题出现在更深处的位置——便是那扇小门之中。
我穿过小门,进入了一个……嗯……一个……可以说是巨大的空间之内?
这空间的地面……好像是某种肌肉组织,也好像是某种非常活跃的血色脓疮,如血管一般出现在各个部分的管道不仅传输着黑色石油一般的血浆,还明显传输着电力——电力!没错!血管里传输着电力!
我拿着万用表对血管进行每个部分的排查,终于看到了症结所在——那是一根不起眼的、被血栓堵塞的血管,因为堵塞而导致已经变得十分畸形,看起来就像是被粪便充斥导致肿胀的大肠……
血栓的规模实在太大,以至于血管已经被涨的透明,眼看就要炸了!
我只能以人工方式泄压,让压力逐步发散出来……如果再晚一点,恐怕整条血管都要断掉!
我通过网络对维修措施和公司进行了报备,并在收到作业许可之后实施了我的计划,整个作业场景很血腥,也……很恶心,这条血管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清理过了,里面的血已经臭了——就是那种看起来像是石油一般的黑色血液,这玩意儿粘稠无比如同严重乳化的机油,气味难闻到像是浸泡着无数丧尸且已经发酵的沼泽地。
我实在想不明白公司在建造这里的时候为什么用了这东西,而没有在维修手册上写明白,只能由我这样的维修工看着办。
实际上,我做的还不错,虽然遇到了一点小困难,但清理掉了血栓,疏通了血管,并将血管完美缝合。
在离开的时候,我有点犹豫。
我实在对这地方非常好奇,我们家族祖祖辈辈维护的地方竟然是这么一个存在,即便我知道公司的生物电子技术已经很发达了,但能做到这种程度,还真是不可思议……
那么,服务器到底是什么?
是这个巨大生物电子造物的大脑吗?
可我并未发现它的大脑所在——在整个地下区域内,我并没有发现任何拥有脑特征的电子器官组织。
于是我继续前进。
终于,在血肉铺成的走廊尽头,我再次发现了一扇小门。
我走了进去。】
接下来几张纸上完全是这人的胡言乱语,欧嘎米翻找了好一阵,才看到之后的相关记载:
【意外的发现:
那扇门之后,是长长的、走了三天三夜都走不到尽头的神经管线走廊。
我走了三天三夜,然后用三天三夜时间饿着肚子回到属于我的服务器机房中,我虚弱了很久,但仍然足以得出以下结论——
我所在的服务器机房,仅仅只是整个服务器的很小一部分。
这个服务器……我不知道这个服务器有多大,但我会去探索。
这一次,我准备了一个月的口粮,我准备再下去看看,看看整个服务器到底有多大。
期待我的好消息。】
之后一张:
【坏消息:
我的病情忽然恶化了,有时候我会忽然失去意识,并在重新获得意识之后在其他地方苏醒。
我很恐慌,我知道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我爷爷是这么死的,我爸爸也是这么死的。
现在轮到我了。
我从未如此迫切想要活下去,活下去的想法充斥在我每一个细胞里。
我和祖祖辈辈们不一样,我发现了服务器的秘密,只要再深入探索,我或许就能发现更多的……更多的信息——或许那些信息中存在有能够让我活下去的信息!】
【惊喜的发现:
我在神经管线走廊中发现了神经管线接口,这似乎是某个工作人员专用接口,但我并没有其使用权限。
要不要将其破解呢?
