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凤娘莫扰
见那金凤娘裹着一阵香风,向床榻快步走来,周钧立马闪身躲到了墙根。
金凤娘瞧见此举,顿时眼神变冷,开口道:“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二郎莫不是在外头另结了新欢,倦了凤娘?”
周钧心中一凛,这金凤娘敢在坊内指使家丁,截道掳人,当真是胆大包天。万一这女人被惹恼了,可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想到这里,周钧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哪有什么新欢?”
金凤娘不依不饶的又问道:“那这几日里,为何你在坊里数次看到我的马车,连个招呼都没有,却是装作一副没有瞧见的模样,匆匆离去?”
周钧听见这话,才算是知道这金凤娘为何要掳人了。
周钧心道,我哪里知道你家马车是何模样。
话说回来,我上次在你府上差点被那绿帽侠一剑杀了,和你断了联系,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这些话,周钧只好在心里想想,却是不敢现在说出口。
心中思绪回转,周钧故作讶异的问道:“你还不知道我家的事儿吗?”
金凤娘一愣:“二郎家中之事?”
周钧暗道,她果然不知。
周钧说道:“数日前,我阿耶被奸人诬陷,略卖良人一案,你不知道?”
金凤娘睁大眼睛,身体一颤:“略卖良人?”
周钧:“略卖良人,按律当绞,我阿耶身陷县狱,凶险万分。”
金凤娘连忙摇头道:“前几日里,我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杀才,打发到安东去了。后来便去找你,却不料你来去匆匆,对我熟视无睹,就以为你变了心……”
“那案子后来怎样了?可需我找人斡旋?我金家祖翁与京兆尹素来有旧,想来对方也会帮仄一二。”
听见金凤娘这话,周钧有些感动。
原本以为这金凤娘对上一任周钧,大抵是欲念使然,却不料也存着几分真情实意。
周钧摇头道:“周家上下打点,再加上长安县县令明察秋毫,我阿耶的冤屈已经被洗清了,那诬陷小人也被判了流刑。”
金凤娘听完长舒了一口气,拍手笑道:“那就好。”
说完,这美妇的手便不安分起来,慢慢摸到周钧的蹀躞(裤腰带)上。
周钧连忙抓住她的手,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周家的事端还没结束。”
金凤娘奇道:“没结束?”
周钧便说起接下来发生的事,周定海因为上了市署的恶册,不得不用作保换帖的办法,让他顶了奴牙郎的位置。
但因为得罪了市吏和同行,奴单难寻,周钧不得不起早贪黑,从沉单中找寻买家。
那金凤娘被抓住双手,听进去多少周钧不知道,但女子手上传来的温度越来越高,眸底之间的欲求越来越盛,却是一点点的成了现实。
金凤娘将嘴巴凑到周钧耳边,吐气如兰:“这有何难,你明日随我去见一趟祖翁,让他将金家的差事分你一份,必定保你吃穿不愁。”
“二郎,春宵苦短,莫要耽了良辰……”
金凤娘一边说一边居然抬起美足,在周钧的蹀躞上轻轻一拨,那平日里双手都难解开的腰扣,居然就这样被她用脚趾给解开了。
周钧低下头看了一眼,顿时被眼前的一片雪白晃了眼睛。
这妇人,不仅衣着单薄,襦裙下居然连小衣和亵裤都没穿!
平心而论,金凤娘虽说年过三旬,但保养得体,样貌身材都是中上之选。
这样的美妇,倘若放在前世,开个直播间加点美颜,那绝对是妥妥的顶流网红。
然而,民警出身的周钧,虽说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但对于这种私情相好之事,真的无法泰然自若的接受。
周钧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佯怒吼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仰人鼻息,效犬乞骨?!凤娘可是与那些个看事之人一般想法,认为周某乃是骄纵纨绔,难堪大用?”
身形不稳的金凤娘,被掀倒在了床上。
看见周钧因为自己失言而恼怒,她连忙说道:“二郎莫恼,凤娘绝无看轻之意。”
周钧转身看向金凤娘,正色问道:“凤娘与我周衡才相好,仅是因为皮相之色?”
金凤娘愣住了,往日里只与周钧行那床底之欢,何时被问过这样的问题。
倘若答是,岂不直说自己下贱?
但倘若答否,金凤娘又疑惑,自己和周钧相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周钧又道:“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凤娘倘若相中周某的是这一身皮囊,那这长安城里俊俏的小生如过江之鲫,敬请自便……但倘若看中的是周某本人,应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凤娘听见这一句,呆坐在床沿上,两眼发直,顿时痴了。
周钧推开房门,大步离开了。
走出闺阁,来到院中,周钧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节操算是守住了。
向前走了两步,周钧突然发现那暗处候着一人。
走近一看,却是穿越第一晚,那位赠衣带路的老仆妇。
周钧连忙走上前去,向那老仆妇作了一个揖,口中说道:“某在此谢过大娘。”
那老仆妇有些吃惊,面对周钧的行礼,连忙闪到一边,连连摆手。
接着,那老仆妇在前面带路,周钧在后面跟着。
二人又来到膳房门前。
老仆妇驻足示意周钧稍等片刻。
她先是打开膳房旁的一扇小门,从里面不足五平米的小间中取出一物,却是周钧上次偷情落在凤娘那里的衣物。
周钧接过衣服的时候,朝小间那里看了一眼。
那里面放在窄床、桌椅等物,想来应该是这老仆妇的休寝之处。
不过,在小间的墙上,周钧却是看见一件突兀的事物——琵琶。
一位烧火看门的老仆妇,居然在房中还存着一把琵琶?
周钧没来得及细想,老仆妇已经关上了房门,走向了小院的后门。
跟着老仆妇从后门中走出来,又从她手中接过承马的马缰,周钧站定在街巷之中,展开衣物看了看。
不仅上面的污渍和尘土被洗了个干净,就连那些崩线和破洞,也被同色丝线补了起来。
周钧即便细看,都看不出来修补的痕迹,心中叹道,端是一把好手艺。
第17章 画月的身世
辗转回到家中,周钧刚刚下马,就看见等在中堂里的父母,一起迎了出来。
周定海看着周钧问道:“那些个沉单买家,可有……?”
罗三娘瞪了周定海一眼,打断他道:“钧儿在外奔波一天,先让他进去吃点热食,奴牙的事不急着说。”
确实饿极的周钧,向父母道了一声歉,便进了侧厅,刚刚坐下,下人们端着刚刚热好的饭菜,依次放在了桌上。
一天下来没吃什么东西、还被人掳了一回的周钧,胡吃海塞,没用多长时间,就将那些饭菜吃了个精光。
打了个饱嗝,周钧又回到中堂上,向父母说起了今天的经历。
听周钧说跑了八桩沉单,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周定海在一旁唉声叹气道:“我料也是如此,那沉单本就是做不下去的买卖,哪里能指望的上呢?”
周钧倒不这么看,他耐心对父母说明了一番。
第一笔沉单,那位南诏茶商的确有意买婢,只不过自己去的不巧,恰巧茶商原配来了长安,撞破了意图,所以才弃了单子。
而第八笔沉单,那内侍庞忠和,买婢背后似有隐情,倘若能与其当面谈谈,说不定就能知晓他的深意,那这单子大概也就成了。
但麻烦在于,庞公高居三品,周钧身份低微,前者根本不可能与后者见面。
必须找个法子,与那庞公谈谈。
听完周钧的分析,周定海再次叹道:“庞公是何许人物,身份何其显贵,钧儿你却是不知啊。”
“对于那绛州武家而言,庞公名为奴婢,实为族辈,宫中早有传闻,贞顺皇后当年称那庞公为叔兄。”
“别人和咱家那可是云泥之别,那庞公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们一下,如何当面相谈?”
周钧一边沉思一边说道:“倘若直接要求商谈奴牙之事,断无可能;但如果仅仅只是找个契机谈一谈,或许并不难。”
周定海和罗三娘面面相觑,二人都弄不懂这周钧这话到底是何意思。
周钧站起身,开口说道:“我有一法,或许能让那庞公见我一面,还请二位静待佳音。”
说完这话,周钧便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周钧见那房内人影绰绰,似有人声。
抱着小心为上的心理,周钧轻轻推开房门,却见到三人早早的侍在厢房的前厅里。
两名年龄颇大的仆妇,一左一右,将画月夹在了正中,正在对她说教些什么。
看见小郎君进来,仆妇连忙闭上嘴巴,拉着画月一起行礼。
周钧有些疑惑的问道:“你们这是……?”
