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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34章 投灞川

    康可璟仿佛闻得了天籁之声,激动的看去。

    一名络腮胡的瘦削中年人,向着康可璟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后的墙角。

    左闪右避,康可璟在无处下脚的人群中,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到了那中年人的身边。

    后者用粟特语朝他问道:“你的姓氏是什么?”

    康可璟用粟特语答道:“我的族姓为康,名字是可璟。”

    那中年人点点头,又用大唐官话说道:“我是何覃崇。”

    康可璟靠着墙壁慢慢坐了下来,身处在房间的最里侧,寒意稍减,总算松了一口气。

    手向后伸去,康可璟无意之间触到一人,连忙缩了回来,口中作歉。

    躺在墙边的那人,没有回应。

    康可璟转过头,仔细看去,又用手再次触碰,这才发现墙边那人,身体僵硬,却是死了许久。

    用手强压住口中的惊呼,康可璟想要站起身来,何覃崇见状说道:“大惊小怪什么?”

    康可璟指着身边的尸体,牙齿打颤道:“这人已经死了。”

    何覃崇:“我知道。”

    康可璟:“那为何不把他搬到外面去,安置妥当?”

    何覃崇:“挪动起来既费事又麻烦,稍不留神,占好的位置就会被人抢去……再说了,这尸体有它的用处。”

    康可璟面露不解。

    何覃崇将尸体朝外扒了一些,一股冷风顿时灌了进来。

    康可璟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墙角破了一处大洞,屋内的流民找不到东西去堵住破洞,只能用尸体来做填充物,挡住风雪。

    目睹这一幕,康可璟心中悲怆,闭上眼睛,口中低声道:“大唐不应是这样,这长安也不应是这样……”

    何覃崇惨笑道:“不是这样,那应是怎样?这浮萍舍虽然简陋,但好歹还能遮风避雨。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有大批流民无法进城,只能住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之中。每过一晚,冻死饿死者不计其数。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些能入城的人,反而是幸运的了。”

    康可璟双臂抱住膝盖,强忍住身体上的疼痛和内心的凄苦,轻轻说道:“许多年前,我的阿娘曾经来过长安,她说这里到处都是鲜花和乐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和喜悦。这座城市不仅仅是大唐的中心,更是大地的中心,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在这里找到影子。”

    何覃崇一边听,一边叹气:“就在八年前,我在蒲州经营一家商行,置办了百亩田地,还娶了一位唐人女子为妻,日子过的富足安逸。仅仅数年,商铺没了,土地被夺,妻儿也散了。”

    康可璟:“为何会这样?”

    何覃崇:“为何?官与民争,贵夺贫予,不过如此罢了。”

    康可璟想起申叔公,连忙说道:“我在长安城中有认识的亲人,想求官府帮忙寻找。”

    何覃崇上下打量了一番康可璟,摇头说道:“官府才不管流民的死活,你莫要去找不自在……再说了,明天就是元日,长安城中的上官大多都去参加朝会,根本不会受理诉告。”

    康可璟闻言,悲叹不止。

    何覃崇:“与其明日去官府求助,不如留在浮萍舍中,等待义赈。”

    康可璟:“义赈?”

    何覃崇:“几年前,有一群流民,幸得灞川贵人收留,虽然卖身为奴,但生活优渥、衣食无忧,而且主家也是一等一的善人。”

    康可璟激动问道:“灞川?可是有那大唐第一戏社美称的灞川?”

    何覃崇一愣:“戏社?我平日不看戏,不过去过灞川的人都说,那里繁花似锦,如诗如画,丝毫不逊于长安城……灞川向来有接济流民的善行,每年元日,灞川会专门派人来浮萍舍门口,发放衣被和食物。”

    康可璟:“明日灞川有人会来?那他们那里还收人吗?”

    何覃崇语带嘲弄:“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灞川何等高雅的场所,如今只收官家调教出的奴婢,寻常流民哪有那个机会?”

    康可璟心中开始思索,明日见了灞川来的人,借着石城镇康家的名声,或许能寻得援助。

    想了好一会儿,饥饿和寒冷让康可璟停止了幻想,将他拉回了现实。

    何覃崇见他一脸苦痛,自然能猜到缘由,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悄悄递给了康可璟。

    后者本以为纸里包着食物,心中一喜,拆开一看才发现空无一物,不禁大失所望。

    何覃崇:“此乃应龙之符,随身带着它,可保平安。”

    康可璟借着月光,看了眼纸上,只见一条五爪双翼的飞龙跃然纸上,感觉有些眼熟的他,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提起这個话题,何覃崇顿时来了兴致:“你不知道?地震、台风、走水、蝗虫,无论何种灾厄,出现之前,必有应龙警示。”

    康可璟摇头:“市井传闻罢了。”

    何覃崇:“真的!我曾在钦州行商,夜宿客栈时,就见到应龙承云入世,在州府上空盘旋了数圈,又重新回到了天上。第二天,钦州就突降暴雨,发了大水,半边城池都被淹了。”

    康可璟听着一愣:“你亲眼所见?”

    何覃崇:“我可以发誓,如有半句虚假,甘愿堕入地狱!”

    康可璟见何覃崇面色严肃,不似作假,半信半疑之下,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应龙画像。

    何覃崇:“这些年里,我四处流落,日子过的困苦,看尽了人世间的不公。什么佛祖,什么罗汉,说是普度众生、造化百姓,嘴上说得好听,却只会张口化缘!何人见过他们下凡来帮助过世人?只有这应龙,每逢大灾,下凡警示,从未索求过回报。”

    康可璟见何覃崇言之凿凿,思虑片刻,便将应龙之符收入怀中,求得心安。

    第二日,冻了一夜的康可璟,在何覃崇的催促下起了身,又颤颤巍巍的来了浮萍舍的门口。

    放眼望去,场院中人山人海,到处都是面黄肌瘦的流民。

    康可璟昨日还不觉得,今日见到这么多人,吓了一跳,不自觉朝后退了几步。

    何覃崇拉住他,在人潮中不停向前挤去,口中还说道:“往前走些,不然等会抢不到吃食。”

    康可璟又累又饿,完全是凭着最后一股劲头,冲在前面。

    在浮萍舍外等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康可璟体力不支,险些要晕倒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纷纷朝前涌去。

    何覃崇拉着康可璟,大声说道:“灞川义赈的人来了,快往前走!”

    康可璟踮起脚尖,隐约能看到几辆大车,停在路边,车上又有人向流民发放着抵御风寒的衣被和冒着热气的蒸饼。

    康可璟不顾旁人的推搡,拼命挤到车前,找到一位身穿革甲、维持秩序的老者,对他大声喊道:“我是康可璟,我的父亲是石城镇守使……”

    话未说完,旁侧有一流民,伸出手大喊道:“吾家祖上乃是程大将军,某胸口碎大石,肩头能跑马,有万夫莫敌之勇,求恩公收留……”

    又有人喊道:“我师从龙虎山,先天之元真、后天之罡气通汇交融,已经练至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不日就可凝丹筑基……如今打算在灞川寻一茅庐,开观设坛,收三五美婢为徒,愿以仙丹相赠!”

    康可璟听着脑子发晕,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辞。

    面对这些想要投入灞川、胡话连篇的人,那身穿革甲的老者,只是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掏出腰间的酒葫芦,一边打开塞口,一边打算离去。

    康可璟心中一急,脑子一热,张口喊道:“我从凉州来,认识长行坊的申叔公。”

    那老者突然身形一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了康可璟。

第335章 见闻

    坐在去往灞川的大车上,康可璟将自己的遭遇,向仇邕一五一十的说了。

    后者听完,将他的话与自己知道的仔细比照一番,觉得面前这小郎所言应是不假。

    仇邕向康可璟说道:“你这小子胆大妄为,不和家里打声招呼,就出来闯荡,万一遇见歹人又该如何?”

    康可璟一边啃着蒸饼,一边说道:“家中不许外出,某也是无计可施,实在被逼得无法。”

    仇邕瞥了一眼康可璟,问道:“你现在打算如何做?不如写封信递给进奏院,让石城镇……”

    康可璟连忙咽下口中的碎饼,说道:“还请您高抬贵手,可璟千辛万苦来到大唐,就是为了去灞川了却阿娘的心愿。”

    仇邕见康可璟脸上有伤,衣服也破损了许多,无奈说道:“也罢,你先在灞川安顿下来。”

    马车顺着官道来到岔口,转入了向东的道路,康可璟突然发现颠簸稍减,路况好转了不少。

    伸出头去,他发现原本的青石路面,变成了平整的灰白路面。

    仇邕开口说了一句:“坐回来,前面会吵一些。”

    康可璟不解,朝前看去,只见大批大批的流民聚在路边,少说也有数百之多。

    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瞧见灞川的车队,纷纷挤将过来,大声乞食。

    康可璟连忙放下帷帘,回想起昨日在浮萍舍中的遭遇,不由面色发白。

    仇邕:“之前驱赶过几次,不过收效甚微,过了一段时间,又聚了回来。”

    康可璟点点头,不发一言。

    车队又向前行进了数里,过了一处关所,周遭不再嘈杂,环境立显幽静。

    康可璟重新掀开帷帘,朝外面看去,道路两旁是落雪的灌木,被修剪的整整齐齐,还有仆从正在扫着积雪,除去浮冰。

    再向前去一些,是一条木梁搭起的长廊,顶部缀着青瓦,两侧还植着梅花。

    马车行在长廊之中,不再受落雪之扰,又能观赏冬梅美景,对比刚才的所见,康可璟只道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另一个天地。

    梅香萦绕,纷雪飘落,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乐声。

    康可璟一时激动,站起身来,头重重撞在车框上。

    揉了揉生疼的额头,康可璟重新坐了下来。

    马车又走了百米,出了长廊,来到一处花团锦簇的场院,尽头处立着一栋高达十数米的门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灞川街市。

    仇邕命人停下马车,又对下属叮嘱道:“康家小郎是贵客,带他去溪洲中街住下,好生伺候。”

    说完,仇邕将头转向康可璟:“你先去客栈换身衣服,再洗漱一番。”

    康可璟用力点点头,看向街市的方向,面露激动。

    仇邕先行离开,回到别苑之后,去了灞川别苑的庞公小院,说了康可璟的事情。

    庞公放下书册,皱眉问道:“康家?石城镇的康家?”

