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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5章 樊公孙氏

    去往灞川的官道上,樊饶远驾着大车,他的妻子公孙大娘则坐在车厢中,掀开布帷,和旁人正说着话。

    她谈及刚刚的打斗,笑着说道:“不过就是一群市井泼皮,何谈神勇?”

    坐在马上,画月兴奋的对公孙大娘说道:“在我的故乡里,即便是力气最大的男子,都不可能举起那一尊石狮。”

    周钧也问道:“大娘这一身好武艺,不知师从何处?”

    公孙大娘:“妾身娘家是开武馆的,自幼耳濡目染,学了些拳脚,不过都是些寻常把式。”

    周钧听着一阵感叹,这也算是天赋异禀的一种吧。

    大车驶下官道,上了前往灞川的小路。

    车厢内除了公孙大娘和她年纪最小的三个儿子以外,春娘、柔杏和屈家婴孩也在车上。

    另一辆大车上,屈家父子三人和公孙大娘家另两个儿子,一起去了西市匠作街,去寻那煤灰去了。

    一路上,尽听见车厢里俱是女子的谈笑声,倒也是其乐融融。

    大车驶至灞川别苑的门口,公孙大娘和樊饶远放眼望去,都被这阁楼大院给吓了一跳。

    和面露惧色的丈夫不同,公孙大娘定了定神,翻身跳下大车,先走到周钧身边,开口说道:“主家那里,要劳烦小郎君通报了。”

    周钧将马缰交给了画月,走在前面,领着公孙大娘进了别苑。

    那在外苑前庭里休憩的老部曲仇邕,发现周钧走进来,本是笑着迎了过来,但看见公孙大娘的刹那,却立马收了笑容,身体绷紧起来。

    仇邕走到公孙大娘的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壮妇,眯着眼睛问道:“练家子?”

    公孙大娘行礼说道:“妾身学过几年拳脚。”

    仇邕点点头,又朝周钧说道:“二郎怕是找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说完,仇邕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周钧转身看了眼公孙大娘,狐疑的想道,难不成这就是武侠小说中的高手感应?

    带着公孙大娘进了中苑,周钧发现庞公不在阁亭中练琴,二人又向着厢房走去。

    玉萍在院子里,坐在月牙凳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缝补着衣裳。

    忽然地上一暗,玉萍还以为天阴了。

    抬头看去,玉萍却瞧见一位身姿雄壮、肌肉贲张的妇人,站在自己前面,遮住了阳光。

    玉萍一惊,手中的针线也滚落到了地上。

    周钧见状,连忙说道:“莫慌莫慌,这位是我寻得的油坊户,樊家的家主,樊公孙氏。”

    玉萍慢慢站起身来,看着公孙大娘,惊疑不定的朝周钧问道:“二郎,这位是油坊户的家主?”

    公孙大娘朝着玉萍行礼道:“姊姊。”

    周钧朝玉萍问道:“庞公可在屋内?”

    玉萍还在看公孙大娘,脸上的惊诧仍未退去:“在,在的,我,我先去通报一声。”

    看着玉萍走入屋中,周钧和公孙大娘在门外稍候了片刻。

    很快,玉萍走了出来,对二人说道:“随我进来吧。”

    庞公正在书房中看书,第一眼瞧见公孙大娘,脸上惊讶的表情,几乎和玉萍如出一辙。

    但他的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

    周钧唱了个喏:“庞公,这是某寻来的油坊户家主,樊公孙氏。”

    公孙大娘双膝落地,拱手成环,低下头向着庞公一拜,说道:“樊公孙氏见过庞公。”

    庞公看着这跪拜在地上的公孙大娘,又看了看侍在一旁的周钧,满肚子疑问,却又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才问道:“樊家男儿可在?”

    公孙大娘明白庞公想问什么,便回道:“良人仍在,但他口舌笨拙,胆子又小,故而外洽都由妾身来代劳。”

    庞公听了这话,觉得这樊家倒也有趣,又问道:“樊家是油坊户?”

    公孙大娘说道:“樊家祖上三代皆以榨油为生,泾阳樊油清澈少杂,出料又高,每每出油,长安洛阳都有客来。”

    庞公:“既然如此,那樊家怎么离了泾阳,来了长安?”

    公孙大娘:“秉庞公,想当年……”

    公孙大娘将那当年发生之事,一一道来,说的那叫一个险象环生,跌宕起伏。

    周钧在一旁听了,心中寻思,这公孙大娘即便不干那榨油的营生,就是去酒肆里说书,恐怕也有不错的收成。

    那庞公和玉萍,听得仔细,每听到惊险关键之处,不自觉还发出几声惊叹。

    本来三分钟就能讲完的一段往事,愣是被公孙大娘说成了章回体,起承转合,足足一直说到了太阳落山。

    好不容易听完这樊家的往事,庞公长长吁了口气,说道:“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事情。”

    玉萍也跟着说道:“真是世事难料。”

    庞公看了眼公孙大娘,开口说道:“咱家打算在灞河边上,筑一所油坊,屈三管着泥瓦,你也多看着些。”

    公孙大娘面色一喜,开口问道:“庞公这是愿意纳了樊家?”

    庞公:“先不急,出了油,便拿来,咱家要看看,这泾阳樊油是否如你口中那般大善。”

    公孙大娘连忙朝着庞公又是一拜:“主家且等着便是,倘若樊家榨的油有半点杂沫,妾身不劳他人动手,直接在灞河边上抹了脖子。”

    庞公听着一阵皱眉,心中不住嘀咕,这樊公孙氏说话行事,怎么和绿林任侠一般?

    让玉萍帮着去安置樊家人住下,庞公叫住周钧,让他陪自己说说话。

    庞公:“中苑修缮已近完成,咱家今天去瞧了瞧手艺,着实不错。”

    周钧低头说道:“灞川小道的修整工作也已成了,如今通行再无难处。”

    庞公点点头:“屈家和樊家,也找了回来,你这三件差事办的咱家很是满意。”

    “不仅如此,还有那炒菜,可真是惊艳了咱家一回。”

    说到这里,庞公停顿一会儿,朝周钧说道:“有一事,咱家不大明白。”

    周钧看向庞公,面露疑惑。

    庞公继续说道:“咱家听闻,二郎将那菽油炒菜之法,授给了屈家媳,可有此事?”

    周钧点头。

    庞公:“那菽油炒菜之法,咱家也不清楚二郎是如何学得,但此等不传之秘,倘若教给你的婢子画月,这还能说的通,但教给屈家,却是为何?”

    周钧想了想,朝庞公问道:“炒菜味美否?”

    庞公一愣,点头说道:“是。”

    周钧又问:“庞公喜食否?”

    庞公一脸的迷惑:“是。”

    周钧摊手说道:“二郎是庞公请的管事,让东家吃的满意,难道不是应该做的事情吗?”

    庞公怔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钧:“与庞公看来,菽油炒菜之法,乃是不传之秘;但在二郎看来,不过就是一膳炊的法子罢了。”

    “庞公既然信任我,聘我成了这别苑的管事,二郎自应本分做事。”

    庞公看着周钧,脸上动容,神色之中第一次流露出感动。

    只听他长叹一声,感喟道:“论豁达大度,咱家不如二郎远矣。”

第46章 催婚

    日头西沉,余晖渐抹。

    屈家父子,还有公孙大娘的两个儿子,驾着大车,回了灞川别苑。

    周钧迎过去,打开车门,看那满满一车的煤渣,面露喜色。

    屈三翁下了大车,将临别时周钧交给他、用于采购煤渣的钱袋,又还了回来。

    周钧打开一看,发现分文未动。

    细问之下,原来屈三翁找到那西市的新罗铁匠,还未说明来意。

    那新罗铁匠一看见屈三翁,便直接领着他去了匠铺的后院。

    后院中,堆着小山一般的煤渣。

    那新罗铁匠,对屈三翁说道:“前次见了周管事,知晓府上要用这煤渣,便又寻了些,且拿去吧。”

    屈三翁见状,直说感激,便要取些辛苦钱,把给那铁匠。

    未料那新罗人死活不肯收,还一个劲的说道:“往日里这些渣滓废料,我还要花钱雇人运出城外。你们肯收,可是帮了大忙,又怎好再收你铜货?”

    周钧听到这里,颇有触动,心中寻思,这新罗人倒是可交。

    众人将煤渣运到了库房。

    春娘这个时候也炒好了菜,站在外苑的拱口里,招呼起大家准备开膳。

    趁着他人返回院落的档口,周钧将屈三翁拉到一边,示意后者随自己来。

    将他带到宝间的门口,周钧从怀里掏出庞公早就写好的库条,交给了仇邕。

    仇邕看了两眼,又递给另一位部曲过目。

    二人看完,掏出宝间的钥匙,打开靠墙的锁柜,从中取出绢帛、铜钱等物,一一放在桌上。

    屈三翁看着满桌的财物,两眼发直,待回过神来,他又抬头看了看周钧,不敢问,更不敢动。

    周钧笑着说道:“赶紧拿着,这是庞公给你屈家的安家费。”

    屈三翁脑袋嗡的一声响,口中不住说道:“主家给的太多了,太多了。”

    在一旁的仇邕,不耐的说道:“主家既然给了你,就收着,哪来恁多的废话。”

    屈三翁又看向周钧,后者点点头。

    屈三翁连忙脱下布袍,将绢帛和铜钱裹在其中,吃力的拎起来,嘴中还不住称谢。

    仇邕见状,连忙拦住屈三翁:“事还未了,你急什么?”

    后者一愣,还以为哪里做错了,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仇邕拿出库府提录,又指着桌上的红泥说道:“手印按了。”

    一听是按手印,屈三翁喘了口大气,顿时放松了下来,连忙按了手印,这才拎着财货走出门外。

    晚膳时分,画月去了屈家小院搭伙,周钧则来到外苑的前厅,陪着那些工匠们用膳。

    中苑的修缮工作已经完成,这就意味着十八位工匠,还有带他们过来的周定海,明天就要离开灞川别苑了。

    周定海自掏腰包,买了些酒水,请工匠们吃了一顿酒,算是为他们饯行。

    在席上,周钧朝周定海问道:“父亲,工钱都结了?”

    周定海点头道:“早就结了,大户人家就是豪气,说好的工钱,还给我们涨了三成,不仅每个工匠人手一份,连我都给了一份。”

    “中苑的修缮,本来昨晚就能事了。工匠们拿多了钱,心里过意不去,多留了一日,把别苑的外墙和宅门都重新筑了一遍。”

    周钧道:“那便好。”

    周定海看着周遭,那些工匠们拿足了工钱,马上又能回家,自然心情愉悦,在席上喝酒吃菜、笑声连连。

    周定海不禁朝周钧说道:“庞公是个好东家,钧儿莫要恶了这份差事。”

    周钧喝了杯酒,应了一声。

    周定海见四处无人,压低声音道:“我和你阿娘,打算过些时候,给你说门亲事。”

    周钧一口酒险些呛了出来,连忙问道:“怎么如此突然?”

    周定海:“你都十七了,这个年龄要是在焉耆老家,怕是孩子都能开口了。”

    周钧又说道:“大哥周则还未娶亲,你们这么做,怕是不合常理。”

    周定海有些无奈:“按照常理,自是则儿先成家。但我们也和你兄长谈过了此事,他说眼下正是进学的关键时刻,不想因为儿女情长分心。”

    “我和你阿娘合计,则儿说的也有道理,功名自是要比成家来的更重要些。”

    “但钧儿你就不同了,现在做了庞公的幕客,又无心功名,这个时候成家,却是正好。”

    周钧一阵头大,拼命找起理由:“父亲你也看到了,这灞川别苑年久未缮,四处破损,事务繁忙。”

    “孩儿受了东家的恩情,每日的事情多到都做不完,哪有时间去理会私事。”

    周定海说道:“庞公的差事,自然是大事,我和你阿娘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我们也寻思好了,倘若你定了亲事,拜了天地,往后你夫妻二人也不用和公婆住在一起,就在这灞川过活。”

    周定海见周钧还想推脱,板起脸来说道:“钧儿,你身为奴牙郎,自是应当知晓色目有别,主奴存异。”

    周钧一愣,不明白周定海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

    只听周定海又说道:“你阿娘前几日就与我说了,那新买来的胡姬婢子,倚姣作媚,出言无状,你平日里喜和她厮混在一起,怕是沉了进去。”

    周钧哭笑不得。

    周定海见周钧没有反省之色,更是恼怒:“周家虽是奴牙,但也是要脸面的门户,倘若让街坊们知晓,我周定海的第一个孙辈却是个杂胡,那还如何在坊间立足?”