一名仆妇连忙道:“回小郎君,这画月虽是您的贴身婢子,但毕竟来自蛮夷之地,不懂礼数,娘子担心她造次伤了你,特意让我们跟过来一起陪着。”
周钧苦笑摇头,看了眼低眉顺眼、默不吭声的画月,摆手说道:“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没那个必要,你们二人回去休息吧,让画月留下来就行。”
仆妇急道:“但是娘子说了……”
周钧:“母亲那里我自会解释,你们出去吧。”
两名仆妇对视了一眼,面露犹豫,最后在周钧的催促下,还是离开了房间。
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原本低头沉默的画月突然一惊,身体摆出一个防御戒备的姿势,脚步也不自觉朝着窗户的方向移动。
周钧见状说道:“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画月停住了脚步,看向周钧的眼睛中,充满了怀疑和猜度。
周钧先是找了把月牙凳,将它搬到了桌子前,接着从怀中取出纸张和炭笔,最后对画月说道:“我说过,这里和你曾经到过的地方不一样,我也和你见过的那些人不一样。”
见画月依旧躲得很远,周钧看着她说道:“你原本那套衣服靠近背部的地方,缝了裹布,这可以让你看起来背隆体残。”
“如今,你换了衣服,无论你怎么努力的去弯腰驼背,都没办法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还有你的声音……在耳朵没有问题的前提下,真正的哑巴,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突发情况,会不自觉的想要发声。”
“颈部侧方的两条肌肉韧带,会处于紧绷甚至凸起的状态,嘴巴会张开,剧烈的吞吐气息。”
“而在沙石清那里,他扬言要挑断你的手脚筋,你面露恐惧,却死死咬住牙关,根本看不到半点想要发声的迹象。”
“还有,你在家中受了三十笞,也是连一声痛呼都不敢发出。”
“你是怕自己一张口,就会不自觉喊出声音,让别人看出破绽。”
见画月面色慌张,眼珠转动,周钧叹道:“我观奴契,你才不过十四岁的年纪,究竟是遇到什么样的大难,才会如此这般坚忍啊?”
画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窗户。
周钧一语道破了她的企图:“别想着逃跑了。”
“长安城一更之后就是宵禁,坊内、市街、城门统统有兵卒巡夜,你跑不了几步,定会被抓回来。”
“在大唐,逃奴的下场,怕是比死还要更加凄惨。”
画月闻言,整个人僵在那里许久,犹豫了很久,最终张开嘴巴,却是只能发出嘶哑的咿呀。
周钧:“长时间不说话,突然想要张口,都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试着先小声低语,让声带慢慢适应之后,再正常说话。”
画月依言,慢慢调整声音,说的第一句话,让周钧愣住了:“把我送到贵霜州的阿阑祢城,有人会赠你一车黄金。”
贵霜州位于康居都护府的西边,是大唐疆界的最西之处,再往西走一些,便是大食了。
周钧不动声色的说道:“想回大食?最快也怕是要等到五月底,才能出发。”
画月问道:“为何要等到五月底?”
周钧:“五月底,新绢入市,长安才有商队前去安西。”
画月神色焦急的喊道:“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现在就要骑马回去!”
周钧深深的看了一眼画月:“说吧,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
画月犹豫片刻,侧过头小声说道:“想早些见到家人。”
这丫头,还是不肯说实话。
周钧问道:“你被掳为奴有多长时日?”
画月:“大约一年。”
周钧:“这一年你都熬过来了,又何必急那月许?”
画月的表情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但还是闭口不言。
周钧低声喝道:“还记得我说的吗?我能帮你,但首先你要学会坦白。”
画月站在原地,面色挣扎,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周钧索性也不去管她,拿起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仿佛根本不在意其它事情。
过了许久,画月终于开口道:“我的父亲是奈斯尔·伊本·赛雅尔,他是伍麦叶王朝驻呼罗珊的行省官长。”
“那里的奴隶、农民和部族,正在联合行省内的一些军官,策划一起叛乱。”
“我无意间撞见了他们的集会,得知了他们的计划,但也不幸被他们发现。”
“我的卫士们为了保护我逃走纷纷战死,我在逃跑的途中坠下山崖,醒来后在山谷中迷失了方向,后来被一队奴商抓住,卖到了突厥,不得不假扮哑巴活到现在。”
画月说话的时候,周钧也在观察着她。
得到的结论是,画月说的应该都是真的,至少大部分是真的。
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周钧说道:“你在一年前被抓住,就算现在从长安出发,也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回到大食。”
“你是否有想过,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那些人就算要叛乱,也早就会开始动手了,也怎么可能会等到你回去?”
画月闻言,闭上眼睛说道:“我知道,但我有责任告诉那些人……我的卫士们用生命保护了我,为的就是让我回去警告父亲,我不能让那些人白白的牺牲。”
周钧摇头道:“你现在即便回去也于事无补,休养好身体。长安坊市之中,倘若有大食的消息,我会尽早告诉你。”
画月见周钧态度坚决,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第18章 自力式轮椅
告知画月,让她睡在厢房前厅旁的小间里,周钧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就着烛火,周钧用炭笔在纸上涂涂改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画好自己想要的东西。
将图纸小心收好,周钧这才更衣睡下。
一觉睡到旭日初升,周钧晃晃脑袋,从床上爬了起来。
用房中的干布简单擦了擦脸,周钧便推门走了出去。
来到厢房的前厅,周钧却看见画月住的小间,门就这样虚掩在那里。
好奇之下,周钧走到门边一看,却发现门内用丝线绑着一个瓷杯,倒扣在房门另一侧的格棱上。
倘若有人不请而入,瓷杯摔碎在地上,房内的人立刻就会警醒。
相当原始的警报陷阱,但却很有效。
周钧伸出手指,将瓷杯慢慢取了下来,又小心的放在了一旁。
走进房门,周钧看见穿着整套衣裤、连鞋子都没脱的画月,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墙角睡着了。
周钧走近画月,低下头仔细看向对方。
这个十四岁的大食女孩,经历了太多苦难。
在清醒的时候,她就像一头独自游荡在荒野上的母兽,警觉而又凶狠,抵触排斥着一切可能成为威胁的人和事物。
只有现在入睡的时候,她才卸下平日里的戒备,更像是一个女子。
触目惊心的疮疤布满了画月的脸部和脖子,仔细查看,倘若没有那些疮疤,她的容貌或许很美。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精致,轮廓立体,样貌上兼具着古波斯和中亚地区女子的长处。
尤其是那一双宛如满月的琥珀色眸子,通灵透彻、美玉荧光,给她平添了几分神秘和高贵。
但是,除开这些不谈,周钧总觉得画月身上的红疮,有些古怪。
或许是周钧看的时间长了些,画月隐隐感觉面前有人,突然便睁开眼睛。
看清楚面前之人,画月大惊失色,从身后取出一物,站起身猛地向周钧扎去。
周钧也是反应极快,一伸手便抓住了画月的胳膊,拦下了她的攻击。
细看过去,画月手拿的武器,居然是一根磨成尖刺的木筷。
盯着周钧,画月咬牙切齿的低声吼道:“倘若你敢污我清白,我必和你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周钧松开画月的胳膊,无奈说道:“我可没那个想法。”
画月弓着身体,满脸防备的说道:“我听那些仆人们说了,你就像一个恶魔,四处勾引城中的女子,引得她们堕落!”
周钧听了,一阵火大。
这是哪个没良心的混蛋,在那里乱嚼舌根。
周钧也不好向画月解释些什么,虽说对方是自己的贴身婢子,但这样趁着她睡觉,偷偷溜进她屋里,即便是好奇使然,也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有些事,和你想象的或许不太一样。”周钧一边退向门口,一边说道:“我说再多也没有用处,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从房门离开,周钧拍了拍脸,心中有些懊悔。
昨天好不容易和画月拉近了一些关系,今天却把事情给搞砸了。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骑上马,向家中仆人问明方向,周钧来到邻坊的一家车马行里,找到了管事之人。
在那管事面前,铺开图纸,周钧指着上面的物事问道:“可能做出来?”