    仇邕躬身称是。

    庞公仔细想了想,说道:“好生待着,还有……将此事写成信,发往凉州。”

    仇邕应了一声。

    康可璟坐在马车中,一路看过来,见灞川街市热闹非凡,冬雪湖景令人叹为观止,往来宾客绸罗锦服。对比之下,就连长安坊市都不如这里繁华,石城镇就更不用说了。

    康可璟不禁在心中感叹,这灞川真是神仙的居所。

    入了客栈,康可璟被安排进上房,刚进房门,就瞧见一位早已等待多时的侍女。

    那女子端庄秀丽,温文尔雅,论气质言行,与康可璟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

    倘若她自己不道出身份,康可璟会误认对方是哪位走错门的显贵小娘。

    帮康可璟换了衣袍,又帮他上了药,那女子行了万福,退出房门。

    康可璟看向关上的房门,心中顿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昨晚在浮萍舍未能好好休息的他,索性不再去想其它,直接上了床,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六個时辰。

    当康可璟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明月当空,繁星点点。

    忍不住腹中饥饿,康可璟翻身下床,想着现在入了夜,外面定是宵禁,只能在房中四处翻找着吃食。

    桌上放着一碟八拼八色的糕点,他拿起来才吃了两块,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走过去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女子,正是之前的侍女。

    手足无措之间,康可璟只能学着唐人,拱手行了礼,又向对方询问名字。

    那女子笑了笑,对他说道:“妾身名为丹青……店里备好了酒菜,是拿进房里,还是去堂间用餐?”

    康可璟先是一愣,接着说道:“去堂间吃吧。”

    出了房间,顺着楼梯来到大堂,又进了一处挡着帷帘的雅间。

    康可璟坐了下来。

    不多时,丹青拎来了一叠食盒,先是放下长槽,倒入热水,接着又将食盒放在上面,打开了盖子。

    四菜一汤,青红黄绿,颜色鲜艳,却是康可璟从未看过的菜肴。

    丹青一边放置碗筷,一边说道:“花揽桂鱼、油发豆莛、香酥鸡子、红灼寒菌、灞川一品锅。都是本地的特色,你且尝尝。”

    康可璟拿起筷子,有些犹豫,不知道应该先吃哪道菜。

    思虑片刻,他夹起一块鱼肉,放入了口中。

    只此一口,康可璟呆坐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鱼肉尝不出一丝腥气,既保留了食材的鲜香和滑嫩,又恰到好处的混入了调料和烟火的气息。

    康可璟下意识的问道:“这是如何做的?”

    丹青:“这是灞川独有的烧法,其它地方却是尝不到的。”

    康可璟长长叹了一口气,倘若以后离开这里,可就再也吃不到了。

    丹青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顾虑,笑着说道:“美好之物,与其想着他日重温,不如珍惜当下。”

    这话说得在理,康可璟深瞧了丹青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顿晚饭吃完,康可璟活了这么多年,终于知道『珍馐美馔』一词究竟是何意。

    酒足饭饱,康可璟留在雅间,寻丹青多说一会儿话。

    后者惊讶问道:“太阳才刚刚落山,客人不出去走走?”

    康可璟诧异道:“大唐宵禁,怎可出门?”

    丹青:“灞川没有宵禁一说,只要客人愿意,四处皆可去得。只不过,有些宅子是他人住所,还有夜路难走,不要误入太深即可。”

    康可璟睁大眼睛:“灞川没有宵禁?”

    丹青见康可璟不信,站起身,掀开了雅间的窗帷。

    一股风雪吹进屋内,后者顺着窗户朝外看去,远处的确是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见人声和乐声。

    康可璟不敢置信的说道:“居然真的没有宵禁……灞川真是闲暇玩乐的绝佳之处,如此难得的风水宝地,究竟是归在谁的名下?”

    丹青:“灞川之内,皆是左监卫门将军庞公的田产。不过,这灞川原本荒凉,能够建成今日的规模,却多亏了另一人。”

    康可璟:“何人?”

    丹青:“周钧,周二郎。”

    周钧?

    康可璟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再仔细回忆,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第336章 变化

    天宝八载的上元节,圣人将往年举办上元宫宴的地点,从花萼相辉楼迁至了太极宫东的含元殿,原本定下的三天宴席,也延长至了七日。

    这一年的上元宫宴,无论规模还是用度,放眼天宝年间,都是迄今为止的最高水平。

    光是宫场和大殿中的花灯,就多达九千余盏,所有花灯全部亮起来,能够将整个皇宫照的宛如白昼一般;宴席取暖所用的炭薪,取自长乐坡一带,将一整处森林伐成了光地,加工好的木炭,又运在龙首原的平地上,堆积成了一座数十米高的小山,远在数公里外仍然清晰可见。

    曾经有内库府记,阚算过花销和支出,光是天宝八载的这一场上元宫宴,就花掉了大唐八十余万贯,这笔钱自然还不算封赏之数……

    话归正题,上元节当晚,长安皇城金铺珠缀、画拱交映、花灯似海。

    李隆基坐在殿中的御座上,看着下方数不尽的宾客,俯首齐道,昭昭大唐,天俾万国!不禁喜笑颜开,意气风发。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举杯当贺,熙攘繁盛,光耀万年。

    这赞声,声破九霄,回音悠长。

    这天国,千秋盛况,万世开河。

    贵妃杨玉环坐在李隆基的身侧,看向后者,眉眼间虽是笑意,却隐隐含着忧愁。

    在这皇城之中,杨家上下风头正劲,坐在显门上座,又有单独的排面。

    杨钊携杨家戚党,来向圣人和贵妃恭贺上元。

    李隆基见到杨钊,心中愉悦,开口问道:“你身为度支员外郎、专判度支,如今职事做的如何?”

    后者唱喏说道:“臣谨记圣命,不忘皇恩,殚精竭虑,不敢懈怠……如今,内库藏帛堆积如山,贯朽粟陈,大唐百业兴盛,天享至命!”

    李隆基心中大悦,口中又说道:“好,上元节后选一日,朕要去内府看看,你来领路!”

    杨钊连忙低头称是。

    右相李林甫就坐在一旁,这一幕看的真真切切,就连对话,都听得一字不落。

    李林甫将酒杯举起来,仅仅只是浅浅抿了一口,又悬在嘴边,看向杨钊的背影一言不发。

    歌舞乐声响起,李隆基与百官斗酒赏灯,杨玉环寻了个由头留在殿中。

    见到万春公主尹玉意兴阑珊的在那里发呆,杨玉环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后者过来说话。

    待尹玉坐在自己身边,杨玉环向她问道:“除夕前的一個月,到处都找不到你,究竟去了哪里?”

    尹玉低声说道:“灞川。”

    杨玉环:“去灞川做什么?”

    尹玉:“这是秘密,现在还不能说。”

    杨玉环皱眉说道:“你还是未嫁之身,不能四处乱跑,不然会遭人非议。”

    尹玉:“腿长在我的身上,至于那些人想说什么,由得他们便是了。”

    杨玉环:“过年前,有人为了你来说媒,对方是……”

    尹玉急的大喊:“我不愿意!”

    杨玉环连忙止住尹玉:“小点声,三郎来询问意见,我用年纪尚小的理由揭过了此事。”

    尹玉长吁了一口气。

    杨玉环:“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难不成,你真打算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

    尹玉:“我知晓,他会来的。”

    杨玉环:“他即便回来,三郎也不见得会同意。”

    尹玉一愣,接着怒道:“我与父皇有过约定!”

    杨玉环:“周钧的出身摆在那里,你的父皇当初首肯这门亲事,也是因为一时冲动。如今再想来,也有了其它的考虑……再说了,周钧重开大碛商路,提出首年二百万贯的贡金,三郎一时兴起,信了海口,后来回过神来,认为此人夸夸其谈,不当托付。”

    尹玉眼睛泛红,声音有些发涩:“周二郎向我许过诺,他会回来娶我的。”

    杨玉环无奈道:“男人的话当不得真,今日他说着甜言蜜语,明日就移情别恋,曾经的海誓山盟,不过是过往云烟……”

    杨玉环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全无。

    在尹玉看来,杨玉环的脸上剥去了以往坚毅的伪装,少见露出了悲伤和怨愤的神情,这让前者不禁有些吃惊。

    杨玉环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又对尹玉说道:“这样吧,倘若你喜欢住在灞川,那正月过后,我便陪你过去住上一段日子。”

    尹玉:“那宫中?还有我的父皇?”

    杨玉环冷声说道:“宫中自然会有人伺候他。”

    尹玉想起了什么,小声问道:“可是那梅妃……?”

    杨玉环瞪了尹玉一眼,后者立马闭上了嘴巴。

    杨玉环平复情绪后又说道:“这些日子我在宫中过的也是烦闷,正好去灞川换换心情。”

    尹玉:“那我去和别苑打声招呼?”

    杨玉环思虑之后,摇头说道:“灞川别苑的主人乃是庞忠和,当年尚是寿王妃时,我与他多有交道,住进去多有不便。”

    尹玉:“那玉环娘子打算住在何处?”

    杨玉环:“杨家在灞川中购置了田产,又筑了宅子,我住进那里便是。当然,你也和我住在一起。”

    尹玉面色犯难:“为何我也要住过去?”

    杨玉环:“你贵为公主,又尚未出嫁,怎能长居在别苑之中,有心之人会将此事与周二郎联系在一起,这不是好事。”

    说起周钧,尹玉突然想起了一事,向杨玉环说道:“周二郎他长居西域,那里风沙肆虐又歹人横行,倘若有个三长两短……”

    杨玉环知晓尹玉想说什么,她本想有心拒绝,但见后者泫然欲泣,内心不忍,只能说道:“周钧上任还不满一年,倘若大碛商路未能如期开通,没有任何功劳,又如何将他回调?且先等等再说。”

    尹玉不依不饶,还想再求。

    杨玉环横眉训斥了一声,尹玉见状,这才作罢。

    见尹玉不敢再言,杨玉环端坐位上,拿起桌上的酒杯,刚想放到口边,突然想起什么,又放了回去。

    尹玉侧头看了一眼杨玉环,小声问道:“总觉得玉环娘子与从前相比,哪里有些变了呢?”

    杨玉环低下头,看着自己在杯中的倒映,慢慢说道:“或许是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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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了

    发烧39,整个人烧迷糊了,只能卧床休息了。

转阴,轻微白肺

    抗原已经转阴,但CT数值不太好,显示有白肺前兆。

    大家如果转阴的话,建议拍一下胸部CT,看看肺炎数值。如果有炎症,记得做雾化治疗。

    另外,就是千万别吹风着凉。

    书这边我已经在写了,由于进度不快,暂时先存存稿。

    祝愿各位书友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第337章 偏军

    天宝八载,三月初五。

    漫天浊云,低厚而又严实,透不过一丝的阳光。

    陇右早春,虽说冬帷落然,但依旧是春寒料峭。

    青海湖畔的神威城中,一群神色肃穆的唐军将领,围在火塘旁,看着渠口处的陇右舆图,将视线全部聚在了其上的石堡城。

    “三面险绝,唯有一条盘山小道,可供爬行。积冰未化,地面难恶,道路阻隔,最窄之处,仅容单足,旁侧便是万丈悬崖……”

    陇右节度使又身为主帅的哥舒翰,抬手止住了军中虞侯的话语,开口道:“说敌势详情。”

    虞侯点头道:“石堡城守军四百人,由吐蕃大将铁刃悉诺罗所率,山壁顶口又有十七处吐蕃营寨,每一营设兵百人至千人不等,通计过万。石堡城侧,大非岭、布哈山又有两条兵道,可供吐蕃从侧翼偷袭……有密报称,吐蕃已集结举国之兵,蓄势待发。”

    哥舒翰看向下座的将领们,开口问道:“诸位可有应对?”

