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戏子多秋
次日清晨,周钧从一场绮梦中醒了过来。
在淡淡的香气之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的却是秀丽别致的百鸟床帏。
挣扎着爬起身,周钧四处看了看,依稀记得这里是金凤娘的闺房。
努力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周钧只记得,似乎先是不胜酒力,接着便是不省人事。
撑住床沿,周钧想要站起身来,腰背传来的酸痛,让他一阵哆嗦。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总算是缓过神来,下了床便想去取,那放在篱架上的衣服。
听见房内的动静,早就等在门外的下人,走进来躬身说道:“周二郎。”
周钧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你家主人呢?”
下人:“主家一大清早,就离了宅子,当下怕是已经出城了。”
周钧闻言一愣,心中有些懊悔。
临了,也没见到金凤娘最后一面,更别提为她送行了。
正还想问些什么,周钧突然瞧见门外的天色,大惊失色道:“糟了!误了点卯!”
飞快穿好衣服,周钧冲出门外,身后有人只是喊着用膳,他也丝毫顾不上了。
取了乘马,周钧尽快回到家里。
没有理会父母的诘问,他入了厢房,迅速换好吏袍,快马加鞭的赶向了都官司。
即便如此,周钧踏入都官司廨门的时候,依旧是误了点卯。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周钧找到程主事,连声告罪,没料到后者根本没放在心上。
等周钧坐下来的时候,四处环顾了一圈,却发现司中官吏,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隐约还能听见窃窃私语之声。
周钧找了身旁的胥吏,问了个究竟。
这才知晓,大清早便有军驿,急火飞驰,入了皇城。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来自北庭都护府的消息——乌苏可汗被拔悉蜜部所杀,突厥大乱。
听到这个消息,周钧心知,突厥的气数,终是到了尽头。
突厥兴起于六世纪中叶,是继匈奴、鲜卑、柔然之后,又一个赫赫有名的游牧民族。
历史上,它曾经数次分裂,并与隋唐之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降服,反叛,再降服,再反叛的循环。
周钧清楚的记得,突厥可汗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在那不久之后,玄宗就会命令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出兵,后者将大破突厥左厢共十一部。
与此同时,回纥族的骨力裴罗叶护,更是击破突厥残部,杀了末代可汗鹘陇匐白眉,彻底终结了突厥的历史。
不过这些事情,在周钧看来,却有些遥远。
读过那段历史的他,也有心想要去看看那漠北的战事,但说到底,不过一书令史,哪里又有那机会能一睹为快?
想完这些,周钧便开始忙碌起俘隶修册的工作,很快就将这个消息抛之脑后。
忙到中午,程主事找到周钧,对他说道:“某听闻,北里中曲的两位都知,在七夕那日演了一出西厢记,衡才可知晓此事?”
周钧闻言,点头称是。
程主事说道:“那出戏的话本,宫中先是有人瞧了,后又听说戏曲也是极好,便指了教坊,要在梨园再演。”
“这几日里,教坊怕是要去北里寻人,索了戏本不说,或许还要出官使。”
“衡才有暇,且去北里一趟,先去提醒一声,叫她们自当本分,勿要恃才傲物。”
说完这些,程主事还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尤其那宋若娥,她非乐籍中人,虽有才学本事,但心气太高,又喜出语伤人,衡才且点醒她一些。”
周钧应了。
在程主事那里记了行阚,周钧早早的出了都官司,骑马去了平康坊。
将乘马寄在厩中,周钧还没走到北里中曲的场门,远远就听见鼎沸人声和嘈杂阔论。
只见大批大批的民众,将中曲的场院堵得水泄不通。
走近一看,有那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士,也有那腰缠万款的商贾大户,还有那高呼戏词的痴男怨女。
所有人,聚集在这里,竟然都是为了想要一见西厢记的角色。
在场门处维持秩序的坊丁们,一边大声呵斥不要拥挤,一边不停记着访录。
记完来者的姓名和身份,坊丁又会向其发了一枚木牌,同时告知对方,稍晚些场外会放榜,倘若榜上有名,便可入曲。
周钧听了哭笑不得,现在想进北里,还得先摇号了。
好不容易挤到场门处,周钧一边被推搡,一边朝坊丁报了姓名。
后者听见周钧的名字,先是一愣,接着便出言要看凭引。
周钧从怀中掏出鱼符,向其展示了。
在确认无误之后,坊丁抬了栅栏,让周钧进了曲内。
旁人见了,顿时叫道:“凭什么他进得?!”
那坊丁大吼了一声:“他是周衡才!西厢记的原笔!”
将吵闹丢在身后,周钧顺着中曲一路向前,先是去了宋若娥的院子。
只见院门前人头攒动,呼声震天,皆是求见崔莺莺的访客。
周钧自忖了一会儿,便折返去了解琴的故冉居。
走到故冉居后院的门前,周钧瞧见门扉紧闭,便上前敲了敲门板。
门后传来一个婢子的声音:“解都知今日不见客。”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烦请通报一声,便说来者乃是周衡才。”
门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终于,大门开了一条缝。
门后的婢子瞧见是周钧,先是探出头来看了看左右,确认并无他人之后,连忙将后者一把拉进了院中,又飞快的将门关上。
那婢子招手示意周钧跟上她,后者一头雾水,便也照做了。
入了堂间,周钧总算是明白对方的用意了。
原来,崔莺莺的扮演者,宋若娥,正躲在故冉居之中,一脸的烦闷。
在一旁的解琴瞧见周钧,先迎上来行了万福,接着笑问道:“周二郎今日怎有暇来了这里?”
周钧朝解琴拱拱手,将程主事的托话,照原说了一遍。
解琴听了还没开口,若娥却皱眉问道:“出官使?教坊该不会令我,在那梨园之中,再演一遍崔莺莺吧?”
周钧想了想,回道:“若娥并非乐籍,教坊自不会强难。”
“某揣测,当是请你们去教询一番,另寻乐伎于梨园再演。”
若娥听见这话,松了口气:“那便好。”
解琴看着若娥笑道:“居士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名角,有那巨贾豪掷百万,只求见上一面,你却弃之如敝履。”
宋若娥:“那些个屙蠹之人,我多看一眼,都会犯了恶心,莫要再提!”
解琴眨了眨眼睛:“居士真正担忧之事,怕是这招摇的名声,假若传入那钟璋的耳中,会徒增恶感吧?”
不提这个还好,说起这事,若娥一肚子恼火:“我真是悔不当初!明明与我无干,为何非要承了这崔莺莺之角?到头来,闹心堵闷,全是我一人的祸事了!”
第105章 应访
听了若娥的抱怨,解琴说道:“那话本可是你的心血,那戏角也是你的牵念,倘若没了你去演那崔莺莺,这西厢记,哪来如今这般的名气?”
停了片刻,解琴又劝道:“俳优又如何,古有常侍郎中东方朔,又有楚荆先贤优孟君,皆是君侧谒者,名垂史册。”
“若得我说,那钟璋倘若有幸娶了你,不知长安多少文人墨客要嫉恨他。”
若娥听见这些,脸色才稍好一些。
听解琴说起名垂史册的优伶,周钧倒是想起了一人。
宋真宗赵恒的皇后,刘娥。
宋朝第一位摄政的太后,功绩赫赫,常与汉之吕后、唐之武后并称,史书称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不过这都是后事了,也不好拿到这里来说。
周钧坐下,朝二女问了北里中曲的近况。
解琴笑着说道:“凡是出演了西厢记的女子,无论戏份多少,都成了北里如今的红人。”
“每日慕名而来的人,将北里场院堵得严实。”
“有那好事者,去倒卖入曲的引牌,居然都能日入万钱。”
“只是北里另二曲,被冷落了些,只是艳羡。”
若娥冷哼一声:“西厢记的戏角,大多来自中曲,北曲和南曲因此被挤了营生,哪里是什么艳羡,只是眼红罢了,都数次过来说道了。”
周钧听了此话,心中好奇,便细询一二。
解琴:“北曲的都知柳小仙,携礼登门,说是倘若西厢记再演,希望能给北曲安排些戏角。”
若娥听见这话,没好气的说道:“给北曲匀些角色?说的倒是大气,其实是她自己想要戏角罢了。”
“也亏了她是来找你,倘若与我说,面都不见,直接轰出去!”
解琴听罢摇摇头,开口道:“北曲的营生本就落魄,那柳小仙平日里花费甚巨,过来求个戏角也是情理之中,何必折辱她?”
周钧有些奇怪的问道:“某见过那柳小仙,瞧那宅子里的用度,皆是奢糜,何来落魄一说?”
若娥轻蔑一笑:“柳小仙不过一新罗婢,没那真才实学,平日里只懂得色相授人,与客只知刮剥无度。”
“知晓她秉性的客人,大多与她见上几面,便断了往来。”
“周令史瞧着那宅子奢华,却是她将值钱的物什,统统摆在了外面。”
“她平日里的出行、打点、衣饰、香红等等,花费甚巨。”
“私底下却生活拮据,就连吃鱼鲙,都不仅要分膳食之,还要拆头尾而作零。”
周钧听着称奇,又看向解琴。
后者也点头说道:“柳小仙重排场,又喜浮夸,平日里的过活却是不易。”
周钧叹了一声,那柳小仙,也真是应了一句话,死要面子活受罪。
若娥又愤愤不平的说道:“北曲倘若只是穷乞,那南曲便是明夺了。”
周钧听见这话,问道:“南曲如何了?”
解琴伸手止了若娥,朝周钧说道:“周二郎莫听居士愤言,南曲都知佘红芝,曾来拜访妾身与若娥二人。”
“言道北里诸家不易,当得相互提携,将来也好有个圆满。”
想起佘红芝背后的那位主人,周钧皱眉问道:“你们如何说的?”
解琴:“正巧那西厢记的新印话本出了,鸿雁诗社赠了不少,妾身便从中取了一套与了红芝,又说倘若南曲有教,中曲自当相携。”
周钧点点头:“这便是了。”
若娥咬着牙,恨恨说道:“那佘老狐,假着虎威,四处夺食,当真是恬不知耻!”
周钧朝二女问了一句:“佘红芝有恃无恐,你们可知她背靠何人?”
解琴和若娥对视了一眼,前者说道:“妾身只听说她与皇城有些瓜葛。”
周钧低声说道:“且听某一言,莫要针对,且依着她便是。”
若娥一愣,还想开口问些什么。
解琴拉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周钧又朝解琴问道:“对了,那西厢记新印的话本,某曾允了他人,解都知那里可还有余,可否借某一套?”
解琴点点头,入了房内,取来了一套。
周钧接过收好,向解琴道了谢,又言语将来必定补还。
见再无它事,周钧站起身来,朝二女说道:“今日便这般了,教坊那里倘若有事,尽可来寻某。”
二女点头,一起将周钧送到了故冉居的院口。
周钧出了中曲,又取了乘马,行出平康坊,之后便回了家,再无多话。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依旧每天去都官司视事。
六月中勾已过,都官司除了一些日常循例,倒也没有什么繁忙的公务。
转眼间,又到了旬休之日。
这一日放廨,周钧收拾好行囊,与程主事和诸位胥吏打了招呼,便快步出了门。
骑上马,周钧一路赶向灞川别苑。
眼下是七月中旬,酷暑难当。
周钧骑着马,被那日头晒的浑身发烫,只得脱了吏袍,尽挑那阴凉之处前行。
出了官道,入了灞川小道,周钧行至铺设火泥的路段,远远看见一位身穿官袍的男子,蹲在路上,正在查看些什么。
周钧骑着马又靠近了一些,却发现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监察御史柳载。
柳载听见马蹄声,看向声音的来处,瞧见周钧的时候,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周令史。”
周钧翻身下马,走到柳载的身边,还了一礼,笑着说道:“柳御史,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你。”
柳载只是说道:“某曾言拜访,当是守约。”
周钧知晓柳载的脾气,指向灞川别苑的方向说道:“这里离别苑不远,快行几步,少顷便至。”
柳载点点头,从路边牵来了骡子,行在周钧身旁,二人顺着小道,一路行去。
到了别苑的大门,柳载将骡子寄在门房,又从裢褡里取出一门刺,交给了周钧。
周钧接过门刺,打开看了,只见这份刺贴,是柳载呈给庞公的。
里面写了柳载的姓名和藉职,还写了拜访的理由,最后缀了几句福语。
周钧暗道,这柳载为人处事,虽然心向山野,倒是循礼规受之人。
取了门刺,周钧向柳载告了一声罪,接着便入了灞川别苑,先去往中苑里庞公的院子。
通报一番之后,周钧入了书房,见到了庞公。
后者看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二郎,你找了个好帮手。”
周钧听见这话,愣在了那里,见庞公面色如常,便试探性的问道:“不知庞公说的帮手……是哪一位?”
庞公笑了笑,只是对周钧说道:“倘若有暇,去内苑里瞧瞧吧。”
内苑?