车马行的管事仔细看了看图纸,说道:“不难,有现成的料子,改改就能用。”
周钧:“何时可取?”
管事:“一个时辰之后。”
周钧:“好。”
在街上兜转了一会儿,周钧按照约定的时间,前往车马行,看到了自己的订购的东西。
那是两个木头打造的圆形轮状物体,在轮子内侧,还用木条做成了带有倾斜角度的车幅,在木轮的正中央,留有一个管状缺口,里面安装有一根带着卡槽的青铜轴承。
管事又指挥伙计用布条将木轮缠绕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两个裹着布料的木头轮胎。
管事将这两个木轮递给周钧,问道:“小郎君看看,可还满意?”
周钧取过来,翻来覆去查看一番,点头说道:“很好,就是这样。”
将费用结清,周钧将这两个木轮挂到马背上,接着便朝着胜业坊赶去。
到了胜业坊的坊口,周钧找了家酒肆,买了两瓶烧酒。
连中饭都没来得及吃的周钧,将马匹存在坊厩中,背着这两个沉重的木轮,腰上别着那两瓶酒,在坊卫们吃惊的注视下,艰难的朝着庞府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庞公府邸的大门,周钧将背着的两个木轮卸到地上,揉着酸痛的腰,龇牙咧嘴的呼痛了两声。
那门房老奴余福一眼就认出了周钧,看他这模样,不由问道:“小郎君,瞧你这架势,奴牙郎改行做木匠了?”
周钧摆摆手,先是将腰间的两壶烧酒解下来,递给了余福。
余福接过烧酒,先是打开封口闻了闻,接着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
周钧坐在地上,看着余福将那烧酒喝下去半壶,这才开口道:“某带来一物,可助庞公出行。”
余福一愣,看向地上这两个像是木轮一样的东西,问道:“你说的可是此物?”
周钧:“正是。”
余福一脸迷惑。
周钧:“庞公腿脚不便,平日里车舆出行,想要挪动,必呼仆从推车。”
“仆从推车慢了,或是推岔了道,自会恼了庞公。”
余福听了这话,点头道:“不错,车舆不似腿脚,只能借着他人推动,自是有诸多不便。”
周钧指着地上的两个木轮说道:“在轮舆上装上此物,庞公就可以随心移动轮舆,不用再假借他人之手。”
余福睁大双眼,一脸的吃惊。
古时候的轮椅,又被称为四轮车,其实就是在一把椅子下方安装四个轮子。
一般情况下,坐轮椅的残疾人,都要靠着他人推动,才能四处移动。
也有人,将轮椅与驴骡一类的牲畜架在一起,将其变成了一台简易版的畜力驾车。
而自力式轮椅的真正出现,要追溯到16世纪的欧洲。
周钧则是在唐朝轮舆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改进,将两个带有固定轴的木轮,当成手推圈,分别安装到轮舆后轮外侧,轮箍上缠绕布条以方便使用者抓握。
轮舆使用者,可以抓住这两个木质手推圈,不借助他人的力量,就推动轮舆前进。
余福听懂周钧的解释之后,放下了手中的酒壶,思考片刻,说了一声:“小郎君且在此稍候片刻。”
说完,余福转身便跑入了府邸。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对于周钧来说,格外的难熬。
倘若庞公看不上这自力式轮椅,直接让他打道回府怎么办?
在忐忑不安之中,周钧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余福走了回来。
余福深深看了眼周钧,接着躬身说道:“庞公请小郎君入府一叙。”
第18章 再访庞府
告知画月,让她睡在厢房前厅旁的小间里,周钧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就着烛火,周钧用炭笔在纸上涂涂改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画好自己想要的东西。
将图纸小心收好,周钧这才更衣睡下。
一觉睡到旭日初升,周钧晃晃脑袋,从床上爬了起来。
用房中的干布简单擦了擦脸,周钧便推门走了出去。
来到厢房的前厅,周钧却看见画月住的小间,门就这样虚掩在那里。
好奇之下,周钧走到门边一看,却发现门内用丝线绑着一个瓷杯,倒扣在房门另一侧的格棱上。
倘若有人不请而入,瓷杯摔碎在地上,房内的人立刻就会警醒。
相当原始的警报陷阱,但却很有效。
周钧伸出手指,将瓷杯慢慢取了下来,又小心的放在了一旁。
走进房门,周钧看见穿着整套衣裤、连鞋子都没脱的画月,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墙角睡着了。
周钧走近画月,低下头仔细看向对方。
这个十四岁的大食女孩,经历了太多苦难。
在清醒的时候,她就像一头独自游荡在荒野上的母兽,警觉而又凶狠,抵触排斥着一切可能成为威胁的人和事物。
只有现在入睡的时候,她才卸下平日里的戒备,更像是一个女子。
触目惊心的疮疤布满了画月的脸部和脖子,仔细查看,倘若没有那些疮疤,她的容貌或许很美。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精致,轮廓立体,样貌上兼具着古波斯和中亚地区女子的长处。
尤其是那一双宛如满月的琥珀色眸子,通灵透彻、美玉荧光,给她平添了几分神秘和高贵。
但是,除开这些不谈,周钧总觉得画月身上的红疮,有些古怪。
或许是周钧看的时间长了些,画月隐隐感觉面前有人,突然便睁开眼睛。
看清楚面前之人,画月大惊失色,从身后取出一物,站起身猛地向周钧扎去。
周钧也是反应极快,一伸手便抓住了画月的胳膊,拦下了她的攻击。
细看过去,画月手拿的武器,居然是一根磨成尖刺的木筷。
盯着周钧,画月咬牙切齿的低声吼道:“倘若你敢污我清白,我必和你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周钧松开画月的胳膊,无奈说道:“我可没那个想法。”
画月弓着身体,满脸防备的说道:“我听那些仆人们说了,你就像一个恶魔,四处勾引城中的女子,引得她们堕落!”
周钧听了,一阵火大。
这是哪个没良心的混蛋,在那里乱嚼舌根。
周钧也不好向画月解释些什么,虽说对方是自己的贴身婢子,但这样趁着她睡觉,偷偷溜进她屋里,即便是好奇使然,也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有些事,和你想象的或许不太一样。”周钧一边退向门口,一边说道:“我说再多也没有用处,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从房门离开,周钧拍了拍脸,心中有些懊悔。
昨天好不容易和画月拉近了一些关系,今天却把事情给搞砸了。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骑上马,向家中仆人问明方向,周钧来到邻坊的一家车马行里,找到了管事之人。
在那管事面前,铺开图纸,周钧指着上面的物事问道:“可能做出来?”
车马行的管事仔细看了看图纸,说道:“不难,有现成的料子,改改就能用。”
周钧:“何时可取?”
管事:“一个时辰之后。”
周钧:“好。”
在街上兜转了一会儿,周钧按照约定的时间,前往车马行,看到了自己的订购的东西。
那是两个木头打造的圆形轮状物体,在轮子内侧,还用木条做成了带有倾斜角度的车幅,在木轮的正中央,留有一个管状缺口,里面安装有一根带着卡槽的青铜轴承。
管事又指挥伙计用布条将木轮缠绕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两个裹着布料的木头轮胎。
管事将这两个木轮递给周钧,问道:“小郎君看看,可还满意?”
周钧取过来,翻来覆去查看一番,点头说道:“很好,就是这样。”
将费用结清,周钧将这两个木轮挂到马背上,接着便朝着胜业坊赶去。
到了胜业坊的坊口,周钧找了家酒肆,买了两瓶烧酒。
连中饭都没来得及吃的周钧,将马匹存在坊厩中,背着这两个沉重的木轮,腰上别着那两瓶酒,在坊卫们吃惊的注视下,艰难的朝着庞府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庞公府邸的大门,周钧将背着的两个木轮卸到地上,揉着酸痛的腰,龇牙咧嘴的呼痛了两声。
那门房老奴余福一眼就认出了周钧,看他这模样,不由问道:“小郎君,瞧你这架势,奴牙郎改行做木匠了?”
