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反抗吧
愿望十分想知道他所说“唯物主义辩证法”的来历。
可不等她开口询问,忽然感觉到一股异常的气息。
她下意识扭头看向甲板的方向。
只见甲板之上,聚拢在一起的迷宫废墟不知何时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威廉·马斯特的半个身子已经从废墟顶端探了出来,眼神看向甲板之下——竟刚好对上了愿望的视线!
虽然事发突然,但愿望竟然没有感觉意外,威廉·马斯特的胜出对她而言像是理所当然。
他从废墟里爬了出来,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他站在废墟之上,不急不缓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边的空气中抽出他的手杖,伸出右手的两根指头,从胸口的燕尾服口袋里夹出一张白色手帕,仔仔细细的擦干净了手杖柄端镶嵌的淡紫色菱形孔雀石。
然后向前踏出一步。
下一刻,威廉·马斯特出现在陈宴面前。
“好久不见。”
他脸上带着和煦如春日一般的笑容,如同当日在渡轮上把白猫交给陈宴时一般。
“你需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的话语不容置疑。
愿望看着他的姿态,回想起一切的前因后果,脑袋里如一道雷霆闪过,骤然间明白了他心中所想,突如其来的惊骇几乎让她因此大脑短路!
‘千万别听他的话!’
陈宴听着愿望的声音,脸上刚刚出现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成功了!他使用你的记忆形成囚笼,把那个女孩囚禁起来了!’
陈宴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面前的威廉·马斯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他只能默不作声。
愿望的声音愈发急切。
‘这里的整个世界都由你的记忆重构而来,而现在,他把那个女孩——也就是你那个‘不存在的妹妹’,囚禁在了你记忆里的某个小角落里。’
‘他需要先控制你,才能进一步的研究你的妹妹。
因为你的大脑,你的记忆,就是存放那个女孩的【容器】啊!’
愿望什么都明白,面前的陈宴却什么都不懂,他只能听出来,怀里的“猫妖”,似乎和面前这个非正常人类的大叔有不小的矛盾。
威廉·马斯特看了看陈宴,又看了看愿望,忽然挑起眉毛。
“咦?怎么提前开窍了?”
他脸上浮现出颇为好奇的惊讶,那是他许多年来所表现出少有的情绪之一。
“这……不对……并不是提前开窍……这是……”
威廉·马斯特忽然睁大了眼睛。
“啊,是您啊。”
他认出了愿望。
此时此刻,他脸上明明只有严肃,愿望却从中看出了若有若无的狰狞。
“您还在呐。”
他虽然用了敬语,但语气和姿态中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谦卑。
“您或许忘了,对世界记忆碎片的贸然改变,会对现实造成影响。”
“您作为宇宙之灵,应该对此更加清楚!”
他平静的神色之间溢出的戾气让她明白,他实际上已经是气急败坏。
愿望看着他那副看似平静的表情,一言不发。
她并未改变什么。
就目前看来,这片由链接完善而来的世界记忆碎片中的记忆,一直在按照正常的轨迹进行着——愿望并没有感知到这个世界有被修改过的痕迹。
“无论如何,我的计划不会改变,还请您配合一点,不然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威廉·马斯特说完,对她点头示意,然后扭过头去,注视着陈宴的眼睛:
“请跟我来。”
陈宴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听他的。
陈宴从威廉·马斯特的“忽然出现”而知道了他的厉害,心中打定主意,只能先稳住他,然后再做打算。
“没问题的,我跟你走,但能不能顺便跟我解释一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还未说完,脸色骤然一变。
他的双脚竟自行走动起来!
威廉·马斯特用转身的动作掩饰了自己眼神里的疲惫。
“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背对着陈宴,船舱外摇晃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打在船舱之中。
灯光随着船体的颠簸而摆动,地面上的影子又随着灯光的摆动而形影不定,面前遵循着物理规则的世界如此真实,以至于普通人分不出半点虚假。
“你将会承载人类历史上最光荣的使命。”
威廉·马斯特的声音从陈宴前面传了过来。
他声调曲折,以至于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某种为了祭祀而生的赞歌。
“你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拥有兼容另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灵魂的绝妙兼容性——你将会成为【无量数据之海的弥赛亚】降临于人世间的最佳容器。”
“你将会为了人类的未来而奉献自身,成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的拥有者。”
“你将会和弥赛亚合二为一,将会成为新的神明——因无量数据之海的科技而生的、不同于过去任何丑陋旧神的新神祇!”
陈宴因他话语中的狂热而心生恐惧,拼命的控制着自己的行动,脑门青筋暴露出来,歇斯底里之间,明白过来一件事:
白猫所说的事情,是对的。
它说【你的大脑,你的记忆,就是存放那个女孩的容器】。
如此离谱的说法,竟然是真的!
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拼命挣扎,低吼道:
“我可以相信你吗!”
威廉·马斯特知道陈宴不是在对自己说话,所以在顷刻间反应过来,陈宴是在和愿望进行交流。
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并发出了警告。
“您应当知道改变世界记忆碎片中事件的严重后果,所以,请让我完成这一切。”
“您应当能够感觉得到,这里的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在发生着,我并未对此做出任何改变。”
愿望默不作声。
她知道他说得对。
直至此时,她也终于明白过来一些事。
她曾经以为,陈宴为了对抗【女孩对他灵魂的腐坏】,所以点燃了【储存着进入帝国之前记忆的那一部分灵魂】,以换取“干净”的自己。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对抗的不是女孩。
他所对抗的,是威廉·马斯特!
愿望在进入【风暴中的渡轮剑桥】链接之后,曾无数次想过,【马琳娜肚子里胎儿大脑中的女孩】把她拉进来,到底要怎么对付她?
直到片刻的刚才,威廉·马斯特出现在她面前之前,愿望依然想不明白,渡轮之上的事件明显已经快要行至尽头,女孩的杀手锏为什么还未出现?
直到如今,愿望终于明白——
女孩只需要保证这片世界记忆碎片里的记忆按照原本的轨迹运行,她就会被留在陈宴的记忆里,随着陈宴进入帝国之前的那些记忆,一并烧毁。
而女孩只需要做一件事——
女孩只需要,在那场导致渡轮沉没的血腥献祭开始之前,把她留在宴会厅之中,让她陷入那场仪式,和陈宴的记忆一起被重构,成为现如今【不存在的渡轮】的一部分。
接下来的一切,会按照世界记忆碎片既定的轨迹,自然发生。
‘我……无法离开了。’
她找不到任何离开的道路,从链接转化为世界记忆碎片之后,面前的世界本身就不存在什么出口。
绝望之间,耳边再次响起陈宴绝望的吼声:
“我可以相信你吗!?”
愿望骤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她成了陈宴唯一的救命稻草。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来……我们都要活下来!’
事到如今,她只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陈宴身上。
恍然之间,她明白过来,此时此刻,陈宴也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看着陈宴的后背,发出了坚定的声音。
‘用你的意志,反抗吧。’
第210章 视野和权柄
愿望的声音很快,但他每个字都能听得清楚。
‘我会交给你对抗他的办法,但能做到几分,全看你自己。’
‘你此时还是正常的凡人,并未拥有能够【看清楚】威廉·马斯特的视野,而他并不仅仅存在于现实层面之中——所以,即便你使用暴力反抗,也无法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我会为你解除【视野的限制】。
你将通过我的眼睛,拥有超越了超凡的视野,看到这个记忆世界的【真实】,看到【真正的】威廉·马斯特。’
她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落下之后,陈宴的视野骤然生变。
面前的一切仿佛被解构了。
船舱和走廊分成了独立的两部分,不停有各种各样的人在舱门内外进进出出——那并不是此时此刻发生的事,而是曾经发生在【舱门处】的记忆。
陈宴发现这记忆并不完整,因为那些人的人影会发生【忽然消失】,或是【扭曲成各种姿态】的情况。
这些记忆,似乎只是一小部分并不清晰的记忆碎片。
在他面前,走廊之上,出现了模糊的人潮。
各种各样的人出现在陈宴面前,他看到了他们的喜怒哀乐,看到了他们心中所想,看到了他们从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
他看到他们出现在船舱之间的走廊之中,或是驻足停留,或是交头接耳,或是扛着包裹焦急奔跑……
无数记忆碎片拼凑在一起,如同无规则层叠在一起的纷乱纸张,如果不是颜色有深有浅,根本无法分辨出确切的画面。
‘记忆碎片的颜色越深,代表着这段记忆发生的时间距离现在越近,印象越清晰。
反之则距离现在越远,记忆越模糊。’
陈宴耳边回响着愿望的声音,眼前注视着威廉·马斯特清晰到几乎凝成实质的“影子”,同时看到了从他身体里延伸出的一些记忆碎片——
在那些记忆碎片中,陈宴看到威廉·马斯特曾几度到访他的船舱。
但威廉·马斯特并未敲门,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站在门口,视野透过舱门,落在舱内的白猫身上。
威廉·马斯特那时的想法,也在这一刻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他是个细心的人,这很好,他在和它之间建立良好的感情,这有助于他们之间未来的合作。’
‘他身上发生的事情真是匪夷所思,来自无量数据之海的超越者能够跨越【壁垒】而来,他一个普普通通的碳基生物,如何跨越了【壁垒】呢?’
‘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等他和弥赛亚结合,成为传说中的全知全能者……到了那时,一切谜题都将得到解答。’
‘真是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啊……’
陈宴听着这些让他不寒而栗的话,忍不住伸出手来,抓住面前这一片世界记忆碎片,连同碎片之上的威廉·马斯特一起,撕成两半。
在他面前,威廉·马斯特的身影在同一时间发生了模糊。
类似于音爆的白色气芒出现在他身体模糊的部分,伴随着一声像极了柴油皮卡车一脚油门踩到底的引擎爆鸣声,他身体的一部分竟成为了如同闭路电视上雪花一般的存在。
这离奇的现象只持续了一瞬间,就已经恢复正常。
“你在干什么?!”
他放弃了使用敬语,转身看着陈宴怀中的愿望,如山岳一般沉着的脸上浮现出恶鬼般的狰狞。
“你要……背弃身为宇宙之灵的责任吗……”
他大步来到陈宴面前,伸出手来,抓向陈宴怀中的白猫——他的动作快的离谱,连眨眼的时间不到,就已经一把将白猫渺小脆弱的身体握在手中!