    帐中将领们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愁苦,有人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开元十七年,信安郡王(李祎)长途奔袭,攻占石堡城。那一场战斗,利用了吐蕃人的内部不合,大雾的隐蔽,以及敌人的措手不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占了两道,方才获得胜利。可眼下,我军没有任何优势而言,这一仗怕是……”

    没等那人说完,帐中响起一个尖利的嗓音:“怕是什么?”

    听见这個声音,说话的将领皱了皱眉头,再也没说什么,坐了下去。

    尖嗓子站起身来,瞧其装束,却是一位内侍。

    他先是环视了一圈帐中诸将,又沉声说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武夫一世,寻的不就是荣泽武勋?怕死不如早些脱了甲袍,回家种地去吧!”

    哥舒翰看向那内侍,慢慢说道:“孙监军,唐军儿郎从来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但军议会上,总要拿出个方略,不能贸然行事。”

    孙监军见哥舒翰开口,拱手笑道:“都护是个明白人,也是个聪明人……此番攻伐石堡城,圣人还有朝中上下,可都悬悬而望。无论粮草、物资还是用度,国库皆放之。除此之外,更是拨了陇右、河西、朔方等部兵马,及突厥部共六万余人,供将军驱使。准备至此,都护当知晓如何做吧……?”

    哥舒翰脸色凝重,不发一言。

    孙监军看着哥舒翰,笑着又坐了回去。

    一场军议会,草草结束。

    会后,哥舒翰独自回到帅帐中,盯着舆图正在发愣,耳边突然传来告声。

    “报,李副将求见!”

    哥舒翰一愣,随即说道:“请他进来。”

    少顷,李光弼走到帐内,又来到哥舒翰的身前,偷偷摸摸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壶,展现给后者看了一眼。

    哥舒翰脸上一惊:“军中禁酒!你好大的胆子!”

    李光弼无奈,只得掀开小壶的盖子。

    哥舒翰探头一看,见壶里装的是青绿色的炒茶,不由松了口气,面色转喜:“正月里就没的喝了,你这些又是从哪里寻来的?”

    李光弼:“凉州捎来的,今早刚到。”

    说完,他又朝哥舒翰丢了个眼色。

    后者恍然,连忙对亲兵下令,说是要研讨军务,暂停会客。

    等待帐门严合,烧了水,又滚了茶,李光弼和哥舒翰二人,这才慢慢品起茗来。

    哥舒翰轻轻抿了一口碧绿色的茶汤,惬意的说道:“长安的茶坊,自从搬到了凉州,这原料和工艺似乎也有了变化。从前清雅中带着微焦,如今却是醇香中存着悠长。”

    李光弼:“以前的茶只能泡过两滚,就没味了,如今换了三滚,还能有个茶香。”

    哥舒翰咽下口中的茶汤,看向李光弼,突然说道:“你本可以不用趟这摊浑水。”

    李光弼笑了笑,没有作答。

    哥舒翰:“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向朝中上奏,希望你留下任朔方副使,甚至传出口风,有意嫁女于你……你不仅拒绝了,甚至还主动请调,来了这大军之中。”

    李光弼瞧向哥舒翰:“我一直以为你厌恶安思顺。”

    哥舒翰:“没错,我的确厌恶他。事实上,不仅是他,所有昭武九姓之人,在某眼中,皆是蛇鼠两端之辈……”

    李光弼摇头笑了笑,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与哥舒翰多做争辩,只是说道:“我想起了周二郎的一句话。”

    哥舒翰:“什么话?”

    李光弼:“人生泛舟,随波逐流,有朝一日,总要靠岸歇息。与其贪图多漂泊些日子,迟迟不肯上岸,最终落得船破不堪,溺水而亡,不如寻一处山清水秀的福地,早些停舟。”

    哥舒翰的手停在空中,整个人顿在了那里,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二人没有再说话,就这样一杯杯的喝着茶,直到炉灭茶冷。

    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李光弼放下杯子,站起身拿起舆图,放在哥舒翰的面前,开口道:“说正事,凉州长行坊来了,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收容事宜。眼下,关于那只『偏军』,你我需商讨出一些细节。”

    哥舒翰轻轻点了点头。

    李光弼:“首先,偏军的人数,大概定为多少?”

    哥舒翰:“不得多,多了恐引起怀疑。”

    李光弼想了想,向哥舒翰伸出右手,张开了五指。

    哥舒翰摇摇头。

    李光弼将五指变为四指,哥舒翰依旧摇头,最后变为三指,后者才默许。

    李光弼压低声音:“三千实在是太少,还不到半厢……”

    哥舒翰:“只能如此……”

    李光弼见劝不过,只能作罢道:“那三千士卒,从何处抽调?”

    哥舒翰:“这只偏军,一方面是为了防范河北军作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留住北藩的血脉。我打算从左厢军、右厢军和中军抽调最精锐的战锋营和跳荡营,编成一军。至于偏军子将,我打算让……”

    李光弼打断了他的话:“由光弼来亲率这只偏军,如何?”

    哥舒翰一怔:“你来?不行!这只偏军等于是犯下大错,你倘若做了主将,将来的前程可就算是完了!”

    李光弼分析道:“这偏军的计划,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倘若告与第三人,难保他不会临阵倒戈,全盘向朝廷托出。倘若真的出现此事,你我危矣,北藩危矣,大唐也危矣。”

    哥舒翰还想再劝,李光弼又道:“再说了,光弼出身柳城李氏,朝中也有援护,即便犯了大错,顶多也是牢狱之灾,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如此看来,这偏军子将一职,李某最是合适。”

    哥舒翰沉默许久,他心中自然也知晓,这三千偏军的『叛唐』,子将一职,李光弼却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光弼:“那便这么定下,师出有名,这偏军如何受令?”

    哥舒翰:“攻伐石堡城,当伤亡到一定数字时,我会向监军建议,打算派一只偏军,绕行北方,翻山越岭,去攻击石堡城后方的粮道。但是,石堡城北方的山脉,不仅险峻而且还有吐蕃三都兵驻扎,这种任务难于登天,倘若再定下军令状的时限,必定会无法完成……”

    李光弼:“只要过了军令状的时限,军中士卒深知活命无望,除了少许视死如归的勇士,大部分人都会心生逃避之念。只要领军的子将,再劝导一番,大事便可成了。”

    哥舒翰轻轻点头。

    李光弼:“只不过,之前的戏份必须演足,不然监军那里瞒不过去,士卒那里也瞒不过去。”

    哥舒翰再次颔首。

    李光弼:“依你来看,攻城出现多少伤亡时,才能执行此计?一千?两千?”

    哥舒翰没有作答。

    李光弼刚想追问,却惊诧的发现,哥舒翰闭上眼睛,拿着茶杯的手,开始轻轻颤抖,如何都止不下来。

第338章 告别

    天宝八载,四月底。

    龟兹镇,安西都护府,府所中堂。

    坐在胡椅上的周钧,看着堂中的装修,颇感意外。

    堂中不仅挂着名家字画,立着玉石屏风,还放着不少的稀世刀剑。

    这里一切的陈设,与寻常州府截然不同,或许是西域独有的风格,或许是主人偏向的爱好。

    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硬朗的男声:“周监来了!某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未见人先闻声,周钧从椅子上站起身,看向大门。

    高仙芝一身常服,带着封常清,快步从门外走来,朝周钧笑着说道:“高某盼望的紧,周监终于是来了龟兹!”

    周钧拱手说道:“大碛商路诸事繁杂,还请高都护见谅。”

    高仙芝摆摆手,笑着与周钧交谈起来。

    史书中记载的高仙芝,有夺功跋扈之嫌,周钧原本以为他行事之间居位傲然、盛气凌人,但真正相处下来,却发现想的岔了。

    高仙芝有将帅之才,但也有市井之风。

    他待下属、尤其是有才能的下属宽厚仁义,懂得采纳良言,权衡利弊。

    但高仙芝也有不少缺点,其中有一点就是图财贪名,从这中堂的装饰或许就可窥得一斑。

    周钧待高仙芝坐下,先是朝身边的孙阿应点点头。

    后者微微躬身,和另两名亲兵一起抬来了一个沉重的箱子。

    在高仙芝好奇的注视下,一条巧夺天工、闪耀夺目的重罗,被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罗缎的花面为梵天诸佛,普渡大日由银锻金线编制而成,佛祖众相栩栩如生,犹如彩生白描一般真实可触。

    这一条重罗,是凉州工坊在诸多匠人的合力研究下,研制而成的新产品。

    其中,运用了叠缎、抽金、缠捻等多种失传已久的古编织技术,放眼整個大唐,却是仅此一家再无分号。

    高仙芝睁大眼睛,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脚下险些被绊了一跤都犹自未觉。

    他走到重罗面前,小心翼翼触碰着其上的金线和缎面,吃惊的睁大眼睛。

    周钧:“些许薄礼。”

    高仙芝是个懂货之人,自然能理解周钧口中的『薄礼』为何物。

    他推辞一番,最终收下万佛重罗,又郑重其事的向周钧道谢。

    周钧摇摇手,二人重新坐了下来。

    待高仙芝重新坐稳,周钧开口说道:“都护,周某很快便要回长安了。”

    高仙芝一愣:“回长安?”

    周钧点头道:“不错,大碛商路诸事齐备,某也是时候回长安述职了。”

    高仙芝皱着眉头,与身侧的封常清,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见状,问道:“怎么?可是有事?”

    高仙芝想了想,这么说道:“安西不比大唐其它府治,政令无法传及辖内,势力更是庞杂难理。安西军的兵册看起来颇厚,但分摊至各戎各守,也剩不下多少了。”

    周钧继续听着,没有说话。

    高仙芝:“安西都护府缺少府产和官坊,唯一可依仗的屯田,也因为部族纠纷和外敌入侵,所得甚少。所以,都护府每年的日子过得紧巴,大多都要靠着朝廷接济才能过活。本来,王忠嗣当年用商税法缓解了兵饷亏空,高某见其有效,也想仿之……但后来的事情,周监怕是也知晓了。”

    周钧听了点点头,王忠嗣推行的商税法,可能是治疗大唐兵制沉疴的缓解药剂,但由于触动到太多人的利益,最终不了了之。

    高仙芝又说道:“眼下,大碛商路绕过高昌,降低了龟兹等地的商业地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西域诸多势力的一次重洗。在这个节骨眼上,周监还朝,朝廷再派新官上任,恐不利于将来。”

    一旁的封常清见周钧默然不语,先是对高仙芝点点头,接着坦言道:“焉耆因商路一事,与高昌存有仇怨;又因当年龙白二姓之争,与龟兹乃是世仇。高都护的意思是,焉耆可以作为一根楔子,存于西域之间,成为调控诸多势力的一股力量。然而,周监此时离开,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变动。”

    周钧听完这些话,沉默片刻,突然向高仙芝和封常清问道:“二位可知,大碛商路通商一年,朝廷赚得多少绢帛?”

    高仙芝和封常清对视了一眼,前者试探性的问道:“五万贯?”

