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投灞川
康可璟仿佛闻得了天籁之声,激动的看去。
一名络腮胡的瘦削中年人,向着康可璟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后的墙角。
左闪右避,康可璟在无处下脚的人群中,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到了那中年人的身边。
后者用粟特语朝他问道:“你的姓氏是什么?”
康可璟用粟特语答道:“我的族姓为康,名字是可璟。”
那中年人点点头,又用大唐官话说道:“我是何覃崇。”
康可璟靠着墙壁慢慢坐了下来,身处在房间的最里侧,寒意稍减,总算松了一口气。
手向后伸去,康可璟无意之间触到一人,连忙缩了回来,口中作歉。
躺在墙边的那人,没有回应。
康可璟转过头,仔细看去,又用手再次触碰,这才发现墙边那人,身体僵硬,却是死了许久。
用手强压住口中的惊呼,康可璟想要站起身来,何覃崇见状说道:“大惊小怪什么?”
康可璟指着身边的尸体,牙齿打颤道:“这人已经死了。”
何覃崇:“我知道。”
康可璟:“那为何不把他搬到外面去,安置妥当?”
何覃崇:“挪动起来既费事又麻烦,稍不留神,占好的位置就会被人抢去……再说了,这尸体有它的用处。”
康可璟面露不解。
何覃崇将尸体朝外扒了一些,一股冷风顿时灌了进来。
康可璟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墙角破了一处大洞,屋内的流民找不到东西去堵住破洞,只能用尸体来做填充物,挡住风雪。
目睹这一幕,康可璟心中悲怆,闭上眼睛,口中低声道:“大唐不应是这样,这长安也不应是这样……”
何覃崇惨笑道:“不是这样,那应是怎样?这浮萍舍虽然简陋,但好歹还能遮风避雨。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有大批流民无法进城,只能住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之中。每过一晚,冻死饿死者不计其数。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些能入城的人,反而是幸运的了。”
康可璟双臂抱住膝盖,强忍住身体上的疼痛和内心的凄苦,轻轻说道:“许多年前,我的阿娘曾经来过长安,她说这里到处都是鲜花和乐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和喜悦。这座城市不仅仅是大唐的中心,更是大地的中心,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在这里找到影子。”
何覃崇一边听,一边叹气:“就在八年前,我在蒲州经营一家商行,置办了百亩田地,还娶了一位唐人女子为妻,日子过的富足安逸。仅仅数年,商铺没了,土地被夺,妻儿也散了。”
康可璟:“为何会这样?”
何覃崇:“为何?官与民争,贵夺贫予,不过如此罢了。”
康可璟想起申叔公,连忙说道:“我在长安城中有认识的亲人,想求官府帮忙寻找。”
何覃崇上下打量了一番康可璟,摇头说道:“官府才不管流民的死活,你莫要去找不自在……再说了,明天就是元日,长安城中的上官大多都去参加朝会,根本不会受理诉告。”
康可璟闻言,悲叹不止。
何覃崇:“与其明日去官府求助,不如留在浮萍舍中,等待义赈。”
康可璟:“义赈?”
何覃崇:“几年前,有一群流民,幸得灞川贵人收留,虽然卖身为奴,但生活优渥、衣食无忧,而且主家也是一等一的善人。”
康可璟激动问道:“灞川?可是有那大唐第一戏社美称的灞川?”
何覃崇一愣:“戏社?我平日不看戏,不过去过灞川的人都说,那里繁花似锦,如诗如画,丝毫不逊于长安城……灞川向来有接济流民的善行,每年元日,灞川会专门派人来浮萍舍门口,发放衣被和食物。”
康可璟:“明日灞川有人会来?那他们那里还收人吗?”
何覃崇语带嘲弄:“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灞川何等高雅的场所,如今只收官家调教出的奴婢,寻常流民哪有那个机会?”
康可璟心中开始思索,明日见了灞川来的人,借着石城镇康家的名声,或许能寻得援助。
想了好一会儿,饥饿和寒冷让康可璟停止了幻想,将他拉回了现实。
何覃崇见他一脸苦痛,自然能猜到缘由,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悄悄递给了康可璟。
后者本以为纸里包着食物,心中一喜,拆开一看才发现空无一物,不禁大失所望。
何覃崇:“此乃应龙之符,随身带着它,可保平安。”
康可璟借着月光,看了眼纸上,只见一条五爪双翼的飞龙跃然纸上,感觉有些眼熟的他,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提起这個话题,何覃崇顿时来了兴致:“你不知道?地震、台风、走水、蝗虫,无论何种灾厄,出现之前,必有应龙警示。”
康可璟摇头:“市井传闻罢了。”
何覃崇:“真的!我曾在钦州行商,夜宿客栈时,就见到应龙承云入世,在州府上空盘旋了数圈,又重新回到了天上。第二天,钦州就突降暴雨,发了大水,半边城池都被淹了。”
康可璟听着一愣:“你亲眼所见?”
何覃崇:“我可以发誓,如有半句虚假,甘愿堕入地狱!”
康可璟见何覃崇面色严肃,不似作假,半信半疑之下,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应龙画像。
何覃崇:“这些年里,我四处流落,日子过的困苦,看尽了人世间的不公。什么佛祖,什么罗汉,说是普度众生、造化百姓,嘴上说得好听,却只会张口化缘!何人见过他们下凡来帮助过世人?只有这应龙,每逢大灾,下凡警示,从未索求过回报。”
康可璟见何覃崇言之凿凿,思虑片刻,便将应龙之符收入怀中,求得心安。
第二日,冻了一夜的康可璟,在何覃崇的催促下起了身,又颤颤巍巍的来了浮萍舍的门口。
放眼望去,场院中人山人海,到处都是面黄肌瘦的流民。
康可璟昨日还不觉得,今日见到这么多人,吓了一跳,不自觉朝后退了几步。
何覃崇拉住他,在人潮中不停向前挤去,口中还说道:“往前走些,不然等会抢不到吃食。”
康可璟又累又饿,完全是凭着最后一股劲头,冲在前面。
在浮萍舍外等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康可璟体力不支,险些要晕倒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纷纷朝前涌去。
何覃崇拉着康可璟,大声说道:“灞川义赈的人来了,快往前走!”
康可璟踮起脚尖,隐约能看到几辆大车,停在路边,车上又有人向流民发放着抵御风寒的衣被和冒着热气的蒸饼。
康可璟不顾旁人的推搡,拼命挤到车前,找到一位身穿革甲、维持秩序的老者,对他大声喊道:“我是康可璟,我的父亲是石城镇守使……”
话未说完,旁侧有一流民,伸出手大喊道:“吾家祖上乃是程大将军,某胸口碎大石,肩头能跑马,有万夫莫敌之勇,求恩公收留……”
又有人喊道:“我师从龙虎山,先天之元真、后天之罡气通汇交融,已经练至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不日就可凝丹筑基……如今打算在灞川寻一茅庐,开观设坛,收三五美婢为徒,愿以仙丹相赠!”
康可璟听着脑子发晕,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辞。
面对这些想要投入灞川、胡话连篇的人,那身穿革甲的老者,只是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掏出腰间的酒葫芦,一边打开塞口,一边打算离去。
康可璟心中一急,脑子一热,张口喊道:“我从凉州来,认识长行坊的申叔公。”
那老者突然身形一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了康可璟。
第335章 见闻
坐在去往灞川的大车上,康可璟将自己的遭遇,向仇邕一五一十的说了。
后者听完,将他的话与自己知道的仔细比照一番,觉得面前这小郎所言应是不假。
仇邕向康可璟说道:“你这小子胆大妄为,不和家里打声招呼,就出来闯荡,万一遇见歹人又该如何?”
康可璟一边啃着蒸饼,一边说道:“家中不许外出,某也是无计可施,实在被逼得无法。”
仇邕瞥了一眼康可璟,问道:“你现在打算如何做?不如写封信递给进奏院,让石城镇……”
康可璟连忙咽下口中的碎饼,说道:“还请您高抬贵手,可璟千辛万苦来到大唐,就是为了去灞川了却阿娘的心愿。”
仇邕见康可璟脸上有伤,衣服也破损了许多,无奈说道:“也罢,你先在灞川安顿下来。”
马车顺着官道来到岔口,转入了向东的道路,康可璟突然发现颠簸稍减,路况好转了不少。
伸出头去,他发现原本的青石路面,变成了平整的灰白路面。
仇邕开口说了一句:“坐回来,前面会吵一些。”
康可璟不解,朝前看去,只见大批大批的流民聚在路边,少说也有数百之多。
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瞧见灞川的车队,纷纷挤将过来,大声乞食。
康可璟连忙放下帷帘,回想起昨日在浮萍舍中的遭遇,不由面色发白。
仇邕:“之前驱赶过几次,不过收效甚微,过了一段时间,又聚了回来。”
康可璟点点头,不发一言。
车队又向前行进了数里,过了一处关所,周遭不再嘈杂,环境立显幽静。
康可璟重新掀开帷帘,朝外面看去,道路两旁是落雪的灌木,被修剪的整整齐齐,还有仆从正在扫着积雪,除去浮冰。
再向前去一些,是一条木梁搭起的长廊,顶部缀着青瓦,两侧还植着梅花。
马车行在长廊之中,不再受落雪之扰,又能观赏冬梅美景,对比刚才的所见,康可璟只道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另一个天地。
梅香萦绕,纷雪飘落,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乐声。
康可璟一时激动,站起身来,头重重撞在车框上。
揉了揉生疼的额头,康可璟重新坐了下来。
马车又走了百米,出了长廊,来到一处花团锦簇的场院,尽头处立着一栋高达十数米的门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灞川街市。
仇邕命人停下马车,又对下属叮嘱道:“康家小郎是贵客,带他去溪洲中街住下,好生伺候。”
说完,仇邕将头转向康可璟:“你先去客栈换身衣服,再洗漱一番。”
康可璟用力点点头,看向街市的方向,面露激动。
仇邕先行离开,回到别苑之后,去了灞川别苑的庞公小院,说了康可璟的事情。
庞公放下书册,皱眉问道:“康家?石城镇的康家?”
