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北里解琴
周钧见程主事抬脚就朝坊内走去,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来这平康坊,周钧本以为程主事口中的『要务亟待』,是要去进奏院,抑或是官宦宅邸公干。
未料到程主事从平康坊北门进入,直接一个左拐,就进了北里三曲。
这平康坊,是唐坊标准的『四门十六区』布局。
东南西北各有一坊门,坊内被三横三纵的坊街分割成了工整的十六个区。
这北里位于北门之东,从地图上来看,就是最北面四区中,从左朝右数的第三个。
《北里志》有云: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斥之。
白话点说,就是北里三曲,是诸妓所聚集的场所。
该处有着南曲、中曲和循墙一曲(北曲),南曲、中曲为名妓都知所居之所,而那循墙一曲,大多都是卑屑妓,被其它二曲所轻视。
程主事穿着一身官袍,穿过一片萋萋芳汀,直接走向北里中曲的行门。
周钧见状,心中不安,快了两步,走到了程主事的身侧,好言相劝道:“程主事,此举恐有不妥,万一被御史、又或他司瞧见,可是要犯忌的。”
程主事瞧着周钧,嘴角含笑,脚步未停。
周钧无法,又说道:“倘若真的要去,不如,不如……换身衣服?身穿官袍,实在……”
程主事没有等周钧把话说完,大笑着问道:“衡才,可知曹务为何?”
周钧一愣,说道:“俘隶薄录。”
程主事:“衡才总不会以为,这北里三曲里,尽是些私娼流妓吧?”
周钧有些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主事您的意思是……”
程主事:“这北里三曲的市井之妓,多以歌舞侍宴娱人,乐籍者众多。”
“罪民、战俘妻女及其后代,籍入贱民,世代从乐,是谓乐籍。”
“其管束辖门,一为乐教坊,二为都官司,可明白了?”
周钧听罢,终于懂了:“原来管束平康坊北里三曲的乐籍,也是刑部都官司职能的一部分。”
程主事一边走一边说道:“都官司不仅掌着北里三曲的乐籍薄录,还要帮着教坊办妥『出官使』的差事。”
出官使这词儿,周钧倒是第一次听说,便点头请教。
程主事说道:“府司宴游,勋门进客,大臣出领藩镇,皆须求雇教坊音声以申宴饯。”
“有北里乐伎遐名者,由都知挑选并领队,去往宴席演乐。”
“此事,被称作『出官使』。”
步入中曲的曲门,当巡的坊丁瞧见程主事,连忙爬起身来,飞奔过来唱喏道:“程老来,怎不知会一声,某也好去应抬一番。”
程主事正眼都没瞧那人一下,只是朝前一边走一边问道:“解琴何在?”
坊丁忙道:“敢教程老知晓,解都知在『故冉居』中。”
程主事点点头。
坊丁见再无事,便躬身行了一礼,赔笑着离开了。
顺着中曲一路走下去,周钧看那沿途,青石路一尘不染,洛花木翩舞枝头,一眼望去,皆是别致雅趣的小院。
与前世电视小说中的不同,这平康坊的北里三曲,没有红烛高挂,也没有胭粉揽客。
耳边听见的只有叮叮咚咚的丝竹之声,偶尔还有一两声吟诗作对。
偌大的中曲,行将下来,压根不似是狎妓之地,倒有几分像是显贵坊所。
跟着程主事,周钧行过一片幽静深深的竹林,穿过一道爬满青苔的拱门,入了一处花木繁盛的小院。
朝内里看去,只见这院中,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花卉水榭,且有怪石盆池,别出心裁,独具一格。
在那小院之中,百尺杆上张弓弦五条,有那舞伎五人,不过八九岁光景,着五色衣,执戟持戈,随着奏乐,舞《破阵乐》曲。
督舞之人,乃是一位年逾三旬的妇人,瞧见程主事,唬了一跳,连忙出言止了乐舞。
只见那妇人带着舞伎和乐工,来到程主事的面前,纷纷行礼。
程主事摆手说道:“赘言毋叙,寻解琴来。”
周钧听了这话,一愣。
他原本以为这位年逾三旬的妇人,就是程主事口中的解琴解都知,哪料到却是另有他人。
那妇人听了程主事的话,一边告罪,一边飞奔回了屋里。
不多时,那屋中走出了一位二八年华的绝色女子。
待那女子走近,见多了前世美颜的周钧,都不自觉心中赞叹了一声。
这解都知,当真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婉若九秋之菊。
明明只是薄施粉黛,身着素襦,却给人一种不妖不冶、悦目佳人的美感。
只见解琴走到程主事的面前,施施然行了万福,道了一声安。
程主事本还想板个脸训教上几句,听了解都知的那一声道安,却也是叹了口气,说道:“对上解都知这般的人物,怕是怒目金刚,都得收了嗔痴。”
解琴脸上看不出丝毫得意之色,仍然只是淡淡的浅笑。
只听她开口说道:“曲内不知情者,只道程老严苛,妾身却知您顾护北里多年。”
程主事又是一声叹,指向身后的周钧说道:“这位是都官司新判的书令史,周钧,字衡才,周二郎。”
解琴看向周钧,脸上波澜不惊,又行了万福。
周钧微微欠身,拱手还了一礼。
解琴身形微微一顿,只是用眼角余光,多瞧了一眼周钧。
再回身看向程主事,解琴说道:“程老,院内风寒,不如入宅吃一杯香荼?”
程主事点头,又对周钧说道:“听笙竽之北里,品香荼於故冉,二郎今日且尝尝解都知的手艺,这可是府司宴游都难得的佳饮。”
跟在解琴和程主事的身后,周钧进了堂间,见那陈设之中,画扇垂帘,茵褥帷幌,书册成柙。
明明是女子的住所,却显得一派大气,净晓春秋。
先是待程主事入了东席,周钧斜身坐了月牙凳,看见解琴告了一声罪,朝着堂后走了去。
程主事看着屋内的摆设,轻嗟了一声,对周钧说道:“解琴初入北里,却是在开元二十七年。”
“某初见之时,只是个尚不及坬木高的小娘,从渝州被拐至了长安,又以畧钱给了假母,作了养女。”
“一转眼,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周钧听程主事说起这些,只道是后者有感而发,故而未有搭话。
过了一会儿,解琴端来一盛盘,上面放着一尊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荷壶,另有数个刻有佛偈的瓷杯。
素手持器,解琴为程主事和周钧,各倒了一杯香荼。
周钧看着这杯中宛如金琥一般的液体,先是举到面前轻轻一嗅。
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再轻抿一口,不由眼睛一亮。
杯中的香荼,经过口腔、食道,再到胃中,熨梳了一身的经脉,令人不禁叹了一声妙。
周钧再回味了一遍,只知道这香荼,并非是茶叶泡制,而是类似于某种水果茶,却也不知是什么果料。
他正待再饮一杯,却听见程主事对解琴说道:“且知晓了,从今往后,都官司的北里之事,皆由衡才来事。”
听见这话,周钧和解琴均是一愣。
第75章 都知四女
脸色很快恢复如常,解琴朝程主事点头道:“妾身知晓了。”
周钧稍作思考,低声说道:“某不过一书令史,所事不过案牍,北里诸事又不熟,怕是手生眼拙。”
程主事摇头道:“衡才无需自谦,那流外铨的吏部评语,某看过,皆言善。”
“某年事高矣,尚书省至平康坊这么些路,都要寻车舆代步,这北里之事,倒是想理也理不动了。”
“至于诸事不熟,衡才且看,解琴于此,她对北里上下熟稔于心,正是好手。”
周钧听程主事说完这些,心中隐隐约约想到一事,庞公和殷大荣将自己推保进了都官司,怕是接手北里事务,也是他们的安排之一。
不然,也决计不会上任的第一天,一曹主官就将北里之事,委托给一新判书令史来负责。
想到这里,周钧也不再推脱,只是站起身,躬身行礼道:“既然程主事这般说了,某自当尽心尽力,谐清北里诸事。”
程主事摸着胡子,笑了笑,话语中既有欣慰,也有不舍:“二郎年少俊才,绝非俗凡,这北里三曲且上心照护,若有不谙,尽可来问。”
解琴也站起身来,朝程主事说道:“司官新任,妾身这就去寻另四位都知,教她们来拜。”
程主事捧起香荼吃了一口,点头笑道:“去吧,某和衡才且等在这里。”
见解琴走出门外,周钧朝程主事拱手问道:“北里三曲有五位都知?不知官身落于何处?”
程主事放下瓷杯,开口说道:“都知一职,本来自教坊。教坊有义,咸通中,俳优恃恩,咸为都知。”
“但这北里,可不是教坊,此处乃是街曲私坊,哪来的官身一说。”
“北里都知,不过是一声雅称,并无官身。”
“北里诸妓选出那才色双绝之女,推为首人,每逢出官使,俾追召匀齐。”
“平日里,府司教坊的诸多事务,推将下去,也都要借着这些首人来教。”
“久而久之,这首人便有了个雅称,名为都知。”
周钧听了点点头,原来北里都知,只是诸妓推举出的首人,并非是官身。
程主事继续说道:“北里三曲,都知有五,中曲有二,南曲有二,北曲有一。”
“五位都知,皆是艳绝多才,衡才莫看她们是女子,便存了轻视的心思。”
“能被北里诸妓推举为都知,自是有过人之处。”
周钧听了,点头称是。
二人就这样就着香荼,边吃边说着话。
中间,有妇人加了两遍荼,待加第三遍时,大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周钧抬头看去,只见门外走来了四位妙龄女子,皆是绝色,衣着举止却各有不同。
四女来到程主事的面前,纷纷行了万福。
程主事饮尽杯中香荼,朝四女看去,皱眉问道:“柳小仙呢?”
解琴回道:“柳都知接了牒,去了礼泉坊,恰巧不在。”
程主事皱眉道:“不等她了,尔等转告吧。”
“且听仔细了,从今往后,都官司的北里之事,皆由周令史来问。”
除了解琴之外的其他三女,听见这话,表情各异。
一位身材高挑的胡女,先开口问道:“程老,您指的是所有事吗?”
周钧朝那先开口的女子看去,看清对方样貌的同时,也有些吃惊。
只见那女子身穿鹅黄沃裙,披着一件薄纱罗伽,身材高挑,个头怕是堪比周钧,手腕脚踝皆着银链,却是一位棕发碧眼的貌美胡女。
程主事瞪了一眼那胡女,似乎是在责怪她不会说话,沉声道:“那是当然。”
那胡女大大咧咧的耸耸肩,表示知晓了。
那胡女身旁有一位红衣女子,年岁在四位都知中最长,但却是娇媚如水,顾盼生辉,最是撩人心怀。
她朝程主事微微欠身,娇声说道:“这么些年,程老操劳,休憩养神,却也是应该。”
程主事看着那红衣女子,脸色微微一沉,眼中带了几分戒备,只是颔首说道:“不过是本官分内之事,何谈操劳。”
四位都知中,只剩下最后一位仍未发声。
周钧朝最后那位青衣女子看去,只见她姿容清冷,宛如雪中傲梅一般,侍立在那里,仿佛世间的一切皆与己无关。
程主事见四女无话,便拍手说道:“且先来见过周令史。”
四女闻言,纷纷走到周钧身边,逐个介绍了自己。
一身素襦的乃是解琴,黄衣胡女名为西云娜,红衣女子名为红芝,最后那位青衣女子被称作若娥。
待四女介绍完,程主事对周钧说道:“六月初一中勾,曹内计典俘隶,北里乐籍要修册,衡才这些时日,可先做此事。”
周钧朝着程主事躬身行礼,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道:“旧薄于都官司中寻得,新录可由五位都知协助。”
解琴此时突然开口道:“程老,乐籍录薄,中曲、南曲自是无碍,但那北曲如何做得?”
听见解琴的话,程主事也皱起了眉头,对周钧说道:“北曲情势繁杂,录薄一事怕是难行。”
“衡才可先登中曲南曲,至于那北曲,待你见了那柳小仙,问清事由再登也不迟。”
周钧又应了一声。
见事情交代完毕,程主事站起身说道:“行了,且先这般吧。”
在四女的万福礼中,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走出了故冉居的宅门。
走在这北里的坊街中,程主事看着那中曲沿街的景致,眼中流露出伤怀的情愫,只是吟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周钧听见这诗,心中料想,这程管事怕是在这北里中,也留过情,伤过神。
程主事行至中曲的曲门,转身对周钧说道:“衡才,今日事了了,明日记得来司中抄走北里的簿册,某先归宅了。”
周钧听见这话,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看见程主事没有理会自己,只是向前走去,周钧呆立在原地。
后者抬头看了眼日头,心中想道,这第一天的书令史差事,只上了半天,就算是完了?