    周钧摇头。

    封常清:“十万?”

    周钧:“两百万贯。”

    此言一出,高仙芝一口气险些背过去,整个人咳嗽不止,不得不用拳头捶着胸口,这才好受一些。

    封常清两眼发直,低声问道:“两百万?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

    周钧:“官绢还有铜货,眼下正在清点装车,当随某此次一起返回长安。”

    高仙芝一时之间还是无法相信,只是不停摇头。

    封常清慢慢回过神来,口中轻轻道了一声:“某明白周监为何要走了。”

    高仙芝回过头来,看向封常清:“为何?”

    封常清拱手道:“都护请想,大碛商路获利无数,在朝中看来就是一片金矿,无论是谁都想染指一二……”

    听到这里,高仙芝也终于回过神来,眉头紧锁,低头不语。

    过了许久,高仙芝慢慢抬头说道:“就是不知,周监走后,何人会来接管大碛商路?”

    周钧在心中盘算了一下。

    眼下是天宝八载,右相李林甫圣眷正隆,派来接管商路的人,应当是他的党羽。

    然而,朝中的另外两股势力,当下也都在迅速上升,想必对大碛商路也会虎视眈眈。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装作苦笑的说道:“无论是谁,圣人自有裁定,却不是某能说了算的。”

    高仙芝无奈的叹口气,点了点头。

    出了都护府,周钧骑上孙阿应牵来的乘马,又对一直侍在门外的费翁点点头,最后对着送行的封常清说道:“常清留步吧。”

    封常清看向周钧,感慨的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与二郎相见了。”

    周钧:“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某与常清倘若有缘,自会相见,无需多徜。”

    封常清轻轻点头:“这诗……?”

    周钧:“长安灞川有一落魄诗人,名为杜甫,他日有暇,引为相见。”

    说完,周钧扬起缰绳,策马离开了府所。

第339章 大食来客

    见完了高仙芝,从龟兹回到焉耆,周钧开始每日与麾下的亲兵一起出巡操练。

    天宝八载的元日之后,周钧将前世特种兵的训练项目,传授与麾下的亲兵。

    在此之后的每一天,负重长跑、障碍越野、拉练行军、力量训练、弓弩训练等等,每一项都按照前世的标准,依样进行……然而,周钧也是惭愧,这套训练内容,本是他自己提出的,但起初因为体力不济,周钧却根本无法跟上其他人的训练步调。

    费翁看不下去,向他询问,可曾习过什么练功的法门?

    周钧便将公孙大娘早前传授的练气法说了。

    费翁一边听,一边不住摇头,口中只是说道,这都是小娘的练功法子。

    于是,费翁便将道家中一门龙虎法,传给了周钧。

    跟着费翁,学习了数月的道家龙虎法,周钧顿觉身体轻盈了不少,耳眼也清晰了许多,出巡操练时的体能也逐渐能够跟得上步调。

    这一日,费翁盘腿坐在蒲团上,向周钧说道:“盘膝端坐、脚分阴阳、手掐子午、心、神、意守祖窍,收气降龙安炉立鼎。”

    后者坐在对面,按照费翁所说,调气守中。

    费翁见了,微微点头,又开口说道:“这些日子,你练功小有所成,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周钧:“下一步?”

    费翁:“调气是第一步,炼化是第二步,立鼎是第三步,接下来的口诀你听好了……坎离交而天地奉,龙虎交而戊己合,戊己合为一体,则四象会合中宫,大药生矣。”

    这段口诀,周钧听着耳熟,没等他开口相问,费翁从蒲团上爬起身来,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册,丢在前者的面前,说道:“回去好好参悟吧。”

    周钧拿起书册,还没来得及翻看,门外传来了亲卫的告声:“主家,有一只来自姑墨州的商队,停在院中,领头之人拜帖求见。”

    周钧将书收好,从侧厅走出,来到前庭,只见十几辆大车依次停在院中,又有不少身穿大食国服饰的人,四处张望。

    画月面色激动,正在和车队为首的一名中年人不停交谈,穆谢赫站在一旁,脸上难得浮现着笑意。

    见周钧出现,画月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前者身边,又向大食一行人招手,示意他们来见。

    大食人中为首的中年人,走到周钧的面前,行了日安礼,又用标准的大唐官话说道:“我是法比斯大清真寺的抄经官,同时也是一名医师,我名叫贾比尔.伊本.海扬。”

    抄经官?医师?

    周钧很难将这两个职业联系在一起,更何况,眼前这位中年男子,生的瘦瘦高高、其貌不扬,浑身上下满是尘土,用邋遢二字来形容也不为过。

    看出周钧眼中的疑惑,画月在一旁补充道:“贾比尔是一位大食国内著名的学者,比起经文和医术,他更加精通的是炼金术。在大食皇宫中的时候,他就曾经传授给我蒸馏术、冷热素等等炼金术知识。”

    听到这里,周钧总算明白画月所学的那些本事,究竟是向何人所学。

    然而,不熟悉阿拉伯历史的周钧,不知道的是,历史上的贾比尔.伊本.海扬,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化学家,被整个科学界尊称为『近代化学之父』。

    贾比尔将所有物质分为冷热干湿四大类,并主张用蒸馏的手段把四种要素从物质实体中分离出来。

    为此,他完善了中世纪的蒸馏方法,是化学史上第一個采用纯粹量化,定额提纯物质并制备化学试剂的学者。

    具体来说,在人类历史上贾比尔第一个制备出了硝酸。此外,他还蒸馏明矾得到了硫酸,并用硝酸和盐酸混合制成了王水,还制出了有机酒石酸。同时,他还制造过碳酸铅,并从硫化物中提取过砷和锑。

    但可惜的是,由于阿拉伯历史传承的中断,贾比尔的成就,在西方科学史中曾经被打压和雪藏过一段日子,究其原因,当然与宗教对抗和文明隔阂离不开干系。

    贾比尔向周钧躬身行礼道:“带领这些大食教徒和学者的人,本是法比斯大清真寺的教长,但是他受了箭伤,没能撑过来。”

    周钧面色凝重,轻轻点头。

    贾比尔话锋一转:“教长执意要带着这些人离开大食,但我原本并不同意,我的本意是想领着这些人,向阿拔斯家族投降。”

    周钧听见这话,愣了一愣。

    贾比尔:“穆谢赫的来信,让我改变了主意……呼罗珊官长的女儿,居然还活着。另外,比起战乱不止的大食国,大唐或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周钧多看了贾比尔一眼。

    穆谢赫在一旁说道:“贾比尔过去曾经在呼罗珊行省生活过一段日子,他所在的家族,因为教义矛盾,与行省内的伍麦叶贵族发生了冲突。后来,呼罗珊行省的官长亲自出面,化解了这一场纠纷,并安抚了双方。”

    周钧听见『行省官长』一词,猜测此事与画月的家庭有所关系,便转头看向了画月。

    后者微微点头,开口说道:“那件事情发生时,我正在皇宫求学,虽然年纪尚小,却也听过贾比尔的大名。于是,我请求父亲出面调停,制止了那场可能爆发的冲突。”

    贾比尔点头道:“我对伍麦叶王室并没有好感,但是我却欠呼罗珊行省官长一个人情,准确点说,我欠他的女儿一个人情。”

    周钧心中暗自叹道,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倘若当初自己没有在中市救下画月,恐怕今日的贾比尔,会毫不犹豫的投靠阿拔斯家族,而不是来到大唐之中。

    大食一行逃亡者,长途跋涉,又累又饿,周钧命令仆从们,准备好住宿和食物,将他们妥善安置下来,又找来穆谢赫,询问相关细节。

    待穆谢赫坐下,周钧先问道:“这次营救,中间可有差池?”

    穆谢赫:“整个过程,算是有惊无险。阿拔斯家族将搜查的重点,放在了南部海岸和西部边境,东边的呼罗珊行省反而守备空虚。”

    周钧点头。

    穆谢赫又对周钧说道:“贾比尔是一位伟大的学者,倘若可能,应该想尽一切办法留下他。”

    从穆谢赫口中听见这话,再加上之前画月的介绍,周钧不禁对贾比尔又重视了几分。

    想了想,周钧对穆谢赫说道:“听你的口气,贾比尔似乎有离开之意?”

    穆谢赫:“贾比尔身处的家族,与阿拔斯家族素来有旧,这次倘若不是画月的缘故,贾比尔怕是会留在大食。眼下,他虽然受了大清真寺教长的临终所托,将大食逃亡者带到了大唐,但是他的家族成员,仍然留在大食国中,所以我担心他有离去之意。”

    周钧思考后问道:“倘若贾比尔真的是一位贤才,那么我又如何做,才能留下他呢?”

    穆谢赫:“贾比尔醉心学术,倘若能够投其所好,相信他会留在大唐之中。”

    周钧闻言,慢慢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周钧又想起一事,向穆谢赫问道:“画月的家人,如今怎么样了?”

    穆谢赫:“在阿拔斯家族发起的叛乱之中,呼罗珊行省官长的府邸被攻破,大部分家眷都被屠杀。行省官长因为临时外出,参与一场部族会议,所以侥幸逃过了一劫。我听说,他带着一部分亲兵,跟随伍麦叶大军已经退到了大食首都附近。”

    周钧:“那大食国内的形势如何?”

    穆谢赫:“胜利的天平正在向阿拔斯家族和阿里家族倾斜,伍麦叶王室的军队正在节节败退。”

第340章 约定

    与穆谢赫交谈了一会儿,周钧回到厢房,发现画月正在房中。

    不复适才的兴奋,画月坐在折椅上,神色悲戚,不发一言。

    周钧走到她的身边,轻声说道:“安排妥当了?”

    画月听见周钧的声音,连忙抹了抹眼角,点了点头。

    周钧坐了下来,看着画月问道:“可是在担心家中?”

    画月:“我家族中的亲属,大多被杀或是失踪,虽说与他们平日里交往不多,但毕竟有着血缘关系。”

    周钧:“我听闻,你的父亲尚在人世?”

    画月勉强笑道:“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只盼他能够远离战祸,留得性命。”

    周钧伸出胳膊,搂住了画月,后者顺势倒在他的怀中,沉默了片刻又低声抽泣了起来。

    周钧没有言语,只是搂着画月,等待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画月不再哭泣,坐起身来,对周钧说道:“此番来的逃亡者中,有不少人与我相识,比如贾比尔,他曾经是我的炼金术老师。除了他以外,还有不少知名的学者和教徒。”

    周钧:“我听穆谢赫说了,贾比尔是一位贤才,但是他的家族与阿拔斯家族素来有旧,他对伍麦叶王室也没什么好感。”

    画月:“贾比尔反对伍麦叶王室,认为哈里发以宗教为借口,过度打压学术自由,并控制国内的学术集会。”

    周钧:“穆谢赫说过,贾比尔有可能会回到大食,想要留下他,需要投其所好。”

    画月:“投其所好?”