仇邕躬身称是。
庞公仔细想了想,说道:“好生待着,还有……将此事写成信,发往凉州。”
仇邕应了一声。
康可璟坐在马车中,一路看过来,见灞川街市热闹非凡,冬雪湖景令人叹为观止,往来宾客绸罗锦服。对比之下,就连长安坊市都不如这里繁华,石城镇就更不用说了。
康可璟不禁在心中感叹,这灞川真是神仙的居所。
入了客栈,康可璟被安排进上房,刚进房门,就瞧见一位早已等待多时的侍女。
那女子端庄秀丽,温文尔雅,论气质言行,与康可璟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
倘若她自己不道出身份,康可璟会误认对方是哪位走错门的显贵小娘。
帮康可璟换了衣袍,又帮他上了药,那女子行了万福,退出房门。
康可璟看向关上的房门,心中顿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昨晚在浮萍舍未能好好休息的他,索性不再去想其它,直接上了床,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六個时辰。
当康可璟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明月当空,繁星点点。
忍不住腹中饥饿,康可璟翻身下床,想着现在入了夜,外面定是宵禁,只能在房中四处翻找着吃食。
桌上放着一碟八拼八色的糕点,他拿起来才吃了两块,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走过去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女子,正是之前的侍女。
手足无措之间,康可璟只能学着唐人,拱手行了礼,又向对方询问名字。
那女子笑了笑,对他说道:“妾身名为丹青……店里备好了酒菜,是拿进房里,还是去堂间用餐?”
康可璟先是一愣,接着说道:“去堂间吃吧。”
出了房间,顺着楼梯来到大堂,又进了一处挡着帷帘的雅间。
康可璟坐了下来。
不多时,丹青拎来了一叠食盒,先是放下长槽,倒入热水,接着又将食盒放在上面,打开了盖子。
四菜一汤,青红黄绿,颜色鲜艳,却是康可璟从未看过的菜肴。
丹青一边放置碗筷,一边说道:“花揽桂鱼、油发豆莛、香酥鸡子、红灼寒菌、灞川一品锅。都是本地的特色,你且尝尝。”
康可璟拿起筷子,有些犹豫,不知道应该先吃哪道菜。
思虑片刻,他夹起一块鱼肉,放入了口中。
只此一口,康可璟呆坐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鱼肉尝不出一丝腥气,既保留了食材的鲜香和滑嫩,又恰到好处的混入了调料和烟火的气息。
康可璟下意识的问道:“这是如何做的?”
丹青:“这是灞川独有的烧法,其它地方却是尝不到的。”
康可璟长长叹了一口气,倘若以后离开这里,可就再也吃不到了。
丹青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顾虑,笑着说道:“美好之物,与其想着他日重温,不如珍惜当下。”
这话说得在理,康可璟深瞧了丹青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顿晚饭吃完,康可璟活了这么多年,终于知道『珍馐美馔』一词究竟是何意。
酒足饭饱,康可璟留在雅间,寻丹青多说一会儿话。
后者惊讶问道:“太阳才刚刚落山,客人不出去走走?”
康可璟诧异道:“大唐宵禁,怎可出门?”
丹青:“灞川没有宵禁一说,只要客人愿意,四处皆可去得。只不过,有些宅子是他人住所,还有夜路难走,不要误入太深即可。”
康可璟睁大眼睛:“灞川没有宵禁?”
丹青见康可璟不信,站起身,掀开了雅间的窗帷。
一股风雪吹进屋内,后者顺着窗户朝外看去,远处的确是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见人声和乐声。
康可璟不敢置信的说道:“居然真的没有宵禁……灞川真是闲暇玩乐的绝佳之处,如此难得的风水宝地,究竟是归在谁的名下?”
丹青:“灞川之内,皆是左监卫门将军庞公的田产。不过,这灞川原本荒凉,能够建成今日的规模,却多亏了另一人。”
康可璟:“何人?”
丹青:“周钧,周二郎。”
周钧?
康可璟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再仔细回忆,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第336章 变化
天宝八载的上元节,圣人将往年举办上元宫宴的地点,从花萼相辉楼迁至了太极宫东的含元殿,原本定下的三天宴席,也延长至了七日。
这一年的上元宫宴,无论规模还是用度,放眼天宝年间,都是迄今为止的最高水平。
光是宫场和大殿中的花灯,就多达九千余盏,所有花灯全部亮起来,能够将整个皇宫照的宛如白昼一般;宴席取暖所用的炭薪,取自长乐坡一带,将一整处森林伐成了光地,加工好的木炭,又运在龙首原的平地上,堆积成了一座数十米高的小山,远在数公里外仍然清晰可见。
曾经有内库府记,阚算过花销和支出,光是天宝八载的这一场上元宫宴,就花掉了大唐八十余万贯,这笔钱自然还不算封赏之数……
话归正题,上元节当晚,长安皇城金铺珠缀、画拱交映、花灯似海。
李隆基坐在殿中的御座上,看着下方数不尽的宾客,俯首齐道,昭昭大唐,天俾万国!不禁喜笑颜开,意气风发。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举杯当贺,熙攘繁盛,光耀万年。
这赞声,声破九霄,回音悠长。
这天国,千秋盛况,万世开河。
贵妃杨玉环坐在李隆基的身侧,看向后者,眉眼间虽是笑意,却隐隐含着忧愁。
在这皇城之中,杨家上下风头正劲,坐在显门上座,又有单独的排面。
杨钊携杨家戚党,来向圣人和贵妃恭贺上元。
李隆基见到杨钊,心中愉悦,开口问道:“你身为度支员外郎、专判度支,如今职事做的如何?”
后者唱喏说道:“臣谨记圣命,不忘皇恩,殚精竭虑,不敢懈怠……如今,内库藏帛堆积如山,贯朽粟陈,大唐百业兴盛,天享至命!”
李隆基心中大悦,口中又说道:“好,上元节后选一日,朕要去内府看看,你来领路!”
杨钊连忙低头称是。
右相李林甫就坐在一旁,这一幕看的真真切切,就连对话,都听得一字不落。
李林甫将酒杯举起来,仅仅只是浅浅抿了一口,又悬在嘴边,看向杨钊的背影一言不发。
歌舞乐声响起,李隆基与百官斗酒赏灯,杨玉环寻了个由头留在殿中。
见到万春公主尹玉意兴阑珊的在那里发呆,杨玉环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后者过来说话。
待尹玉坐在自己身边,杨玉环向她问道:“除夕前的一個月,到处都找不到你,究竟去了哪里?”
尹玉低声说道:“灞川。”
杨玉环:“去灞川做什么?”
尹玉:“这是秘密,现在还不能说。”
杨玉环皱眉说道:“你还是未嫁之身,不能四处乱跑,不然会遭人非议。”
尹玉:“腿长在我的身上,至于那些人想说什么,由得他们便是了。”
杨玉环:“过年前,有人为了你来说媒,对方是……”
尹玉急的大喊:“我不愿意!”
杨玉环连忙止住尹玉:“小点声,三郎来询问意见,我用年纪尚小的理由揭过了此事。”
尹玉长吁了一口气。
杨玉环:“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难不成,你真打算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
尹玉:“我知晓,他会来的。”
杨玉环:“他即便回来,三郎也不见得会同意。”
尹玉一愣,接着怒道:“我与父皇有过约定!”
杨玉环:“周钧的出身摆在那里,你的父皇当初首肯这门亲事,也是因为一时冲动。如今再想来,也有了其它的考虑……再说了,周钧重开大碛商路,提出首年二百万贯的贡金,三郎一时兴起,信了海口,后来回过神来,认为此人夸夸其谈,不当托付。”
尹玉眼睛泛红,声音有些发涩:“周二郎向我许过诺,他会回来娶我的。”
杨玉环无奈道:“男人的话当不得真,今日他说着甜言蜜语,明日就移情别恋,曾经的海誓山盟,不过是过往云烟……”
杨玉环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全无。
在尹玉看来,杨玉环的脸上剥去了以往坚毅的伪装,少见露出了悲伤和怨愤的神情,这让前者不禁有些吃惊。
杨玉环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又对尹玉说道:“这样吧,倘若你喜欢住在灞川,那正月过后,我便陪你过去住上一段日子。”
尹玉:“那宫中?还有我的父皇?”
杨玉环冷声说道:“宫中自然会有人伺候他。”
尹玉想起了什么,小声问道:“可是那梅妃……?”
杨玉环瞪了尹玉一眼,后者立马闭上了嘴巴。
杨玉环平复情绪后又说道:“这些日子我在宫中过的也是烦闷,正好去灞川换换心情。”
尹玉:“那我去和别苑打声招呼?”
杨玉环思虑之后,摇头说道:“灞川别苑的主人乃是庞忠和,当年尚是寿王妃时,我与他多有交道,住进去多有不便。”
尹玉:“那玉环娘子打算住在何处?”
杨玉环:“杨家在灞川中购置了田产,又筑了宅子,我住进那里便是。当然,你也和我住在一起。”
尹玉面色犯难:“为何我也要住过去?”
杨玉环:“你贵为公主,又尚未出嫁,怎能长居在别苑之中,有心之人会将此事与周二郎联系在一起,这不是好事。”
说起周钧,尹玉突然想起了一事,向杨玉环说道:“周二郎他长居西域,那里风沙肆虐又歹人横行,倘若有个三长两短……”
杨玉环知晓尹玉想说什么,她本想有心拒绝,但见后者泫然欲泣,内心不忍,只能说道:“周钧上任还不满一年,倘若大碛商路未能如期开通,没有任何功劳,又如何将他回调?且先等等再说。”
尹玉不依不饶,还想再求。
杨玉环横眉训斥了一声,尹玉见状,这才作罢。
见尹玉不敢再言,杨玉环端坐位上,拿起桌上的酒杯,刚想放到口边,突然想起什么,又放了回去。
尹玉侧头看了一眼杨玉环,小声问道:“总觉得玉环娘子与从前相比,哪里有些变了呢?”
杨玉环低下头,看着自己在杯中的倒映,慢慢说道:“或许是变了。”
<
阳了
发烧39,整个人烧迷糊了,只能卧床休息了。
转阴,轻微白肺
抗原已经转阴,但CT数值不太好,显示有白肺前兆。
大家如果转阴的话,建议拍一下胸部CT,看看肺炎数值。如果有炎症,记得做雾化治疗。
另外,就是千万别吹风着凉。
书这边我已经在写了,由于进度不快,暂时先存存稿。
祝愿各位书友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第337章 偏军
天宝八载,三月初五。
漫天浊云,低厚而又严实,透不过一丝的阳光。
陇右早春,虽说冬帷落然,但依旧是春寒料峭。
青海湖畔的神威城中,一群神色肃穆的唐军将领,围在火塘旁,看着渠口处的陇右舆图,将视线全部聚在了其上的石堡城。
“三面险绝,唯有一条盘山小道,可供爬行。积冰未化,地面难恶,道路阻隔,最窄之处,仅容单足,旁侧便是万丈悬崖……”
陇右节度使又身为主帅的哥舒翰,抬手止住了军中虞侯的话语,开口道:“说敌势详情。”
虞侯点头道:“石堡城守军四百人,由吐蕃大将铁刃悉诺罗所率,山壁顶口又有十七处吐蕃营寨,每一营设兵百人至千人不等,通计过万。石堡城侧,大非岭、布哈山又有两条兵道,可供吐蕃从侧翼偷袭……有密报称,吐蕃已集结举国之兵,蓄势待发。”
哥舒翰看向下座的将领们,开口问道:“诸位可有应对?”