第76章 祖上陈史
周钧步行回了兴道坊,看向安上门的方向,心中寻思着,是不是要再回尚书省,去继续视事?
但转念一想,万一回去上班了,上级领导瞧见只有自己一人回来,说不定就要问程主事的下落。
而程主事临别时,也明言,让他明天上午再去抄录簿册。
想到这里,周钧索性取了马匹,将摸鱼进行到底,直接回家一趟,去陪陪父母。
骑马回到家中,将乘马交给下人,周钧入了中堂,这才发现,大哥周则也回来了。
罗三娘正和周则说着话,看见周钧回来,站起身说道:“钧儿回来了,今日是公差的头日,诸事无错?”
周钧点头道:“只是陪着主官走走瞧瞧,哪能有什么错漏?”
罗三娘笑着点头,又说道:“既然回来了,去看看你阿耶吧。”
周钧朝后堂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父亲还是卧床不起?”
罗三娘:“今日倒是起来了,不过早膳未用,半日里只是坐在书房,唉声叹气。”
周钧知道,萧府的那件事,怕是已经成了周定海的心病。
向母亲和大哥告了一声罪,周钧走过堂后的大门,顺着廊道,一路向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门口,周钧先是出声道:“父亲。”
沉寂片刻,只听周定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
周钧推门进入,只见周定海坐在月牙凳中,面色萎靡,只是看着案台发着愣。
周钧顺着周定海的视线看去,只见那案台上,放着文房四宝,几本翻开的书册,还有一个古朴的木盒。
周钧朝周定海说道:“父亲,与其终日闷在家中,不如出门走走。”
周定海摇头说道:“出了门又能去哪里,不过是徒惹风议罢了。”
周钧摇摇头,只得走到案台边,拿起一本书册翻看了几眼。
只是仅仅几页,周钧发现,这案台上的书册,居然都是周家的族史。
见周钧面露疑惑,周定海嗟叹道:“老了,过去的事情总有些记不清了,多看看祖上的阚录,也不至于忘了本。”
听出周定海话语中的萧索,周钧说道:“孩儿曾经听过一句鄙谚,不知父亲可愿听否?”
周定海:“说来听听。”
周钧:“一人登舍顶,坊间皆笑之;复登楼宇高,众人以为怪;终登昆仑境,只见江明月,何闻乱离语。”
周定海听罢,双眼圆睁,再看向周钧的时候,眼中也多了几分清明。
见父亲精神有些好转,周钧笑了笑,又将目光放在了周家族史上。
只翻了头几页,周钧就吃惊的问道:“族史从秦末时就有记载了?”
周定海点头道:“千年前,焉耆还是大月氏的属地。”
“突厥后来击败了大月氏,占了焉耆。”
“再后来,汉与突厥于焉耆战,互有胜负。”
“接着,晋又与鲜卑战于焉耆。”
“差约是五百年前,焉耆国出了一代明君,名为龙会。”
“焉耆王龙会,其母乃是狯胡人,得了狯胡之助,龙会先灭白山,又败尉犁、危须、九山、安芏、岐荁等诸国。”
“而后,焉耆遇龟茲。”
“彼时,焉耆国力尚不足龟茲十中之一,龙会卧薪尝胆,战时身先士卒,经年后终于灭了龟茲,龟茲附庸姑墨、温宿、尉头等国纷纷来投。”
“一时之间,焉耆国成了西域之主,『葱岭以东莫不率服』。”
周钧听了入了神,问道:“那焉耆王龙会,后来如何呢?”
周定海:“被刺身亡。”
周钧一惊:“死了?”
周定海:“龙会年纪轻轻,正待一展宏图,却在市井之中,被一把毒匕断送了霸业,也是可怜可叹。”
周钧也是跟着叹了口气,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也算是哀莫大者。
周定海拿起案台上的一本族史,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记载,对周钧说道:“钧儿且瞧瞧,咱周家祖上,也算是焉耆王龙会的后人,虽说是远支,好歹也算是沾了些边。”
周钧拿起一看,果然如此。
周定海摸着下巴,想起往昔之事,只是说道:“为父乃是稚童之时,周宅位于延州,曾祖公常席于孤关,望北默然。”
“问之,不答。”
“再问,噎咽。”
周钧听了,一阵喟然,敢情周家祖上还是一户有故事的人家。
周定海又从案台上拿了那一方古朴的木盒,双手捧在了手中。
周钧瞧见那木盒,顿时想起了那一晚,周定海就是从这个木盒中,取出了后者视若命根的奴牙官贴。
打开木盒的封盖,周定海从盒中取出一件造型古朴的首饰。
只见那首饰外形如锥,只是残缺不堪,材质非金非银,上面纹有残龙,外形与中原龙神有所不同,龙角靡平,身有长翼,势夹雷雨。
周定海见周钧瞧的出神,笑着说道:“某找人看过,并非金银,值不了几个铜货,却也不知祖公为何这么宝贵此物。”
将那件首饰重新收回木盒,周定海朝周钧说道:“族史再如何写,不过都是些陈事,仔细当下,才是正途。”
“钧儿入了都官司,书令史公务繁杂,这家中之事,你平日里也不用多顾护了。”
“你阿娘已经和则儿言语过了,家中就算有事,他自会来理。”
周钧听见这话,却知道周定海的心中,对于他和大哥的侧重,已经有了一丝倾斜。
过去,周定海将周家光耀门楣的希望,放在了周则的身上;而如今,前者则将筹码,更多的押在了周钧的身上。
周钧站直身体,朝周定海躬身说道:“敢教父亲知晓,书令史一职,衡才自当尽心尽力,必不负大人。”
周定海欣慰的笑了笑,摆手说道:“昨日病树前,逢雨万木春,吾儿当真成才矣,为父老怀畅慰。”
拜别了周定海,周钧走出书房,回到中堂,瞧见罗三娘和周则还在那里说话。
罗三娘看见周钧,问道:“心情好些了?”
周钧点头:“好些了。”
罗三娘松了口气:“那便好,你阿耶今日早膳不肯吃东西,我先去膳房备些蒸食,给送过去。”
见母亲走开,周则走到周钧身边,开口问道:“衡才何日有暇?”
周钧看向他问道:“诗社又有邀?”
周则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道:“那西厢记,众人写着,已近完本,还有几处争议,想着请你去瞧瞧。”
周钧回头朝堂后看了眼,压低声音朝周则问道:“先不说戏本,兄长可曾考虑过终身大事?”
周则闻言一愣,连忙说道:“衡才为何提起此事?”
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当大哥的,拿着学业当挡箭牌,故意不肯娶妻生子,周定海和罗三娘也不会把矛头对准我。
想到这里,周钧又问道:“按律按理,兄长自当先娶,父母苦于无后久矣。”
周则脸上浮现出犹豫和尴尬的神色。
周钧见状,低声问道:“可是因为那虞珺娘?”
周则知道瞒不过去,便应了一声是。
周钧看着周则好一会儿,问了一句:“那虞珺娘,可是北里中人?”
周则硬着头皮又应了一声是。
周钧:“北里何曲?”
周则:“南曲。”
周钧:“兄长与那虞珺娘交好,已有约言?”
周则低着头,小声道:“并无,只是数面之缘。”
周钧摇摇头,叹了一声,说道:“某先打听一二,再做打算吧。”
第77章 中曲薄录
在家中休整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周钧穿上官袍,早早地赶往了尚书省。
入了都官司,周钧首先找到俘隶薄的册仓,又找到京畿道的册柜,接着是长安平康坊的排架,最后是北里三曲的册录。
捧着厚厚一摞子簿册,周钧找到一张案台,又取来纸笔墨砚,小心开始誊抄起来。
不多时,程主事入得廨衙,瞧见周钧来得这般早,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
走近看了看,程主事拿起一本册录说道:“北里诸妓出席官宴应酬,需下官牒招妓前往,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
“出牒虽寻的是教坊,牒录却取自都官司。”
“故而,这北里乐籍薄录一事,乃是关要。”
周钧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道:“出官使之妓,大多寻自中曲南曲,那北曲人丁庞杂,辨识不易,修册却难。”
“衡才且寻一番,倘若实在难修,便循原册罢了。”
周钧又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交代了几句,便去做事了。
周钧静下心来,继续誊抄簿册。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便到了中午。
周钧总算是抄完了簿册,看了看左右,发现已是午膳的时分,周遭的官吏却没有离开的迹象。
找那空暇之吏,旁敲侧击的问了问,周钧才算是明白怎么回事。
唐朝尚书省的下班时间,大约是下午两点多。
许多官员在吃早膳的时候,多吃一些,再偷偷摸摸带一些蒸饼或是面糤一类的吃食,饿了就吃上两口。
这官吏们正式的午膳,是要到下午两点多下班之后,才能回家去吃,或是到市坊里去吃的。
周钧听了,挠挠头,心想薄录已经抄完,也不用硬捱到下午,不如现在和程主事说一声,去北里办事。
来到程主事的案台边,周钧说了事由,前者点点头,记了行阚,便出言让他离开了。
来到安上门外,周钧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这一身吏袍,总觉得穿着这一身,去北里三曲那样的地方,实在是有些不合适。
索性骑马回了家,换了一身常装,又寻了些吃食垫垫肚子,便去了平康坊。
一番耽搁下来,周钧步入中曲的行门,已是下午一点多。
顺着曲街一路向前走去,周钧看着街边往来的人,总觉得要比昨日多上不少。
来到故冉居的门口,门内的那位妇人,一眼就认出了周钧,连忙将他迎入了院内。
周钧瞧着院内空旷,便问道:“解都知呢?”
那妇人说道:“去了寒宵居士那里。”
周钧问道:“寒宵居士?”
妇人反应了过来,解释道:“就是若娥。”
想起四位都知中,那位清冷如冰的女子,周钧倒觉得寒宵居士这个雅号,倒也是贴切。
周钧又问:“何时能回?”
妇人面露难色:“怕是要晚些了。”
周钧颇感头疼,古时候也没个手机什么的,找起人来就是麻烦。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又扑了个空。
周钧想了想,便朝妇人问道:“若娥宅落于何处?”
妇人:“中曲再向东走些,离这不远。”
周钧:“门口有何物为引?”
妇人:“有梅林。”
周钧点点头,转身出了院门,顺着中曲向东又走了百多步,看见一片花叶落尽的梅花林子。
心道此处就是若娥的宅子,周钧负手走到了门房处。
门房里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婢子,看见周钧,先是一愣,再看后者想要进院,连忙出声喊道:“郎君且驻!可有访笺?”
周钧看了那婢子一眼,开口道:“某寻若娥有公干。”
婢子顿时不乐意了:“居士的名字岂是能直呼的?”
周钧见状,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那程主事来北里,要穿官袍了。
他想了想,从腰间取出鱼符,将名字和官职的那一面,给那婢子看了看,说道:“某确有公干。”
那婢子看了好一会儿,狐疑说道:“是真是假,可不得知。”
周钧哭笑不得,只对那婢子说道:“那便通报一声,就说刑部都官司的周令史来了。”
婢子听见这名头,也不敢托大,只是丢下一句『且等着』,便转身飞奔进了院中。
过了一会儿,院中传来了脚步声。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解琴和若娥,领着几个婢子,匆匆走了出来。
解琴和若娥朝着门口处的周钧,先是行了万福,接着又说,婢子眼拙,万望令史勿怪。
周钧看了眼那门房的婢子,只见她垂首束手,吓得颤抖。
摆摆手,周钧笑道:“某穿着常装,又未事先知会,这婢子只是尽忠职守,何罪之有?”