    周钧:“我打算与焉耆镇的镇守使商议,在新城中加盖一所学院,允许学者自由交流,不受宗教、民族和政策的限制。”

    画月:“这是个好办法。”

    周钧:“除此之外,你可还记得,毛顺大师有一本著作,名为《匠鸿经》?”

    画月点头,那本《匠鸿经》乃是洛阳花灯节期间,毛顺赠予周钧的匠作大著,如今就留在她的身边。

    周钧:“《匠鸿经》中集合了毛顺大师的毕生所学,相信其中有不少东西贾比尔会感兴趣,你可以从中挑选一些,与大食学者们交流……但要记住一点,在贾比尔去留未定之前,仔细选择分享的内容,不要惹出不必要的是非。”

    周钧虽然说得隐晦,但画月却听懂了其中深意,不住的点头。

    说完了大食学者的事情,周钧轻轻握住画月的手,开口说道:“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启程去往长安。此行一别,怕是要经历一年半载,这焉耆镇的事务,就要统统委给你了。”

    画月看向周钧:“天宝十四载,天下有大乱。二郎曾和孔攸商议过,打算远离中原,在西域中另起炉灶。这定下的根基,莫不是就在这焉耆镇中?”

    周钧点头说道:“不错,焉耆镇就是根基所在。我早晚有一日,要回到这里。”

    画月:“二郎既然这般说了,那我便留在焉耆,安心经营这里的一切,静静等着你回来。”

    周钧见画月面露坚毅,心中感激,情难自已,看向画月的脸庞,低下头,轻轻将唇覆了上去。

    画月一颤,力气仿佛被抽了個干净,身体也软了下来。

    许久之后,周钧抬起头来,开口说道:“观遍世间,能让我托付身家之人,屈指可数,画月你就是其中之一。”

    画月将头埋入周钧怀中,轻声说道:“二郎与我,平日里少说情爱,彼此之间却心有灵犀……从前,画月也曾哀怨,以为二郎不解风情。后来慢慢也懂了,这世间有一种感情,不仅胜过男女欲念,甚至胜过了血脉亲情,却是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周钧没有再言语,只是将画月抱得更紧一些。

    二人就这般相拥在一起,没有甜言蜜语,没有肉欲索求,彼此之间却了然于心。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贾比尔和一众大食人,在焉耆镇中安顿了下来。

    焉耆城的城墙,经过近一年的修葺,也逐渐有了雏形。

    城中两座内城,北内城是为镇守府,南内城则修建了学院和图书馆等建筑。

    五月底,周钧处理妥当焉耆镇的事务,与镇守使、隐门、大食人等一一告别,带上孙阿应等百名唐卒,最终踏上了去往长安的归途。

    周钧一行人路过大碛商道,沿途旅行中,遇见的商队数以百计,大车络绎不绝,一眼望不到头。

    再与官驿中的龙部族人交谈,周钧这才知晓,大碛商道如今已经名声大噪,路途缩短不说,沿途补给完善,而且甚至有旅者和大户,将沙州大漠当做旅游胜地,专门挑在合适的季节,前来采风和游览。

    现如今,官驿中的客栈房间早已爆满,甚至不得不在露天搭建凉棚,以供行客歇脚。

    周钧听见这些,心中也颇为喜悦。

    出了沙州大漠,来到敦煌郡,周钧见到了柳载和骆南斗二人。

    这二人,长期忙于大碛商路的修葺,眼下成效初显,见到周钧,也是满心欢喜。

    周钧在给朝廷的奏疏中,特意提及这二人的功劳。

    骆南斗对此颇为感激,但柳载却对朝廷的封赏兴趣缺缺,后者向周钧坦言道,比起长安城中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他倒是更愿意留在敦煌,观遍黄沙古道。

    周钧知晓柳载的脾性,倒也没有强迫他什么,只是一笑了之。

    在敦煌住了两日,周钧临行前,专门去了一趟罗荼龙部。

    原本破落不堪的龙部营地,如今重建扩大了三倍有余。

    龙部族人们自从得了大碛商路的差事,人人都再也不愁吃穿,家家户户都富足宽裕。

    十二龙部,聚了十部,剩下的二部,也正在迁族的途中。

    罗荼龙部的族长龙茂元,见到周钧,连忙俯下身来行了礼。

    后者见他身穿绸缎,又脸色红润,不禁笑道:“龙族长近来过的可好?”

    龙茂元连忙点头道:“托少……周监的福,族中一切都好。”

    周钧:“官驿经营都清点完毕,护运出去了?”

    龙茂元:“大碛商路这一年来的经营所得,由敦煌郡府所清点封装,早就运向凉州了。”

    周钧点头。

    龙茂元感慨了一句:“族人们从前都是上顿不接下顿,如今这般的好日子,却是想都不敢想的。”

    周钧看向龙茂元,说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身为族长,记得莫要自满。”

    周钧这话,龙茂元只当是寻常劝诫,虽然应了下来,却全没往心里去。

    周钧见状,摇摇头,叹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了。

第341章 人心生变

    从敦煌出发,周钧一行人经过瓜州、肃州、甘州,最终抵达凉州城的时候,已是七月中旬。

    凉州城外,风沙猎猎,有一大群人早早的等在那里,看向官道。

    马蹄道中响起,嘶鸣乘风而来。

    周钧领着一众亲卫,穿过风沙,向着凉州城的大门越行越近。

    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先响了起来:“来了,来了!”

    周钧听见这声音,先是一怔,接着一踢马肚,快马向前行去。

    行到城门前,周钧瞧见许多人,有凉州工坊的匠人,有武威府所的官吏,还有金家的管事们。

    在周钧看来,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金凤娘抱着的幼娘。

    女童粉雕玉琢,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灵动聪慧。

    周钧翻身下马,走到金凤娘面前,笑着看向女童。

    那女童也不怕生,盯着周钧许久,最后小声问道:“阿耶?”

    周钧大笑着抱起朝暮,又与众人打起了招呼。

    凉州城州府的官吏们,先走上前向周钧请安,又说道安思顺安都护临时得了军务,无法前来。

    安思顺军务在身,无暇前来,周钧倒是能理解。

    但是,在接行的人群中,没有一个安家的人,这就有些不寻常了。周钧仔细寻思一番,脸色不由慢慢变冷。

    一旁的孔攸见状,向周钧轻轻摇了摇头。

    周钧瞧见,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对那些官吏们只是说了一句知晓了。

    凉州工坊的大匠们,还有金家商行的管事们,纷纷来见。

    周钧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回到了金宅。

    他先是向孙阿应等亲兵下令,放了十天的假,供他们与凉州的亲眷团聚,接着又在毛顺大师的领路下,参观了凉州工坊和匠作书院。

    做完了这一切,周钧回到偏厅,专门见了孔攸。

    一年未见,孔攸样貌虽然未变,但整個人的锋芒逐渐内敛。

    周钧先是向孔攸问了大碛商路两百万贯的税贡,后者拱手说道:“主家,长行坊几日前已经从凉州启程,去往长安,两百万贯分文不少。”

    周钧点头,又问起凉州城的近况。

    孔攸心里清楚周钧所想,压低声音说道:“北藩势微,人心渐散。”

    周钧说道:“细细道来。”

    孔攸:“朝廷已经下令,哥舒翰率北藩诸军,入夏后攻伐石堡城,吐蕃早得消息,举国之兵布防。接下来,这一战的惨烈,任谁都能猜到。”

    周钧:“明为开战,实为削藩。”

    孔攸点头道:“不错。北藩内的诸将,如今表现不一。有人不顾生死,投身战场;也有人瞻前顾后,另寻炉灶。”

    周钧:“那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就是后者之一?”

    孔攸:“安思顺本是北藩将领,又是昭武九姓,这两重身份,让他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北藩中,都讨不得好。要想在这夹缝中求生,自然要另选炉灶。”

    周钧听到这里,倒也是能理解安思顺的处境。

    朝廷忌惮他北藩将领的身份,北藩中诸如哥舒翰等人,又痛恨他为安姓一族,安思顺的确是两边落不得好。

    孔攸:“安思顺年前遣人携礼去了长安。”

    周钧问道:“见了何人?”

    孔攸:“多亏灞川花琼楼的打探,凉州使者密见之人,乃是右相。”

    周钧皱起眉头:“李林甫?”

    孔攸:“根据打探得来的消息,安思顺与李林甫怕是暗通款曲多时了。”

    周钧揉了揉额头,这般看来,河西安家之前一边交好自己,一边暗地里联系李林甫,却是在做着两手准备。

    想到这里,周钧有些不解,向孔攸问道:“河西安家为何现在对我态度生变?”

    孔攸:“主家忘了?大碛商路二百万贯的税贡,刚刚发往了长安。此等大功,必将引得圣人大悦。倘若李林甫提前从安家这里获知此事,自然会对主家心生忌惮。”

    周钧有些哭笑不得:“李林甫,忌惮我?”

    孔攸正色说道:“主家领命重启大碛商路之前,朝中无论何人,都不看好此事。结果一年下来,从无到有,主家为朝廷赚得二百万贯,此等功绩,在李林甫看来,却是如芒在背。”

    孔攸停顿片刻,低声说道:“有些事情,一旦做的太好,超出了他人预期太多,除了会引来惊叹之外,还会引发他人的恐惧。”

    有些事情,做的太好,反而会让他人心中生惧……

    周钧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么说起来,与其说是河西安家对我态度生变,不如说是李林甫看我有了变化。”

    孔攸点头:“接下来,主家还朝,圣人必有封赏,李林甫表面上赞誉有加,背地里怕是要处处提防主家了。”

    周钧思考了一番,眼下李林甫势头正劲,与其为敌,有百害而无一利。

    于是,他向孔攸问道:“可有应对之法?”

    孔攸:“有。”

    周钧:“何法?”

    孔攸凑到周钧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周钧越听越是心惊,不由问道:“此法可行?”

    孔攸:“可行,能保主家平安,更可保凉州无虞。”

    周钧轻轻点头。

    孔攸:“还有一事,大唐度支司在年前向诸州府发了公文,要求州县库仓将所积的稻粟,统统贾折成绢帛,发往长安。”

    周钧听了一愣:“秋粮入库,稻粟价贱,此时将粮食折卖成绢帛,损失甚多,这是为何?”

    孔攸:“这几年里,大唐内府花费甚巨,库藏渐少。圣人向度支司员外郎杨钊询问内库钱粮,后者为了讨得皇帝欢心,不得不假称内库殷实。又为了应付皇帝查检,所以才故意在粮价轻贱之时,将稻粟换成轻货,筹得数十万贯,充入内库。”

    周钧听了只是摇头:“粮价轻贱时折成绢帛,这虽然让内库有了面子,但实际上却折损了国库内帑。而且,倘若接下来的几年里,大唐境内发生灾害,州县存粮贾卖为空,赈济又从何处而来?”

    孔攸摇摇头:“主家,某想说的并非是粮食。”

    周钧疑惑道:“说的不是粮食?”

    孔攸:“杨钊身为杨家新贵,又深知敛财献媚之道,此番,他大张旗鼓充盈内库,为的就是争得圣眷。本来一切应当还算是顺利,但是主家请想,倘若大碛商路的两百万贯,运入长安,他又当如何自处?”

