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继任者
一行人在龙窟中并没有被困很长时间,应龙雕像的下方石板,有非常隐蔽的机关。按下去,过道里的两扇石门会被暂时打开。
寻常人倘若不尊龙神,从头到尾只是站着,那么就很难发现其中玄妙,但费翁和穆谢赫在跪拜神像的时候,轻而易举就发现了那个机关。
触动开关之后,所有人走出龙窟,身后的机关门又缓缓合上。
站在龙窟外的空地上,周钧深呼吸了一口气,眼角余光却见到,那群僧侣投过来的视线,尽是畏惧和好奇。
抱着干尸的费翁,向那些僧侣说道:“向苦净大师传一句话,就说……魔窟已破,门主归天。”
僧侣们听见,连忙称是,又转身离去。
周钧朝费翁问道:“苦净大师是谁?”
费翁听见这询问,转过身恭敬的对周钧说道:“他是隐门管堂的堂主,平日里都在龟兹镇的庄华寺中,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应该第一个知道。”
见周钧不解,费翁说道:“隐门中的种种,说来话长,先回焉耆镇,再容老夫慢慢道来。”
一行人从七個星返程,赶回了焉耆镇中。
当踏入费宅大门的时候,镇中已是晚霞瑰丽,天色渐晚。
费翁抱着门主的尸体,躬身对周钧说道:“我去将遗骸安置妥当。”
穆谢赫见费翁走远,向周钧欠身道:“魔窟之谜被解开,这焉耆镇怕是用不了多少时日,就会热闹起来,我要回去准备一下。”
说完,穆谢赫临走之前,瞥了一眼画月,这才离开了宅院。
画月凑近周钧说道:“总觉得从龙窟中回来,这两位对你客气了许多。”
周钧听了,无奈摇头,眼下的他没有闲暇去思考外人的态度,一门心思都在挂念着龙窟中的那间密室。
走入侧厢,周钧呼来龙祁,对他说道:“你带上几个人,准备妥当之后,就出发回一趟罗荼龙部,向族长索要一物。”
说完,周钧从身上解下那半枚应龙锥,拿给龙祁看,又说道:“另外一半,在族长手中,速速取来,我有急用。”
龙祁点点头,返身去清点同伴,准备出发。
画月见四下无人,朝周钧小声说道:“那密室之中,是不是另有一位先知?”
周钧轻轻点头,对画月说道:“对方和我一样,也是得了天神指引,这才落入这世间。”
画月:“此人既然身负使命,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为何在史上默默无闻?”
周钧摇摇头,表示不知。
吃完了晚饭,费翁找到周钧。
二人来到后院的凉亭,画月又取来了瓜果酒水。
费翁先是叹了一声:“门主威名,当年在西域中无人不晓,现如今却化作了一具枯骨。”
周钧先是安慰了费翁两句,接着问道:“今日你曾说过,要将门主去世一事,第一个告知隐门管堂的堂主苦净大师,这是为何?”
费翁:“管堂堂主,负责隐门中的大小事务。”
周钧听过此事,嗯了一声。
费翁:“这大小事务之中,自然包括老门主去世之后,应该由谁来继任门主之位。”
周钧皱起了眉头,继位者的确是隐门的首要大事。
思考了片刻,周钧对费翁说道:“下一任门主,按理来说,应当在两位副门主之中,选一人而出。”
费翁:“常理便是如此,隐门以往选择新门主,一般都是老门主指定一人,但如今老门主身故,根据门派法规,只能用另一个法子来决定了。”
周钧:“什么法子?”
费翁:“两位副门主,再加上管堂、法堂、巡堂、阁堂、执堂和刑堂的堂主,总共八人,每人一票,选出新门主。”
周钧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
他想了想,朝费翁问道:“你的胜算有多大?”
费翁:“派中的另一位副门主姓石,素来与执堂和巡堂走的很近,倘若投票,这三票必定是他们抱团。”
周钧清楚,这三人就是隐门捉红的发起者,自己被人追杀,也是因他们而起。
画月在一旁听得仔细,问道:“那剩下还有五人,师傅自己投自己一票,穆谢赫再投一票,你就有两票了。”
费翁苦笑道:“法堂堂主穆谢赫为人古怪,平日里无论对谁都是冰坨一块,即便是门主,他都不会给上好脸色,老夫吃不准他。”
画月一愣:“这么说,师傅岂不是只有自己的一票?那剩下的其他人呢?”
费翁:“管堂堂主苦净大师,虽是出家人,但知晓大局,心怀慈悲,见不得石门主的手下多行不义,我可以去试试,看看能不能把他劝过来。”
画月扳着指头数了数:“那还有阁堂和刑堂。”
费翁:“阁堂负责情报收集,去了北庭都护府,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至于刑堂……”
听见费翁说到刑堂二字,眼尖的周钧发现前者脸色凝重,身体不自觉颤了颤。
周钧:“刑堂如何?”
费翁沉默了良久,最后说道:“隐门六堂的堂主,其余五位皆是男子,只有这刑堂的堂主是女性。”
画月惊讶问道:“掌管刑法和审讯的堂主,居然是个女的?”
费翁:“无人知晓刑堂堂主的姓名、身份、来历,她平时穿着一件黑袍,身材瞧着像妙龄少女,声音却似垂暮老妪。大家只知道她是得了门主的推荐,前些年才加入的隐门,背地里都喊她一声冥婆。”
画月:“她武功很高?”
费翁:“没有人见过冥婆出手,或许是有人见过,但都死了。她精通用毒,又残忍无情,能够将活人毒成行尸,能让死士开口求饶。隐门中无论是谁,只要被请入刑堂,皆会吓得肝胆俱裂、只求速死。”
周钧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画月又问道:“那冥婆会支持师傅成为门主吗?”
费翁无奈道:“她行事不循常理,比那穆谢赫还要难懂,根本无人能够猜到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画月:“那这么说起来,倘若选举门主,师傅你只有自己的一票?”
费翁将视线投向周钧:“其实,隐门门主,并不是一定要在副门主和堂主中选出,只要是隐门弟子,又得了推荐,就可以争夺门主之位。”..
周钧瞧见费翁的神情,有些意外:“你是想让我参选门主?”
费翁点头:“周郎乃是不世之材,又是应龙转世,只要让那些堂主们去龙窟中走一遭,必定会同意你就任隐门的新门主。但是,有一个前提……”
周钧帮他补全了话:“前提便是让我加入隐门,对吧?”
费翁颔首。
周钧仅仅只是思考了片刻,就否定了这个提议。
隐门虽然实力庞大,但是涉及刺杀、劫掠、灭门等重罪,仇家可谓遍布西域,身为朝廷命官的周钧,一旦加入隐门,又成了门主,这件事情泄露出去,怕是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祸端。
费翁见周钧拒绝,不禁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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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排除异己
见费翁面露失望,周钧先是抿了一口酒,又说道:“你是隐门的副门主,武功高强,又相陪门主多年,理应是继任者的最佳人选。”
费翁摆手说道:“我与门主乃是故交,当初之所以加入隐门,是因为门主的极力劝说。然而,这些年来,门主一心只想追寻天神之道,对门中事务越来越不上心,这才使得石祖才那样的人,拉帮结派,肆意妄为……这隐门,倘若周郎无意入主,老夫便也不想再留下了……”
周钧看了费翁一眼,又说道:“我是朝廷官员,行事多有不便。”
费翁闻言,轻叹了一声,也是明白了周钧的顾虑。
周钧停顿片刻,说道:“既然费翁无心门主之位,我倒是有个人选,可以举荐给你。”
费翁:“哦,是谁?”
周钧看向身旁的画月:“你的徒弟。”
见费翁和周钧同时看过来,正在吃着凉瓜的画月,一阵咳嗽,险些噎了嗓子:“我?隐门的门主?”
对于周钧的建议,费翁首先觉得匪夷所思,接着又低下头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最后朝周钧问道:“我这徒儿,与你……?”
周钧:“画月虽然名义上是我的侍女,但我却待她如家人一般。”
画月听了这话,心中一暖。
周钧又说道:“法堂堂主穆谢赫,怕是也会同意。”
画月一愣:“为何?仅仅因为我和他都是大食人?”
费翁和周钧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清楚画月的身世,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
画月见状,眉头紧锁。
费翁:“穆谢赫如果同意,那么只要再找两个人点头就行了。”
周钧:“费翁指的可是苦净大师和冥婆?”
费翁:“再过些日子,苦净大师会来焉耆操办老门主的丧事,他厌恶石祖才,人尽皆知,我去多劝劝,兴许能成。”
周钧不语,心中却是在盘算另外的事情。
费翁搓了搓下巴上的胡须,为难的说道:“至于劝说冥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周钧端起酒杯,瞥了费翁一眼,口中说道:“其实,当下隐门最要紧的事情,并非是选出新门主……”
费翁:“哦?那是什么?”
周钧:“隐门的门主刚刚去世,倘若西域其它势力,听见此事,会作何反应?”
费翁睁大眼睛,身体一颤。
周钧:“隐门自从立了捉红营生,刺杀、劫掠、灭门等等恶事,早已让你们没了退路,倘若门主去世一事再传了开来,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费翁面色凝重。
周钧:“所以,如何应对之后到来的祸事,才是关键。”
到了这個时候,画月终于插入话来:“这般说起来,我武功稀疏,才入隐门没多少日子,而且声名也不显赫,哪里能帮忙应对接下来的祸事?”
费翁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看了看周钧,最后对画月说道:“周郎是你的主家,老夫是你的师傅,新门主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其它事情你莫要管,这段时间只管好好练武。”
画月语顿,只能气鼓鼓的闭上嘴巴。
费翁离开了院子。
见周钧笑而不语,画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沉声问道:“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周钧拍了拍画月的手:“隐门门主的位置,对你来说,日后必定有大用处。”
画月思忖片刻,接着问道:“我记得你之前曾经说过,大食会在今年有大事发生,可是与此有关?”
周钧点头。
画月沉默良久,最终说道:“二郎身为先知,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信了。”
没等周钧开口,画月又说道:“适才你说了,不把我看作侍女,却是待我如同家人一般?”
周钧收起笑意,郑重的点了点头。
画月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闭上了眼睛,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周钧的胸口,轻声说道:“有二郎这句话,画月知足了。”
过了几日,苦净大师赶到了费翁的宅中,先是为老门主的遗骸做了法事,接着在后院中见到了周钧。
苦净大师本是唐人,来自朔方,出身农户,是家中的老幺。
幼年时,由于天资聪慧,又喜好读书,得了豪绅赏识,给主家长子做了伴读书童。
之后,贵家子在外面杀了人,犯了事,本想找书童顶罪,后者事先得了消息,找准机会逃离家乡,辗转来到西域,入了寺中做了沙弥。
听完介绍,周钧看向苦净大师。
这位出家人,年过五旬,因为长期忙于案牍,所以脊背弯曲,状如驼背,眼珠有些发白浑浊,看上去不过就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和尚。
但费翁却说,苦净大师不仅能文能武,还管理着隐门下大大小小的产业,这么多年来从未出错。
与此同时,苦净大师也在观察着周钧。
过了好一会儿,苦净大师先是念了一声佛,接着说道:“周施主的事情,老衲多少知道一些……隐门下了赏红,要取你的项上人头,我本以为你会远离西域,却不料你居然敢来焉耆。”..
周钧:“一味龟缩,只会给敌人更多的可趁之机,主动出击,才能在敌阵之中找到取胜之道。”
苦净大师:“阿弥陀佛,周施主倒是好魄力。”
费翁说道:“苦净大师,今日请你一叙,不仅是想商议老门主的下葬,另外还想聊聊新门主的推选。”
苦净大师看向周钧,朝费翁问道:“周施主想要入隐门?”