解琴和若娥听了这话,前者浅笑称谢,后者若有所思。
跟着二女进了宅子,周钧这才发现这若娥的家中,当真是应了『居士』二字。
放眼望去,墙壁、案台、折床,到处都存着诗词字画。
各式各样的书册古籍,四处叠放。
远看上去,还以为那些书籍却是墙砖。
周钧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再把誊抄的薄录拿出来,却发现这堂间的案台上,放满了文房四宝和刚写好的诗词,却是无从下手。
解琴看出这窘迫,连忙出言,让人把案台收拾出来一片空余。
周钧这才拿出都官司的北里薄录,对二位都知说道:“北里中勾修册,本官承了主事之命,还请二位多多相携。”
解琴只是笑道:“敢教周令史知晓,妾身今日来居士这里,却也是为了修册一事。”
说完,解琴让婢子拿来一份整理好的名册,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只听她又说道:“妾身和居士,身为都知,自当照护中曲诸事,这名录往日里就一直在修撰着,从未敢停。”
“如今令史来了,正好请您过目。”
周钧有些意外,接过那份名册一看。
首先给他的第一感观,就是名册上的这一手娟秀字迹,实在是漂亮,让人不禁赞叹。
再看向里面的内容,周钧长长吁了一口气。
中曲诸妓,但凡乐籍者,皆在其内。
入籍,出籍,转户,定册,身家,所配等等诸如类此,无不详尽。
名册做到了这个份上,周钧已经不用再去修订什么了,只需要查验无错,就可使装订成册了。
脸上露出喜色,周钧将那份名册收好,又对解琴和若娥说道:“二位都知可是帮了大忙。”
若娥脸上波澜不惊,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解琴说道:“这抄录和撰写,可都是若娥之功,妾身不过是从旁协助罢了。”
若娥听见这话,开口道:“解都知奔波劳碌,遍访诸家,才寻得这份名册,若娥不过在案前,动动笔罢了,如何邀功?”
解琴听了,只是笑笑,不再说话。
周钧说道:“二位无需自谦,这份劳苦,某记下了。”
看了眼门外,发现天色尚早,周钧说道:“既然中曲薄录已成,某现在就去南曲一趟。”
解琴说道:“妾身听闻,红芝请了牒,去了安仁坊;西云娜宅中有事,去了东市。”
周钧想了想,说道:“那某便先去北曲。”
解琴听了,眉头轻皱。
若娥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开口道:“周令史且听妾身一言,欲去北曲,还是换上官袍为善。”
周钧听了一愣,还未开口,解琴又说道:“不如这般可好?”
“明日上午,妾身请北曲都知柳小仙,来故冉居一聚,周令史自可寻她。”
说起北曲,周钧见解琴和若娥,俱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心生疑惑,只得点头同意。
第78章 柳小仙
到了第二日,周钧穿上官袍,如约来了故冉居,也见到了那位北曲都知——柳小仙。
见到柳小仙的第一眼,周钧就吃了一惊。
原来,这位北曲都知,却是一位新罗女子。
有戏言称,唐人户落,殷富与否,可观宅中。倘若昆仑奴、新罗婢、菩萨蛮,三者俱在,则为富贵人家。
新罗婢容貌讨喜,心思灵活,通善人意,故而被显贵人家所重。
奴市上,品相上佳的新罗婢供不应求,甚至千金难寻。
那柳小仙,芙蓉秀脸,相貌娇美,肤色白腻,金银披身,乐籍在身,虽是贱户,但无主家。
周钧和那柳小仙聊了几句,这才知晓,原来后者是不远千里,先坐海船,再走陆路,终是来到了大唐的长安。
周钧本想问她,为何要来长安。
但见柳小仙一身绸缎,穿金戴银,心中大致也有些明白了。
柳小仙瞧着周钧一身官袍,又长的俊俏,喜道:“周令史仪表堂堂,神姿英采,可真是难得一见。”
在一旁作陪的解琴,吃着香荼,听见柳小仙这话,眉头微微皱起,却是一言未发。
周钧礼貌性的自谦一番,朝柳小仙问道:“柳都知,都官司中勾,北里三曲修册,还需得你相携一番。”
柳小仙拍着胸脯,笑着说道:“这有何难?那北曲诸家,迎来送往,请牒出使,皆求妾身,屈屈薄录,只需出言,尽可得来。”
解琴听到这里,面色无波,站起身说道:“荼凉了,需添些。”
说完,解琴便先出了堂间。
周钧瞧她脸色,猜度柳小仙说话托大,引得解琴隐忿在心。
周钧摇摇头,对柳小仙又说道:“某尝闻北曲情势纷繁,人丁庞杂,修册一事,是否有碍?”
柳小仙笑道:“北曲繁杂的确不错,但修册只需录薄乐籍,不用理那闲杂。”
周钧一听,微微点头。
柳小仙这话说得没错,刑部都官司修册,只需要统计出身俘隶的乐籍,至于北曲其他闲杂人等的管理,那是京兆府和县衙的事情,刑部可以不去理会。
柳小仙又说道:“但北曲不同中曲、南曲,乐籍中蕃妓众,需得寻一行市人,方才可得名册。”
周钧听见这话,顿时就明白了柳小仙话里的意思。
北曲乐籍者许多都是外蕃的市井妓,需要找一个当地人,才能理清薄录。
那么,这个当地人,自然就是柳小仙她自己了。
周钧心道,这新罗女子,三言两语,不仅说清了北曲的乐籍情况,而且还变相抬高了自己的身家。
难怪年纪轻轻,就做了北曲的都知,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柳小仙看着周钧,娇笑着说道:“周令史既然承了北里的差事,不如随妾身去一趟北曲,看看曲里,也好今后走动。”
周钧想了想,道了声也好。
二人走出堂间。
解琴见了,听闻周钧要去北曲,只是行了万福,说道:“周令史慢走。”
周钧上了柳小仙的马车,见那车舆中,幔帘皆是珍珠流苏,蒙皮包着银斛云纹。
待那马车前行,柳小仙便笑着与周钧聊着天,话语之间只是打听着后者的家世、官职和职当。
说话之间,马车入了北曲。
周钧下了车,这才看见北曲的模样。
只见往来男女甚多,有那门妓于院口笑迎,还有三五成群游曲相邀。
周钧心中暗道,这北曲倒是和记忆中的青楼街巷,颇有几分相似。
周遭的男女见了周钧的一身官袍,退避了一些,也是议论纷纷。
柳小仙瞧见那些人的模样,轻笑着对周钧招手道:“妾身的宅院就在此处。”
周钧看过去,只见柳小仙的小院,比起故冉居要小了许多,但在这北曲中,也算是高门大宅了。
北曲循墙,本就地少,人却又多,柳小仙能住上这般的院子,也算是都知之遇。
踏入柳小仙的宅子,周钧一眼看去,先皱起了眉头。
倒不是这柳小仙的院子破落。
相反,柳小仙的住所,放眼望去,金玉屏风,翠玉明珠,皆是名贵之物。
但富贵之气甚重,反而不如解琴和若娥院落那般雅致。
见柳小仙呼来婢子,说是要取酒,周钧连忙出声止住了她:“某来此乃是为了公干,吃酒有违制之嫌。”
柳小仙劝了两句,见周钧不为所动,便不再强求。
周钧从怀中取了簿册,朝柳小仙问道:“这北曲俘隶乐籍,往昔可有造册?”
柳小仙摇头道:“去年的北曲都知,并非妾身,乃是何巧真,往日里也没见她,造过什么簿册。”
周钧问道:“那她人呢?”
柳小仙话语中隐隐有着艳羡:“攀上高枝了,听说做了员外郎的侧室,进出都有抬轿仪仗。”
周钧有些头疼:“那这北曲修册一事,岂不是无从下手?”
柳小仙看向周钧,说道:“周令史莫慌,妾身在这北曲还有些威望,一声说将,那些个曲院自会将名录呈上……只是里面还有些门道。”
周钧一愣:“愿闻其详。”
柳小仙:“北曲中有那几类乐伎,薄录不易。”
“一者,被那达官显贵赎为私伎,得了贵人相助,消匿了籍册。”
“又一者,名字虽有据可查,但改换身份多年,想要寻觅几乎无望。”
停顿片刻,柳小仙又说道:“眼下距离中勾时日无多,周令史想要清查薄录,怕是极难。”
周钧听罢,无奈说道:“既然如此,那这北曲,且先紧着做吧。”
柳小仙点头笑道:“这便是了,妾身待会儿就遣人去问。想是用不了几日,便会有结果了。”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有婢子走到门口,小声问了一句蕃话。
柳小仙听见,朝那婢子怒道:“交待几遍了,说官话!”
只听那婢子唯唯诺诺,用生疏的大唐官话说道:“那宜兰老郎又来了,他问,那玉石,阿姊可喜欢?如若喜欢,他又带来了。”
柳小仙看了眼周钧,对婢子说道:“告诉他,我昨日接了牒,今日困乏,让他改日再来。”
婢子听罢,点点头,刚打算离开。
柳小仙思忖了一番,又喊住了那婢子:“再告诉他,那玉石确是好物,既然带来,便留下吧,小仙改日再谢。”
婢子记下,应了一声。
周钧见状,此时才是明白,解琴和若娥二女,为何谈及柳小仙的时候,会一脸的不自在。
原来,自不是一类人罢了。
第79章 戏本寻角
与柳小仙又交谈了几句,周钧婉拒了对方的相邀,出了宅院。
走在这北曲之中,周钧听着耳边的男女欢声,穿过熙攘的人群,朝着平康坊的北门一路走去。
才行到坊门,周钧正想去厩里取了乘马,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敢问郎君,可是周二郎?”
周钧闻言转身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襦裙的婢子,俏生生的看了过来。
见对方点头,那婢子松了口气,手指向坊门角落的一辆马车说道:“我家娘子请您过去。”
周钧心中疑惑,还是跟着那婢子走了过去。
走到马车旁,车窗里探出一顶帷帽,一张藏在纬纱后的俏丽脸庞若隐若现。
周钧见了,不确定的问道:“虞珺娘?”
车里的女子轻笑着说道:“周二郎却是好眼力。”
周钧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官袍,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虞珺娘:“周家大郎与妾身说了那流外铨之事,妾身这厢要先向您道一声喜。”
周钧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
面对兄长的单恋对象,周钧有心想和虞珺娘谈谈。
没想到还未等周钧开口,虞珺娘先问道:“周二郎今日可有闲暇?”
周钧点了点头。
虞珺娘喜道:“那便好,妾身先去接尹公子,周二郎可去崇贤坊的庵园寻我们。”
原来还是为了诗社的事情。
说完这话,虞珺娘让马车出了坊门,先行离开了。
左右想了想,周钧还是去厩里取了乘马,朝着崇贤坊的方向骑去。
到了庵园的门口,周钧寄了乘马,又付了香油钱,进到院中,见那聂玄鸾正带着一群人,在那里一边对着台词,一边修改戏本。
见周钧走来,聂玄鸾先是眼睛一亮,接着整了整衣裳,慢慢走到前者的身边,道了一声无量。
周钧见她面色如常,想着这女子交际颇广,上次那件事情怕是也没放在心上,索性装成无事人的模样,还了一礼。
聂玄鸾拉着周钧的衣袖,将他带到小亭之中,又取来了西厢记的戏本,出言让他多看看。
周钧低头一瞧,只见那西厢记的戏本,共有三本。
翻开一本,里面无论台词、串场、旁白、唱腔等等要素,一应俱全。
周钧又细细读了几页。
剧情上,与前世西厢记对比,有了些许变动,但主线剧情基本未变。
文笔上,无论文字还是唱词,有着大唐独有的风韵,至于是否佳作,周钧缺乏这方面的评鉴经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看着的时候,虞珺娘和尹玉也入了院中。
尹玉见周钧正在看着戏本,走进小亭便说道:“找了你几次,可都是说忙,今日可亏了虞珺娘,堵着个恰好。”
周钧抬起头,看了看尹玉,又看了看周围,问道:“诗社就你们?其他人呢?”
尹玉没好气的说道:“今日又不是旬休,其他人都忙着。”
周钧点点头,举起手中的西厢记说道:“戏本某瞧了,倒是不错,就这般吧。”
见众人仍然在瞧着自己,周钧摸了摸脸,又问道:“怎么?还有事?”
虞珺娘说道:“周二郎,戏本倒是成了,但这演戏的优伶,怕是个麻烦。”
周钧奇道:“麻烦?”