帐中将领们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愁苦,有人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开元十七年,信安郡王(李祎)长途奔袭,攻占石堡城。那一场战斗,利用了吐蕃人的内部不合,大雾的隐蔽,以及敌人的措手不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占了两道,方才获得胜利。可眼下,我军没有任何优势而言,这一仗怕是……”
没等那人说完,帐中响起一个尖利的嗓音:“怕是什么?”
听见这個声音,说话的将领皱了皱眉头,再也没说什么,坐了下去。
尖嗓子站起身来,瞧其装束,却是一位内侍。
他先是环视了一圈帐中诸将,又沉声说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武夫一世,寻的不就是荣泽武勋?怕死不如早些脱了甲袍,回家种地去吧!”
哥舒翰看向那内侍,慢慢说道:“孙监军,唐军儿郎从来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但军议会上,总要拿出个方略,不能贸然行事。”
孙监军见哥舒翰开口,拱手笑道:“都护是个明白人,也是个聪明人……此番攻伐石堡城,圣人还有朝中上下,可都悬悬而望。无论粮草、物资还是用度,国库皆放之。除此之外,更是拨了陇右、河西、朔方等部兵马,及突厥部共六万余人,供将军驱使。准备至此,都护当知晓如何做吧……?”
哥舒翰脸色凝重,不发一言。
孙监军看着哥舒翰,笑着又坐了回去。
一场军议会,草草结束。
会后,哥舒翰独自回到帅帐中,盯着舆图正在发愣,耳边突然传来告声。
“报,李副将求见!”
哥舒翰一愣,随即说道:“请他进来。”
少顷,李光弼走到帐内,又来到哥舒翰的身前,偷偷摸摸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壶,展现给后者看了一眼。
哥舒翰脸上一惊:“军中禁酒!你好大的胆子!”
李光弼无奈,只得掀开小壶的盖子。
哥舒翰探头一看,见壶里装的是青绿色的炒茶,不由松了口气,面色转喜:“正月里就没的喝了,你这些又是从哪里寻来的?”
李光弼:“凉州捎来的,今早刚到。”
说完,他又朝哥舒翰丢了个眼色。
后者恍然,连忙对亲兵下令,说是要研讨军务,暂停会客。
等待帐门严合,烧了水,又滚了茶,李光弼和哥舒翰二人,这才慢慢品起茗来。
哥舒翰轻轻抿了一口碧绿色的茶汤,惬意的说道:“长安的茶坊,自从搬到了凉州,这原料和工艺似乎也有了变化。从前清雅中带着微焦,如今却是醇香中存着悠长。”
李光弼:“以前的茶只能泡过两滚,就没味了,如今换了三滚,还能有个茶香。”
哥舒翰咽下口中的茶汤,看向李光弼,突然说道:“你本可以不用趟这摊浑水。”
李光弼笑了笑,没有作答。
哥舒翰:“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向朝中上奏,希望你留下任朔方副使,甚至传出口风,有意嫁女于你……你不仅拒绝了,甚至还主动请调,来了这大军之中。”
李光弼瞧向哥舒翰:“我一直以为你厌恶安思顺。”
哥舒翰:“没错,我的确厌恶他。事实上,不仅是他,所有昭武九姓之人,在某眼中,皆是蛇鼠两端之辈……”
李光弼摇头笑了笑,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与哥舒翰多做争辩,只是说道:“我想起了周二郎的一句话。”
哥舒翰:“什么话?”
李光弼:“人生泛舟,随波逐流,有朝一日,总要靠岸歇息。与其贪图多漂泊些日子,迟迟不肯上岸,最终落得船破不堪,溺水而亡,不如寻一处山清水秀的福地,早些停舟。”
哥舒翰的手停在空中,整个人顿在了那里,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二人没有再说话,就这样一杯杯的喝着茶,直到炉灭茶冷。
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李光弼放下杯子,站起身拿起舆图,放在哥舒翰的面前,开口道:“说正事,凉州长行坊来了,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收容事宜。眼下,关于那只『偏军』,你我需商讨出一些细节。”
哥舒翰轻轻点了点头。
李光弼:“首先,偏军的人数,大概定为多少?”
哥舒翰:“不得多,多了恐引起怀疑。”
李光弼想了想,向哥舒翰伸出右手,张开了五指。
哥舒翰摇摇头。
李光弼将五指变为四指,哥舒翰依旧摇头,最后变为三指,后者才默许。
李光弼压低声音:“三千实在是太少,还不到半厢……”
哥舒翰:“只能如此……”
李光弼见劝不过,只能作罢道:“那三千士卒,从何处抽调?”
哥舒翰:“这只偏军,一方面是为了防范河北军作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留住北藩的血脉。我打算从左厢军、右厢军和中军抽调最精锐的战锋营和跳荡营,编成一军。至于偏军子将,我打算让……”
李光弼打断了他的话:“由光弼来亲率这只偏军,如何?”
哥舒翰一怔:“你来?不行!这只偏军等于是犯下大错,你倘若做了主将,将来的前程可就算是完了!”
李光弼分析道:“这偏军的计划,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倘若告与第三人,难保他不会临阵倒戈,全盘向朝廷托出。倘若真的出现此事,你我危矣,北藩危矣,大唐也危矣。”
哥舒翰还想再劝,李光弼又道:“再说了,光弼出身柳城李氏,朝中也有援护,即便犯了大错,顶多也是牢狱之灾,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如此看来,这偏军子将一职,李某最是合适。”
哥舒翰沉默许久,他心中自然也知晓,这三千偏军的『叛唐』,子将一职,李光弼却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光弼:“那便这么定下,师出有名,这偏军如何受令?”
哥舒翰:“攻伐石堡城,当伤亡到一定数字时,我会向监军建议,打算派一只偏军,绕行北方,翻山越岭,去攻击石堡城后方的粮道。但是,石堡城北方的山脉,不仅险峻而且还有吐蕃三都兵驻扎,这种任务难于登天,倘若再定下军令状的时限,必定会无法完成……”
李光弼:“只要过了军令状的时限,军中士卒深知活命无望,除了少许视死如归的勇士,大部分人都会心生逃避之念。只要领军的子将,再劝导一番,大事便可成了。”
哥舒翰轻轻点头。
李光弼:“只不过,之前的戏份必须演足,不然监军那里瞒不过去,士卒那里也瞒不过去。”
哥舒翰再次颔首。
李光弼:“依你来看,攻城出现多少伤亡时,才能执行此计?一千?两千?”
哥舒翰没有作答。
李光弼刚想追问,却惊诧的发现,哥舒翰闭上眼睛,拿着茶杯的手,开始轻轻颤抖,如何都止不下来。
第338章 告别
天宝八载,四月底。
龟兹镇,安西都护府,府所中堂。
坐在胡椅上的周钧,看着堂中的装修,颇感意外。
堂中不仅挂着名家字画,立着玉石屏风,还放着不少的稀世刀剑。
这里一切的陈设,与寻常州府截然不同,或许是西域独有的风格,或许是主人偏向的爱好。
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硬朗的男声:“周监来了!某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未见人先闻声,周钧从椅子上站起身,看向大门。
高仙芝一身常服,带着封常清,快步从门外走来,朝周钧笑着说道:“高某盼望的紧,周监终于是来了龟兹!”
周钧拱手说道:“大碛商路诸事繁杂,还请高都护见谅。”
高仙芝摆摆手,笑着与周钧交谈起来。
史书中记载的高仙芝,有夺功跋扈之嫌,周钧原本以为他行事之间居位傲然、盛气凌人,但真正相处下来,却发现想的岔了。
高仙芝有将帅之才,但也有市井之风。
他待下属、尤其是有才能的下属宽厚仁义,懂得采纳良言,权衡利弊。
但高仙芝也有不少缺点,其中有一点就是图财贪名,从这中堂的装饰或许就可窥得一斑。
周钧待高仙芝坐下,先是朝身边的孙阿应点点头。
后者微微躬身,和另两名亲兵一起抬来了一个沉重的箱子。
在高仙芝好奇的注视下,一条巧夺天工、闪耀夺目的重罗,被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罗缎的花面为梵天诸佛,普渡大日由银锻金线编制而成,佛祖众相栩栩如生,犹如彩生白描一般真实可触。
这一条重罗,是凉州工坊在诸多匠人的合力研究下,研制而成的新产品。
其中,运用了叠缎、抽金、缠捻等多种失传已久的古编织技术,放眼整個大唐,却是仅此一家再无分号。
高仙芝睁大眼睛,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脚下险些被绊了一跤都犹自未觉。
他走到重罗面前,小心翼翼触碰着其上的金线和缎面,吃惊的睁大眼睛。
周钧:“些许薄礼。”
高仙芝是个懂货之人,自然能理解周钧口中的『薄礼』为何物。
他推辞一番,最终收下万佛重罗,又郑重其事的向周钧道谢。
周钧摇摇手,二人重新坐了下来。
待高仙芝重新坐稳,周钧开口说道:“都护,周某很快便要回长安了。”
高仙芝一愣:“回长安?”
周钧点头道:“不错,大碛商路诸事齐备,某也是时候回长安述职了。”
高仙芝皱着眉头,与身侧的封常清,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见状,问道:“怎么?可是有事?”
高仙芝想了想,这么说道:“安西不比大唐其它府治,政令无法传及辖内,势力更是庞杂难理。安西军的兵册看起来颇厚,但分摊至各戎各守,也剩不下多少了。”
周钧继续听着,没有说话。
高仙芝:“安西都护府缺少府产和官坊,唯一可依仗的屯田,也因为部族纠纷和外敌入侵,所得甚少。所以,都护府每年的日子过得紧巴,大多都要靠着朝廷接济才能过活。本来,王忠嗣当年用商税法缓解了兵饷亏空,高某见其有效,也想仿之……但后来的事情,周监怕是也知晓了。”
周钧听了点点头,王忠嗣推行的商税法,可能是治疗大唐兵制沉疴的缓解药剂,但由于触动到太多人的利益,最终不了了之。
高仙芝又说道:“眼下,大碛商路绕过高昌,降低了龟兹等地的商业地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西域诸多势力的一次重洗。在这个节骨眼上,周监还朝,朝廷再派新官上任,恐不利于将来。”
一旁的封常清见周钧默然不语,先是对高仙芝点点头,接着坦言道:“焉耆因商路一事,与高昌存有仇怨;又因当年龙白二姓之争,与龟兹乃是世仇。高都护的意思是,焉耆可以作为一根楔子,存于西域之间,成为调控诸多势力的一股力量。然而,周监此时离开,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变动。”
周钧听完这些话,沉默片刻,突然向高仙芝和封常清问道:“二位可知,大碛商路通商一年,朝廷赚得多少绢帛?”