费翁:“不,不是他。”
苦净大师将头转向费翁:“难不成是你?”
费翁:“也不是我。”
苦净大师不动声色的问道:“那是谁?”
费翁:“是老夫新收的一名女徒弟。”
苦净大师脸色如常:“为何是她?”
费翁:“她是我的徒弟,周郎的家人,就连穆谢赫都认可她成为门主。”
苦净大师脸色微微一变,向费翁确认道:“穆谢赫也同意了?”
费翁:“倘若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苦净大师摇头道:“简直是胡闹,怎可让一刚入门的女子,成为新门主?这般说出去,岂不是让他人小看了隐门?”
周钧与费翁对视了一眼。
周钧沉声说道:“大师,隐门这几年里,在西域之中四处树敌,已经岌岌可危。”
苦净大师:“隐门势力遍布西域,门下产业更是数不数胜,即便有些宵小之徒心生觊觎,又何谈岌岌可危?”
周钧:“隐门所信奉的教令,本来就被其它宗教视作异端;这些年里,又以捉红为营生,虽然四处敛财、搜刮了不少,但仇家遍布,就连安西都护府,也是对你们欲除之而后快。从前,隐门实力强横,又有强人坐镇,这才使得其他人不敢发难。可是如今,门主新亡,争斗不休,人心涣散,这些情况倘若被西域其它势力所获知,那么隐门距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苦净大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周钧:“所以,隐门当下最要紧的事情,不是谁来当门主,而是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祸事。”
苦净大师听到这里,终于开了口:“周施主倘若有法,老衲洗耳恭听。”
周钧:“攘外必先安内。”
听见这句话,苦净大师一愣。
周钧索性将话挑明了:“生了恶疮的病肉,倘若留着,只会祸害病主,及时切去才是最好的方法。”
苦净大师隐约明白了周钧的话,但心中挣扎,仍然保持沉默。
费翁见他还不肯表态,直接说道:“周郎的意思是,趁着老门主去世,招其他人齐聚焉耆,商议选举新门主是假,借机除掉异见者才是真的!”
第309章 幕后人
苦净大师瞥了一眼周钧,又朝费翁摇头说道:“费老糊涂,如今门主刚刚去世,倘若派中再大动干戈,岂不削弱了自身,给了他人机会?越是这种时候,越应当合作,共渡难关才是。”
周钧笑道:“合作?怎么合作?那石门主野心勃勃,手下又都是亡命之徒,倘若让他上了位,费翁还有那些曾经不服他的人,怕是只有身死的下场。所以,隐门接下来无论谁当了门主,都有一场腥风血雨,区别只不过是早晚罢了。”
费翁在一旁也说道:“大师在隐门多年,应当知晓石祖才的所作所为,说是恶贯满盈也不为过。隐门先辈们追求天道的古训,如今还有几人能记得?”
周钧:“苦净大师可曾听过一言,唇亡齿寒?石祖才坐上门主之位,首先自然会对费老发难,一旦费老身故,你不妨猜猜,下一个他会对付谁?”
苦净大师看向周钧。
周钧说道:“大师掌管隐门中的大小事务,又与石祖才素来不和,万一后者坐稳门主之位,自然要夺取派中的权力,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定是管堂,大师在那时又岂能独善其身?”
苦净大师沉默良久,向周钧问道:“周施主打算如何做?”
听见这话,周钧心中一喜,明白对方有所意动,便说道:“某身为陇右转运使兼采访使,只需一道手令,就可以调来大军。”
苦净大师:“隐门在西域中布有眼线,只要有军队异动,就会有人通风报信。”
周钧:“倘若是军队伪装成长行坊,从沙州大漠中来呢?”
苦净大师身形顿住:“军队伪装成长行坊?”
周钧:“安西都护府位于龟兹,军队调动容易被察觉,但是从沙州调兵,再伪装成长行坊,就很难会被人发现。”
苦净大师仔细想了想,这样做的确可以掩人耳目,倒是個好法子。
确定了兵力的优势,苦净大师又向周钧问起了另一件他所关心的事情:“得了周郎相助,倘若能够除掉恶徒,在那之后,隐门又该何去何从?”
周钧清楚,对方这是在问,隐门中人未来的出路。
周钧:“隐门行捉红营生,犯了朝廷的大忌,曾有过此类行径的弟子,无论职位,无论身份,下场不过是死而已。”
苦净大师眼皮一跳:“隐门中负责捉红的弟子,分为内执和外执,倘若再加上巡游收尾的巡堂弟子,人数怕是要超过三千。”
周钧:“这些人不思隐门教条,死不足惜。管堂中应当有这些人的名册,事后抓捕,还请苦净大师予以配合。”
简简单单一句话,苦净大师却听出了其中的肃杀之意,心中凛然。
周钧:“清除掉捉红的相关人员之后,隐门必须与其划清界限,但凡执堂、巡堂,还有其它相关联的堂口和分部,无论是名下的财产,还是不当的得利,都要收缴于朝廷,不得有所隐瞒。”
苦净大师轻轻点头:“这是自然。”
周钧:“至于隐门剩下的分堂和人员,某会向朝廷上奏,立为在册阚录的官家职事,划入陇右道的互市署。”
苦净大师:“让隐门并入朝廷的治下?隐门中有天神大同的教义,与大唐宗教格格不入,怕是会遭受打压。”
周钧:“隐门划入互市署,不建庙,不立寺,不和其它宗教发生直接冲突。”
听到这里,费翁开口问道:“隐门中人,所精通者,不过武功和教义,将来又能在互市署里做些什么呢?”
周钧:“有了武功,去一些地方,就能来去自如;知悉教义,就等于有了一层身份,也不容易被人识破。”
苦净大师听出了周钧的弦外之音:“周郎是想让隐门弟子,承担起打探消息的工作?”
周钧:“不仅仅是打探消息,隐门能够做的事情有很多,以后你们慢慢就会知道。”
苦净大师低头沉思,过了一好会儿,这才抬头说道:“隐门他日倘若能为朝廷做事,也算是了却后顾之忧,这比委身于粟特人总要好些。”
周钧一愣:“委身与粟特人?”
苦净大师看向费翁:“周郎还不知晓他的隐门赏红一事?”
费翁拍了拍脑袋,开口对周钧说道:“事到如今,也是时候向你道出赏红的背后人。”
周钧皱眉:“究竟是谁下了刺杀我的赏红?”
费翁:“发出赏红之人,并未说出姓名,只说他来自河北,与石门主有旧。”
苦净大师在一旁说道:“起初,刺杀朝廷命官,隐门的主事们并不愿意接下这差事,石祖才被迫无奈,这才道出发红者的来历。那河北人所侍奉的主上,与他一样,也是昭武九姓,无论信誉还是势力,在当地无人可比。”
河北,昭武九姓,有信誉又有势力。
周钧已经猜中背后之人的来历,问道:“发赏那人,究竟许给隐门多少好处?能说得他们刺杀朝廷命官?”
费翁:“许下之诺,并非是金银绢帛。”
周钧:“那是何物?”
费翁:“土地,那人允许隐门在西域的九姓之地,选择一处,扎根立派,从今往后,再也无需在西域之中东躲西藏。”
周钧长吁一口气:“好大的手笔,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支持隐门建国。”
仔细又想了想,周钧向费翁问道:“那来自河北的发赏人,可曾提起为何要取我的性命?”
费翁与苦净大师对视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周钧思考片刻,换了个问题:“石祖才身为粟特人,当年是如何成了隐门的副门主?”
费翁:“他未入隐门之前,门内用度吃紧,弟子生活困苦。石祖才出身昭武九姓的石家,本就是西域商贾大户,家中殷富,门客过千。他先是向隐门捐了一大笔钱,大大缓解了门内窘迫的用度,接着他又采购大批财物,赠送给门内的主事们,收买了人心。最后,他花言巧语,终于坐上了副门主的位置。”
周钧:“石祖才的家业和经营,大概是些什么?又位于西域的何处?”
费翁只道不知,身为管堂堂主的苦净大师开口说道:“马、铁、盐、木、奴,大多位于伊州、西州和庭州。”
周钧心想,那不就是丝绸之路的北线?
将目前所有的线索串在了一起,周钧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下了赏红。
那发下赏红的河北昭武九姓,不是别人,正是安禄山。
他密谋叛乱,数十万大军,各种战略物资和军费粮饷,倘若只靠河北一地来筹措,根本无力凑齐。
所以,安禄山叛乱的背后,实际还活跃着一个庞大的势力——昭武九姓。
昭武九姓不仅仅是成功的商人,更是政治上的投机者,他们所生活的九姓之国,位于大食和大唐的夹缝之间,朝不保夕。
在整片大陆上,重新找寻一片净土,供粟特人扎根,就成了他们的共识。
而就在这样一个时候,有兵有地、又得圣眷的安禄山出现了,昭武九姓将他视为一个绝佳的投资机会,一个可以让粟特人入主中原的机遇。
至于安禄山和昭武九姓,为何要周钧的命,其实原因并不复杂。
归结到一句话,周钧的作为,已经影响甚至打乱了昭武九姓的布局。
丝绸之路的北线诸州,本是昭武九姓多年经营的地界,那里的商铺、货栈、运坊、驿站,大多都把控在粟特人的手中。
然而,沙州大漠商路的开发,使得北线逐渐没落。
这样一来,用来向河北输送钱粮的根据地,收入大不如从前。
而始作俑者的周钧,自然就成了粟特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第310章 虎啸龙吟(一)
说服了苦净大师,又定下了日后的方略,周钧回到宅中,找到两人,开始布置之后的安排。
他写了两封信,一封信的收件人是凉州城的孔攸,另一封则是寄给龟兹镇的封常清。
周钧让随行的回纥信使,将孔攸的那封信,绑在海东青的腿上,将其放飞向凉州城;至于封常清的信件,则让孙阿应的一名下属,快马送往了安西都护府。
做完了这一切,周钧静静等在焉耆镇中,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半个月过去了。
焉耆志有载,天宝七载,九月初八,有走风自北而来,入焉耆镇,裹沙成暴。
就在这一天,从日头初升开始,陆续有任侠装扮的骑士,持戈携弓,分批游弋于焉耆镇的周近,成两派互相对峙,偶尔还有厮杀发生。
而在七个星佛寺,更有数百刀客,驱赶僧侣和香客,不准任何人进出,把守佛寺的每一条通路,就连僧侣们居住的佛舍也被重重包围。
佛寺山下的龙窟之中,周钧站定在应龙神像的面前,抬头看着山顶的岩壁,沉默不语。
画月、孙阿应、龙祁,还有一众护卫都侍在他的身边。
过了一会儿,费翁和苦净大师走了进来。
费翁对周钧说道:“石祖才、执堂、巡堂的堂主都来了,就在洞窟外面,随行的还有三百多名隐门好手。”
苦净大师:“在焉耆镇的附近,还有石祖才豢养的门客和部曲,粗略加在一起,已经过了千人。”
费翁:“老夫联系了不少往日里的朋友,还有隐门中的正义之士,他们不顾安危,愿意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只不过我们人少,他们人多,真要打起来,怕是胜算不高。”
坐在龙窟一角、一直在闭目养神的穆谢赫,突然睁开眼,开口问道:“刑堂的堂主,她可曾现身了?”