虞珺娘:“诗社雇了些优伶和舞伎,又从戏本中挑了几段,让她们演将个大致。”
“哪晓得,那优伶演惯了参军戏,那舞伎连台词都说不全,愣是把那好好的戏本,演成了哄闹。”
周钧听见这话,倒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唐朝的寻常戏曲,大致分为优戏和歌舞两种。
前者是类似于相声小品一般的对话式表演,后者则是纯肢体表现的舞戏。
类似于西厢记这样的舞台式戏曲,真正成熟的时间,大概是在宋元时期。
唐朝这会儿,没有人见过戏曲,自然也就无人能演戏曲。
周钧此时也犯了难,倘若要演好西厢记,对演员而言,不仅要有很高的文学和音乐素养,而且在唱腔、走位、眼神、身段、仪态上,也有着非常高的要求。
而这样的人才,又该上哪里去找呢?
尹玉见周钧半晌无话,便想开口催促。
虞珺娘见状止住了她,小声道:“且让周二郎再寻思一会儿。”
又等了会儿,周钧对诗社里的诸人说道:“西厢记的优伶,某倒是有个想法,不过对方肯不肯放下身段,帮这个忙还是两说。”
尹玉听了说道:“无论是谁,且说个名字,本公子自有手段,令那人来帮。”
周钧看了尹玉一眼,摇头道:“强人所难,反而不美。不如先让某做个说客,去劝一番,试试可否成事?”
诗社众人面面相觑,见无他法,便同意了周钧之请。
见再无它事,周钧拿起那三本西厢记,站起身来,开口说道:“这戏本,某先借了。”
说完,周钧又看向虞珺娘,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虞珺娘见周钧瞧向自己,有些意外,确认一番之后,便跟着他走到了人稀之处。
见地方足够偏了,周钧回过头去,却发现尹玉也跟着虞珺娘走了过来。
周钧无奈朝尹玉问道:“某寻虞珺娘有事,尹公子来却是为何?”
尹玉昂首说道:“某来是为了周护好友,谁晓得你要出言蛊惑些什么。”
周钧叹了口气:“也罢,便一起听着吧,左右虞珺娘也会说与你听。”
虞珺娘朝周钧躬身说道:“请周二郎宽心,今日言语,只三人知,定不外传。”
周钧:“那是最好,某先谢过了。”
思考了片刻,周钧在想如何开口,说起周则这事儿。
想到最后,周钧决定,索性还是直接说了:“周家大郎,倾心虞珺娘久矣,可知?”
听见周钧这话,尹玉和虞珺娘俱是一愣,她们倒是没想到对方要说的居然是这件事情。
虞珺娘脸色微红,只低头道:“妾身有所察觉,但并不笃定。”
周钧叹道:“兄长怕是第一眼见到虞珺娘,便得了相思之苦,就连入这诗社,也是独为了你而来。”
虞珺娘羞色更甚,只低着头不再说话。
周钧想了想,说道:“不知虞珺娘于我兄长,却是何种想法?”
虞珺娘面露犹豫。
尹玉在一旁问道:“虞珺娘出身乐籍,周家大郎打算如何待她?”
周钧清楚尹玉话中的意思,答道:“明媒正娶,永结同心。”
听见这话,尹玉和虞珺娘俱是一愣。
尹玉又问道:“你周家乃是奴牙,应知其中艰难。”
周钧点头道:“兄长自知。”
尹玉与虞珺娘对视了一眼,前者又问道:“那你父母呢?”
听见这个问题,周钧发愣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虞珺娘见状,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只是闭上了眼睛。
周钧深吸一口气:“倘若郎有情妾有意,父母自然可说得。”
虞珺娘拉了拉尹玉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尹玉只是轻叹了一声,朝周钧说道:“二郎这番话,扪心自问,怕是自己都不信吧。”
第80章 观本请襄
看着虞珺娘和尹玉远去的背影,周钧无奈的摇头。
唐朝色目门户观念极重,就算想尽办法替虞珺娘赎身,再帮她脱贱放良,想要让父母同意家中长子娶一个市井妓为妻,怕是比登天还难。
收好西厢记的戏本,周钧走到庵园的院口,取了乘马,一路上想着大哥未来婚事的对策,终是回到了家中。
先是去了厢房,将俘隶薄录和西厢记戏本放好,周钧又来到堂间,正瞧见周定海在询问周则的功课。
“秋闱临近,塾里可教了投牒自举?”
周则躬身道:“已成。”
周定海颔首说道:“且仔细些,勿要出错。”
周则点头称是。
周钧走到周定海的身边,行礼道:“父亲。”
周定海转过头说道:“钧儿回来了?公差诸事皆善?”
周钧应了一声。
周定海又和周钧说了几句话,便去书房了。
周钧见父亲走远,拉着大哥周则走到一旁,开口道:“秋闱可有把握?”
周则一愣,答道:“有。”
周钧点点头:“兄长自当用功,衡才静候佳音。”
这句话,周则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称了一声谢。
周钧现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次日上午,周钧带着解琴和若娥做好的那份中曲薄录,找到了程主事,请他过目。
程主事翻开看了一遍,叹道:“解琴娘子是某看着长大的,论才学,论心绪,论办事,都是一流的人物,可惜却不是男儿。”
周钧也应和了几句。
程主事将薄录还给了周钧,说道:“中曲的薄录便这般吧,无须再改了。”
“那南曲的薄录,西云娜乃是一胡女,行事粗蛮,怕是指望不了,衡才可去寻红芝索要薄录。”
说到红芝二字,程主事的眼皮跳了跳,又补了一句:“与那女子打交道的时候,切记要留个心眼,否则不留神入了瓮,都得浑然不知。”
周钧听出程主事话语背后的忌惮,只是点头记下此事。
程主事:“至于那北曲的簿册……衡才且看着修些吧。那柳小仙乃是新晋的都知,想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周钧拱手称是。
向程主事又告了外出的阚行,周钧拿上簿册,还有西厢记的三册戏本,出了尚书省,先是在东市用了些午膳,又骑马赶向了平康坊。
来到故冉居的大门,周钧向门房的妇人,问了解都知的所在。
今日倒是运气不错,解琴在家。
礼数不得少,周钧让妇人去通报一声,自己则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解琴亲自迎到门口,脸上依然是浅笑,只是问道:“周令史今日怎有暇来此?”
周钧向解琴拱手道:“某有一书,想请解都知评鉴。”
解琴面露疑惑:“何书?”
周钧点头道:“是一戏本。”
解琴疑惑更甚:“评鉴戏本?”
见周钧故作高深,解琴心中好奇,侧身引路道:“周令史且先进来吧。”
跟着解琴入了宅中,周钧从怀中拿出了『西厢记』的全册三本,放到了案台上。
解琴看着书名,念了一遍,轻声道:“这戏名倒是有趣。”
又看向周钧,解琴问道:“可是优戏?”
周钧摇头。
解琴:“难不成是歌舞戏?”
周钧再次摇头。
解琴一脸的疑惑:“那是何戏?”
周钧伸出手,说道:“解都知一观便知。”
解琴看了眼周钧,这才小心拿起了『西厢记』的第一册,翻开了第一页,轻轻念道:“春愁压得马蹄忙,风云未遂平生望,书剑飘零走四方,行来不觉黄河上……”
解琴这一捧起书,就再也没有放下过。
她一边读着书,一边沉浸入了西厢记的剧情之中,时而嘴角含笑,时而轻怨薄怒,时而又感伤抹泪。
周钧坐在一旁,也没去催促她,只是静静等在一旁。
这一等,周钧足足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解琴只看到最后一页。
“残月犹然依北斗,双星当日照西厢……”
不自觉低声念出这一终句,解琴恋恋不舍的合上了书页,将书册按在心口,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解琴总算是睁开眼来,无意间看见案台旁的周钧,吓了一跳,连声歉道:“周令史勿怪,妾身看入了迷,无端慢待了您。”
周钧不在意的摆摆手,问道:“戏本如何?”
解琴叹道:“诗文和唱曲稍有瑕疵,但这故事,还有这戏样,却是……却是极好。”
说完这话,解琴将西厢记放到了案台上,起身向周钧行礼道:“妾身要谢周令史。”
周钧奇道:“谢我?”
解琴:“这戏本亘古未有,宛如钟磬轰响,又如醍醐灌顶,倒是如佛家中的顿悟一般,为妾身筑增了灵台。”
停顿片刻,解琴偷偷瞧了周钧一眼,低声问道:“这戏本,可是周令史所写?”
周钧连忙摇手道:“不是,这戏本乃是多人相携而作。”
解琴一愣,自言自语道:“难怪,妾身观戏本中,多处文风迥异。”
解琴看向周钧,又问道:“这相携之中,不知周令史,承了何事?”
周钧见瞒不过去,只好说道:“这故事,还有这戏样,某出了些主意。”
解琴闻言一愣,再看向周钧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探究和好奇。
周钧见状,连忙说道:“只不过,这出戏里的故事,还有这戏样,某也是无意间从书中看到了罢。”
解琴向前倾了些身子,追问道:“不知周令史从哪本书上看过西厢记的故事?又从哪本书上看过类似的戏样?总有个书名吧?”
周钧摸着下巴,眼睛看向它处:“似乎是一本古籍,某也记不清了。”
解琴盯着周钧良久,只瞧的后者冷汗津津。
过了好一会儿,解琴莞尔一笑,坐直了身体,思考片刻后问道:“周令史使妾身观此书,是想令其现于戏台?”
周钧点头道:“是。”
解琴拿起西厢记的三册戏本,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周钧也跟着站起来,问道:“解都知这是要去何处?”
解琴回过头,对周钧笑道:“倘若要令这西厢记现于戏台,还需寻得一人,对其雕琢一番。”
“敢教周令史知晓,璞玉需匠斧,这西厢记只要稍作打磨,再搬上戏台,必定大放异彩,名动长安!”
第81章 改戏本
顺着中曲的长街,来到那片曾经到访过的梅花林,周钧已经猜到,解琴口中的那人是谁了。
若娥正在堂间写着字,看见解琴和周钧一起走来,愣了片刻后说道:“劳苦人总有劳苦命,这次又是何事?”
解琴笑着说道:“说什么浑话,这次却是好事。”
若娥放下笔:“说来听听。”
解琴瞧了眼那杂乱的案台,皱眉说道:“先把这摊收拾干净了,别弄污了戏本。”
若娥奇道:“戏本?”
解琴:“知你喜好曲戏,这本保教你惊叹。”
若娥不信:“且说大话吧。”
话是这样说,若娥还是叫来婢子,将案台收拾了出来。
解琴将『西厢记』取出来,放在了案台上。
若娥瞧了,问道:“三册?是杂录?还是志异?”
解琴:“都不是,你看了便知。”
若娥打开第一册,随意翻了两页,很快也沉湎其中,未能自拔。
解琴索性也凑了过去,和若娥一起看了起来,权当是二刷。
二女在案台边,就着西厢记的情节和诗文,一边看还一边论着,浑然忘了堂内还有另一位宾客。
周钧见状,颇有些哭笑不得。
见二女忘乎所以,周钧只得在堂内四处看着。
墙上的挂轴皆是若娥的手书,有诗,有画,亦有文。
有诗云:
曾睹夭桃想玉姿,带风杨柳认蛾眉。
珠归龙窟知谁见,镜在鸾台话向谁。
从此梦悲烟雨夜,不堪吟苦寂寥时。
西山日落东山月,恨想无因有了期。
又有画,画的却是星月披霞,沧云蔓蔓,孤蓑泛江,灯火渐远。
周钧一边看,一边惊叹不止。
这位寒宵居士,虽是市井妓,但论才情,丝毫不逊于那些历史上有名的诗词和书画大家。
这样的女子,在平康坊中寂寂无名,后世却连她的一首诗、一幅画都没有保存下来。
周钧正想着,解琴和若娥在堂间看着西厢记,有了质疑。
只听若娥说道:“这崔莺莺,乃是显贵大户的小娘,初见张生,不说旁敲侧击一番,倒像是多年未见的旧识,如此熟络,岂不怪哉?”
解琴听了,问道:“那依你之意,应当如何?”
若娥:“以我之意,此处应当增加一折,张生见了崔莺莺,先去寺里找方丈询问一番;而那崔莺莺虽是有意,也自当矜持。”
解琴想了想,点头道:“听着倒是有理。”
若娥直接取了鸡距笔,在戏本的空白处,开始增写注文,将解琴吓了一跳。
没等解琴劝阻,若娥又指着文中的诗词说道:“不通不通,这诗瞧着云华斐丽,倒更像是妇人之作,怎会出自崔莺莺之口?”