周钧心中生疑,一边应了,一边又将柳载的门刺,递给了庞公,说了对方的来意。
庞公翻开门刺看了看,便合上说道:“既然是二郎的客人,又是监察御史,且仔细接待便是,莫要怠慢了对方。”
“且记着,有暇时再来这里一趟,咱家有话要与你说。”
周钧点头称是,接着便退出了书房。
第106章 内苑整理
从庞公那里出来,周钧回到门房,见柳载站在门外,正瞧着那湖光山色、白鹭翩翩,诗兴大发。
走到柳载的身边,周钧出言相邀,约他去别苑内一聚。
没料到柳载沉醉于这灞川美景,倒是不急着入苑了,只是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且去忙吧,眼下天色尚早,某打算去前面瞧瞧。”
周钧知道他心向山水,便不再强求,只是找来门房里当值的樊家大郎,告诉后者,柳载乃是贵客,当得仔细陪着。
樊家大郎应了,便领着柳载,去往灞川的榭洲。
周钧则连忙返身,快步向内苑走去。
到了中苑与内苑相接的场门,周钧瞧见上面挂着锁,里面还传来嘈杂的人声,不由心生疑惑。
找来附近巡守的部曲,让他开了场门,周钧踏入内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上百来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奔波在内苑的楼宇和庭院之间。
除草的除草,清淤的清淤,捕鱼的捕鱼,还有艄公喊着号子,将一车车碎石烂木,运上小舟,又顺着内苑的曲溪,驶出了苑外。
周钧向前走了两步,只见一群孩童,嬉闹着从草丛中跑出来,有人手中抓着一条菜蛇,还有人手中提着两尾硕鼠。
见那些孩童,将蛇鼠分别关进了竹笼,又成群结队的钻进了草中,周钧的脸上,有着止不住的惊奇。
入了内苑的深处,周钧远远瞧见一身布衣的孔攸,正站在内庭里,一手拿着录册,一手拿着毛笔,正在和一位老者说着什么。
周钧走了过去,出言呼了孔攸的名字。
后者闻言回过头来,瞧见来者,连忙走过来行了一礼,开口道:“二郎。”
周钧看着身边忙碌不停的人们,朝孔攸问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孔攸转身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先前与其交谈的那位老者,瞧了瞧周钧的一身吏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周钧看向那位老者,只见对方农家打扮,岁数不小,但面色红润,身体硬朗。
孔攸介绍道:“这位便是某的主家,周二郎。他既是这别苑的管事,也在皇城中当差。”
老者听了,身体一颤,连忙朝周钧躬身唱喏。
周钧虚扶了老者,又看向孔攸。
孔攸又说道:“这一位是灞桥村的村正,管翁。”
周钧朝老者笑着点了点头。
管翁壮起胆子,朝周钧躬身说道:“周管事,灞桥村今年收成大抵是不如往年了,田地又被征去了不少,河产也无处可寻。”
“村里上下八十九户,原本都存了心思,打算勒紧裤带,熬过这一年。”
“多亏有您开恩,这才给了村人们一条活路,小老儿在此拜谢了!”
说到后来,管翁动情,眼泪险些落了下来,屈身便要朝周钧行拜礼。
周钧一惊,忙又扶起了他。
嘴中宽慰了几句,周钧满心疑惑,只是看了一眼身边的孔攸。
孔攸只是笑了笑。
待得管翁离开,周钧这才朝孔攸问道:“伯泓,怎么回事?”
孔攸伸手引路,说道:“二郎,且边走边说。”
周钧点点头,跟上了孔攸的脚步。
只听孔攸说道:“自从那次接了清理内苑的差事,某就把要做的事情先理了理。”
“庭院杂草丛生,曲溪淤泥堵塞,家具破损待更,院墙年久失修,蛇鼠水草横行。”
周钧叹道:“诸事繁杂,多有不易。”
孔攸:“的确。某又算了笔账,除草、扶篱、植花、修枝、清淤、木工、泥瓦、抓捕,每一笔都是不菲的开支,全部加在一起的花费,听着都让人咂舌。”
周钧听到这里,再看向那些四处忙碌的灞川村民,有些明白了,开口问道:“所以,你花钱雇了这些人,来帮忙清理?”
孔攸轻轻一笑:“二郎且听某慢慢道来。”
“首先,某先将清理内苑的周折,写了个章程,报给了庞公。”
“得了他的首肯,某才放手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其次,某请庞公下令,先让部曲、奴户们入了内苑,将那些名贵器品和宫中之物,先搬到了中苑,寻妥善之处保存了起来。”
“再次,某又请庞公将中苑至内苑的大门紧锁,不许人出,也不许人进。”
“最后,某去了一趟距离灞川别苑不远的灞桥村,找到了村正,问他有个赚钱的营生,愿不愿意做?”
周钧听了奇道:“赚钱的营生?”
孔攸领着周钧走入内苑里的一处院子。
周钧从远处瞧了,这内苑的院子,修建的甚是气派,但年代久了,却是荒宅古邸的模样。
走进堂门,周钧看见有不少村民,正在拆解那些破败不堪的桌椅和床柜。
木屑和边料,散落的满地都是。
瞧见孔攸进来,村民们连忙停了活计,齐齐向前者躬身行礼。
孔攸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他从地上那些刚刚拆锯、码放整齐的木料中取了一件,拿到周钧的面前,问道:“二郎可知此木?”
周钧瞧了瞧,摇摇头。
孔攸:“内苑原本是宫家的居所,无论木料还是镶材,一概自是上品。”
“就我手中的这根木料,它被称作降香黄檀,一根整料从南边运过来,倘若髓线、鬼纹二者皆全,价值可比等重黄金。”
周钧听了一愣,连忙又低头看了一眼。
孔攸把玩着手中的木头说道:“内苑久未打理,这降香黄檀经年也未曾覆蜡,再加上灞川水汽潮湿,表面腐坏多蛀,价值贬了许多,大户人家自然是看不上了。”
“但倘若仔细刨了外面的腐木,再用桐油裹了,做成镇纸一类的小件,寻个懂行的商肆,议个好价,得的铜货,足够一户人家半年的用度。”
孔攸将那根木料抛还给村民,又穿过后堂,入了厢间,对周钧说道:“除了降香黄檀,还有些红酸木,绸流苏,洗古镜等物,虽然品相差了,但仔细处理,还是能卖些铜钱的。”
周钧听见后恍然大悟,总算是明白了孔攸的用意。
原来,孔攸与灞川村的村民商议,以自取废旧家具作为奖励,让他们帮忙清理了整个内苑。
孔攸又出了院子,带着周钧来到内苑的湖边,指着湖面上那些穿梭不停的小船说道:“二郎且看,可曾发现什么?”
周钧依言看去,只见那些忙碌在湖面上的船工们,分成了两拨。
一拨人正在用簸箕和挖锹,清理着内苑水域的淤泥;另一拨人则划着装满鱼虾和料材的小船,驶向灞河的方向。
孔攸说道:“灞川别苑的内湖,溪曲似网,洲榭如梭,彼此相通,湖口还与那灞河连接在一起。”
“只不过荒废已久,被淤泥和水草堵住罢了。”
“那灞桥村的村民,本就是些渔民和艄公,要想入内苑取走料材,比起陆路,自然是水路要更加便利一些。”
“故而,这清淤泥,通曲溪的工作,也是他们顺理成章的先行要务。”
“即便某不语,他们也自然会做。”
周钧听到这里,长叹了一声。
这孔伯泓,在清理内苑这差事上,让灞桥村的村民,前来拆解并取走内苑的废材,当真应了庞公之前的那句话。
可真是寻来的一位好帮手。
一来,不花一文钱就找到了清理庭院的工人;二来,旧损家具被拆解干净,并被运出了别苑;三来,曲溪和湖口的淤泥,皆被清除,别苑内部如今可以直通灞河;四来,灞桥村的村民感恩戴德,皆道善贵。
一石四鸟。
周钧正感叹时,孔攸又补了一句:“等水道和庭院全部清理完成,村正管翁说了,植花修枝、修葺院墙的活计,他们也会一并做了。”
周钧一愣。
原来却是一石五鸟。
孔攸:“剩下要做的事情,便是新器具的采购,堂间别厢的内修罢了。”
“如今看来,某当初说一个月为限,兴许还是谨慎了些。”
周钧拍了拍孔攸的胳膊,开口道:“今晚有客,伯泓且入席作陪吧。”
第107章 引与势
周钧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发现画月正在勤苦练剑。
站在院口朝她看去,只见剑器浑脱,浏漓顿挫,凝光弄影,疾转翩扬,倒是颇有几分昔日公孙大娘的英姿。
画月余光瞥见周钧,面上一喜,止了剑势,走到其身边,开口道:“我还想着,今日你何时回来?”
周钧笑着说道:“刚刚去了内苑,与孔攸说了会儿话……今晚有位客人,我打算烧些好菜,在院子里招待他。”
画月眼睛一亮:“是要再做松鼠桂鱼吗?我好久都没吃过那道菜了。”
周钧一愣,问道:“春娘没烧过吗?”
画月:“倒是烧过,只不过,不是那个味道。”
周钧点了点头:“我先换身衣服,等会再去膳房瞧瞧,倘若有鯚花,便再做一次罢。”
画月听见,喜不自胜,抱着周钧的腰身,一阵欢呼。
周钧笑着刚想开口,鼻子里却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不由愣在了那里。
画月发现对方的异样,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忙低着头,逃出了院子。
看着画月离去的背影,周钧笑着摇摇头,入了厢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接着便去了膳房。
朝春娘一问得知,最近内苑整理,湖中捕捞了不少渔产,有那鱼虾蟹螺,不少都送来了这里,几口大瓮缸几乎都养不下了。
挑了一大一小两条鯚花,周钧做成松鼠桂鱼,又向春娘定了些菜食和烧酒。
接着,周钧便去了别苑的门房,等着柳载回来。
没过多久,日头西沉,樊家大郎领着柳载,从远处的土埂上慢慢走来。
周钧走近一看,只见柳载一身官袍皆是泥点,脸脖手臂处也晒得发红,但面上却是少见的愉悦。
只听柳载大笑着说道:“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这灞川当真是仙寰福地!”
周钧说道:“夷旷若是喜欢,往后自当常来做客。眼下天色渐晚,不如进苑吃些酒食?”
柳载应了一声,看向别苑大门的方向,朝周钧拱手道:“叨扰了。”
带着柳载走向自己居住的小院,周钧远远瞧见孔攸早就等在了院口,便停下脚步,介绍了一番。
三人再入了院子,画月早已支起桌凳,又置了风灯等物。
画月一边取了烧酒,一边又摆了杯箸,周钧和孔攸则帮着将膳盒拿上了桌。
柳载在一旁看的惊奇。
通过适才的介绍,他倒是知晓,孔攸为奴,画月为婢,但瞧着周钧的言行,哪有半分主家的架子。
待得三人入席,画月告了一声罪,便入了厢房,自去用膳。
夏日炎炎,但入了夜,这小院却过着凉风,再辅以当空的明月繁星,说不尽的惬意自怡。
柳载曾隐居山野,本就是旷达之人,见周钧只着半臂,便索性脱了官袍,只留中衣。
先是吃了一杯酒,柳载又用筷子夹了一口松鼠桂鱼,刚一入口,整个人便呆在了那里。
“这……这是什么?”
周钧答道:“鯚花。”
柳载用力摇头:“二郎莫要诓某,鯚花可不是这个味道。”
周钧笑着说道:“灞川别苑里的菜食,与其它地方多有不同。”
柳载半信半疑,又夹了一口红绿相间的切丝,放入口中轻轻一嚼,便夸赞道:“妙!”
周钧:“那是肚丝。”
柳载愣了半晌,摇头叹道:“某游历南北,众家膳食吃了不下百类,却皆不如灞川。”
接着,柳载也顾不上说话,筷子不停,就着蒸饼,爆炒肚丝、蛋炒鸡丁、清炒藿叶,几盘炒菜,狼吞虎咽,统统被他吃下了肚。
等柳载回过神来的时候,桌上的菜食,倒有一半多,被他吃了个干净。
有些羞赧的看了眼周钧,柳载说道:“见笑了。”
周钧摆手说道:“夷旷倘若喜欢,旬休尽可来灞川做客,某与膳房事先知会一声,想吃什么,为你提前做了便是。”
在一旁的孔攸,只是盯着那盘松鼠桂鱼吃个不停,听见周钧的话,多看了一眼柳载,接着便继续埋头吃鱼。
没过多久,一桌的菜食被吃了个干净。
席上的三人,在院中一边吹着凉风,一边闲聊。
柳载听见外苑榭台那里,隐约有乐声,还有戏腔,便站起身来朝墙外看了一眼。
周钧朝他说道:“别苑里有个戏班,每过几日,就搭了戏台,演些优戏歌舞。”
柳载听着一阵感叹:“这灞川里,过的可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听到神仙二字,周钧想起一事,对柳载说道:“某观《老子》有载: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柳载点头道:“此言意为,正反互生互灭,强弱自为阴阳,万物皆有道,有无可系络。”
周钧又问道:“某曾想,倘若乾坤定数之中,突然出现一弱微之变化,在正反生灭、强弱阴阳的造化之中,勃然壮大,可否逆天改命,再造天地呢?”