费翁摇了摇头。
苦净大师走近周钧,开口说道:“这处洞窟,只有一处出入口,万一打起来,根本无处可逃,周郎为何偏偏要选在这里,与那石祖才见面?”
周钧转过身来,指着应龙石像,向苦净大师问道:“大师,应龙是天神遣入凡世的使者,这龙窟乃是上天赐福的圣地,我们得了天神的庇佑,诚心所致,何惧他人?”
苦净大师听了这话,又看了一眼石像,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周钧的这番话,在隐门中人看来,分为信与不信两类。
一种是类如费翁这种,对应龙之说深信不疑的人;另一种则是类如苦净大师,觉得周钧盲目自信、看不清形势。
在人群之中,唯有一人却是清楚,周钧的自信究竟来自何处,那人就是画月。
此时的画月,她的怀中,正揣着一把完整的应龙锥。
她回头看了一眼龙窟的内部石壁,心中回忆起了三天前发生的一切。
就在三天前,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龙祁,终于返回焉耆镇中,并将从罗荼龙部取来了的半边应龙锥,交到了周钧的手中。
看着消瘦疲累的龙祁,周钧心中感动,连忙找来医师和下人,帮其调理身体。
待众人离开,周钧又当着画月的面,将两半应龙锥拼在一起,得到了一把完整的密室钥匙。
周钧接下来对画月说道:“不要声张,现在骑上马,与我出一趟城。”
画月清楚周钧想做什么,没有多问,跟上后者,一路骑行,来到七個星佛寺山下的龙窟。
周钧站定在大殿最里方的那面龙壁前,又拿出那枚应龙锥,并将其递给了画月。
抱着忐忑和激动的心情,画月将那枚应龙锥插入龙口,又转动锥体。
伴随着轰隆轰隆的机关声,龙壁缓缓降下,露出一条漆黑而又冗长的通路。
画月看向通路,心中不安,朝周钧问道:“这前面会有些什么?”
周钧也是一脸迷茫:“我也不知,但这些机关的设计者,既然费尽心思制作出了应龙锥,想必是在这里面,存放了一些要紧的事物。”
画月点点头,看着前方凶险难测的深处,长吁了一口气,跟在周钧的身后,走了进去。
石壁后方的甬道很长,一路倾斜向下,仿佛要通向地底一般。
二人走了接近百米,才来到一扇巨大的石门之前。
周钧和画月仔细检查了一番石门,再三确认没有机关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扉。
打开门扉的一刹那,周钧和画月被眼前的一切,彻底惊呆在原地。
门的后方,是一处高度超过二十米、占地接近万平的巨大墓殿。
大殿的正中央,是一个石头砌成的高台,在高台上方建有一座造型古朴的小型陵园。
而在高台的四周,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金银珠宝和稀罕贵物,即便粗略计算,其价值怕是也能够与大唐长安的皇宫内库一较高下。
财物在火光的照耀下,所散发出的光芒,将周钧和画月的脸庞照的忽明忽暗。
画月不自觉用手捂住了嘴巴,轻声说道:“即便是大食的宝库,也不见得有如此多的财物,当年的焉耆究竟从哪里得来这么多的宝贝?”
周钧将视线从那些财物上挪开,看向高台上的陵园,招手示意画月跟上自己。
二人顺着台阶,来到最高处的陵园。
出乎意料,这里虽然是地下,又是终日不见阳光的陵墓,在这陵园的入口处,却长出了一株鲜红色、散发着淡淡光芒的花朵。
这株红花,扎根在沙砾之中,根茎叶中仿佛有着透明的脉络,能够隐约看见一种荧光色的物质流淌其中。
画月见那红花美丽,不自觉想要伸手去碰。
周钧连忙拦住了她,又向后退了几步。
二人绕开那株红花,来到陵园中央,周钧用火折点燃四周的长明灯,只见一口巨大的石柩安置中央的空地上,在棺柩前方,立着一根石柱,而柱体正面刻着两个头像。
由于年代久远,再加上石料劣化,只能隐约看出,那二人是一男一女,身份尊贵。
画月看了看头像,又看了看石柩,对周钧说道:“这棺柩如此巨大,简直就和小屋一般大小,里面或许存的,就是这二人的尸骸。”
周钧点点头,绕着石柩走了一圈,居然没有发现接缝,整个棺柩却是浑然一体。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走到其它地方查看。
一番检查之后,周钧在石柱的背面,居然看到了许多奇怪的字符。
画月来到石柱背面,盯着上面的文字,一边看一边说道:“c……a……i……II……b……a……o……III……这究竟是什么文字?看着像是拉丁文和罗马数字,但完全读不通。”
周钧看了一会儿,对画月说道:“这些是拼音。”
画月:“拼音?”
周钧:“那些拉丁文字符是声母和韵母,罗马数字则表示声调,这段话连在一起读起来,便是『财宝有毒,触之即死』……”
画月睁大眼睛说道:“这里的宝物有毒?!还好刚才没有去碰它们。”
周钧没有关注财宝之事,而是向画月说道:“你看这石像,上面有一男一女,倘若那男人是焉耆王龙会,那么女人或许就是他的王后或者妃子。这样看来,设计这些机关,又布置这些迷局的人,应当就是这女子。”
画月:“所以说,这女子就是那位先知?”
周钧点头。
画月:“前两道机关,明明已经可以筛选出有资格进入的人,为何这女子,又要在这里向财宝中藏毒?”
周钧:“我猜测,这女子用前两道机关,只是为了筛选出来者是否有资格进入。而这里那些藏毒的财宝,却是在考察来者的品德是否高尚、目的是否纯粹。你试着想想,倘若有人通过前两道机关,却因为贪念,在这里先去拿了财宝,那么就等于在最后一关落了选。”
画月听到这里,不禁叹道:“她心思可真多。”
第311章 虎啸龙吟(二)
周钧继续看向石柱背后的字符。
只见下方这般写着:
“倘若你能看懂上面的拼音,这就说明你已经通过了我的全部考验。”
“能够解开所有机关,入到这座坟墓大殿,读懂这些文字,只可能是两种人。第一种,你们来自遥远的后世,掌握了必要的知识,从现在算起的两千年后,终于找到了这座坟墓;第二种,你们来自遥远的后世,却和我一样,被神灵的恶作剧,带到了这个世界,挣扎困苦,沉浮余生。”
“无论是哪种人,你们没有去触碰那些财宝,而是先来陵园凭吊,那么我赞赏你的正直和诚恳。”
“现在,仔细听我说,倘若你渴望真相,那么我会告诉你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在棺室的天顶,有一块日月浮雕,按下月亮,棺室内部将打开一条通往真相的通道,但是这座大殿中的一切宝物,将会被埋入黄沙,再也不见天日。”
“倘若你爱好财富,那么我的故事,对你而言就不值一提。按下日月浮雕中的太阳,围绕财宝的毒气将会被吹散,你将能够获得富可敌国的财富。但相应的,棺室将会永远封闭,再也无法打开。”
听见周钧读出的话,画月一愣:“如果想要知道真相,那么就要舍弃财宝?二郎,你打算如何做?”
相比另一位穿越者的故事,些许钱财,对于周钧而言,简直无足轻重。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周钧对画月说道:“我选择真相。”
画月点点头,一个翻身,跳上棺柩的顶部,用尽力气,按下了浮雕上的月亮。
整座高台的下方,顿时传来轰隆隆的巨大声响。
整個大殿再加上山壁,都在不停摇晃。
高台下方那些堆积如山的财宝,宛如大海中不断泛起的泡沫,在剧烈的震动中,渐渐消失,最终沉入了流沙之中。
与此同时,巨大的棺柩从天顶慢慢打开,一道倾斜向下的阶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出现在棺室之中。
周钧看着阶梯,有些出神。
片刻之后,周钧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侧着身体,小心翼翼的下了阶梯。
阶梯虽然陡峭,但并不长。
不过才走了二十多阶,周钧的脚就重新踏上了地面。
穿过一道狭长而又难行的岩缝,周钧的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隐藏在地下深处的天堂。
各式各样不知名的矿石,散发着绿、紫、蓝、黄、红的微光,将原本漆黑的地下,照的宛如梦境一般。
奔腾不息的地下水,从高高的岩壁上冲刷下来,又在怪石嶙峋的峭壁上左右分流,形成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下瀑布』。
一滩又一滩天然热泉,从地底喷涌而出,汇聚成了一个又一个散发着蒸汽的温池。
许多种不知名的植物和菌菇,遍布在泥土和岩石之中,将整个空间点缀的如梦如幻。
周钧和画月睁大眼睛,震惊看着这个眼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世外桃源。
过了许久,画月终于打破了二人的沉寂,轻轻说了一声:“太美了。”
周钧不自觉的点点头,小心向前行去。
走了数百米,周钧和画月来到一片空旷的场地。
场地中央,修建了一座造型古朴的砌石大屋,而石屋的另一侧,紧挨着一条地下河。
走进石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画在石墙上的壁画。
第一幅壁画上,画着一位身穿奇怪服装、带着头盔的女子,坠入了万丈悬崖。
壁画旁侧墙壁上,刻着文字,周钧读了出来。
“我名叫沈倩,来自公元二零零九年的中国,本是一名矿业工程专业的博士研究生,在进行毕业论文的矿石采集时,不慎跌入了悬崖。醒来后,发现自己来到了西晋时期的西域焉耆国。”
画月听了,疑惑问道:“公元二零零九?那是什么时候?”
周钧:“稍后我向你解释,先继续看。”
第二幅壁画上,一位宫装女子拿着一把匕首,畏畏缩缩躲在一张大床上,而一位男子抱着血流不止的手臂,慢慢向后退去。
文字是这般写的:“在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我成了焉耆王龙会的未婚妻。新婚的第一夜,我用利刃刺伤了王上。焉耆王的母亲得知此事后大怒,打算处死我,是龙会赦免了我的罪过。”
第三幅壁画,一位女子骑在马上,带着人们四处勘探矿源,并开采矿石。
文字:“来到焉耆的第二年,自知回家无望的我,逐渐融入了这里的生活。焉耆盆地矿产丰富,而且开采便利。我利用自己的知识,在焉耆的地下洞窟,修建了一个砂金淘炼作坊,开采出冲洪积形态的砂金,给焉耆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
第四幅,男子领兵外出作战,女子站在城头,极目眺望。
文字:“我逐渐适应了焉耆的生活,丈夫外出征战,女人则留在城中,等待他的归来。我们有了第一个、第二个孩子,我也逐渐将焉耆,视为了我的第二个家。”
第五幅,男子遇刺,奄奄一息,女子则跪在床前,垂首哭泣。
文字:“龙会在龟兹王寺过夜,被一群僧人刺杀。我听闻消息,不眠不休,骑着快马赶到他的床前,眼睁睁的看着他咽了气。”
最后一幅壁画,一位身穿胡服的女子,带着一个梳着羊角小辫的侍女,骑着马穿过箭雨和火焰,闯入了一座宫殿,奔赴向一尊棺柩。
文字:“龙会身死,宫中叛乱。我和我的侍女,还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护卫,冲进宫中,救出了焉耆王的尸体,躲藏到了这里。”
周钧看完壁画,走进石室的正厅,厅中停靠着两口久经岁月的石棺,想必就是焉耆王龙会和沈倩的埋骨之地。
画月以大食礼,为石棺中的亡者祈福。
周钧则盯着正厅中央的石壁,那上面用不知名的矿石彩墨,画着一对夫妻的肖像。
虽然彩墨已经褪去了大半,但依稀可见,男子英武,女子秀美。
画月行完礼,见周钧陷入沉思,不想打扰他,便去了其它房间。
过了一会儿,画月快步返回正厅,对周钧说道:“二郎,你来看看。”
周钧闻言,跟在画月的身后,出了正厅,来到石屋中的其它房间。
出乎周钧意料的是,这座石头筑成的大屋,里面相应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有书房、寝室、厨房、储水,甚至靠近地下河的地方,还有一处垂钓台。
仔细检查一遍,虽然年代久远,但依稀能够看出生活的痕迹。
画月一脸疑惑,问道:“那两口石棺,里面分别是焉耆王和沈倩。但这些痕迹……难不成从前还有其他人在这里居住过?”