周钧摆摆手,先是将腰间的两壶烧酒解下来,递给了余福。
余福接过烧酒,先是打开封口闻了闻,接着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
周钧坐在地上,看着余福将那烧酒喝下去半壶,这才开口道:“某带来一物,可助庞公出行。”
余福一愣,看向地上这两个像是木轮一样的东西,问道:“你说的可是此物?”
周钧:“正是。”
余福一脸迷惑。
周钧:“庞公腿脚不便,平日里车舆出行,想要挪动,必呼仆从推车。”
“仆从推车慢了,或是推岔了道,自会恼了庞公。”
余福听了这话,点头道:“不错,车舆不似腿脚,只能借着他人推动,自是有诸多不便。”
周钧指着地上的两个木轮说道:“在轮舆上装上此物,庞公就可以随心移动轮舆,不用再假借他人之手。”
余福睁大双眼,一脸的吃惊。
古时候的轮椅,又被称为四轮车,其实就是在一把椅子下方安装四个轮子。
一般情况下,坐轮椅的残疾人,都要靠着他人推动,才能四处移动。
也有人,将轮椅与驴骡一类的牲畜架在一起,将其变成了一台简易版的畜力驾车。
而自力式轮椅的真正出现,要追溯到16世纪的欧洲。
周钧则是在唐朝轮舆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改进,将两个带有固定轴的木轮,当成手推圈,分别安装到轮舆后轮外侧,轮箍上缠绕布条以方便使用者抓握。
轮舆使用者,可以抓住这两个木质手推圈,不借助他人的力量,就推动轮舆前进。
余福听懂周钧的解释之后,放下了手中的酒壶,思考片刻,说了一声:“小郎君且在此稍候片刻。”
说完,余福转身便跑入了府邸。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对于周钧来说,格外的难熬。
倘若庞公看不上这自力式轮椅,直接让他打道回府怎么办?
在忐忑不安之中,周钧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余福走了回来。
余福深深看了眼周钧,接着躬身说道:“庞公请小郎君入府一叙。”
第19章 失意之人
踏入庞宅的一瞬间,周钧看向四周,顿感几分意外。
偌大的宅子中,往来的奴婢屈指可数,而且大多年岁已高。
明明是从三品高官的宅子,下人们的数量居然还没有周家多,这让周钧着实有些吃惊。
穿过前庭,周钧走至中堂前,远远望见那位庞公端坐在堂中,明明身形瘦削,给人的感觉却宛如一道山仞,浑厚而又沉重的威势扑面而来。
换做是寻常百姓,说不定此时此刻腿脚发颤,心生畏惧。
但周钧前世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对这种场面倒没有太大的反应。
跟在余福身后,周钧走到庞公面前,以晚辈见长辈的礼节,从容不迫的行了个叉手礼。
庞忠和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轻轻点了点头。
这后生虽是奴牙郎出身,但样貌俊俏,气度不凡,态度不卑不亢,倒也难得。
庞忠和看了眼周钧手中提着的两个古怪木轮,开口问道:“周家小郎,你来咱家这里,是为了奴牙推贾,还是为了木匠活计?”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庞忠和。
这庞公的头发和两鬓俱是花白,面上无须,但样貌和神情之中,完全感受不到前世小说和电视中太监角色的阴冷诡谲。
庞公看上去仪表堂堂,一脸正气,倒有几分像是私塾中的教书先生。
但他眼底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却提醒着周钧,面前这位老人过去是什么样的角色。
在这种混迹宫廷多年的老人精面前,周钧也没打算遮掩自己的来意:“倘若庞公满意这木匠活计,某才敢言奴牙之事。”
庞忠和微微颔首。
周钧放下手中的木制手推圈,对庞忠和说道:“敢问庞公,府上可有凿钻和榔槌?”
庞忠和先是一愣,接着看向了余福。
余福点头,转身就去取来了这两样工具。
周钧先是向庞公报了一声歉,接着拿着工具和手推圈,来到轮舆旁。
只见他先是找准位置用炭笔做了记号,接着在轮舆的后轮中心部开槽凿洞,再将手推圈的青铜轴承嵌套进去,最后利用楔子和铆合的木工技术,将二者固定在一起。
分别将两个手推圈安装到轮舆的后轮上去,周钧试了试坚固度,貌似还行,可用。
在一旁看着的庞忠和,看见这改造完成后的轮舆,笑着说了一句:“有趣。”
自力式轮椅的原理其实并不复杂,但是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一般人却很少能想到。
周钧扶着庞忠和,帮其坐到了轮舆上,又告诉后者自力式轮椅的注意事项。
庞忠和俯下身,伸长胳膊,抓住后轮的手推圈,用力向下一推,轮舆果然向前移动了几分。
听着堂上众人传来的惊叹声,周钧却是有些不满意。
首先,他不是专业的木工,安装手推圈的时候,轴承部位的铆合没有做好,轮舆推动的时候,有些摇晃不稳。
其次,唐朝轮舆与前世轮椅比起来,后轮的直径太小,这就造成手推圈的大小做不了太大。
坐在上面的人,想要自己推动轮舆,就必须尽量俯下身去,伸长胳膊去够那手推圈。
长期这样的话,使用者不仅劳累,而且费力。
见那坐在轮舆上的庞忠和,自推自乐,玩得不亦乐乎,周钧也没打算隐瞒这些缺点,直接告知了前者。
庞忠和听了周钧的话,先是低头看了看轮舆,接着问道:“依你的意思,这轮舆的后轮要做成原本三倍的大小,那重量必定会大增,推起来岂不是更费力?”
周钧也没法子和庞忠和去解释物理上的力矩原理,只是说倘若用上好材料,再将后轮和手推圈做成一体化轮毂,那么即便做大一些,重量也不会太重,推着也不会很吃力。
庞忠和听罢,对余福说道:“让东市林家来人一趟,就按照周家二郎的话,把这轮舆重新做一番。”
余福点头称是。
庞忠和又推了会轮舆,接着停下来,示意周钧坐下说话。
庞忠和先是问道:“瞧你的模样,怕是新牙入道,怎么想起来到咱家这里推贾?”
周钧挠挠头,说道:“庞公,周某来此也是无奈之举,这缘由可短说,亦可长说,不知您想听哪个?”
庞忠和一听这话,倒也来了兴趣:“短说如何?长说如何?皆尽道来。”
周钧:“短说的话,家父上了市署的恶册,还得罪了市吏和同行,不得已作保换帖,让我顶了奴牙郎的位置。我寻单无门,只得胡乱试试运气,便来了您这里。”
庞忠和听见还有此等稀奇古怪,又催周钧细说其中的曲折。
周钧从长安县县衙拘捕周定海开始,到跑遍长安,第八件沉单恰好是庞公为止,直直说了小半个时辰。
庞忠和听完这事,唏嘘了一声。
这庞忠和看着不苟言笑,威势迫人,但其实因为腿脚不便,久居家中,却也是孤零老人,无人同语。
周钧前世身为社区民警,见多了这样的孤寡老人,自然也知道如何和对方交往。
二人起初聊得还有些拘谨,不多时便交谈甚欢。
庞忠和朝周钧说道:“周二郎倘若是想向咱家推贾,怕是要让你白跑一趟了。”
周钧问道:“为何?”
庞忠和沉吟片刻,摇头笑道:“咱家却也是不知究竟想买个什么样的奴婢?”
周钧愣住了:“庞公不知?”
庞忠和:“你看我这府邸,都是些老仆旧部,怕是有好些年没有增添新口了。”
“当初我欲购买奴婢,大抵是因为府上太冷清,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但是,我遍观那些牙郎带来的奴婢,总觉得哪里差了一些。”
哪里差了一些?
周钧看向庞忠和,对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看向了远处,失去了焦点,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一个代表陷入回忆的微表情。
庞忠和究竟在回忆什么呢?
周钧决定从往事回忆这个点入手,试着找出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
周钧:“庞公过去曾在宫中住过,小子有些好奇,那宫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庞忠和轻轻说了一句:“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鸣磬响。”
周钧又问道:“庞公,宫里面平时消遣,都做些什么啊?”