周钧站到旁边看了眼,若娥所说的果然不错,原本作为台词的那首诗,出自聂红鸾之手,的确是妇人之作。
若娥咬着笔头,思考了不过数息的时间,突然笑道:“有了。”
很快,一首精致而又应景的律诗,被替换了上去。
周钧瞧着吃了一惊。
不过短短十几秒的时间,若娥就做出了一首堪称佳作的律诗,这究竟要多高的文才,才能做到?
若娥又看了几行过去,看着文中红娘的一句唱腔,又皱起了眉头。
起了个调子,若娥将那句唱腔原封不动的唱将起来。
或许是感到不够完美,若娥前前后后又换了四次音调,将那句唱腔的种种可能,演绎到了淋漓尽致。
最终,若娥用笔划掉了那句唱腔原本的调式,开口道:“这里取徵调式,要更加妥当些。”
就这样,解琴和若娥边看边改。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西厢记的第一册还未改完。
周钧转身看了眼门外的日头,又见二女忙的乐此不疲,虽然不忍心打扰,但还是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要不,剩下的明日再改?”
若娥抬头瞧了眼周钧,说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行文亦如此,且等着便是。”
周钧无奈,坐了回去,他倒不是有意泄气,只是长安城再过一会儿就要宵禁。
这般下去,他今夜怕是就要困在这北里中曲了。
见解琴和若娥完全忘了时间,周钧索性也不再提醒,只是坐下来静静等着。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外日头西沉,繁星初现。
有婢子进来问,何时可用晚膳?
解琴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只见她抬起头,看向门外,不禁捂嘴惊道:“这么晚了?”
又看向周钧,解琴睁大眼睛说道:“糟了!”
周钧知她终于意识到了,只是苦笑着问道:“这平康坊里,可有客栈?”
解琴摇头道:“平康坊有巡丁,入夜要查引,周令史一身官袍,怕是多有不便。”
周钧无法,只得和解琴一起看向若娥。
后者一愣,冷声道:“瞧我作甚,这里可不会留宿男子。”
解琴思来想去,最后咬着嘴唇说道:“周令史,不如去故冉居吧,妾身与假母言语一声,且寻个厢房住下便是。”
周钧有些犹豫:“会不会打扰了解都知?”
解琴摇头道:“不会,周令史住在前院,妾身宅子在后院。”
周钧思忖片刻,便也应了。
跟在解琴的身后,周钧出了若娥的宅子,向着故冉居行去。
路上,周钧问道:“不知解都知的假母,是何许人也?”
解琴:“周令史见过,怕是忘了。”
周钧:“见过?”
解琴:“那日程主事携君初至,在院中看到的妇人,便是妾身的假母。”
周钧一愣,他本以为那日看到的妇人,是仆妇,又或是门房一类的角色,没想到居然是故冉居的假母。
瞧出周钧脸上的疑惑,解琴说道:“假母当年也养了不少小娘,这许多年,倒有一半多离了她。”
“如今,妾身是假母手中的顶台柱,每日她只是跟着,却怕我也飞了去。”
周钧听着,一阵感慨。
犹豫了良久,周钧终是问了她一句:“解都知难道……不恨吗?”
解琴闻言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伤感的神色,低声说道:“恨?怕是恨的。”
“但恨多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自处。”
“人心本就是空落落的,倘若有了些许挂念,哪怕再少,也总觉得是好的。”
二人一路再也无话。
入了故冉居的后院,解琴唤来婢子,开了中门。
周钧从中门出去,到了前院,才发现外面又有几处小楼,别有洞天。
楼内有那琴乐筝响,亦有男女欢声。
周钧再回首看去,中门却已关上,再也不见那解都知的踪影。
第82章 苦待良人
进了那故冉居的厢房之中,周钧吃了些案台上的糕点,权当是晚膳,听着隔间那些欢愉乐声,皱起了眉头。
撕了两团纸,塞在耳中,周钧吹了蜡烛,早早的睡下。
第二天一早,天边刚蒙蒙发亮,周钧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洗漱一番,穿戴整齐。
周钧走出房门,小楼之中静悄悄的,四周只能听见微微的鼾声。
小心翼翼顺着廊道,来到院门处,周钧刚想走向曲街,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呼声。
“周令史。”
周钧扭头看去,只见故冉居的中门处,有一个婢子正在朝自己招手。
周钧心生疑惑,走过去,只听那婢子说道:“娘子嘱我在此处等着,看见便带您去后院。”
点点头,周钧跟着那婢子走进后院。
才入小院,就见解琴笑着等在堂门处。
见周钧走来,解琴先是行了万福,又从身后婢子那里取来一膳包,朝前者说道:“昨日慢待了周令史,万望勿怪。”
周钧接过膳包,摇头说道:“解都知哪里的话,那戏本得了二位相携,乃是周某之大幸。”
听见周钧提起若娥,解琴想了想,转身在前面领路道:“周令史这边请,妾身送您一程,正巧也有些话说。”
周钧依言跟在解琴的身后,出了故冉居的后门,走到曲街上。
清晨,见不到什么路人。
花木和朝露将整条长街点缀的翠色青青,再加上院落中那些升起的袅袅炊烟,让整条北里中曲看起来,就如同平祥桃源一般。
看着身旁那位形姿婀娜、娴静秀绝的女子,周钧一瞬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解琴一边走一边说道:“北里三曲,众生百态。”
“有些女子,本来生自清藿涤尘,却也不得不在此处,终日虚与在那笑唱之中。”
周钧静静听着。
解琴又说道:“同是中曲都知,那若娥,原姓苏,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娘。”
“因受了案子的牵连,本家遭了籍没,若娥出自旁户,家中多方打点,总算是躲了俘隶之灾。”
“哪晓得祸不单行,她家里的大人,后来得了疫,没捱两年,撒手人寰。”
“家道中落,再加上亲戚欺辱,若娥年幼之时,就被卖到了北里。”
周钧听到这里,无奈摇头,人世间悲欢事,莫多于言。
解琴:“入了北里的女子,大多都命不由己,凄然一身。”
“那若娥却凭着诗才和书画,在北里搏出了一番名声。这些年里,尽有那文人官士,递上红笺,或是求字,或是请面。”
“若娥心气甚高,对这些人,大多都闭门不见,偶有几个避不开的,也只是敷衍一番。”
周钧听了疑惑,问道:“既然有这番才情,为何不寻个好人家,早早离开这北里?”
解琴说道:“她在等一人。”
周钧:“等人?”
解琴:“苏家中落之前,家中大人曾指腹为婚,为若娥定了一门亲。”
“对方乃是颍州的一户大族,家中三郎,名讳钟璋。”
“那钟三郎才思敏锐,虚心好学,自幼便有『少臻』之雅号。”
“开元年,钟家也被卷入朝案之中,虽说受了敕罚,但终究还是存了下来。”
“若娥找到那钟璋,曾言籍贱,倘若退婚,自当理之。”
“哪料到钟璋见了若娥,又瞧见她的诗词和书画,非但不肯退婚,还发了誓非她不娶。”
周钧听到这里,说道:“善,难得真心。”
解琴笑道:“钟璋不仅发誓,还作诗言志,其中有两句,妾身现在还记得。”
“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流萍与西瓠,早晚期相亲。”
“那首诗,现在还贴在若娥的床边,早晚自得观之。”
周钧:“这钟璋倒是个真性情。”
解琴:“故此,若娥不仅拒了所有的推牒,只接诗词书画的请单。连寻常客人的见面都不愿意,更别说让男子留宿了。”
周钧点头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解琴说着,看见不远处已是中曲的行门,便行礼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妾身在此便要回去了。”
周钧提起那一包早膳,对解琴说道:“解都知的一片好意,某谢过了。”
解琴浅笑说道:“敢教周令史知晓,那西厢记的戏本,妾身与若娥自当用心修改,定不负托望。”
周钧拱手再谢,转过身提上膳包,便出了中曲。
在路上吃了早膳,周钧直接步行到了安上门,又入了尚书省。
走入都官司的衙廨,周钧取出北里的俘隶册本,开始就着中曲的薄录,进行修订。
写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程主事突然急匆匆的走到周钧的身边,开口道:“衡才,且收拾一番,速速与某来。”
见程主事一脸肃容,周钧自是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笔,站起身,整了整衣服,跟了过去。
一路穿过廊道,走向后堂。
周钧瞧着这去往的方向,隐约猜到,这一行是要去见都官司的主官——徐浩,徐郎中。
到了正堂的门前,程主事压低声音,细声说道:“徐郎中执事刚正,颇重实绩,不喜夸浮,衡才且留心些。”
周钧连忙点头称是。
程主事走到门外,报了一声,只听门内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进。”
周钧跟着程主事进了中堂,抬腿跨过丹墀,入了鹜厅。
只见徐郎中,一身绯色官袍,头发有些许花白,身形硬朗,不苟言笑。
他只是站在那里,脸色无波,却又不怒自威,令人生畏。
程主事走近,刚想行礼,只见徐郎中摆手说道:“行了,长源你先下去。”
程主事一愣,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周钧,便退出门外。
徐郎中走到案台前,朝周钧问道:“未曾进学?”
周钧垂首答道:“未曾。”
徐郎中:“算经一道,师从何处,可有尊讳?”
周钧:“敢教徐郎中知晓,某出身不过奴牙郎,入铨前尝闻奴牙账目,耳濡目染之下,故而学了一些。”
徐郎中嘿了一声,轻声自语道:“奴牙郎吗?”
思忖片刻,徐郎中从案台上取来了三份信笺,指着它们说道:“且过来瞧瞧。”
“这一封,来自吏部侍郎。”
“这一封,来自右谏议大夫。”
“这一封,最是生趣,却是来自内侍省。”
“三封信笺,皆言周家子有才,当事可用。”
徐郎中瞧着周钧,笑了笑,说道:“你却与我道,出身乃是奴牙郎?”
面对徐郎中的疑问,周钧抬头看向那三封信笺,后背上有冷汗析出,脑中飞快想着,该如何作答。
未料到徐郎中并没有催问答案,只是收起那三封信笺,对周钧说道:“海贼吴令光抄掠台州、明州,裴尚书奉旨破贼,七日后还朝。”
“都官司承俘隶清点一事,你准备妥当,随某同去。”
第83章 回灞川
徐郎中口中的裴尚书,周钧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裴宽。
再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周钧反应了过来,天宝三载,裴宽是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却是刚刚提任的裴敦复。
这两位尚书,虽是裴姓本家,但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将会势如水火。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对徐郎中躬身说道:“是。”
徐郎中点点头,说道:“去吧。”
出了堂门,周钧瞧见程主事正在廊道的尽头,朝着这里张望。
快走两步,周钧穿过廊道,来到程主事的身边,只听后者问道:“徐郎中可责难了些什么?”
周钧摇头道:“不曾,只是问了衡才的算经师从,又言七日后,裴尚书剿贼还朝,令某同去。”
程主事听了,沉吟片刻,点头道:“郎中器重,此乃大善,衡才需得仔细差事才是。”
周钧听了,躬身称是。
二人又说了会话,周钧便回到案台边,继续修册去了。
接下来,再无旁扰的周钧,开始加紧工作的进度。
一直工作到下午三点左右,北里中曲的修册,已完成了大半。
周钧摸了摸肚子,倒也感觉不是太饿。
这中间,也多亏了解琴早上准备的膳包。
倘若饿了,便悄悄拿出来吃上几口,虽然有些冷硬,但也好过空腹。
听得放廨的钟响,周钧伸了个懒腰,又收拾好东西,和旁人打了招呼,便出了尚书省,回到了家中。
脱下官袍,周钧洗漱一番,来到堂间。
周则正巧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周钧,走过来问道:“后日便是旬休,衡才可有闲暇?”
周钧知他又想去诗社见虞珺娘,便劝道:“兄长,秋闱临近,当下不得心有旁骛,应当用功读书才是。”
周则笑道:“衡才且宽心,为兄的功课从未放下,旬休乃是诗社的集日,去看看又有何妨。”
周钧叹口气:“旬休某要回灞川一趟,兄长请自便吧。”
见周则走远,周钧挠挠头,去了书房,找到周定海,向他说了,明日都官司的视事结束,便不回家了,打算直接往灞川去。
周定海听了,说了一声,自当如此。
在家中睡了一晚,次日又去尚书省都官司,忙碌了一天的工作,周钧终于踏上了前往灞川的旅程。
骑马行在官道上,周钧一路向北。
他甩动着缰绳,只希望速度再快一些。
说来也怪,长安和灞川,这二者在周钧的心中,倒是后者更像似家一般。
每每想到灞川的一切,周钧心里总有着挂念。
一路快马加鞭,周钧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门房里的屈家子,屈朝义,瞧见周钧的身影,先是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接着大声喊道:“二郎回来了!”