    周钧有些无语,这老爹怕是忘了,周家祖上是焉耆人,真要论血统,也算是半个胡人吧?

    但这些话,周钧却是不敢出口,只是叹了口气,朝周定海说道:“父亲勿要动气,孩儿自有分寸,毋庸担忧。”

    周定海气呼呼的说道:“知道就好,那便这样定了,这次回去,我和你阿娘就去寻媒。”

    见周钧低头不再说话,周定海以为他自知有亏,语气之中便软了几分:“钧儿,为父知你眼界甚高,寻常女子怕是入不了眼。”

    “我和你阿娘,这次必寻一位样貌、人品、家世俱佳的女子,你且宽心便是。”

    说完,周定海又说道:“你兄长在私塾进学,平日里归家甚少,你若得了空暇,也回去陪陪你的母亲。”

    周钧只是点头称是。

第47章 相邀

    次日清晨,周定海带着工匠们,回了长安。

    白日里的锯木声和修筑声,忽地没了,整个别苑归于沉寂,顿时冷清了不少。

    屈三翁带着樊家夫妇去了灞河西岸,查看榨油坊的选址;屈家的两个儿子,去了樊家小院,帮忙修缮院落,迁入家私。

    周钧则在自己的厢房中,带着画月,正忙着做那近期账目的清算。

    画月拿着笔,一边在反复验算周钧刚刚完成的账目表单,一边问道:“我还是不大明白,这个折旧和残值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周钧看了一眼说道:“这两个数字,和资产都有关联,你过去应该没有接触过,有疑惑倒也正常。”

    “就比如庞公新买的这辆大车,你别看它现在崭新,但每次去长安购买柴薪、食材和杂品,都要用它。”

    “用不了七八年,这大车怕是就要废弃。”

    “所以,在废弃前的这些年里,大车的价值是在逐年递减,均摊下来,这每年减少的金额,就是折旧。”

    画月哦了一声,点点头,又问道:“那这残值呢?”

    周钧:“你想啊,这大车就算是废弃了,那么剩下的木板、车毂,拆了当柴烧,也能值个些许铜钱,这就是残值。”

    画月将笔朝桌上一放,揉了揉额头:“寻常账目只要理会进出两项即可,你却还要盘清债额和资产,何必弄得如此麻烦?”

    周钧:“债和资,是考量收入用度是否匹配的重要数字。”

    “往小了说,一户人家倘若不知道家中之物,能折多少铜货,一旦遇到天灾人祸,那么就难以做到未雨绸缪。”

    “往大了说,一个国家倘若弄不清楚债务和资产,那么可能一场战争过后,就会民不聊生。”

    画月盯着周钧好半晌,突然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从哪里学了这些?”

    周钧被看的心慌,只是咳嗽了一声,含糊说道:“多翻翻书便是了,莫要耽搁了,早些盘完账目,就能早些事了。”

    又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周钧和画月总算完成了灞川别苑的账目清算。

    拿起账目算册,周钧对画月说道:“我去一趟庞公那里。”

    说完,周钧出了门,朝着中苑走去。

    来到庞公所住的小院,周钧看见玉萍端着饮具,从房门里走出来,便问道:“庞公可在?”

    玉萍点头说道:“在书房,不过有客。”

    周钧一愣,又说道:“那我稍候再来好了。”

    说完,他刚想离开,却听见房内传出了庞公的声音:“二郎来了?且进来吧,咱家给你介绍一人。”

    周钧与玉萍对视了一眼,前者无奈,只得走了进去。

    走入书房,周钧瞧见庞公端坐在折床上,另一人却是停在窗边,正说着话。

    庞公看见周钧,招手说道:“二郎,咱家与你说,这一位乃是内常侍,正五品下,掌奚官局,名殷大荣,字保家,却是咱家的宫中旧识。”

    周钧听罢,走上前,向殷大荣唱了一喏。

    那殷大荣脸上白净,看年岁怕是比庞公稍小一些,虽是内侍,但生的白白胖胖,笑起来就如弥勒一般。

    殷大荣看着周钧笑着说道:“适才就听庞公说了,这别苑上下的大小事务,周二郎端是一把好手。还有那炒菜,也是奇了。咱家这顿午膳,可是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周钧连忙自谦了几句。

    他听着殷大荣的口气,心中料想,此人和庞公走的挺近,说是相识,更像是旧友。

    庞公朝殷大荣问道:“圣人刚准致仕的折子,你却是不打算留在长安了?”

    殷大荣摇头道:“不留了,在恩阳老家还有处宅子,长安的俗事处置妥当,就打算归乡去了。”

    庞公:“行内常侍,掌奚官局,圣人又对你器重有加,此时致仕,未免落承。”

    殷大荣苦笑着说道:“开元十二年,咱家便息了上进的心思,庞公应是知道的。”

    庞公:“因为七娘?”

    殷大荣:“是。”

    庞公轻轻叹了口气。

    殷大荣:“这许多年,在奚官局也见多了生死别离,心肠是没能硬起来,身体却先挺不住了。”

    庞公:“你待七娘如同家人,这么些年了,却也是受苦。”

    殷大荣拱手道:“庞公知我。”

    二人沉默了许久。

    庞公又朝殷大荣问道:“你此行回恩阳,家人可有相待?”

    殷大荣:“家中大人亡故,兄郎因兵祸而丧,姊娘七八年前也殁了。”

    庞公皱眉问道:“那你将来年事渐高,谁来照料?”

    殷大荣苦笑道:“远房伯家有个侄子,说是要过继给我。”

    庞公:“人品如何?”

    殷大荣:“大抵就是厉禧之流吧。”

    庞公一愣,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说话。

    殷大荣见他的神情,坦然笑道:“庞公也去见过那齐乐堂,自然知晓那无根之人,晚年多是悲悲戚戚。”

    “似你我这般,头顶有片瓦遮雨,身侧有石垣拒风,已是大幸了。”

    庞公长长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周钧说道:“午膳时,让玉萍多取些酒来,咱家与旧识多吃几盅。”

    周钧应了一声,转身出了书房,向玉萍说了庞公的话。

    玉萍倒是有几分吃惊,说道:“主家曾言过,酒不仅伤身,更容易失言,不是善物,早就戒了,怎地今朝突然要吃了?”

    想起殷大荣和庞公二人的对话,周钧说道:“或许也是借酒消愁吧。”

    午膳,在庞公授意之下,膳房特意多炒了几个菜。

    殷大荣看了那红绿相间的爆炒肚丝,又见了那金黄透亮的菽乳鸡丁,不仅叹道:“庞公过的可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庞公让作陪的周钧先是坐下,接着拿起玉萍刚刚斟好的酒,轻抿了一口,回味道:“好久没吃,滋味都有些忘了。”

    殷大荣笑着说道:“在宫中的时候,庞公无论言行,最是自律,多年下来,少见遗漏,就连圣人都赞不绝口。”

    庞公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摇头说道:“咱家刚进宫的时候,不辨逾制,恼了张公,倘若不是你从中转圜,怕是只能血溅閤场了。”

    殷大荣愣住片刻,之后讪讪笑道:“这么些年了,原来庞公还记得。”

    庞公又饮了一杯:“恩、怨、愁、嗔,像咱们这些人,哪能说忘就忘呢。”

    殷大荣叹了一声:“是啊,似我们这些无根无后之人,临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以后的事情都不敢去想,倘若再记不清往事,哪那里又有什么活头?”

    庞公喝下第三杯酒,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再抬起头来,只对殷大荣说道:“与其回了恩阳,受那厉禧算计,不如留在灞川,和咱家做个邻居,彼此照应相携,如何?”

    殷大荣嘴中还裹着一口肚丝,听见庞公这话,一时间顿住身形,睁大了眼睛。

第48章 老来无依

    殷大荣神情之中有些意动,但思忖再三,开口说道:“庞公喜静,志趣高远。保家性子活脱,却是喜好热闹。”

    “搬进这里,怕是要吵喋不休,徒惹庞公忿怨。”

    庞公将酒杯放下,说道:“知你喜好曲戏,这灞川别苑里闲地空舍多了,你那曲班总有个地处唱演,吵闹不到咱家。”

    “这中苑西边的采薇院,刚刚修缮,里面的砖墙家具皆是新设,厢房也多,你拿去住最是适合。”

    殷大荣还有些犹豫:“庞公真不介意?”

    庞公:“只管去住便是。”

    殷大荣犹豫片刻,最终下定决心:“既然庞公如此这般说了,保家就斗胆叨扰了。”

    庞公将头转向周钧,朝殷大荣说道:“这迁户的一干细物,你只需寻二郎便是。”

    周钧连忙站起身,应了一声。

    殷大荣笑着说道:“保家省的。”

    又吃了一会儿酒菜,殷大荣要去处理搬迁事宜,和庞公告了一声罪,早早的离开了。

    庞公坐在折床上,一边看着玉萍收拾碗筷,一边自斟自饮。

    周钧有些意外,庞公平日里滴酒不沾,但真要喝起来,好似却有些停不住了。

    待玉萍收拾好案台,关上了房门,庞公对周钧说道:“说起来,咱家和那殷大荣,却是同一年入了宫。”

    周钧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听着。

    “咱家服侍着贞顺皇后,殷大荣跟的却是张美人。”

    “刚入宫的时候,掖庭局的张公,掌着新进太监的训教,诸如称呼、跪拜、礼制、请安、站班、传菜等等,什么都教。”

    “万一学不好,或者出了错,就要受责罚。”

    “咱家刚进去的时候,脑子笨,心眼直,出错不断,惹得张公数次大怒,每次见面不是责骂就是笞打。”

    “而那殷大荣,听说是优伶出身,不仅生的白净俊俏,行军戏也唱的好,无论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深得张公喜爱。”

    “训教结毕的那一日,咱家因为有人相助,自然是被分到了贞顺皇后那里;而那殷大荣,张公本想将他带入内府局,却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最后被指给了张美人。”

    “那张美人,小字七娘,父亲张元福,不过就是南宫县的一个小小县令。”

    “开元元年入宫,因为才貌出众,被封为美人。美人居四品,高于才人,低于婕妤,在宫中也算是个难得的封号。”

    “本以为那张美人,凭着这份恩宠,再加上才色,定能在宫中站稳脚跟。”

    “却不料,宫中嫔妃众多,圣人又诸事繁忙,竟逐渐忘了此女。”

    周钧叹了口气,他已经能料想到,这张美人的结局。

    庞公又喝了一杯,继续说道。

    “张美人枯守宫中,心力憔悴,年纪轻轻,开元十二年便走了,享年不过二十四载。”

    “张美人离世的那一日,那殷大荣也不知受了什么风,居然发了癔症,穿上嫔服,在宫苑长街上唱着大曲,又笑又跳,旁人想拉都拉不住。”

    “内侍巡卫捉了他,以哗扰之过,将其投入了宫狱。”

    “后来,还是张公念旧,想法子将他保了出来,又找医官为其看病。”

    “折腾了大半年,殷大荣癔症总算是好了些,张公又为他寻了个奚官局的闲职。”

    “殷大荣生来活络,人又机灵,后来在那奚官局中做的也是顺风顺水,终究是到了今天这位置。”

    说完,庞公又吃了一杯酒,对周钧说道:“那奚官局,有奚隶、工役、给药、死丧之职,平日里,主掌没入宫中奴隶工役等事务。”

    “二郎,你周家乃是奴牙,倘若想要上进,寻常仕途自然无望,只得另辟蹊径。”

    “这奚官局看着虽小,但权势极大,大理寺、刑部只要事关宫婢役奴的案子,都得看其脸色,你与那殷大荣多走动走动,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周钧听到这里,哪里不明白庞公的意思。

    庞公名为邀殷大荣为邻,实则却在为自己铺路。

    想到这里,周钧连忙站起身,对庞公拜道:“小子何德何能,劳得东家费神,此等大恩,何以为报!”

    庞公柔声说道:“二郎之才,吾久知矣,高辟不胜春,远客向青云,迟早一日,汝之名号,大唐芸芸,自会皆知。

    说完,庞公抛下酒杯,带着几分醉意,高声吟道:“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话音刚落,庞公却是倒在了折床上,鼾声大作。

    周钧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将旁侧的绸衾盖在庞公的身上,又慢慢朝后退出了房间。

    来到门外,玉萍看着周钧,小声问道:“睡了?”