高仙芝和封常清对视了一眼,前者试探性的问道:“五万贯?”
周钧摇头。
封常清:“十万?”
周钧:“两百万贯。”
此言一出,高仙芝一口气险些背过去,整个人咳嗽不止,不得不用拳头捶着胸口,这才好受一些。
封常清两眼发直,低声问道:“两百万?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
周钧:“官绢还有铜货,眼下正在清点装车,当随某此次一起返回长安。”
高仙芝一时之间还是无法相信,只是不停摇头。
封常清慢慢回过神来,口中轻轻道了一声:“某明白周监为何要走了。”
高仙芝回过头来,看向封常清:“为何?”
封常清拱手道:“都护请想,大碛商路获利无数,在朝中看来就是一片金矿,无论是谁都想染指一二……”
听到这里,高仙芝也终于回过神来,眉头紧锁,低头不语。
过了许久,高仙芝慢慢抬头说道:“就是不知,周监走后,何人会来接管大碛商路?”
周钧在心中盘算了一下。
眼下是天宝八载,右相李林甫圣眷正隆,派来接管商路的人,应当是他的党羽。
然而,朝中的另外两股势力,当下也都在迅速上升,想必对大碛商路也会虎视眈眈。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装作苦笑的说道:“无论是谁,圣人自有裁定,却不是某能说了算的。”
高仙芝无奈的叹口气,点了点头。
出了都护府,周钧骑上孙阿应牵来的乘马,又对一直侍在门外的费翁点点头,最后对着送行的封常清说道:“常清留步吧。”
封常清看向周钧,感慨的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与二郎相见了。”
周钧:“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某与常清倘若有缘,自会相见,无需多徜。”
封常清轻轻点头:“这诗……?”
周钧:“长安灞川有一落魄诗人,名为杜甫,他日有暇,引为相见。”
说完,周钧扬起缰绳,策马离开了府所。
第339章 大食来客
见完了高仙芝,从龟兹回到焉耆,周钧开始每日与麾下的亲兵一起出巡操练。
天宝八载的元日之后,周钧将前世特种兵的训练项目,传授与麾下的亲兵。
在此之后的每一天,负重长跑、障碍越野、拉练行军、力量训练、弓弩训练等等,每一项都按照前世的标准,依样进行……然而,周钧也是惭愧,这套训练内容,本是他自己提出的,但起初因为体力不济,周钧却根本无法跟上其他人的训练步调。
费翁看不下去,向他询问,可曾习过什么练功的法门?
周钧便将公孙大娘早前传授的练气法说了。
费翁一边听,一边不住摇头,口中只是说道,这都是小娘的练功法子。
于是,费翁便将道家中一门龙虎法,传给了周钧。
跟着费翁,学习了数月的道家龙虎法,周钧顿觉身体轻盈了不少,耳眼也清晰了许多,出巡操练时的体能也逐渐能够跟得上步调。
这一日,费翁盘腿坐在蒲团上,向周钧说道:“盘膝端坐、脚分阴阳、手掐子午、心、神、意守祖窍,收气降龙安炉立鼎。”
后者坐在对面,按照费翁所说,调气守中。
费翁见了,微微点头,又开口说道:“这些日子,你练功小有所成,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周钧:“下一步?”
费翁:“调气是第一步,炼化是第二步,立鼎是第三步,接下来的口诀你听好了……坎离交而天地奉,龙虎交而戊己合,戊己合为一体,则四象会合中宫,大药生矣。”
这段口诀,周钧听着耳熟,没等他开口相问,费翁从蒲团上爬起身来,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册,丢在前者的面前,说道:“回去好好参悟吧。”
周钧拿起书册,还没来得及翻看,门外传来了亲卫的告声:“主家,有一只来自姑墨州的商队,停在院中,领头之人拜帖求见。”
周钧将书收好,从侧厅走出,来到前庭,只见十几辆大车依次停在院中,又有不少身穿大食国服饰的人,四处张望。
画月面色激动,正在和车队为首的一名中年人不停交谈,穆谢赫站在一旁,脸上难得浮现着笑意。
见周钧出现,画月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前者身边,又向大食一行人招手,示意他们来见。
大食人中为首的中年人,走到周钧的面前,行了日安礼,又用标准的大唐官话说道:“我是法比斯大清真寺的抄经官,同时也是一名医师,我名叫贾比尔.伊本.海扬。”
抄经官?医师?
周钧很难将这两个职业联系在一起,更何况,眼前这位中年男子,生的瘦瘦高高、其貌不扬,浑身上下满是尘土,用邋遢二字来形容也不为过。
看出周钧眼中的疑惑,画月在一旁补充道:“贾比尔是一位大食国内著名的学者,比起经文和医术,他更加精通的是炼金术。在大食皇宫中的时候,他就曾经传授给我蒸馏术、冷热素等等炼金术知识。”
听到这里,周钧总算明白画月所学的那些本事,究竟是向何人所学。
然而,不熟悉阿拉伯历史的周钧,不知道的是,历史上的贾比尔.伊本.海扬,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化学家,被整个科学界尊称为『近代化学之父』。
贾比尔将所有物质分为冷热干湿四大类,并主张用蒸馏的手段把四种要素从物质实体中分离出来。
为此,他完善了中世纪的蒸馏方法,是化学史上第一個采用纯粹量化,定额提纯物质并制备化学试剂的学者。
具体来说,在人类历史上贾比尔第一个制备出了硝酸。此外,他还蒸馏明矾得到了硫酸,并用硝酸和盐酸混合制成了王水,还制出了有机酒石酸。同时,他还制造过碳酸铅,并从硫化物中提取过砷和锑。
但可惜的是,由于阿拉伯历史传承的中断,贾比尔的成就,在西方科学史中曾经被打压和雪藏过一段日子,究其原因,当然与宗教对抗和文明隔阂离不开干系。
贾比尔向周钧躬身行礼道:“带领这些大食教徒和学者的人,本是法比斯大清真寺的教长,但是他受了箭伤,没能撑过来。”
周钧面色凝重,轻轻点头。
贾比尔话锋一转:“教长执意要带着这些人离开大食,但我原本并不同意,我的本意是想领着这些人,向阿拔斯家族投降。”
周钧听见这话,愣了一愣。
贾比尔:“穆谢赫的来信,让我改变了主意……呼罗珊官长的女儿,居然还活着。另外,比起战乱不止的大食国,大唐或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周钧多看了贾比尔一眼。
穆谢赫在一旁说道:“贾比尔过去曾经在呼罗珊行省生活过一段日子,他所在的家族,因为教义矛盾,与行省内的伍麦叶贵族发生了冲突。后来,呼罗珊行省的官长亲自出面,化解了这一场纠纷,并安抚了双方。”
周钧听见『行省官长』一词,猜测此事与画月的家庭有所关系,便转头看向了画月。
后者微微点头,开口说道:“那件事情发生时,我正在皇宫求学,虽然年纪尚小,却也听过贾比尔的大名。于是,我请求父亲出面调停,制止了那场可能爆发的冲突。”
贾比尔点头道:“我对伍麦叶王室并没有好感,但是我却欠呼罗珊行省官长一个人情,准确点说,我欠他的女儿一个人情。”
周钧心中暗自叹道,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倘若当初自己没有在中市救下画月,恐怕今日的贾比尔,会毫不犹豫的投靠阿拔斯家族,而不是来到大唐之中。
大食一行逃亡者,长途跋涉,又累又饿,周钧命令仆从们,准备好住宿和食物,将他们妥善安置下来,又找来穆谢赫,询问相关细节。
待穆谢赫坐下,周钧先问道:“这次营救,中间可有差池?”
穆谢赫:“整个过程,算是有惊无险。阿拔斯家族将搜查的重点,放在了南部海岸和西部边境,东边的呼罗珊行省反而守备空虚。”
周钧点头。
穆谢赫又对周钧说道:“贾比尔是一位伟大的学者,倘若可能,应该想尽一切办法留下他。”
从穆谢赫口中听见这话,再加上之前画月的介绍,周钧不禁对贾比尔又重视了几分。
想了想,周钧对穆谢赫说道:“听你的口气,贾比尔似乎有离开之意?”
穆谢赫:“贾比尔身处的家族,与阿拔斯家族素来有旧,这次倘若不是画月的缘故,贾比尔怕是会留在大食。眼下,他虽然受了大清真寺教长的临终所托,将大食逃亡者带到了大唐,但是他的家族成员,仍然留在大食国中,所以我担心他有离去之意。”
周钧思考后问道:“倘若贾比尔真的是一位贤才,那么我又如何做,才能留下他呢?”
穆谢赫:“贾比尔醉心学术,倘若能够投其所好,相信他会留在大唐之中。”
周钧闻言,慢慢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周钧又想起一事,向穆谢赫问道:“画月的家人,如今怎么样了?”
穆谢赫:“在阿拔斯家族发起的叛乱之中,呼罗珊行省官长的府邸被攻破,大部分家眷都被屠杀。行省官长因为临时外出,参与一场部族会议,所以侥幸逃过了一劫。我听说,他带着一部分亲兵,跟随伍麦叶大军已经退到了大食首都附近。”
周钧:“那大食国内的形势如何?”
穆谢赫:“胜利的天平正在向阿拔斯家族和阿里家族倾斜,伍麦叶王室的军队正在节节败退。”
第340章 约定
与穆谢赫交谈了一会儿,周钧回到厢房,发现画月正在房中。
不复适才的兴奋,画月坐在折椅上,神色悲戚,不发一言。
周钧走到她的身边,轻声说道:“安排妥当了?”
画月听见周钧的声音,连忙抹了抹眼角,点了点头。
周钧坐了下来,看着画月问道:“可是在担心家中?”
画月:“我家族中的亲属,大多被杀或是失踪,虽说与他们平日里交往不多,但毕竟有着血缘关系。”
周钧:“我听闻,你的父亲尚在人世?”
画月勉强笑道:“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只盼他能够远离战祸,留得性命。”
周钧伸出胳膊,搂住了画月,后者顺势倒在他的怀中,沉默了片刻又低声抽泣了起来。
周钧没有言语,只是搂着画月,等待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画月不再哭泣,坐起身来,对周钧说道:“此番来的逃亡者中,有不少人与我相识,比如贾比尔,他曾经是我的炼金术老师。除了他以外,还有不少知名的学者和教徒。”
周钧:“我听穆谢赫说了,贾比尔是一位贤才,但是他的家族与阿拔斯家族素来有旧,他对伍麦叶王室也没什么好感。”
画月:“贾比尔反对伍麦叶王室,认为哈里发以宗教为借口,过度打压学术自由,并控制国内的学术集会。”
周钧:“穆谢赫说过,贾比尔有可能会回到大食,想要留下他,需要投其所好。”
画月:“投其所好?”