    周钧怔在了原地,总算是明白了孔攸的话中深意。

    大碛商路的两百万贯,怕是会抢了杨钊的风头,引来后者的怨恨。

    周钧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这般看来,大碛商路的这两百万贯,犹如一块烫手的山芋,一个处理不妥,就要开罪朝中的两股势力。

第342章 卜卦

    长安,李林甫宅,偃月堂。

    李林甫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双手拿着一份厚厚的阚册,眉头皱成『川』字,口中喃喃道:“两百万贯……奴牙郎……没想到老夫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李林甫之子李岫,走到偃月堂口,小心翼翼的说道:“父亲,餐食已备好。”

    李林甫抬头看了眼窗外,说道:“已经这么迟了?”

    李岫:“父亲自从进了这堂中,已经足足坐了有一个半时辰了。”

    李林甫微微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后向李岫说道:“且坐下,某有话说。”

    李岫一愣,依言入了堂中。

    待李岫坐下,李林甫开口问道:“李家显贵多年,你可知凭的是什么?”

    李岫想了想,回道:“父亲足智多谋,李家运道亨通。”

    李林甫怒道:“糊涂!李家能走到今天,凭的是圣人的恩宠!”

    李岫闻言,连忙躬身称是。

    李林甫长吁一口气,又说道:“对圣人而言,谁有用谁没用,他心中有一本细账,算计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岫小心观察着李林甫的神色,低声说道:“父亲圣眷正隆,遍观朝中,圣人最信任的就是您啊。”

    李林甫:“那是现在……倘若有一日,圣人突然发现,另有一人用起来更加顺手,为父怕是转眼之间就要失宠,到那时李家危矣。”

    李岫喏喏,不敢言语。

    李林甫看向李岫,沉思良久后说道:“但是,你曾经说过一句话,为父倒也是记在了心上。”

    李岫身形一顿,脑中开始飞快思考,不知李林甫说的是哪一句。

    李林甫:“你曾经说过,老夫冤仇满天下,如果一朝身故,李家上下,怕是要倾覆祸至。”

    李岫听见此话,后背冷汗淋漓。

    李林甫活着的时候,只要圣眷不止,李家的荣华富贵自然无忧;但是倘若李林甫身死,昔日的仇家怕是会成为嗜血的饿狼,将李家啃啮的尸骨无存。

    李林甫幽幽说道:“未雨绸缪,为父也想在死前,为李家挣得一份安稳。”

    李岫忍不住问道:“父亲,如何挣得?”

    李林甫:“为父原本想的是,从朝堂之中选一人,施恩栽培于他,待其上位后再庇护李家。”

    李岫仔细想了想,却不知李林甫所指何人。

    李林甫将那本大碛商路的阚册,丢给了李岫,后者看了一眼,惊道:“父亲说的是周钧?”

    李林甫见李岫面露疑惑,问道:“怎么?”

    李岫迟疑道:“周钧出身奴牙,又是流外铨入仕,父亲为何青睐于他?”

    李林甫:“出身低微、入仕不显,就意味着没有家族利益纠葛,更没有恩师门客之忧,这种人易于拉拢,又方便掌控。再加上,那周钧聪慧多智,又懂得便宜行事,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假以时日,迁为一州府君,能够为李家提供一处安身之所,也是寻常。”

    李林甫说这话时,面色凝重,看不到些许愉悦之色,这令李岫有些看不懂。

    后者问道:“父亲是打算日后对周钧多加栽培?”

    李林甫沉声道:“为父原本是这样想的。”

    李岫:“原本?”

    李林甫指着那本大碛商路的阚册,对李岫说道:“你再仔细看看。”

    李岫依言重新翻开阚册,看见商路一年的税贡居然有两百万贯,身体一颤,险些把阚册掉落在了地上,开口叫道:“怎么会有这么多?!”

    李林甫轻叹一口气。

    李岫见李林甫面有难色,不禁开口问道:“父亲为何叹气?”

    李林甫:“莫要单单只看数字,更要看这其中的周折……大碛商路中断已久,要想重建,人力、向导、用度、钱粮,困难重重。老夫原本预计,周钧第一年能赚得十万贯,便算是大功一件了。可是,拿到这本阚册,老夫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这一年里,周钧重建和经营大碛商路,所用的手段却是老练毒辣,步步为营,谋定而后动……说到底,老夫原本重视周钧,但也以为他只不过就是一聪慧小郎,却没想到此人城府颇深,终究还是看走了眼。”..

    李岫不解:“父亲打算重用周钧,对方身有贤才,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李林甫看向李岫,叹道:“你不懂,周钧这样的人,如同蛟龙浅水,却是无论如何都掌控不住的。”

    李岫闻言,又看向那阚册,问道:“父亲是担心……养虎为患?”

    李林甫用力揉了揉额头,一脸的苦闷:“为父现在举棋不定,用那周钧,此人难以控制,将来恐生变数;不用他的话,放眼朝中,又寻不到合适的人可作为李家的援引。”

    李岫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闭口不言。

    思虑了许久,李林甫走出偃月堂,走向府中的道观。

    李岫见状,跟了上去。

    道观的观主,瞧见李林甫走来,连忙迎上去笑道:“福生无量天尊,右相来观中,是为了祈福,还是为了冥思?”

    李林甫:“卜卦。”

    观主一愣,看了眼李林甫身后的李岫。

    李岫也是吃了一惊,李林甫向来都是谋算无遗,极少来观中求卦。

    观主将李林甫迎入观中,又拿出阴阳双茭,放好了卦盘。

    这阴阳双茭,形似角杯,两片一副,羊角制成,每片有凹凸两面,分别代表着阴阳二卦。

    观主向李林甫问道:“不知右相打算问卜何事?”

    李林甫:“遇人之凶吉。”

    观主布了九宫八卦,点了正气香,又指着双茭对李林甫说道:“请右相拿起双茭,在香炉内的香上绕一圈,默念掷茭缘由,再报上姓名和生辰,然后松手让茭杯落地。”

    李林甫依言照做,最后拿起双茭,轻轻掷出。

    李岫和观主定睛一看,只见双茭一阴一阳,成了圣卦,却是大吉之相。

    观主笑着说道:“掷茭卜卦,当三掷成谏,还请再掷两次。”

    李林甫再拿起双茭,掷出。

    一阴一阳,又是大吉。

    第三次掷出。

    一阴一阳,还是大吉。

    观主见状,喜笑颜开,向李林甫贺道:“卦象大吉!无论那人是谁,对于右相而言,都是吉旺之相!”

    然而,出乎观主的预料,李林甫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喜色。

    后者拿起那占卜的双茭,放在面前看了许久,眼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犹豫和挣扎。

    最后,李林甫突然将双茭扔在了地上,大声喝道:“李某行事,怎可听信鬼神之言!”

    说完,李林甫快步离开了道观,只留下观主和李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第343章 税贡入库

    数日后,朝会之时,李隆基引百官观内府左藏库。

    众人来到左藏库门前,李隆基向杨钊说道:“度支司奏藏库充实,今日朕与百官来观。”

    杨钊向李隆基躬身道:“天唐圣佑,四海升平,臣理藏库,不敢懈怠。陛下有旨,臣这就开库请观。”

    说完,杨钊向左藏库的胥吏们摆摆手。

    一群胥吏和库卫,打开重重上锁的大门,将库藏展现在了李隆基和百官的面前。

    只见偌大的左藏库之中,前后左右置列了数百个库柜。

    杨钊又命人打开库柜,每个柜子内分门别类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财货。

    一眼望过去,大半個左藏库被塞得满满当当,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李隆基看着眼前这数不尽的绢帛轻货,心中大悦,对一旁的杨钊笑着问道:“这里的财货,折铜几何?”

    杨钊:“回陛下,布、绢、罗、缎等织物,再加上各种通货,折算下来,共计是五十七万八千五百六十二贯。”

    李隆基先是一怔,接着大笑道:“爱卿劳苦功高,朕果真没有看错人,好!”

    杨钊心喜,口中兀自谦道:“陛下治国有方,天唐蒙得圣佑,臣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

    李隆基听闻此言,心情大好,情难自禁之下,拍了拍杨钊的肩膀,引得百官侧目。

    众人出了左藏库,李隆基令杨钊行于身侧,温言相询,百官落于其后。

    右相李林甫位于百官之首,左相陈希烈走在他的身后。

    陈希烈盯着前方的杨钊,语带酸意的说道:“杨家郎得志显达,日后怕是要致于青云之上了。”

    李林甫闻得此言,微微一笑。

    待百官重入朝会,李林甫向旁侧的李岫使了个眼色。

    李岫连忙凑到李林甫身旁。

    李林甫压低声音:“凉州来的长行坊,眼下到了哪里?”

    李岫:“都押在皇城门外,只等父亲一声令下。”

    李林甫转过头,看了眼与李隆基交谈甚欢的杨钊,冷笑一声:“放行吧。”

    李岫躬身称是。

    另一边,在朝会上,李隆基当着百官的面,赞赏杨钊之功,赐其紫衣、金鱼,兼代太府卿事。

    圣旨刚刚宣下,杨钊还未来得及跪伏谢恩。

    殿门外来了一内侍,神色匆匆的跑到高力士身旁,小声说了几句。

    高力士闻言,身体一颤。

    这一幕,恰好被李隆基瞧见。

    高力士见李隆基看过来,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耳语了几句。

    李隆基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问道:“此事当真?”

    高力士:“千真万确,就在安上门外。”

    李隆基点头道:“放进来。”

    半个时辰后,一只浩浩荡荡的车队,在禁卫的护送下,驶入皇城的长街之中,引来三省六部的官吏们纷纷来看。

    每一辆大车之上,叠着沉重的大箱,行进时车轴的嘎吱声,回荡在道中,显得格外刺耳。

    在大箱上,有着不同州府贴着的封条,上盖还用火漆注明了标号。

    李隆基和百官出了朝殿,看着大车一辆辆的停在了场院之中。

    长行坊随行的官员,从大车上搬下一摞摞阚册,又跪伏在地,向朝殿的方向大声喊道:“大唐承天景命,夷邦互市纳贡,大碛通行一年,税贡装车阚录,请陛下准验!”

    李隆基看向场院中的大车,长吁一口气,点头说道:“准。”

    第一辆大车在禁卫的看护下,卸下大箱,又扯落封条,露出里面叠落而放的绸罗。

    “陇右道敦煌郡封,上品绫绡六百匹,上品绸罗五百匹!”

    紧接着是第二车。

    “陇右道敦煌郡封,极品海珠、玛瑙、琉璃一百七十斟!”

    第三车。

    “陇右道安西都护府封,赤宝石、绿松石、青金石、玉髓,八十怀箱,另有夜光璧两座!”

    第四车。

    “陇右道武威郡封,西馥香料五十七类,共六百二十五斤!”