庞公:“贞顺皇后自幼好琴,在绛州的那会儿,就常常独练排乐。来了长安,知晓圣人喜好乐律,更是琴不离手,曲不离口。咱家陪着她,这些年倒也没长了什么本事,唯独乐律一道,小有所成。”
“可惜,后来被宫中之事分了神,贞顺皇后再也没怎么碰过琴,想听听当初那乐声,怕是无望了。”
周钧听到这里,对于庞忠和的心思,大概已经了解个七七八八。
庞忠和身为内侍,过去在宫中侍奉贞顺皇后,那是将其当做家人一般对待。
后来,贞顺皇后去世,庞忠和离群索居,与其说是终日冷清,不如说是再也没了那种家的感觉。
庞公买婢,并不是想要找个人伺候自己,而是想要找个同样失意的人,能够排解己身,互相安慰。
庞公的心思算是了解个大概,但问题是,上哪里去给他找这样一位同道中人呢?
第20章 萍婆往事
周钧在庞府上一直逗留到时近宵禁,才道别离开。
拜别了庞公,还没出胜业坊,余福追了出来,交给周钧一块梨花木做成的小木牌,正面写了一个『庞』字,背面写着庞府在胜业坊中的位置。
余福笑着向周钧说道:“小郎君,庞公嘱我交予你此物,下次再来,无需将乘马寄在厩中了,直接过来便是。”
周钧接过木牌,连忙躬身向余福称谢。
虽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庞公的心细,还是让周钧心中一暖。
收好木牌,周钧骑上马,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向家中匆忙赶回。
进了坊内,还没到家门口,周钧却瞧见一辆双驾马车停在了路边,一位美妇掀开了幔帷,正在笑着朝他招手。
那美妇周钧倒是熟悉,正是金凤娘。
想起昨晚的事儿,周钧有些犹豫不决。
过去吧,也不知道这胆大包天的妇人,会做出什么有伤风化之事;要是不去吧,说不定等待自己的又是一口麻袋。
最终,周钧实在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上了金凤娘的马车。
刚一坐定,马车便缓缓前行。
那马车中的金凤娘,坐在了周钧的对面,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笑着从果盘中取了个枇杷,剥好了皮,送到后者的嘴边。
周钧也不好仵了她的好意,接过枇杷吃了下去。
那枇杷皮肉均是橙红,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肉质致密,汁液浓甜。
一天下来没怎么喝水的周钧,恰是口干舌燥,不自觉又多吃了几个,引得凤娘喜不自胜。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周钧掀开帷幔朝外看去,外面却是金凤娘的府上。
周钧也不知道这美妇想做什么,心中忐忑,先下了马车,接着下意识的又伸手去搀扶金凤娘。
金凤娘含情脉脉的看向侍在车旁的周钧,矮身走出车舆,却不料襦裙及脚,步伐不稳,一不留神跌入了周钧怀中。
周钧抱住金凤娘,本来还以为这妇人是有意为之。
却不料金凤娘轻轻推开了周钧,笑着先是进了府中。
满心疑惑的周钧,也走了进去。
跟着金凤娘来到东厢侧厅,周钧看见一张檀木圆桌上,早早的备着一桌好菜。
杏仁饧粥、黄耆羊肉、冰丝鱼鲙、醋渍芹菜、荟八珍等等。
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被金凤娘按在座上的周钧,疑惑不解的问道:“这是……?”
金凤娘动箸,亲自为周钧夹了一片鱼鲙,柔声说道:“二郎奔波一天,定是饿了,且尝尝凤娘的手艺。”
周钧看了一眼金凤娘,犹豫了片刻,便将一片鱼鲙,沾了些佐酱,放入了口中。
这鱼鲙轻薄如纱,鲜嫩润滑,沾些酱料,真是人间美味。
周钧不由赞了一声:“好厨艺。”
金凤娘喜上眉梢,只是催周钧多食一些。
一天下来的确没怎么吃饭的周钧,也没再客气,直接动起碗筷,大吃大喝起来。
待得吃个半饱,周钧见那金凤娘侍在一旁,倒也不好冷落了她,便聊了几句今天在庞府中的见闻。
金凤娘听了,颇感意外,对周钧说道:“庞公何等显贵的人物,却不料也愁着无人作伴。”
周钧喝了一口饧粥,说道:“贞顺皇后在世之时,庞公还存了念想,如今却只能睹琴思人了……”
说到这里,周钧突然停了话头,整个人愣在那里。
金凤娘见周钧神色有异,便问道:“二郎,怎么了?”
周钧思索片刻,朝金凤娘问道:“我记得你府上有一位仆妇,就是住在膳房旁的那位。”
金凤娘:“膳房?你说的可是萍婆?”
周钧:“萍婆?”
金凤娘:“萍婆本是祖翁家中的仆妇,因她性格良善,又做事本分,便被祖家指到了我的府中。”
周钧回想起穿越后的经历,那萍婆赠他衣物,助他离开,还帮忙缝补好了破损的衣服,的确当得起性格良善、做事本分这八个字。
周钧:“我曾经在萍婆的房中,看到过一把琵琶,她一位仆妇,难道还通识音律?”
金凤娘:“说起那把琵琶,就不得不说起那萍婆年轻时的故事了。”
“我听祖家的人提过,那萍婆本名周玉萍,本是官宦人家的长女,因为卷入神龙年间的案子,全家皆被籍没。”
“她身为官奴婢,本应被送入掖庭,但因通晓音律,后被纳进了太常寺的教坊。”
“在那教坊中,周玉萍无论样貌容姿还是音律技巧,都无人可出其右,故被提拔成了内人(前头人),每月有俸禄不说,甚至还能被亲人探视。”
“长安梨园有段时间,有那周玉萍的乐演,场场都是爆满,每一次王公大臣给的赏赐,堆金迭玉、无法估量。”
周钧听着感叹道:“没想到那萍婆,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后来呢?”
金凤娘:“有一次乐演,行到中途,周玉萍突然昏厥在场上。”
“后来,她被抬下去,居然查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周钧一惊:“三个月的身孕?孩子的父亲是谁?”
金凤娘:“不管谁来问,不管怎么逼迫,她都是不肯说。”
“这件事,当时在长安,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宫里一怒之下,将她贬入了司农寺,做那最脏最苦的重活。”
“再后来,身心俱疲,劳累过度,周玉萍没能撑住,落了小产,孩子没了。”
周钧听到这里,嗟叹了一声,问道:“那孩子的父亲,始终都没出现?”
金凤娘摇摇头:“那人也是狠心,从头到尾,一面都未出现;而那周玉萍,也是痴情,责罚打骂,始终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
“转眼间,十多年后,宫中大赦放奴。”
“周玉萍被赶了出去,早已年老色衰的她,即便走在街上,都无人能识。”
“祖翁当年也是梨园常客,有一次走在街上,无意间认出了她,感叹造化弄人之余,又怜她无依无靠,便将她收做了仆妇。”
周钧听完这一切,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经历的女子,当真是可怜可敬。”
金凤娘斜了周钧一眼:“要我说,天底下居然有如此负心的男子,当真是可恨可憎。”
面对金凤娘的注视,周钧苦笑了两声。
他能怎么解释?
难不成告诉她,你眼前的周二郎乃是借尸还魂?
沉默片刻,周钧朝金凤娘问道:“我有意帮萍婆再说一门主家,你可愿意放人?”
金凤娘一愣:“再说一门主家?是谁?”
周钧:“庞公,庞忠和。”
第21章 夜谈算经
金凤娘听见周钧的话,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掩面笑道:“二郎莫要说笑,庞公什么样的人物,又怎会看得上萍婆这样的仆妇?”
周钧又问了一句:“倘若庞公愿意呢?”