    周钧轻轻点点头。

    玉萍领着周钧向院外走了些,才低声说道:“好久没瞧着主家今日这般兴致了。”

    周钧:“庞公在宫中的时候,想是谨行慎言,今日见了旧识,高兴一些也是自然。”

    玉萍说道:“主家研习音律,每每奏演弹拨,匠作之气显重,难以抒发自如。”

    “他曾问缘由,妾思忖尝言,许是技艺习惯,如今复许一观,却是心境使然。”

    周钧听见这话,想了想,说道:“殷中宦搬进别苑,或许也是好事,庞公有个人说话,苑里也多了几分人气,对于调理心境自有益处。”

    玉萍点点头,对周钧告了一声歉,先进了屋里,去照顾庞公了。

    周钧走出小院,来到中苑东侧的湖畔,看着春日湖水中长出的尖尖小棱,陷入了沉思。

    宫中的宦官到了晚年,论及颐养天年,大抵只有这样几种情况。

    第一种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宦官,如庞公、殷中宦之流,大宅深院,家私万贯,但后继无人,一面只能指望亲戚或是义子来为自己送终,另一面又要担心这些人会图谋不轨。

    第二种是那些虽有官身、但位轻财疏的宦官,宫里虽说也给他们准备了养老之所,比如唐朝的齐乐堂,宋朝的恩济所,明朝的保骨会,但是条件恶劣,常有打骂、夺财甚至戕害之举。

    第三种宦官,却是看破了红尘,一出宫就选择常伴青灯,出家为僧。但即便如此,寺观也不是说来就来的,必须先给一大笔香火钱才行。而且,即便给足了钱,太监年老之后,在庙中做不了活,下场也不会太好。

    最后一种,那些无权又无钱的太监,下场却是最惨。到了年龄,那就只能外放出去,自谋出路。倘若积蓄用完,就只有等死一途,尸体也只能拉到乱葬岗,连块木牌都没有。

第49章 家话

    周钧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内侍是一群身体残缺、命无根固的人,他们将皇上嫔妃当做家人一般侍奉,老了之后,却如同弃物一般被处置。

    也难怪那太监之中,有人贪财,有人贪权,说到底这份职业的危险系数太高,的确没什么安全感可言。

    周钧在前世里,对太监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厌恶,但来了大唐之后,看见了一些不一样的事物,让他逐渐有了一些改观。

    胡乱想完这些,周钧又开始为接下来的事情,开始筹谋。

    那殷大荣要搬进别苑,听庞公的口气,前者似乎养了一个戏班,人数怕是不少。

    那么多人一下子涌进来,需要准备些什么,又要留心些什么,周钧事先需要盘算一番。

    就这样,他边想边走,到了外苑的拱口,恰巧看见屈三翁带着樊家夫妇也回了来。

    三人见了周钧,快步走来行了礼。

    周钧朝屈三翁问道:“如何?榨油坊的位置可是定了?”

    屈三翁:“定了,从这里向东三里路,过了那浅湖栈,就在灞河浣西的河岸。”

    周钧又问:“筑坊的木石可有备料?”

    屈三翁:“木料不难,左近可取,至于石料,小老儿打算用那火泥替了土石,这样要便捷许多。”

    周钧点头道:“可。”

    屈三翁又说道:“适才也和樊当家商量了,这榨油坊的修筑,可以分成两期。”

    周钧疑惑问道:“两期?”

    公孙大娘接过话说道:“二郎,这榨油坊有人力和水力之分,水力虽是便利,但架设水车需要定制管件,还要挖池引流,时日耗费颇多不说,开销也不小。”

    “妾身也与人合计了一番,不如先用人力,再用水力,这样一来,筑坊时间短,能够尽快的榨出第一批油料。”

    周钧点头说道:“这是个好法子,那要多长时间,榨油坊才能筑成?”

    屈三翁:“倘若是人力榨油坊,再用了火泥,只需一个月就能盖成。”

    周钧有些吃惊:“这么快?”

    公孙大娘:“榨油机巧,都是现成的,从浮萍舍随车带了来。”

    “炒料、碾粉、蒸粉,皆可在室外完成,暂时无需加盖别所,只有入榨、出榨这两道工序,需有坊间。”

    “灞川木料充足,火泥也是奇物,帮手又多,一月起一油坊,足够了。”

    听见榨油坊在一个月之内,就能建成并开始运作,周钧也是松了口气。

    灞川别苑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午膳晚膳两顿饭,菽油的耗用量简直惊人。

    周钧让屈家的二儿子屈朝义,带着钱去药店买菽油,每次出手,都是直接把药店的库存给搬空。

    菽油的药效为润肠,说通俗点就是泻药,寻常人家没事干也根本不会买这么多。

    所以,每次进了药店,屈朝义开口就是全都要,把那店内的掌柜和伙计都吓了一跳。

    不知情之下,店里见他一次买这么多菽油,还以为是要拿回去给人上刑。

    但倘若舍了药店,直接去长安城内的榨油坊去订购,菽油归于药材,又要登记,又要备册,也是麻烦。

    所以,灞川别苑如果真建好了榨油坊,那往后炒菜,绝对省了许多功夫。

    与屈三翁和樊家夫妇又聊了会儿榨油坊的事,周钧回了自己的厢房。

    他坐在书桌前,盘点了一遍手头的事情。

    屈家的奴契已经立了,樊家安置妥当,账目算册刚刚交了,榨油坊正在建设之中,殷大荣要过些日子才会搬入灞川。

    这么看来,倒是有一段空暇的时间。

    周钧想起周定海临行前的话,便打算收拾一下行李,今日先回长安家中,去陪陪父母,明日午时再赶回来。

    周钧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画月,后者听后问道:“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吗?”

    想起周定海口中那『倚姣作媚,出言无状』的八字评价,周钧摇头道:“你还是留在灞川吧,人多也有个照应,再说明日我就回来了。”

    画月想想也是,便应了。

    收拾好行李之后,周钧先是来到中苑,在小院中找到玉萍,向她说了回家的打算。

    玉萍说庞公还在熟睡,但别苑中倒也没什么要务,倘若周钧只是回去一日,想也不会有什么岔子,便先回去吧。

    出了别苑的大门,周钧骑上马,看了看日头,一路朝着长安城快马加鞭,总算是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家中。

    罗三娘见到周钧,登时大喜过望,连忙吩咐下人们准备饭菜。

    她自己拉住儿子,不停问着灞川那边的情况。

    周钧给她讲了些最近发生的事情,二人说着说着,屋外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周定海在外办完事,这个时候进了家门,看见周钧回来,面上虽然平常,但心中也止不住高兴。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吃了一顿晚膳。

    晚膳之后,周钧留在堂中,陪父母说话。

    只听罗三娘说道:“今日与媒牙说了,那邻坊何家,是开染坊的,家中幺娘貌美知礼,人也良善。”

    周钧正吃着茶,听见母亲突然说起这些,心知拒绝也无用,只是苦笑。

    周定海在一旁听了,断然说道:“不可,那何家不过就是一染坊东家,家中上下的男丁,大字不识一筐,寻常写封书信,都要他人代劳,这家的小娘,如何入得我周家?”

    周钧听见他的话,先是一愣,接着想道,周家世代营生乃是奴牙,论社会地位,好像还没有资格去看不起别人吧?

    周定海又说道:“钧儿如今在庞公府上做了幕牙,又深得东家赏识,将来前途不可估量,不敢说找户官宦人家,怎地也应是书香门第。”

    周钧偷偷翻了个白眼。

    周定海这是蒸笼上摆馒头——自我膨胀了。

    不过就是在大户人家中打工,如今连一个月还没做满,瞧老爹周定海的架势,却好像儿子已经是大内总管了。

    周钧这个时候觉得自己要站出来,劝解一下父母:“且容孩儿说些话,衡才蒙庞公不弃,承了庞府幕牙的差事。”

    “如今得聘不足月许,诸事繁杂难理,唯恐忙中出错,惹得东家恼怒。”

    “幕牙这差事,能做得多久,衡才也不知。”

    “倘若衡才犯错被辞,岂不误了别家小娘?”

    周定海摆手道:“庞公对你信任有加,为父全部看在眼里,钧儿且宽心,只要你不捅出天大的岔漏,你这幕牙绝计不会被辞。”

    “庞公乃是三品上官,圣人从前身边的红人,他府上器重的幕牙,找户书香人家的小娘,明媒正娶为妻,有何不妥?”

    周钧摇摇头,暗暗叹了口气。

    敢情说了这么多,父亲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第50章 偶遇妙钏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周钧起了个大早。

    先是按照前世锻炼身体的法子,在院中做完了俯卧撑、引体向上、波比跳等等热身运动。

    接着,周钧再回忆着前世警校里的训练,打了一套拳。

    动作倒是不见生疏,但就是反应速度和出拳力度,弱上了不少。

    周钧有些懊恼,在前世的时候,身上还有电棍、催泪喷雾等等防身利器,偶尔出次外勤任务,甚至还能摸上一回手枪。

    可眼下在大唐,哪里去找那么便利的器具?就是寻常的刀剑,携带起来都有诸多不便。

    这万一在路上,再碰到类似金府的那一伙掠人,可以说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虽然是平安盛世,但也得想个法子提高自保能力,指不定哪天就能用的上。

    想起金家,周钧突然脑海中浮过一个身影。

    那金凤娘,临行灞川之时,都没来得及与她道别,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怎样了?

    想起那女子,周钧心中思绪庞杂,在院中坐了会儿,再也没了锻炼的心思,便去了侧厅吃那早膳。

    自从将那奴牙官贴换给了周钧,周定海平日里已经不大经手奴牙生意,只是偶尔为些匠工推介。

    当下,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事情,却是周钧的婚事。

    一大清早,周定海和罗三娘坐在侧厅里,一边吃着早膳,一边商议今日见媒的事情。

    周钧为了避免引火烧身,连坐下来都省了,只是拿了几个胡饼朝怀中一揣,向父母说是庞府事多,要早些赶回去。

    告了别,周钧一只脚已经踏出了侧厅的门槛,却又返身回来,走到周定海身边,开口问道:“父亲,可认识那西域商队的管事?”

    周定海一愣,朝周钧说道:“西域商队?问这作甚?”

    周钧含糊答道:“庞府中有人西行,需得在商队中借个位置。”

    周定海还未说话,罗三娘先急着问道:“钧儿,该不会是庞公命你西行?”

    周钧连忙说道:“不是我,不是我。”

    罗三娘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周定海想了想说道:“东市羲街,有一商铺名为『鹧山行』,五月底会有商队去西域。他家管事与某有旧,钧儿可去说道。”

    周钧听完,点点头,这才出了门去。

    骑上马,周钧本想出了坊口,去那东市,但鬼使神差,却驱马来到金凤娘的府上。

    到了府门口,周钧翻身下马,还未站定,就见那金家门房急急的迎了上来。

    只听那门房:“小郎君终于来了。”

    周钧见那门房的神色,问道:“怎么?”

    门房:“金娘子临行之前,特地嘱仆在此候您。”

    周钧一怔:“临行?”

    门房:“祖翁得了急病,金娘子前天就回去了。”

    周钧听到金凤娘走了,心中有些空落,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听那门房说道:“金娘子前些日子,每天都在坊口候着,等不到您,又遇上祖翁急病,便在临走时,特地嘱仆,说是倘若见了,一定要说清缘由。”

    周钧听了,心中五味陈杂,只是对那门房点头说了一声知晓,便骑着马离开了。

    骑马向那东市行着,马背上的周钧,想起自己来了这大唐,前前后后得了凤娘数次帮助,对她心有感激,但论及情字,却也分辨不清,只是叹了一声。

    入了东市的羲街,找到那家名为『鹧山行』的店铺。

    周钧走进去一看,这才发现,这家店原来是卖闺家水粉的。

    一男子走进水粉店,本就奇怪,偏偏周钧生的还算俊俏,更迎来店中客人的注目。

    硬着头皮,周钧向前走了些,刚想去找那店主说话,却发现里案前,站在一位身着白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那公子回过头来,周钧和她二人均是一愣。

    只见那白袍公子面如冠玉、身材修长,常人若是见了,都要赞一声浊世美玉。

    原来是旧识,那公子正是周钧有过一面之缘的尹玉尹妙钏。

    尹玉见了周钧,眉头微微皱起,声音清冷:“周二郎真有闲情雅致,不知这次又是哪家的小娘,能劳得你亲选水粉?”