    ……

    一辆又一辆的大车,从朝殿前驶过。

    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昂贵财货,在官吏的唱告声中,一次又一次冲击着皇帝和百官的身心。

    众人从起初的震惊,再到感叹,最后变得开始有些麻木。

    李隆基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从皇城长街的方向,一辆又一辆的驶来,心中不由开始怀疑。

    正月里那本由周钧亲笔所写,说道大碛商路一年获利颇丰的奏疏,难不成是真的?

    大车的财货,唱告到第八十七辆时,有内侍跑来,苦着脸禀告:“陛下,左藏库和右藏库已经全部满了,放不下了。”

    李隆基听得此言,心中一惊,不自觉又确认了一遍:“左右两间藏库皆满了?”

    内侍用力点头。

    李隆基想了想,说道:“将宫苑画阁清出来。”

    内侍领命而去。

    李隆基看向车队,朝身旁的高力士问道:“还有多少车没有清点?”

    高力士回道:“陛下,大约还剩下一半。”

    李隆基睁大眼睛:“还有一半的车队尚未清点?”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李隆基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多开两道行门,再让内侍们去帮忙一起清点。”

    高力士应了一声。

    最终,来自陇右道的商路税贡车队,前前后后总共花了大半天才清点入库。

    饥肠辘辘的官员们,眼见最后一车财货,开箱查验后被封册入库,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总算是结束了。

    负责唱告的官员,捧着厚厚的阚录,跪伏在李隆基面前,声音嘶哑的说道:“陛下,大碛商路一年税贡,折算为铜货,计为两百零二万一千一百七十九贯又二百五十钱,尽数入库。”

    李隆基看向一旁的李林甫。

    李林甫从官员手中接过税贡阚录,先是看了一眼不远处脸色铁青的杨钊,接着翻阅到阚末,仔细看过一遍后说道:“陛下,沽算所得的这两百万贯,乃是陇右道互市的价准。倘若按照长安市价,这批税贡的价值,怕是还要向上再加个两三成。”

    李隆基闻言,长吁一口气,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隆基开口,向那长行坊官员问道:“税贡入库,怎么不见周二郎还朝?”

    那官员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想起圣人口中的周二郎就是周钧,连忙回道:“禀陛下,大碛商路诸事繁杂,周监还朝之前,为了不使公务生乱,还要安排事宜种种,故而行程落在了后面。”

    李隆基抬起头,脸上显露出感慨之色,只是叹道:“正所谓良工不示人以朴,能臣不恃功而僭……周二郎家世微却贤良方正,出身低却英才盖世,此等不世之臣,实乃大唐之幸也!”

    李林甫笑着应和了一句,又大声称赞圣人慧眼识珠。

    待得朝会结束,百官逐渐散去。

    杨钊行在皇城中道,身旁竟无一人相随。

    他回头看了一眼朝殿,眼神怨毒,咬牙切齿的低声吼道:“周钧!”

第344章 宫中召见

    官道上,周钧坐在马车中,看向窗外,想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自从穿越到了这大唐以来,历史已经出现了不小的改变。

    原本应该留在凉州做河西节度副使的李光弼,拒绝了安思顺的举荐,参加了石堡城之战。

    漠北局势混乱一片,回纥部四面树敌,突利施疲于应付,完全看不到漠北统一的迹象,回纥人更是无暇将势力向南延伸。

    大碛商路开通,诸多势力之间的对立更加严重,西域经济中心逐渐由北线向南线偏移,吐蕃国也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大食国历史上,那只来自法比斯行省,原本应当被抓捕入牢的逃亡队伍,辗转之下来到了大唐,其中更有不少著名的学者和教徒。

    除此之外,历史的改变还有许多,有些周钧能预见后事,有些却是他万万预料不到的……

    越想越是思绪纷杂,周钧叹了口气,在车厢中翻出那本费翁赠给他的道家龙虎法,打算一边看一边调节心情。

    才看了几页纸,马车外传来孙阿应的声音:“主家,已经到了灞川路口了。”

    周钧闻言,掀开马车的窗帷,朝外看了一眼。

    只见去往灞川的道路,如今用水泥再次进行拓宽,能够容纳六辆马车同时行进,道路两旁还有修建好的灌木和花丛。

    青石铺筑的官道与其相比,倒显得如同村野土路一般的寒酸。

    车队随着灞川大道一路向前。

    马车行进之中,人声鼎沸,又有乐舞和欢笑声传来。

    周钧将帷帘放下来,只想着回到长安之后,应该如何布置接下来的局面。

    待马车停稳在灞川别苑的大门,有人大喊一声『二郎回来了』。

    紧接着,整个别苑宛如沸腾的油锅一般,人们争相走出门外,来到马车之前。

    周钧下了马车,看见门前的许多面孔,有些是依稀还记得的,有些却是面生的。

    他只能朝众人拱了拱手,抬腿向大门内走去。

    入了前院,一头银发的周玉萍,站定在场院之中,微笑着对周钧说道:“庞公日日夜夜都在念叨着二郎,今天终于是回来了。”

    周钧走到玉萍面前,笑着问道:“庞公可好?”

    玉萍先是笑道:“一切安好。”

    紧接着,玉萍回头看了眼中院的方向,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有客至。”

    周钧微微皱起眉头:“庞公的客人?”

    玉萍摇头:“是来找你的客人,宫里来的。”

    周钧闻言一愣。

    玉萍转身催促道:“客人等了几日,快随我来吧。”

    周钧跟在玉萍的身后,一路向中院走去。

    来到庞公的院门前,周钧朝里看去,却看见让人颇为疑惑的一幕。

    在小院的庭园之中,坐着轮椅的庞公身处在院墙旁,摆弄着鸿筝;而在另一边的院墙下,一位身材高大、面上无须的内侍,正坐在石桌旁,看着话本。

    二人明明同处一个小院,却离的极远,仿佛彼此之间有着宿怨一般。

    周钧入了小院,先是来到庞公身边,行礼问安。

    后者上下打量着周钧,不住的点头,口中说道:“二郎清瘦了些,但也干练了许多。”

    那身材高大的内侍,走到庞公和周钧的身边,笑着拱手说道:“总算是等来了。”

    周钧看向那内侍,面露疑惑。

    庞公:“这位是高将军。”

    听到这里,周钧终于想起来此人的身份——高力士。

    难怪此人与庞公虽然同处一院,但却隔的极远,却是因为太子和寿王的关系。

    高力士对周钧笑道:“周二郎,圣人遣某来灞川,引你入宫一见。”

    周钧闻言,不敢怠慢,连忙躬身称是。

    庞公盯着高力士,突然说道:“周二郎舍私为公,又言轻身微,一心只为圣人和社稷,不曾牵扯什么它事,还望大将军明鉴。”

    高力士听见这话,苦笑着摇头道:“这么多年了,庞左监这护短的习惯,倒是没怎么变。”

    庞公默然不言,只是拍了拍周钧的胳膊,又给了后者一個一切留心的眼神。

    刚入别苑,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周钧又跟着高力士坐上马车,马不停蹄的赶向皇城。

    路上,周钧看着对面的高力士,拱手说道:“只要宫中有召,周某必定日夜兼程,尽快前往,不敢累得大将军等了这么些时日。”

    高力士摆手说道:“周二郎在大碛商路经营一年,所得税贡,运入皇城那日,可谓震惊朝野。圣人大喜,本想下旨召你,但听闻你还在善后事务,便遣某待在灞川,等你回来。”

    周钧闻言,心中暗道,李隆基倒是想得周详,实属难得。

    高力士又说道:“那灞川实乃福地,这几日某四处游览,权作是出宫游闲,也是自在。”

    说到这里,高力士看了周钧一眼,幽幽说道:“庞忠和侍奉贞顺皇后之时,我曾与他有过几次针锋相对……虽然谋道不同,但是他的品性,我却是佩服的。倘若,我与他在一处共事,说不定能够做得好友,也未曾可知。”

    周钧听见这些话,也不知言者是发自肺腑,还是有意为之,所以沉默不语。

    高力士微微叹口气,换了一个话题:“此番圣人见你,一来是想问清大碛商路的种种,二来是赐下封赏之前,问问你的想法。”

    赐下封赏之前,问问想法?

    周钧一边揣摩着高力士的用词,一边说道:“某出身奴牙,又是流外铨入仕,如今能身居高位,全赖圣人信任。经营大碛商路乃是本分所在,怎敢再求得什么封赏。”

    高力士看向周钧,笑着说道:“周二郎过谦了,这次大碛税贡入朝,圣人欣喜,给朝中百官、王室勋贵都赐下厚赏。你是最大的功臣,怎可唯独把你给漏了?”

    周钧听到这里,小心问道:“敢问高将军,圣人给他人赐下的厚赏,倘若折铜,大概有多少?”

    高力士抬起头想了想,说道:“所有人得到的赏赐,差不多有六十多万贯吧。”

    周钧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辛辛苦苦在大碛商路经营了一年,甚至还贴进去不少自己的私产,这才使得税贡达到了两百万贯。

    结果李隆基倒是大方,一挥手就把其中的三分之一,赐给了朝中百官和王室勋贵。

    周钧有些心疼,但更多却是无奈。

第345章 阁中对

    马车入了春明门,没有去往皇城,却是停在了兴庆宫的殿门。

    周钧下了车,跟着高力士,从宫门入庭,又顺着长廊一路北行,来到了花萼相辉楼的后苑。

    在一众内侍和宫婢的领路下,高力士走到二层画阁的折门处,对身后的周钧说了一声:“先等在这里。”

    周钧拱手称是。

    高力士入了画阁,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日头逐渐西沉,余晖顺着窗棂洒入楼廊。

    周钧看向窗外的长安城,兀自出神之时,耳边传来了呼唤声。

    “周二郎,周二郎。”

    周钧回过神来,转过头,见高力士笑着说道:“圣人有召,进去吧。”

    称了一声谢,周钧深呼吸一口气,慢慢走进堂内。

    盛夏黄昏,花萼相辉楼中的暑气,早已消散不见,微风送来丝丝凉意,芩香给人带来安宁。

    周钧站定在堂中,看见上座的李隆基,跪伏在地,高呼万岁。

    后者出言令周钧起身,之后便沉默不语。

    周钧立在堂中,能够感觉到李隆基投来的视线,却迟迟听不见该有的问询,这令他有些不自在。

    过了许久,李隆基才开口说道:“去年上元节,你与朕言道,自愿往陇右开辟大碛商路,一年税贡绝不低于两百万贯。朕原本想着,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高谈阔论,也是寻常。”

    周钧垂首,静静听着。

    李隆基继续说道:“今年正月,你上朝奏,言及大碛商路,只说是大事已成,朕那时见了,还是以为你在说大话……没想到,转眼间两百万贯税贡,已然全部入库,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周钧躬身说道:“大碛商路得以开通,一来仰仗圣人明裁,二来靠着朝中支持,三来多亏了僚属奋力,这才能在一年之中,备齐二百万贯。”

    李隆基感慨的说道:“周二郎啊,你不过弱冠之年,却是每次都能给朕带来惊喜……且说说吧,这次大碛商路,你想要什么封赏?”