周钧:“我打算与焉耆镇的镇守使商议,在新城中加盖一所学院,允许学者自由交流,不受宗教、民族和政策的限制。”
画月:“这是个好办法。”
周钧:“除此之外,你可还记得,毛顺大师有一本著作,名为《匠鸿经》?”
画月点头,那本《匠鸿经》乃是洛阳花灯节期间,毛顺赠予周钧的匠作大著,如今就留在她的身边。
周钧:“《匠鸿经》中集合了毛顺大师的毕生所学,相信其中有不少东西贾比尔会感兴趣,你可以从中挑选一些,与大食学者们交流……但要记住一点,在贾比尔去留未定之前,仔细选择分享的内容,不要惹出不必要的是非。”
周钧虽然说得隐晦,但画月却听懂了其中深意,不住的点头。
说完了大食学者的事情,周钧轻轻握住画月的手,开口说道:“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启程去往长安。此行一别,怕是要经历一年半载,这焉耆镇的事务,就要统统委给你了。”
画月看向周钧:“天宝十四载,天下有大乱。二郎曾和孔攸商议过,打算远离中原,在西域中另起炉灶。这定下的根基,莫不是就在这焉耆镇中?”
周钧点头说道:“不错,焉耆镇就是根基所在。我早晚有一日,要回到这里。”
画月:“二郎既然这般说了,那我便留在焉耆,安心经营这里的一切,静静等着你回来。”
周钧见画月面露坚毅,心中感激,情难自已,看向画月的脸庞,低下头,轻轻将唇覆了上去。
画月一颤,力气仿佛被抽了個干净,身体也软了下来。
许久之后,周钧抬起头来,开口说道:“观遍世间,能让我托付身家之人,屈指可数,画月你就是其中之一。”
画月将头埋入周钧怀中,轻声说道:“二郎与我,平日里少说情爱,彼此之间却心有灵犀……从前,画月也曾哀怨,以为二郎不解风情。后来慢慢也懂了,这世间有一种感情,不仅胜过男女欲念,甚至胜过了血脉亲情,却是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周钧没有再言语,只是将画月抱得更紧一些。
二人就这般相拥在一起,没有甜言蜜语,没有肉欲索求,彼此之间却了然于心。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贾比尔和一众大食人,在焉耆镇中安顿了下来。
焉耆城的城墙,经过近一年的修葺,也逐渐有了雏形。
城中两座内城,北内城是为镇守府,南内城则修建了学院和图书馆等建筑。
五月底,周钧处理妥当焉耆镇的事务,与镇守使、隐门、大食人等一一告别,带上孙阿应等百名唐卒,最终踏上了去往长安的归途。
周钧一行人路过大碛商道,沿途旅行中,遇见的商队数以百计,大车络绎不绝,一眼望不到头。
再与官驿中的龙部族人交谈,周钧这才知晓,大碛商道如今已经名声大噪,路途缩短不说,沿途补给完善,而且甚至有旅者和大户,将沙州大漠当做旅游胜地,专门挑在合适的季节,前来采风和游览。
现如今,官驿中的客栈房间早已爆满,甚至不得不在露天搭建凉棚,以供行客歇脚。
周钧听见这些,心中也颇为喜悦。
出了沙州大漠,来到敦煌郡,周钧见到了柳载和骆南斗二人。
这二人,长期忙于大碛商路的修葺,眼下成效初显,见到周钧,也是满心欢喜。
周钧在给朝廷的奏疏中,特意提及这二人的功劳。
骆南斗对此颇为感激,但柳载却对朝廷的封赏兴趣缺缺,后者向周钧坦言道,比起长安城中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他倒是更愿意留在敦煌,观遍黄沙古道。
周钧知晓柳载的脾性,倒也没有强迫他什么,只是一笑了之。
在敦煌住了两日,周钧临行前,专门去了一趟罗荼龙部。
原本破落不堪的龙部营地,如今重建扩大了三倍有余。
龙部族人们自从得了大碛商路的差事,人人都再也不愁吃穿,家家户户都富足宽裕。
十二龙部,聚了十部,剩下的二部,也正在迁族的途中。
罗荼龙部的族长龙茂元,见到周钧,连忙俯下身来行了礼。
后者见他身穿绸缎,又脸色红润,不禁笑道:“龙族长近来过的可好?”
龙茂元连忙点头道:“托少……周监的福,族中一切都好。”
周钧:“官驿经营都清点完毕,护运出去了?”
龙茂元:“大碛商路这一年来的经营所得,由敦煌郡府所清点封装,早就运向凉州了。”
周钧点头。
龙茂元感慨了一句:“族人们从前都是上顿不接下顿,如今这般的好日子,却是想都不敢想的。”
周钧看向龙茂元,说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身为族长,记得莫要自满。”
周钧这话,龙茂元只当是寻常劝诫,虽然应了下来,却全没往心里去。
周钧见状,摇摇头,叹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了。
第341章 人心生变
从敦煌出发,周钧一行人经过瓜州、肃州、甘州,最终抵达凉州城的时候,已是七月中旬。
凉州城外,风沙猎猎,有一大群人早早的等在那里,看向官道。
马蹄道中响起,嘶鸣乘风而来。
周钧领着一众亲卫,穿过风沙,向着凉州城的大门越行越近。
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先响了起来:“来了,来了!”
周钧听见这声音,先是一怔,接着一踢马肚,快马向前行去。
行到城门前,周钧瞧见许多人,有凉州工坊的匠人,有武威府所的官吏,还有金家的管事们。
在周钧看来,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金凤娘抱着的幼娘。
女童粉雕玉琢,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灵动聪慧。
周钧翻身下马,走到金凤娘面前,笑着看向女童。
那女童也不怕生,盯着周钧许久,最后小声问道:“阿耶?”
周钧大笑着抱起朝暮,又与众人打起了招呼。
凉州城州府的官吏们,先走上前向周钧请安,又说道安思顺安都护临时得了军务,无法前来。
安思顺军务在身,无暇前来,周钧倒是能理解。
但是,在接行的人群中,没有一个安家的人,这就有些不寻常了。周钧仔细寻思一番,脸色不由慢慢变冷。
一旁的孔攸见状,向周钧轻轻摇了摇头。
周钧瞧见,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对那些官吏们只是说了一句知晓了。
凉州工坊的大匠们,还有金家商行的管事们,纷纷来见。
周钧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回到了金宅。
他先是向孙阿应等亲兵下令,放了十天的假,供他们与凉州的亲眷团聚,接着又在毛顺大师的领路下,参观了凉州工坊和匠作书院。
做完了这一切,周钧回到偏厅,专门见了孔攸。
一年未见,孔攸样貌虽然未变,但整個人的锋芒逐渐内敛。
周钧先是向孔攸问了大碛商路两百万贯的税贡,后者拱手说道:“主家,长行坊几日前已经从凉州启程,去往长安,两百万贯分文不少。”
周钧点头,又问起凉州城的近况。
孔攸心里清楚周钧所想,压低声音说道:“北藩势微,人心渐散。”
周钧说道:“细细道来。”
孔攸:“朝廷已经下令,哥舒翰率北藩诸军,入夏后攻伐石堡城,吐蕃早得消息,举国之兵布防。接下来,这一战的惨烈,任谁都能猜到。”
周钧:“明为开战,实为削藩。”
孔攸点头道:“不错。北藩内的诸将,如今表现不一。有人不顾生死,投身战场;也有人瞻前顾后,另寻炉灶。”
周钧:“那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就是后者之一?”
孔攸:“安思顺本是北藩将领,又是昭武九姓,这两重身份,让他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北藩中,都讨不得好。要想在这夹缝中求生,自然要另选炉灶。”
周钧听到这里,倒也是能理解安思顺的处境。
朝廷忌惮他北藩将领的身份,北藩中诸如哥舒翰等人,又痛恨他为安姓一族,安思顺的确是两边落不得好。
孔攸:“安思顺年前遣人携礼去了长安。”
周钧问道:“见了何人?”
孔攸:“多亏灞川花琼楼的打探,凉州使者密见之人,乃是右相。”
周钧皱起眉头:“李林甫?”
孔攸:“根据打探得来的消息,安思顺与李林甫怕是暗通款曲多时了。”
周钧揉了揉额头,这般看来,河西安家之前一边交好自己,一边暗地里联系李林甫,却是在做着两手准备。
想到这里,周钧有些不解,向孔攸问道:“河西安家为何现在对我态度生变?”
孔攸:“主家忘了?大碛商路二百万贯的税贡,刚刚发往了长安。此等大功,必将引得圣人大悦。倘若李林甫提前从安家这里获知此事,自然会对主家心生忌惮。”
周钧有些哭笑不得:“李林甫,忌惮我?”
孔攸正色说道:“主家领命重启大碛商路之前,朝中无论何人,都不看好此事。结果一年下来,从无到有,主家为朝廷赚得二百万贯,此等功绩,在李林甫看来,却是如芒在背。”
孔攸停顿片刻,低声说道:“有些事情,一旦做的太好,超出了他人预期太多,除了会引来惊叹之外,还会引发他人的恐惧。”
有些事情,做的太好,反而会让他人心中生惧……
周钧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么说起来,与其说是河西安家对我态度生变,不如说是李林甫看我有了变化。”
孔攸点头:“接下来,主家还朝,圣人必有封赏,李林甫表面上赞誉有加,背地里怕是要处处提防主家了。”
周钧思考了一番,眼下李林甫势头正劲,与其为敌,有百害而无一利。
于是,他向孔攸问道:“可有应对之法?”
孔攸:“有。”
周钧:“何法?”
孔攸凑到周钧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周钧越听越是心惊,不由问道:“此法可行?”
孔攸:“可行,能保主家平安,更可保凉州无虞。”
周钧轻轻点头。
孔攸:“还有一事,大唐度支司在年前向诸州府发了公文,要求州县库仓将所积的稻粟,统统贾折成绢帛,发往长安。”
周钧听了一愣:“秋粮入库,稻粟价贱,此时将粮食折卖成绢帛,损失甚多,这是为何?”
孔攸:“这几年里,大唐内府花费甚巨,库藏渐少。圣人向度支司员外郎杨钊询问内库钱粮,后者为了讨得皇帝欢心,不得不假称内库殷实。又为了应付皇帝查检,所以才故意在粮价轻贱之时,将稻粟换成轻货,筹得数十万贯,充入内库。”
周钧听了只是摇头:“粮价轻贱时折成绢帛,这虽然让内库有了面子,但实际上却折损了国库内帑。而且,倘若接下来的几年里,大唐境内发生灾害,州县存粮贾卖为空,赈济又从何处而来?”
孔攸摇摇头:“主家,某想说的并非是粮食。”
周钧疑惑道:“说的不是粮食?”