我内心有此冲动,但并不敢这么做,因为我知道我会因此失业,失去我祖祖辈辈牺牲无数才坚持下来的这份合同。
我克制住了冲动,并继续前进。
终于,在半个月后,我到达了另外一个机房!】
【恐惧:
我到达了另外一个机房。
然后。
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我。
另一个我拥有和我完全相同的一切,他拥有和我完全一样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以及和我完全一样甚至连病情都程度相同的家族病。
我忽然想起来,我的爷爷,我的爸爸,好像都拥有这么一副完全相同的面孔。
原来,他们都是我。
原来,从来都只是我而已。】
【妈妈说:
我是有妈妈的。
我仍然记得妈妈把我生出来的那天,街区里的灯光很刺眼,公司外围的人们像是在举行一场化装舞会,我知道那只是他们为自己准备的impart罢了。
我紧贴着妈妈,浑身浸泡在羊水里,那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时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不用顾虑生计,不用担心会被街区外面的变异生物吃掉,因为我有妈妈的庇护,而一切生物对妈妈的敬畏是刻在基因里的,从古至今从未有过任何僭越。
后来我离开了妈妈,就像是每一个孩子所做的那样。
我努力学习着基因里带来的知识,并同样从基因中得知了我的宿命,我因此通过加密渠道联系上了公司,得到了这么一份工作。
我听到妈妈对我说,既然得到了一份工作,就好好做下去,踏踏实实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过。
我说,妈妈,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干的。】
第1050章 去伪存真者
【更多的坏消息:
我的病情在恶化。
自从进入地下空间之后,我就开始连夜的做噩梦,我梦到我失去了这份工作,但莫名其妙离不开这间服务器机房。
服务器机房变成了迷宫,有一只牛头人身的怪物在不断追赶我,我在迷宫中疯狂奔跑,但总也离不开怪物很远。
好在总有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我从噩梦中醒来之后反思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很快意识到问题可能出在我进入地下服务器空间这件事上。
怀着十分忐忑的心情,我拿着辐射检测仪,再次进入了那扇门。
辐射检测仪并不能检测出辐射的值——
辐射值爆表了。
原来如此。
我是因为接受了过量辐射而导致了脑部的变异……也或者是畸变,谁知道呢,总之,我可能离死不远了。】
【为自己拼一次:
我不害怕死亡,我害怕的是无休止的噩梦。
噩梦里的那只牛头人身的怪物距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听到它的粗重的鼻息和不怀好意的狞笑。
恐惧在每个睡梦中席卷着我,我快要心里崩溃了。
对不起,我的孩子,我可能没办法为你拿到公司的合同。
对不起,我的爱人,我可能没办法从公司赚钱养你。
对不起,妈妈,我要辜负你的期望,不再好好工作了。
我要为自己拼一次——我要再次进入服务器机房地下,我的畸变从那里来,便应该将变异归还到那里。】
【意外的发现:
在想办法将畸变归还给服务器的时候,我因为大脑压力太大而晕倒了,那时我的神经管线还接在服务器接口上,于是意外情况发生了——
我进入了一个不同的梦境,那个梦境中存在一个生产力水平相当落后的帝国,我在那里看到了大量——几乎全部的纯血人类!
我站在原野之上,颤栗不已,或许是因为用来接入服务器的精神协调器还开着的原因,我清晰的意识到,这些人类,这些纯血人类,就是将意识上传到服务器的公司高层!
也许……也或许不全是,也或许大部分人进入服务器只是为了服务真正的公司高层罢了,拥有权力的永远都只是少数人,其他人大都是陪衬……是如我一般的牺牲品。
我看着那些健康的人,脑袋里诞生了一个想法——
如果我也能将我的意识上传进入服务器,不就能避免大脑受辐射产生的病变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生根发芽。
我知道这是很难的,既然服务器机房不止我这一个,其他程序员肯定也会对服务器进行实施维护,一旦我上传意识,产生的数据会很容易被其他人捕捉到。
一旦我的上传行为被捕捉到,上传过程就会被中止,我会立刻发生脑死亡。
这是我不想看到的结局。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盘悬着——一定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我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服务器中。
这是我迄今为止唯一的救赎了。】
【生化危机:恶化
今天早些时候,我刚刚从噩梦中苏醒时,门外忽然有声音响起。
我十分惊慌,我的服务器机房位于一个公司早期的防空洞工程掩体中,周围被盐酸池包围,即便我想出去,也得费一番周折,丧尸什么的根本摸不进来!
那么,外面那声音,是什么?
我很恐慌,因为这里太过安全的原因,公司没给配备武器,所以我没办法用武器保护自己。
我关闭了灯光系统,以防止外面那东西顺着光源找进来。】
【五天后:
那东西和我僵持了足足五天。
我往哪移动,它就会出现在我所在位置的不远处,发出沉重的鼻息和脚步声,就像是……就像是在噩梦中一般!
难道是……难道是噩梦中的东西通过某种途径进入了真实的世界?!
它……它每时每刻都在向我靠近!
有一次我忽然在窗户外看到了它那畸形的脸——看起来像是人类,但因畸变而导致过于臃肿,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起泡的凝固腐肉!
真是令人恶心!