陈宴再次抓住一片威廉·马斯特的记忆碎片——那碎片上显示的正是从【威廉·马斯特说出‘你在干什么’】,到【威廉·马斯特把白猫握在手中】的场景。
他抓住那碎片,猛的一撕。
威廉·马斯特的身体骤然间“解散”成了无数“跃动的电子雪花”。
这些雪花如风息般向他原本所在的位置飘去,并在眨眼的瞬间之后重组成了完整的他。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恢复到了【说出‘你在干什么’】前一瞬间的模样。
威廉·马斯特看着怀抱白猫的陈宴。
眼神恍惚之间,他看到白猫和陈宴正在一同注视着他,两者的影子在摇晃不定的昏黄灯光下融为一体……
“你……你把你的力量借给他了!?”
他内心在这一刻升起了一股极浓烈的悲戚。
他并不是不能控制陈宴的双手。
他只是认为那没必要——既然她花费了如此大的代价想要帮助陈宴,那么,他对陈宴的控制就没了意义——即便能控制住陈宴,她也已经让陈宴使用过她的力量了——在她让陈宴获得她的视野的那一刻,她和陈宴已经不分彼此。
可她甚至没有用一丝一毫的力量帮助过他!
他曾花费了无数岁月,于无尽星空中寻找它的存在。
它起初只是一个害羞的、即便只是简单的注视,也能让它因羞涩和惶恐逃逸到星系之外的小小灵体。
他那时还年轻,就那么每天守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观星楼里,守着那台由【亚人王之眼】为核心建造而成的空间射电望远镜,冒着被星空外神发现的危险,在遥远星系中拥有生命痕迹的脉冲星之间找寻着它的踪迹。
他知道,它只存在于某个文明的传说之中,而传说这东西向来都不怎么靠谱。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坚持下来,似乎是因为他的黄金瞳于虚妄之间“看到”了一丁点关于它的痕迹,也似乎是因为他内心的执拗——他那时二十多岁的年纪,大学还没毕业,总想证明点什么。
他想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他想证明他的能力,他想让周围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威廉·马斯特,比他们所有人都强。
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观星楼里这么一守,就是大半生的时间过去。
在这半生的时间内,他并非没有其他作为。
作为马斯特公爵家的嫡长子,他并没有继承家族的任何财富,只凭着自己的能力建立了红月星空科技有限公司,在上市之后,被拜伦维斯集团收购,获得了一笔巨额的天使轮投资。
第211章 颠覆
他并没有拿着这笔巨额投资去扩张红月星空科技,而是拿着这些钱盖了一间动物园。
动物园本该由他来命名,但在一场不为人知的交易之后,动物园挂上了拜伦维斯集团的名字。
除此之外,他于生活闲暇时在德州公立大学获得了异常生物学和解剖学的博士学位,以此进入了联邦异常生物调查总署,并凭借着自己的博学,为总署立下大功。
不过五年时间,他已经升职成了总署调查科的调查长。
可这一切的成就,并没有带给他任何成就感。
他唯一的成就感,就是在穷尽半生时间之后,终于和它搭上了话。
那一天,他颅内的黄金瞳让他看到了极好的征兆,他因此兴奋极了,在凌晨打扫完了观星台,沐浴后换上了不常穿的黑色燕尾礼服,端端正正的坐在空间射电望远镜前。
如同朝圣。
他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在那一天黎明时的5点23分18秒,他终于接触到了它。
它终于跟他说了话。
即便只有一个代表疑问语气的发音,他也因此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和它的“正式聊天”很愉快,即便碳基生物和超越者之间的交流没办法维持太久——几乎只有半毫秒的时间,他也因此受益匪浅——
宇宙之灵所知晓的知识包罗万象,太多他连听都没听到过的知识和观念轰击着他的世界观,被世人誉为“博学”的他甚至没有跟它讨论的机会。
他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了“自卑感”。
他当时只能强忍着这种自卑感,在和它聊完之后表示开心,并和它道别。
然后狼狈不堪的走下观星台。
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耻。
从那一次之后,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将它留下。
在建立了一定的信任后,它表现出了更多的知识。
它的见识超越了普通人类见识的极限。
它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他和它愉快的交流着,即便每天只能和它说上那么几毫秒的话,也足够令他心满意足。
那段时间是他这辈子感觉最幸福的日子。
与此相比,前半生的生活简直像是一堆狗屎。
在初次的相遇之后,他花费了很多年的时间,在孤独的宇宙中陪伴着它。
即便只是在它无聊的时候能陪它说上几句话,他也心满意足。
他渐渐获得了它更多的信任,他渐渐让它明白了人世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他让它知道凡间并不只有那些冰冷的知识,他向它诉说着人世间的美好……
他让它明白,人间的那些美好,并不能用它那近乎于神明一般的冰冷视角去观察。
他告诉它,人间是美好的,必须自己体会——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正是它那超越了一切的“感知”所体会不到的东西。
他甚至分享了自己的一小段记忆,让它在身为宇宙之灵的情况下,感知到了真实的、身临其境的、人类的情感。
他成功引起了它的好奇。
在花费了巨大的代价之后,他将它“接引”到了人间。
它本是他宏大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如果弥赛亚的知识用来“启明”,它的知识便是用来“延续”——它所拥有那些依靠客观规律而存在的知识,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藏,是文明得以延续的最佳参照物,是一切的真理。
客观规律始终存在于人类社会之中,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它的价值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
这是他美好的愿景。
而在刚才,他美好的愿景被打破了。
即便他为它几乎付出了一切,它都没有将它的【权柄】授予他。
可就在刚才,面前这个小子,竟然拥有了他所梦寐以求的一切!
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强烈的怨愤出现在情绪之中,并以刚才被陈宴撕碎的记忆为突破口,向他的意识进攻。
那些怨愤很快成功了。
他颅内的黄金瞳内流出了黑色的血。
腐坏接踵而至。
‘我成功了!’
陈宴感觉自己双脚之上的束缚突然消失,眼神一狠,注视着面前威廉·马斯特的记忆碎片,抓了一把到自己手中,使劲一撕——
“嗷!”
地面上的威廉·马斯特发出一声哀嚎,腐坏的速度忽然间加快,一只黑色的触须从颅腔中破壳而出,直直向陈宴扎了过来。
陈宴身体素质普普通通,猝不及防之间被黑色触须扎穿了肩膀,剧痛让他浑身抽搐,双臂失去力量,怀中的白猫跌了出去,砸在舱壁上。
‘啊!’
耳边传来愿望的尖叫声,陈宴红着眼睛,忍住剧痛,咬牙爬起身来,抱起白猫就向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跑。
‘他脑袋里怎么长出一根触须来了?这是不是说明,如果我把他的记忆碎片全撕了,他就会彻底变成怪物?!’
愿望很快给了他回应。
‘是的,他在精神受到强烈打击的情况下记忆受损,储存记忆的灵魂也一定受到了创伤,于是腐坏发生了……只希望他不要立刻疯掉,只要保留有些许的理智,就不会立刻变成怪物……我们也将拥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在和她对话的同时,陈宴丝毫没有察觉,他们之间的交流是迅速的,每当意识交流进行时,走廊天花板上的吊灯几乎停止了摇摆——念头之间交流所花费的时间过于短暂,以至于吊灯根本没有完成一次摇摆的时间。
‘可这艘船上根本没有生门!我……’
陈宴还没说完,忽然身体一僵,整个人动作凝住。
他再次被控制了。
他感受着僵硬的身躯,咬紧牙关,梗直了脖子,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
在他的力量达到了极限时——
“咔嚓……”
他的腿断掉了。
剧痛几乎让他的意识断线,他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唯独因充血而变得鲜红的双眼始终紧盯着越来越靠近的威廉·马斯特。
此时此刻,威廉·马斯特颅腔内生长出的黑色触手正盘在他的脖颈之上,力度明显很大,因为他的双眼已经因此充血——黑色的血液充满瞳孔之后溢了出来,在双眼之下形成几道黑色的血痕,就像是在面部画上了邪恶祭祀用的图案。
“放弃吧。”
第212章 辩证法战士(一):反抗者
威廉·马斯特用沙哑的、被卡着脖子才能发出的声音,用“诚恳”的语气,说出了劝慰的话。
“即便这里是你的记忆,你也无法在此地反抗我……你根本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
这样的“诚恳”如此诡异,以至于陈宴只听上那么一句话,整个头皮就已经酥麻。
但这并不耽误陈宴继续拼命抵抗。
他用悲伤的眼神看着陈宴,口中发出无声的叹息,再次规劝道:
“放弃抵抗吧。”
陈宴歪歪斜斜的倒在舱壁上,低着头,在默不作声中,尝试着时用手指去夹住面前威廉·马斯特身体中延伸出的记忆碎片。
同一时间,威廉·马斯特打了个响指。
陈宴的十指应声而断。
威廉·马斯特脸上浮现着病态的诡异笑容,整个人气质大变,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来到跌落在墙角的白猫身边,轻轻将它抱起。
黑色触须将他的脖子卡的更紧了,他连喘息都变得困难,浑身的皮肤因缺氧而变得青紫。
他抚摸着白猫已经炸了毛的脊背,用沙哑的、病态的、轻柔的声音,不停的诉说着。
“你怎么可以把你的权柄授予一个普通的凡人?
真是不乖。
现在跟我回去,我会让你的权柄发挥它应有的价值。”
他似乎察觉了它的恐惧,于是用温柔的、失望的声音小声说:“或许……一开始把你交给他,就是错误的……是我的错。”
威廉·马斯特如同怀抱婴儿一般抱着白猫,咧嘴笑了。
“可人哪能事事都做对呢?”