孔攸:“杨钊身为杨家新贵,又深知敛财献媚之道,此番,他大张旗鼓充盈内库,为的就是争得圣眷。本来一切应当还算是顺利,但是主家请想,倘若大碛商路的两百万贯,运入长安,他又当如何自处?”
周钧怔在了原地,总算是明白了孔攸的话中深意。
大碛商路的两百万贯,怕是会抢了杨钊的风头,引来后者的怨恨。
周钧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这般看来,大碛商路的这两百万贯,犹如一块烫手的山芋,一个处理不妥,就要开罪朝中的两股势力。
第342章 卜卦
长安,李林甫宅,偃月堂。
李林甫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双手拿着一份厚厚的阚册,眉头皱成『川』字,口中喃喃道:“两百万贯……奴牙郎……没想到老夫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李林甫之子李岫,走到偃月堂口,小心翼翼的说道:“父亲,餐食已备好。”
李林甫抬头看了眼窗外,说道:“已经这么迟了?”
李岫:“父亲自从进了这堂中,已经足足坐了有一个半时辰了。”
李林甫微微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后向李岫说道:“且坐下,某有话说。”
李岫一愣,依言入了堂中。
待李岫坐下,李林甫开口问道:“李家显贵多年,你可知凭的是什么?”
李岫想了想,回道:“父亲足智多谋,李家运道亨通。”
李林甫怒道:“糊涂!李家能走到今天,凭的是圣人的恩宠!”
李岫闻言,连忙躬身称是。
李林甫长吁一口气,又说道:“对圣人而言,谁有用谁没用,他心中有一本细账,算计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岫小心观察着李林甫的神色,低声说道:“父亲圣眷正隆,遍观朝中,圣人最信任的就是您啊。”
李林甫:“那是现在……倘若有一日,圣人突然发现,另有一人用起来更加顺手,为父怕是转眼之间就要失宠,到那时李家危矣。”
李岫喏喏,不敢言语。
李林甫看向李岫,沉思良久后说道:“但是,你曾经说过一句话,为父倒也是记在了心上。”
李岫身形一顿,脑中开始飞快思考,不知李林甫说的是哪一句。
李林甫:“你曾经说过,老夫冤仇满天下,如果一朝身故,李家上下,怕是要倾覆祸至。”
李岫听见此话,后背冷汗淋漓。
李林甫活着的时候,只要圣眷不止,李家的荣华富贵自然无忧;但是倘若李林甫身死,昔日的仇家怕是会成为嗜血的饿狼,将李家啃啮的尸骨无存。
李林甫幽幽说道:“未雨绸缪,为父也想在死前,为李家挣得一份安稳。”
李岫忍不住问道:“父亲,如何挣得?”
李林甫:“为父原本想的是,从朝堂之中选一人,施恩栽培于他,待其上位后再庇护李家。”
李岫仔细想了想,却不知李林甫所指何人。
李林甫将那本大碛商路的阚册,丢给了李岫,后者看了一眼,惊道:“父亲说的是周钧?”
李林甫见李岫面露疑惑,问道:“怎么?”
李岫迟疑道:“周钧出身奴牙,又是流外铨入仕,父亲为何青睐于他?”
李林甫:“出身低微、入仕不显,就意味着没有家族利益纠葛,更没有恩师门客之忧,这种人易于拉拢,又方便掌控。再加上,那周钧聪慧多智,又懂得便宜行事,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假以时日,迁为一州府君,能够为李家提供一处安身之所,也是寻常。”
李林甫说这话时,面色凝重,看不到些许愉悦之色,这令李岫有些看不懂。
后者问道:“父亲是打算日后对周钧多加栽培?”
李林甫沉声道:“为父原本是这样想的。”
李岫:“原本?”
李林甫指着那本大碛商路的阚册,对李岫说道:“你再仔细看看。”
李岫依言重新翻开阚册,看见商路一年的税贡居然有两百万贯,身体一颤,险些把阚册掉落在了地上,开口叫道:“怎么会有这么多?!”
李林甫轻叹一口气。
李岫见李林甫面有难色,不禁开口问道:“父亲为何叹气?”
李林甫:“莫要单单只看数字,更要看这其中的周折……大碛商路中断已久,要想重建,人力、向导、用度、钱粮,困难重重。老夫原本预计,周钧第一年能赚得十万贯,便算是大功一件了。可是,拿到这本阚册,老夫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这一年里,周钧重建和经营大碛商路,所用的手段却是老练毒辣,步步为营,谋定而后动……说到底,老夫原本重视周钧,但也以为他只不过就是一聪慧小郎,却没想到此人城府颇深,终究还是看走了眼。”..
李岫不解:“父亲打算重用周钧,对方身有贤才,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李林甫看向李岫,叹道:“你不懂,周钧这样的人,如同蛟龙浅水,却是无论如何都掌控不住的。”
李岫闻言,又看向那阚册,问道:“父亲是担心……养虎为患?”
李林甫用力揉了揉额头,一脸的苦闷:“为父现在举棋不定,用那周钧,此人难以控制,将来恐生变数;不用他的话,放眼朝中,又寻不到合适的人可作为李家的援引。”
李岫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闭口不言。
思虑了许久,李林甫走出偃月堂,走向府中的道观。
李岫见状,跟了上去。
道观的观主,瞧见李林甫走来,连忙迎上去笑道:“福生无量天尊,右相来观中,是为了祈福,还是为了冥思?”
李林甫:“卜卦。”
观主一愣,看了眼李林甫身后的李岫。
李岫也是吃了一惊,李林甫向来都是谋算无遗,极少来观中求卦。
观主将李林甫迎入观中,又拿出阴阳双茭,放好了卦盘。
这阴阳双茭,形似角杯,两片一副,羊角制成,每片有凹凸两面,分别代表着阴阳二卦。
观主向李林甫问道:“不知右相打算问卜何事?”
李林甫:“遇人之凶吉。”
观主布了九宫八卦,点了正气香,又指着双茭对李林甫说道:“请右相拿起双茭,在香炉内的香上绕一圈,默念掷茭缘由,再报上姓名和生辰,然后松手让茭杯落地。”
李林甫依言照做,最后拿起双茭,轻轻掷出。
李岫和观主定睛一看,只见双茭一阴一阳,成了圣卦,却是大吉之相。
观主笑着说道:“掷茭卜卦,当三掷成谏,还请再掷两次。”
李林甫再拿起双茭,掷出。
一阴一阳,又是大吉。
第三次掷出。
一阴一阳,还是大吉。
观主见状,喜笑颜开,向李林甫贺道:“卦象大吉!无论那人是谁,对于右相而言,都是吉旺之相!”
然而,出乎观主的预料,李林甫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喜色。
后者拿起那占卜的双茭,放在面前看了许久,眼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犹豫和挣扎。
最后,李林甫突然将双茭扔在了地上,大声喝道:“李某行事,怎可听信鬼神之言!”
说完,李林甫快步离开了道观,只留下观主和李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第343章 税贡入库
数日后,朝会之时,李隆基引百官观内府左藏库。
众人来到左藏库门前,李隆基向杨钊说道:“度支司奏藏库充实,今日朕与百官来观。”
杨钊向李隆基躬身道:“天唐圣佑,四海升平,臣理藏库,不敢懈怠。陛下有旨,臣这就开库请观。”
说完,杨钊向左藏库的胥吏们摆摆手。
一群胥吏和库卫,打开重重上锁的大门,将库藏展现在了李隆基和百官的面前。
只见偌大的左藏库之中,前后左右置列了数百个库柜。
杨钊又命人打开库柜,每个柜子内分门别类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财货。
一眼望过去,大半個左藏库被塞得满满当当,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李隆基看着眼前这数不尽的绢帛轻货,心中大悦,对一旁的杨钊笑着问道:“这里的财货,折铜几何?”
杨钊:“回陛下,布、绢、罗、缎等织物,再加上各种通货,折算下来,共计是五十七万八千五百六十二贯。”
李隆基先是一怔,接着大笑道:“爱卿劳苦功高,朕果真没有看错人,好!”
杨钊心喜,口中兀自谦道:“陛下治国有方,天唐蒙得圣佑,臣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
李隆基听闻此言,心情大好,情难自禁之下,拍了拍杨钊的肩膀,引得百官侧目。
众人出了左藏库,李隆基令杨钊行于身侧,温言相询,百官落于其后。
右相李林甫位于百官之首,左相陈希烈走在他的身后。
陈希烈盯着前方的杨钊,语带酸意的说道:“杨家郎得志显达,日后怕是要致于青云之上了。”
李林甫闻得此言,微微一笑。
待百官重入朝会,李林甫向旁侧的李岫使了个眼色。
李岫连忙凑到李林甫身旁。
李林甫压低声音:“凉州来的长行坊,眼下到了哪里?”
李岫:“都押在皇城门外,只等父亲一声令下。”
李林甫转过头,看了眼与李隆基交谈甚欢的杨钊,冷笑一声:“放行吧。”
李岫躬身称是。
另一边,在朝会上,李隆基当着百官的面,赞赏杨钊之功,赐其紫衣、金鱼,兼代太府卿事。
圣旨刚刚宣下,杨钊还未来得及跪伏谢恩。
殿门外来了一内侍,神色匆匆的跑到高力士身旁,小声说了几句。
高力士闻言,身体一颤。
这一幕,恰好被李隆基瞧见。
高力士见李隆基看过来,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耳语了几句。
李隆基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问道:“此事当真?”
高力士:“千真万确,就在安上门外。”
李隆基点头道:“放进来。”
半个时辰后,一只浩浩荡荡的车队,在禁卫的护送下,驶入皇城的长街之中,引来三省六部的官吏们纷纷来看。
每一辆大车之上,叠着沉重的大箱,行进时车轴的嘎吱声,回荡在道中,显得格外刺耳。
在大箱上,有着不同州府贴着的封条,上盖还用火漆注明了标号。
李隆基和百官出了朝殿,看着大车一辆辆的停在了场院之中。
长行坊随行的官员,从大车上搬下一摞摞阚册,又跪伏在地,向朝殿的方向大声喊道:“大唐承天景命,夷邦互市纳贡,大碛通行一年,税贡装车阚录,请陛下准验!”
李隆基看向场院中的大车,长吁一口气,点头说道:“准。”
第一辆大车在禁卫的看护下,卸下大箱,又扯落封条,露出里面叠落而放的绸罗。
“陇右道敦煌郡封,上品绫绡六百匹,上品绸罗五百匹!”
紧接着是第二车。
“陇右道敦煌郡封,极品海珠、玛瑙、琉璃一百七十斟!”
第三车。
“陇右道安西都护府封,赤宝石、绿松石、青金石、玉髓,八十怀箱,另有夜光璧两座!”