第312章 虎啸龙吟(三)
听了画月的话,周钧在石屋中转了一圈,先是来到了卧室之中。
这卧室看着不大,却也分成了里外二间,每间又分别放了一张床。
周钧说道:“看起来,这里不止住了一人。”
画月:“内间是主,外间是仆,沈倩刚来墓中的时候,或许带了奴婢。”
周钧点点头,又和画月来了书房。
向长明灯中倒了些油,周钧用火折点亮它,又借着火光,看向面前的石质桌椅。
桌面落了一层厚灰,仔细查看,能够看到在桌肚下方有一个石门暗格。
将暗格的石门打开,周钧发现一个发黑的箱子。
抓住箱子的把手,入手冰凉,周钧使上力气拉了拉,箱子居然纹丝不动。
画月和周钧一起,二人合力,这才把箱子拉了出来。
箱体外壳是布满了锈迹的金属,内里是浸泡过油料的木壁,金属和木壁之间,还用石蜡做了夹层。..
由于接口处早已腐化,为了打开箱子,画月不得不用短剑,一点点的破坏锁扣。
当箱子终于打开的时候,周钧朝内里一看。
箱中放的满满当当,大多都是书册,还有一些私人物品。
在最上面,放着一個木匣。
用剑刃挑开木匣上的封蜡,周钧小心翼翼打开匣口,里面静静放着一封信。
信纸入手,周钧顿感沉重。
画月仔细查看,见纸上有丝线捆绑,又有透明胶体,开口问道:“这些是什么?”
周钧:“这是蚕丝和树脂,是一种常用的保存法,用来长时间阻止纸画受潮或者腐坏。”
画月感叹:“沈倩想的真是周到。”
周钧打开信件,只见上面字迹娟秀,第一页上这般写着:“能够看到这封信,就代表你选择了真相、却放弃了财富。首先,你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在头顶的墓室中,如果你按下了日月浮雕中的太阳,财宝周遭的毒气非但不会散去,反而会触动岩顶的机关,大量的黄沙会涌入洞窟,将这里的一切统统掩埋。”
画月听到这里,睁大眼睛说道:“也就是说,刚刚石柱上的文字,也是一个陷阱?假如我们选择了财富,那么就只能被活埋在这里?”
周钧轻叹一口气:“这女子,行事当真是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
说完,周钧继续朝下看去。
第二页开始,这般写道:“我的名字是沈倩,本是一名矿业工程专业的博士研究生。倘若平行宇宙的理论成立,那么我应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样貌普通、性格内向的女人,我畏惧和他人产生交集,从来不曾接受过别人的好意。从小到大,大多时间里陪伴我的都是书籍,到了三十三岁的时候,依然是孑然一身。”
“一次外出采样,因为疏忽大意,我掉入了矿井,终结了本就乏味的人生,却展开了一段新的旅途。”
“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声称是焉耆国的国王,强硬的将我带走,并声称要完成龙神的应许。我试过逃跑,在月夜中的大漠,光着脚足足跑了十几里地,最后还是被抓回王宫;我也试过反抗,在新婚之夜,我刺伤了我的丈夫,接着被打入了死牢。”
“就在我以为一切就将结束的时候,焉耆王赦免了我的罪责,甚至允许我在王国内自由行动,不再被束缚。在那之后,我从起初的抗拒、厌恶和痛苦,慢慢转向了好奇和适应。”
“在前世里,我没有朋友,也没有伴侣,唯一活着的家人,仅仅是一个抛妻弃女、从未出现过的父亲。而在这一生,我的丈夫会为了保护我,反对一切想要对我不利的人,给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这个国家的子民,也少见那些勾心斗角、欺瞒市侩,他们和我一起乐舞和欢笑。或许,这里,比起另一个世界……更像是我的家。”
“然而,好景不长。莪的丈夫因为国内的宗教争端和大族纷争,卷入了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政治漩涡。当在龟茲王寺中看见他的尸体时,我的一切全部崩塌了。在那一刻,我无比的懊悔,假如在另一个世界,我学的是历史,我就能提前预知到这一切;假如我过去没有沉浸在享乐,而是更加关心政事,更加积极的改变这个世界,那么或许他就不会死。”
周钧读到这里,也有些无奈。
沈倩虽然身为穿越者,但初到焉耆的时候,没有什么野心,而且不知历史。焉耆王的关怀,还有焉耆子民的善待,让她对未来发生的政变,没有丝毫的察觉,所以并没有升起改变世界的念头。
所以,安安稳稳的生活,就成了她所期望的一切。
也正因为如此,她对历史的影响,被降到了最低,这才使得整个世界并没有出现多少的变化。
信件中又写道:“政变开始了,平日里那些原本低眉顺眼的大臣和将军们,露出了尖利的獠牙。我想尽一切办法,将两个孩子送出了城,又不顾生死,抢出了我丈夫的尸体,来到了这里。”
“在叛军搜捕我们的日子里,我找到许多忠心的人,修建了这座坟墓,又设计了这些机关,确保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和我的丈夫。”
“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这座坟墓除了我丈夫的尸体,只有两个活人——我和另一个狯胡侍女。那侍女是一个祆教徒,她虽然粗笨,但因为被我救过性命,所以对我忠心不二。我给她的命令只有一条,那就是在我死后,将我的尸体放入焉耆王旁侧的石棺之中。”
“当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绝食,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和我的丈夫团聚,倘若真有来世,希望我和他能在另一个世界相会。”
信件的正文,到此戛然而止。
画月听完,抹了抹眼睛。
周钧放下了信笺,看向箱子里,对画月说道:“等出了这里,要尽快令孙阿应带人来此一趟,将这些事物带走。”
画月点点头,表示赞同。
二人走出书房,又来到大屋的正门。
画月看着眼前这座宅子,朝周钧问道:“二郎,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周钧:“何事?”
画月:“沈倩说,她寻人修了陵墓和机关,那些工匠和役夫呢?”
周钧沉默片刻,说道:“怕是凶多吉少。”
画月:“你的意思是,那些人在匠作完毕之后,就被全部灭口?”
周钧:“沈倩前世孤僻,在这一生中,好不容易找到所爱的人,又有了家庭,却因为政变丧失了所有。逢此变故,换做是谁,在性格和思维上,怕是都会有些偏执。这样的女人,很难再去相信他人,行事也无所顾忌。所以,为了保护此处的秘密,那些工匠的下场,大多便是身死。”
画月咬了咬嘴唇,小声问道:“那个狯胡族的侍女呢?她忠心耿耿,只是奉命行事。虽然沈倩想要保守秘密,但总不会对她痛下杀手吧?”
周钧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瞧见周钧的神情,画月从骨子的深处,打了一个寒颤。
恰巧,石屋旁侧的地下河道,从内里的深处传来一声爆鸣,听声音就如同虎啸龙吟一般撼人心魄。
害怕鬼神的画月,尖叫了一声,抱住周钧。
后者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宛如深渊黑洞一般的河窟深处,一边拍了拍画月的后背,一边说道:“不过是风声……走吧,让我们离开这里。”
第313章 虎啸龙吟(四)
停止了回忆,收回了思绪,画月不再去想三天前发生的一切,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接下来的门主选举之中。
龙窟处传来了脚步声,一批又一批的隐门弟子,走入了大殿之中,举起武器,结成阵型。
人数越来越多,放眼望去,半个大殿挤满了人,个個都是武艺高强的好手。
面对越来越多的敌人,费翁皱紧眉头,苦净大师神色凝重。
周钧却一脸平静,只是静静看向入口,等待着正主的到来。
过了好一会儿,甬道处走来一群人。
一位穿金戴银、身穿绸缎的络腮胡子粟特人,在一群手下的簇拥下,大笑着走入了龙窟。
“那人就是石祖才,他身边站着的,分别是执堂堂主和巡堂堂主。”
听见费翁的介绍,周钧点点头。
石祖才看了一圈,笑着说道:“这就是传闻中的魔窟?我看也不过如此!”
费翁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石印主,这次门主推举,原本约定好双方带的侍卫,不得超过五十人。你带来的人,怕是不止三百,这是违约了。”
石祖才故作惊讶,对费翁说道:“谁告诉你,这些人都是侍卫?石某人出行,天生就好排场,你又不是不知。这些人中,有厨子,有马夫,还有仆从,这总不能算是违约吧?”
费翁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石祖才摸了摸胡须,将视线投向对面,只见费翁身后,只有三十多人。
盯着其中的龙祁看了好一会儿,石祖才朝身边问道:“那身穿玄甲的独臂人,就是你们说过的龙部高手?”
得了肯定的回复,石祖才眯了眯眼睛,压低声音说道:“等会动起手来,记得先解决他!”
苦净大师此时站出来说道:“石印主,门主刚刚去世,这几年隐门又树了颇多的外敌,今日选举,应当以和气为贵。”
石祖才:“和气能值几文钱?想要成为门主,自然要见真本事,这才能服众!”
停顿片刻,石祖才对苦净大师说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倘若你这老和尚,愿意自行离去,石某对你曾经的所作所为,可以既往不咎。”
苦净大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选择了留下。
石祖才哼了一声,将视线转到了周钧的身上,拱手说道:“周监,久仰大名。”
周钧上下打量了一遍石祖才,沉声问道:“行捉红营生,刺杀朝廷命官,你就不怕死吗?”
石祖才直起身体,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周钧眼神变冷:“拿谁的钱?消谁的灾?昭武九姓意图中原,借隐门之手,排除异己,可作谋反论处!”
石祖才一愣,强自笑道:“周监说的话,石某听不懂。我今日来,是为了门主之位,但也不介意,顺手为隐门完成一笔红单。”
费翁和穆谢赫对视了一眼,前者对石祖才说道:“阁堂和刑堂的堂主,仍未到场。”
石祖才摆手说道:“阁堂堂主在北庭都护府谋了差事,不会再回来了;至于那个疯婆子,每日里神神叨叨,行踪难测,再等怕是也见不到人……所以,不要耽搁时间了,且先告诉我,你们打算推举谁?!”
费翁指向身边的画月,说道:“这女娃儿是老夫的徒弟,天资聪慧,前途无量,老夫在这里推荐她做隐门的门主。”
石祖才听见这话,看了眼画月,又看了眼费翁,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接着大笑说道:“费印主糊涂了,居然举荐个小娘来坐门主的宝位?!瞧这丫头的模样,怕是还未行笄礼吧?”
隐门弟子们见状,也纷纷哄笑起来。
费翁加重了语气:“老夫没有糊涂。”
脸上还挂着笑容的石祖才,看向苦净大师和穆谢赫,见那二人也是一脸的严肃,察觉出有些不对,开口问道:“你们都是这般想的?”
见对面三人一起点头,石祖才看向画月,慢慢收了笑意:“石某得了巡堂和执堂的推举,那丫头得了你们三人的推荐。这门主的得票,眼下正是三对三。现如今,想要得到结果,怕是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了……”
石祖才一边说,一边向手下们点头示意。
他手下的那些隐门高手们,纷纷举起了兵器,跃跃欲试。
周钧一边领着众人向大殿最内侧的应龙石壁退去,一边对石祖才问道:“在动手之前,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石祖才:“何事?”