他轻轻摇晃着白猫,不再理会陈宴,向甲板的方向走去。
陈宴已经感知不到威廉·马斯特的离开了。
巨大的痛苦淹没了他的意识,沿着神经传递到大脑的疼痛让他眼前出现了长达几秒钟的黑暗——他的意识陷入了几秒钟的休克。
‘我还不能死……’
黑暗之中,他破碎不堪的意识聚集了起来。
‘我……尚未成功……’
强烈的意志让他的一部分意识凝聚了起来,这一丁点可怜的、渺小的、残缺的意识让他从休克中恢复过来,并成功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隙。
他看到了威廉·马斯特的背影,感觉白猫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随着白猫的气息在他的感知中渐渐减弱,她共享给他的视野也逐渐模糊。
‘时间不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反抗威廉·马斯特,他只是在内心仍有不可磨灭的念头:
【世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处于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相互制约之中。】
他因这念头而迸发了新的希望。
而这样的希望,则成了他面临绝境时的力量。
在希望给予的力量之下,他得以凝聚起精神,重新开始思考:
‘世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任何事物之间都有相互的联系,也就是说,威廉·马斯特那貌似“不可抵挡”的力量,并非凭空出现,而一定是有迹可循。’
这强烈的念头让他的想法无比坚定,也让他拥有了在绝境中看到了自己【反抗】的可能性。
在拼命的挣扎中,昏黄摇摆的灯光下,他的身体发生了轻微的颤动。
弱小的躯体无法承载巨大的精神力量,颅压飙升之间,他双眼之中有鲜红的血泪流出。
可他依然没有停止思考。
‘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能看清楚他力量的来源,或许就能够制约他的行动。
我需要看的再清楚一些。’
他全然忘了自己从未拥有任何战斗能力的事实。
他拼了命的睁大眼睛注视着威廉·马斯特,数之不清的模糊记忆碎片从那高大的背影中被解构出来。
他强迫自己看清那些模糊记忆碎片上的内容,这样吃力的举动让他的精神不堪重负,颅内压力飙升。
忽然之间,他从无数层叠的碎片中看到一副离奇的、破碎的画面。
那是威廉·马斯特从甲板上的废墟之中跨出一步,来到甲板下船舱之中的【一个瞬间】。
在那【一个瞬间】的画面中,威廉·马斯特的身影渐渐淡化,最终和空气合二为一——他似乎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使得他只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就能够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点。’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已经走出很远的威廉·马斯特忽然转身,被黑色血丝所形成图案完全覆盖的双眼紧盯着陈宴。
那“凭空出现”且不可抵挡的无形力量再次在狭窄的走廊中爆发。
“咔嚓咔嚓……”
大大小小声音不定的骨骼碎裂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响了起来,陈宴还未站起,就已经因全身骨骼碎裂而再次倒地。
他渺小如蝼蚁一般以扭曲的姿态倒在地上,在忍受着巨大痛苦的同时睁着眼睛——
他“清晰”的看到,那不可抵挡的力量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由遍布周围空间之中的“风息”汇集而成。
而在遍布于空间之中的无数“风息”之间,有那么小小的一道,竟是从他自己身上出现的!
那股如风息一般的气息从他自己身上流出,进入了威廉·马斯特的额头,进入了额内那只异样的瞳孔——
威廉·马斯特那遍布皱纹的额头之内,那只狰狞的、染着黑血的黄金瞳孔,硬生生碰上了陈宴的目光。
视线相接的瞬间,无数狂乱的呓语声在陈宴脑海中爆发,错乱的精神导致他再次休克。
威廉·马斯特转过身去,抱着白猫,面无表情的离开了。
随着白猫距离他越来越远,超越了超凡的视野共享,随之结束。
陈宴那虚弱无比的神经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睛早已被巨大的颅内压强给压爆了——如今没了白猫的视野,他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绝望让一切念头支离破碎,只有一个微弱但坚定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嘶吼着:
【联系是事物本身所固有、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
吼声唤醒了他的一部分意识,几乎瘫痪的大脑在绝境中奇迹一般的再次清醒。
第213章 辩证法战士(二):无名柴薪
他使用着这最后一丝模糊的清醒,艰难的思考着:
‘那老家伙所使用的力量,是从我身上来的……
果真如白猫所说……
【这里的整个世界都由你的记忆重构而来】
我的记忆构成了这个世界,老家伙又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这便是我和他之间的联系。
这老家伙,是【我】的一部分。’
他那虚弱的精神充满了困惑。
‘可……
即便如此,我又能如何呢?
即便我知道了这些,他依旧拥有调动【我的世界】的能力,他本就是那样强大的人。
我依然无法阻止他的强大,因为我根本没有和他一样的力量——我只是个什么奇怪力量都没有的普通人罢了。’
事实引发了愈发深邃的绝望,那无路可退的绝望让他几近疯狂。
随即,一个癫狂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之中:
‘我和那老家伙之间的联系是固有的,我无法改变这样的联系,只能从源头上想办法——
如果他不能从力量源头的【我】的身上得到力量,就无法完成他想要完成的一切——
只需要【我】不复存在。’
此时,陈宴剩余的意识已经很微弱了,就像是即将燃烧殆尽的余火。
而根植于他灵魂深处的那奇怪的理论,则像是烧之不尽的柴薪,每当他的意识余火稍微变弱,就会向他的意识【添柴】——向意识中添加以知识为载体的柴薪:
【勇敢和必胜的信念常使战斗得以胜利结束。】
【怀疑一切。】
【这世界总不会像曾经那样黑暗,未来将是辩证的,即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这样曲折地发展下去。】
……
……
被添加了柴薪的意识燃起了一小撮火苗,随即在片刻的时间里扩张声势,熊熊燃烧!
陈宴的念头随之清晰起来。
‘反抗吧……反抗吧!
即便身死,也不能成为他的实验品!’
当这念头清晰直至坚定到极点时,意识里的火焰于现实中凝成了实质。
船舱之内,意识火焰落在陈宴因骨骼破碎而扭曲不堪的身躯之上,并在瞬间将他引燃。
那火焰尚未旺盛,薄薄的一层深红色的火苗如同初生的胎衣。
数不清的深红色火苗欢呼着、雀跃着,顺着他的身体爬上走廊的墙壁,眨眼之间已烧穿了周围的舱门,成熊熊之势破开舷窗,窜出船身之外,跃入大海之中。
紧接着,无垠的海平面竟被那小小的、不起眼的火焰所引燃了。
火焰于惊涛骇浪中扩散着,短短片刻的时间过去,竟将视野可及的整个海平面染成了灼眼的明黄!
每一撮火苗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有陈宴能听得到,它们在为他加油助威,它们在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嘶吼着:
‘反抗吧!反抗吧!’
须臾之间,火焰燃至甲板,在触碰到迷宫废墟的一瞬间声势大涨,冲天火舌将渡轮所在的整片空间点亮成了白昼!
威廉·马斯特正左手抱着白猫,右肩膀上扛着疯狂挣扎的女孩,抬起头来,眼神复杂的注视着冲天大火。
“真是令人惊讶呢……这就是来自【壁垒】另一边的力量吗?
这力量……竟然能够被凡人使用呢……
真是……不可思议。”
低声呢喃的时间里,火焰已经烧到了他脚下,无数悍不畏死的腐坏物也趁机向他发动攻击,那些肮脏丑陋的家伙已经被火焰点燃,但好在它们并不会感觉到疼痛,只是凶猛的向他飞扑。
威廉·马斯特没有动,腐坏物们在距离他面前两米之外的位置自动解体,燃遍整个世界的火焰也无法靠近他两米之内。
“呵。”
他抽取着整个世界的力量,对抗着意识燃烧而成的火焰,他知道这火焰不会持续太久,因为除了一些意志极其坚定的苦行僧和狂信徒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长时间承受意识燃烧所产生的痛苦。
直到火焰的颜色发生了持续的变化,他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火焰从明黄过度到了浅橙,又从浅橙逐渐变成无色。
无色的火焰连空间都一并点燃,人的肉眼视之不见,即便是他颅内的黄金瞳,也只能看到无色火焰燃烧的大致轨迹,而只能根据燃烧物的状态来判断其燃烧的位置——
甲板之下的一部分船体最先消失,但汹涌的波涛并未顺着船体的空洞冲上甲板,想来是因为在冲上甲板之前,水中的无数水分子就被无色火焰烧断了分子链。
威廉·马斯特并未感觉到潮湿的感觉,他于焦灼之中注视着自己所能站立的范围不断减小。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竟然失败了。
“真是……有意思……”
他咧嘴笑了,脖子上的黑色章鱼触须化作一滩黑水,随即被空气中的高温蒸发殆尽。
他瞳孔中由黑血形成的邪异图案消失了,脸色也恢复正常,他打了个响指,身上的黑色燕尾服自行平展,就像是出席某个晚宴之前被烫斗仔仔细细的烫过每一个角落一般。
他竟凭借自己的力量,脱离了腐坏的状态。
“陈先生……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这样的人,如果只单单成为【容器】,就太无聊了。”
他轻轻拍了拍手中的白猫,轻声道:
“看来,他注定要成为你的饲养员。”
白猫颤抖了一下,但并未给予回应。
威廉·马斯特抬起头,看着冲天的大火,和空间之内几处被大火烧出来的“黑色空洞”,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威廉·马斯特笑了笑,单膝跪地,用绅士一般轻柔的动作将白猫放在地上。
“我已经不能给予你庇护。”
他温柔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愿望听不出的落寞。
“走吧,走吧,去寻找你的出路……”
它往前跑了两步,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将拼命挣扎的女孩紧紧抱在怀中,然后闭上了眼睛,任由火焰将其包裹。
它回过头去,一头扎进尚未被无色火焰点燃的空间之中。
在它的视野里,那些幸存空间里的记忆碎片,有些已经被极高的温度引燃,有些甚至即将被烧成灰。
更恐怖的是,她在那些记忆碎片中看到了陈宴过去的场景——也就是说,那由【无名柴薪】添火而成的无色火焰,甚至烧穿了陈宴世界记忆碎片的边界,从【现在】直直烧到了【过去】!
第214章 唯物之火
那火是什么?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火焰。
【火】的本质,是能量与电子跃迁的表现方式。
而面前火焰的燃烧状态,绝非“跃迁”这一能量变化过程——这火焰似乎本身就存在于物质之中,和物质不分彼此——
这火焰,完全像是物质本身的另一种状态。
物质本身转化而成的火焰,根本无法被熄灭!
她看着那不可熄灭的火焰,心悸的感觉愈发强烈。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火焰……陈宴点燃火焰所使用的柴薪又从何而来呢?’
能够烧毁世界记忆碎片边界的【物质之火】,究竟来自何方?又因何而燃?
她百般不解。
她只能朝着火焰蔓延的方向前进,奔跑在已经破碎不堪的世界记忆碎片之中。
她看着那火焰从【现在】烧到了【过去】。
惊鸿一瞥之间,她甚至看到了面前这一切开始之前的场景——
存在于【过去】某个时间节点的世界记忆碎片中,陈宴稚嫩极了,后脑勺上绑着辫子,趴在某个学堂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流着口水,打着瞌睡,被气鼓鼓的教书先生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下一刻,无色的火焰从空间的角落里跳了出来,在学堂里所有人感受到痛苦之前,将一切付之一炬。
更让她惊恐的,不是火焰向【过去】的燃烧。
她看到有一撮小小的、差点让她察觉不到的无色火苗,悄悄的绕过了世界记忆碎片【另一边】的边界,朝着【未来】的方向,悄悄溜了过去。
她在无数纸片一般的世界记忆碎片中,以非线性的路径穿行,抢先一步出现在火苗所在的路径之上。
那火苗并非她能够阻挡的存在,她只能伸出爪子,随便抓来一片存在于【过去】的世界记忆碎片,挡在火苗之前。
火苗冲进了那片世界记忆碎片之中。
随即,那纸片一般的世界记忆碎片在她手中开始燃烧。
她在惊骇之中手足无措,将那纸片一把丢进不远处的火海之中——
整个【渡轮的世界记忆碎片】,已烧成一片无色的火海!