柳载听着一愣,开口问道:“此话何解?”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千仞雪峰,有一滴本不该出现的雨水,落在雪地之中,裹挟雪粒向下坠落。”
“起初是凝块,接着是球结,再来是覆夹,最后变成雪崩,终是席卷了一切。”
柳载听了,皱紧眉头说道:“老子道法,二郎这延解,倒是古未有之。”
孔攸顿时也来了兴趣,说道:“天有定数,命本自然,倘若平白无端生出一变数,这乾坤造化,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但这影响,是大是小,却又值得商榷一番。”
柳载仔细想了想,对周钧说道:“正如孔伯泓所言,平生一变数,此为『引』。单单有『引』,自不能断言乾坤必遭扭转,还需要多思另一物,『势』。”
周钧一愣:“势?”
柳载:“天地万物,朝世人寰,皆存着势。”
“暴雨积于河道,汹涌冲堤;地火久蓄地底,亟待爆发。”
“这些都是大势。”
“再说二郎刚才言语的变数,倘若此『引』微小,即便有心去逆天改命,再造天地,也不过是徒然罢了。”
周钧听了愕然。
柳载又道:“河堤受洪水冲击,眼看就要坍塌,即便有那『引』,在堤坝上修补破洞,但最后依然免不了决堤的结果。”
孔攸也说道:“二郎适才以雪落为例,终了雪崩,其实也是在借势。”
“那一滴雨水,是为『引』,倘若落在平坦的旱地上,片刻之间就会消失无踪。”
“那千仞雪山,地高陡峭;还有那白雪皑皑,经年积累,才是『引』终成雪崩的『势』。”
周钧思考良久后又问道:“那这借势一途,又有何讲究呢?”
柳载不大明白,周钧问这个问题的意图。
但是一旁的孔攸,却隐约能够猜到一些周钧的想法。
孔攸朝周钧说道:“借势有难易之分,雨落山巅,裹夹成崩,此为顺势利导,自是易尔;但洪水暴涨,河堤倾覆,倘若想要借势阻止,却是逆流而上,难如登天。”
周钧听见这话,脸色沉重,终是点了点头。
孔攸拿起酒杯,瞧着周钧的神色,先是吃了一杯酒,接着又说道:“二郎,变数逆天,扭转乾坤,倘若只盯着『势』,却忽略了『引』,便是本未倒置了。”
周钧抬头看向孔攸,面有不解。
孔攸放下酒杯,笑着说道:“适才说那洪水暴涨,河堤倾覆,倘若『引』只是想着如何修补河堤,自然阻止不了大势所趋。”
“但假若『引』,另换思顾,在河道旁另开水渠,引走洪流,岂不是重换天日,再造乾坤?”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一惊,再看向孔攸的时候,发现后者作微醺状,仿佛适才的话,只不过是些无心之语罢了。
第108章 寻功
夜深人静。
周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的脑海中,依旧在想着晚膳时的谈话。
根据后世的蝴蝶效应理论,周钧原本以为,他入了这大唐,无论做什么事,哪怕再怎样微不足道,都会影响历史的进程。
毕竟,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都能在大洋的彼岸掀起一场风暴,更何况一个大活人,回到了过去呢?
但是,在与柳载和孔攸交谈之后,周钧意识到,他之前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事物之间普遍是有联系的,这一点的确没错。
但是并不是每一次联系,都是以主观意志驱动的,它也受到了客观规律和既定事实的限制。
就像孔攸说的那样,一滴雨水落在雪山巅峰,或许会引起一场雪崩。
但是,如果这滴雨水,落下的地点是在山脚呢?
那么雪崩还会出现吗?
就拿安史之乱来说,它的发生并不是一次简单的蕃将叛乱,它是君王、臣工、民生、政策、外交、地理等等多方面因素共同影响后的结果。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考虑那么多,直接杀了安禄山,谁又能保证,会不会有第二个野心家取代其位置。
而且,这第二个人,如果比安禄山更加聪慧,更有城府,那就可能会给大唐带来更加严重的灾难,甚至将整个中华文明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胡乱做事,非但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反而还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想要避免安史之乱的爆发,不应仅仅只是落眼于一个人或是某件事,而更应该弄清楚,造成这次混乱的背后原因。
周钧想到这里,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向窗外的明月,不由想起了孔攸最后的那句话。
『洪水冲堤,倘若只知封堵缺口,最后免不了一个决堤的下场。』
『与其想着堵缺,不如挖渠引流,另开天地。』
安史之乱与洪水冲堤一般,皆是『大势』所趋。
那么孔攸口中的封堵缺口和挖渠引流,又分别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孔攸说那一番话,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
想了半天,周钧也想不出一个章程,索性一头栽在床上,渐渐睡去。
第二天,画月入厢房叫醒了周钧。
后者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穿戴整齐,出了房门,这才得知柳载大清早就出了别苑,去游山玩水了。
简单用了早膳,周钧拿了从解琴那里寻来的西厢记全册话本,先是朝着殷大荣的府上走去。
到了殷府的门口,一番询问,周钧这才知晓,殷公得了庞公之邀,过去做客了。
周钧只得又返身去了庞公的小院。
在玉萍通报之后,周钧进了书房,见到了正在手谈的殷公庞公二人。
见周钧手中捧着几册书,殷大荣一个激灵,从月牙凳上跳了起来。
快步来到周钧身边,殷大荣一脸希冀的问道:“可是那……?”
周钧轻轻点头。
殷大荣乐得跺脚,赶紧接了西厢记的话本,坐到一旁去翻看了起来。
庞公瞧了眼殷大荣,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篓,对周钧招了招手。
周钧走了过去。
庞公又指了身旁。
周钧坐了下来。
庞公先问道:“都官司的视事,可一切顺利?”
周钧道了无异。
庞公点点头,又说道:“那孔伯泓,乃是罪人之后,也是贺监门下。”
听庞公说起孔攸,周钧打起精神,仔细听着。
庞公:“他身负贤才,却装痴扮愚,不曾党结,不与友达,却偏偏甘愿卖身于你。”
周钧听到这里,只是在心中苦笑。
他总不能对庞公说,那孔攸认定周二郎是受了神仙点化,所以才跟了他吧?
庞公又道:“防人之心不可缺,咱家找了人正查着他的底细,相信不用多久,自有结果。”
周钧应了一声。
庞公看着周钧点点头,刚想开口继续说道,却想起什么,转头朝殷大荣说道:“那话本,回去看着便是,且先来说话。”
殷大荣恋恋不舍的收了话本。
庞公说道:“前日,有河北将士入奏,盛言裴宽在范阳能政,塞上思之。”
“圣人瞧了奏本,嗟赏久之,与左右云,宽乃栋梁也。”
周钧听见这话,又想起之前去李林甫府上的那一番交谈,开口问道:“这可就是那一『粘』手?”
庞公点头道:“是了,李林甫曾言,李适之欲引裴宽入相,先布飞子,后有粘手。”
“这河北将士的入奏,便是那一招『粘』。”
“李适之步步紧逼,布子如谋局;而那李林甫却招招算中,唯实前瞻尔。”
“唉,这左相右相,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都得提防一些。”
听见庞公这话,殷大荣一愣:“李林甫不是和咱们一路的人吗?”
庞公低声喝道:“甫面善心沉,又谋算无遗,此等人只能相循互利,怎可指望同舟共济?”
周钧轻轻点了点头。
庞公又叹道:“贞顺皇后在世的时候,能指上的人还有不少。”
“这么多年过去,倒的倒,散的散,咱们这些老人,在朝堂上无人可依,却只能仰人鼻息了。”
殷大荣说道:“那内侍省里不还有些小辈?也是庞公的助力啊。”
庞公摇了摇头,没再和殷大荣言语什么,只是看向周钧说道:“二郎,听咱家一言,莫要和李林甫走的太近。”
周钧连忙称是。
庞公又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你这书令史,得过了八考,才能入流内。”
“得寻个法子,给你请些功赏。”
见庞公沉思不语,殷大荣随意说了一句:“想要升官,最快的便是军功吧?”
庞公闻言一愣,再猛地抬头,朝殷大荣问道:“咱家没记错的话,明年开春,掖庭又要放奴了吧?”
殷大荣想了想:“算算日子,也的确是了,今年放奴的人数,怕是不小。”
庞公又问道:“宫中有传闻,圣人有意接杨太真入宫。”
“倘若此传闻是真,那旧苑、潜园、温泉宫、长欢宫,怕是都要短了人手。”
殷大荣听到这里,依然不清楚庞公话中的深意,只是说道:“掖庭放奴,倘若杨太真再入宫,人手短缺那是自然的。”
庞公一边沉思,一边说道:“前几日,圣人令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出兵平突厥。”
“此役一经,怕是俘虏甚众,正好补了掖庭的缺。”
殷大荣有些明白了:“庞公的意思,是宫中会派人,专门督办俘隶一事?”
庞公点头说道:“咱们先打听清楚,内侍省中,负责督办之人究竟是谁?”
“再寻个由头,将二郎以刑部都官司书令史的身份,安排进去。”
“令那督办之人,让些功劳出来,不就成了二郎入流的功簿?”
殷大荣听见这话,拍着大腿说道:“好法子!”
第109章 蒸香
定下了方略,庞公与殷大荣开始商量,应当如何寻人,又当如何转圜。
周钧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吃惊。
听这二位话中的意思,流外官转流内,倘若不循八考,难度极大。
这一番寻功下来,庞公和殷大荣不仅要张罗人情,还要送礼打点,与周钧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
想到这里,周钧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二位躬身称谢道:“小子劳得东家费心费力,心中惶恐。”
庞公看向周钧,叹道:“二郎莫要多礼,咱家如今帮你,其实也是在帮自己。”
“咱们这些内侍,在宫中时看着风光无限,一旦出了宫,便是人走茶凉,用不了几年,就再无言语。”
“趁着现在还有些余热,帮你谋个前程,往后发迹,也好有个人帮衬一二。”
周钧听了,连忙拱手说道:“敢教东家知晓,即便不取那前程,衡才也自当用心做事。”
殷大荣笑道:“庞公看人的眼光,咱家绝对信得过。他说了二郎乃是可造之材,一定是那般的。”
庞公又朝周钧说道:“莫要多想,在那尚书省中,且认真做事便是。”
“入流一事,咱家自会安排妥当,这段时间先候着。”
周钧应了一声,又向庞公和殷大荣躬身告别,便出了院子。
走在回去的路上,周钧依然在想着寻功一事。
王忠嗣大破突厥,乃是毋庸置疑的史实。
倘若真的能以点查俘隶的身份,随宫中采访使去往朔方,即便随军出行,也不可能会有多少风险。
所以,这件差事,人身风险小,但政治收益大,当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回了外苑的居所,周钧瞧见画月,正在院子中央,捣鼓着几个大盆,身上满是油污。
走过去,周钧朝她问道:“这是做什么?”
画月瞧见周钧,朝他问道:“我问你一件事,你闻闻衣裳,是不是有什么怪味?”
周钧依言走到画月身旁,蹲下身闻了闻后者的衣服,疑惑道:“还挺香的?”
脸红到了脖子根,画月又羞又恼,一把推开周钧,朝后者喝道:“谁让你来闻我?闻你自己!”
周钧笑了笑,又低下头,闻了闻自己。
一身衣服虽说是才换的,但的确有点奇怪的味道。
但平常闻着习惯了,不经画月提醒,周钧还真的没注意到这股味道。
见周钧若有所思,画月说道:“自从来了这大唐,我发现家家户户洗衣服,都是用一种植物,名为皂角子。”
周钧点头说道:“那皂角子有去污的作用,通常都被拿来洗涤。”
画月:“皂角子的确能去污,但果实晒干捣碎之后,与白面和成丸子,本身就有些异味。”
“再加上作用不强,衣服常常会洗不干净,久而久之,穿着身上就会有一股难闻的怪味。”
周钧点点头,又看向画月面前的大盆,只见分别乘着动物油脂、草木灰、菽豆和饴糖。
仔细想了一会儿,周钧恍然大悟:“你这是在做肥皂?”