我惧怕它,因为我无法在做梦的时候逃脱它的追赶,我甚至在某次做梦时被它惊醒,那时它甚至距离我不到两米的距离!
我也尝试了别的办法——我把以前很多年积累的电子垃圾拿了出来,填充在服务器机房上层的各个角落里,只留下一人高的位置能够容我经过,这样一来,它至少进不来了!
这五天里,我的情况也越来越糟糕,我已经时不时的出现了幻觉,即便不在睡梦中,也时不时会看到一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物。
我意识到,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想办法……终结这一切。】
【决定:
我决定将自己上传进入服务器中。
之所以做出这个危险的决定,是因为我在寻找电子垃圾的时候,偶然间发现了一块来自远古的U盘。
那似乎是服务器还在建设时候的程序员留下的,那是……或许是初代的我,留下来的遗物。
U盘里记载着详细的上传自己的办法,和我之前所知道的一切上传意识的方法都有所不同,很血腥,很原始,很邪恶……但应该有效。
最关键的是,U盘里有一段程序员——初代的我,留给自己的认证代码。
我泪奔了,因为这段认证代码不仅能让我拥有上传意识的权限,还能让我拥有一个真真正正公司正式员工的编制——每一个公司正式员工都是有唯一编号的,和我这种劳务派遣完全不同!
关键在于,只要在上传意识的时候使用这段代码,就不会被服务器识别为异常程序,就能真正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那个遍地都是纯血者的世界!
我在此进行了判断:
即便拿这段代码进入墙内,我没有墙内的钱,也不认识人,虽然看起来是进入墙内了,安全了,但依然寸步难行。
我最好的求生路线,应该是先拿着这段代码修复自己的身体——上传意识到服务器里,脱离这丑陋的肉身,然后通过服务器把自己下载到墙内的某个位置,或许是某台电脑,也或许直接黑进某个脑机人的身体里,这样,我就能修复自己的身体,同时还能在安全的墙内生活!
与此同时,我了解到的另一件事,则是服务器堪忧的运行状况——在这些天对服务器进行过深入了解之后,我得出一个结论:服务器的运行已经到了末期,臃肿的数据很快就会引起服务器的大范围崩溃,届时,服务器中的纯血者们将全部遭殃,公司这么多个千年的维护都会成为徒劳无功!
我会留下我的一个投影,让这个投影监视服务器的运营状况,当我在服务器里获取了完整的灵魂特征值体系之后,就让它把我从服务器里下载下来。
鉴于服务器的运行状况,一旦有必要,即便服务器里的我没有获得完整的灵魂特征值体系,它也必须立刻想办法从服务器中把我下载下来。
我会按照U盘里记载的代码,将初代服务器程序员的权限给予我的投影——和那名真正的公司正式员工的权限相同,他便能够进入墙内,伺机而动,将我下载到墙内安全的地方。
到时候我不但进入了墙内,还拥有了和纯血者相同的身份特征,我或许能够得到进入公司高层的机会,我或许……或许……
无论如何,我都要赌一把。】
欧噶米看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大概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但这些事情并不是他很想看到的——这些事情里包含他想要寻找的信息太少了。他接着在杂乱的纸张堆里一阵翻找,没有找到其他更有用的内容,但却找到了一张拥有视频录制功能的内存卡。
他将内存卡送入之前看到的计算机的读卡装置,随着计算机屏幕亮起,一副画面随即显现出来。
那是这名程序员在“上传意识”之前的画面——是从背影的角度来拍摄的。
画面中,他没穿衣服,瘦弱的身体上因刻满了各种各样的符咒而鲜血横流,他的确已经病入膏肓,因为他的血是青白色的,十分粘稠,看起来就像是乳化的机油。
他所站立的位置正是服务器的地下室——真正服务器机房所在的位置,他就站立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大脑的位置上,嘴里念叨着一些听不清的话语。
忽然间,话语声戛然而止——他用手中的一把螺丝刀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瘦弱的身躯摇摇晃晃向大脑坠落下去,溅起高高的血花。
视频到此为止。
是谁停止了视频的录制呢?
自然是欧噶米一路追寻至此,那个仍未死去的投影!