‘火焰已经开始向【未来】蔓延……我必须做点什么!’
‘这些火焰无法被扑灭,我只能将这些火焰隔绝在【未来】之外——我只能让这些火焰永远留在【过去】之中!’
‘那么……’
她似乎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下一刻。
白猫的身躯于无色火焰触及不到的高空之中解构成了几片纸张。
那些纸张,是它短暂生命中所经历的记忆碎片,几乎大部分碎片之上都是陈宴的大鼻孔和大脸——在陈宴怀抱着它的时候,陈宴便是它视野中的整个世界。
一个【意识】出现在白猫身躯解构的位置。
‘我的时间不多了。’
那【意识】的形态无法被任何人所理解,也并非以任何人类已知的知识所能描述。
只单单可以用【存在】来定义。
那【意识】存在于高天之上,使用自己超越了超凡的权柄,为面前由记忆形成的世界,制定了【规则】:
【当火焰燃烧至【现在】与【未来】的边境时,将会被深海所阻挡。】
当这声音落下时,几撮偷偷溜向【现在】与【未来】边境的无色火苗一头扎进了‘凭空出现’的【空想之海】中。
它们蒸发海水的速度很快,但【空想之海】中的海水也在持续不断的生成着,它们虽然能将海水蒸发,但已经无法继续前进。
随着【空想之海】的出现,那【意识】发出一声人性化的“闷哼”——【意识】感觉到了独属于碳基生物的“痛苦”。
‘该死的……我属于碳基那一部分灵魂无法承受这样超越了超凡的力量……’
【意识】因负荷过重而痛苦不堪,但更让祂焦急的是,无色的火焰烧穿了面前的记忆碎片之后,竟然一股脑的向【未来】的方向涌了过去。
在【现在】和【未来】之间,是祂刚刚创造的【空想之海】。
如果这些无色火焰全都进入祂所创造的【空想之海】,海水的生成速度将会跟不上火焰蒸发的速度——那些火焰迟早会将海水蒸干!
祂不得不再次为面前的世界制定第二条规则:
【火焰将会向【过去】的方向燃烧。】
当规则生成的刹那,向【空想之海】奔涌而去的无色火焰竟在虚空中硬生生掉了个头,浩荡如海啸一般朝相反的方向奔涌而去。
【意识】看着那些火焰朝【过去】的方向涌去,并没有感觉任何轻松。
事实上,祂现在的感觉糟糕透顶。
这两条看似简简单单的规则,几乎让祂属于碳基的那一部分灵魂彻底解体。
直达灵魂的疼痛席卷了祂的意识,那是祂从未体验过的痛苦。
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无色火焰向【过去】而去,而【现在】则已经被烧成了一片“虚无”。
‘如果一个人没有【过去】,【现在】也是虚无,那么,他自然不会有【未来】——
如果【渡轮】这片世界记忆碎片彻底消失,【陈宴的未来】也将不复存在。’
祂看着面前残破不堪的【渡轮】世界记忆碎片。
‘好在……这片世界记忆碎片还没有被彻底销毁,还有挽回的可能。’
‘在没有外力的干扰下,一切……要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呵,这是我的看家本领呢……’
当无色火焰彻底离开这片世界记忆碎片,前往【过去】之后,祂开始【修复】面前的世界——
在祂超越了超凡的力量之下,面前【渡轮】世界记忆碎片之中的一切开始“回退”。
被无色火焰烧干的海洋重新出现了,紧接着是被火焰烧毁的渡轮船体、船上的人们,然后是海鸥、天空、云朵……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恢复着。
整个过程既是对记忆的【重构】,又是记忆本身的【倒带】——祂并未创造新的东西,只是让一切沿着时间线向回退,让记忆回到某个清晰的起点。
片刻之后,渡轮之上已是一片宁静祥和。
游客们三两成群的聚集在甲板上,围坐在太阳椅下,或是来往于宴会厅中和游泳池里……
他们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一切,因为在这个时间点上,那恐怖的未来并未发生。
‘虽然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但有些东西永远丢失了。’
渡轮之中,已经没了威廉·马斯特和女孩的身影。
祂循着时间线往回看。
第215章 前往过去
这片世界记忆碎片中,【宴会厅舞池中的血腥献祭】发生的那一段时间左右,威廉·马斯特已经不在船上。
视线一转,祂看到了陈宴和自己的【另一个相遇】——
他在船舱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了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白猫”,并将白猫抱了起来,看了看四周,挠了挠头,最终决定将这只虚弱的、几乎快要挂掉的白猫救活……
祂转移了视线,便看到甲板之下的第五层,靠近底舱位置、某个被绑上了厚重锁链的船舱之中,竟卧着一具巨大的、已经腐烂的白色巨兽的尸体。
‘那里……那是我降临在这个世界时的地方。’
白色巨兽的腹部能看到一道明显的刀痕,有一条细长的血管似的东西从它腹部的刀痕中延伸出来,最终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是一条脐带。
那条脐带的另一端,曾经连接着小小的“白猫”。
祂看着那无名的白骸,眼神复杂。
那是祂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
祂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出现在这艘渡轮甲板之下的第五层——这里本该是只有高级工程师能够抵达的汽轮机舱。
而现在,在脐带断掉的位置,能清晰的看到一堆小小的血脚印——那些血脚印歪歪扭扭,从脐带断掉的地方一直蔓延到船舱角落里的某个通风口处。
那是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
那是白猫逃出生天的唯一生门。
祂晃了晃神,再次开始了思考。
‘这一片世界记忆碎片,原本是以【威廉·马斯特把异种老虎交给陈宴】为起点开始的。
而现在看来,威廉·马斯特已经不存在于【起点】。
所以,后来发生的事件,就成了另外的样子——
这片世界记忆碎片,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未来也因此会受到影响。
这是没办法的事。’
祂对威廉·马斯特的消失抱有十分大的警惕。
‘威廉·马斯特一定通过【某种方式】离开了——
他不但让【渡轮被无色火焰烧毁】这个时间点的自己离开了,还让【渡轮被烧毁之前】每一个时间点里的自己离开了。
这么一来,他就相当于【从未存在于这一整段记忆之中】。’
‘这又是什么手段?
和【时间】有关的手段,并非凡人能掌握的呢……
他难道是信仰了某个拥有【污染时间】能力的臭虫吗?’
‘这该死的老家伙……真难对付。’
‘现在看来,陈宴能用自燃的方法将他逼退,可真是……奇迹。’
除了奇迹之外,祂想不到任何方法来形容陈宴的作为。
‘也有另一个可能——威廉·马斯特被那种奇异的、不知从何而生的无色火焰烧毁了,烧的一干二净,从任何时间里烧的连灰都不剩——毕竟,陈宴当初燃起火焰,就是为了反抗他——这无色火焰是以他为目标的。’
祂发出一声自嘲。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一定没死……他只是消失在了这【记忆碎片中的一整段时间】里。’
‘而那个女孩——认为自己是陈宴的妹妹的女孩,在威廉·马斯特的庇护之下,也必然不会因此死去。’
‘他带着她离开了……从这一整段时间里离开了。’
祂于高天之上俯视着整艘渡轮,然后转移目光,看向遥远海平面之外——在那里,一条隐藏于云雾之间、奇长无比的黑色长蛇,像是绵延到了世界的尽头。
那是帝国的海岸线。
‘这艘渡轮即将靠岸,一切即将开始。’
祂移动那超越了超凡的视野,看向【过去】的方向。
‘可无色火焰依然在烧……无色火焰在【陈宴过去的记忆碎片】中燃烧着,一刻不停……’
‘如果任由无色火焰燃烧下去,是否会烧穿陈宴的灵魂呢?’
‘非常可能!’
‘如果那火焰沿着陈宴的灵魂一路烧……
如果陈宴真的被烧没了,对未来造成了不可测的影响,那么……
无论如何,后果不堪设想!’
‘这愚蠢的家伙!明明没有驾驭这种火焰的能力,偏偏就不知死活的点了火!现在又要我给他擦屁股!’
祂的念头坚定起来。
‘我必须前往过去,想方设法将火势减小一些……至少减小到不至于烧穿灵魂的程度!’
好在,无色火焰已经烧穿了陈宴记忆中【现在】和【过去】的边界。
祂不需要太过费劲,就能够到达【陈宴位于过去的世界记忆碎片】。
‘从未来的情况来看,【陈宴过去的世界记忆碎片】应该已经被烧毁过了,不存在了。’
‘我即将到达的【陈宴过去的世界记忆碎片】,同样应该是那怪物女孩【备份】的产物——就像是【暴雨中的渡轮舰桥】链接一般。’
‘但无论如何,只要是世界的记忆碎片,任何改变都会对现实造成影响。’
祂朝着无色火焰燃烧的方向追赶了过去。
视野中的一切都被无限拉长,光影闪动之间,光怪陆离的色彩出现在祂身侧,那些色彩在片刻之间被拉伸成了无数纸片——
那些纸片,便是陈宴位于【过去】的世界记忆碎片。
一些纸片已经在无色火焰中熊熊燃烧。
一些纸片上刚刚有了被燃烧的痕迹。
大部分纸片,尚且完好。
祂看准了一片距离无色火焰燃烧范围尚且还远的纸片,一头扎了进去。
——
——
眼前的漆黑像是只持续了几秒钟,也像是经历了几万年漫长的时间。
当祂睁开眼时,眼前已是另一番场景:
粗原木制的房梁上挂着一串串的红辣椒,红辣椒之后是两张镶嵌了镜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是老头,另一个是老太太,照片前是两只灯笼——
这房间里还有几只这样古朴的灯笼——
此地的人们尚且还在使用蜡烛来照明。
黑白照片之前,一个穿着土气的中年人,正面对着年轻的陈宴。
两人之间摆着一座小展示柜,展示柜顶上放着两只看起来像是“喇叭”的黄铜器物。
“爹……这是啥!”
中年人看着“喇叭”,眼神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这叫【电话机】。”
陈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东西:“这……这是电话?!”
中年人显然没意识到陈宴到底震惊在哪,点了点头:“海对面儿的欧罗巴人琢磨出来的玩意儿,用的是电!”
陈宴再次吃惊道:“电……”
中年人把烟杆在脚底板上弹了弹,送到嘴里抽了一口:“这是外面读书人鼓捣出来的玩意!爹现在有钱了,也要送你出去读书,去南洋三年,东洋三年,西洋三年……”
陈宴傻乎乎的问:“怎么不去北洋?”
中年人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傻孩子,咱们这就是北洋!”