金凤娘思忖了很久,对周钧这样说道:“二郎说的,凤娘本应听从才是。但萍婆伴我左右,已有多年,平日里的用度,虽说算不上富贵,但也是吃穿不愁。”
“那庞公过去在宫中当差,眼界甚高,我担心他对下人要求苛刻,不忍心萍婆去了白白受苦。”
周钧说道:“庞公府上奴婢甚少,且大多是老奴旧部,言语之间,多有护主之辞。”
“庞公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我料他应是念旧之人,待人不薄。”
金凤娘又说道:“即便如此,倘若萍婆不愿,我亦无法强人所难。”
周钧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明天我带你和萍婆,一起去拜访庞公。”
“你主仆二人,大可先与庞公见上一面,再做决断也不迟。”
金凤娘思前想后一番,终是同意了。
从凤娘那里出来,周钧骑着马回到家中,先是和父母说了今天在庞府的见闻,之后便返回自己的厢房。
周钧刚一推开厢房的门,就看见画月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奔至前厅旁的小间里,死死关上了房门。
周钧看着那小间的房门,无奈的挠了挠头。
思前想后一番,周钧走到门前,开口说道:“今早之事,周某虽是无心之举,但也确是孟浪了,在这里给画月赔个不是,还望你不计前嫌、宽宏大量。”
说完,房门的另一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不行吗?
怎样才能让画月消气呢?
转移注意力说不定是个法子。
周钧想到这里,拿出炭笔,又找了张纸,将从0到9的阿拉伯数字写了上去。
接着,他又将那张纸从门缝下塞了进去,问道:“在画月的故乡中,可有人使用这种数字来计数?”
纸张被抽进去之后,过了好一会儿,画月轻轻回了二字:“未有。”
周钧心中一喜,看来与画月聊这算经,的确是做对了。
周钧又找来一张纸,将唐朝常用的算筹计数法写了上去,又从门缝下塞了进去,说道:“这是我们常用的算筹,你对比二者看看,有何区别?”
画月将第二张纸抽了进去,过了片刻,回道:“你第一次给的数字,笔画简单一些,而且比算筹对应的数字对了一个圈(0)。”
周钧纠正她道:“那个不叫圈,叫做零。”
画月:“零?零是什么?”
周钧:“零代表没有,也被称为空集。”
画月:“哦,我明白了,在大食计数法中,我们把0画成为一个点,而在唐朝算筹中,0就是一个空位。”
周钧心道,看来大食现在还没有从天竺引入阿拉伯数字,用的还是旧有计数法。
周钧拿出第三张纸,在纸上分别写下10、20、30、100、1000、10000等数字,又塞进了门缝。
等画月看过之后,周钧又说道:“无论是唐朝算筹,还是大食数字,一旦数字上了10,计数起来就会多有不便。”
“而我刚刚写的第一种数字,无论是阅读,还是计算,都要方便许多。”
画月在门的另一边,仔细看了几张纸上的数字,慢慢说道:“的确是方便许多。”
周钧又说道:“在沙石清那里,我曾经念过一种口算诀,你是否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画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了一个字:“是。”
周钧端坐在凳子上,朝着房门说道:“想知道就出来说话,这样隔着门交谈,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门那头好半晌没有声响,就在周钧失望打算放弃的时候,小间的房门开了一条缝隙。
画月小心探出半个脑袋,对周钧说道:“你别过来,把烛火点亮一些,我能看见你写的字。”
周钧拿着炭笔,先是在纸上写了两个符号:X、÷。
接着,他指着纸说道:“这个叫做乘号,这个叫做除号。”
“假设乘号前面的数字是甲,后面是乙。那么乘号就代表甲乙两个数相乘,再进一步解释就是,有甲个乙相加……”
九九乘法表,周钧解释起来,就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从乘号除号的意义,到让位算式,再到位数对称。
讲到最后,被画月问这问那、问到逐渐失去耐心的周钧,索性就如同前世的小学教师一般,直接告知画月,只需死记硬背就行,不要去管什么个中原理。
好不容易讲完,周钧早已困乏的睁不开眼睛,先回屋休息去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前厅,却发现画月还伏在地上写写画画,满是算式的草稿铺了整整一地。
周钧吃惊的问道:“难不成你一宿没睡?”
画月抬起头来,两个眼圈微微发黑,脸上的表情却是兴奋不已:“我用希腊乘法表进行了推演,证明了这个九九乘法表是正确的。”
周钧心道,当然是正确的。
画月又说道:“我还用这个乘法表的进位制方法,解开了巴比伦人的『六环大数难题』和埃及人的『胡拉古数阶』,这两个数学难题,就连我父亲宫中的那些数学家,都曾经一筹莫展。”
完全听不懂画月在说啥的周钧,只能礼貌性的点头微笑。
留下依旧在和数字奋战的画月,周钧到了堂前,骑上马来到金凤娘的府邸门口。
萍婆早早的候在大门,望见周钧过来,行了一礼。
金凤娘应是已经说过了那庞公买婢一事,但周钧在萍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悲喜的表情。
听见下人的通报,一身盛装的金凤娘急急的走了出来,只见她穿金戴银,精心打扮了一番。
走到周钧的面前,金凤娘还故意原地转了个圈,笑着问道:“如何?”
周钧点点头,赞了一声。
眼见金凤娘先进了马车,周钧突然喊住了想要上车的萍婆,口中说道:“好像少了些什么……对了,那把琵琶,也带上吧。”
听见这话,萍婆呆立在原地,神情中出现了一丝波动。
金凤娘从车中探出头说道:“带上吧,上次听萍婆弹那琵琶,好似还是上元节的时候。”
萍婆朝金凤娘微微欠身,回了小间,取来了琵琶。
见怀抱琵琶的萍婆上了马车,周钧翻身上马,开口说道:“走吧。”
第22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到了胜业坊的坊门,多亏了庞公的路牌,周钧一行人不用下马,直接就进了坊内。
金凤娘掀开帷幔,一边好奇的看着坊内的风景,一边对周钧说道:“上次来这里,还是儿时的年岁。这么些年过去,倒是没怎么变。”
骑在马上的周钧回头说道:“等会见了庞公,不用拘谨。”
金凤娘道了一声好,又放下了帷幔。
向坊内行了几百米,周钧远远看见庞府的大门,翻身下马,牵着坐骑慢慢走了过去。
门房的余福看见周钧,站起身笑着迎了过来。
走出两步,余福又看见落在后面的马车,便朝周钧问道:“小郎君这次来却是为了正事?”
周钧点头称是。
马车停在了门外,金凤娘和萍婆二人走出了车舆。
金凤娘看了看这庞府,想着那从三品的庞公,居然住在如此幽深的小院,不禁面露惊讶。
余福在前领路,周钧带着金凤娘和萍婆在后跟着。
周钧穿过中堂,直向宅邸后庭走去,刚想开口问问,庞公去了哪里,一阵悦耳的琴声传到了他的耳中。
那琴声,高昂时,如战马奔腾,激鸣长啸,崛起漫天烟沙;低沉时,又如世事沧桑,行遍人生苦旅。
一行人穿过连廊,看见在后院的阁亭之中,燃着一炉香,庞公在亭中抚弄着琴弦,好似不问世俗的隐士,早已超脱了红尘的种种。
一曲毕,庞公向周钧一行人招了招手。
早有仆从在阁亭中加了胡床,又拿来了果脯等物。
周钧走上前去,端坐下来,刚想向庞公介绍二女。
庞公瞧见萍婆手中的琵琶,眉头轻皱,问道:“你曾在教坊中习乐?”
萍婆点了点头。
庞公又问道:“可去过太常梨园别教院?”
萍婆再次点头。
庞公:“大乐十二章,众妙十二章,可有通熟者?”
萍婆轻轻说道:“法曲二十四章,皆可乐演。”
庞公先是一愣,接着说道:“我出题。”
萍婆微微欠身:“请。”
庞公:“《赤白桃李花》,欲向西宫唱,调征如何?”
萍婆:“林钟角调,既柔殊俗,杂彩有差。”
庞公:“《堂堂》,秦风平谈,调征如何?”
萍婆:“式旧沉越,清商三调。”
庞公微微颔首,问道:“可知我刚刚奏演何曲?”
萍婆:“《破陈乐》,雅乐。”
庞公:“你用琵琶能否奏演《破陈乐》的法曲?”