画月一愣:“肥皂是什么?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周钧:“大概知道一些,将动物油脂和草木灰混在一起,就可以得到一种膏状物体,洗衣服会非常干净。”
画月又看了眼周钧,似乎也懒得询问对方怎么得知这一切,只是说道:“没错,只不过这件事物,在大食被称作『脂球』。”
周钧凑到大盆旁,看着里面的物什,感慨的说道:“想不到大食还有这个。”
画月:“一千多年前,脂球在古埃及就已经有了。”
“之后,经过希腊人,罗马人,波斯人的不断改进,已经做得非常完美了。”
“在大食王宫之中,最博学的炼金术师,甚至能从草木灰中提取出一种白色粉末,使得脂球……肥皂看起来更加透明,更加温润。”
周钧听了一惊,听画月这话中的意思,阿拉伯人居然已经能从草木灰中分离出碱粉了。
画月又说道:“我曾经在一旁,看过那些王宫奴工如何制造肥皂。”
“而且,也在图书馆中,读了制造肥皂的书籍。”
“来了大唐这么多时日,我就想着,是否能把肥皂制造出来。”
“正好柔杏的生日也快到了,平日里见她打皂粉挺累的,正好送她一件便利的物事。”
见画月开始称量和调配材料,周钧找了张月牙凳,搬过来坐在一旁,感慨的说道:“想不到大食的匠技如此发达。”
画月手上未停,只是说道:“我当初和老师学习唐语和拉丁文的时候,专门研究过词根一事。”
“在君士坦丁堡的教会图书馆中,炼金术一词的拉丁文是alchimia,它的词根源自大食语的al-kīmiyā。”
“在炼金术一途上,大食人从埃及、波斯、大唐、希腊、罗马诸国那里,博览众长,并加以发展,最终成就了其独有的炼金学术。”
“大食王宫里,最有名的炼金术师会被哈里发赐予『圣星』的称号,他们会拥有封地、奴隶、头衔和官职,行省的长官们见了他们都必须行礼。”
“而在大唐之中,那些最有本领的工匠和学者,却只拥有一份不高不低的食俸。他们的身份,甚至只是比奴隶稍高一些的杂户。”
说到这里,画月叹了口气:“我不明白,大唐为什么如此轻视匠籍?”
周钧只是苦笑。
大唐将工匠、技师和造学,统统划为贱户,这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
事实上,不仅仅是大唐,再往后的朝代,奇技婬巧一直都被视为旁门左道,直到被洋人用船坚炮利敲开了国门,才真正得以正名。
见画月在那里和着材料,周钧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大食有没有试着在肥皂中加入香料?”
画月答道:“当然有了,大食本就盛产香精,柰花、迷迭兰都是常见的香精材料。”
“只不过香精提取,需要用到榨取和过滤技术,用料多,成本高,花费太贵,假如只是平常使用,单单肥皂也就够用了。”
“一般只有那些大作坊,才有能力去大规模制作香精,压低成本。”
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之前去长安,我们曾经路过酒肆,有一物名为蒸烧器,你可还记得?”
画月:“是那个用来蒸酒的器具?自然记得。”
周钧:“可否用那蒸烧器,来薰蒸花料,得到香精?”
画月:“二郎指的可是将那花料加入水中,再大火蒸煮成浓汁,最后蒸发为香精水汽?”
“这法子早在千年前就有了,是埃及皇宫的不传之秘。”
“但是这方法出料慢不说,还容易损坏精油的气味,而且出来的成品常常伴有杂质。”
“大食以前曾经试过,后来就弃之不用了。”
周钧摇头道:“不是把花料放到水里去蒸煮,而是准备两个蒸炉。”
“一个里面放水,另一个里面放花料,两个炉子之间用导管串联起来。”
“加热其中一个炉子,让水蒸气通过导管,进入另一个炉子,薰蒸花料,再冷却成精油。”
画月一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两个炉子?”
第110章 贵客登门
周钧在前世的时候,市立博物馆有一次展览国外展品,因为有市领导前往,所以他参加了安保工作。
在忙完了本职工作之余,周钧在展览馆中转了一圈,对一个名为『香精油工业历史』的展柜起了兴趣。
看下来才知道,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蒸馏加工香水的机器,居然来自中世纪的阿拉伯帝国,而且其发展改进,历经了几百多年的历史。
直到十字军东征,欧洲才获取了香水蒸馏器的原理和构造。
其中,香水蒸馏法又分成了三个阶段,分别是水中蒸馏,水上蒸馏,水汽循环蒸馏。
水中蒸馏法源自埃及,由罗马人进行了改良,又由阿拉伯人制造了专用的蒸馏器皿。
但由于出料少,成本高,杂质多,曾经一度被阿拉伯人以压榨过滤法来替代。
八世纪晚期,皇宫炼金术师制造出了水上蒸馏器,进一步提高了香精油的纯度,并且减少了杂质。
但是,出料少,成本高的缺点,仍然没有被解决。
直到九世纪末,十世纪初,水汽循环蒸馏法的问世,使得香料能够被反复蒸馏和提炼。
这使得香精油的产量大大提高,而且成本也降低了很多。
周钧与画月说的,便是水汽循环蒸馏法的原型机器。
但是,在物理化学工业领域上没有深造过的周钧,只是凭借了记忆说了个大概。
有一些关键零件和流程,他无法阐述和解释。
比如,真正的水汽循环蒸馏器,不仅仅只有两个主体罐,还有水压罐和气密罐两个副罐。
除此以外,还有气阀导管、回流排口、水位观察仪等装置。
材料入罐之前,根据出料的不同,不仅要经过严格的漂洗,去添加不同的催化剂。
而且,循环蒸馏时,还需要不停观察水压和气压,并且不断调整火力的大小,和入水出水、进气排气的时机。
所以,周钧言语的这种机器,画月即便能听懂个大概,在没有专业学者和工匠的帮助下,也很难制造出一台可以用于规模性生产的成品。
但是,制造少量品质次等的成品香精,或许还有些可能。
留着画月一人在院中沉思,周钧打了招呼,便收拾东西,去往长安了。
骑马行至坊内,周钧瞧见金凤娘的府邸,不断有人将家具和私物运出,又打包装箱放上马车。
想起凤娘真的是走了,怕是此生再难相见,周钧也是一声叹息。
回到家中,大哥周则从私塾中回来,正在陪着周定海说着话。
兴许是用功读书的关系,周则瞧着比以往更瘦了些,好在精神还算不错。
只听他对周定海说道:“秋闱的试阚已发。”
后者点头道:“成败便在下月了,倘若中举,自是周家之大幸。”
周则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孩儿昨日陪阿娘说话,闻得父母打算在秋闱之后,张罗亲事。”
周定海:“你阿娘与你说过了?这般也好,你本是家中长子,又年过弱冠,坊里也来问过几次了,当是时候娶妻了。”
周则咬了咬牙,说道:“孩儿认识一小娘……”
周定海一听来了兴趣:“哦?哪家的小娘?家世如何?家住何处?”
周则刚想开口言语,周钧连忙走上前,开口打断道:“眼下距离秋闱不足月许,大哥当得心无旁骛。寻亲一事,待得中举之后,再谈也不迟。”
周定海听见这话,也情不自禁的点头道:“钧儿所言有理,眼下秋闱乃是大事,其余皆可旁置。”
待得父亲离开后,周则朝周钧问道:“衡才为何出言相阻?”
周钧问道:“倘若适才道了虞珺娘的出身,你自忖父亲可会同意?”
周则想了一会儿,叹道:“不会。”
周钧:“若因此乱了心神,大哥这秋闱怕是难中。”
“不如,先隐忍不说,待得中了举人,乘着父母高兴,再言语此事,十有八九可成。”
周则听了,觉得有理,便应了下来。
只有周钧自己知道,即便大哥中了举人,父亲多半也不会同意这一桩婚事,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旬休结束后,周钧如往常一般,去往都官司视事。
一切无波无澜,转眼间七月便至了末尾。
这中间,有着几件要事。
一是灞川别苑的内苑,已经全部整理完毕。供贵客所居住的蒹葭院,整修几近完成。院内正在采购家具和重新粉刷,相信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迎客入住。
二是教坊请了解琴和宋若娥,去了梨园帮助排练西厢记,后者因崔莺莺一角,名声不减反增,求见者络绎不绝。
三是画月将肥皂造了出来,只不过因为缺少碱粉的提炼技术,用着虽然能够去污,但里面的草木灰杂质偏多,并不是太便利。所以,画月不再打算改进肥皂,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蒸馏法提炼香精之上。
四是在朝堂上,户部尚书裴宽因税政有功,颇得玄宗赏识,入相的呼声越来越大。而刑部尚书裴敦复,因请功数次被参一事,又嫉恨裴宽受圣人赏识,与后者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甚至都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五是原本打算请放的监察御史柳载,似乎是颇喜灞川的景致(膳食),每有闲暇必来别苑做客,后来索性也息了外放的心思,干脆留在了长安。
这一日,周钧在都官司中,收到了一封来自灞川别苑的书信。
写信人是庞公,信中只有八个字。
『贵客登门,告假早回。』
周钧瞧见这信,顿时明白,怕是寿王李瑁去了灞川。
连忙找到程主事,周钧说了事由,前者二话没说,直接记了阚行,便准了假。
连吏袍都没来得及换,周钧快马加鞭,回到灞川别苑。
入了内苑,只见在一群仆役奴婢中间,庞公坐在轮椅上,和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正说着话。
周钧整了整衣服,向外闱的侍卫告了一声。
层层通报之后,周钧走近到那男子身边,躬身行礼。
只听庞公开口说道:“清郎,且看看,这便是咱家与你说过的那周衡才。”
那面如冠玉的男子看向周钧,笑着问道:“周衡才?你便是那西厢记的阚录?”
周钧垂首道了一声是。
那男子点头说道:“那话本瞧了,写的很好。”
周钧:“某不敢贪功,话本之善,皆是那六位主笔的功劳。”
男子闻言,将头转向庞公笑道:“倒真让叔翁料中了,他果然是这般说的。”
庞公也是笑道:“他为人恪守本分,又不愿争势,性子却是难得。”
说完这话,庞公朝周钧又道:“莫言语它事了,且先来见过寿王。”
周钧连忙又行礼道:“衡才见过寿王。”
李瑁摆手笑道:“这里哪有那么多的规矩,且抬头说话吧。”
周钧闻言,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李瑁。
只见那寿王李瑁,年纪虽是不小,但男生女相,长相秀美,想必容貌上应是更多随了贞顺皇后。
他说话轻柔,待人也知礼,但眉宇之间似乎总有一团化不开的愁苦。
第111章 心归所安
庞公与李瑁又说了一会儿话,便自称年迈力弱,让周钧作陪,先回了院子去休憩。
周钧见李瑁醉心这灞川的山水,便提议乘坐艄舟,在榭洲中泛舟游览一番。
李瑁欣然同意。
艄舟是渔家常见的小船,长度不过五米有余,上面还加着篱篷,只能容纳五人。
李瑁带了一名武卫,又带了一个懂水性的仆役,再加上周钧和艄公,恰好五人。
其他侍卫乘了另一条艄舟,远远跟着。
艄舟从内苑的景湖,缓缓前行,出了苑墙处的渡口,又顺着榭流,一路向东。
灞川四涯,曲溪相连;江洲小岛,星罗密布。
小舟顺着潺潺流水,畅游于天地之间。
微风拂过,湖水波光粼粼;芦苇吹斜,水鸟展翅欲飞。
李瑁看着这灞川的景色,感慨的说道:“儿时,本王曾随母后游历灞川,只见烟波浩渺,又闻鹭暇越声,却道是仙寰福地。”
“开元年,又携家眷至,琴瑟和鸣,乐鼓铮铮,不思君臣,只羡眷侣。”
“如今……灞川仍是灞川,人却不在了……”
周钧闻言,一阵沉默。
他明白,寿王话中那不在的『人』,一为武惠妃,二为杨玉环。
李瑁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开口问道:“周二郎,本王问你,这世间可有前生?可有来世?”
周钧略作思考,答道:“有。”
这不废话吗?
寿王眼前站着的这人,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只不过周钧不敢明说罢了。
李瑁回过头来,看向周钧问道:“你为何如此这般笃定?”
周钧又想了想,拱手说道:“某尝闻一事。”
“有一举子,入山礼佛。”
“见了方丈,便问道,这世间哪里可以见到佛祖?”
“方丈不语,只是将他带入一小屋,言道屋内便是佛祖。”
“那举人进了屋中,瞧不见窗,看不见光,突然门又被关上,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举人大急,便喝道这屋中哪里有佛,出家人诓骗与某!”
说到这里,周钧停顿了片刻。
李瑁听着有趣,问道:“后来呢?”
周钧:“方丈开门入了屋中,点了烛台,火光亮起,照了个通明。”
“那举人,这才看到,那屋中四面墙上摆满了佛像。”
“方丈对那举人说道,世道艰难,人间疾苦,世人只道无佛,却不知闭上眼睛,佛祖便在身边罢了。”
李瑁听完这个故事,整个人愣在船头,看向周钧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吃惊。
思忖了一会儿,李瑁轻声问道:“人间苦,是苦一时?还是苦一世?”