请假条
今天宝宝满月,实在是太忙了,请假一天,抱歉抱歉。
——2022年3月18日,二进制剑仙敬上
第216章 天神州
“北……北洋……”
陈宴的惊讶中包含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
“爹!咱们天神州咋是北洋啊?!”
老爹血压立刻被拉高了,他看着陈宴,举着烟杆,面容痛苦,忍了好忍,才没把铜烟锅敲到陈宴脑门上。
“憨娃!你去问问村东头歪脖子树底下那傻二狗!看他知不知道咱这咋是北洋!”
看着陈宴呆滞的眼神,老爹气就不打一处来。
“北洋就是北洋!陈宴就是陈宴!你说你为啥叫陈宴咧?!一天到晚咋咋咋!你说咋嘛!憨娃!”
陈宴见惯了老爹这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心里丝毫不怵,撇着嘴不说话。
老爹看到他这副滚刀肉一般的哈拉皮模样,狠狠抽了口旱烟,不再说话。
老爹没说话,愿望却听到了他的心声。
‘唉,早些年就知道额家憨娃有脑疾,现在越长越大,脑瓜子也越来越不好使……看他这怂样,媳妇是肯定找不来了,好赖找个出路,先活着再说吧……’
陈宴梗着脖子生闷气,老爹却不能跟他计较,叹了口气,开口道:
“这个‘北洋’,是因为好多年前的旧称,那时候还没改朝换代,前朝的皇帝就按照一条大河,把天神州一分为二,咱们北边的叫北洋,南边的就叫南洋。”【注1】
陈宴因这样的说法而亢奋不已,这不就和他印象中的记忆重合了吗?
虽然说法有些奇怪……但好歹有个大概相似的轮廓了!
“爹,你以前咋没跟我说过!”
看着渐渐激动起来的陈宴,老爹又叹了口气。
“你知道这个有个卵子用,还不是讨不来媳妇。”
陈宴尴尬道:“咱不是早商量好了,不说这个……”
老汉看着自己儿子那“怂样”,狠狠抽了口旱烟,“哼哧”一声把白色的浓烟雾全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像是做了极大的决定,看着陈宴的眼睛说道:
“前两天,你留洋的姐夫回来了,他现在见识大了去,昨晚喝酒的时候跟我说,这两年,天神州各个地方都在打仗。”
陈宴面色一整,立刻捕捉到了关键词。
“打仗!”
是他记忆中的那些战役吗?!
陈宴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搞不清楚,此地到底是不是家乡。
这里和家乡极其相似,风土人情如出一辙,就连饮食都别无二致。
可……也有很多不同。
此地名为“天神州”,是传说中诸天之神的赐福之地——这烂俗的说法适用于每一个经历过宗教洗礼过的文明。
历史上关于陈宴家乡的叫法也有很多很多,所以单从名字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陈宴在来到这里之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而已,没什么特别的能力,没有任何特殊的身份,即便来到这里之后,也不认识什么戒指里的老爷爷。
虽然穿越到这具身体中之后,遇到了十分不错的家人,但……依然没有归属感。
陈宴一直在想,如果这个和自己印象中极其相似的世界,真的是自己的家乡,那么,等到几百年后,社会是否就会发展到他记忆中的样子?他真正的父母和朋友是否会出现在历史之中?
可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即便这“天神州”真的是他的家乡,即便他真正的父母和朋友真的会在历史轨迹上出现,他也活不了那么久了。
但……
如果,这里真的是他的家乡……
那么,按照历史的进程,他或许就可以见到一些他做梦都想见到的人。
那是对他来说特别重要的事。
也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内心最为重要的念想之一。
他忍不住问道:“爹……天神州为啥到处打仗啊?”
老爹忍不住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黄牙:
“我听你姐夫说,当朝皇帝老儿几十年来一直让人偷家,座下十八个儿子个个都不是亲生的,以前不知道的时候还能相处,现在要选新皇帝,老皇帝戴帽子的事情就不知道被谁捅出来了,这一哈子捅出了天大的篓子!”
“这十八个儿子里一大半都跟老皇帝撕破了脸皮,呵,十几路反王占城割据,谁也不服谁!正较劲呢!”
陈宴听着老爹的话,一下子傻了眼。
这……是啥时候的历史?!
他所知道的这个时代,最劲爆的也就九子夺嫡。
十几路反王,各个都不是皇帝亲生……
这种事情,真的是没听说过。
老爹丝毫没有察觉到陈宴的失落,只是把烟锅在快要踩穿了的老布鞋底板上敲了敲,抽了口烟。
喷云吐雾之间,老爹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渐渐消失,换上一副愁容。
“你姐夫回来之前,只以为咱们白虎原地方又偏,地势又高,天高皇帝远,战火烧不到咱们这,所以他才想从南洋回来避难。”
“可谁知道,咱这隔壁县前些日子竟然糟了兵灾……”
老爹眼神凝重。
“现在看来,只要是天神州,谁也避不过了。”
老爹看着陈宴,吞云吐雾之间,像是做出了重大的决定,用那沙哑又浑厚的声音低声说道:
“憨娃,你不是常说,世界那么大,你想去看看吗?爹答应你……”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老爹好像一瞬间老了许多,背部更加佝偻,精气神也明显弱了,深陷的眼窝让他那张常年因农忙时暴晒而粗糙不堪的面孔显得更加憔悴。
陈宴听出了老爹话中的意思,吃了一惊:“我那是胡说的!我爹娘都在这,亲戚朋友都在这,我的根在这!我在咱白虎原上活的好好的,出去干啥!兵灾来了咱就进山里避一避嘛!”
老爹轻轻叹了口气:“憨娃,要是兵灾恁好躲,隔壁县也不会死恁多人了……你知道为啥这几天不逼你去读书了?”
陈宴硬着头皮回答:“因为隔壁县遭了兵灾,书院的先生避难去了……”
老爹抽了口旱烟:“二虎那几个胆大的小伙子回来说,先生不愿意说服村民缴粮,不配合那群**,一家人都被吊死在书院的房梁上了。”
陈宴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他一想到书院先生在他脑海中那鲜活的面孔,就感觉不寒而栗。
“我……我可以尝试改变这些……”
第217章 安得倚天剑
老爹愣了一下:“改?你咋改?”
陈宴只感觉一股热血上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老爹先是呆了一下,然后表情一愣,随即面容扭曲,气血上脑,怒的嘴歪眼斜,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
“啥!!!
你还想造反哩!
你憨娃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老爹当了一辈子庄稼汉,肩膀上全是腱子肉,即便这一巴掌收敛了力气,也把陈宴拍的晕头转向。
陈宴晕晕乎乎之间,虽然丝毫不屑于老爹的说法,可也萌生了一些念头出来,这些念头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让他不断扪心自问:
我连那几本书都没读完,凭什么大放厥词?
我心心念念的那些知识,大都完全停留在理论阶段,没有任何的实践经验。
就靠着我那半吊子的理论知识,怕是连军阀混战的时代都活不过!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但也没有什么都懂。
他什么都懂一点,什么能都理解一点,什么都能应用一点,但是一旦面临实践的决战,巨大的恐慌感就爬上了心头。
他知道自己尚且不行。
老爹看到陈宴低下脑袋,顿时心疼极了,但他不善表达,不知道该如何抚慰自己的儿子,脑袋里忽然回想起戏文中的桥段,便脱口而出。
“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你憨娃现在手里别说倚天剑了,连破木剑都没有!爹现在就是要送你去学剑,好回来斩那长鲸啊!”
陈宴听着老爹蹩脚的说辞,十分清楚老爹的内心,他红了眼睛,千言万语汇聚心头,上了嘴角,却变成了那虽然简单,但足以表达一切的字眼。
“爹……”
老爹咧嘴一笑:
“我都打听好了,就去帝国驻天神州大学医学院,读动物医学——
你别看这是照顾畜生的活计,你爹我照顾了一辈子牛马,你别看那牛马肮脏,那是咱一辈子的帮手呐!
没了牛马,你怎么耕田?怎么去镇上?怎么去县里?
要不是你爷爷传给我那匹骡子马,让我把原上的草药往外贩,我怕是连媳妇都娶不到哩!”
陈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便宜老爹那朴实的脸,就是说不上话来。
“爹……”
老爹伸出手来,像是要如往常一般拍一拍幼子的脑门,让他清醒一点。
手伸了出来,手掌在半空握了握,又收了回去。
“我憨娃马上18,是大人了。”
老爹语气镇定极了:
“我已经打听过,去帝国驻天神州大学医学院读书,需要先读预科班——就是学帝国的语言。”
“等读完了预科班,就能正式开始学习,动物医学嘛,不就是照顾牛马?简单滴很!
咱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都在照顾牛马,老鼠的儿子还会打洞哩,你是我儿子,照顾牛马肯定没问题。”
“你得读3年,3年之后,你肯定能拿到学位了,我听说帝国的学士学位值钱滴很,等你拿到了学位,就能彻底避开战火,去到帝国,找一个正经的营生,就跟你爹一样,老老实实干一辈子,其他啥也别想,你不是那块料……”
陈宴还想挣扎:“天神州烽烟四起,帝国驻天神州大学就安全了吗?”
老爹冷笑一声:“你是不知道,帝国人精明的很,靠着大炮轰开了天神州的大门,指着一块宝地从皇帝手里要了出来,那帝国驻天神州大学,就建在那块宝地上——虽然在天神州内,但已经是帝国的地盘了!”
陈宴低声道:“是租界吗……”
老爹一愣:“你说啥?”
陈宴摇了摇头:“没啥……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吗?”
老爹实在没忍住,又抽了口旱烟。
“其他路子,也不是没有。”
“隔壁村的王二黑,上山当了麻匪,躲在大山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咱村老张家的三小子,跟着军队去了京城,来信说是混成了什么长官,马上就要参加一场大战。”
“还有你表叔家的四姐夫,从东洋的樱国回来之后参加了省城的学生示威队伍,闹着要什么人权,要什么和平,隔天就被挂在了城头上,现在还没干呐!”
老爹克制住不让自己手抖。
“出去吧,憨娃,能出去就出去。”
“如果在外面混的不如意,别说你是咱天神州出去的人。”
“如果混的像个人样,就缩着脑袋好好活着,把这辈子就他娘的这么着混过去,咱都是普通人,享受不起啥大富大贵,平平安安就知足吧!”
“如果真混出了什么名堂……嘿,到时候你回来原上,给老子烧五只彩虹幡,再去请省城百味阁的厨子烧三只烧鸡,要麻辣、酸辣、香辣味儿的……你真能混到那个地步,老子在底下也能挺直了腰板了!”
陈宴低着头:“爹……要是省城百味阁的厨子也挂了咋办……”
老爹大手一挥:“那你就随便给我烧几只鸡得了,纸的也行!”