萍婆点头,素手拨弦。
周钧听见那琵琶弹出的第一个音符,心跳就没来由的快了半拍。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萍婆奏演的《破陈乐》,少了几分庞公演奏时的磅礴气势,却多了无穷韵味的诗情画意。
那琵琶声中,周钧隐约看见一位少年将军,胆气凌云,骁雄出群。
他告别了妻子,单刀蓟北从军。
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霏霏。
他开疆辟土,功成名就。
老来归乡,遍寻妻子,却只能捧起坟前的一抔黄土。
一曲终了。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在前世听多了流行音乐的他,第一次知道,中国古乐居然也可以有着如此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那庞公,听完后,也是一声叹息。
只见他坐在那里,向着萍婆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咱家平日里总以为自己乐律小成,今天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受教了。”
萍婆起身还了一礼。
接下来,庞公便以《破陈乐》为研习对象,向萍婆请教了许多问题。
结果,周钧和金凤娘坐在那里,倒成了没事人一般,吃吃果脯,看看风景。
半个时辰过去,周钧和金凤娘在庞府后院中一边散步,一边聊聊家常。
一个时辰过去,周钧问余福找来一副围棋,教了金凤娘五子棋的玩法。
时近中午时分,周钧听着肚中传来的咕咕声,看了眼玩五子棋玩上头的金凤娘,开口道:“你且看看。”
金凤娘抬起头来,依着周钧的视线看去。
只看到那萍婆一边素手抚琴,一边教着庞忠和弹奏时的指法和征调。
金凤娘怔道:“这么些年,倒从未看过萍婆这般开心过。”
周钧:“这吃穿不愁,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往上的要求可多了。”
“低了说,有个人安全和身体需要,高了说,有人情交往和自我实现。”
金凤娘问道:“那男女欢爱,算是低的,还是高的?”
周钧愣了愣,回答道:“纯粹肉欲,自然是低的;但倘若为的是两情相悦,自然是高的。”
金凤娘垂首沉思。
周钧又看向亭中说道:“我知萍婆伴你多年,你二人名为主仆,实为家人。”
“但萍婆出身梨园,自幼便爱好音律,在你府上,虽然衣食不愁,但想必还是郁郁寡欢。”
“不然,萍婆也不会把那琵琶挂在房中,存个念想。”
“凤娘,倘若你真为了萍婆着想,不如今日归去后,问问她的想法。”
“萍婆若是不愿意,那我绝计不再提这贾卖之事。”
金凤娘听罢,轻轻应了一声。
另一边,在萍婆的点拨下,庞公又试着奏了一遍《破陈乐》。
这一次弹奏下来,果然与之前的感觉大不相同。
庞公抚琴止音,朝萍婆说道:“开元二年,圣人在梨园始建别教院,选取乐工,并亲自教曲,又选伎女置宜春院,给赐其家。”
“二月十五,老君道辰,咱家陪着贞顺皇后,去了那梨园,初闻别教院新乐《献天仙》,前头人中有女,名为周玉萍,由得出彩,贞顺皇后大悦,赏赐无数……”
庞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萍婆闭上眼睛,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庞公轻叹一声,直说了四字,造化弄人。
周钧坐在廊中,见庞公看向自己,忙起身走了过去。
庞忠和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今日咱家乏了,你先送她们出坊去吧。”
“事了了,再来这里一趟,有些话咱们要说说。”
周钧应了一声,带着金凤娘和萍婆出了庞府。
将马车送出胜业坊,周钧又折返回来,在余福的指路下,在侧厢的书房中,找到了庞公。
坐在轮舆上的庞忠和,看着放在檐桌上的瑶琴,轻声吟道:“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周钧听庞公话有深意,便低头沉默,不发一言。
庞忠和感叹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向周钧说道:“咱家当初倒是小觑了二郎。”
周钧抬头问道:“庞公可是首肯了?”
庞忠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二郎可知咱家为何愿意买那周家女?”
周钧心思一转,故意道:“周家女出身梨园,精通音律,恰是合了庞公的喜好?”
庞忠和摇头笑道:“非也。”
周钧:“那究竟是何缘故?”
庞忠和叹了一声:“皆因咱家和那周家女,都是无家可依的苦命人罢了。”
说完这话,庞忠和朝周钧说道:“周二郎,这买婢一事,就由你来执手了。”
“你记得多问问原来主家,还有那周家女的意愿,勿要强人所难,咱家在这里就静候佳音了。”
第23章 酒后吐真言
骑马从庞府赶到了金凤娘家中,周钧刚踏入院中,就看见那金府主婢二人,在秋架旁说着话。
金凤娘说道:“你侍奉了我十一个年头,尽心尽力,我哪有什么怨言呢?”
萍婆垂首说道:“小娘可是嫌弃婆子年老体衰?”
金凤娘急道:“萍婆哪来的浑话?”
萍婆:“玉萍当年饿倒在路边,倘若没有祖翁施以援手,怕是一卷草席,早就埋骨在乱坟岗了,又哪有如今的暖饱日子?”
“当年我就发下誓,要拿这后半生照顾好你,如今小娘为何要将我朝外推?”
周钧走过来劝解道:“凤娘并不是想要赶你走,而是希望给你更好的生活。”
萍婆看向周钧,行礼道:“玉萍从未想过如今这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周钧:“凤娘一直把你当做是亲人一般看待,她自然知晓你是否生活的如意。”
“你从前是梨园的内人,每一场乐演都风靡长安,乐律一道对你而言,是骨子里烙着的印迹。”
“你将琵琶挂在屋中,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难道就从未曾想过,重拾乐律之道吗?”
萍婆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浮现出一丝犹豫和惊慌。
周钧:“庞公喜好音律,又曾经听过你的乐演,赏识不已。”
“在他那里,你能够做自己更加擅长,更加喜爱的事情,这样难道不好吗?”
金凤娘这个时候也劝道:“萍婆,你陪我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是仆妇,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也希望你能每一天,就像在庞府时那般的开心。”
“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祖翁那里会说什么,我自会去解释一切。”
“倘若你愿意,就放心的去吧。”
萍婆在一番挣扎之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对金凤娘和萍婆说道:“奴标私契我已经拟好了,庞公已经签字画押,凤娘你看看,倘若没什么异议,也签了吧。”
金凤娘接过私契,看了几眼。
在看到奴标金额的时候,她不自觉睁大眼睛,惊呼道:“这么多?!这个契金,都可以在长安城里买一小户了!”
周钧点头道:“庞公认为萍婆值这个价钱。”
金凤娘将私契交给萍婆过目,对周钧说道:“但这笔钱实在是太多了,我心里难安。”
周钧:“庞公性子执拗,他说是这么多,就是这么多,你且收下便是。”
萍婆看过私契之后,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金凤娘最终还是签了那私契。
周钧将私契揣入怀中,又对那主婢二人说道:“明日恰好是中市开市的日子,午时二刻前后,你们直接到市署中堂去,我会在那里候着。”
又交代了几句,周钧转身离开了金府。
走到大街上,周钧拍了拍怀中的私契,心中顿时落下了一块大石。
数天来的辛苦,总算在这一刻成了现实。
身为一个新晋入行的奴牙郎,周钧凭借着自身的能力,终于做成了第一笔奴单,他此时心情愉悦到想要放声歌唱。
骑上马,周钧赶到家中,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
父亲周定海听完周钧的话,惊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话语中满是不信:“庞公?你真的把庞公的奴单给做成了?!”
周钧用力点了点头。
周定海一拍大腿,大叫一声好,脸上的褶皱因为欢喜,纷纷绽了开来。
他朝着罗三娘高声喊道:“后院那里有一壶我珍藏多年的暹罗烧,取出来!我和钧儿,今晚不醉不归!”
罗三娘笑着应了,转身朝后院走去。
当晚,周钧在饭桌上,将这几天来的曲折,道给了父母听。
周定海听着开心不已,却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有出息了。
父子二人觥筹交错,将那坛上好的烧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满脸酡红的周钧,一步一歪的朝自己厢房走去。
推了房门,他恰巧看见,刚刚补觉醒来的画月。
画月闻着周钧身上一股酒气,连忙朝后躲去,口中说道:“你喝醉了!别过来!”