外苑的场院里,屈三翁正修着木爬架,公孙大娘和丈夫挑着菽油走向膳房,殷府的那群乐伎小娘,刚好返身走向住所。
大家听见屈朝义的这一嗓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聚到了门口,纷纷朝周钧道福。
一声官袍的周钧在别苑大门处驻了马,又将缰绳交给屈朝义,一边笑着向周遭的诸人拱手,一边走向中苑。
到了庞公小院的门前,玉萍瞧见周钧,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喜道:“主家本还言道,二郎新官上任,诸事繁杂,这一次旬休,怕是赶不回。”
“没想到,却是回来了。”
玉萍的话音刚落,厢房内传来了庞公的声音:“二郎回来了?让他进来。”
周钧朝玉萍拱拱手,先进了中堂,又入了书房。
庞公坐在轮舆上,放下了手中的信笺,瞧着周钧满身的尘土,摇头说道:“又不是报军文,哪有这般赶路的。”
庞公言语中虽是责备,但却掩不住欣喜之情。
周钧躬身说道:“兴许是有些日子没回,心思急切了些。”
庞公笑着摇摇头,说道:“罢了,且说说视事吧。”
周钧从第一天上任说起。
程主事,平康坊,北里三曲,都知五女……
听得周钧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庞公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一切尽在所料之中。
直到周钧说起徐郎中,庞公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动容。
“裴尚书剿贼还朝,让你随着去清点俘虏,他真是这般说的?”
面对庞公的发问,周钧点头道:“是,徐郎中先是点明某的奴牙出身,接着便那般说了。”
庞公眯着眼睛,思考了片刻,口中低声自语道:“奴牙……”
过了一会儿,庞公对周钧说道:“既然徐郎中这般说了,随他去了便是。”
“但是,裴敦复献俘请功,二郎只需行分内之事,无论你看出什么,问出什么,皆作不知。”
“哪怕徐郎中发问,也不必言语太多。”
“只记得四个字,置身事外。”
听见这话,周钧先是一愣。
无论看出什么,问出什么,皆作不知?
置身事外?
但很快,周钧便应了一声。
庞公见周钧应了,却是说起另一件事情:“那北里三曲,二郎平日里瞧仔细了。”
“咱家知晓年轻儿郎,血气方刚,与那北里女子,常有相慕之举。”
“但市井妓,迎来送往,逢场作戏,岂是好相与的角色,二郎自当留心才是。”
周钧想起都知五女,皆是艳绝多才之人,对于庞公的警醒深感为然,连忙道了一声是。
庞公此时才露出笑脸,看着周钧,慢慢说道:“咱家观人有术,二郎素有大才。”
“这灞川,与你而言,不过是龙门前滬。”
“早晚一日,二郎平步青云,必得运道。”
周钧闻言不敢托大,连忙自谦了一番。
庞公又道:“难得的旬休,且在别苑中多走动走动。”
周钧点头,与庞公又说了几句,便退出了房间。
走出中苑,周钧一路向着外苑的厢房走去,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双皎如明月的眼眸。
入了里院,周钧瞧见一位俏丽的佳人,背对着院门,在那里折晒着席褥。
周钧将右手放在嘴边,故意咳了两声。
那女子手上动作一顿,转过身来,一脸的喜色,却正是画月。
看着周钧站在院门,画月笑着问道:“回来了?”
周钧也跟着笑了起来:“回来了。”
第84章 用心良苦
用过了晚膳,周钧躺在院中的折床上,闭着眼睛乘着凉风。
耳旁传来了画月的声音:“灞河那边的油坊,这几日榨了菽油,那膳房炒菜,倒是再也不用去药房买油了。”
周钧轻轻嗯了一声。
画月又道:“庞公见那菽油,也夸了樊家的手艺,还让人带着他们去办了契书。”
“落了辖户,公孙大娘昨日说了,打算去屈家一趟,为樊家大郎提亲呢。”
周钧又嗯了一声。
画月看向周钧,开口问道:“二郎瞧着清瘦了些,这些日子却是如何了?”
周钧睁开眼睛,叹道:“这几日里,倒是奔波不停,有时连顿饱饭,都顾不上。”
画月剥了一片玉露糕,放在了周钧的手心,说道:“我就不明白,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做那胥吏,每日忙的不可开交,却又为了什么。”
周钧将手中的糕点放入口中,咽下后说道:“当下吃苦,往后逢了事,才能安稳些。”
画月深看了周钧一眼:“二郎莫不是知晓些什么?”
周钧身形一顿,又打了个哈哈,开口道:“有备无患罢了。”
画月:“这大唐,眼下尽是些太平日子,哪来那么多忧患?”
周钧听见这话,怔在那里,只是低声道:“太平日子……”
画月瞧见周钧的表情,垂首思忖片刻,主动岔开了话题:“二郎,且听,外苑湖畔那里,锣鼓声响,戏班要开演了。”
周钧整了整心绪,笑着对画月说道:“今日奔波久了,浑身疲乏,你去看吧,不碍事。”
画月想了想,摇头道:“戏班每日演的都是那些,还是不去了。”
周钧坐起身来,对画月说道:“我这倒有个戏本,虽然还未改完,但故事大抵有了。”
画月来了兴趣,问道:“什么戏本?”
周钧:“戏本名为『西厢记』,且听好了,话说在那前朝,有一位书生……”
第二天一大清早,画月打着哈欠,跟着周钧,来到外苑的场院里。
昨晚听西厢记入了迷,画月听完戏本还不满足,愣是缠着周钧要多听几个故事。
周钧无法,只能又把那『白蛇传』的故事,挑着些梗概说了。
这一说,却是说到了深夜。
画月听完故事,上了床还兴奋不止,眼睛闭上,脑海中尽是那戏里的人物,在床上翻来覆去,浮想联翩。
结果,她愣是一宿未合眼,硬生生捱到了天亮。
公孙大娘等在场院里,看着画月顶着两个黑眼圈,走了过来,也是吓了一跳。
看一眼画月,又看一眼周钧,公孙大娘摇摇头,看那表情,似乎是想劝诫些什么。
周钧见了,颇有些无奈,但也没解释,只是向公孙大娘道了安。
先是让画月扎了马步,公孙大娘又帮周钧挂上沙袋,再看着他打了一路拳脚。
公孙大娘一边看一边摇头道:“二郎去了长安做差,这练功一事,却是荒废了下来。”
周钧听见这话,也是惭愧不止。
自从做了都官司的书令史,每日都要忙着视事,的确没有闲暇去练功了。
公孙大娘沉吟片刻,说道:“妾身知二郎忙碌,只怕是无暇顾及拳脚练习。”
“不如这般,有套简便些的功法,虽说不是什么上乘功夫,但强身健体还是能做到的。”
周钧向公孙大娘行了一礼,只道是请教。
公孙大娘说了功法的套路,又说了些练功的注意事项。
周钧听了一遍,又背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躬身称了一声谢。
瞧见画月还在场院那里扎着马步,周钧朝公孙大娘问道:“她学了好些时日,可有长进?”
公孙大娘瞥了周钧一眼,开口丝毫没留情面:“论天赋,论勤苦,画月都要远胜于二郎。”
周钧一愣。
公孙大娘:“画月年幼时,应是受了名师的锤炼,无论根骨还是手眼,皆为上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再加上她本来就聪慧善思,功法的窍门妾身只需点拨一二,她就能触类旁通,进展神速。”
“妾身有心将她收为关门弟子,先筑其功基,再传其剑法,不知二郎意下如何?”
周钧听了,喜道:“某自无异议,能随大娘学习剑法,也是画月的福气。”
公孙大娘点头笑道:“好,既然二郎同意,那妾身明日开始,便正式传授画月剑法。”
训练结束,周钧带着精疲力尽的画月,先是用了午膳,接着回到厢房。
画月一头栽倒在小间的床上,对周钧说道:“撑不住了,让我睡一会儿。”
周钧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对画月说道:“我要回长安了。”
画月闻言,睁大眼睛,挣扎着坐起身来,问道:“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周钧:“太阳落山,官道难行,早些回去也不用赶路。”
画月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周钧:“安心在别苑里住着,倘若有事,便写信托屈家二郎带给我。”
画月又点了点头。
周钧笑道:“下一次旬休,我会再回灞川。”
“那个时候,『西厢记』的戏本怕是也写好了,我抄录一份,带给你瞧着便是。”
画月听到这里,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口中还说道:“我送你到门口。”
周钧摇头道:“我要先向庞公辞行,你且在房中休息吧。”
没等画月再说些什么,周钧先是关上了房门,接着便去了庞公那里,说了会儿话。
最后,他收拾好行囊,去了别苑的门房,索了乘马,向着长安的方向一路行去。
周钧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申时一刻。
周定海和罗三娘去了乡友家,尚未归来。
周则却坐在堂间的月牙凳上,看着门外的天空,一脸的苦相。
周钧看着大哥,开口问道:“兄长今日不是去诗社了吗?”
周则点头道:“去了。”
周钧瞧着周则的脸色,问道:“那聂红鸾又考校你了?”
周则摇头道:“考校倒是有,但不是聂女真。”
周钧不解:“那是谁?”
周则转过头来,深深叹了口气:“是虞珺娘。”
周钧吃了一惊,不自觉问道:“虞珺娘考校你什么?”
周则用手捂住额头,说道:“虞珺娘先是问了秋闱之事,接着便考校了我的功课。”
瞧着周则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周钧说道:“兄长没答上?”
周则无奈道:“倒是有一半……没答上。”
停顿片刻,周则又说道:“这还不算完,虞珺娘还说了,秋闱在即,既然欲求功名,当浸心书本才是,怎可来这诗社虚度光阴?”
“衡才,你倒是说说,那虞珺娘往日里从来不问我的功课,怎么这次集日,突然与我说了这些话?”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也是嗟叹一声。
这虞珺娘,也是用心良苦。
她知晓兄长入诗社的目的之后,就旁敲侧击,想要劝说周则,读书人当以学业为重。
周钧想到这里,对周则问道:“兄长,且实话与我说,你可有打算,娶虞珺娘为妻?”
周则正色道:“那是当然,非她不娶!”
周钧:“那好,你且想想,虞珺娘身在北里南曲,往日里见多了文人官士,这些人或有文才,或有官身,你又哪一点能比得上他们?”
周则闻言,脸色涨的通红,许久之后,才叹道:“某不如他们。”
周钧又道:“既然自知不如,当知耻而后勇。”
“秋闱中举,这是第一步。”
“春试上榜,这是第二步。”
“只有这般,那虞珺娘才会正眼看你。”
“否则,一切不过是虚妄罢了。”
周则听了周钧这些话,呆在原地许久。
终于,他站起身来,朝着周钧拱手行礼,说道:“衡才之言,令兄长茅塞顿开。”
“这诗社,某再也不去了。”
“我周昌之,从今往后,仔细学问,他日金榜题名,必叫那虞珺娘另眼相看!”
第85章 南曲佘红芝
旬休结束后的第一日,周钧先是去了都官司点卯应名,接着便前往平康坊,继续那薄录修册的差事。
这一次,周钧去的是南曲。
入了曲门,周钧找了坊丁,向其询问红芝的住所。
坊丁见周钧一身官袍,自是不敢怠慢,只是说道:“郎君顺着南曲,且直路向前,有那匾牌上书着『春幡楼』,便是佘红芝佘都知的住所。”
周钧听了点点头,依言顺着南曲一路行去。
这北里南曲,一路行将下来,周钧倒是瞧出了一些与北曲和中曲不同的事物。
相比北曲的杂乱、中曲的雅致,南曲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或许应当是『大气』。
所有院落的院门和院墙,皆修筑的气派不凡。
各式各样的牌匾,悬挂在院门高处,从很远的地方,就能一眼看见。
没花费多少功夫,周钧就找到『春幡楼』的牌匾,又走到了院门前。
两位一般模样的貌美婢子,穿着行款一样的襦裙和霞帷,一左一右侍立在门前,看向周钧,笑着问道:“郎君可有笺?”