陈宴又道:“万一我到时候忘了回家的路呢?”
老爹忍住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上的冲动:“那就随便找片有水的地方,往水里丢几只烧鸡!”
陈宴实在不想问出这个问题:“爹……那你和我娘呢?我们那些亲族呢?”
老爹抽了口烟:“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你现在自己还自身难保呢,想恁多干啥。”
陈宴说不出话来。
老爹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一般的东西,塞到陈宴手中。
“这是南下的火车票,老子浪费了无数人情,花了重金才买来的,千万不要浪费。”
“去吧,憨娃,无论如何……别整天想着大富大贵,好好活着就行。”
旱烟嘴里的烟雾弥漫出来,很快遮蔽了整个视野——
愿望知道,这代表着,这片世界记忆碎片中的记忆已经即将行至尽头。
她并不在意这片世界记忆碎片中记忆片段的结束,她在意的是这片世界记忆碎片的边缘——
她紧盯着“纸片”边缘的某个位置,在那里,一撮小小的火苗,在之前陈宴在用强烈的意念说出“星星之火……”时,凭空出现了。
‘这……就是【无色火焰的雏形】!’
此刻,她心中终于有所明悟。
“【星星之火……】这句话,是一种【规则】的外在表现形式。
而我之前已经看到,【无色火焰】是【物质】本身的另一种状态。
现在看来,陈宴就是通过这种【规则】,将【物质】转化成了能够烧光一切的【无色火焰】。”
愿望只感觉不可思议。
‘这样的规则,到底是什么?
即便在世界漫长的记忆之中,我也从未见过!’
她看着世界记忆碎片中逐渐燃起的火苗,心中绝望渐起。
‘由物质本身化作的火焰……
是不能被任何手段所熄灭的啊……’
第218章 薛定谔的教唆
火焰在燃烧。
小小的火苗点燃了视野之内可见的一切,堂屋、灯笼、照片、蜡烛、老爹、陈宴……
‘这片记忆碎片被彻底烧掉了……从女孩的【备份】里不复存在……从今以后,除了我之外,没人会知晓这段记忆了。’
愿望想到这里,忽然愣了一下。
‘哎?不对,我是宇宙之灵啊!我见证过的世界记忆碎片,理应被世界保存下来才对!’
她想到这里,意识忽然恍了神。
‘不……
我……自从降临凡间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纯粹的宇宙之灵了。
我失去了大部分的能力,无法继续为世界见证和保存一切的发生……’
她心中有难以言喻的失落。
好在她属于碳基的那一部分足够乐观,这些乐观让她很快从这失落中缓过劲来,看向在无色火焰中熊熊燃烧的世界记忆碎片。
火焰烧光了世界记忆碎片中的万物,并以万物为柴薪,壮大自身。
片刻的时间过去,在烧光了这片世界记忆碎片之后,无色火焰开始朝着【更深处的过去】奔涌前进。
‘【火焰将会向【过去】的方向燃烧】,这是我对这些火焰的强行干预。
这些火焰是【物质】的另一种存在状态,而这些【物质】属于我所在的宇宙,所以,我拥有对其进行干预的能力。
但也仅仅是【干预】而已。
我并不能改变【火焰本身】——
陈宴用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奇特【规则】,将【物质】转化成了【火焰】。
那【火焰】本身不属于【这片宇宙】,这片宇宙的规则便无法将其彻底改变,所以我顶多是干扰火焰前进的方向。’
在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之后,她跟着火焰,一路向记忆深处而去。
火焰引燃了世界记忆碎片,世界记忆碎片同时又成了火焰燃烧所需的柴薪。
彼此相互助长之下,无色火焰越烧越旺。
愿望想不到这火焰有任何减小或是熄灭的可能性。
数不清的记忆碎片在这场大火中燃烧殆尽。
那些记忆碎片是妹妹对陈宴记忆的备份,也是陈宴能获知自己曾经记忆的唯一途径。
‘这些世界记忆碎片虽然是被【备份】的,但对于【世界】来说,无论这些记忆碎片在哪里,都依然属于陈宴。
我当初解构陈宴的时候,没有从陈宴的灵魂里发现这些世界记忆碎片,因为这些世界记忆碎片不存在于陈宴的灵魂里。
这些世界记忆碎片,是那个怪物女孩,在某个时间点,从陈宴灵魂中复制出来,做成【备份】之后,放在了某个隐秘的小角落里……
这【隐秘的小角落】,很可能是她自己的灵魂——【世界记忆碎片】最稳定的载体,就是灵魂——她能够创造【链接】,就必定知道这件事。
而在一切开始之前,我就是因为陷入了她的瞳孔,才被她【拉进】了【暴雨中的渡轮舰桥】——这从侧面证明了,陈宴的这些世界记忆碎片,就存在于她的灵魂之中。’
想到这里,她的思路更加清晰。
‘现在看来,如果放任这些火焰燃烧,在烧穿了陈宴之后,紧接着就会烧掉女孩的灵魂。
当她的灵魂成为助长火焰的柴薪之后,这些火焰会继续燃烧。
按照【世界记忆碎片中的改变,会影响到现实】的规则,如果这些火焰真的把客观存在的【世界记忆碎片】中【陈宴曾经储存记忆的灵魂】烧掉了,那么,一定会影响到现实中的陈宴。’
想到这里,她忽然一愣。
‘不对……现实中的陈宴,原本就是没有【进入帝国之前】这一段记忆的啊……’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陷入巨大的心理阴影。
‘难道……他【进入帝国之前】的那些记忆,是因为我【如今】的到来,影响了【世界记忆碎片中发生过的事实】,从而被全部烧掉的?!’
‘难道……我后来和他经历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我通过改变世界记忆碎片,从而改变了现实】的基础上吗?’
愿望想到这些,骤然间感觉整个意识嗡嗡作响。
她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此时此刻,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那被燃烧掉的记忆和残缺不全的灵魂,竟然是在我教唆他【反抗】的情况下造成的吗!’
她随即陷入巨大的疑问。
‘不对,还有一件事说不通。’
她紧盯着视野尽头熊熊燃烧的无色火焰。
‘这火焰的颜色,不对。
当初我解构陈宴的时候,从他那【小舟和母亲】的世界记忆碎片里所看到的,明明是【有色的火焰】——火焰的颜色是正常的红色和明黄色,而且燃烧的程度也不剧烈——
我记得在当时,【小舟和母亲】世界记忆碎片里的那些火焰,甚至烧不死腐坏物。
这说明,【当初燃烧陈宴世界记忆碎片的火焰】,和【我面前正在燃烧的火焰】,不一样。
这是否说明,【在我进入暴雨中的渡轮舰桥,通过教唆陈宴反抗,从而改变一切】之前,陈宴【进入帝国之前大多数记忆】的燃烧,并不是因为我改变了世界记忆碎片中的记忆,而是另有原因?’
她无法接受陈宴是因为她而变成了灵魂残缺的事实。
‘呜呜呜……想不通……’
愿望感觉自己好辛苦。
‘完了,我脑子不好使了……
一定是碳基那部分身体限制了我的思考能力!’
她定了定神,看向面前无边无际熊熊燃烧的无色火海。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干预面前这些无色火焰的燃烧了。’
‘如果任凭这些火焰继续燃烧……未来的陈宴会消失吗?’
愿望绝望的跟着无色火焰一路向【过去】移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座横贯于整个视野之中如星空一般的无形【壁垒】出现之后,无色火焰终于停了下来。
‘【无色火焰】始终向着【过去的方向】移动,最终于此停了下来……或许,这里就是陈宴的【记忆起点】。’
星空一般的【壁垒】内侧,视野可及之处皆是无色的火海。
愿望寻觅再三,终于在大火的夹缝里找到了一片还未沾染火焰的世界记忆碎片。
‘这片世界记忆碎片……或许就是陈宴来到这世界之后,【最初的记忆】了。’
第219章 她从时光尽头来
无色火焰随时都会降临,愿望没时间迟疑,只使用一瞬间的时间做了决断,就一头“冲进”了这片世界记忆碎片之中。
晦涩难明的呓语声回响在耳畔,如蜂鸣般的尖啸声也同时出现,面前的空间如粘稠凝滞的胶体一般……进入这片世界记忆碎片所承受的阻力大得惊人。
好在愿望成功了。
她再次睁开双眼时,视野豁然开朗——
巨大如星空一般的无形【壁垒】横贯于整个视野之间。
愿望一下子傻了眼。
‘这?!我没进去?’
此时此刻,她看不到【壁垒】之内有任何火焰——无色火焰竟然彻底消失了!
‘不对!’
她立刻回过神来,哪里是无色火焰消失了,这就是陈宴记忆终点那片【世界记忆碎片】中的场景!
‘陈宴最初的记忆,竟然来自于此吗?!’
她看着眼前模糊的一切——星空壁垒上的星星好像一个一个的像素块,远方某些巨大星球上的陨石坑也没个正经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哪个娃娃玩过尿泥之后留下来的战场。
‘这场景已经很模糊了……说明陈宴对此的印象也极其不清晰了……甚至说是【几乎遗忘】,也不为过。’
‘咦?那是什么?’
愿望看到,【壁垒】之外,有一道流星一般的光芒越来越近。
‘那是……灵魂!’
流星的光芒在短短几秒钟内变得愈发璀璨。
也是在这几秒钟内,星空一般的【壁垒】之外,出现了更多大小不一、光芒强弱不定的流星。
那些流星划过星空宇宙,有些距离【壁垒】越来越远,有些紧贴着【壁垒】滑行而过,也有些撞上壁垒,四分五裂,成了渺小而不可见的灰尘。
短短片刻的时间里,愿望看到的第一颗流星已经撞上了【壁垒】——这颗流星似乎格外坚固,冲撞产生的火焰甚至将【壁垒】烧出了不小的空洞。
愿望看着那火焰,愣了一下。
那火焰,是无色的。
‘这颗流星……代表着陈宴吗?’
‘流星即将降临【壁垒】之内……代表着陈宴即将到来这个世界吗?’