第四车。
“陇右道武威郡封,西馥香料五十七类,共六百二十五斤!”
……
一辆又一辆的大车,从朝殿前驶过。
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昂贵财货,在官吏的唱告声中,一次又一次冲击着皇帝和百官的身心。
众人从起初的震惊,再到感叹,最后变得开始有些麻木。
李隆基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从皇城长街的方向,一辆又一辆的驶来,心中不由开始怀疑。
正月里那本由周钧亲笔所写,说道大碛商路一年获利颇丰的奏疏,难不成是真的?
大车的财货,唱告到第八十七辆时,有内侍跑来,苦着脸禀告:“陛下,左藏库和右藏库已经全部满了,放不下了。”
李隆基听得此言,心中一惊,不自觉又确认了一遍:“左右两间藏库皆满了?”
内侍用力点头。
李隆基想了想,说道:“将宫苑画阁清出来。”
内侍领命而去。
李隆基看向车队,朝身旁的高力士问道:“还有多少车没有清点?”
高力士回道:“陛下,大约还剩下一半。”
李隆基睁大眼睛:“还有一半的车队尚未清点?”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李隆基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多开两道行门,再让内侍们去帮忙一起清点。”
高力士应了一声。
最终,来自陇右道的商路税贡车队,前前后后总共花了大半天才清点入库。
饥肠辘辘的官员们,眼见最后一车财货,开箱查验后被封册入库,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总算是结束了。
负责唱告的官员,捧着厚厚的阚录,跪伏在李隆基面前,声音嘶哑的说道:“陛下,大碛商路一年税贡,折算为铜货,计为两百零二万一千一百七十九贯又二百五十钱,尽数入库。”
李隆基看向一旁的李林甫。
李林甫从官员手中接过税贡阚录,先是看了一眼不远处脸色铁青的杨钊,接着翻阅到阚末,仔细看过一遍后说道:“陛下,沽算所得的这两百万贯,乃是陇右道互市的价准。倘若按照长安市价,这批税贡的价值,怕是还要向上再加个两三成。”
李隆基闻言,长吁一口气,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隆基开口,向那长行坊官员问道:“税贡入库,怎么不见周二郎还朝?”
那官员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想起圣人口中的周二郎就是周钧,连忙回道:“禀陛下,大碛商路诸事繁杂,周监还朝之前,为了不使公务生乱,还要安排事宜种种,故而行程落在了后面。”
李隆基抬起头,脸上显露出感慨之色,只是叹道:“正所谓良工不示人以朴,能臣不恃功而僭……周二郎家世微却贤良方正,出身低却英才盖世,此等不世之臣,实乃大唐之幸也!”
李林甫笑着应和了一句,又大声称赞圣人慧眼识珠。
待得朝会结束,百官逐渐散去。
杨钊行在皇城中道,身旁竟无一人相随。
他回头看了一眼朝殿,眼神怨毒,咬牙切齿的低声吼道:“周钧!”
第344章 宫中召见
官道上,周钧坐在马车中,看向窗外,想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自从穿越到了这大唐以来,历史已经出现了不小的改变。
原本应该留在凉州做河西节度副使的李光弼,拒绝了安思顺的举荐,参加了石堡城之战。
漠北局势混乱一片,回纥部四面树敌,突利施疲于应付,完全看不到漠北统一的迹象,回纥人更是无暇将势力向南延伸。
大碛商路开通,诸多势力之间的对立更加严重,西域经济中心逐渐由北线向南线偏移,吐蕃国也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大食国历史上,那只来自法比斯行省,原本应当被抓捕入牢的逃亡队伍,辗转之下来到了大唐,其中更有不少著名的学者和教徒。
除此之外,历史的改变还有许多,有些周钧能预见后事,有些却是他万万预料不到的……
越想越是思绪纷杂,周钧叹了口气,在车厢中翻出那本费翁赠给他的道家龙虎法,打算一边看一边调节心情。
才看了几页纸,马车外传来孙阿应的声音:“主家,已经到了灞川路口了。”
周钧闻言,掀开马车的窗帷,朝外看了一眼。
只见去往灞川的道路,如今用水泥再次进行拓宽,能够容纳六辆马车同时行进,道路两旁还有修建好的灌木和花丛。
青石铺筑的官道与其相比,倒显得如同村野土路一般的寒酸。
车队随着灞川大道一路向前。
马车行进之中,人声鼎沸,又有乐舞和欢笑声传来。
周钧将帷帘放下来,只想着回到长安之后,应该如何布置接下来的局面。
待马车停稳在灞川别苑的大门,有人大喊一声『二郎回来了』。
紧接着,整个别苑宛如沸腾的油锅一般,人们争相走出门外,来到马车之前。
周钧下了马车,看见门前的许多面孔,有些是依稀还记得的,有些却是面生的。
他只能朝众人拱了拱手,抬腿向大门内走去。
入了前院,一头银发的周玉萍,站定在场院之中,微笑着对周钧说道:“庞公日日夜夜都在念叨着二郎,今天终于是回来了。”
周钧走到玉萍面前,笑着问道:“庞公可好?”
玉萍先是笑道:“一切安好。”
紧接着,玉萍回头看了眼中院的方向,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有客至。”
周钧微微皱起眉头:“庞公的客人?”
玉萍摇头:“是来找你的客人,宫里来的。”
周钧闻言一愣。
玉萍转身催促道:“客人等了几日,快随我来吧。”
周钧跟在玉萍的身后,一路向中院走去。
来到庞公的院门前,周钧朝里看去,却看见让人颇为疑惑的一幕。
在小院的庭园之中,坐着轮椅的庞公身处在院墙旁,摆弄着鸿筝;而在另一边的院墙下,一位身材高大、面上无须的内侍,正坐在石桌旁,看着话本。
二人明明同处一个小院,却离的极远,仿佛彼此之间有着宿怨一般。
周钧入了小院,先是来到庞公身边,行礼问安。
后者上下打量着周钧,不住的点头,口中说道:“二郎清瘦了些,但也干练了许多。”
那身材高大的内侍,走到庞公和周钧的身边,笑着拱手说道:“总算是等来了。”
周钧看向那内侍,面露疑惑。
庞公:“这位是高将军。”
听到这里,周钧终于想起来此人的身份——高力士。
难怪此人与庞公虽然同处一院,但却隔的极远,却是因为太子和寿王的关系。
高力士对周钧笑道:“周二郎,圣人遣某来灞川,引你入宫一见。”
周钧闻言,不敢怠慢,连忙躬身称是。
庞公盯着高力士,突然说道:“周二郎舍私为公,又言轻身微,一心只为圣人和社稷,不曾牵扯什么它事,还望大将军明鉴。”
高力士听见这话,苦笑着摇头道:“这么多年了,庞左监这护短的习惯,倒是没怎么变。”
庞公默然不言,只是拍了拍周钧的胳膊,又给了后者一個一切留心的眼神。
刚入别苑,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周钧又跟着高力士坐上马车,马不停蹄的赶向皇城。
路上,周钧看着对面的高力士,拱手说道:“只要宫中有召,周某必定日夜兼程,尽快前往,不敢累得大将军等了这么些时日。”
高力士摆手说道:“周二郎在大碛商路经营一年,所得税贡,运入皇城那日,可谓震惊朝野。圣人大喜,本想下旨召你,但听闻你还在善后事务,便遣某待在灞川,等你回来。”
周钧闻言,心中暗道,李隆基倒是想得周详,实属难得。
高力士又说道:“那灞川实乃福地,这几日某四处游览,权作是出宫游闲,也是自在。”
说到这里,高力士看了周钧一眼,幽幽说道:“庞忠和侍奉贞顺皇后之时,我曾与他有过几次针锋相对……虽然谋道不同,但是他的品性,我却是佩服的。倘若,我与他在一处共事,说不定能够做得好友,也未曾可知。”
周钧听见这些话,也不知言者是发自肺腑,还是有意为之,所以沉默不语。
高力士微微叹口气,换了一个话题:“此番圣人见你,一来是想问清大碛商路的种种,二来是赐下封赏之前,问问你的想法。”
赐下封赏之前,问问想法?
周钧一边揣摩着高力士的用词,一边说道:“某出身奴牙,又是流外铨入仕,如今能身居高位,全赖圣人信任。经营大碛商路乃是本分所在,怎敢再求得什么封赏。”
高力士看向周钧,笑着说道:“周二郎过谦了,这次大碛税贡入朝,圣人欣喜,给朝中百官、王室勋贵都赐下厚赏。你是最大的功臣,怎可唯独把你给漏了?”
周钧听到这里,小心问道:“敢问高将军,圣人给他人赐下的厚赏,倘若折铜,大概有多少?”
高力士抬起头想了想,说道:“所有人得到的赏赐,差不多有六十多万贯吧。”
周钧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辛辛苦苦在大碛商路经营了一年,甚至还贴进去不少自己的私产,这才使得税贡达到了两百万贯。
结果李隆基倒是大方,一挥手就把其中的三分之一,赐给了朝中百官和王室勋贵。
周钧有些心疼,但更多却是无奈。
第345章 阁中对
马车入了春明门,没有去往皇城,却是停在了兴庆宫的殿门。
周钧下了车,跟着高力士,从宫门入庭,又顺着长廊一路北行,来到了花萼相辉楼的后苑。
在一众内侍和宫婢的领路下,高力士走到二层画阁的折门处,对身后的周钧说了一声:“先等在这里。”
周钧拱手称是。
高力士入了画阁,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日头逐渐西沉,余晖顺着窗棂洒入楼廊。
周钧看向窗外的长安城,兀自出神之时,耳边传来了呼唤声。
“周二郎,周二郎。”
周钧回过神来,转过头,见高力士笑着说道:“圣人有召,进去吧。”
称了一声谢,周钧深呼吸一口气,慢慢走进堂内。
盛夏黄昏,花萼相辉楼中的暑气,早已消散不见,微风送来丝丝凉意,芩香给人带来安宁。
周钧站定在堂中,看见上座的李隆基,跪伏在地,高呼万岁。
后者出言令周钧起身,之后便沉默不语。
周钧立在堂中,能够感觉到李隆基投来的视线,却迟迟听不见该有的问询,这令他有些不自在。
过了许久,李隆基才开口说道:“去年上元节,你与朕言道,自愿往陇右开辟大碛商路,一年税贡绝不低于两百万贯。朕原本想着,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高谈阔论,也是寻常。”
周钧垂首,静静听着。
李隆基继续说道:“今年正月,你上朝奏,言及大碛商路,只说是大事已成,朕那时见了,还是以为你在说大话……没想到,转眼间两百万贯税贡,已然全部入库,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周钧躬身说道:“大碛商路得以开通,一来仰仗圣人明裁,二来靠着朝中支持,三来多亏了僚属奋力,这才能在一年之中,备齐二百万贯。”
李隆基感慨的说道:“周二郎啊,你不过弱冠之年,却是每次都能给朕带来惊喜……且说说吧,这次大碛商路,你想要什么封赏?”