周钧自报了家门,又言明了此行的目的。
一名婢子又问道:“郎君可带了鱼符?”
周钧一愣,拿出腰间的鱼符,给那婢子看了看。
那婢子回身进了门房,拿了书册,又按照鱼符录了名字,接着便侧身道:“郎君请随我来。”
周钧随着那婢子,入了春幡楼,只见院落里有假山亦有亭台,瞧那布局和雕琢,明显出自名家之手。
走进堂门,周钧瞧着内里的景象,颇有些吃惊。
这春幡楼内里极大,堂顶又高,居然是少见的二层挑空,一层为堂,二层为雅间,倒与前世的酒楼有些相似。
那婢子将周钧引向二层,寻了一处清净的房间,开口道:“郎君且候在此处,佘都知在别处,稍候就来。”
周钧点点头,坐了下来。
不多时,有那貌美的僮娘,轻敲房门,又拎来了膳盒。
打开盒封,里面有三层膳盘,分别放着干果脯食,糕饼甜点,还有玉瓶酒一壶,耳杯一枚。
僮娘将膳盘取出,又放在案台拼接了起来,最后却组构成了太极双鱼的模样。
周钧瞧着新奇,不禁道了一声妙。
放好膳盘,僮娘躬身行礼,又退出了房间。
周钧吃一口糕点,又轻抿一口酒,发现这里的饮食,皆是难寻的佳品,怕是价值不菲。
边吃边等,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有那婢子先推开房门,只见一身海棠红、风流娇媚生的佘红芝,站在门口,瞧着周钧,掩嘴笑道:“妾身今早还寻思,那周二郎何日会来,不料却是想到一起去了。”
周钧站起身,向佘红芝拱手道:“某为了薄录而来,叨扰佘都知了。”
佘红芝笑道:“先不谈公务,周二郎觉得这春幡楼如何?”
周钧皱了皱眉头。
这女子与自己只见了两面,但是态度却有些太熟稔了。
周钧拱手说道:“峻宇雕墙,奢华堂皇。”
佘红芝笑道:“北里三曲,皆言南曲为上。”
周钧附和了一声:“南曲气象的确不凡。”
佘红芝看了周钧一眼,笑道:“南曲的薄录,妾身早就备好了,且随我来吧。”
周钧站起身,刚想离开房间,却瞧见那开门的婢子,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起来。
只听那婢子小声对佘红芝说道:“阿姊,烛钱还未结。”
佘红芝笑着摆手道:“些许小事,记在我账上便是。”
周钧反应了过来,那婢子口中的『烛钱』,就是俗称的开台费。
既然吃了糕点,又品了酒水,周钧自然也不想破例。
他从怀中取出百钱小缗,对那婢子说道:“那烛钱某自当付清,这里有些铜钱,且拿去吧,不用找了。”
那婢子看着那百钱小缗,欲言又止。
佘红芝瞧着周钧,用手掩住脸,却是不自禁笑了起来。
周钧一脸的不解。
佘红芝伸出手,拉住周钧的袖子,娇声道:“二郎怕是从未来过南曲,自是不知这烛钱的余沥。”
周钧被她拉着出了门,看了眼手中的百钱小缗,问道:“这些难不成……还不够?”
佘红芝带着周钧,一边向后面的小院走去,一边说道:“南曲常价,一席四钚,继烛即倍。”
周钧听着一阵头皮发麻:“开席就要四百钱?倘若坐的久了,还要翻倍?”
佘红芝:“这还只是烛钱,妾身倘若坐下陪酒,那可还另要彩缯钱。”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
佘红芝回头看了眼周钧,笑着说道:“广陵刘覃登第,年十六七,家中殷富,为先辈所扇。”
“居南曲月许,极嗜纵欲,所费不下千万。”
周钧听着震惊,一个新科进士,在南曲住了一个多月,居然能花出去万贯家财。
这败家的速度,简直赶得上坐火箭了。
佘红芝又说道:“这烛钱和彩缯,已算是小出。”
“南曲妓,一日买断,少说也要百钚。”
“倘若要携妓出里侑酒,怕是一日不下十缗。”
“新岁小娘,风貌上佳者,若盖求其元,这求元(破瓜)所费之缗,贵及可至半百。”
周钧听着摇头,有钱人的世界,前世他就想不通,如今他还是想不通。
想起一事,周钧朝佘红芝问道:“倘若某想赎妓,所费几何?”
佘红芝听见这话,愣了片刻,回过头来,脸上也收了笑容,慢慢说道:“倘若那妓娘是名角,又幸未系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两百金之费尔。”
周钧在心中算了一笔账。
两百金指的是两百斤黄金。
一两黄金大唐折价三千五百文,一斤十六两就是五万六千文,两百斤黄金就是一万一千两百贯。
而长安城里,一套拥有房屋三十九间、占地三亩的院子,才不过一百三十八贯。
换言之,倘若想为一名北里妓赎身,需要拿八十处长安城里的宅院来换。
见周钧呆立在原地,佘红芝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的笑容之中,带着几分隐隐的苦涩。
一刻钟后,周钧从佘红芝手中拿过了南曲薄录的名册。
一番道谢过后,周钧走出了院门。
入了曲街,周钧又回过头,朝着春幡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接着,他转过头,叹了一口气,朝着中曲的故冉居行去。
第86章 说戏角
到了故冉居的院口,周钧朝门内看了看,发现院内聚了许多人,都是些中曲的市井妓。
门房里站着两位面生的婢子,其中一位,看见周钧一身官袍,先是行了万福,接着又说道:“解都知今日有事,闭了后院,郎君改日再来吧。”
周钧还没开口,门房里的另一位婢子,看着前者的脸,仔细分辨了会儿,连忙问道:“敢问郎君,可是周二郎?”
周钧点头称是。
第一位婉言拒客的婢子,闻言一脸吃惊,盯着周钧问道:“郎君就是那西厢记的原笔?”
周钧连忙摆手道:“某不过讲了个故事,西厢记的主撰另有其人。”
两位婢子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拉着周钧的袖子,将他拉进了院中。
院中的市井妓,看见院门处进来一男子,先是吃惊,再打听一番,听闻是周二郎,俱都聚了过来。
听着周遭女子的百口相争,周钧一阵头大,也不知这群人在说些什么。
只听堂门那里传来一声冷喝:“吵闹些什么?!”
周钧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解琴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
众妓闻言,连忙收了声,躬身退后了一些。
解琴看向周钧,脸色稍霁,开口道:“周令史进来吧。”
周钧拱拱手,从众妓身边小心翼翼的穿了过去,进了堂门。
入了中堂,周钧瞧见一群女子聚在那里,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册戏本。
若娥坐在正座,看见周钧进门,只是点点头,又对那群女子说道:“第七折,且演一遍。”
只见一位容姿艳丽的女子,拿着戏本,动情念道:“抬泪眼仰天看月阑,天上人间总一般。”
另一位岁数尚弱的僮娘,咳嗽一声,跟着念道:“娘子,且听这是什么响?”
周钧在一旁看了会儿,明白了过来。
解琴和若娥,在这里做的事,类似于戏剧上演前的选角。
想要上台的女子,拿着戏本,表演一番,优异者可得角色。
很快,一折戏演完了。
解琴皱眉朝若娥问道:“你看如何?”
若娥想了会儿,开口道:“红娘一角,就用这孙住住吧。”
“她年岁小,动作灵活,眼睛也传神,恰是最似红娘。”
解琴点头。
若娥又看向那容姿艳丽的女子,摇头道:“风貌妖冶,举手投足之间,红尘气太重。”
“这崔莺莺乃是大户家的小娘,当知书达理,庄重得体,你不合适。”
那容姿艳丽的女子,闻言恼怒,刚想分辩几句。
解琴转头看向她,轻声说了一句:“去吧。”
那女子瞧着解琴,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咽下了口边的话,施了一礼,退出了堂间。
若娥抬头看向周钧,放下戏本对解琴说道:“从清早试到现在,人也乏了,不如休憩片刻?”
解琴点头同意。
若娥拍了拍手,对身旁的婢子说道:“出去知会一声,就说稍等片刻。”
解琴拿来一张纸,放在了周钧的面前,开口道:“周令史请看,西厢记的戏角一十又七。如今,倒是大半都有了着落。”
周钧拿起纸看了看,只见大多角色后面都有了人名,这些人,想必皆是来试戏的北里妓。
周钧看完后问道:“门外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人?她们又是如何知晓西厢记的?”
若娥道:“这可要多谢解都知的安排。”
解琴笑道:“妾身将西厢记的前三折做成了册子,又遣人送给了中曲里相熟的姊妹。”
“随册附言,西厢记打算搬上戏台,眼下正缺戏角,有意者可来故冉居试戏。”
若娥补了一句:“这前三折的戏本,原本只送出去十来册。”
“没想到接了戏本的人,瞧着有趣,又抄录了不少,散到了它曲之中。”
“一来二去,今日来试戏的人,便这般多了。”
周钧听完总算是明白了,只是叹道:“没想到这西厢记,会这么受欢迎。”
若娥:“北里三曲的事主,哪个不是精怪一般的人物?”
“这西厢记,无论戏样,还是剧情,抑或是诗词唱腔,皆是亘古未有之佳作。”
“那些人见了,自然趋之若鹜。”
周钧听了,先是点头,接着又问道:“某看了这名录,似乎还有些角色,无人可演?”
解琴:“还有五位戏角,尚未寻到合适人选,这其中最棘手的,却是崔莺莺。”
周钧问道:“门外那么多人,无人能够饰演崔莺莺?”
若娥说道:“崔莺莺有三才,一为貌才,二为学才,三为情才。”
“这貌才倒是简单,门外众人,大多都能相符。”
“这学才,说俗气些,便是书卷意气,相符者虽少,但勉强还能有些。”
“至于这情才,却是最难选出。”
“崔莺莺重情,对那张生的恋慕之情,长睦未移,至死不渝。”
“而这北里的女子们,迎幕侑客,风尘落世,少见有那情才之人。”
周钧沉吟道:“貌才、学才、情才,既要容姿秀丽,又要学识过人,还要重情好义……这样的人……”
周钧突然心中一亮,抬起头来,却见到那解琴也是嘴角含笑,瞧了过来。
他便对那若娥说道:“这饰演崔莺莺的最佳人选,却应当是你啊。”
若娥一愣,问道:“我?”
周钧板着指头说道:“论容貌,你是个中翘楚;论才学,你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就连这西厢记的台词唱腔,也出自你手;再论情才,寒宵居士苦候有情郎一事,岂不恰恰应了重情二字。”
若娥听完,转过头瞪了解琴一眼,似乎是在怪后者多嘴。
解琴在那里乐个不停,伏案笑道:“若娥,我早就想说了,这崔莺莺一角,却好似为你量身打造一般,倘若你不演,怕是无人能演了。”
若娥摇头道:“我从未上过戏台,如何演戏?”
周钧说道:“这西厢记的戏样,过去也从未有过,不也是被写了出来?”
若娥还待再拒绝,解琴正色说道:“这西厢记,可是你挑灯夜书,一字一句、呕心沥血的写了出来。”
“你也曾对我说过,这戏本之中,最喜爱的角色正是崔莺莺。”
“倘若你不演崔莺莺,就只能从北里中随意挑一人上台。”
“真正开戏的时候,你又能忍心看着,那崔莺莺被演的不成模样?”
若娥愣在了那里,良久未语。
过了好一会儿,若娥咬着牙,轻轻说了二字:“我演。”
周钧与解琴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第87章 成书造势
在确定由若娥来饰演崔莺莺之后,剩下来的几名角色,也都顺利找到了扮演者。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准备戏服、道具、乐工和场地。
解琴出言,说是与教坊中人相熟,可以出面去求助。
周钧见她和若娥要忙于西厢记的排练,倒是另有个主意。
将修改后的西厢记戏本,还有那份名录带上,周钧告别了二女,离开了故冉居。
重新回到南曲,一番寻觅下来,周钧找到了虞珺娘。
坐在院庭中,正调拨着筝弦的虞珺娘,听见周钧找来,也是吃了一惊。
二人见了面之后,周钧从怀中取出了西厢记的新戏本,递向了虞珺娘。
后者打开戏本,细细读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
“这诗真是难得的佳作,用在此处,却是比先前好上许多。”
“还有这唱文,且真是极好,从前我们怎么没想到?”