周钧看向远方,话语中满是两世为人的沧桑:“生生世世,绵绵不休。”
李瑁身体一颤,重复了一遍周钧的话:“生生世世,绵绵不休……”
一皇子,一奴牙郎。
二人并肩而立,想着往事种种,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良久未语。
过了许久,李瑁看向周钧,神色诚挚的说道:“言及苦字,旁人总与我说,且要忍耐,且要想开。”
“如周二郎这般,直言不讳,倒是从未有过。”
周钧轻叹了一口气:“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李瑁听见这句话,先是怔住,接着不住点头道:“是了,便是这句了。”
接着,他又抬头看向天空,语意悲萧:“某所逢之难,又有何人可懂,世人为何皆以为然?”
周钧看了眼李瑁,只见他面有戚戚,情绪激动。
待得他平静下来,周钧开口说道:“某这里还有一个故事,不知寿王想听否?”
李瑁点头道:“二郎速速道来。”
周钧:“有一农家子,家境贫苦,只有薄田三亩,所幸妻子贤惠,儿女聪慧,生活倒也其乐融融。”
“一日,农家子路过豪门宅邸,瞧见那豪绅的家中,奴婢成群,吃穿不愁,想起家贫粮紧,不由自怨自艾,却道自己命苦。”
“此时,那豪门家主恰巧出门,远远看见县官的仪仗,威武不凡,左右躲避,又想起自己无权无势,前些日子还被官府恶吏欺辱,挨了打不说,还以税金的名义,被讹了不少钱财,到头来只能道自己命苦。”
“而那坐在轿中的县官,掀开帷帘,看见田垄上唱着俚歌的农家子,不由嗟叹。”
“虽为官身,但一面要受着上官的催告,必须要在年底前完成县税之额,一面还要巧立名目的盘剥百姓,承着治下的咒骂。”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舍了这官袍,隐居深山,一潭沁水,几方落田,自由自在,岂不快哉?”
“哪晓得,这十年寒窗,没有换来半分安逸,却成了天底下最命苦之人。”
周钧说完了这个故事,只是看向李瑁。
后者呆立在那里,双唇微动,看向周钧的眼神里,不仅仅有着吃惊,还有着几分顿悟。
周钧:“彼苦若为饴,此苦何曾戚?”
李瑁:“苦生参于心,无相亦无疾。”
周钧拱了拱手,朝李瑁笑道:“寿王却是悟了。”
李瑁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中,有对往事不再的感慨,也有放下执念的轻松。
只听李瑁说道:“母后崇佛,曾尝言,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今日听了周二郎之言,原来这八苦,归结至四个字,不过是『心有所念』罢了。”
周钧:“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念,拾起不易,放下更不易。”
“但世事种种,除了欲念使然,还有心归所安。”
李瑁拍手笑道:“好一个心归所安!”
“瑁有幸,今日闻得周二郎之言,却知晓世间之苦,人生之念,却是有了一个正名的归所了!”
“今日得此喜信,胜听挞音,当得浮以大白!”
在谈笑和鹤鸣之声中,艄舟破开湖面的涟漪,向着灞川别苑的方向驶去。
待得舟船泊稳,早就等在岸上的庞公,看见下了船的李瑁,脸上满是释怀一般的笑容,不由心生惊奇。
李瑁走到庞公的面前,先是拱手,接着笑道:“叔翁相人有术,这周二郎,当真是妙人也!”
庞公又看向周钧,后者只是躬身行了一礼,脸上平静无波,却是荣辱不惊。
第112章 北行在即
庞公的院子里,李瑁坐入侧堂的席中,看着如流水一般的膳食被呈了上来,睁圆了眼睛。
指着一道整鱼清烧的膳食,李瑁问道:“这是何菜?”
周钧:“腰菱烧鱼。”
李瑁一愣:“腰菱?可是那池塘中的腰菱?”
周钧回道:“是,腰菱去壳,焯水捞起;再将鲜鱼去鳞除脏,炸酥后与腰菱一起烹烧。”
李瑁用筷子捡起一块腰菱,放入口中嚼了。
那腰菱吸了鱼肉的鲜香,又保持了本来的脆生,在口中回味无穷,却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李瑁胃口大开,筷子不停,又尝了肚丝、鸡丁、羊肉等炒菜,赞不绝口。
庞公在一旁看了,宛如看自家儿郎一般,只是笑着。
转眼间,李瑁吃了两大碗清风饭,又吞了一个蒸饼,肚腹撑起,却是一点点都吃不下了。
饭虽吃不下,但李瑁兴致高,杯中之酒一点都未停下。
周钧陪在席上,听他说了不少王府中的趣事,还有他近些日子新作的诗文。
庞公见李瑁眉宇间的愁色,退了不少,心中也是高兴,陪着后者多喝了几杯。
一坛烧春,很快便喝没了。
算下来,李瑁怕是喝了有半坛。
只见他脸色通红,口中依旧嘟哝着话语,身子却慢慢歪倒在了桌上。
庞公看着他,先是叹了口气,接着拍了拍手,喊来了王府中的下人。
叮嘱他们照顾好寿王,庞公又让周钧,推着自己去了书房。
用青盐水漱了口,庞公示意周钧坐下来,这才开口说道:“殷保家去了趟宫里,打听清楚了。”
“朔方出兵的奏令已出,当下这会儿,怕是已经送到了王忠嗣的手中。”
“至于督军一职,宫里有传闻,大抵便是奚官局的内给事,从五品下,范吉年。”
周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庞公对周钧说道:“殷保家还任着奚官局内常侍的时候,那范吉年便是他的左右手,二人关系不错。”
“知会一声,将你安排入督行之中,再分你些功劳,应该不是难事。”
周钧连忙拱手称谢。
庞公又道:“有一事,必须得事先提醒你。”
“边将荡寇,每一役俘虏甚众,但送入掖庭司农之数,十不存一,你曾为奴牙郎,可知背后缘由?”
周钧说道:“掠卖俘虏,赚得钱财。”
庞公点头道:“是了。”
“边将的生财之道,大抵便是抄没和卖俘,大家嘴上不说,却都是心知肚明。”
“那范吉年,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倘若承了督军之职,自然晓得如何应付那群丘八。”
“你见了,莫要为怪,也莫要声张。”
周钧应了。
庞公说到这里,也是笑了:“你祖上便是奴牙郎,这些个弯绕自是知晓,咱家再啰嗦,倒显得婆妈了。”
庞公稍停片刻,换了个话题,说起寿王来。
“清郎是咱家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母亲贞顺皇后……当年还是惠妃,性子刚强,行事果断,对儿女也是严加管教,生怕他们走了歪路。”
“寿王从小就受着严法,性子自然有些柔弱,不喜与人争辩,也不喜与人为难。”
“平日里,总是寡言少语,鲜见交往。”
“在那宫中,唯一能与他交心的,怕是只有他的大伯宪王了。”
庞公叹了口气:“当年,咸宜公主大婚之日,寿王对那杨家小娘一见钟情,回来又说与了惠妃。”
“惠妃先是派咱家去了杨家府上,瞧了那小娘。”
“回了宫中,咱家便道于惠妃知,杨家小娘美则美矣,但性子活脱,又喜好嬉闹,怕是娶过门后,不好管教。”
“惠妃听了,本想否了这门亲事,但耐不住寿王一再恳求,最终还是应了。”
周钧听了庞公的这些话,对那杨玉环也有些好奇。
有着绝世容颜,能够迷得帝王家两父子神魂颠倒,而且性子活脱,喜好嬉闹,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庞公继续说道:“该走的留不住,早些断了也好。”
“只是寿王用情专一,自从杨家女变了心,便如同丢了魂一般。”
“咱家劝过,也骂过,没用。”
“哪晓得,今日与二郎第一次见面,不过才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悟了那儿女情长之事。”
“二郎且说说,你究竟是如何与寿王说的?”
周钧拱手道:“某只是曾经听过几个佛偈故事,见寿王郁结于心,便说与他听了。”
庞公:“故事?说来听听。”
周钧将船上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
庞公听完,良久未曾言语,最终喟然说道:“心病需得心药医,二郎这故事,听着寥寥数语,但却是对症下药了。”
感叹了一阵,庞公想起一事,又朝周钧说道:“你新收的那奴,名为孔攸者,咱家寻人查了。”
庞公先是说了孔攸的家世和遭遇,周钧听了,发现与自己了解的相差无几,便只是点头。
庞公又说道:“早些年,孔攸于职方司当差时,曾向郎中上了数次策文,提前料中了漠州、黑水、石堡的战事。”
“可惜当值郎中轻鄙孔攸官奴之身,连瞧都没瞧,便压案未发。”
周钧听了,不由吃惊。
庞公又道:“后来,孔攸便不再上书策文,只是装痴扮愚。”
周钧忍不住问道:“他为何不再上书呢?既然能料中战事,说明此人有大才,兵部里总有上官,能够慧眼识英雄,与他一个前程。”
庞公沉吟片刻:“咱家猜度,孔攸不再写策文,甘愿沉寂,或许与他的家人有关?”
周钧:“家人?”
庞公:“孔攸当年刚入职方司的时候,他家中的父兄娘姊,尚存于世。”
“后来,遭了流放的父兄,因为边疆战乱,皆身死他乡;而她的两个阿姊,因为不堪藩将折辱,投河自尽;她的母亲,受了打击,也急病而亡。”
听了孔攸家人的遭遇,周钧愣在那里,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庞公:“孔攸家中逢此大难,怕是原本还有的上进心思,也彻底息了。”
庞公顿了顿,又朝周钧说道:“孔攸有才,毋庸置疑,但此人心思缜密,又落难苦忍,用此人当得谨慎。”
周钧拱手,点头称是。
庞公:“这几日,二郎便陪着寿王恣意山水,权作是抒意。”
“待得事情了了,宫中督行应该也会有了消息,到了那时,便收拾行囊,去往朔方吧。”
周钧又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日,如庞公吩咐的一般,周钧陪着寿王,白日里游山玩水,日落时便回苑听戏。
凭着一手好菜,再加上偶然道出的佳句,李瑁将周钧引为知己,甚至隐晦的向庞公暗示,想要引其为王府幕僚。
不过,庞公却另有打算,没有松口。
至于孔攸,周钧选了个中市开市的日子,与其签订了奴契,算是正式纳他为家奴。
奴契订立的那一日,孔攸看着那张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周钧瞧了深感为怪。
很快,时间又过去了十几日。
一纸临时调令,来了都官司之中。
上面言道:有书令史,名为周钧者,精通计学,又出身奴牙,故委遣有方,督行阜职。
第113章 范监军
八月初九,元成节,乃是青华帝君的生辰。
长安诸坊,皆张灯燃香,拜道君,求安康。
而这一天的清晨,一只由龙武、羽林二军,共百骑护卫的车队,自金光门出了长安,顺着官道一路向北行去。
而这林林总总的四百余人,便是监军使范吉年前往朔方的队伍。
周钧骑着马行在队伍的后段,回头看了一眼长安的方向,心中感到有些惋惜。
调令下到都官司中,没过多久,监军使的队伍便启程了。
周钧原本还以为会耽搁上一段时日,这样的话,他能陪家人过完中秋,还能看着大哥参加完秋闱。
但是,出行之日来的如此之急,而这一去朔方,却不知何时能回了。
回过头来,周钧又看向队伍中段,那里有一辆挂着旌旗的马车,车中坐的正是范吉年范监军。
盯着马车,周钧心中想着,后世史书关于唐朝监军使的论述。
《通典·职官十一》有云:“至隋末,或以御史监军事。大唐亦然。时有其职,非常官也。开元二十年后,并以中官为之,谓之监军使。”
天宝年间,由宫内太监担任监军使一职,尚是唐朝内侍监军制度的萌芽阶段。
在此之前,唐朝监军一职,大多由监察御史所担任。
由于监察御史为从八品,品阶低,只能起到监察上书的作用,对于军中大将的威慑力不足。
故而,监军使一职,从天宝年间开始,大多都由宫中内侍所担任,且多了督行罢止的职能。
安史之乱前,内侍监军的制度还比较粗糙,出任监军的人选,大多由内侍省推荐,再由皇上钦点。
而安史之乱后,藩镇林立,宦官势力向地方延伸,藩镇皆置监军院,以监军使主之,其下有副使、判官、小使等若干僚属,并掌握部分军队,内侍监军规制也逐渐完善。
就这般,周钧一边想着,一边随着队伍北行。
第一天傍晚,车队落脚于三原。
周钧在营帐内简单用了些膳食,便走出门,打算在营地内散步消食。
到了营口,周钧见那龙武、羽林的军卒,三五成群,谈笑风生,不由眉头紧锁。
龙武军、羽林军,是北衙劲旅,亦是天子门前的戎卫。
这才出了长安城没多久,便散漫成了这般的模样。
周钧摇头返身,刚到帐口,便得了口信,令其去范监军那里一趟。
收拾了一番衣装,周钧来到范监军的帐口,通报之后,见到了范吉年。
那范吉年,周钧与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却显得格外的熟络。
只见年近四旬、但保养得体的范吉年,一把拉住周钧的手,将他拉到案边,指着那案台上、那本满是批注的『西厢记』问道:“你便是此书的阚录周衡才?”