周钧:“河北那人,向你提起我的时候,可曾说过长安之事?”
石祖才:“长安?长安何事?他未说过。”
周钧笑了笑,向身旁的画月轻声说了一句:“开门吧。”
画月点头,双脚蹬地,整个人贴着龙壁向上攀爬,将手中的应龙锥插入龙口,又用力转动。
在一阵轰隆隆的机关声中,龙壁降下。
瞧见这一幕的石祖才惊疑不定,朝着那扇打开的密门看去。
大殿内的火光,照入密门后的黑暗,反射出的亮光,宛如泛起粼粼波纹的湖面。
有隐门弟子忍不住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石祖才突然身体一颤,整个人不自觉向后退去,口中语无伦次的说道:“是甲……甲!”
伴随着一阵密集的鼓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密门后方传来,越来越近。
龙窟中的众人,终于看清了门后那泛着光亮的事物。
明光铠、具环甲、护面盔、陌刀、长枪、重弩、塔盾、搭索……
那是一只军队,一只武装到牙齿的精锐唐军!
孙阿应脱去身上的长袍,接过下属递来的陌刀,站到了战锋队的队首位置,口中高呼道:“列!”
“列!”
数百名精锐唐卒,发出的吼声,宛如虎啸龙吟一般,让整个洞窟都微微颤抖。
军阵分为中、左、右、后四衙。
战锋队百卒位于中阵;左厢五十人,右厢五十人,乃是重步(长枪、重盾),轻步(跳荡、陷阵)混编;后军百人,皆为弓弩。
待唐军列阵完毕,大殿中刀剑影绰,铁甲煌煌,军阵中明明沉寂无声,观之却显出气吞山河之势。
反观那些隐门高手,虽然个个武艺高强,但在这样的军队面前,却无人能够站住腿脚,个个都是胆战心惊,有人甚至开始转身逃跑。
石祖才又惊又怕,咬着牙大声吼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安西都护府的军队,我找人每天都在盯着,他们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营地!等等,等等!我知道了,这些军卒不过是找人假扮的!大家不用怕,不用怕!”
隐门中有悍不畏死的弟子,听见石祖才这话,举起了兵刃,怪叫着向军阵冲去。
战锋队中的孙阿应,看向周钧,等待着后者的命令。
周钧抬起了手臂,看着那些不断逼近的敌人,毫不犹豫的斩了下去。
孙阿应向队副点头,后者拿起号角,鼓起腮帮,吹响了第一声,唐军各队同时端枪、举旗、弓上弦、刀出鞘。
紧接着,第二声号角响起,弩手以三人为小队,从塔盾孔隙进行轮换式射击。
最后,第三声号角响起,弩手后退再装填,前列重步兵握紧长枪,摆出抵抗冲击的姿势,轻步兵弓身,准备接战。
事实上,仅仅在第二声号角响起来的时候,那些向军阵发起冲击的亡命徒,就大半死在了弩箭之下,偶尔有两个运气好的,还没冲到盾阵前,就直接被长枪捅成了马蜂窝。
见此形状,隐门弟子们,吓得魂不附体,再也没了战意,争先恐后的向后逃去。
看到这一幕,周钧想起了费翁先前的话。
所谓武艺,讲究的是搏击和捉对,寻找他人的破绽,再攻取之,方为取胜之道。但是,两军对垒比拼的是军阵和谋略,个人的能力差异在军中已经是缩小见微。所以,学武之人,即便武艺再高,在战场上也很难有用武之地。
此时,由于龙窟的机关未被打开,两道石门都是封闭状态。
逃跑无门的隐门弟子,在狭窄的甬道中,互相踩踏,死伤无数。
只有少部分聪明的人,面对唐军,抱团在一起,为了最后的一丝生机苦苦挣扎。
孙阿应见状,发出一声大吼:“进!”
唐卒们发出整齐划一的吼声:“进!”
宛如铁甲城墙一般的盾阵,向着龙窟的另一边缓缓移动。
有人想要举起兵刃反抗,被乱箭射死;有人想要飞檐走壁,偷袭军阵,跳到半空还未落地的时候,就被长枪贯体;还有人想要躺在地上装死,却被负责清理地面的轻步兵,乱刀分尸。
从战斗打响再到结束,整个过程不过十来分钟。
朝龙窟内看去,遍地尸首,血流成河。
石祖才手下的三百隐门高手,在战斗结束之时,没有一个人能够站着活到最后。
第314章 初会高仙芝
三日之后。
焉耆镇守府。
数百具尸体盖着白布,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府狱外的场院之中。
有仵作、勾官、典吏数十人,分成数队,翻开白布,检查着尸体,又一具具的登记造册。
“潘大根,绰号『西礊人魔』,阚册中记着他一马一刀,杀了四十九人,包括黠驹关的徐老太爷一家。”
“牟弛少文,牟弛遂诃,兄弟二人,绰号『鬼不收』,屠了顿多、毋栖两个村子,老弱妇孺一个都没有放过。”
……
清点了整整一個上午,典吏带着一本厚厚的阚册,快步来到院口,将其交到一位上官的手中,口中说道:“封判官,共计三百一十九人。其中,都护府悬榜上有名有姓的一百七十五人,属一等赏的又有八十二人。”
封常清取过阚册,翻看了一会儿,不由感叹道:“经此一战,安西能过上一段太平日子了。”
典吏耐不住好奇,小声问道:“封判官,死的这些人武艺高强、心狠手辣,都是西域赫赫有名的亡命之徒,往年里出动一整队捕役,都抓不到一人。这次,怎么会全部折在了焉耆?”
封常清瞪了典吏一眼:“专心办事,不该问的别问!”
典吏缩了缩脖子,答了一声喏。
另一边,在镇守府的侧厅里,周钧坐在折椅上,看向厅中墙上的西域舆图,耳旁不停传来远处的呵斥声。
“混账东西!圣人亲封的陇右转运使兼采访使,领旨重开陇右商线。这样一位人物,在朝廷里被寄予厚望,居然在焉耆遭贼众围攻,你这个镇守使究竟是怎么当得?!”
“数百贼寇持械聚众,意图谋刺朝廷命官,这是谋反!”
“那么多贼人聚在一起,你居然敢对我说,错在未察?!别说是那么多人,就算是几百条狗聚在一起,你也应该能察觉出不对吧?!”
“你可知道,万一周监在焉耆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安西节度使,还有你龙姓一家,即便是入京请罪,都无法做个了结。闹得不好,官职保不住倒是小事,说不定还要掉脑袋!”
周钧一边听,一边摇头。
这上百分贝的大嗓门,不是别人,正是从龟兹镇赶来的安西节度使高仙芝。
当初,封常清得了周钧的信件,得知数百贼人聚众焉耆,欲对后者不利,心中震惊,这才明白,当初客栈里的那些隐门杀手,目标并非是他,原来都是冲着周钧去的。
封常清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流程仪制,快马直接闯入了安西都护府的军议院。
正在主持军议的高仙芝,被冲撞了议程,本想责难封常清,待看过了周钧的信件后,吓得脸色发白。
直接停了军议,高仙芝连忙清点帐中亲兵,领军出动,一人二马,中途不歇,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焉耆镇。
当安西都护府的军队,赶到焉耆镇时的时候,战斗早已结束,
留给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只有一地贼人的尸体。
话归正途。
周钧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整了整衣袍,从折椅上站起身来。
一身披甲还来不及换下的高仙芝,大步来到周钧的面前,拱手说道:“周监遭逢此难,当是高某失职,还请恕罪。”
周钧笑着摆摆手,对高仙芝说道:“贼人狡猾,个个身负武艺、训练有素,高都护坐守龟兹,未能及时发现,也是自然,不应称罪。”
高仙芝暗暗松了一口气,又说道:“周监遇袭这件事说起来,也是焉耆镇守使无能。数百贼寇聚集,镇守居然没有半分防备,倘若贼人的目标是城池,岂不是轻易就得手了?还请周监宽心,某定要参上一本,杜绝此类事件!”
周钧听了这话,心中了然。
高仙芝领兵赶来,无论呵斥焉耆镇守使,还是安抚苦主,归根结底,目的只有一个——试探周钧的口风,撇清干系,尝试将过错推到他人身上。
周钧顺着台阶下坡:“高都护所言极是,正所谓下属无能,祸及上官。这次来的贼人中,无论哪一个挑出来,在西域中都是响当当的角色。所幸高都护出兵及时,奋勇杀敌,这才没有使得贼人得手。”
高仙芝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念头飞快,却吃不准周钧的深意。
适才的那番话,听语气不像是讽刺,但高仙芝实在是不明白,周钧为何要把剿贼的功劳,推到他的身上。
周钧瞧着高仙芝的表情,自然明白对方的疑虑,便开口说道:“此番剿贼,某向沙州府借了兵。”
简简单单一句话,高仙芝听完,立马就明白了。
周钧拥有监察百官的权力,但没有调兵的权力,擅自调兵本就是忌讳,更何况还是跨州府调兵。
所以,剿贼的功劳,周钧只能让出来。
想通这些,高仙芝不再疑惑,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搓着手,对周钧说道:“周监考虑的周详,高某自叹弗如,只是此等功劳,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周钧看着高仙芝,感觉有些好笑。
在没见到高仙芝之前,周钧一直以为这位出身高丽的安西节度使,飞扬跋扈、贪婪无度。
但在真正见到本人之后,周钧觉得史书记载倒是有些偏颇。
一番接触下来,高仙芝贪功、好名倒是事实,但此人在功劳面前,能够做到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所以审时度势的本领也是真的。
平白得了功劳的高仙芝,看周钧越看越是顺眼,不由说道:“周监来了安西,不知有何指教,高某但凡能出上力,绝不推辞。”
周钧想了想,说道:“某打算在焉耆住上一段日子,安排陇右道的长行坊事宜。由于对安西事务不熟,想向高都护借一人,权作助力。”
高仙芝:“何人?”
周钧:“封常清,封判官。”
高仙芝有些意外,随即点头道:“些许小事,某下一道手令便是。”
周钧:“高都护费心了。”
高仙芝笑说了两句,便向周钧寻了个由头,先告辞离去。
目送高仙芝离去,周钧转过头,将视线重新投向了西域舆图上的焉耆镇,口中轻轻自语道:“从今往后,这里便是扎根之地了。”
今日加班,明日补更
今日公司的事情多,实在忙不完,明天补更。
第315章 焉耆现状
见过了高仙芝,周钧回到费宅之中。
画月正在庭院中,和费翁、穆谢赫、苦净大师等人,盘点隐门的人员和账目。
瞧见周钧进了宅子,隐门的众人,纷纷过来见礼。
周钧见画月愁眉苦脸,打趣她道:“坐上门主的位置,感觉如何?”
画月摇头道:“隐门这几年广收弟子,又重金聘请杀手,开支如同流水一般。苦净大师身为管堂的堂主,靠着隐门的商铺和田产,这才勉强做到收支平衡,但这般下去,难以维持。”
周钧接过孙阿应递来的水袋,喝了一口水,说道:“隐门内乱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该清理门户了,闲杂人等统统逐出去,能省下一些开支……还有,石祖才和他的那些手下,从事捉红营生,这些年怕是赚了不少,想必在某地存着钱帛,找出来缴查便是。”
画月:“二郎说得轻巧,石祖才还有几个恶首,都死在了龙窟之中。这些人本来做的就是杀头的买卖,名下的钱财和产业,藏得隐秘,无处可寻。”
周钧皱眉道:“难道就没人知道石祖才他们藏匿财产的细节?”