周钧重新俯下身去:“臣分内的事,不敢向陛下邀功。”
李隆基将视线投在周钧的身上,思虑了片刻后说道:“你善于政事,又懂得实务,朕迁你为京兆府少尹,如何?”
话音刚落,堂后屏风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
周钧听见这声响,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惊。
屏风后一定有人。
周钧又在心中仔细思考,花萼相辉楼的阁楼乃是圣人私寝,能够躲在屏风后偷听,这人的身份,稍加猜测也能知道个大概。
想到这里,周钧向李隆基说道:“臣流外铨入仕,迁京兆府少尹,恐不能服众。”
李隆基又问道:“赐你县公品爵,再迁一中州刺史,如何?”
周钧又道:“臣出身寒微,品爵加身,恐引人非议。”
李隆基闻言,脸上露出了笑容,问道:“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周钧心中记着之前与孔攸的交谈,答道:“如陛下之言,臣已是弱冠之年,却尚未娶妻……”
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周钧说道:“在周二郎的眼中,无论官职还是爵位,都是一般的无趣。真正所图,却是朕的宝贝啊!”
周钧闻言,跪伏在地,又以额头点地,口中直呼有罪。
李隆基笑声渐停,对周钧说道:“既然开了口,你的婚事,朕总要给一个说法,回去等着便是。今天召你来,却是还有另一件事。”
周钧抬起头来:“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李隆基盯着周钧说道:“大碛商路初成气候,你家在长安,又不能久居西域。朕打算将你调回长安,也好多与家人团聚。”
周钧闻言,垂首谢恩。
李隆基停顿片刻,问道:“至于谁来接你的职位,周二郎心中可有人选?”
周钧一愣,李隆基向自己询问,谁来接管大碛商路?
思考片刻,周钧仔细挑选着用词:“大碛商路地处西域腹地,一来周边势力林立,矛盾重重;二来商路税贡,大部来自官营,需得用心经营;三来商路靠近吐蕃和大小勃律,可能会遭到骚扰。所以,接管商路之人,不仅需要熟悉理财经商,还要懂得怀柔边民,最后必须了解用兵布防。”
李隆基一边听,一边皱眉:“大碛商路的局势复杂若此?”
周钧抬头看了一眼李隆基,口中不自觉劝道:“陛下,大唐地域辽阔,强敌环立,大碛商路虽然税贡颇多,但也要小心规划……”
这些话周钧虽然说得隐晦,但暗地里却是为了提醒李隆基开销用度一事。
哪料到李隆基压根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洒然笑道:“天唐圣佑,唐军多胜,突厥灭族,吐蕃新败,你和杨钊又为朕充实了库藏,这天底下哪里还有什么敌人能威胁到朕?”
这话出自李隆基之口,虽然说得狂傲,但言语中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却是让人听了信心满满。
然而,周钧听见这些话,只是在心中叹了口气。
大唐强盛了太久,也顺风顺水了太久。
身为帝国之主的李隆基,早已被这种安逸和强大,蒙蔽了眼睛,麻痹了心智,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警醒之言了。
周钧只得垂下头去,称了一声喏。
待周钧离开房间,李隆基坐回上座,开口说道:“出来吧。”
少顷,杨玉环和尹玉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杨玉环一边看向满脸通红的尹玉,一边对李隆基笑着说道:“女大不中留了。”
李隆基故意说道:“朕看那周钧也是稀松平常,并非良配……”
尹玉一怔,连忙抬头说道:“父皇可是答应过……”
话未说完,尹玉瞧见李隆基脸上的戏谑,清楚自己被骗了,娇嗔几声,跑出了房门。
堂中只剩下李隆基和杨玉环二人。
杨玉环见李隆基面露思索,开口问道:“三郎可是心中还有疑虑?”
李隆基慢慢点了点头。
杨玉环:“那周钧,出身的确是低了一些,但胜在品性和能力……”
没等杨玉环把话说完,李隆基摇头道:“朕疑虑的不是此事。”
杨玉环:“那是何事?”
李隆基:“周钧倘若成了驸马,那么势必要留在长安,无法担任外职。但是,大碛商路对于大唐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朕却不知该用何人来替他。”
杨玉环闻言松了口气,对李隆基说道:“不如召朝中重臣,共同商议此事?”
李隆基轻轻点了点头。
第346章 佛寺相会
由于过了宵禁,高力士送周钧回长安家中。
路上,高力士坐于周钧对面,看着后者笑着说道:“周二郎好事将近,可喜可贺。”
周钧知道高力士身为李隆基的贴身人,消息灵通,故而并不意外,拱手说道:“钧谢过高将军提点。”
高力士连忙摆手道:“周二郎莫要妄言,某可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周钧一笑,不再言语。
高力士:“皇恩浩荡,周二郎怕是犹自不觉啊。”
周钧闻言,看向高力士。
后者说道:“大唐自太宗起,驸马都是从勋贵名臣、世家显贵中选取,如周二郎这般,某观遍宗正,却是头一遭。”
周钧知道高力士这话说得不假。
安史之乱发生前,公主与驸马之间的联姻,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加强皇室与主要社会势力之间的关系。
所以,驸马无一例外都是挑选了重臣之子,又或是世家小郎。
如周钧这般,奴牙郎出身,又无世家背景,能够娶到公主,简直可以作为奇事一桩。
高力士又说道:“万春公主对周二郎,可是一片真心,圣人数次犹豫,都被劝了回去。”
周钧回忆唐史,在唐玄宗的几十个女儿之中,万春公主绝对是备受宠爱,也是最异类的一个。
历史上的万春公主,容姿和才情甚高,寻常男子根本一個都看不上,活到二十五岁还是单身。
李隆基对这个能歌善舞又个性开朗的女儿非常疼爱,不仅可以容忍她偶尔的胡闹,甚至出入与其它国家的外交场合,也会带上这个女儿。
每到这种时候,万春公主就会女扮男装,了解和记下外国的风土人情,后来编纂成书,录入翰林。
所以,周钧与尹玉的婚事能够成功,不仅仅靠的是那二百万贯赢得圣眷,更多的却是因为李隆基对万春公主近乎宠溺一般的疼爱。
周钧想通这些,向高力士拱手道:“谢高将军,钧受教了。”
后者点头说道:“周二郎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马车停在了周宅的大门,门内的老仆听见敲门声,走来开门看见周钧,先是揉了揉眼睛,接着不敢置信的喊道:“主家,二郎,二郎回来了!”
周定海鞋子都没穿,冲出了中堂,口中兀自叫道:“钧儿回来了?”
周钧走上前,向周定海行礼:“父亲。”
周定海面露笑容,伸出手想要拍一拍周钧的脊背,想了想还是作罢,缩回手说道:“快些进来。”
周钧依言进了中堂,罗三娘这个时候也赶了出来。
看见周钧的一刹那,罗三娘顿时红了眼睛,喃喃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看着家中熟悉的一切,周钧长吁了一口气,开口问道:“大哥呢?”
罗三娘:“则儿一家,去了岵县。”
周定海屏退仆人,又小声对周钧问道:“我听闻你在外职事,立了大功,得了宫中的赏识?”
周钧皱眉说道:“谁对你们说的?”
周定海也不解释,直接拉着周钧,一路去往后院。
入了后院原本存放洗具的库房,周定海点亮油灯,周钧放眼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偌大的库房之中,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盒和财箱。
周定海又打开柜门,只见柜子之中,堆叠放着一摞摞的刺贴。..
周钧随意拿起几张打开看了,都是朝官纳名求访。
此时,罗三娘走进来对周钧说道:“就在半月前,家中不停有人携礼来访,说是想见你一面。起初,我和你阿耶还收下礼物,后来访客越来越多,把整条坊街都堵得水泄不通。我们见此情形,只能紧闭宅门,又放出话来,礼不收人不见。”
周钧听完,轻轻点头:“阿娘阿耶做得对。”
罗三娘担忧的问道:“访客中有不少都是当朝大员,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开罪了那些人?”
周定海不在意的说道:“钧儿如今立下了大功,周家当是长安城中的新贵,又有何人敢为难我们?”
这么些年下来,周定海这脾性还是未变,周钧颇感无奈,只能说道:“官场行事,当如履薄冰,不可盲目自大。”
周钧位居高位,周定海也不敢反驳,只是点头,但听进去多少,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周钧回头看了眼屋内的礼物,揉了揉额头,面露疲倦:“今日诸事繁杂,我先回去睡下……至于这些,便留在此处吧。”
说完,周钧便回房睡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周钧梳洗完毕,刚刚用完早餐,门外就传来了告声,说是有访客至,只说是宫中之人。
周钧误以为门外是高力士,连忙放下餐点,快步走向宅门。
开了门,周钧这才发现自己想的岔了。
门外站着一位内侍,不是高力士,却也是一位熟人,范吉年。
范吉年还未开口,周钧瞧见对方一身紫袍,便拱手贺道:“恭喜范公。”
范吉年笑着摆手:“和周二郎比起来,咱家这职事又算的了什么。”
说完,范吉年也未等周钧作何反应,直接拉着后者上了马车,口中说道:“速速与咱家来,有人要见你。”
坐上马车,周钧向范吉年问道:“谁要见我?”
后者只是笑道:“到了你便知晓了。”
之后,无论再如何问,范吉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道出实情。
周钧见状,也就不再问了,只是看着闭目养神的范吉年,心中感慨。
倘若没有自己的介入,范吉年身为监军,恐怕在那场漠北伏击中,就要命丧当场。
眼下,他不仅没死,还在内侍省中爬上了高位,也不知会对未来,产生何种的影响。
周钧正想着,马车一路向北,最终停在崇仁坊一处佛寺的后门。
范吉年打开车门,对周钧笑着说道:“顺着石阶去后厢,莫要让人等你太久。”
周钧依言下了马车,又顺着佛寺后的阶梯,一路走入寺院的后院。
停在后厢的竹林之中,周钧听着周遭的动静,身体不自觉进入了防备的姿态。
突然察觉身后有异,周钧条件反射,一个手刀劈向后方。
电光火石之间,周钧瞧清楚来者,大惊之下,连忙侧开身体,又收住了手掌。
等待周钧的人,正是尹玉。
尹玉本想从周钧身后靠近,再给对方一个惊喜,不料险些被打,故而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吓坏了。
周钧将她抱在怀中,又小声说道:“我在西域之中数次遇险,在敦煌郡中遭遇刺客追杀,更是险些丢了性命……你听我一言,下次莫要这般从身后靠近了。”
尹玉闻言,有些后怕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