周钧拱手说道:“某是。”
范吉年笑道:“早先得了殷公的信,咱家还想了,这周衡才怎听着这么耳熟?原来却是未曾逢面的故人。”
周钧自谦了两句。
范吉年说道:“何必自轻?能想出这话本的人,那可是真性子的有情人。”
“这里面的唱文,咱家做梦可都在念着呢。”
说完这话,范吉年居然当场来了一段西厢记的唱腔。
偏偏这段唱腔,还是崔莺莺待字闺中、苦盼郎君的唱文,周钧听着,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范吉年唱完,周钧强忍住内心的不适,拍手道了一声好。
范吉年喜不自胜,又拉着周钧,说了一会儿话本。
过了许久,范吉年兴致减了一些,便向周钧说道:“说起来,那多情之人,殷公也算是一个。”
“当年的张美人,殷公念的紧,险些就没了,咱家瞧着,也只是敬佩。”
周钧听见这话,起初没多想,再仔细想了想,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范吉年没有再说殷大荣的事情,转而对周钧说道:“既然咱家承了差,自然要允你一个前程。”
“此次去朔方,临行之前,圣人交待了八个字,毋扰兵事,只循本分。”
范吉年停了停,又说道:“王忠嗣出身太原王氏,乃是圣人抚养的假子,从小便在十王府长大,又与太子亲近。”
“若论亲疏,与内家子几无差异。”
周钧清楚,范吉年这是在点醒他,此次朔方之行,名为督军,实为坐观。
周钧躬身说道:“多谢范公高言,某言语行事,当以公为达准。”
范吉年笑道:“衡才也无需多虑,此次督军的行伍之中,你瞧着这些个人,大多都是相托而来。”
“众人皆知,朔方一行,无关令使朝命,不过是游历一遭,取些土产,再累些功劳罢了。”
周钧听了这话,再回想起营口处那些军卒,不禁恍然。
敢情这次队伍中的人,从上到下,大多都是些为了『镀金』的关系户,难怪行事如此。
见周钧若有所思,范吉年说道:“衡才曾为奴牙郎,又精通计学,此次俘隶阚录,点薄清册,便以你为主事。”
“只需记得,阚录之数,即便察觉错漏,也不得当场发难,报给咱家,自有处置。”
周钧清楚,范吉年说着话,怕是早就知道边将侵吞俘虏,再买卖谋利了。
宫中对于这种做法,恐怕也是知晓的,但大多都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这种现象,或许已经是官场里的潜规则了。
想完这些,周钧拱手称是。
范吉年见周钧如此上道,也不由满心宽慰。
只见他一边摸着周钧的背部,一边说道:“殷公早就言语,周二郎身微却有大才,年弱但又知礼。”
“咱家瞧了,果真如此。再加上二郎生的模样又好,可真比外面那些丘八,强了不知多少。”
背部感受着范吉年的『亲昵』,周钧浑身上下顿时升起一阵恶寒。
周钧对范吉年连忙说了两句,类似事务繁忙的推脱之语,便脚步飞快的离开了营帐。
接下来的几日里,车队只是赶路。
那范吉年倒是天天处理着公务,再也没有来寻周钧,这让原本还有些惴惴的后者,顿时心安不少。
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车队出了京兆府,又过了坊州、鄜州、延州,最终进入了绥州,距离王忠嗣大军屯集的渍口,却是越来越近了。
第114章 遇袭
车队自打入了绥州,行伍中的每个人,兴致都高了不少。
一来是距离目的地很近了,很快便能吃上热膳,兴许还能在这炎炎夏日里冲个凉快;二来是这一路上行将过来,连个蟊贼都没碰上,一行人也短了戒心。
车队过了城平的地界,又向东北方行去,入了一处名为『貉望谷』的地点。
那貉望谷,两边皆是山坡,坡势虽缓,但也易上难下。
周钧骑马行在谷中,看向两边的坡顶,见那里草木高茂,又见天空瞧不见一只飞鸟,直觉上感到有些不对。
骑行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羽林军的副尉,名为骆安源,年方二十有二。
因为惧热,骆安源脱了上身和兜鍪的光要甲,只留了髀禅,露出了内衬的白布甲。
骆安源在旅途中与周钧熟稔的契机,也是因为西厢记。
他不仅去过平康坊当场看了西厢记,而且还是崔莺莺扮演者宋若娥的忠实戏迷。
骆安源言道,曾从家里偷拿了百贯,只为一睹宋若娥的真颜,却不料东窗事发,被家中长辈知道,关入柴房,整整饿了一天一夜。
骆安源骑在马上,又笑着对周钧说道:“某听闻,宋都知尤喜字画,便寻思着,这一趟北行,怕是浑产不少,拿回去多换些铜货,再买上几幅真迹,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了。”
周钧听了只是摇头,这家伙被饿了一天,却是一点都没学乖,满脑子还是在想着追星。
刚想开口说话,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弓弦的炸响。
一只箭矢,从山顶袭来,势大力沉,直接刺入了骆安源的肩窝,当着周钧的面,将其射下了马。
几乎是同时,坡顶上拉弦放箭声,不绝于耳。
箭矢宛如雨落,射入车队。
转眼之间,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数十人便没了生息。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周钧缓过神来的时候,自己胯下的坐骑也被乱箭射中,轰然倒地,哀鸣不止。
周钧狼狈的匍匐在地上,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山坡,确定了弓箭来袭的方向。
接着,他在地上手脚并用,小心爬到了马尸的后方。
借着躲避箭雨的档口,周钧朝车队里看去。
只见有那数位悍不畏死的戎卫骑士,来不及去取乘兵,只是手持横刀,便策马冲向了山坡。
数骑只冲到半山坡,便被乱箭射死了坐骑,只得从地上爬起来,身着铠甲,徒步继续冲锋。
没再跑上多远,又被扔来的掷斧、链榔等物,砸死在了半途,再也没了动静。
有那精明的武卫,将木板覆在背部,翻身上马,朝着谷口拼命冲去,想要去报信求援。
还没出谷口,那武卫的乘马踏空摔折,仔细看去,却是有人在道口处,事先挖好了陷马坑。
眼见杀敌无门,报信又无法,车队中那些还活着的人,有人放声大哭,还有人跪地乞饶。
而就在同时,乘着箭矢落下的势头稍减,周钧矮着身体,冲到一位羽林卫的身边,朝后者大声喊道:“你的上官呢?”
那羽林卫,脸色惨白,手指向不远处的空场。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明光铠的都尉,仰面躺在血泊之中,浑身扎满了箭矢。
周钧紧咬牙根,心中想道,那群袭击者,怕是事先就知晓了两军拱卫的职将,第一波箭袭,就重点挨个击杀了这些武将。
就在这时,山坡上的箭矢停了下来。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一群衣装各异的外蕃人,一边喊着听不懂的蕃话,一边手持兵器从山顶慢慢走了下来。
粗略数数,这群人不下两百,而且最让周钧不安的是,其中还有不少手持弓弩的骑兵。
谷口被陷马坑所封锁,高处视野被敌人控制,来路也被截断。
己方兵力与敌人相比,本就不足,而且还尽是一帮战力堪忧的『关系户』,更别提士气已经崩坏到了难以收拾。
就在这时,原本躲在马车中的监军使范年吉,见外面的动静稍小,也颤颤巍巍的探出头来。
瞧见山坡上慢慢行来的敌军,范年吉一声尖叫,连忙又缩回头去。
周钧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又朝四周看了看。
接着,他一个箭步,冲到范年吉的马车旁,大声说道:“范公,事态危急,某请放将权!”
见马车内毫无反应,周钧只得又喊了一声。
范吉年终于用颤抖的声音,回了一句:“只要能退敌,咱家准你便宜行事!”
周钧闻言,朝身旁大吼道:“事急从权,范监军准了某的请将!众人听令,将大车围行成圈,再放倒作墙!”
龙武、羽林二军的存活士卒,见周钧身穿吏袍,本是有心质疑,但闻得范监军放了将权,便纷纷唱喏,行动了起来。
周钧见那些随行的杂户、奴婢,躲在四处,瑟瑟发抖,又大声喊道:“漠北蛮蕃,喜食活人心肝,更烹制人脯充作军粮,尔等只循待死而已?!”
车队中的那些杂户和奴婢们,听见这话,惊得面面相觑。
在恐惧和求生的驱使下,这些人纷纷站起来,开始跟随军士收拾起战场。
随着周钧的告令传播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到他的身边。
看着人们将一台台大车,首尾相连,再推倒作墙,构成一个圆阵状。
周钧却是想到,战车环绕成营,布置成防御工事,早在汉朝就已有之。
在战车工事的保护下,士兵们可以以较小的体力消耗和牺牲,与对方的骑兵和步兵进行拉锯战。
这种工事,在空旷地带对抗游牧民族,或者以少敌多的时候,尤其有效。
刚刚下了山坡,原本还在外围战场屠杀伤兵、抢夺财物的外蕃敌兵,看见周钧这边开始集结车阵,顿时也意识到事情不好。
只听得一阵蕃话,又是一波箭雨,落向了车阵。
但凭借着大车构成的车墙,正在布置车阵的人们,一边躲避箭矢,一边继续忙碌,只是偶尔有几个倒霉的家伙,被射中腿脚。
见敌人开始不断靠近,周钧朝车阵内下令道:“龙武、羽林卫听令,以车墙空隙和辖口为眼,出矛御敌,!”
“其余人以緜为链,以绳为结,将车墙首尾捆绑,两两相连!”
龙武、羽林军卒取出长矛、马槊等长兵,穿过车墙彼此之间的空隙,还有大车底部上的那些孔洞,将整个车阵,布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铁刺猬』。
外蕃敌军针对车阵的第一波攻势,很快便来了。
数十名敌人手持铁斧和马刀,砍在车墙上,顿时木屑横飞,轰隆作响。
车墙后的长矛,先是蓄势后缩,接着猛地刺出。
顿时,在一声声惨叫之中,车墙外掀起一蓬蓬的血雾,将车墙溅染成了血红。
正如周钧所想的一般,车阵虽然有弱点,怕火攻,也怕抓钩,但这群敌兵既然是远道而来,又是潜入唐域,自然也不可能随身携带火油或是钩爪等物。
而且,这群蕃兵,寻常兵器和弓弩或许还有些,但铁甲肯定也不会随身携着,防护力想必是极差。
故而,利用车墙抵挡住对方的箭矢,再用长兵来造成杀伤,却是当下最好的御敌办法。
蕃兵以步卒之势又攻击了一次,第三次乃是用骑兵为锋矢,冲击了车阵。
三次冲锋下来,车阵损坏甚微,蕃兵却白白折了四十来人,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听见车墙外那愤怒而又激烈的蕃话,周钧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一边下令,让那些杂户和奴婢,继续修补加固车阵,一边又令士卒们从武备中取出弓弩。
唐朝随军武备弓弩,分为重型和轻型两类。
重型为伏远弩和擘张弩;轻型为角弓弩和单弓弩。
每把弓弩,各配三十箭矢和一胡禄。
所幸,结车阵的时候,存放弓弩的武备车,就在左近,取来便可使用。
见蕃兵仍是犹豫在外围,周钧先是让军卒们张弓搭箭,接着一声令下,弩矢齐发。
瞬间,蕃兵们倒下了一片,剩下的在惊呼声中,也朝山坡的方向加速逃去。
周钧又让军卒们射了两轮,待得敌人逃远,这才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周令史威武!”
接着,军士、杂户、奴婢们,纷纷叫道:“周令史威武!”
所有人聚到周钧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说不尽的感激。
第115章 王忠嗣
渍口大营,义贤堂。
站在堂内的中央,周钧看着周身那六十九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深深叹了口气。
他们中有些是长安贵胄家的子弟,有些是久经沙场的战卒,有些只是位卑身贱的奴婢。
生时曾言色目有别,死后皆是白麻裹尸。
什么出身,什么家世,临头了,不过都是一筐白骨罢了。
耳边听着堂倌清点尸体的唱述,周钧心中开始逐条分析起,今日车队被袭一事。
一、被袭地点发生在绥州,而且靠近王忠嗣朔方大军屯营的渍口。
二、袭击者皆是蕃兵,而且训练有素,箭术了得,明显来自于漠北蕃军。
三、敌人对监军使车队的行进路线,还有出现时间,以及行伍中的军官服饰皆是相熟。
综合上面这三条,可以大致推断出:
首先,敌人非常熟悉朔方大军的扎营位置和巡逻路线,所以才能穿过军队设立的防线,穿插并埋伏到绥州地界上来。
其次,敌人事先就已经知晓了监军使的出行信息,所以才能守株待兔,识别并优先射杀了龙武、羽林卫的主官。
对方的意图也非常明显,截杀监军使,使得朝廷降怒于王忠嗣。
毕竟,在朔方大军所屯集的绥州地界里,皇帝派出的监军使居然被杀。
往小了说,这是朔方主将无能,居然让敌人在眼皮子底下,溜了进来,还杀了监军。
往大了说,御史倘若借机发挥,参王忠嗣一个不满朝纲,勾结外寇,或有反心,也并非是不可能。
倘若敌人真的得手,监军使范年吉身死。那么,即便当今圣人乃是王忠嗣的假父,后者为了避嫌,也不得不主动交出兵权,自缚前往长安,以证清白。
想通这些,周钧开始思考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袭击监军使的敌人,究竟是谁派出的呢?