费翁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倒是有个人知晓。”
周钧:“谁?”
费翁:“清衍子,绰号『登云真人』。”
周钧回忆了片刻,总算是想起了这人。
敦煌刺杀案的领队,道士打扮,使得一手藏幡剑。
费翁:“清衍子身为外执堂的副堂主,主要负责捉红的分赏,又通晓风水之术,所以熟知藏宝的地点。说来他也是运气好,刚刚开打,就在龙窟之中被一箭射中了膝盖,倒在尸体中,这才躲过了一劫。”
周钧笑问道:“他眼下在哪?”
费翁:“和几個俘虏被关在后院中。”
周钧:“他肯开口?”
费翁:“他嘴硬,怕是不肯,不过也无碍,罕古丽对审讯有些心得,可以让她试试。”
周钧:“罕古丽?”
费翁:“罕古丽是冥婆的徒弟,学了不少用毒的本事。”
周钧恍然。
一旁的穆谢赫,突然面带忧虑的说道:“这次门主选举,刑堂的堂主冥婆从头到尾都未出现。”
费翁皱眉答道:“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穆谢赫:“冥婆行事诡谲,还是防备一些为好。”
费翁微微点头,应了一声。
周钧见再也无事,便走向后院,画月快步跟了上来。
确认周遭无人,画月对周钧说道:“二郎,还有一事。”
周钧看向画月。
画月:“隐门执堂和巡堂,眼下已经名存实亡,我打算从龙部中抽调一些好手,编入门中。一来能够与隐门中的老人,互相牵制;二来万一隐门中有人私下动作,也有个照应。”
周钧:“怎么?经历了龙窟一战,隐门中还有人存着贰心?”
画月:“我的师傅自然是可信的,但是穆谢赫少言寡语,苦净大师当初是迫于情势,后二人的心思,我有些吃不准,还是谨慎一些好。”
周钧思考片刻,说道:“龙祁,还有龙部的武卫,统统归于你的辖下。这段时间,其它事情可以不用理会,你专心处理隐门的事务。”
画月点头称是。
第二日,周钧在宅中整理文册,门房来报,说是封判官来了。
周钧心道好快,昨日才和高仙芝说了借人,没想到今日就上门了。
令人迎封常清入内,周钧到了中堂会客。
一身绿色官袍的封常清,入了堂内,向周钧行了礼,口中称道见过周监。
周钧见他仪制正式,摆手说道:“你我算是相识,无需繁文缛节,且坐下说话。”
封常清应了一声,坐在了下座。
周钧:“朝廷决定重启陇右道的旧商线,也就是汉朝时的『大碛路』,大致路线为自凉州起,经甘州、肃州、沙州,再入西域石城镇,最后以焉耆镇为终点。其它州府的驿站和道路,都在修葺之中,只有西域这一段,由于情势未明,所以还未开始整备。”
封常清拱了拱手:“西域情势比起河西走廊和中原地区,要繁杂错综不少,归根结底只在二字——羁縻。”
周钧:“细说来听听。”
封常清:“所谓羁縻,『羁』在于军事政治控制,『縻』在于经济物质抚慰。西域境内,部落和家族划地而制,列置州县,以其首领为都督、镇军使,皆得世袭,虽然也上贡赋,但版图和户籍是不录入户部的。安西都护府虽然名为统领四镇,治理西域,但实际上政令难通,只是行监督之职。”
“放眼整个西域,家族林林总总,数不胜数,但两股势力却是绕不开的,一个是昭武九姓,另一个是龟兹白姓。”
“昭武九姓是为粟特人,想必周监定是有所耳闻,封某就不多赘述了。这里着重说一说龟茲白姓。龟兹王室的姓氏为『白』,相传起源自秦末时期。龟兹入西汉后实力渐强,到了东汉,龟兹的版图已经扩张到以库车为中心,东起轮台,西至巴楚,北靠天山,南临大碛,可谓占了大半个西域。”
“『白』乃是龟兹王室的姓氏,时至今日仍然常见于西域之中。比如,龟兹镇如今的镇守使,就是白姓,除此之外,还有渠篱、乌垒等等。”
周钧问道:“那焉耆如今的镇守使呢?”
封常清:“焉耆当下的镇守使姓龙,名尧立,其祖先,相传是五百年前焉耆内乱中的王室幸存者。不过这些年里,龟兹白姓和焉耆龙姓,因为历史上的一些纠葛,彼此之间,明里暗里互有争斗,高都护为了此事也头疼不已。”
周钧听了,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封常清:“说完了宗族,再说说焉耆镇的现状。焉耆距离长安七千三百多里,户七千,口五万一千六百,盛兵六千人。在安西四镇中,规模位于第二,仅低于龟兹镇。”
“焉耆东连高昌、西接龟兹、南靠尉犁,地处咽喉要冲,北防突厥,南抗吐蕃,乃是西域门户的重镇。”
“焉耆又是盆地地形,内部河川交错,水源充沛,农业渔业和林业发达,观之有几分似同江南,乃是西域中少有的鱼米之乡。”
封常清停顿了片刻,对周钧说道:“周监修整大碛商路,倘若将焉耆镇作为商线的终点,必定要寻地修建商铺、货栈、互市、客栈、酒肆等建筑。然而,焉耆镇狭小,即便加上周边的几座军屯城,容纳的人口和建筑也有限,根本无法满足这一要求。所以,眼下除了道路和驿站,还有一件事,可以开始着手准备。”
周钧:“请说。”
封常清从怀中取出舆图,摊开在桌上,对周钧说道:“周监请看,这里是焉耆镇。”
周钧仔细看了,唐朝焉耆镇当下的位置,大约就位于后世焉耆县的四十里城子镇(后世焉耆火车站的南方十公里处)。
根据地图上的标识,整个镇的城墙,呈现较为规则的矩形,宽度分别是665米(西北向)、800米(东南向),长约850米(东北向)、876米(西南向),周长约3.1千米。
封常清:“过去,焉耆因为北向受突厥威胁,南向又遭吐蕃觊觎,所以发展受限……如今,北方突厥势力渐微,大碛商线即将重启。所以,大兴土木已是必然。”
周钧:“倘若要扩城,钱帛和人力如何说?”
封常清:“钱帛和人力需要与镇守使商讨……另外,在西域诸镇的扩军、筑城、修屯等等,必须要有个由头……”
封常清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周钧却是懂了。
见周钧点头,封常清继续说道:“周监近日倘若有暇,封某向焉耆镇守使龙尧立知会一声,不如寻个机会,众人一起商量出个章程?”
与焉耆镇守使见面?
周钧略微思考之后,点头说道:“好。”
第316章 伟业
由于隐门之事的余波,焉耆近日的局势比较紧张。
所以,周钧与焉耆镇守使的见面,并安排在了镇守府的屯营之中。
第一次见到焉耆镇守使,周钧颇感意外。
龙尧立身为一镇之首,生得矮小、样貌寻常不说,脖子和右腕上各挂了一串佛珠,一见到周钧,就命人抬来了一口小木箱,里面放满了奇珍异宝,口中又不停称罪。
周钧向封常清看去,后者面色如常,想必是早就知道龙尧立的秉性。
周钧转过头,对龙尧立说道:“龙使君,今日商议正事,先把这些拿下去。”
龙尧立以为周钧不满,额头微微出汗,连忙说道:“某罪在不察,使得周监身处险境,些许薄利,权作赔罪。”
周钧加重了语气:“某被刺一事,日后再议,今日商讨的是大碛商路。”
龙尧立听见,知晓周钧真的不愿收礼,忙又挥手遣人将财物拿下去,又小心坐了下来。
周钧:“某领旨重开大碛商路,如今入西域采访,打算将焉耆镇作为这段商路的终点……”
龙尧立听到这里,张开嘴巴,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话。
周钧见状,问道:“使君有何话想说?”
龙尧立:“对于焉耆来说,倘若能重开大碛商路,自然是好事,只是中间牵涉颇多……”
周钧追问道:“牵涉什么?”
龙尧立吞吞吐吐。
周钧一阵头疼,心中又腹诽,对方五百年前的祖上,谋反作乱,连焉耆王室都敢杀,如今却变成了这幅模样。
周钧只得又沉声道:“某身负皇命,当与焉耆共进退,你有何忧,但说无妨。”
听见这话,龙尧立终于说道:“周监,自隋末罹乱,碛路遂闭,西域朝贡者皆由高昌去往长安。”
周钧点头,汉朝时繁荣昌盛的大碛商路,历经了数百年的辉煌,在隋朝慢慢没落,最终被关闭。这其中,一方面是因为战乱,另一方面是因为大碛路环境变化。
龙尧立又说道:“贞观六年(632年),七月,丙辰,焉耆王突骑支遣使入贡,请太宗重开大碛路。次年,高昌引西突厥侵掠焉耆,致使焉耆五城死难者众,十年后方得恢复元气。”
“龙朔元年(661年),焉耆向安西都护府请求重开大碛路,安西都护府上书朝廷。次年,龟兹、疏勒、弓月三国发起反唐叛乱,又引吐蕃兵入西域,唐朝所册拜的首任安西大都护杨胄,死于叛乱之中。”
“在此之后的几十年中,西域诸多州府,再也无人提及重开大碛路之事。”
周钧听到这里,愣在原地。
龙尧立说的这三件事情,单独来看,倒还不觉得什么。但是倘若放在一起,就让人心生疑惑。
唐史之中,关于丝绸之路,一直有一个谜团。
在大唐州县志中,丝绸之路的南线——大碛路,虽然环境恶劣,但根据记载,偶尔确有商队通行其中。
既然有商队通过,那就意味着这条商路是可行的,然而唐朝的丝绸之路,大多走的是高昌北线,大唐官府对于南线却不管不问,致使其年久失修,人迹罕至。
如今,听龙尧立这么一说,周钧也回过神来,大碛路之所以在唐朝时,没有被启用,环境恶劣或许仅仅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却是大唐和西域势力之间的博弈。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丝绸之路的北线,途径伊吾和高昌,再入焉耆、龟兹,最后去往姑墨和疏勒;而南线,则经过敦煌、鄯善(石城镇),再入且末和于阗。
北线里面,唯一一個与南线较为靠近的镇府,就是焉耆。
在地图上看来,北线和南线组构成了一个『工』字的形状,上面一横代表北线,节点,自上而下分别是焉耆和鄯善(石城镇)。
南线未开通时,丝绸之路的货物只能从北线去往西方;南线一旦开通,去往大食、吐火罗、天竺甚至欧洲的货物,就可以无需再绕行北线,节省了数千里的路程。
换言之,大碛路一旦重开,除了焉耆以外,伊吾、高昌、龟兹、姑墨、疏勒等镇,都会受到影响。
而这些镇府,又都是西域部落和家族聚集的地方。
所以,大唐自建立以来,或许尝试过重开大碛路,但几次尝试,都带来了惨痛的结果。究其根本,就是在于西域诸多势力,不愿看到大碛路的重开。
想到这里,周钧转过头来,看向身旁的封常清。
后者微微点头。
周钧心中清楚,封常清身为判官,在安西都护府中职事多年,这些曲曲折折他必定是清楚的。
所以,他才会在昨日的会面中,莫名其妙提到了昭武九姓和龟兹白姓,其目的就是在暗示自己,在西域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政治、经济、军事,彼此交融、互相影响,表面上看起来虽然是大唐拥有主导权,实际里却是暗流涌动。
而封常清本人,站在安西都护府的角度,站在大唐的角度,自然希望大碛路能够重开,所以他才提出扩城增筑的建议。
因为只有大碛路重开,焉耆站稳脚跟并顶住压力,大唐才能重新取得西域丝绸之路的控制权,安西都护府也才有凭靠,与西域的诸多势力在台面上进行政治议价。
想通这些,周钧对龙尧立说道:“大碛路重开势在必行,焉耆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为了防止宵小从中作梗,某当上奏朝廷,许焉耆镇扩城筑屯,以备不时之需。”
封常清在一旁点头说道:“周监奉圣人之令,携大唐天威。如隐门这般,为患西域多年的恶瘤,也是手起刀落,拔除病根,其贤能可见一斑。龙使君当抓住机会,莫要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听见封常清的这些话,龙尧立咬咬牙,站起身,拱手说道:“罢了,既然封判官也这般说了,某身为镇守使,便舍命陪君子,为焉耆子民搏个前程,将来入土,也有了脸面得见祖先。”
周钧长吁一口气,点头说道:“好,那从明日开始,封判官遣人丈量土地,龙使君征集工匠役夫,某向朝廷奏疏,提请焉耆扩城增筑。”
封常清和龙尧立,二人一起向周钧唱喏。
周钧心中豪情万丈,只是想道,重开大碛商路,这个自大唐建国以来,历经无数帝王,百年都未解决的难题,如今既然摆在了面前,那么就由自己来完成这项伟业,彻底改变这段历史!”