    周钧重新俯下身去:“臣分内的事,不敢向陛下邀功。”

    李隆基将视线投在周钧的身上,思虑了片刻后说道:“你善于政事,又懂得实务,朕迁你为京兆府少尹,如何?”

    话音刚落,堂后屏风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

    周钧听见这声响,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惊。

    屏风后一定有人。

    周钧又在心中仔细思考,花萼相辉楼的阁楼乃是圣人私寝,能够躲在屏风后偷听,这人的身份,稍加猜测也能知道个大概。

    想到这里,周钧向李隆基说道:“臣流外铨入仕,迁京兆府少尹,恐不能服众。”

    李隆基又问道:“赐你县公品爵,再迁一中州刺史,如何?”

    周钧又道:“臣出身寒微,品爵加身,恐引人非议。”

    李隆基闻言,脸上露出了笑容,问道:“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周钧心中记着之前与孔攸的交谈,答道:“如陛下之言,臣已是弱冠之年,却尚未娶妻……”

    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周钧说道:“在周二郎的眼中,无论官职还是爵位,都是一般的无趣。真正所图,却是朕的宝贝啊!”

    周钧闻言,跪伏在地,又以额头点地,口中直呼有罪。

    李隆基笑声渐停,对周钧说道:“既然开了口,你的婚事,朕总要给一个说法,回去等着便是。今天召你来,却是还有另一件事。”

    周钧抬起头来:“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李隆基盯着周钧说道:“大碛商路初成气候,你家在长安,又不能久居西域。朕打算将你调回长安,也好多与家人团聚。”

    周钧闻言,垂首谢恩。

    李隆基停顿片刻,问道:“至于谁来接你的职位,周二郎心中可有人选?”

    周钧一愣,李隆基向自己询问,谁来接管大碛商路?

    思考片刻,周钧仔细挑选着用词:“大碛商路地处西域腹地,一来周边势力林立,矛盾重重;二来商路税贡,大部来自官营,需得用心经营;三来商路靠近吐蕃和大小勃律,可能会遭到骚扰。所以,接管商路之人,不仅需要熟悉理财经商,还要懂得怀柔边民,最后必须了解用兵布防。”

    李隆基一边听,一边皱眉:“大碛商路的局势复杂若此?”

    周钧抬头看了一眼李隆基,口中不自觉劝道:“陛下,大唐地域辽阔,强敌环立,大碛商路虽然税贡颇多,但也要小心规划……”

    这些话周钧虽然说得隐晦,但暗地里却是为了提醒李隆基开销用度一事。

    哪料到李隆基压根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洒然笑道:“天唐圣佑,唐军多胜,突厥灭族,吐蕃新败,你和杨钊又为朕充实了库藏,这天底下哪里还有什么敌人能威胁到朕?”

    这话出自李隆基之口,虽然说得狂傲,但言语中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却是让人听了信心满满。

    然而,周钧听见这些话,只是在心中叹了口气。

    大唐强盛了太久,也顺风顺水了太久。

    身为帝国之主的李隆基,早已被这种安逸和强大,蒙蔽了眼睛,麻痹了心智,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警醒之言了。

    周钧只得垂下头去,称了一声喏。

    待周钧离开房间,李隆基坐回上座,开口说道:“出来吧。”

    少顷,杨玉环和尹玉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杨玉环一边看向满脸通红的尹玉,一边对李隆基笑着说道:“女大不中留了。”

    李隆基故意说道:“朕看那周钧也是稀松平常,并非良配……”

    尹玉一怔,连忙抬头说道:“父皇可是答应过……”

    话未说完,尹玉瞧见李隆基脸上的戏谑,清楚自己被骗了,娇嗔几声,跑出了房门。

    堂中只剩下李隆基和杨玉环二人。

    杨玉环见李隆基面露思索,开口问道:“三郎可是心中还有疑虑?”

    李隆基慢慢点了点头。

    杨玉环:“那周钧,出身的确是低了一些,但胜在品性和能力……”

    没等杨玉环把话说完,李隆基摇头道:“朕疑虑的不是此事。”

    杨玉环:“那是何事?”

    李隆基:“周钧倘若成了驸马,那么势必要留在长安,无法担任外职。但是,大碛商路对于大唐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朕却不知该用何人来替他。”

    杨玉环闻言松了口气,对李隆基说道:“不如召朝中重臣,共同商议此事?”

    李隆基轻轻点了点头。

第346章 佛寺相会

    由于过了宵禁,高力士送周钧回长安家中。

    路上,高力士坐于周钧对面,看着后者笑着说道:“周二郎好事将近,可喜可贺。”

    周钧知道高力士身为李隆基的贴身人,消息灵通,故而并不意外,拱手说道:“钧谢过高将军提点。”

    高力士连忙摆手道:“周二郎莫要妄言,某可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周钧一笑,不再言语。

    高力士:“皇恩浩荡,周二郎怕是犹自不觉啊。”

    周钧闻言,看向高力士。

    后者说道:“大唐自太宗起,驸马都是从勋贵名臣、世家显贵中选取,如周二郎这般,某观遍宗正,却是头一遭。”

    周钧知道高力士这话说得不假。

    安史之乱发生前,公主与驸马之间的联姻,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加强皇室与主要社会势力之间的关系。

    所以,驸马无一例外都是挑选了重臣之子,又或是世家小郎。

    如周钧这般,奴牙郎出身,又无世家背景,能够娶到公主,简直可以作为奇事一桩。

    高力士又说道:“万春公主对周二郎,可是一片真心,圣人数次犹豫,都被劝了回去。”

    周钧回忆唐史,在唐玄宗的几十个女儿之中,万春公主绝对是备受宠爱,也是最异类的一个。

    历史上的万春公主,容姿和才情甚高,寻常男子根本一個都看不上,活到二十五岁还是单身。

    李隆基对这个能歌善舞又个性开朗的女儿非常疼爱,不仅可以容忍她偶尔的胡闹,甚至出入与其它国家的外交场合,也会带上这个女儿。

    每到这种时候,万春公主就会女扮男装,了解和记下外国的风土人情,后来编纂成书,录入翰林。

    所以,周钧与尹玉的婚事能够成功,不仅仅靠的是那二百万贯赢得圣眷,更多的却是因为李隆基对万春公主近乎宠溺一般的疼爱。

    周钧想通这些,向高力士拱手道:“谢高将军,钧受教了。”

    后者点头说道:“周二郎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马车停在了周宅的大门,门内的老仆听见敲门声,走来开门看见周钧,先是揉了揉眼睛,接着不敢置信的喊道:“主家,二郎,二郎回来了!”

    周定海鞋子都没穿,冲出了中堂,口中兀自叫道:“钧儿回来了?”

    周钧走上前,向周定海行礼:“父亲。”

    周定海面露笑容,伸出手想要拍一拍周钧的脊背,想了想还是作罢,缩回手说道:“快些进来。”

    周钧依言进了中堂,罗三娘这个时候也赶了出来。

    看见周钧的一刹那,罗三娘顿时红了眼睛,喃喃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看着家中熟悉的一切,周钧长吁了一口气,开口问道:“大哥呢?”

    罗三娘:“则儿一家,去了岵县。”

    周定海屏退仆人,又小声对周钧问道:“我听闻你在外职事,立了大功,得了宫中的赏识?”

    周钧皱眉说道:“谁对你们说的?”

    周定海也不解释,直接拉着周钧,一路去往后院。

    入了后院原本存放洗具的库房,周定海点亮油灯,周钧放眼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偌大的库房之中,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盒和财箱。

    周定海又打开柜门,只见柜子之中,堆叠放着一摞摞的刺贴。..

    周钧随意拿起几张打开看了,都是朝官纳名求访。

    此时,罗三娘走进来对周钧说道:“就在半月前,家中不停有人携礼来访,说是想见你一面。起初,我和你阿耶还收下礼物,后来访客越来越多,把整条坊街都堵得水泄不通。我们见此情形,只能紧闭宅门,又放出话来,礼不收人不见。”

    周钧听完,轻轻点头:“阿娘阿耶做得对。”

    罗三娘担忧的问道:“访客中有不少都是当朝大员,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开罪了那些人?”

    周定海不在意的说道:“钧儿如今立下了大功,周家当是长安城中的新贵,又有何人敢为难我们?”

    这么些年下来,周定海这脾性还是未变,周钧颇感无奈,只能说道:“官场行事,当如履薄冰,不可盲目自大。”

    周钧位居高位,周定海也不敢反驳,只是点头,但听进去多少,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周钧回头看了眼屋内的礼物,揉了揉额头,面露疲倦:“今日诸事繁杂,我先回去睡下……至于这些,便留在此处吧。”

    说完,周钧便回房睡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周钧梳洗完毕,刚刚用完早餐,门外就传来了告声,说是有访客至,只说是宫中之人。

    周钧误以为门外是高力士,连忙放下餐点,快步走向宅门。

    开了门,周钧这才发现自己想的岔了。

    门外站着一位内侍,不是高力士,却也是一位熟人,范吉年。

    范吉年还未开口,周钧瞧见对方一身紫袍,便拱手贺道:“恭喜范公。”

    范吉年笑着摆手:“和周二郎比起来,咱家这职事又算的了什么。”

    说完,范吉年也未等周钧作何反应,直接拉着后者上了马车,口中说道:“速速与咱家来,有人要见你。”

    坐上马车,周钧向范吉年问道:“谁要见我?”

    后者只是笑道:“到了你便知晓了。”

    之后,无论再如何问,范吉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道出实情。

    周钧见状,也就不再问了,只是看着闭目养神的范吉年,心中感慨。

    倘若没有自己的介入,范吉年身为监军,恐怕在那场漠北伏击中,就要命丧当场。

    眼下,他不仅没死,还在内侍省中爬上了高位,也不知会对未来,产生何种的影响。

    周钧正想着,马车一路向北,最终停在崇仁坊一处佛寺的后门。

    范吉年打开车门,对周钧笑着说道:“顺着石阶去后厢,莫要让人等你太久。”

    周钧依言下了马车,又顺着佛寺后的阶梯,一路走入寺院的后院。

    停在后厢的竹林之中,周钧听着周遭的动静,身体不自觉进入了防备的姿态。

    突然察觉身后有异,周钧条件反射,一个手刀劈向后方。

    电光火石之间,周钧瞧清楚来者,大惊之下,连忙侧开身体,又收住了手掌。

    等待周钧的人,正是尹玉。

    尹玉本想从周钧身后靠近,再给对方一个惊喜,不料险些被打,故而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吓坏了。

    周钧将她抱在怀中,又小声说道:“我在西域之中数次遇险,在敦煌郡中遭遇刺客追杀,更是险些丢了性命……你听我一言,下次莫要这般从身后靠近了。”

    尹玉闻言,有些后怕的点了点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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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奴牙郎介绍:
社区民警许啸的灵魂,穿越至大唐奴隶贩子周钧的身上。
爱岗敬业的小民警,利用社区沟通技能和现代商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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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实现了“一人为奴、全家光荣”的宏伟人类目标,成了整个大唐乃至世界的一道奇葩而又靓丽的风景线。大唐奴牙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奴牙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