听着虞珺娘的称赞,周钧说道:“戏本上的改动,出自中曲两位都知之手。”
虞珺娘一愣,放下戏本,朝周钧问道:“周二郎说的可是解都知和寒宵居士?”
周钧点头。
虞珺娘叹道:“这也难怪,寒宵居士的文才,在这北里之中,可是女状元一般。每年三月,新科进士,皆递红笺于居士,倘若不是她不愿见客,怕是早就名动长安了。”
周钧又拿出一张纸,放到了虞珺娘的面前,说道:“你且看看。”
虞珺娘拿起纸看了一眼,说道:“这是西厢记戏角的名录?”
又看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大眼睛,浑身一颤:“居士她要演崔莺莺?”
周钧颔首微笑。
虞珺娘不敢置信的说道:“寒宵居士性子淡漠,冷眼世事,如何会答应出演崔莺莺?”
周钧:“若娥看重这西厢记,更喜那崔莺莺。”
虞珺娘思忖片刻,便也懂了。
周钧:“眼下中曲二位都知,正在加紧排练这西厢记,用不了多久,这戏怕是就能登上戏台了。”
虞珺娘拿着名录又看了看,只是不停点头。
周钧:“戏本和戏角是有了,眼下还缺服装、道具、乐工和舞台。”
虞珺娘听了,抬起头来问道:“二郎是想寻助?”
周钧:“诗社之中,可有人与教坊和司府相熟?”
虞珺娘思考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说道:“有。”
周钧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虞珺娘看着周钧问道:“明日怕是不成,后日二郎可有暇来庵园?”
周钧答道:“某要先去都官司点卯,怕是到庵园要晚些。”
虞珺娘:“不碍事。”
周钧又与虞珺娘说了会话儿,便离开了南曲。
隔了一日,周钧按照和虞珺娘的约定,去了庵园。
入了院子,只见虞珺娘、尹玉和聂红鸾三人,齐聚在小亭之中,共同看着那本修订后的西厢记。
尹玉看到自己辛苦写的一首小诗,被若娥用朱笔批注了二字『不通』,不由怒道:“凭什么这般落贬我的诗作?!”
聂红鸾瞧了眼尹玉,说道:“你且看看别人的,再对比一番你的,答案岂不呼之欲出?”
尹玉仔细看着若娥作替的诗,读了几遍,脸色宛如红霞一般,强自嘴硬道:“诗做得好有什么了不起……”
虞珺娘瞧见走来的周钧,出言道:“周二郎来了。”
亭中的三人,俱看向周钧。
周钧走入亭中,向三女拱了拱手,说道:“诸位看了这新戏本,有何说法?”
聂红鸾笑着说道:“这新戏本的校书,听说是北里中曲的都知。贫道在这长安城中,也见多了文人雅士,但论才情文笔,皆不如她。”
尹玉抿着嘴,小声驳道:“论文道落笔,不如吾师贺章;论诗风大成,不如青莲居士。”
周钧听那名号有些耳熟,便开口问道:“青莲居士是谁?”
尹玉愣道:“自是李翰林。”
周钧明白了。
青莲居士原来是诗仙李白。
周钧又问:“李翰林现在身在何处?”
尹玉说道:“似乎是去了东都(洛阳)。”
虞珺娘打断道:“周二郎,先说正事吧。”
周钧反应过来,说道:“是了,戏本戏角已有,这服装、道具、乐工和舞台,却请诸位相助。”
虞珺娘朝尹玉说道:“西厢记初登戏台,需寻教坊相携。”
尹玉挺起胸膛,自信满满的说道:“这有何难,某归家言语一声,使那乐营将田公将军照护一二,易如反掌。”
周钧看了尹玉一眼,心中生疑。
也不知这尹公子究竟是什么来路,居然开口就使唤田公将军,难不成是自夸的诳言?
虞珺娘想了想,又对尹玉说道:“服装、道具和乐工倒也无碍,但这舞台落地处,需得在平康坊之中。”
尹玉问道:“为何要在平康坊?”
虞珺娘:“北里女倘若想要出坊,需请牒接牒,诸事繁复,还是在坊内开戏,要更加妥当一些。”
尹玉听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周钧又道:“倘若借到了服装和道具,又请了乐工,最好能一起送到北里去。”
“这样一来,戏角也好试将一番戏服,再熟悉些道具的使用。”
尹玉记下,道了一声好。
在一旁一直都未说话的聂红鸾,突然开口道:“几位莫不是忘了些什么?”
周钧闻言转过头看向聂红鸾,心中细思了一遍。
聂红鸾说道:“西厢记初登戏台,就算牌子落放出去,长安无人识得这戏本,就算开戏了,又会有多少人来看呢?”
听了聂红鸾的话,周钧一怔。
的确不错,西厢记的名号,在宋元时期可谓家喻户晓,但在这唐朝,根本无人晓得。
就算开演前,四处造势,怕是到时候,也没有多少人会来看。
想到这里,周钧朝聂红鸾问道:“那依聂女真之见……”
聂红鸾笑着拍了拍西厢记的戏本,慢慢说道:“这戏正式上台之前,倒可以在这戏本上做一番文章。”
尹玉满脸的不解:“在戏本上做文章?”
周钧想了想,突然明白聂红鸾的意思了:“女真是想在开戏之前,先印册成书,造一番声势?”
聂红鸾笑着点头:“二郎知我。”
虞珺娘点头道:“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聂红鸾:“贫道倒是认识一家雕版作坊,多付些铜货,叫他们赶紧一些,怕是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出第一版。”
虞珺娘听了,先是一喜,接着又皱着眉头问道:“西厢记倘若成书,那这笔著名录,当如何写?”
周钧板着指头说道:“主笔应当是六人,分别是邵县丞、尹公子、虞珺娘、聂女真,还有那中曲的两位都知。”
“至于辅笔,自是诗社中的其它成员。”
虞珺娘朝周钧说道:“二郎忘说了一人。”
周钧:“谁?”
虞珺娘:“你。”
周钧:“我?”
虞珺娘:“这西厢记的故事,还有这戏样,皆出自二郎之口,倘若记那笔著名录,怎可少了周衡才的名字?”
周钧听着,连忙摆手道:“西厢记的故事和戏样,某不过是无意间听过罢了,何须记到那笔著之中?”
尹玉没好气的说道:“是你的便是你的,为何又要假借他人之名,来折了自己的名声?”
周钧不知如何分辩,只是一个劲的苦笑。
聂红鸾站出来打圆场道:“不如这般可好?在西厢记的笔著中,将周二郎添为『稽录』一职,有稽查阚录之功。”
虞珺娘和尹玉听了,皆言善。
周钧见拗不过众人,便也同意了。
第88章 坟典求书
十日后,长安西市,左氏坟典肆。
两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走进了肆门。
其中,一位年岁稍小一些的女子,发现坟典肆里聚集着闹哄哄的一大群人,吓了一跳,开口道:“怎会有这么多人?”
另一位年岁稍大些的女子,朝里面看去,只见那群人中,有那青袍躞带的文人雅士,也有那金钗细衣的高户小娘。
一群人挤在肆台前,争先恐后的朝着店家说道些什么,似乎是在求购什么书册。
年岁稍大的女子,朝身边的婢子说道:“去找店家,就说萧家娘子来了。”
婢子点点头,在人群中左推右搡,好不容易挤到了肆台前,和店家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婢子走回来,对年岁稍大的女子说道:“店家请两位娘子去后厢一叙。”
两位女子对视了一眼,绕过人群,穿过后堂,到了存放典籍的后厢房。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位年近四旬、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走进房门。
只见他狼狈的走过来,朝着两位女子拱手说道:“萧大娘子,萧二娘子,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被称作萧二娘子的年轻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店家,开口问道:“今日你这店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店家苦笑道:“那些人皆为一话本而来。”
店家又说道:“二位在此稍等,你们先前寻的书,本肆拿到了,某这就去取来。”
说完,店家转身进了典库。
不一会儿,中年人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册,走出来说道:“司马长卿的大赋集,请过目。”
萧大娘子接过书册,翻看了几页,点头说道:“这大赋集,有几篇很难寻到,却是让店家费心了。”
店家笑道:“萧大娘子客气了,本肆平日里多承萧主事的照护,二位娘子有事,自当尽心尽力。”
萧大娘子转身告诉婢子,让后者拿出买书的铜钱。
萧二娘子熬不住好奇,又问道:“店里那些人,买的是什么话本啊?”
店家看向她,问道:“两位娘子还不知晓?近几日,在长安市坊里的坟典籍肆,有一名为『西厢记』的话本,买者甚众。”
“某听说,雕版的册单,都已经排到了三月之后。”
萧二娘子眨了眨眼睛,看向萧大娘子问道:“阿姊,你听说过西厢记吗?”
后者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
萧二娘子转头又朝店家问道:“店里还有那话本吗?我想买一本。”
店家摇头道:“早就卖光了。”
“那西厢记是新话本,而且著者庞杂,也没多少名气,听说初印时,只出了不到三百本。”
“我这店里,也是碍于人情,才进了三十本。”
“哪晓得放在肆里,不过才半天功夫,就全部售罄。”
听见这话,萧二娘子更是好奇,连声说道:“店家可认识那著者?抑或是雕坊?”
“我多出些铜钱,买一本便是。”
店家无奈道:“这长安市坊中,真的买不到了。”
“有那好事者,还出了西厢记的抄本,每一本刚抄出来,便有人买去,如今更是有价无市。”
萧二娘子听了咂舌道:“那话本真的有那般好看?”
店家朝门外看了看,对萧二娘子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某也看了,当真是精妙入神。”
萧大娘子瞧着店家,微微一笑,说道:“肆主乃是爱书之人,瞧着如此好的话本,怕是留下了一册吧?”
店主闻言一愣,硬着头皮说道:“某这里的确还有一本。”
萧二娘子伸出手,急道:“快点拿出来,让我和阿姊都瞧瞧。”
萧大娘子好言说道:“肆主放心,我们只是一观,不会告诉他人。”
店家想了想,说道:“二位且先等等。”
说完,店家转身又离开了。
再回来的时候,店家拿着一本绸布包裹的书册,放在了后厢房的案台上。
看着店家打开层层叠叠的绸布,萧二娘子耐不住心痒,连声催促快些。
只见绸布之下,一本尚且还有些许墨香的书册,出现在了二女的眼前。
萧大娘子轻轻念出封面上的书名:“西厢记。”
萧二娘子则迫不及待的翻开书册,从第一页开始,一边看一边念道:“春愁压得马蹄忙,风云未遂平生望,书剑飘零走四方,行来不觉黄河上……”
一本薄薄的西厢记,二女只用了半个多时辰便读完了。
萧二娘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一脸的幸福:“写的真是好。”
萧大娘子:“的确很好。”
萧二娘子:“我最喜那崔莺莺,敢爱敢恨,坚贞不渝。”
萧大娘子轻轻叹了一声:“崔莺莺世间有,但那张生,却难寻罢了。”
萧二娘子又看了看最后一页,问道:“这话本,怎么到了第七折就没了?总感觉后面还应有些。”
萧大娘子转身朝婢子说道:“请店家再来一趟。”
婢子走后,没过多少功夫,店家就走了进来。
后者看向二女,笑着问道:“如何?这西厢记,当得起精妙入神四字吧?”
萧大娘子点头道:“店家所言非虚,这西厢记无论诗句、白词、唱调还是情节,都是从未见过的佳作,难怪那么多人会争相求购。”
萧二娘子性急的问道:“店家,这话本只有前七折,难不成后面的书页,被你给藏起来了?”
店家连忙摆手道:“二娘子错怪某了,我听说,这话本总共有三册,如今只印了第一册,后两册想必还在雕版吧?”
萧二娘子闻言,急得跺脚:“哪家雕版?说与我听!”
店家无奈道:“二娘子,不止你一人想去寻那雕版。”
“某听说,长安城里许多人,已经把那雕版作坊,围堵的水泄不通,纷纷在催要西厢记的全本印册。”
萧二娘子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旁的萧大娘子说道:“且先别闹了,你看这里。”
萧二娘子依言看去,只见那西厢记话本的扉页上,写着著者的名录。
在那主笔六人的名字上面,却奇怪的标了一职,名为『稽录』。
看清稽录者的姓名,萧二娘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问道:“周衡才?”
萧大娘子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萧二娘子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姊,许是同名吧?”
萧大娘子点了点头,轻声道:“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