    周钧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只是向尹玉拱手说道:“某来此地,非是为了购买水粉,而是另有它事。”

    尹玉昂着头说道:“对你周二郎而言,送人水粉怕又不是一次两次,大方认了便是,何必掩饰。”

    周钧摇摇头,也没分辩,只是来到里案,向看店的胡姬道了周定海的名讳,又说了自己的来意。

    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翁,从后堂走了出来,与周钧互道了福。

    周钧向他说,想要在西行商队上借个位置。

    老翁一边向周钧问了随行之人的姓名、出身、年龄和目的地,一边在书册上一笔一划的记下。

    写完之后,老翁又告诉了周钧随行商队要注意的事项,比如需要自备的文书,还有随身携物中的违禁品等等。

    二人说完,周钧向老翁躬身行礼,转身便要向店门走去。

    “等等。”

    听见有人出声,周钧停住脚步,转身看去。

    尹玉站在那里,面色有些羞赧,却言道:“本以为你进来买水粉,却是某错怪了。”

    这姓尹的女子,倒也不是一味的蛮横,至少知道错了之后,还能出言坦诚。

    周钧摆摆手,说了一声不打紧,又想转身离开。

    “再等等。”

    又是尹玉的声音。

    周钧第二次转过头来,却看见那尹玉面露纠结,却是在犹豫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尹玉说道:“上次在那明石轩吃酒,你说了那测心观相之法……”

    周钧稍稍回忆,便问道:“可是有用?”

    尹玉点头道:“的确有用,原本棘手的那事儿,几番试将下来,罪魁祸首却是不打自招了。”

    周钧笑道:“有用便好。”

    尹玉不自觉点了点头,应道:“那测心观相之法,家中大人原本不信,待得事情水落石出,皆是赞叹。”

    周钧:“那法子听着简单,但背后的道理,倘若解释起来,却是繁复。”

    尹玉又应了一声,说道:“父亲打算将此法,引入官事之中,也不知收效如何。”

    周钧:“那法子不宜广传,更要记得保密,不然他人有了防备,奏效就有些难了。”

    尹玉点头,深以为然。

    一时之间无言。

    二人就这样彼此望着。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试着问道:“尹公子可还有事?倘若无事,不如在此慢挑水粉,二郎先走了?”

    尹玉听见这话,愣住了片刻。

    接着,只听她没好气的说道:“腿长在你身上,要走便走,问某作甚?”

    这女子,原本还说的好好,突然又恼了。

    周钧苦笑,转身便出了店门。

第51章 合户

    时光若白马过隙,一晃之间,七八日过去了。

    天宝三年,五月初五,岁煞南,蛇日冲,六曜先胜。

    宜:除服,出行,移徙,入宅。

    忌:求官,上任,开张,疗病。

    一大清早,灞川的小道上,行着一条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

    这车队缓缓驶来,行至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从最前头的大车上,先下来了几位出陆行的汉子。

    这几人从车厢中,抬出了一尊太清太上老君的道像,小心翼翼放在了宅门的前方。

    接着,又有人抬来了一鼎三足香炉,将其放在了老君之前。

    殷大荣穿的一身大褂得罗,从后厢中走了下来,来到老君像前,三跪九叩,奉上降真香,口中又念念有词。

    一刻钟过去。

    殷大荣点点头,众人又抬起道像,小心翼翼进了宅门。

    周钧事先得了信,大概也知晓这殷中宦入宅,有着诸多事宜。

    但真正瞧了,才知道一整套流程下来,居然如此的繁琐。

    请老君、奉四至、入六吉、行得利、旺地水等等。

    全部流程走完,时间已经到了巳时。

    终于,入宅仪式全部行完,伴随着出陆行汉子们的一声吆喝,原本停在别苑门外的大车,纷纷开始向下卸起了家私和行囊。

    周钧带着画月,还有屈家和樊家,在一旁看着。

    这殷中宦相比庞公,无论是下人数量,还是行李箱货都要多出了不少。

    有那长约丈许的木圔,细问之下,原来是戏班搭建戏台的底材。

    还有那高过人头的栎架,仔细瞧瞧,原来是悬挂编钟的架子。

    除此之外,最让人侧目的,还是一群戏班的乐伎。

    这群乐伎总计十八人,年龄大一些的约是二八年华,年龄小一些的还留着垂髻。

    只见她们每个人皆是婀娜多姿,胸饰璎珞,臂戴镯钏,腰系长襦,一片莺莺脆脆,好不热闹。

    樊家的五个小子,何曾看过这样的美景,蹲在外苑的拱口,眼神呆滞,一脸幸福。

    公孙大娘实在看不下去,两手提溜,双脚猛踹,将儿子统统赶回了屋里,大声呵斥的声音,即便远在院场的周钧,都听得一清二楚。

    殷府上奴婢和杂客众多,庞公原本指的采薇院,根本住不下。

    还好周钧早有准备,将外苑的两处空舍,早早打扫干净,让这群人住了进去。

    全部人员安排妥当之后,殷府的管事,找到了周钧。

    殷府管事名为殷安,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奴,同时也是殷府戏班的班主。

    他第一次见到周钧的时候,吓了一跳。

    堂堂三品大员家中的管事,居然是个不足弱冠的年轻人。

    吃惊归吃惊,礼数不得少。

    殷安朝周钧唱了个喏,开口说道:“幸得郎君安排,不然殷府这许多人,怕是不好安置。”

    周钧微微欠身,说道:“殷管事,所有人都住下了?”

    殷安:“一共五十五人,全部安置妥当了。主家曾言,戏班日训,不得扰了他户,不知这戏台,应该搭在哪里?”

    周钧领着殷安来到外苑中街的拱门,指着东边的景观区说道:“外苑里,以中街为轴,西边是住舍,东边是庭院。”

    “这戏班台子,可在庭院那里搭起。但需记得,过了外苑边墙那道门,就是中苑,那里是东家们的住所,莫要擅入。”

    殷安连忙点头道:“某省的。”

    又带着殷安在外苑里转了一圈,周钧回到中街的时候,恰巧看到玉萍从中苑走了出来。

    看见周钧,玉萍走过来说道:“二郎,主家和殷公吃酒,正寻你入席。”

    听见这话,殷安瞥了眼周钧,心中又是一惊。

    这周二郎,年纪轻轻,还是良人,不仅做了庞公府上的管事,还如此受主家青睐。

    难不成,这年轻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周钧向殷安道别,便跟着玉萍,一起来到了庞公的小院。

    走进侧厅,庞公和殷大荣二人正在一边吃着炒菜,一边吃酒。

    殷大荣先向庞公告了一声歉,说道:“保家本是担忧人众,已是遣散了不少,未料到终究还是多占了不少屋舍。”

    庞公不在意的摆摆手:“那么多院落都空着,多住些人进来,也是热闹,无须自责。”

    周钧听见这话,脑中却在想着,这二人如今的关系。

    一般来说,一户人家住进另一户人家的屋檐之下。

    有这样几种关系。

    一是租客,住进来的新户,向原户主支付一定的赁金,取得房屋的使用权。

    殷大荣搬进来,没有支付赁金,就算他要付,庞公也绝计不会收。

    所以,房东和租客,不符合当前的情况。

    二是寄居,一户住进另一户的家中,前者依附后者而生,地位低下不说,就连人身自由也要受到控制。

    庞公和殷大荣二人,也不像。

    三是合户,一般是指亲兄弟之间,弟弟举家来投。

    住进来之后,两户人家共同出钱,支付日常开销。

    这第三种,最是符合当下的情况。

    酒至半酣,殷大荣又满斟了一杯,敬向庞公,口中说道:“保家一飘零人,此番从宫中致仕,回了恩阳老宅,本想着要孤苦半生,受那远亲邻人算计。”

    “幸得庞公收留,这才有了这片瓦寸土的落脚之地。”

    “公品德高洁,慷慨仗义,保家感激涕零,不忘于心。”

    说完,殷大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庞公一边饮了半杯,一边笑着宽慰了殷大荣两句。

    殷大荣放下酒杯,又说道:“入了庞公的宅子,扰了庞公的清修,保家心中惶惶,倘若不再做些什么,怕是寝食难安。”

    “保家有心担起这别苑上下全部的开支挑费,不知庞公准否?”

    庞公正色道:“此举不合礼制。”

    殷大荣又劝道:“保家在东市上还有几间铺子,日常结余足够这别苑的用度,庞公大可不用担心……”

    庞公打断殷大荣道:“这事儿传将出去,岂不是让外人笑话,说咱家欺人算计?”

    殷大荣思虑片刻:“庞公如此说了,那保家再退一步,就承担这别苑一半的开支可好?”

    庞公皱眉还想说话。

    殷大荣急着说道:“庞公高义,也要照顾一下保家的名声,不然传将出去,外人也会责我不懂礼数。”

    庞公迟疑了片刻,勉强说道:“好吧。”

    殷大荣松了口气,脸上笑出了一朵花:“这便是了,往后这别苑里,却是如阖家一般。”

第52章 优戏

    一顿酒席吃完,周钧本以为殷大荣口中,每户承担一半开销,指的是先立账目,月度结算支出,一分为二,每家出一份。

    不料,殷大荣住进来的第二日,管家殷安指挥几个家奴,抬来了五大箱铜货绢帛,并告诉周钧,这是那一半开销的预付。

    姑且先用着,倘若不够,知会一声会再送来。

    周钧看着这五大箱财货,一时之间有些懵。

    这预付的法子,未免也有些太简单粗暴了。

    即便粗略算算,这五大箱财货,足够别苑中所有人两年的用度支出。

    相比周钧的迟疑,负责宝间的部曲仇邕见怪不怪,将财货清点了一番,直接封存进锁柜,又开了库条,交由了殷安。

    收了库条,殷安又引着周钧,来到门外的无人之处,犹豫的说道:“二郎,某有一事。”

    周钧见状,问道:“但说无妨。”

    殷安:“殷公遣某来问,他房中的膳食,可否由庞府膳房来备?”

    问完这话,殷安自觉羞赧,又补了一句:“也不知怎么回事,主家昨日中午在庞公那里用了午膳,晚上回来用膳的时候,就直说菜食寡淡无味。”

    “本来,膳房还以为是盐酱用的少了,今日早膳的时候,便多加了些料。”

    “哪想到,早膳殷公只尝了一口,就直接吐了,发了火不说,还遣某来问,可否来庞府搭伙?”

    一家之主,自己家厨子烧的饭菜不喜欢吃,非要从别人家膳房的锅里扒一口。

    这种事情,放在哪个管家的身上,都觉得脸面无光。

    周钧倒是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殷大荣吃了两次炒菜,怕是那味道吃上头了,再吃其它蒸菜、煮菜,自然觉得寡淡无味。

    于是,周钧对殷安点头说道:“这有何难,某和膳房知会一声,让她们多备些饭食,给殷公送去。”

    殷安听完,长吁了一口气,连声向周钧道谢。

    送走了殷安,周钧上午在别苑中逛着,却看见外苑庭院那里人声吵杂。

    走过院场和中街,周钧又穿过庭院的拱门,来到湖畔的阁亭之侧。

    只见在那庭院中的空地上,一群仆从正在架设着戏台,而那群乐伎正在台侧一边嬉闹一边练着乐器。

    见周钧走来,乐伎们纷纷收了吵闹,向他看了过去。

    周钧朝那些乐伎的手中看去,十八人的乐器各不相同,筝、阮咸、排箫、横笛、竽、腰鼓等等,多种多样,一应俱全。

    那些乐伎,见周钧年轻俊俏,面色和煦,还以为是庞府里的哪位下人,凑了过来,丝毫不惧。

    领头的女子笑着朝周钧问道:“郎君平日里可看戏?”

    周钧摇摇头,实话实说:“甚少。”

    那女子掩嘴笑道:“若有闲暇,不如留下一观?”

    其他乐伎也凑了过来,纷纷攘攘,说笑个不停。

    周钧还未说话,身后传来了殷安的斥责声:“仔细练着,莫要偷懒!”

    周钧转过身来,见殷安快步走来,口中还直道:“二郎莫怪,这些小娘平日里缺了管教。”

    领头的乐伎听得殷安语气恭敬,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周钧的身份,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阿老,这位郎君却是……?”

    殷安跺了跺脚,急道:“今早就和你们说了,权当是耳旁风了!”

    “这位是庞公的西宾,也是庞府的管事,周二郎是也!”

    乐伎们看着年纪轻轻的周钧,眼中先是不信,反应过来之后,吃惊的叫出声来,连忙纷纷见了礼。

    周钧摆摆手,朝殷安说道:“也没什么,莫要责难她们。”

    殷安点点头,先是出言让乐伎们自去练习,又对周钧说道:“敢教二郎知道,戏班里这些个小娘,最是受了主家的照顾,好吃好喝不说,月例给的也高。”

    “某说了几次,要严格管教一些,主家总是纵容。”

    周钧回过头,朝戏台看去,只见那些乐伎围成一圈,二女在圈中一唱一和,他人用乐器踏节而伴。

    周钧朝殷安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殷安答道:“正在排演的是『陆参军回门』。”

    周钧又问:“讲的是什么?”