倘若有人说那些蕃兵,是突厥余孽,周钧第一个不信。
突厥眼下正在被大唐、回纥、葛逻禄、拔悉密四大军势合力攻伐,骨咄叶护与乌苏米施可汗相继被杀。
群龙无首、国内大乱,甚至突厥汗庭都撤拔北迁,在这种情况下,突厥人哪来的心思,去截杀一位监军使?
退一步来说,突厥人即便有这心思,那又是怎样查清了大唐布防,并得到了监军使的行进路线,做到了一击必杀?
所以,突厥人主导这次刺杀,这根本不现实。
倘若不是突厥人,那么又可能是谁呢?
周钧双臂抱在胸前,开始冥思苦想。
一个人名,突然跳入了他的脑海。
李林甫。
王忠嗣身为朔方主将,统帅三万唐军,又有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姓相助。
这一次北伐突厥,可谓是毕其功于一役,极有可能会彻底解决大唐来自北方的威胁。
倘若王忠嗣功成,那么其功劳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圣人也自当器重依仗。
凭借这一战,身为李隆基义子的王忠嗣,很可能会『出将入相』,从朔方回到长安。
而且,王忠嗣自小在十王府中长大,与太子李亨交情甚好,可谓是情同手足。
他一旦被调回长安,自然会与李林甫为敌,将会对其权势造成极为严重的冲击。
周钧反复思考着这个可能,但是越想,心中就越是升起一个声音。
“这次袭击,真的会是李林甫做的吗?”
“勾结外蕃,刺杀监军,嫁祸朝将,这罪过倘若东窗事发,就是被诛九族也不为过。”
“李林甫算无遗策,又审时度势,风险如此之大的谋划,他真的可能去做吗?”
“这种近乎于鲁莽的行事,与李林甫的谋定后动并不相符。”
“倘若这次刺杀,不是李林甫所为,那么又可能是谁呢?”
周钧还在那里苦苦思索,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周令史。”
周钧闻言回过头去,只见一群身上皆负着伤的龙武、羽林卫,聚在义贤堂的门口,瞧了过来。
那群卫卒,彼此看了看,最后推了一人出来。
那人周钧倒是认识,正是被一箭射下马的羽林副尉骆安源。
肩膀上缠着布带,骆安源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到周钧面前,艰难的唱了一喏:“此次倘若不是周令史出谋御敌,大家伙儿怕是都要折在了那貉望谷。”
“故兄弟们举某来言,多谢周令史大恩!”
周钧连忙扶起了骆安源,又听见门口那群卫卒们齐声说道:“多谢周令史大恩!”
周钧摆手说道:“此番虎口脱险,乃是众人合力齐心的功劳,怎可言某恩泽?”
“以数十之躯,抗数百之敌,岂是谋略二字便能掩了?”
“敢教诸位知晓,此番退敌,仰仗的乃是我大唐将士悍不畏死,杀敌争先的血性!”
周钧此言一出,卫卒们先是睁大眼睛,身躯颤抖,接着激动万分,纷纷作昂然状。
就在众人深感于周钧仗义之际,门外又走来一行军司马,朝堂内行了一礼说道:“不知哪位是周令史?”
周钧闻言向前走了一步,开口说道:“某是。”
行军司马说道:“王都护有请。”
周钧听了,精神一震。
王都护,说的便是王忠嗣。
跟在行军司马的身后,周钧一路穿过层层岗哨,又入了中尚大帐,再等待通报之后,又走向了侧厢的军议帐。
还没走到军议帐的门口,周钧就听到了范年吉那独有的尖嗓门。
“数万大军把守的镇军州,层层严防的关燮内,居然漏放进数百个蕃子!”
“你们这帮子边将,天天只知道吃粮打秋,眼睛怕是都瞧到天上去了吧!”
“今天是咱家被盯上,往后是不是要把那敌寇,放进长安城里作乱,才算是息了心思?!”
又是一声通报,周钧入了军议帐,见账内站着十来位将校,皆是一脸的怨愤。
在那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年约四旬的都帅,面容黢黑,雄毅不凡,想必正是王忠嗣。
周钧垂下头,还没来得及见礼,范吉年一把拉过他,朝账内诸将说道:“且瞧瞧!今日倘若不是周令史身先士卒、出谋退敌,咱家这个监军使,怕是就没了!”
“咱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在座的诸位也别想落好!”
坐在主位上的王忠嗣,看了一会儿周钧,开口问道:“周令史出身行伍?”
周钧拱手说道:“某祖上乃是奴牙郎。”
帐中诸将皆是一惊。
王忠嗣又问道:“连车布阵,固圆作守,这战法你是如何得知的?”
周钧:“某曾看过些杂书,闻得连车圆阵,自汉便有之。”
王忠嗣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说法。
第116章 幕后祸首
王忠嗣转头朝属下问道:“那些蕃子中可有活口?”
一名副将走了出来,回道:“伤者齿间皆有毒囊,未有活口。”
王忠嗣点点头,又问道:“那些蕃子的尸体,可瞧出什么了?”
副将报来:“都仔细瞧了,不少尸体上有那虎豹劄青,应是突厥的精锐。”
王忠嗣:“兵刃箭矢呢?”
副将:“陌铁鹰羽,是突厥汗卫的备制。”
王忠嗣紧锁眉头,沉默不语。
在一旁的监军使范吉年说道:“再问还能如何?今天这遭祸事,自然是突厥使了险兵。”
王忠嗣继续问道:“尸体上可有关引?”
副将:“有,用的是同罗商队的关引。入关阚册也查了,货物是皮草,比往年多了不少,所以入关人数也多了些,而且分了数批,商行保事亲自画的押。”
王忠嗣抬头看向那副将,后者连忙低头说道:“已经遣人去捉拿了,约莫也是时候回来了。”
就在王忠嗣与一众副将交谈之际,周钧正在不停回忆着,自己前世看过的史书。
天宝元年,玄宗使内史尹招前往突厥,后者见到乌苏米施之后,晓以安危,俾其内附,突厥可汗故惧而请降。
然而,当玄宗派遣王忠嗣至木剌山接应突厥可汗乌苏米施的时候,乌苏米施居然迁延不至。
对方迁延不至,给出的理由是『其下不与』,也就是突厥部众不愿意归附。
然而,王忠嗣通过在突厥内部的线人,却了解到了实际情况。
突厥可汗之所以迁延不至,真正原因却是在试图通过外交手段,来改变当时被唐朝与拔悉密部落前后夹击的不利境地。
在后世史学家研究的《王忠嗣神道碑》中,有这样一段话:“右地郅支,已解仇交质,几欲图成大祸,宁唯响化未醇。于是设间以散其从,肆谍以离其约,二虏不合,遁逃远舍。”
大意说的便是,乌苏米施已经与先前的敌人『解仇交质』,化解了恩怨,并且打算联合那个曾经的敌人,南下侵扰唐朝。王忠嗣此后通过反间计,又化解了这一联盟,从而解除了唐朝的边境危机。
那么,与突厥化解恩怨的人又是谁呢?
自然是当时与大唐联手攻伐突厥的拔悉密部落。
而天宝元年的王忠嗣,在收到突厥老可汗病死的消息之后,顶住玄宗『天书百下』的压力,始终按兵不动,实际上与拔悉密的叛变有很大关系。
因为,那个时候的拔悉密已经与突厥联合,唐军正在处于『几欲图成大祸』的不利境地,此时若贸然出兵,只会招致大败。
在王忠嗣使用反间计说服拔悉密之后,『拔悉蜜等三部共攻乌苏米施,米施遁亡』。
到了天宝三载(744年),『夏末秋初,九姓拔悉密叶护攻杀突厥乌苏米施可汗,传首京师』。
而再往后,发生了一件让所有史学家,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件。
《唐会要·葛逻禄传》载:“其年(天宝三载)冬,(葛逻禄)又与回鹘同击破拔悉密部落……葛逻禄与九姓部落复立回鹘暾叶护为可汗。”
这段话的意思便是,在突厥乌苏米施可汗被杀之后,九姓部落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内讧。
葛逻禄伙同回鹘,竟然击破了曾经的盟友拔悉密部落,并立回鹘暾叶护为可汗。
自始至终,对于这场内讧,大唐一直在作壁上观。
不仅没有插手,在拔悉密部被攻破之后,大唐没有任何迟疑和质问,几乎是立即就承认了回鹘可汗的合法地位,并授予了其汗印。
后世的史学家,对于这场发生在九姓部落中的政变,有过多种解释。
其中比较主流的一种解释就是,在突厥乌苏米施可汗身死之后,拔悉密部很有可能再一次背叛了大唐,并最终引来了部族覆灭的灾祸。
而葛逻禄与回鹘的突然发难,恐怕也是得了大唐的首肯。
倘若如此这般,那么今日针对监军使范年吉的刺杀,便有了一个解释。
这次刺杀的幕后主使,恐怕正是拔悉密部落。
后者在历史上,曾经背叛过一次大唐。
这一次刺杀监军使,周钧猜测,其目的也是为了调开王忠嗣,再独吞下突厥原本的土地、财富和人口。
刚刚想完这些,营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告。
王忠嗣允了告,一名传谒兵入了大帐,朝前者拜道:“都护,去往同罗商行的步伍已回。”
王忠嗣沉声问道:“人呢?”
传谒兵犹豫了片刻,报道:“同罗商行三十一人,皆被戮戗。”
帐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王忠嗣似乎是早就料到了有此结果,又问道:“商行的阚行,货单呢?”
传谒兵:“皆被焚毁。”
王忠嗣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言语了一声:“知晓了。”
接着,便让那传谒兵出去了。
帐中的诸将见王忠嗣面沉如水,皆不敢言语。
后者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且都来说说,谋刺监军之人,究竟是何方宵小?”
副将们面面相觑。
王都护这问题问的好生奇怪,背后主使已经呼之欲出了,除了突厥还能有谁?
王忠嗣见账内诸将,皆是一般的表情,深知众人心中想法的他,却发出了一声轻叹。
就在这时,有人开口说道:“今日之祸首,多半是拔悉密部。”
王忠嗣闻得此言,精神一震,眼睛圆睁,伸长脖子四处查看,想要找到出言者究竟是谁。
只见周钧站在帐口,面对王忠嗣投来的目光,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有副将驳斥周钧道:“拔悉密部不久前刚刚杀了乌苏米施可汗,又传首长安,怎会勾结突厥,谋害监军?”
又有副将说道:“周令史危言耸听,离间友盟。拔悉密部才立大功,与大唐有血盟之约!”
周钧对这些话充耳未闻,只是盯着王忠嗣问道:“某斗胆揣测,都护心中怕是存着一样的想法。”
王忠嗣看向周钧,开口问道:“周令史言拔悉密部乃是祸首,可否说说缘由?”
周钧自然不能说自己知道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只是微微一笑,引用了魏征的一句话:“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见王忠嗣若有所思,周钧又言道:“趋热性能惯,贪饕死亦轻。未容随骥尾,先欲乱鸡鸣。”
“那拔悉密部,言而无信,先前已有叛心,如今又生贪念,不过一恶蝇罢了。”
第117章 驱狼吞虎
听了周钧关于拔悉密的言论,王忠嗣没有表示出任何赞同或是反对,只是对副将们说道:“去查查商行往年的生意,那些添货和接货的人,全部找出来仔细盘问。”
“还有,那群蕃子入了唐域,打尖用度皆有迹可查,不要遗漏。”
副将们领命而出。
从正座上站起来,王忠嗣对监军范吉年拱手道:“某率军无方,累得监军遭此祸事,此间种种,忠嗣自当上秉圣人。”
范吉年见营帐中只有王忠嗣、周钧另二人,也拱了拱手,说道:“咱家受了难,倒是不打紧,只是随行扈从,死伤惨重,又多是京都儿郎,怕是……不好交待。”
王忠嗣面色如常,开口说道:“监军宽心,如何补恤,某心中有数。”
范吉年笑着说道:“如此一来,咱家可就安心了。”
王忠嗣又将头转向周钧,盯着他看了半晌,说了一句:“周令史真是有勇有谋。”
听见这句话,周钧也明白,王忠嗣怕是早就猜到,今日刺杀监军的敌人,正是拔悉密部。
只听王忠嗣又说道:“三日之后,大军开拔。某当遣一偏营,护得监军周全。”
出了军议帐,范吉年朝周钧笑道:“如此一来,倒也是好事。”
周钧奇道:“为何是好事?”