第317章 筑城
筹划了十来日,周钧写好了奏疏,其中着重说明了西域情势的复杂,还有商线沿途的安排,又遣官驿送往了长安。
再一次寻来封常清和龙尧立,周钧就焉耆的扩城和筑防,在焉耆镇守府召开了一次扩大化的会议。
会上,封常清丈量并厘清土地,配合工造坊,给出了扩城的方案。
方案一,采用的是西域镇府中常见的分屯城。即以镇府所为中心,向四周建立数个稍小一些的屯城。这些小型屯城,外城墙周长从数百米到一公里不等,内部可屯集兵士和物资,又有商业和工坊,等于是一个個小型的军镇。
方案二,采用较为传统的内外城结构。将现有的屯城做为内城,再修建外城包裹住内城,最终形成城中有城的结构。
两种方案,各有利弊。
第一种方案,胜在修建便利,御守范围较广。不利之处在于城池之间,携守难度大。敌人倘若是大军压境,很容易就能各个击破。而且,在进行商业和手工业发展的时候,资源调度和人员往来也有许多麻烦。
第二种方案,胜在城市规划完整,可以集中兵力抵御外敌,资源人员调配便利,能够有效保护重要场所。缺点也很多,第一,修建外城,消耗建材多,持续工时长,人力要求高;第二,修建外城对于城市设计要求较高,例如上下水管网、道路平整、住宅规划、城防布置等等,都需要仔细规划。
焉耆镇府所在的城池,名为博格达沁城(位于后世焉耆县四十里城子镇麻扎村),在此城南方五百米处,另一处稍小的城池,名为泰克利城(位于后世焉耆四十里城子镇阿克墩村,北距博格达沁城0.5千米)。
按照镇军使龙尧立的意见,是采用第一种方案,在镇守府的东西两向,各修建一座小型屯城。这样一来,就可以与主城(博格达沁城)和辅城(泰克利城)相互配合,形成犄角之势。
周钧想了想,还是否定了这个意见。
理由是焉耆位于要冲之地,倘若被大军攻击,修建太多的屯城,反而会犯下贸然分兵的大忌,不如集中兵力在一座城池之中,重点防守一处。
周钧根据焉耆舆图,最后给出的决定是采用第二种方案,即在南北两座城池的外廓修建城墙,将博格达沁城和泰克利城包裹其中,形成一个『闾』字封口的结构。
听了周钧的话,会上的一众人议论纷纷,意见不一。
封常清和工造坊测算了一番,如果按照第二种方案,修建城墙将两座屯城包裹起来,其长度怕是要接近12公里。
12公里的城墙是什么概念?
外周12公里的城池,放在唐朝时的中原地区,已经算是中州以上府城的大小。
唐朝长安的城墙,东西长约9700余米,南北长约8600余米,周长约36公里,城墙的高度在6到7米。
它从汉朝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开始施工,经30多万人前后5次修建,至汉惠帝五年(公元前190年)九月建成,总共用12年。隋朝和唐朝又在汉长安城的基础上,又是多次加固和扩建,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封常清估算了一番,按照夯土垒砌,再加固增筑的城墙灌注法,12公里长的城墙,即便把高度仅仅修到关所城防的4.7米标准,再加上各种城防布置,最少也需要发动上万役夫,再用时一年半。
而且,不光是城墙、望楼、瓮城、女墙、覆道等等,还有上水、下水、道路等等工程,建城所用的人力、用时、钱帛和用度,不是焉耆镇所能承受的。
听了这话,龙尧立和一众焉耆镇官员的态度,大多都转向了质疑。
周钧听着众人说着意见,也没有反驳。
等待声音少了一些,周钧只向龙尧立问了一句话:“焉耆欲开大碛路,历史上两次遭外敌入侵,一次是高昌人和突厥人,另一次是龟兹人和吐蕃人。龙使君,以你之见,倘若历史重演,仅仅修建两处小屯城,能否挡住这两次攻击?”
龙尧立一愣,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
有人此时说道:“即便焉耆镇防不住,不是还有大唐的军队吗?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
周钧:“龟兹距离焉耆有八百里,敌情传至龟兹,大军开拔再增援,需要多少时日?倘若分屯拒敌,怕是唐军还未到,焉耆就已经损失惨重了。”
龙尧立叹气说道:“在西域之中,焉耆与龟兹本就是世敌。这其中,有历史的缘故,但更多却是利益上的纠葛。大碛路一旦开放,焉耆将会撼动龟兹南北会商的地位。这一点,怕是西域诸多势力都不想看到的。”
封常清:“商路北线上的龟兹、高昌、伊吾等府,因丝绸之路得利已有多年,粟特人、西域大族在这三地都有置办产业,彼此之间荣辱共休,自然是一致对外,不愿改变。”
周钧:“正因如此,倘若大碛路重开,焉耆西边是龟兹,北边是高昌,南边是吐蕃,承受的压力和风险极大。扩城增筑只能以最坏情况来设想,不可存有丝毫侥幸之念。”
龙尧立听罢,点点头,对周钧说道:“周监所言有理。”
又商讨了一会儿,周钧向封常清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向众人说道改日再议。
待堂中只剩下周钧、龙尧立和封常清三人,周钧对另二人说道:“扩城一事,迫在眉睫。”
封常清:“但是,倘若要筑大城,建材、役夫、钱帛、工时,都是麻烦。”
周钧:“我问你们,在焉耆县周遭,可有产石炭之地?”
龙尧立:“高昌、乌垒都产石炭。焉耆县北也有一处石炭矿,位于遏索山中,只不过开采不便,已经荒废多年。”
周钧:“高昌、乌垒的石炭烧过之后,炭灰如何处置了?”
龙尧立疑惑不解:“炭灰?”
周钧:“对,炭灰。”
龙尧立:“炭灰就是渣滓,没有任何用处,一般来说,都是找一处荒地倾倒。”
周钧:“好,从明日开始,开始收储炭灰,有大用处。”
龙尧立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接着说道:“周监,何必费大力气收那事物?”
封常清在一旁想了想,对龙尧立说道:“周监既然说了这话,那就只管去做便是。”
周钧:“还有,收储的炭灰,必须是煅烧至发白的灰渣;负责收储的人员,需要守口如瓶,不得声张;另外,在城中寻一处场所,用帷帘挡起来,以备后需。”
龙尧立听周钧说的严肃,对收储炭灰也上心了几分,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第318章 咏松
龙尧立和一众焉耆官员去安排收储事宜,周钧得了空,打算去焉耆镇中走走,便邀请封常清同行。
后者应了下来,又换了一身便装。
焉耆镇守府所在的博格达沁城,是整个焉耆境内最大的城池,城内的设施和建筑,诸如客栈、食肆、互市等等,一应俱全。
周钧初来焉耆时,曾在街中走过,但只是看了个大概,后来因为隐门之事,再也没有随意外出过。
如今,十月见初,正是西域诸镇最热闹的时候。
周钧走在城中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焉耆镇中除了嘈杂人声和牲畜鸣叫,最多听到的声音却是音乐。
筚篥、琵琶、羌笛、胡琴……除了这些常见的乐器之外,西域的民众甚至不用乐器,单单只用双手拍击,都能击打出可供歌舞的节奏。
如此一来,无论男女老少,但凡有乐声之处,人们载歌载舞,欢笑不断。
又向前走了一些,出了集市,周钧来到民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黄土夯实、柘杆披覆的低矮民屋,与其相比,一座十数米高的佛塔,一片占了半個内坊的佛寺就显得格外显眼。
见周钧驻足观看,封常清解释道:“焉耆镇内,佛教盛行,祆教次之,下至民众,上至使君,一半多都是佛教徒。”
周钧朝佛寺的大门处看了一眼,见那里聚集着数十名焉耆镇民,正在跪叩祷告。
封常清:“那是佛教的结社。”
周钧:“结社?”
封常清:“西域佛教有『月别斋日』一说,即在正月、五月和九月举行三次长斋,每次长斋,佛寺都会组织结社。参与结社的民众,每次都要缴纳定量的粟和麦,作为社费。”
周钧:“还要缴纳社费?”
封常清:“缴纳了社费的社员,才有资格参加佛寺的长斋去祈礼求福。除了长斋以外,佛寺会为社员举办丧葬互助,还会向社员放贷钱。”
周钧:“这贷钱,利息几何?”
封常清:“贷钱所值,十中取二,每月一交。”
周钧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倘若佛寺向社员出贷十文钱,每月的利息就是二文钱,一年的利息就是二十四文钱,年化率算下来就是240%。
出家人放高利贷,利息如此离谱,比商贾还要黑。
封常清见周钧脸色不豫,开口说道:“高宗咸亨五年(674年)五月曾下诏,春秋二社,本以祈农,如闻除此之外,别立当宗及邑义诸色等社,远集人众,别有聚敛,递相绳纠,浪有征求……自今已后,宜令官司严加禁断。”
周钧在《册府元龟》中读过这段话,大意便是民间结社,假如只是为了祈农,那么就是正常行为。倘若聚集人群,是因为其它原因,那么官府就应该取缔这种结社。
封常清苦笑道:“安西都护府曾经数次下告,要求佛寺停止结社纳员,不过对方口头上说着好,最后都是阳奉阴违罢了。
周钧看向佛寺,轻声说了一句:“五年前,吐谷浑降部迁入河西。仅仅过了三年,就勾连吐蕃,叛乱大唐,常清可知内情?”
封常清:“某曾经听过一些风声,听闻是吐蕃遣密使,入吐谷浑策划了叛乱?”
周钧:“不错,那些密使,就是吐蕃派出的一群佛教僧侣。”
封常清怔在原地。
再向前走了一段路,周钧寻了家食肆,走了进去。
店家是一位回纥人,看见走进门的周钧和封常清二人,连忙笑着迎了过来。
他走过封常清,径直来到周钧面前,开口问道:“郎君想吃些什么?”