    听见这问题,殷安有些愕然。

    『陆参军回门』在唐朝市井间是一出非常有名的参军戏,殷安心想,这位周二郎或许平日里不大爱看戏曲,便打算细细解释一番。

    殷安先是问道:“二郎,可知晓优戏之分?”

    周钧摇摇头。

    殷安暗道一声果然,于是解释道:“这寻常戏曲大致可分为歌舞和优戏。”

    “歌舞戏好懂,比如《钵头》、《浑脱》、《大面》,载歌载舞,乐声齐响。”

    “而优戏则要繁复一些,它可细分为弄参军、弄假官、弄孔子、弄假妇人、弄婆罗门、弄神鬼、弄三教等等。”

    “只说这弄参军,就是一人假扮参军,另一人用言语奚落他,再配以谑乐和点鼓。”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

    再看向那群正在演着参军戏的乐伎,周钧越看越觉得像是前世里的相声。

    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台下再配些背景乐和效果音。

    回过头来,周钧朝殷安问道:“这戏曲里,有没有那种多人登台,共同演绎一段故事的曲目?”

    殷安有些疑惑:“多人登台,共同演戏?有倒是有,比如《弄李氏妒妇》,还有《踏摇娘》,都是脍炙人口的优戏曲目。”

    周钧又问,这两出优戏,讲的是什么。

    殷安说,《弄李氏妒妇》讲的是官妇李氏嫉妒家中的小妾,几番为难,不仅没能讨到好,还被丈夫责骂的故事。

    而那《踏摇娘》,讲的是隋末时期,有男子貌恶而嗜酒,醉归必殴其妻。妻找邻居悲诉的时候,一边摇顿其身,一边踏足,故号踏摇娘。

    周钧听完殷安的解释,一脑门子黑线。

    妻子妒忌小妾,丈夫打老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戏曲。

    就这种剧情,大唐人居然还看的津津有味?

    殷安见周钧面色有异,以为他心生向往,急于一观,便摸着下巴说道:“二郎倘若想要看戏,今日晚膳之后,戏班就在此地演出,可来观看。”

第53章 大唐第一舞人

    晚膳之后,殷府在外苑庭院里要上演曲戏的消息不胫而走。

    灞川别苑的人们,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顿时就兴奋了起来。

    屈家和樊家连晚膳都顾不上吃,朝怀中揣了几个蒸饼,扛着折凳,早早的在庭院里占了个位置。

    仇邕那些个部曲,再也不见平日里懒散的模样,个个精神抖擞,坐在树下只等着曲戏开演。

    就连画月,也和屈家小娘柔杏坐在一起,就着一把炒豆,一边吃,一边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白日里听了殷安对唐朝戏曲的介绍,周钧兴趣缺缺,倒是没有太大期待。

    在庭院里坐了一会儿,周钧见戏台还在准备之中,就站起身就打算先散步消消食。

    走了几步,周钧看见玉萍从中苑拱门里走了出来,先是一愣,接着迎上前问道:“庞公也要来?”

    玉萍摇头道:“主家在宫中看多了戏曲,天晚露寒,不愿出来,只是在房中读书。知妾身出身梨园,便执意让我出来看戏。”

    周钧听罢,心中想道,庞公对玉萍可真是照顾有加。

    见玉萍入了席,周钧左右看了看,发现殷府的主家,殷大荣,也不在场。

    或许是有事吧。

    周钧也没多想,回到了观席之中,静静等待着戏曲的开幕。

    一刻钟的功夫,伴随着台上一声锣响,一位戴着幞头、穿着绿衣的伶官,上得台前,先是作了一遍四方揖,又说了几句白浑话,引得台下一片叫好。

    片刻之后,又上来一位梳着苍鹘发型的副净,与那伶官一问一答,一唱一和,言辞斫拨,行动扑击,题材愚痴,引得台下哄堂大笑。

    所有人之中,只有周钧一人表情尴尬,面露苦笑。

    他本以为这参军戏,就和前世里的相声差不多,讲究的是说学逗唱,但细看之后,原来更像是闹戏。

    看多了前世娱乐节目的周钧,再看到这类曲戏之后,整个人颇感尴尬。

    好不容易,在一片响彻别苑的叫好声中,参军戏总算是结束了。

    接下来,上演的是一出戏舞,名为《西河剑器》。

    八位身穿五色绣罗襦,头戴红罗绣抺额的舞伎,每人手持一柄三尺青锋,剑光如织,器动四方。

    剑上的剑柄与剑体之间有活动装置,舞伎自由甩动,使其发出有规律的音响。

    八人进退有据,舞姿矫健,观之心驰神往,胸襟舒漪。

    周钧看的目不转睛,心中暗道,这大唐的舞戏,可是要比优戏好上太多。

    正感叹之时,许是烛火昏暗,戏台不平,一位舞伎在跑动之时,突然脚下一跘,手中的长剑也脱手掉到了台下。

    周钧见状,连忙站起身,走了上去。

    长剑掉落之处,所幸无人。

    而殷府管事殷安,也从后台走了上来,大声斥责那出了错的舞伎。

    周钧来到台上,见那出错的舞伎被责骂的悲戚,泪水落个不停,便朝殷安劝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知错了便好。”

    接着,他又朝那舞伎问道:“可有大碍?尚能戏否?”

    那舞伎偷偷瞧了一眼周钧,连忙点头。

    周钧走到台侧,对下方说道:“把剑取来,戏舞继续。”

    离剑最近的公孙大娘,盯着脚旁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拿起了剑。

    长剑在手,原本粗犷豪迈的公孙大娘,顿时宛如变了一个人。

    只见她浑身上下隐隐发着一种莫名的气势,观者心惊,无不动容。

    她右手持剑,仅仅只是一个习惯性的起手势,却生出了一往无前、莫之能御的气场。

    与她正对面的周钧,看着公孙大娘,心中没来由的一惊,嘴巴张开,也忘记了说话。

    而就在这时,台下的观众之中,玉萍突然站起来惊呼道:“原来是你!”

    小半个时辰之后,殷家戏班的演出结束了。

    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小插曲,但总的来说,演出效果非常好,落幕时观众不停的叫好声就能说明一切。

    周钧、玉萍还有公孙大娘,三人却坐在庭院的阁亭之中,正在说着话。

    玉萍看着公孙大娘,不敢置信的说道:“大娘子与从前大不一样,第一次见面时,妾身听了名字,都不敢相认。”

    公孙大娘摇头笑道:“当年梨园的周家女,誉满长安,风头无两,我也没认出啊。”

    玉萍低下头,轻轻说道:“好多年了。”

    公孙大娘也说道:“是啊,好多年了。”

    见这二人陷入沉默,周钧朝公孙大娘问道:“樊家主真的是当年那位唐宫第一舞人?”

    公孙大娘听了这话,连忙说道:“二郎恁说第一舞人,却是要折煞妾身了。”

    周钧能够看到传说中的人物,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玉萍和公孙大娘听见这诗,俱是一愣。

    玉萍细细品味一番后说道:“二郎端是好文采,平日里却不爱显山露水。”

    周钧顿时反应了过来,杜甫的这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却是写在大历二年(768年)十月十九日,眼下还没问世了。

    周钧先是说道:“这诗不是我写的。”

    见玉萍和公孙大娘不信,他又说道:“公孙大娘当年的剑舞,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首诗就是当年一位观者写的。”

    公孙大娘一愣:“竟有此事?”

    周钧心道,何止如此。

    公孙大娘乃是开元盛世的唐宫第一舞人,更是一舞成就了大唐的三圣之道。

    画圣吴道子,从公孙大娘的舞姿里,体会到了运笔之法,形成了笔势圆转,画下人物衣带如被风吹拂,被后人称为『吴带当风』。

    草圣张旭,从公孙大娘舞剑时挥洒自如的手势和旋转跳跃的矫健身姿当中,领悟到书法的神韵,创造了运笔放纵的草书。

    诗圣杜甫,观了公孙大娘的剑舞,写了唐诗名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封为传世绝唱。

    玉萍问道:“没记错的话,大娘入了梨园,应是在教坊中升了那乐营将,怎又出来成了油坊婆?”

    公孙大娘洒然一笑:“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妾身的剑舞虽然受了赞赏,但奈不住年老色衰,手脚迟钝,又教了好些徒弟。”

    “宫演也用不了上场,教坊中该教的也教了,妾身终日无所事事,却成了闲人一般。”

    “我性子本就耿烈,又不愿这样过活一辈子,就和田公将军乞了身,离了长安,入了泾阳。”

    “嫁给了樊郎,并决意从此封剑,再不乐演。”

    周钧听到这里,感慨了一声。

    公孙大娘当年在郾城初次亮相时,那时候才不过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娘。

    杜甫当时在场,还记道,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

    那个时候的公孙大娘,服饰华美,容貌美艳,众人观之,皆慕之。

    然而,这世间女子,都逃不过美人迟暮。

    几十年过去了,公孙大娘早已容貌大变,身形魁梧,再也不复从前的英姿了。

    这也是为何,虽是同名同姓,周钧起初却怎么也认不出公孙大娘的真实身份。

第54章 诗会相邀

    周钧看着亭外的戏台,朝公孙大娘问道:“这么多年来,大娘就未曾想过重拾旧业?”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妾身老了,别说剑舞,就是寻常早起,腿脚都要酸痛许久,哪有那个本事再上戏台?”

    “那位名动长安的舞人,还是留在过去吧,如今只有一位油坊婆子,相夫教子,安然度日罢了。”

    周钧闻得公孙大娘言辞恳切,只是一声叹息,不再劝说。

    公孙大娘见再也无事,便站起身来,说道:“明日还要早起,去灞河边上修筑油坊,妾身先行退下。”

    周钧看着公孙大娘远去的背影,想着诗句中那道惊若游鸿的剑光,不禁感慨万千。

    玉萍在一旁见了,说道:“二郎,梨园之中,每隔数年,就有内人名动天下。”

    “像如今那刚刚入宫的许合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翻浪卷沙,江河奔流,新人替了旧人,再是寻常不过,二郎莫要为此伤神。”

    周钧听了,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道:“玉萍说的极是,某倒是着了相。”

    玉萍站起身,向周钧行了万福,也离开了。

    周钧收整心思,回了厢房。

    推门进了厅堂,却看见画月正在那里开心的看着什么。

    周钧走入卧房,擦了把脸,又走出来朝画月问道:“看什么呢?”

    画月:“戏曲散场的时候,我和柔杏去找那些乐伎说话。她们听说我是你的婢女,就送了我一册戏本。”

    周钧奇道:“戏本?我看看。”

    从画月的手中拿过那本名为『弄杂拾录』的戏本,翻看来一看,却见到里面都是娟秀的小字,明显是女子的手抄字迹。

    仔细读了读,戏本里面手抄了一些优戏表演时所参考的故事。

    每个故事很短,只有寥寥数百字。

    但是,空白处却有着大量的旁注和引据。

    周钧读了一个故事,里面说的是一位参军不小心丢了官印,一面要应付上司问询,一面要想办法拖延时间,一面还要四处寻找。

    故事诙谐幽默,让人读了忍俊不禁,也难怪画月刚才看的乐不可支。

    周钧朝她问道:“在大食,有没有这种类型的戏剧?”

    画月点点头:“有的,它叫做仿剧,来自古希腊的西西里群岛。但大多都没有什么剧本,只有简简单单一两句话的介绍,完全就是临场发挥。”

    “所以,相同的一段仿剧,由两位不同的演员来表演,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

    周钧看了眼手中的戏本,心中寻思了起来,如果将唐朝之后的那些著名戏剧,拿到如今来演,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

    但很快,周钧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唐朝之后出现那些戏剧的剧本,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故事。

    它包括了角色歌唱、唱词、音符和节奏等等的『曲谱』;

    还记录了戏中人物身段、武打等表演提示和舞台调度的『排场』;

    还有人员走位,以及登场顺序的『串头』;

    以及专供舞台监督等人员使用的『提纲』。

    这样一份戏本,往往需要三到五位『纂师』(执笔人),十几位『辅笔』(助理),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就单单戏剧里面的那些戏词,所出现的诗句,就要反复推敲和斟酌。

    所以,前世里面那些小说电视,主角靠着一己之力,把一份完整的戏本捣鼓出来,基本就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周钧也彻底息了写剧本的心思,向画月说了一句早点歇息,便回房躺下了。

    第二天上午,周钧用了早膳,刚打算去灞河边上看看油坊的施工进度。

    别苑大门外,来了一位客人。

    看守门房的部曲,领着那人,找到了周钧。

    周钧定睛一看,却是他的大哥周则。

    一开始还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周钧连忙向周则询问。

    周则回道家中一切安好。

    周钧就有些糊涂了,大哥这个时候跑到灞川来找他做什么?