事实让愿望很快揪起心来。
那颗燃着无色火焰的流星,无法突破星空一般的【壁垒】,被阻碍在外,无色火焰声势渐消,火焰的势头越来越小。
‘啊……就和我刚才见到的一模一样,无色火焰无法突破这样的壁垒……这是不同宇宙之间的壁垒啊,理论上来说本就无法被这样【寻常的手段】所突破……’
就在这颗流星之上的无色火焰即将熄灭之际,另一颗流星出现了。
这颗流星燃烧着冰蓝色的火焰,好巧不巧的撞上了之前那颗无色火焰即将熄灭的流星。
燃烧着冰蓝火焰的流星瞬间解体,其上的冰蓝火焰被无色火焰吞噬。
吞噬了冰蓝火焰的无色火焰如同被添加了柴薪,其火势立刻冲天而起。
‘啊!竟然能够相融?!陈宴和这个冰蓝流星代表的家伙,竟然来自同一个宇宙吗!等等……这两颗流星的年代感不一样啊……虽然来自同一个宇宙,但并非同一个时代吗……真是奇怪……’
无色火焰在吞噬冰蓝火焰之后,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愿望不知道那火焰到底能够被定义为【什么样的存在】,只知道那火焰突破了星空一般的宇宙【壁垒】——那颗流星即便在突破时被摩擦的只剩一颗渺小的石块,也依然成功了。
‘陈宴成功降临在这个世界了!’
‘但……那颗燃着冰蓝火焰的流星呢?彻底消失了吗?我怎么感觉不对劲……’
愿望没时间思考了,面前的画面渐渐变暗。
黑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当重新获得光明时,愿望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
小溪旁的道路边上开着灿烂的向日葵花,陈宴就蹲在田埂边上,面朝着向日葵花,双手凑着下巴,呆呆的看着穿梭于花蕊间的蜜蜂。
不远处传来老爹粗犷的叫喊声:“憨娃!你搁那下神嘞!快跟老子回家吃饭!”
陈宴不情不愿的应了声:“哦!”
当下正是农忙时候,老陈家那二十几亩地尚且荒着大半,即便雇了五个年轻力壮的短工,一时半会儿也干不完田里的活。
陈宴看着老爹的背影,不屑的吐槽了一句:“哼,这世道,富农说话就是硬气,整天欺负我这个真无产,看我过几年革了你的命……”
陈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完全不认这个便宜老爹,更别说什么归属感——根本不存在的。
骂归骂,饭不能不吃。
陈宴从田埂上站起来,拍了拍酸麻的大腿,跳入向日葵花丛中,准备回家。
他刚刚落地,脚后跟忽然碰到一个硬物,疼的龇牙咧嘴,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向日葵花丛中。
他骂了一句,撑着身子想站起来,眼神的余光却瞥到花丛中闪过一道金属的光泽。
“咦?”
他愣了一下,定了定神,再次看向花丛中时,却什么都看不到了——脚下除了混着牛粪气味的泥土,就是河岸边常见的鹅卵石头疙瘩,没什么反常的地方。
“奇了怪了……”
陈宴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挠了挠头,爬起身来。
正准备离开,背后却响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
“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家吗?”
陈宴听得清楚,后脑勺一凉,背上的汗毛立刻就炸起来了。
他疑神疑鬼的快速扫视四周,却什么都没看到。
他脸上堆满了镇定,心里却已经炸了锅。
‘卧槽!这难道不是正常的世界吗?!我刚来的时候到处打听过,这世界可没什么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啊!’
他打了个哆嗦,再次确认身边什么都没有,然后撒开腿就往家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杀猪似的喊着:“爹!等等我啊!”
陈宴一路狂奔,终于来到老爹和一众短工身边,看着大家伙那一身腱子肉,陈宴顿时获得了巨大的安全感。
老爹是个糙人,看着他那反常的样子,以为他又如同往常在家大放厥词时一般犯了痴病,只翻了个白眼,就没再理会他。
一众短工就更不在意了,嘻嘻哈哈笑着开着玩笑,让陈宴很快脱离了恐怖诡异的气氛。
只有愿望能看到,一个瘦小的、无形的人影,始终跟在陈宴背后,不被任何人所发觉。
第220章 被烧毁的往昔(一)
画面一转。
隔壁县的学堂中。
先生在上面摇头晃脑的讲着,陶醉在诗书经文的世界里。
陈宴在学堂的最后一排坐着,腰板挺直,眼神却始终注视着桌板之下——
他大腿上正放着一本名为《敬梓怪谈集》的野史小说,作者阴阳怪气的讽刺功力臻至化境,上到公卿王侯,下到贩夫走卒,这作者弯弯绕绕的骂人花样多得出奇,一件事能被他骂出花儿来。【注1】
看的时候没啥感觉,就当是正常的市井故事,往往看完了一整段故事之后,忽然就明白过来他到底在骂什么,在骂谁了。
这神奇的感觉让陈宴直呼牛逼。
他正看的起劲,旁桌忽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小哥哥,你在看什么?”
陈宴扭过头,只见旁桌上竟坐着个新同学。
是个没见过的女孩。
女孩面容姣好,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粗布衫,绑着两根小辫子,小辫子上卡着两根向日葵装饰绑带——一看就是殷实人家的姑娘。
恩……家境不殷实,也没钱来书院读书。
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她的脸——她脸上表情生冷,似乎像是……有些面瘫。
陈宴压低了声音,回道:“我在看小说……”
他忍不住追问道:“三癞子呢?”
三癞子是陈宴平时的旁桌,家里做的是镇上的皮草生意,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有几个臭钱,不必为生活而劳碌奔波。
所以三癞子相当不喜欢学习,被他爹送到学堂之后几乎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整天就爱干些偷鸡摸狗的混账事。
“他退学了。”
陈宴听到这个消息,愣了一愣。
他讨厌透了三癞子那不知多少年没洗过的脚,还有那股独特的口臭——当不可避免要和三癞子说话的时候,陈宴每次都很恐慌,那股杀伤力极强的味道实在是令人生不如死。
不过……三癞子不上学了,这可不是件好事。
陈宴和三癞子同为学堂里最爱逃学的学生,彼此之间只用了短短一周时间,就形成了互相掩护的默契——他们会在先生和家长面前为对方作证,并精通于制造“合理逃学”的伪证——那伪证通常是生病或是农忙。
三癞子如果真不上学了,以后我可还怎么逃学……
陈宴很懊恼。
作为班上年龄最大的留级生,他已经即将成年,原本很快就没必要继续上学了,可这具身体的原主脑子真的不太好使,不但在学院里呆到快要成年,很可能还要在成年之后继续呆下去——
对老爹那样大字不识一个的富农来说,没什么地方比书院更安全,也更能让自己的幺儿脑瓜子更聪明点的地方了。
而陈宴要想离开书院,也不能立刻就变聪明——他想要在所有人面前表现的正常一些,不至于因为突然变聪明而吸引了很多目光——
按照老爹那样的性子,万一陈宴哪天脑子突然好使了,他怕是要找来厨子做上几十桌菜,在村里大摆宴席以作庆祝,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儿子变聪明了才行。
即便忽然变聪明了,也要找个变聪明的“合理理由”才好。
现在三癞子不来上学了,他还得继续在书院呆上一段时间,要尽快找一个自己“突然”变聪明了的理由,这样才能尽快离开书院……
陈宴正郁闷着,旁桌的女孩又开口说话了。
她看着陈宴腿上的《敬梓怪谈集》:“那个……我可以看看吗?”
陈宴今天刚刚见她,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不会借给她。
“不好意思……这书,我今天下了堂,就要还给租书的了。”
陈宴刚刚说完,还未等女孩做出反应,面前就响起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什么书?还给谁?”
陈宴心里咯噔一下,一抬头,便看到了书院先生那张已经在酝酿风暴的马脸。
他下意识想护住手里的书,可先生动作竟比他更敏捷,别看先生已经六十多岁,从学生怀里夺闲书的功夫可是练了大半辈子。
俗话说熟能生巧,先生那抽书的动作也不是说很快,就是角度刁钻极了,陈宴这么一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竟只感觉眼前一花,那《敬梓怪谈集》就已经被先生握在手里。
“你这憨娃!让我看看你到底看的什么书!”
先生一眼看向封面,立刻就是一愣。
他现先是一愣,然后眼神开始变得复杂,神色中流露出些许追忆,而后使劲睁了睁眼,从愣神的状态里脱离出来。
“这书……你能看的懂?”
陈宴下意识答道:“不就是讽刺小故事嘛!有啥看不懂!”
他这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只怨自己嘴快。
这话一说出口来,先生岂不是知道我不傻了!
先生眼神里流露出惊奇:“你能看懂这是讽刺小故事?”
陈宴心中哀嚎,表面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先生看着他的反应,眼神更加复杂。
他将《敬梓怪谈集》握在手里,卷成书卷,想要像往常一般拍一拍陈宴的后脑勺。
手伸了出来,却没有砸下去。
一旁嘻嘻哈哈想要看乐子的同学们看到先生这反常的举动,惊讶极了,一时间大都没了看笑话的心思。
旁桌的女孩问道:“那些故事……有意思吗?”
陈宴扭头对她说:“当然有意思了!骂人能骂出花花来,这可不是一般作者的功力能做到的!”
他刚说完,便听到先生一声叹息。
“这憨娃……”
陈宴把头扭了回去,只见刚刚还安安静静的同学们如今大都挂上一副惊奇极了的面孔,彼此之间窃窃私语,对他指指点点。
陈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就是说了句话吗?至于这么惊奇么……
“呵!”
先生低喝一声,吓了他一大跳。
“憨娃,你说这书里那些诡异怪诞的小故事意为讽刺,我且问你,这些故事讽刺的是谁?”
先生突如其来的严肃让陈宴有些不知所措。
先生不是早对“我”放弃治疗了吗?
他慌乱片刻,本想糊弄过去,眼神下意识略过先生手中的书,在看到【敬梓】两字之后改变了想法。
文人大多惜字,絜青先生曾说过:【改我一字,男盗女娼】,文字不能改,文字中的意思就更不能随便曲解了——想来这位素未谋面的【敬梓先生】,也必定极讨厌别人误解他文字中的意思。
陈宴看了看先生手中的书,又看了看先生严肃的表情,低下头来。
有些事情,是不能随便的。
更何况是这些代表着真正正义和善良的、决不能被曲解的【文字】。
他抬起头来,开口道:
“刺贪刺虐入木三分,这故事自然骂的是这腐败和虚伪的天下吏治。”【注2】
第221章 被烧毁的往昔(二)
先生看着陈宴,脸上严肃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湿润的眼眶和浑浊的泪水。
陈宴看着先生拿着书的颤抖手臂,心中惊呆,心想,即便知道我不傻,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谁知先生忽然把卷起来的书一把拍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仰面悲声道:“呜呼哀哉!”
先生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
书院里的学生们大都惊呆了,大气不敢出一口。
“想我天神州国祚昌隆五百载,如今竟毁于一群无能胥吏之手!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混沌开而惊雷未现,天将崩而民智未开!何以救亡?何以救亡!”
陈宴听完先生这一席话,脑袋瓜里“嗡嗡”的,心中所想却不是先生的“呜呼哀哉”,而是那“五百载”。
五百载……
家乡千年历史,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超过三百年!