范吉年:“那王忠嗣心中有亏,这北进的路上,自然要多匀些好处出来。”
听见范吉年这话,周钧也是苦笑。
折了那么多人,又听闻盟友背逆大唐,这范吉年满心想的,居然还是如何多捞些好处。
周钧朝范吉年拱手说道:“范公,拔悉密部此番心怀叵测,这次讨伐突厥,怕是存着险数。”
范吉年一愣,连忙问道:“周二郎刚才在营帐中言道,今日的蕃兵乃是拔悉密所派,这话是真的?”
周钧:“自然是真的。”
范吉年摇头道:“咱家刚才还以为,周二郎有心说了拙言,只是为了给王忠嗣一个台阶下来罢了。”
周钧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范吉年,真是在宫中呆的久了,思维全部定在了权谋心术之中。
三日之后,王忠嗣率领朔水后营的军队,一路向北。
在长达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之后,大军过了银州、胜州、丰州,跨过了突厥与大唐天宝元年的边界线——诺真水,抵达了位于赛音山达南部的碛口大营。
碛口大营是王忠嗣大军北伐的最前线,也是朔方三万唐军的屯兵重地。
从碛口大营上方鸟瞰下去,只见方圆数里之内,皆是旌旗和连帐。
倘若仔细盘点一遍,这次北伐突厥的兵力,便是:
中军四千人,内取战兵二千八百人,五十人为一队,计五十六队。
左右虞候各一军,每军各二千八百人,内取战兵千九百人,共计七十六队。
左右厢各二军,军各二千六百人,各取战兵千八百五十人。
马步通计,总当万四千,共二百八十队当战,留六千人守辎重。
另有一万当辅。
自打入这大唐,周钧也是第一次瞧见,如此之多的精锐士卒,聚集在一起。
他心中只是想道,朔方军虽为偏师,但常年于漠北作战,在唐军战力中,本就可谓是名列前茅。
在日后平定安史之乱时,朔方军更是大放异彩,被称作为大唐砥柱。
然而,平叛之后,朔方军备受猜忌,主帅郭子仪病逝之后,这只军队最后落了个分崩离析的下场。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周钧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告声:“周令史,时近正午,且是时候用膳了。”
周钧朝帐口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郎,穿着一身朔方军戎装,探着脑袋,好奇的看了进来。
周钧放下手中的笔,见那小郎盯着案台上的文房四宝,便笑着问道:“阿应,且进来说话。”
被称作阿应的少年卒,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生怕碰坏周钧帐中的事物,侍在了案台前。
周钧指着案台上的纸墨,朝阿应问道:“可曾认过字?”
阿应摇了摇头。
周钧又问道:“可想学?”
阿应连忙点点头。
周钧从身后找来一本蒙学知本,递给了阿应,说道:“此书你先收着,上面有些简单的字,还配着释图,你先看着,有不懂便来问我。”
见阿应好像收到宝贝一般,将那本书揣入怀中,周钧笑了起来。
自从拔悉密谋刺监军一事之后,王忠嗣就派了一偏营,专门负责保护监军。
但也不知道为何,在那偏营之中,王忠嗣居然给周钧,也指了几名卫卒。
其中,负责贴身照护周钧的卫卒,便是这孙阿应。
周钧见孙阿应离开营帐,便收拾了案台,也出了帐口。
行走在营地中,一路上不停有士卒尉校向周钧见礼。
无论对方军职高低,周钧皆是从容回礼。
到了营口,有行军司马见到周钧,走来说道:“周令史。”
周钧见状,也没多问什么,只是跟着走了。
自从离开朔水,这一路上,王忠嗣在军议的时候,总会邀请周钧一起参加。
起初,诸将们并不理解。
朔方军议,无论大小事由,王都护为何总让一位刑部胥吏旁听?
但周钧来的次数多了,朔方诸将倒也慢慢习惯了。
甚至军议前,不用王忠嗣吩咐,就有人事先为周钧留了位置。
这一次,周钧像往常一般,入了军议帐,却发现帐中的气氛有些古怪。
诸将见周钧进来,纷纷瞩目。
周钧先是摸了摸脸,又低下头,瞧了瞧衣装,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王忠嗣坐在主座上,看向周钧说道:“回纥密使来信,半月前,拔悉密部私见突厥使节,还借口粮草不足止了兵势。”
周钧心中暗道,果不其然,拔悉密这个二五仔,想要再一次叛变了。
王忠嗣:“信中还写道,拔悉密部于军中训练死士,暗杀九姓之中不顺与者。”
回纥密信中的这句话,等于侧面确定了,当初刺杀监军使的人,就是拔悉密部派来的死士。
周钧此时也恍然,难怪刚进营帐的时候,诸将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原来,当初自己断言拔悉密部乃是幕后祸首,众人皆不信,眼下却是证据确凿了。
王忠嗣看向周钧,难得露出了笑容:“周令史当真是料事如神。”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自谦。
王忠嗣又看向营中诸将,开口说道:“拔悉密叛意已现,与突厥的这一战,你们有何看法。”
诸将深思过后,有人说道:“大军北进,势必要过阎洪达山和敦玉谷,倘若拔悉密叛离,封山断谷,截断粮线,我军危矣。”
又有人说道:“不决拔悉密,不可轻易进兵。”
王忠嗣又问道:“那如何处理拔悉密叛乱一事呢?”
有副将进言道:“可行驱狼吞虎之计,遣一密使,暗通九姓,共伐拔悉密。”
王忠嗣点点头:“计策倒是不错,那谁来做那密使呢?”
关于出使九姓部族的人选,诸将纷纷进言。
王忠嗣听了,一一否决。
到了最后,诸将见无人可举,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王忠嗣说道:“某倒是有一人选。”
说完,王忠嗣摸着下巴,将视线投向了帐口的周钧。
第118章 出使回纥
周钧起初听见王忠嗣这话,还以为是耳朵出了岔。
见王忠嗣看向自己,周钧又看向左右,见帐中诸将皆瞧了过来,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漠北九姓,虽名义上奉大唐为主,但其实都存着夷蛮之心。
说服回纥、葛逻禄等部共伐拔悉密一事,虽说历史上真的成了,但中间想必是重重凶险……这种差事,能避自当避之。
想到这里,周钧立马说道:“王都护说笑了,某乃一胥吏,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只会动动笔墨,哪里能承得了出使的任务?”
王忠嗣看着周钧,开口说道:“周令史又何必谦逊,出使九姓,非一智勇双全之人不可。”
“周令史熟稔军阵,又通悉谋略,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周钧又推辞道:“某从未去过九姓之地,又不熟突厥语,连当地的风土人情,都一概不知,怎能担此大任?”
王忠嗣似乎是早就料到周钧会这般言语,只是说道:“早先派给周令史的卒卫,皆来自于九姓,这一路上自有人助你,无需多虑。”
周钧一愣。
好家伙。
指派的那些卒卫,包括那贴身护卫孙阿应,居然都来自于九姓?
王忠嗣这厮,怕是从自己说出幕后祸首拔悉密的时候,便开始谋划着出使一事了。
周钧看了一眼王忠嗣,后者正摸着下巴,表情中隐隐能察觉出一丝笑意。
没有打算束手就擒的周钧,打算做最后一搏:“敢教王都护知晓,某乃是监军使的随行,此事关系兹大,还需请示范公才是。”
王忠嗣点头道:“此话在理。”
周钧松了一口气。
王忠嗣突然说道:“某今早见了范监军,言及出使九姓一事,又道了借周令史一用。”
“起初,范监军还不愿放人,某讲明利害,又许下了诺言。”
“倘若周令史出使事成,必是大功一件。到了那时,范监军得了圣人赏识,某再与其联保,为周令史请功,必定是赏赐无数。”
周钧听见这话,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这王忠嗣,看着忠厚坚毅,实则一肚子心机。
安排卒卫、邀请军议、说服范公等等,这些事情,一环衔着一环,怕是早就做好了谋划。
王忠嗣又趁热打铁道:“出使九姓,实则只需去往一地便可。”
“那便是回纥部所在的鄂尔浑聚落,回纥部首人骨力裴罗长居该处,其它诸姓于此地亦有交设。”
“骨力裴罗心向大唐,凡有令者,莫不亲恭。倘若能说服他,其它诸部亦自当从之。某手书一封,写明事由,澄清利害,再附上兵符和令告。”
“周令史见了骨力裴罗,只管交给他便是。”
周钧听了王忠嗣的话,心中生疑,说服九姓共伐拔悉密部,真的有这般简单?
但眼下这情势,再想推辞倒也无法,周钧只是硬着头皮,承了这差事。
见周钧答应出使,王忠嗣对左右说道:“速速去办妥使节诸事,不得有误。”
诸将应了。
王忠嗣又笑着对周钧说道:“拔悉密之患一日不除,朔方大军一日不得进,周令史此行的成败与否,乃是关系到朔方数万儿郎的前程。”
“他日功成,周令史就是我朔方军的上宾,众将士自会念着好。”
周钧朝着王忠嗣拱手行了一礼,头垂了下去。
军议之后,周钧饭都顾不上吃,直接来了范监军的营帐。
听闻是周钧来了,范吉年心中有亏,亲自从帐中迎了出来。
周钧入了帐,倒也没说什么别的,只是对范吉年如实重复了,适才王忠嗣的言语。
周钧没有任何埋怨和诘问,这让范吉年颇为尴尬。
倘若不是周钧在貉望谷挺身而出,范吉年早就身死他乡了。
对于这位救命恩人,范吉年不仅没有多加维护,反而同意了王忠嗣的借用,将其送入九姓险地、出使蛮夷。
于情于理,范吉年这事儿,做的都有些不上道。
范吉年打了个手势,让周钧稍等,接着便从案台上取了一份奏折。
将奏折摆在周钧的面前,范吉年示意前者看看。
周钧仔细看了一遍。
这份奏折,乃是范吉年呈给玄宗的,连监军使的官印都盖了上去。
上面说的是周钧智勇双全,先是于貉望谷身先士卒,救监军使一行人于水火之中,接着又识破拔悉密谋逆,再出使九姓,说得回纥、葛逻禄诸部共讨叛逆,最终保了朔方军北进,还除了漠北隐患。
奏折中对周钧的功劳大书特书,丝毫不吝于溢美之词,有些地方甚至有言过其词之嫌。
周钧放下这份奏折,明白范吉年的意思了。
范吉年将貉望谷和出使这两件事,合在一起上奏,又将首功记给了周钧。
便是在告诉周钧,倘若出使事成,二功并报,绝不有所瞒匿。
周钧现在有些好奇,王忠嗣究竟对范吉年说了些什么,才引得后者如此重视出使一事。
范吉年似乎是看出了周钧的疑惑,解释道:“王都护与咱家说了,拔悉密之患,倘若置之不理,朔方军只能按兵不动。”
“倘若耗的久了,圣人那里自会催告,到时候所有重压,便会全部来了咱家的肩上。”
周钧恍然,原来范吉年怕的是,王忠嗣按兵不动,到头来倒霉的就是他这个监军。
想到这里,周钧决心顺水推舟,卖范吉年一个人情:“敢教监军知晓,临出长安之际,庞公、殷公便告与某知,北行关系事大,当循范公准达。”
“九姓蛮夷,各心怀鬼胎,出使一事,凶险自不必多说。”
“然某亦知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钧自当与监军同患难、共进退!”
听闻周钧之言,范吉年激动难抑,心中只把前者定为生死之交,一边抹泪,一边说道:“二郎高义!吉年倘若他日有幸得势,自有君卿之好!”
出了范监军的营帐,周钧微微叹了口气。
原本只是想借着北伐突厥的这股东风,蹭些功劳,镀一层金。
没想到,先是机缘巧合,于貉望谷救了监军一行人;接着无意间道破拔悉密谋逆,被王忠嗣惦记上,封了个使节。
压根没心思用午膳的周钧,空着肚子便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还没走到帐口,便远远看见近百位朔方军卒,候在那里。
周钧走近一看,只见那些军卒中,有平日里指来的卫卒,也有些新拨来的兵士。
看着站在最前列的孙阿应,周钧无奈的摇头问道:“你们都是指给我出使九姓的护卫?”
孙阿应向周钧行礼说道:“这里有帅帐的亲卫,也有九姓的设守,还有些军中的好手,皆是都护亲自指派的。”
周钧听了有些意外,没想到王忠嗣给他指的护卫,大多都是朔方军的精锐。
孙阿应又朝周钧问道:“周令史,何日出发?”
周钧抬头看了眼天空,幽幽说道:“明日清早,咱们便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