    周则问道:“二郎今日可有闲暇?”

    周钧想了想,今天的确没什么事。

    周则又问:“可否向庞公请一日假?”

    周钧看了看周则,问道:“究竟是何事?”

    周则犹豫片刻,开口道:“二郎可还记得邵县丞?”

    邵昶?

    周钧点点头,依旧在等待答案。

    周则:“邵县丞邀某去参加诗会,说是让你也一起去。”

    诗会?

    听了周则的话,周钧苦笑道:“兄长应是知道衡才的斤两,去那劳什子诗会,终究不过是贻笑大方。”

    周则自然知道二弟吟诗作对的本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看面色似乎又有难言之隐。

    思忖再三,周则还是打算实话实说:“邵县丞入的诗会,名为鸿雁诗会,在长安城中小有名气。”

    “为兄的同窗,骆英才,也是诗会的一员。”

    “为兄一年前,曾在骆英才的引荐下,见了诗会的当值,但无奈那次入会的考校,终究是差了一些,没能通过。”

    “这次,邵观文愿意再给为兄一次考校的机会,但条件是,必须把衡才你也带上。”

    周钧听了一头雾水。

    邵县丞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明明知道我曾明言不会吟诗,居然还要大哥拉我去什么诗会?

    周钧此时又想起一事,朝周则问道:“兄长是何时知道,那邵县丞也是诗会一员?”

    周则:“父亲的案子平了之后,邵县丞找了骆英才,后者又找了我。”

    周钧又问道:“那次在明石轩的吃酒,怕也是兄长想要入那诗会,所以才把衡才拉了过去?”

    周则面露羞愧,只是点了点头。

    周钧低下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上次邵昶主动找到自己,明显是想用那测心观相之法,借花献佛,去交好那位尹公子。

    那么,这次他又拉上自己,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周钧思索一番,没想出什么头绪,有心想要拒绝。

    但周则风尘仆仆的模样,再加上脸上那副希冀的神色,让周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周钧又想了想,心中暗道,去看看便是了,大不了不过是被人奚落一番。

    想到这里,周钧对周则说道:“兄长稍候,某向庞公告个假,去去就来。”

第54章 诗社相邀

    周钧看着亭外的戏台,朝公孙大娘问道:“这么多年来,大娘就未曾想过重拾旧业?”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妾身老了,别说剑舞,就是寻常早起,腿脚都要酸痛许久,哪有那个本事再上戏台?”

    “那位名动长安的舞人,还是留在过去吧,如今只有一位油坊婆子,相夫教子,安然度日罢了。”

    周钧闻得公孙大娘言辞恳切,只是一声叹息,不再劝说。

    公孙大娘见再也无事,便站起身来,说道:“明日还要早起,去灞河边上修筑油坊,妾身先行退下。”

    周钧看着公孙大娘远去的背影,想着诗句中那道惊若游鸿的剑光,不禁感慨万千。

    玉萍在一旁见了,说道:“二郎,梨园之中,每隔数年,就有内人名动天下。”

    “像如今那刚刚入宫的许合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翻浪卷沙,江河奔流,新人替了旧人,再是寻常不过,二郎莫要为此伤神。”

    周钧听了,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道:“玉萍说的极是,某倒是着了相。”

    玉萍站起身,向周钧行了万福,也离开了。

    周钧收整心思,回了厢房。

    推门进了厅堂,却看见画月正在那里开心的看着什么。

    周钧走入卧房,擦了把脸,又走出来朝画月问道:“看什么呢?”

    画月:“戏曲散场的时候,我和柔杏去找那些乐伎说话。她们听说我是你的婢女,就送了我一册戏本。”

    周钧奇道:“戏本?我看看。”

    从画月的手中拿过那本名为『弄杂拾录』的戏本,翻看来一看,却见到里面都是娟秀的小字,明显是女子的手抄字迹。

    仔细读了读,戏本里面手抄了一些优戏表演时所参考的故事。

    每个故事很短,只有寥寥数百字。

    但是,空白处却有着大量的旁注和引据。

    周钧读了一个故事,里面说的是一位参军不小心丢了官印,一面要应付上司问询,一面要想办法拖延时间,一面还要四处寻找。

    故事诙谐幽默,让人读了忍俊不禁,也难怪画月刚才看的乐不可支。

    周钧朝她问道:“在大食,有没有这种类型的戏剧?”

    画月点点头:“有的,它叫做仿剧,来自古希腊的西西里群岛。但大多都没有什么剧本,只有简简单单一两句话的介绍,完全就是临场发挥。”

    “所以,相同的一段仿剧,由两位不同的演员来表演,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

    周钧看了眼手中的戏本,心中寻思了起来,如果将唐朝之后的那些著名戏剧,拿到如今来演,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

    但很快,周钧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唐朝之后出现那些戏剧的剧本,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故事。

    它包括了角色歌唱、唱词、音符和节奏等等的『曲谱』;

    还记录了戏中人物身段、武打等表演提示和舞台调度的『排场』;

    还有人员走位,以及登场顺序的『串头』;

    以及专供舞台监督等人员使用的『提纲』。

    这样一份戏本,往往需要三到五位『纂师』(执笔人),十几位『辅笔』(助理),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就单单戏剧里面的那些戏词,所出现的诗句,就要反复推敲和斟酌。

    所以,前世里面那些小说电视,主角靠着一己之力,把一份完整的戏本捣鼓出来,基本就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周钧也彻底息了写剧本的心思,向画月说了一句早点歇息,便回房躺下了。

    第二天上午,周钧用了早膳,刚打算去灞河边上看看油坊的施工进度。

    别苑大门外,来了一位客人。

    看守门房的部曲,领着那人,找到了周钧。

    周钧定睛一看,却是他的大哥周则。

    一开始还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周钧连忙向周则询问。

    周则回道家中一切安好。

    周钧就有些糊涂了,大哥这个时候跑到灞川来找他做什么?

    周则问道:“二郎今日可有闲暇?”

    周钧想了想,今天的确没什么事。

    周则又问:“可否向庞公请一日假?”

    周钧看了看周则,问道:“究竟是何事?”

    周则犹豫片刻,开口道:“二郎可还记得邵县丞?”

    邵昶?

    周钧点点头,依旧在等待答案。

    周则:“邵县丞邀某去参加诗社,说是让你也一起陪去。”

    诗社?

    听了周则的话,周钧苦笑道:“兄长应是知道衡才的斤两,去那劳什子诗社,终究不过是贻笑大方。”

    周则自然知道二弟吟诗作对的本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看面色似乎又有难言之隐。

    思忖再三,周则还是打算实话实说:“邵县丞入的诗社,名为鸿雁诗社,在长安城中小有名气。”

    “为兄的同窗,骆英才,也是诗社的一员。”

    “为兄一年前,曾在骆英才的引荐下,见了诗社的当值,但无奈那次入社的考校,终究是差了一些,没能通过。”

    “这次,邵观文愿意再给为兄一次考校的机会,但条件是,必须把衡才你也带上。”

    周钧听了一头雾水。

    邵县丞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明明知道我曾明言不会吟诗,居然还要大哥拉我去什么诗社?

    周钧此时又想起一事,朝周则问道:“兄长是何时知道,那邵县丞也是诗社一员?”

    周则:“父亲的案子平了之后,邵县丞找了骆英才,后者又找了我。”

    周钧又问道:“那次在明石轩的吃酒,怕也是兄长想要入那诗社,所以才把衡才拉了过去?”

    周则面露羞愧,只是点了点头。

    周钧低下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上次邵昶主动找到自己,明显是想用那测心观相之法,借花献佛,去交好那位尹公子。

    那么,这次他又拉上自己,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周钧思索一番,没想出什么头绪,有心想要拒绝。

    但周则风尘仆仆的模样,再加上脸上那副希冀的神色,让周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周钧又想了想,心中暗道,去看看便是了,大不了不过是被人奚落一番。

    想到这里,周钧对周则说道:“兄长稍候,某向庞公告个假,去去就来。”

第55章 鸿雁诗社(上)

    骑马与周则并行在官道上,周钧开口问道:“那鸿雁诗社究竟是什么样的?”

    周则答道:“为兄听闻,那诗社初创于景龙年间,前身是长安官宦子弟端午时节的龙舟诗社,鼎盛时有三百余众。”

    “而后慢慢沉寂,人数渐少,入了开元,更有四五年无人操办,没落了下来。”

    “也不知何时,又兴了起来,只不过更名为鸿雁诗社。”

    “入社者不再规限于官宦子弟,但有文采者,无论贩夫走卒,商贾秀才,皆可入社。”

    “如此一来,条件放宽了许多,人也便多了起来。”

    周钧又问道:“诗社有多少人?又是哪些人?”

    周则:“为兄没能进那诗社一观,只是听那骆英才说道,诗社当下有五十余人,每旬一聚,不过到场者总不足半数。”

    “至于诗社名录……会中允许使用假名,也不许打听彼此的身份。”

    “故而为兄所识之人并不多。”

    周钧听完,点点头。

    二人顺着官道,一路向着长安行去。

    入了春明门,在周则的引路下,二骑一路向着崇贤坊行去。

    进了坊,到了地方,周钧却有些傻眼。

    这鸿雁诗会的举办地点,居然是一处尼姑庵。

    周钧牵着马,看着尼姑庵的大门,一脸疑惑的看向周则。

    周则连忙摆手,指了指庵门旁侧的小院说道:“在那里。”

    周钧松了口气,跟着周则来到小院的拱门处,看见门口设了一座香火坛,一位老尼笑眯眯的看向兄弟二人。

    周则道了一声无量,从怀中取了些铜钱,放入了功德箱,这才和周钧走进院中。

    周钧回头看了一眼那香火坛,心中暗道,这哪里是什么只问文采,不问出身。

    光是这一道关卡,那些个生活拮据的文人,见了必会退却。

    又向里走了一些,来到院落的中门,只见邵昶和另几名诗社成员站在门口。

    周则连忙走了过去,向邵昶唱了个喏。

    周钧也跟过去,行礼之余,还道了一声:“邵县丞。”

    邵昶听了,摆手说道:“衡才,在这诗社之中,不称官职,不问出身,彼此就以字号互称即可。”

    周钧听了,改了称呼,但心中再一次疑惑,这邵昶把自己强拉过来,却是为何。

    邵昶带着周家兄弟二人,向着里院走去。

    让周钧吃惊的是,在里院的大门处,居然还有几名侍卫守在那里。

    周钧看向邵昶,眼中有着疑问。

    后者只说道:“莫问莫理会,只管向前走。”

    入了内院,周钧只看到偌大的庭院之中,鸟语花香,景色宜人,正应了那句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景是好景。

    但人也庞杂。

    有那文人骚客,有那小娘婢女,甚至还有尼姑和尚。

    周钧一阵头大,心中腹诽,这阵仗看着有些糟乱。

    邵昶带着兄弟二人走近众人,周则的同窗,那位喜好呱噪的骆英才,第一个喊出声来:“来了!”

    其他人闻声也瞧了过来。

    周钧发觉身旁的兄长,身形僵住,神色紧张,目光却直直的望向一人。

    顺着这目光看去,周钧却发现,周则看着的却是一位头戴帷帽、看不见样貌的年轻小娘。

    而在那年轻小娘的身侧,却站着一位周钧熟悉的旧识。

    那人一身白衣,容貌隽美,正是尹玉尹公子。

    邵昶此时说道:“扰了雅兴,还请诸位围来一聚,邵某有话要说。”

    看着诗社里的成员聚集过来,邵昶指着周则开口道:“某曾言,有新友欲入诗社,正是这位,周则周昌之。”

    人群中传来一女声:“观文亦知,欲入诗社,需得过了三重考校。”

    周钧循着声音望去,出声之人却是一位年约三旬、容貌秀美的女冠。

    只见那女冠的一身道袍,皆是绸缎而成,臂绣轻纱,袍口宽大,举手投足之间,曼妙若隐若现。

    落在后面的周钧,本来还自忖无人注意,却发现那貌美道姑走出来的时候,居然向他抛了个媚眼。

    就在周钧惊疑不定的时候,从人群后方又传来了一声冷哼。

    周钧放眼望去,只见那尹玉冷眼看了过来,明显也是察觉到了那道姑的举动。

    邵昶朝那道姑道了声无量,又说道:“聂玄鸾为当轮值主,这考校之题,自然由您来出。”

    那被称作聂玄鸾的女冠,笑着点点头,接着对周则说道:“可要听仔细了,第一关为对课。”

    所谓对课,其实就是对对子,考官出上联,应者出下联。

    聂玄鸾先说道:“落隐平楚月才圆。”

    周则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冉重蛮荆云却影。”

    聂玄鸾听完,皱眉说道:“典故倒是对上了,但工格却是次了,只能算勉强通过吧。”

    接着,聂玄鸾又说道:“第二关,考校联句。”

    看着桌上的酒杯,聂玄鸾拍手笑道:“有了。”

    “器有成形用,功资造化元。”

    周则听了,额头出汗,心中惴惴不安。

    花了许久的功夫,总算是续上了联句:“流霞方泔淡,被藿絮偏帆。”

    聂玄鸾摇头笑道:“错了错了,流霞被藿,相差甚远,合不上意。”

    邵昶稍作思索,对聂玄鸾说道:“女真却是听错了,后一句不是被藿絮偏帆,而是别鹤遽翩翻。”

    “流霞别鹤,恰是应景。”

    聂玄鸾看了眼邵昶,微微一笑,便认了周则通过。

    终于到了最后一关。

    聂玄鸾转头看了看周围,便说道:“这最后一个考校,乃是快诗。”

    “从此处到那小亭,不足五十步。”

    “去而复返,百步之内,绝句律诗不限,题材为落花,不得出现花名,更不得出现花字。

    邵昶一听,颇有些吃惊,接着皱眉说道:“此题太难,聂女真出题有失偏颇。”

    聂玄鸾说道:“诗社之中,皆是才俊,不取些真本事,又如何服众?”