周钧:“来一盘羊炙,再来些粟粥,如果有上好的蒲酒,也拿上来。”
店家见周钧气度不凡,知道来了贵人,不敢怠慢,连忙应了一声。
周钧和封常清来了肆中的一角,坐了下来。
店家拿来了分盘和酒具。
周钧见到器具之后,有些吃惊。
原因无他,原来是店家向他和封常清提供的器具,居然是不一样的,一优一劣,档次有别。
周钧摇头对店家说道:“给我们换上一样的器具。”
店家吃惊,先是看向周钧,又看了封常清,接着小心问道:“您二位不是主仆?”
周钧:“你眼前的这位,可是安西都护府的判官。”
店家惊得站不住脚,满脸通红,一个劲的赔礼道歉。
封常清摆摆手,出言让店家尽快去备菜。
待店家走远,封常清看向周钧,苦笑说道:“某习惯了。”
封常清身体瘦小,眼睛又有毛病,再加上脚短又跛,假如不穿官袍,出门在外很容易就被人看低了身份。
周钧倒是能理解他的处境,只是说道:“世人多以貌取人,以偏概全。殊不知,常清身有所长,素有贤才,这才得了高都护的赏识,委以重任。”
封常清:“某出身低微,又无背景,不过是运道使然,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见封常清面露颓色,周钧随口吟道:“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封常清顿住身形,口中小声重复了一遍,说道:“好诗,可有诗名?”
周钧:“诗名为『小松』,非我所作,只是觉得寓意和你洽和。”
封常清长吁一口气:“数九寒天,万木凋零,苍松凌云,傲然而立。此为孤雄,某当不起此喻。”
旁人或许不知,周钧却在史书中看过封常清的生平,开口说道:“某有识人之能,深晓常清之品性,无需自谦。”
封常清叹道:“常清生来天残,受人耻笑半生,唯有三人不嫌。其一,乃是某的外祖父,他授我学业,又教我为人;其二,乃是高都护,他力排众议,提拔我为判官,每次外出,都将府中委我;其三,便是周二郎……”
就在这时,店家端来了羊炙、粥饼和酒水,周钧笑着对封常清说道:“宝珠蒙尘,总有风过沙退之日;阴霾遮天,总有拔云见日之时。常清本就是人杰,又何必顾虑他人所言。某在此断言,早晚有一日,必能名动天下!”
封常清面色发红,端起酒杯,敬向周钧:“常清感念君之所言,从今日起,周二郎当是封某的知己!”
周钧也举起酒杯,与对方一起,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二人对视,大笑起来。
当晚,周钧带着几分醉意,回到费宅。
中堂之上,画月正在和隐门中的几位高层,一边看着桌上的舆图,一边商讨要事。
见周钧回来,画月将早已备好的醒酒茶拿了出来。
喝了两口,周钧又用湿布擦了擦脸,这才问道:“都聚在这里,可是出什么事了?”
画月:“清衍子招了。”
听见这话,周钧起初还未反应过来,细细一想,问道:“可是知晓了石祖才还有他的手下们藏匿赏红的地方?
画月点头:“藏宝点位于龟兹北方的白山,根据清衍子的口供,石祖才这些年存下来的财宝,倘若折合成钱帛,差不多有百万贯之多。”
周钧有些意外:“这么多?”
站在舆图旁的费翁说道:“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们打算明早就出发,找到石祖才的藏宝处,再将宝物统统运回来。”
画月听见这话,面露犹豫。
周钧瞧见,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便对画月说道:“你身为隐门门主,自然应当领队前往。”
画月:“可是……?”
周钧:“石祖才和他的手下,在龙窟之中被一网打尽。你带上龙祁还有龙部武卫,跟着费翁他们一起去。至于我这里,孙阿应麾下的唐卒,焉耆镇中的府卫,还有封判官带来的安西军,都是我的助力,又有何人敢对我发难?”
第319章 东游记(上)
石城镇守府,书房。
镇守使康冉棣看着府吏递上来的阚册,皱起了眉头。
满脸喜色的府吏,只顾着说话,完全没有注意到使君的脸色:“家主,这个月往来石城镇的商队,要比上个月多出了两倍。镇上的客栈住满了客人,就连民家空置的房屋都大多租了出去。其它不说,光是市集上收取的丁口费,就足足有三百贯之多。”
康冉棣脸上见不到笑容,而是向府吏问道:“护送康宗昌的队伍,已经走了多少日子?”
府吏一愣,回想片刻后答道:“有個把月了吧?”
康冉棣:“这么说来,应该是早就到了康居都督府。”
府吏点头道:“家主说的是。”
康冉棣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河北来的那些客人呢?”
府吏:“眼下怕是已经到了北庭都护府的轮台。”
康冉棣没有再问什么,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知晓这是家主深思时的习惯,府吏保持沉默,不敢打扰。
没过多少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引得康冉棣睁开了眼睛。
看着跌跌撞撞闯进来的下仆,康冉棣喝道:“何事如此慌张?”
下仆喘着粗气,跪伏在地,颤声说道:“小郎君……不见了。”
康冉棣听见这话,瞬间慌了心神。
下仆口中的小郎君,名为康可璟,是石城镇康家中最小的孩子,年纪刚满十七岁,平日里喜好玩闹,又惰于功课,常常闹得家中不得安宁。但是,此子聪慧过人、素有急智,而且具备着粟特人的经商头脑,颇得家中长辈的欢心。
所以,康冉棣对这个小儿子,甚是宠溺,眼下顾不得什么,站起身大喝道:“怎么回事?!”
下仆颤抖着说道:“小郎君留了封家书,说是要在上元节那天,去长安看戏。”
康冉棣恼火道:“石城镇也有戏班,龟兹镇那里还有戏社!怎么偏偏要去长安?!一帮狗奴,究竟是怎么照看小郎君的?!”
一旁的府吏连忙提醒道:“家主,小郎君单独外出,眼下怕是尚未走远。”
康冉棣拍了拍脑袋:“对,对!速去召集府卫,尽快出城,寻回小郎君!”
与此同时,沙州大碛路,长行坊车队。
康家小郎康可璟,正坐在大车的外沿,兴致勃勃的看着大漠中的景色。
他身旁正在赶车的老者,头发花白,脸色红润,斜了康可璟一眼,见后者一身白衣,又卷檐虚帽,一副粟特人的打扮,便开口问道:“第一次出远门?”
康可璟下意识的点点头,接着转了转眼珠,又说道:“家中有亲戚,就住在敦煌,我打算前去拜访。”
老者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
康可璟左右看了看,朝老者问道:“我听说沙州大漠,时有沙暴,又难寻绿洲,通行艰难,可有此事?”
老者一边赶着骆驼,一边说道:“那是从前了,如今有了向导,大碛路沿途不仅可以避开沙暴和恶瘴,还能在绿洲歇脚,对于商队而言,大漠早已成了通途。”
康可璟感慨了一声,朝老者问道:“某姓康,家中排行第五,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老者:“申叔公。”
康可璟拱手称了一声。
申叔公摆摆手,示意对方无须多礼。
自石城镇出发后,长行坊整整走了四个时辰。
此时,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空中,一东一西,将头顶的天空映照出光暗分明的色彩,再加上绵延无尽的黄沙,形成了一道奇特而又绚丽的景观。
康可璟见车队依然没有扎营的意图,便朝申叔公问道:“很快就要天黑了,还不停下吗?”
申叔公抬头看了一眼日月的方向,答道:“再向前行二里路,马上就要到了。”
康可璟不解:“到了?到哪里?”
申叔公没有回答,只是赶着车继续向前。
车队又向前行了一刻钟,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康可璟朝远处看去,隐隐约约在前方的尽头,看见一些小小的亮光。
等待车队靠近一些,康可璟看清了那亮光的来源。
在茫茫无际的大漠之中,居然有一座驿站,就这样坐落在沙丘之侧。
车队前行,终于停在了驿站之中,驿夫和驿卒们,走出大门,迎向了来客。
“一路劳苦了,先进来喝口冰泉,再看看店内的招牌。”
听见这样的吆喝声,康可璟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车上跳下来,跟在其他随客的身后,康可璟走入小院,只见驿站内部分为内外左右,数个格院,更有食肆、酒坊、马厩、客栈、商铺等等。
在康可璟看来,这里已经完全不像是日常所见的驿站,倒更像是一个可供客人歇息的镇集。
康可璟朝周围看去,只见路上与其交谈的申叔公,此时正在指挥着下属搬运货物,又安置牲口。
看这模样,申叔公怕是这长行坊的领队,身份不低。
康可璟将此事记在心头,转身入了驿站的食肆。
食肆的布置和装潢,并不比石城镇差,甚至更加考究。
康可璟刚坐下来,就有驿夫为其倒了一杯水,又拿来了一块木牌。
有些口渴的康可璟,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水。
水刚刚入口,他就惊得停住动作。
水是冰的,而且其中还有冰渣浮动。
康可璟心中惊讶,这里是大漠,怎么可能会有冰水?难不成是挖了冰窖,再花大力气藏冰?
康可璟不敢置信的摇摇头,一口气将冰水喝完,又向驿夫再要一杯。
驿夫:“第一杯免费,第二杯是要收钱的。”
康可璟一怔:“多少钱?”
驿夫:“酒水饭菜,在木牌上都有明码标价。”
康可璟闻言拿起木牌,看了几眼,眼珠圆睁,越看越是心惊。
一杯冰泉,要十文。
一斟蒲酒,要八十文。
一盘热气腾腾的炸骆酥,居然卖到了三百文!
驿夫在一旁『好心』的提示道:“倘若没带那么多钱,可以用货物抵充。假如随身带着金银或者首饰,驿站中有当铺,可以当场兑付。如果客人是来自商号或者贵门,可以先登记身牌,再赊账后付。”
康可璟无奈摇头,心中腹诽,这群人想的倒是周到。
他身为石城镇守使家的小郎,平日里也是吃惯了好酒好菜,但这样的定价,倒也是平生里第一次见到。
然而,倘若不在这里点些餐食,就只能回到大车里去啃生冷的麦饼。
权衡一番,康可璟硬着头皮,无奈之下只能点了些饭菜。
用餐途中,他特意看了看同行的那些随客。
由于是刚出石城镇,很少有人愿意在此消费,大多都是选择吃些随身的干粮,以此裹腹。
康可璟仔细想了想,这样的驿站怕是在大漠中不止一处,跟随长行坊出行的随客们,或许在前几处驿站还能忍住不买吃喝,越往后怕是越难以控制花钱的念头。
康可璟在心中嘀咕,也不知道,这种在大漠中,把驿站办成商镇的法子,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吃完饭,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花了一贯钱,向食肆买了一壶冰洛烧,贴身妥善存好,这才出了食肆,去寻住宿的地方。
以往,跟随长行坊远游的随客,一般都是睡在简易的篷帐之中。
如今,驿站中的客栈,不仅有着松软的卧榻,为了防止夜凉,还有暖炉,并提供热水,自然成了随客们趋之如骛的选择。
只不过,大通铺的床位费,每人要收费五百文。
如果是上好的单间,房费就要涨到五贯左右。
康可璟本来存着凑合的心思,想要一个通铺,后来考虑到身上带着不少盘缠,最后还是要了一个单间。
夜晚,康可璟睡在软塌上,身旁又燃着暖炉,顿时升起一股错觉,仿佛自己还留在家中。
他还未合眼,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和嬉笑声。
康可璟推开窗户,朝外看去。
只见驿站后院,最内侧的一排厢房,依然是灯火通明。
仔细聆听,其中居然还有骰子的声音。
康可璟叹了一声,关上了窗户,无奈自语道:“居然连赌坊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