一念之间,画面一闪,一张陌生的中年男子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你好。”
这家伙就是那个投影了。
这张脸,也是那位程序员真正的样子。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投影提出的条件代表着他已经孤注一掷:
“我先想办法把糯米果带出来,然后,你再想办法把我带出来。”
欧噶米并没有立刻讨价还价,而是问道:
“你上传意识的过程看起来像是某种献祭。”
屏幕中的那张脸上出现不耐的表情,但他现在有求于欧噶米,不得不做出解答:
“是啊,献祭……像是某种邪恶的仪式,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搞的,我之前尝试过丢别的东西进去,甚至是把一个数据生命丢进去,结果都没有产生上传意识的过程。
就只有在身上画上那些符咒,才能产生上传意识的效果。
那些符咒可能是某些数学符号,也可能是某种对接服务器的特殊代码,谁知道呢,管用就行了。”
这个世界是不存在超凡力量的。
一念之间,欧噶米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我们换一个交易方式——你把当初那位初代程序员的身份代码给我,我就帮你把服务器里的你带出来。”
对方一下子没了反应。
欧噶米尝试说服:
“服务器即将崩溃,那身份代码对我而言仅仅是用来开启服务器的进出权限而已,我并不想用那身份来生活在墙内,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关键在于,你没得选。”
对方沉默着。
片刻过后,机房外那沉闷的脚步声打断了对方的思考。
“那么,我们成交。”
欧噶米说道:
“按照你先前所说,只要拥有完整的灵魂特征值,拥有了专属的密匙,理论上来说,就能通过密匙,拥有离开服务器世界的权限。”
所谓密匙,便是他在星链空间站得到的那把七支剑。
“这密匙是单向的,只能从服务器世界里离开,但不能通过其回到服务器世界。”
七支剑被糯米果用来劈斩开空间,送他进入BIOS,在那之后,那把剑就始终留在他所在现世里的糯米果手中。
对于欧噶米的质问,对方没有否认:
“是的,整个过程都是单向的,要想再次进入服务器,就只能通过地底的通道,将意识重新上传。
如果一个人已经被服务器计算出了灵魂特征值体系,服务器会保留他的数值备份,这样一来,当他再次被上传的时候,就不会失去灵魂,也不会重新经理一遍无尽轮回的灵魂塑造了……这并不是服务器本身的设计,而仅仅是在服务器建成之后,因为服务器算法而拥有了的特性。”
欧噶米也大概猜到了,这种技术在过去五十个千年中时有出现,类似的生物电子技术曾在某个千年中十分发达,通过脑电波同步的方式模糊硅基和碳基之间的区别,达到将人体作为计算机而存在的效果。
欧噶米看过上百个类似的视频,荒诞却又有重组的科学依据和数学公式加以支持和佐证。
他将程序员所说的事情和自己之前得到的材料中的知识相互对比,加以印证,就能得出类似的结论。
欧噶米说道:
“现在,你要把那串身份代码提供给我。”
屏幕上出现了一百多个相互连接的字符串,欧噶米将其记录在自己的智械义手中,并问道:
“现在,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我会去服务器中寻找到你。”
这人说道:
“服务器里的我没有名字,别人只叫我莱特三世,是圣歌团【圣子】计划的第三位圣子。”
欧噶米追问道:
“我需要一些身份特征,圣歌团可不好接近,得根据身份特征进行判断才行。”
这人回应道:
“莱特三世拥有第一枚【禁果】,并成为了在荒野中行走最深的一位圣子,拥有享用【暗区】中一切科技的权限,如果我还活着……我必定在帝国高层。”
欧噶米再次追问道:
“还有别的吗?”
对方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没有了。”
欧噶米立刻切断了智械义手和网吧电脑之间的链接。
强烈的烟草味道和因下雨而导致的土腥味重新占据了他的鼻腔,他从昏暗中睁开双眼,而后离开网吧,进入雨幕之中。
半天之后,欧噶米已经越过公司的围墙,来到公司外围服务器机房所在的位置。
他轻而易举的越过了盐酸池,进入服务器机房所在的小孤岛上,斩杀了游荡在孤岛上的巨型变异丧尸,而后进入服务器机房下层,按照程序员的指引,进入巨大的血肉服务器内部。
在血肉服务器的大脑处,他并未如程序员当年一般在身上画上符咒。
‘如果这世界就是真正的现实,就不该存在任何超凡力量。’
他朝着大脑的位置一跃而下。
他一头扎进脑沟里,被脑沟中的液体黏着不得脱身,与此同时身体连同以物和武士刀一起快速消融,片刻之间已和脑沟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