    聂玄鸾这话是对邵昶说的,但周钧却分明瞧见她看向了自己。

    而且,那眼神之中,带着几分积怨和愤恨。

    难不成,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与那女冠有仇?

    想到这里,周钧朝大哥周则望去,只见后者脸色惨白,手足颤抖。

    那聂玄鸾见状,一边掩齿轻笑,还一边催促道:“昌之倒是走啊。”

    周钧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大哥,心中思索片刻,开口道:“兄长莫慌,只管前行。”

    在外人看来,弟弟扶着哥哥,二人相携而行。

    那周则一边走一边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道:“衡才,为兄自不量力,怕是要丢尽周家的脸面了。”

    周钧眉头紧锁,扶着周则,一步一步向小亭那里走着。

    题材为落花,不得出现花名,更不得出现花字。

    周钧苦思冥想,印象中有看过这样的诗句吗?

    转眼之间,二十步已经走过。

    周则在那里悲苦的说道:“为兄也不瞒衡才了,某入这诗社,并非是为了以文会友,而是为了见那虞珺娘。”

    “两年前,在平康坊,为兄无意间瞧见了虞珺娘,那惊鸿一瞥,却让我的心中,没了其它的心思,唯有她一人。”

    “寻常的女子再也入不了眼,就连父母安排的相亲,都以学业繁重的理由纷纷推脱了。”

    “去年听闻虞珺娘入了这鸿雁诗社,为兄就全然不顾,一心想要入进来,哪怕远远看上她几眼,也是好的。”

    “哪料到今日……”

    就在周则絮絮叨叨的时候,周钧和他已经走到了小亭,接下来就要转身,走完剩下的一半路程了。

    周钧低下头,出言打断了周则的自怨自艾:“兄长,等会儿我念一句,你背一句,莫要记岔了。”

    周则一愣,看向身旁的周钧:“噫?”

    周钧沉声说道:“把头低下,装出一副思索的模样,莫要露馅了!”

    周则连忙低下头,口中应道:“诶。”

    周钧:“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周则一听,情不自禁的赞道:“好诗!”

    周钧恼道:“你管它是孬是好,赶紧背啊!”

    周则连忙应道,强记硬背了这一句。

    又走了十来步,眼见二人马上就要回到众人身边,周钧又小声念道:“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周则不自觉又赞了一声,反应过来,赶忙又背了下来。

    兄弟二人总算是站定在了众人的面前。

    聂玄鸾笑着朝周则问道:“可有佳句?”

    邵昶此时站出来,沉声说道:“此题太难,某觉得不公,这轮考校算不得数。”

    聂玄鸾昂首说道:“观文有意围护,却不知……”

    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见周则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吟道:“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此句一出,诗社众人皆是一惊。

    周则又念道:“……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话音落下,整个院子安静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叫了一声:“好!”

    邵昶长吁了一口气:“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难得难得,此乃上佳之作!”

    聂玄鸾愣了好一会儿,眼神复杂,强笑道:“确是佳作。”

    站在不远处的尹玉和虞珺娘,闻得此诗,先是惊呼,接着便小声说起话来,却也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

    邵昶朝聂玄鸾问道:“聂女真,如此一来,昌之可入得诗社?”

    聂玄鸾紧咬银牙,轻声说道:“入得。”

第56章 鸿雁诗社(下)

    见周则入了那诗社,与他人笑颜相谈,周钧也松了口气,从桌子上取了些糕点,一个人悄悄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刚打算吃些垫垫肚子,身后的脚步声,让周钧顿时停下了动作。

    尹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首诗是如何作的?”

    周钧头都没回,只是说道:“马有底力,人有急智,某的兄长,本就文采斐然,只不过平日里木讷了一些。”

    尹玉沉声道:“那首落花诗,相较先前的对课,还有联句,文风迥异,这又是为何?”

    周钧老神在在的说道:“不足为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人偶有超然之才,自古皆有之。”

    尹玉沉默片刻,接着冷声问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句话是出自哪一本书?”

    周钧一愣,仔细一想,这句话好像是南宋陆游写的,便含糊说道:“哪本书却是记不清了,或许是某无意间听过的吧。”

    尹玉被这模棱两可的回答给气到了,直接喝问:“你当真不会作诗?”

    周钧一口咬死:“某就是一奴牙郎,招揽买卖,协议物价,还识得些。吟诗作对,那是读书人才做的事情,与某无关。”

    尹玉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只是不停说道:“好得很,你等着!”

    听见尹玉走远,周钧笑了笑,拿起糕点,刚打算吃下,却又听见身后有人走近。

    周钧回头一看,这次来的人,却是邵昶。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站起身,将糕点揣入怀中,向邵昶行了一礼。

    邵昶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衡才,此次邀昌之入社,事前本已知会了当值的聂玄鸾,却不知为何,她突然要刻意为难你的兄长。”

    此次诗社的入会,周钧全部看在眼里。

    从头到尾,邵昶对周则一直维护有加,甚至险些和聂玄鸾翻脸。

    虽然最后是靠着外挂,才顺利入社,但邵昶的这份恩情,却是应当记下。

    想到这里,周则对邵昶唱了个喏:“家中兄长一直盼望入得鸿雁诗社,苦于无人引路,观文此番相助,可是帮了周家兄弟的大忙,衡才感激于心。”

    邵昶听了,先是松了口气,接着笑道:“周家兄弟,素有大才,某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言于此,衡才可听过近日朝中的风言。”

    听了这句话,周钧心中一紧,暗道,总算是来了。

    邵昶为何要把周则引荐入诗社,又为何一定自己作陪前来,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只听邵昶说道:“殿中侍御史张端卿,上言太子逾制,诸器不察。”

    周钧听得莫名其妙,有人告太子逾制,与我何干?

    邵昶继续说道:“天宝元年,宁王薨,寿王感念其养育之恩,守孝三年。算算日子,这孝期也快到了。”

    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放在一起听,周钧慢慢听出了一些名堂。

    武惠妃(死后被追封为贞顺皇后)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当上太子,构陷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骗这三人带兵入宫,又假称他们要谋反。

    玄宗大怒,即日下诏,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废为『庶人』。

    三王虽被贬谪,但党羽尚存,武惠妃又担心他们反扑,便伙同李林甫,共同向玄宗进了谗言。

    玄宗当时担忧谋反之势难平,又在一天之内,杀了自己的这三个儿子。

    这桩冤案,就是在大唐历史上,有名的『三庶人』事件。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发生的不久之后,武惠妃就因为后宫闹鬼,在惊惧不安中离世了。

    在她死后,太子的位置也没有传给李瑁,反而让玄宗封给了忠王李亨。

    自从李亨坐了太子的位置,李林甫就一直与其作对,并希望让寿王李瑁取而代之。

    而寿王李瑁,从天宝元年开始,就一直在为大伯宁王李宪守孝。

    眼下,孝期三年很快就要到了,朝中自然有人,开始蠢蠢欲动,筹谋换储一事。

    想到这里,周钧看了眼邵昶。

    这位邵县丞找过来,怕是想通过自己,搭上庞公这条线,再通过庞公搭上寿王。

    毕竟,庞公名义上是武家奴仆,情义上却是武惠妃的叔公,寿王的长辈。

    倘若李瑁出了孝期,首先来寻的,绝对不可能是李林甫,而应该是近乎家人一般的庞忠和。

    想通了这些,周钧叹了一声,这大唐官场上的事情,真是弯弯绕绕。

    朝邵昶作了揖,周钧说道:“多谢观文指教。”

    邵昶摆摆手,笑着说道:“指教二字不敢当。上个月中,衡才还是家中逢变,可眼下却已经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由此可见,衡才必定是位福将,观文趁个紧,多交往一些,也好多添些贵气。”

    周钧客气了几句,刚想多问问朝中的事情,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聂玄鸾的声音。

    “咱们可都在行着联句,就你们二人在这里私语,可是忘了这诗社的由头?”

    周钧看了过去,只见聂玄鸾带着一群诗社成员,一边走过来,一边说道:“既然入了诗社,总要有些文货,交出来听听不是。”

    周钧欠身说道:“某不过是一作陪,并非想要入社。”

    聂玄鸾笑道:“二郎且看看,这诗社作陪的婢子仆从们,哪个不会吟上两句,莫非你自认肚中的墨水,还不如这些下人?”

    周钧有些恼火,这女人究竟和自己有什么仇什么怨,犯得上这样针对?

    邵昶此时站出来说道:“聂女真此言差矣,术业有专攻,周二郎平日里不谙文道,又何必强求?”

    聂玄鸾还未开口,人群中的尹玉突然说了一句:“周二郎不比常人,观文怕是看走了眼。”

    此言一出,聂玄鸾一愣。

    她没想到,平日里和自己向来不对付的尹公子,居然此时和自己站在了一起。

    邵昶还想分辩,周钧苦笑着止住了他。

    看了看眼前的这些诗社成员,周钧朗声说道:“衡才乃一俗人,不懂得吟诗作对,但肚中倒是有几个故事,不如说出来,让各位评鉴一番。”

    众人皆好奇,便催促周钧速速道来。

    周钧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某接下来说的这个故事,名为『西厢记』。”

    “前朝有位崔相国,得了急病,撒手人寰。”

    “他的夫人郑氏,携小女崔莺莺,送丈夫灵柩回河北安平安葬,途中因故暂住普救寺。”

    “书生张生,本是西洛人,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他只身一人赴京城赶考,恰巧遇到在寺内玩耍的崔莺莺与红娘……”

    一出西厢记,周钧整整说了半个时辰。

    里面有些剧情,他实在记不清,就自撰一些补了上去,所幸对整体的剧情,还没有太大的影响。

    周钧最终讲到,张生考得状元,写信向莺莺报喜,而信件阴差阳错,并没有送到后者的手中。

    而莺莺的指婚对象郑恒,趁机来到普救寺,捏造谎言,说张生已被卫尚书招为东床佳婿。

    于是崔夫人再次将莺莺许给郑恒,并决定择吉日完婚。

    恰巧成亲之日,张生以河中府尹的身份归来,征西大元帅杜确也来祝贺。

    真相大白,郑恒羞愧难言,含恨自尽,张生与莺莺终成眷属。

    听了结局,诗社的所有人均是出了一口大气。

    邵昶称赞道:“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聂玄鸾抹着眼角,只是说道:“可正应了结尾的那句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尹玉和那虞珺娘手握在一起,感伤不止,偷偷抹泪。

    周钧看着这些人感慨个不停,脸色有些尴尬。

    这西厢记,他大约是有些记不全的,不仅剧情上有些许偏离,而且里面那些优美的唱词,他也只记得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遗憾之余,周钧突然也有了一个想法。

    他开口对诗社的众人说道:“倘若……倘若将这个故事,写成戏本,在台上演出来,诸位觉得是否可行?”

第57章 只是那时

    听了周钧的话,邵昶第一个问道:“故事改成戏本?可是歌舞戏?”

    想到崔莺莺、张生、红娘站在台上,带着面具,跳着整齐划一的舞蹈,周钧打了个寒颤,连忙摇头道:“并非歌舞戏。”

    聂玄鸾又问道:“那便是优戏了?”