这里……真的不是家乡吗……
陈宴心中的失落简直难以想象。
旁桌的女孩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低声说道:
“只要一直寻觅,总会踏上回家的路呢。”
陈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扭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先生打断。
“今天到此为止,下堂了!”
先生盯着他:“憨娃,你留下。”
陈宴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并不想顶撞先生。
先生虽然迂腐一些,凶一些,
经常咋咋呼呼的“噫吁嚱”,或者莫名其妙的“呜呼哉”着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但人还是很不错的。
下雨的时候,
他会让没带伞的学生留堂,亲自做饭给学生们吃。
天气还行的时候,他有时候把学生留堂留的太久,
就会骑着他那辆不知从哪来的破自行车,亲自把学生送到家门口——倒是无所谓学生品性如何、学识如何的。
陈宴记得,有一次先生喝醉了酒,在课堂上对学生們说:“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
意思是:人的本性从一生下来就有贪图私利之心,因循着这种本性,人与人之间就要发生争夺,也就不再讲求谦让了。
这话明着说学生们的不好呢。
当时的学生们虽然没有学到这篇文章,但已经能听懂先生的意思,所以大家一时间都十分尴尬——先生正常的时候,骂人从来都是文雅的,没有如此难听过。
可先生紧接着又说了:“何以为解?化性起伪焉!”
不知道其他人听没听懂,陈宴反正是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变化先天的本性,兴起后天的人为。
也就是——教育。
先生当时一定是喝高兴了,对着学生们“噫吁嚱”、“呜呼哉”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把水喝完,
实在太过口干舌燥,
喉咙沙哑难耐,才就此作罢。
陈宴那时就知道,虽然先生收的学费不便宜,但他是真的在认真的做这件事,他认为教育能改变一个人的天性,他认为教育是神圣的,是可以“拯救”一个人的。
就比如陈宴这个“憨娃”。
学生们陆续离开学堂,只有旁桌的女孩没有动弹。
而先生也像是无视了她的存在,压根儿就没有在意她。
陈宴心想,或许她是先生的亲戚?
先生伸出手来,本来想如对待其他学生一样摸摸他的脑袋,可陈宴和其他学生相比年纪太大了点,比先生都高上几乎两头,这导致穿着一身儒生衣袍、行动不便的先生,实在难以摸到他的头顶。
“憨娃啊。”
先生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当我的学生,也有十年了吧。”
啊,这么久吗……
陈宴回忆了一下原主脑袋里的记忆,并没有发现这样的记忆——原主脑子真的很笨,不是先天不足,也不是大脑发育迟缓,就是“不开窍”。
这导致原主的记忆很差,大多数事情过目就忘,即便脑袋里存有一些曾经的记忆片段,也大多是模糊不清了。
先生看着他呆呆的样子,叹了口气。
“你刚来的时候是真憨,十个指头都数不齐全。
按理说,这种学生,我是不收的。
脑子跟不上,再怎么‘化性起伪’都没用。”
陈宴尴尬笑笑。
“要不是我和你爹有旧,咱俩的缘分怕是就到不了今天了。”
啊……原来当初进学堂,是仰仗老爹的关系……
先生看着陈宴,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慈祥。
“你在我这学堂呆了十年,听我读了十年圣贤书,现在终于脑袋开了窍……
我不敢居功,你要谢就谢你爹,要不是他坚持让你入学,你怕是已经整天蹲在你们村口,和那痴傻的三狗子一起吃百家饭了。”
陈宴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闭口不言。
先生看着他有神的目光,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可惜……如今天神州吏治混乱腐败,即便你继续留在这学堂,学完了我的知识,也无法学以致用了。”
先生将《敬梓怪谈集》放在他的书桌上,将书本铺展了,用手掌将其按压平整。
“书是好书,敬梓先生坐于一隅,却能心怀天下,实是举世难得……可惜,当今这世道,没有他施展抱负的机会了……”
先生沉默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下午的阳光透过联排的窗棂照进书院,像是给先生披上了一层金衣。
“憨娃……”
先生顿了一下,莞尔一笑。
“现在不能叫你憨娃了……”
他严肃起来,用念诗文的庄重语气低声喝道:“陈宴!”
陈宴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立刻回应道:“是!”
先生再次笑了,阳光汇进了他的酒窝:“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毕业了!”
陈宴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先生调侃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回家!往后便不用再来这学堂受罪了!”
陈宴往日里最喜欢的就是逃课,今天先生准许他毕业,往后再也不用来这令人难过的学堂,他反倒心中生出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
“先生……”
先生对他摆了摆手:“走罢,走罢,陈宴,快回家去,这段时间外面兵荒马乱,虽说战火还未燃至白虎原上,但依然要注意安全……趁着现在太阳还未落山,早早回家去吧。”
第222章 被烧毁的往昔(三):陈长生
陈宴看着先生,犹豫再三,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对着先生鞠了一躬,拿着那本《敬梓怪谈集》,出了门去。
下午的阳光斜斜照在白虎原上,照在世世代代生活于此地的农人身上,照在书院外的青石板路上。
陈宴走在那并不规整的青石板上,
依稀记得这青石板是先生很多年前从县里一富商家收回来的。
富商在外面赚了大钱,翻新了三进三出红砖青瓦白玉梁的大院子,原本院里地面上铺着的旧青石板就显得寒碜了。
先生那天好巧不巧的从富商家侧门处路过,看见富商家的仆人在处理那些破碎的青石板,就拿五斤玉米换了回来,带回来铺在书院外的地面上。
从此之后,遇上雨天雪天,学生們就不必再忍受那泥泞不堪的路面了。
往昔那痴傻的陈宴之所以对此印象深刻,是因为书院里他年龄最大,出力最多,那青石板路有一半是他铺成的。
这么些年来,那么多学生踏着青石板,来了书院又离开,虽然学了些道理,认识了一些大字,但大都依然过得糊糊涂涂。
有些学成了一些本事的,也都离开了原上,
没了音讯。
功成名就回来寻先生的学生,
却是不多。
往昔的陈宴印象中只有一人。
那人也姓陈,
叫陈长生,比陈宴大三岁左右的样子,
当初家里做生意赔了本,穷的揭不开锅,就中途断了学业,卖了祖上传下来的房子还了债,跟着父亲离开原上。
多年后,陈长生再次回到白虎原时,摇身一变,竟成了省城兵武元帅的副官。
那陈长生回来的时候,穿着只有在大节日里才能看到的绿色皮草军大衣,腰上别着原上人叫不出名字的短刀和手枪。
那枪上的雕花,比白虎原百姓们合力出钱建的牌楼上那浮雕还要漂亮几倍。
陈姓是白虎原上的大姓,这在外面当了大官之后回到原上的陈长生,往上数几辈人,和陈宴算是同宗。
陈长生在外混出了名堂,回来的时候骑着套了黑胶皮马鞍的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几号全副武装的军卒。
那马鞍上明显打了蜡,锃光瓦亮好不气派,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
差点闪瞎了蹲在路边田埂上发癔症的陈宴的眼睛。
陈长生在距离书院很远处就下了马。
他卸了武装,留下兵卒,独自走过青石板路,来到书院门前,对着院门拜了一拜。
先生似乎早知道陈长生要来,穿上了那件去省城辩经会时才会穿上的儒生袍,站在书院门口大声质问陈长生,当年因何而去,今日又为何而来。
陈长生如实回答,当年因走投无路而去,今日因先生当年教的知识事业有成而来表示感谢。
陈长生言辞切切,问答之间一丝不苟。
这是先生教出来的第一位“大人物”,也是第一位事业有成之后回到原上看望先生的人。
先生因此开心异常,将陈长生迎进门去。
陈宴依然蹲在田埂上,听着书院里的欢笑声逐渐消沉,直到片刻之后竟逐渐激昂。
先生那激昂的声音里包含着剧烈的愤怒,那愤怒甚至是陈宴小时候花了三年背不会一篇文章的时候都没有感受到过的。
不过盏茶的时间,书院大门再次打开,陈长生面无表情的出了门,背后是先生用“噫吁嚱”和“呜呼哉”组成的大声唾骂。
想来那用古语组成的唾骂文字一定很难听,不然陈长生也不会连着踩碎了三块尚且完整的青石板。
——这一切,也就发生在几天前。
如今陈宴出了书院大门,往前走了几步,刚好踩在被陈长生踩碎了的那三块青石板上。
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扭头一看,旁桌的女孩竟然跟着他出了书院大门。
“咦?你不是先生的亲戚?不用待在书院里?”
女孩看着他,面瘫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陈宴感觉这女孩奇怪极了,便不再理会她,扭头就走。
他往前走,女孩就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陈宴感觉有点恼火,扭头对她说:“很晚了,你也该回家了吧!”
女孩神色一怔:“家……家在哪?”
陈宴看着女孩迥异于常人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
这女孩……不会也是个傻子吧!?
现在外面正打仗,就连战火还未烧到的原上也不安全,况且太阳快要落山,如果这女孩天黑了还没回到家……
陈宴挠了挠头:“你今天从哪来的?认识东西南北吗?”
女孩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陈宴又问:“你总知道你叫什么吧?”
女孩糯糯的嗫嚅着:“我叫陈……陈……”
陈宴无奈道:“这白虎原上十户有九户都姓陈,你总得有个名字吧!不然我去哪找你家人!”
女孩看着他,忽然开口道:“你可以做我的家人吗?”
陈宴一呆,脑袋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如果他把女孩带回家,老爹一定会高兴坏了的。
他立刻摇了摇脑袋,把这个念头抛出脑海。
“不行!”
他拒绝了她的诡异想法,并扭头往书院的方向走。
“你跟我来,我去问问先生,你到底是哪家的。”
女孩虽然脑袋不太清楚的样子,但还算听话,跟在陈宴背后进了书院。
陈宴一脚踏进书院大门,便立刻听到一阵虽然平淡,但语气明显即将不善的交谈声。
“先生,这事情无论对你对我,还是对原上的父老百姓们,皆是大有裨益,为何先生不愿答应呢?”
陈宴立刻听出了这个声音,不就是前几天刚刚来找过先生的陈长生吗?
他意识到事情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便扭过头去,用相当低沉的声音对身后的女孩说:
“动静小一点哦,先生现在正忙,咱们等他忙完了再去找他。”
女孩乖巧的点了点头。
陈宴虽然对她那异常的乖巧很是诧异,但对先生和陈长生之间对话的好奇压过了一切,他蹑手蹑脚来到书院的窗棂之下,伸头探脑的想看看书院中正发生的对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未看清楚陈长生的模样,先生那严肃中带着愠怒的声音先出现了。
“大有裨益?让整个白虎原的老百姓跟着你当毒虫,就是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