    周钧道:“也并非优戏。”

    诗社众人都糊涂了。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诸位请想,西厢记一事,重在情节和人物。”

    “倘若以歌舞言志,未免过于华彩,讲不清这故事的来龙去脉;倘若以优戏来演,又显得有些儿戏,太过吵闹。”

    尹玉带着虞珺娘走到前面,朝周钧问道:“那依你之言,应当如何写这戏本?”

    周钧:“以对白为主,唱腔为辅,唱、念、做、打,缺一不可。”

    尹玉听了,表情更加不解,只是问道:“唱是唱腔,念是对白,那这做和打,却又是什么?”

    周钧:“做是做势,打是武行。”

    见众人还是不大明白,周钧只好一边搜肠刮肚回忆着前世里那些戏剧,一边从头开始解释道:“西厢记整个故事,情节繁复,想要完整的讲清楚来龙去脉,上台的戏伶用对白的方式,要比歌舞的方式,能够更快的让观者知晓。”

    “但倘若光是对白,那么一出戏下来,肯定还是稍显平淡。”

    “所以,对白之余,在些许关键情节之处,还可用唱腔来言志抒情,可使台下观者更加入戏。”

    “对白和唱腔,都同属声。”

    “在这戏台上,倘若只有声,必显不足,还须有形。”

    “而这形字,又分为静、动二种。”

    “所谓静形,就是做势。这『势』一字,包括了角色的服装、装扮、仪态甚至眼神。”

    “就拿这崔莺莺来说,她是大户小娘,知书达理,文采卓然,她爱慕张生,但又要自持身份,所以在仪态和眼神上,既有矜持,亦有娇羞,还得有几分患得患失。”

    “再说动形,戏伶的登台、走位、转场、退台,还有武生之间的打戏,都是归属其类。”

    一番话讲完,诗社的众人皆是张口结舌,个个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过了许久,邵昶第一个回过神来,朝周钧迟疑的问道:“戏,还能如此演?”

    周钧看着他,点头说道:“戏,当然可以这般演。”

    见周围所有人都是一脸迷茫,周钧也深知,这样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想了想,他对诗社里的众人说道:“不如这样,西厢记开篇,张生初见崔莺莺那一幕,咱们中找出二人,先试试戏?”

    他人一听,觉得这也是个法子,纷纷点头同意。

    周钧看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尹玉和虞珺娘的身上。

    “就你二人了,年龄、样貌、气质都挺合适。”

    尹玉一愣,有心想要拒绝。

    周钧笑道:“可是怯场不成?怕了就直说,某另寻他人便是。”

    尹玉横眉怒道:“谁怕了?!”

    说完,尹玉拉着一脸愕然的虞珺娘,便来到了场中。

    周钧对她二人说道:“张生第一眼见了崔莺莺,感叹此女貌美,却是害了相思之苦。崔莺莺见了张生,欲迎还拒,故作矜持。”

    “你二人以这剧情为梗,酝酿一番,尝试着演演看。”

    尹玉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却是怎么个演法?”

    周钧:“平日里如何言行,现在照旧便是。”

    尹玉与虞珺娘对视了一眼,二人点点头。

    尹玉站定在虞珺娘面前,一脸平静的拱手说道:“小娘子好生俊俏。”

    虞珺娘听了这话,轻轻点头,行了万福。

    周钧只是一眼,就看出问题。

    这两人关系亲近,彼此熟稔,根本就演不出那种恋人初次见面的感觉。

    周钧说道:“不行,相识太久,又从未登台,怕是入不了戏。”

    其他人听了点头,皆以为然。

    周钧将视线投向自己的大哥周则,心中暗道,当弟弟的在这里帮你一把,后面能怎么样,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于是,周钧开口说道:“兄长,借你一用,替了尹公子。”

    周则一听,让自己去替了尹玉,去和虞珺娘演戏,连忙摆手道:“某口拙舌笨,做不来这个。”

    给你机会,还不知道把握。

    周钧也来了气,不由分说,直接把周则拉到虞珺娘的面前,说道:“张生、莺莺二人初次见面,张生倾心,莺莺娇羞,且按着这个,戏演一遍。”

    周则和虞珺娘对视了一眼。

    没过多久,娇羞倒是有了。

    只不过娇羞的不是虞珺娘,却是周则。

    只见周则根本就不敢去看虞珺娘,张着嘴巴,却在那里一个劲的支吾不停。

    等了好一会儿,实在无法开口的周则,向着众人一拱手,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在虞珺娘错愕的注视下,逃一般的离开了原地。

    周钧见状,也是在心中叹了一声,这位兄长如此这般,怕是情路坎坷。

    发现其他人都靠不住的周钧,只能自己上阵了。

    虞珺娘是兄长的意中人,周钧是绝计不会去与她对戏的。

    诗社剩下的人看了一圈,周钧最后只得选了尹玉,当成崔莺莺。

    尹玉吃惊指着自己:“某?当崔莺莺?”

    周钧瞥了她一眼:“左右不过演戏,只是让众人看个明白。”

    尹玉思忖片刻,便也同意了。

    周钧先是对诗社的众人说道:“诸位请看看,某只是示范,这西厢记倘若上了戏台,大概是如何的模样。”

    说完,周钧让尹玉站定在原地,自己则是从远处走来。

    看见尹玉的一瞬间,周钧止住脚步,睁大眼睛,整个人宛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过了好久,周钧叹道:“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尹玉听了这话,身体一震,侧头想要看向周钧,但又记着后者的嘱咐,只得站定在原地,假装未闻。

    周钧一边走近,一边吟道:“垂柳风前摆,莺声花外来,似如此俏佳人,凡尘却有几多见。”

    走到尹玉的身边,周钧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前者,作了一长揖,情真意切的说道:“一朵幽兰空谷开,今日直把相思害,娘子切莫怪唐突,小生这厢赔罪了。”

    话音刚落,尹玉心中一颤,两团火烧上了脸颊,头也不自觉低垂了下去。

    诗社的众人在一旁看着,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了这一番良辰美景。

    周钧见火候差不多到了,于是伏下身来,偷偷瞧了一眼尹玉的脸色。

    接着,周钧站起身来,指向尹玉大声说道:“欲说还休,欲迎还拒,这才是崔莺莺应该有的娇羞,大家且都学学!”

    尹玉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大怒,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周钧的胯间。

    踢完人,尹玉怒不可遏的离开了庭院,只留下周钧一个人捂着胯下,在地上惨呼不止。

第58章 学习武艺

    骑在马上,周钧摸着大腿根,脸上中还存着些许龇牙咧嘴的表情。

    周则骑马行在他的身边,想到了什么,却是一副笑意。

    周钧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那西厢记,兄长觉得如何?”

    周则回过神来,思忖后说道:“情节折转,百曲千回,古未有之,回味无穷。”

    周钧说道:“倘若要将这故事改为戏本,眼下只有一个梗概,必是不足。台词、唱腔、串头、提纲都得花功夫撰写,想必是要费一番功夫。”

    周则点头说道:“诗社散会前,众人也分好了工。”

    “文采笔力好些的,便做了主撰,次一些的,就成了辅笔。”

    “偌大个诗社,分成数队,有人负责台词,有人负责唱腔,还有人管着旁白。”

    “大家一起相携着帮扶,这西厢记的戏本总能拿出个章程。”

    周钧说道:“刚才听观文也说了,这鸿雁诗社,文采最好的,算下来有四人。”

    “分别是聂玄鸾、虞珺娘、尹玉还有他自己,这四人自然是戏本的主撰,至于道具、戏服,可向梨园租借,乐师可从外面找些,这都不是什么难事。”

    “只有这戏伶,最是难寻。”

    “长安城虽大,但尽是些优伶和舞伶……且看看诗社之中,谁有相熟的戏班,再看看寻回来的人,是何模样吧。”

    听到周钧提起尹玉,周则小心看了他一眼:“观文适才说了,那尹公子出身大户人家,行事之间有些莽撞,衡才莫要往心里去。”

    周钧摆手说道:“不过是一十三四岁的小娘,某怎会和她一般见识。”

    说完这话,周钧突然发现,周则的马停了下来。

    返身看去,只见周则整个人呆坐在马上,一脸震惊。

    周钧看着他问道:“兄长,你还不知尹公子是女子?”

    周则兴奋的叫了起来:“难怪如此!”

    这一嗓子,把街上行走的路人吓了一跳,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朝周则看去。

    周钧见状,连忙拉起周则坐骑的缰绳,带着他向前走去。

    马上的周则,还在激动个不停:“某先前就有些怀疑,最后以为那尹妙钏不过是男生女相。”

    “如果尹公子是女扮男装,那一切就解释个通了。”

    周钧有点无语,大哥你一直以为尹玉是男的,那你的心上人和尹玉搂搂抱抱,你居然还能忍得下去,你这王八神功怕是已经快要大成了吧?

    周则那里,可顾不上周钧如何去想。

    尹公子倘若是女子,那么虞珺娘和她,也不过是闺中挚友,无关男女情爱。

    这岂不是说,他亲近虞珺娘,又多了几分机会?

    就在大哥乐不可支的时候,周钧朝他说道:“兄长为了佳人,几次三番仵了父母。但却忘了,男儿早晚一日,当得娶妻生子。如此这般下去,终不是个办法。”

    周则一听这话,顿时没了兴致:“虞珺娘出身妓隶教坊,虽只说是诗妓作唱,但父母必定不会同意她入门。”

    听见大哥有意将那虞珺娘纳入门,周钧也有点惊到了。

    想了想,周钧又说道:“兄长在顾虑父母之前,可曾想过虞珺娘的心思。”

    “莫怪衡才直言,平康坊往来都是官宦才子,虞珺娘见多了此类人,兄长尚无功名,文采又不显,怎能引来她的青睐。”

    周则听到这里,头也垂了下去,重重叹了口气。

    周钧见已经骑到了周家所在坊的坊门,便最后规劝了周则一句:“倘若兄长真的想要纳虞珺娘入门,潜心学问,早日考出个功名才是正途。”

    “如此一来,虞珺娘自会倾心,父母也不会阻拦。”

    周则听见这话,朝着周钧拱手行了一礼:“衡才一语点醒梦中人,为兄受教了。”

    骑着马,与周则分开,周钧进入坊门,却是行了另外一条路,来到了金凤娘的府门。

    那门房看见周钧,连忙迎了出来。

    看见那门房的脸色,周钧心中一沉,开口问道:“金家娘子仍未归宅?”

    门房点头道:“却也不知怎么了,主家还未回来。”

    周钧:“可知道缘由?”

    门房摇摇头。

    周钧心中寻思,莫不是金家出了什么事?

    向门房点点头,周钧带着疑惑,离开了。

    紧赶慢赶,周钧骑着马,总算是在太阳落山前,赶回了灞川别苑。

    只在诗社中吃了几块糕点的周钧,肚中饥饿难忍,便打算先去膳房,看看有什么吃食,祭一祭五脏庙。

    周钧在膳房找到了春娘,道明了来意,后者从蒸笼中取来了几块蒸饼。

    周钧囫囵咽下,总算肚中好受了不少。

    向外苑厢房回去,路上经过场院时,周钧却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在院落的一角,画月扎着马步,一边喊着武号,一边击着拳头。

    在她的身边,公孙大娘手持一根细枝,看见动作有些许不对的地方,上去就是一声喝一抽子。

    周钧瞧着有趣,走了过去,问道:“你们这是?”

    公孙大娘见了周钧,先是行了一礼,接着说道:“二郎,妾身正在教画月一些简单的腿脚功夫。”

    画月瞥了眼周钧,马步未撤,说道:“我求了大娘好久,她才肯教我本事。”

    周钧好笑的朝画月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学这个?”

    画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也不知道,明日会遇见些什么事情。现在受苦受累些,总好过他日遭人欺辱。”

    周钧听见这话,脸上顿时收起了笑意。

    画月这丫头,年纪尚小之时就逢了大难,谁也不清楚,她在突厥奴圈的那些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如此这般的坚忍不拔、百折不挠,周钧自叹弗如。

    想到这里,周钧也有了些心思。

    大唐眼下虽是盛世,但未雨绸缪总归是好的。

    公孙大娘武艺超群,何不放下颜面,和她学些本事?

    想罢,周钧朝着公孙大娘作了一揖,说道:“某欲向大娘学习武艺,还请成全。”

    公孙大娘吓了一跳,连忙闪身,躲开了周钧的行礼,口中说道:“二郎倘若想学,妾身教了便是。”

    一旁的画月不乐意了:“我可是交了拜师礼的,大娘教我功夫,我教樊家小郎算经。”

    周钧低下头想了想,笑着说道:“这倒也简单,某的拜师礼,大娘必定喜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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