周钧走到前厅正座,大喇喇的坐了下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对画月说道:“你这丫头,天生就是不懂事。你且想想,这里是我家,你又是我的贴身婢子,倘若我真的有半分歹念,你还能逍遥到现在?早就被我就地正法了。”
画月皱紧眉头,对周钧说道:“我样貌丑陋,身有恶疾,你要是想祸害女子,长安城里多得是。”
周钧看着画月笑道:“样貌丑陋?身有恶疾?”
“你当我周某白痴不成?”
“你的驼背是装的,你的哑巴也是装的,你身上那些红疮,却告诉我是真的?”
“我早早揭穿你吧,你那身上的红疮,是一种叫做肤蜡的东西,主要成分大概有蜂蜡、石灰、油脂、松香、淀粉和矿石颜料,将这些个东西混在一起敷在身上,再用艾灸灼烤,就成了疮疤的模样,即便遇水也不会被洗掉。”
画月听见这话,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喃喃说道:“你怎么会……?”
周钧打着酒嗝儿说道:“我当警察那会儿,好多人就靠这玩意儿化妆打扮,躲避搜查。”
“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哪里能瞒过我的眼睛。”
画月向后退了一步,双臂抱在胸口,紧张的问道:“那你把我买下,究竟想怎么样?”
酒精翻涌,周钧难受的捶了捶胸口,说道:“你只听信那些仆人的风言风语,却不信自己的眼睛,我周某人何曾对你有过非分之举?”
“当初将你带回来,只是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如此这般落魄,身上怕是有些故事,动了恻隐之心罢了。”
画月咬着嘴唇,思索片刻,又问道:“你和他人口中的周二郎完全不一样,难不成你平日里都是装的?还有那奇怪数字和九九乘法表,也只有你一人知晓,你究竟是什么人?”
醉意渐盛的周钧笑着摆手说道:“阿拉伯数字,九九乘法表算个球?高等数学、线性代数什么的我不敢说会,但勾股定理、多元方程式、三角函数什么的,我绝对是张口就来。”
“但数学这门课,还不是我擅长的学科,历史才是我的最爱。当年高考,老子可是考上了二本线,之所以没上大学,就是因为家里穷,凑不齐学杂费和生活费,最后没办法才去了警校。”
“我告诉你,倘若我当初去了大学,报考了历史系,那现在妥妥的就是考古学家,我的梦想就是找到一座无人踏足的古城遗迹……”
周钧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身体慢慢趴在了桌上,鼾声渐响。
画月盯着伏案入睡的周钧,眼中惊惧不定,整个人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作。
第24章 官贴波折
第二日的上午,头痛欲裂的周钧慢慢睁开眼睛,在迷迷蒙蒙之中,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卧房的床上。
他记忆的最后片段,依旧停留在昨晚踏入房门的那一刻。
在那之后,对于周钧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额头,周钧试图缓解一下剧烈的头痛,可惜似乎没什么用处。
推开房门,周钧与刚刚洗漱好的画月打了个照面。
画月朝后躲了几步,盯着周钧,眼神复杂。
周钧被她盯得不自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问道:“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
画月摇摇头,但依旧盯着他。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我昨晚喝醉了,难不成干了什么蠢事?”
画月过了好一会儿,从口中蹦出二字:“没有。”
周钧:“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画月收回了视线,一句话没再多说,自顾自的回了房间。
周钧一脸的莫名其妙,走出了厢房的大门。
来到侧厅中,周定海早早的坐在那里,见周钧起了床,开口问道:“今日去行那官契,买卖双方可都通知了?”
周钧:“卖家那里已经知晓了,买家还在等着消息,我今日上午就去胜业坊一趟。”
周定海点头道:“早点去说,莫要误了时辰。我先去中市那里候着,你那边好了,便来与我会合。”
周钧应了一声,吃了一碗下人端来的面片汤,又吃了两个胡饼,便骑马出门赶往了胜业坊。
到了庞府,庞忠和听见金凤娘签了私契,也是松了口气。
他朝周钧说道:“咱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周家女在金家做事这么多年,也应该有个出门的脸面。”
“今日行那官契,咱家也去一趟。”
周钧听了一愣,庞公腿脚不便,原本他以为庞府去中市办理购奴手续,肯定是由下人代劳,没想到家主要亲自过去一趟。
周钧劝道:“些许小事,何须庞公车马劳顿?再说了那中市脏乱,也会污了庞公的行装。”
庞忠和笑道:“二郎莫不是以为宫中的内侍,都是养尊处优的角儿?”
“其实,我们这群人,都经历过苦日子。”
“咱家曾是流民,幸被武家收留;还有那圣人身边的冯元一,幼时被岭南道略卖到长安,也是苦命。”
听庞忠和说起冯元一这个名字,周钧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
想了会儿,他才记起,李隆基身边的太监高力士,本名正是冯元一。
见庞公打定主意,周钧也不再劝说,将立契的时间和地点说完之后,便先骑马向着中市赶去。
在生口和人群中挤过去,周钧进了中市的市署堂,刚想去找周定海,却听到前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走近一看,周钧才发现争吵的双方,一方是周定海,另一方却是市吏吴录事。
周定海梗着脖子说道:“此举不合市署律法!”
吴录事捧着文书,昂着头,慢慢说道:“略卖良人的奴牙郎,岂有资格再作保换帖?”
周定海:“那蒋育的案子,先前我就来了市署自辩,我本意并非是想略卖良人,而是被人诓骗,才做了那桩奴单。”
“两京诸市署的署令中,有律文可循,『诸略、略卖良人为奴婢者,废黜官贴,终身不得入牙;略卖如非元谋两和,则判失察之过,衍之者赎铜。』”
“按照律文,我明明就是失察之过,而且为了避嫌,我都已经不再做奴牙郎了,为何还要废黜我周家官贴?”
吴录事:“因为你那桩案子性质恶劣,影响甚大。市署为了严查牙行,以儆效尤,所以废了你周家的官贴。”
周定海愤怒到浑身发抖,只听他大声质问道:“说什么性质恶劣,影响甚大?不过是因为那桩案子,让你们这些官吏都受了上官的责难,故此迁怒于我!”
吴录事冷哼道:“你当真以为是市署在刁难你?”
“那买家许府,在几日前,告到了市署之中,说是因为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许家的家主在朝中受了诘问,失了颜面。”
“还有中市里的多位奴牙郎,也一起供状告你,在过去的十数年中,行牙不轨,屡犯市令。”
“你自己听听,这么多的责斥,难道市署还应该保留你的官贴吗?”
周定海手足发冷,摇摇欲坠。
周钧这个时候走上前来,朝吴录事说道:“国有国法,市有市令,我父亲的过错,并没有严重到要废黜官贴的地步。”
“市署倘若因为他人供状,就要罪加一等,那律法还有何存在的必要吗?”
吴录事一愣,看了一眼周钧,接着说道:“多说无益,市署已经决定废黜你周家的官贴。”
“你的那张奴牙讫证现在已经失去用处,而且新贴市署也不会给你发的。”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市署中堂之上:“咱家倒是想问问,这中市的市署从何时开始,连唐律都不遵了,这奴牙官贴说废就废。”
庞忠和坐在轮舆上,两位年迈的部曲老卒,一左一右将他连人带车,抬进了市署中堂。
看着这坐在轮舆上的老人,吴录事总感觉对方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他的身份。
庞忠和进了中堂,被人推至周钧身边,朝那吴录事问道:“依你的意思,告状的人越多,就要治越重的罪。”
“如此这般,还要那大理寺有何用处?原告、被告两边,直接数数哪边人多,这判罚也就成了?”
吴录事刚想驳斥,却见到周钧给了自己一个眼色。
犹豫之下,吴录事决定闭口不言。
只见周钧向庞忠和行了一个叉手礼,说道:“某谢过庞公仗义执言。”
庞公?
想起来者的身份,吴录事脸色突变,身形一颤,手中那摊文书也不自觉滑落到了地上。
顾不上收拾地上那摊散落的文书,吴录事连忙向庞忠和躬身行礼道:“庞公今日怎来了中市?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庞忠和冷哼道:“咱家来这中市,还能做些什么,自然是买婢!难不成,还指着咱家给尔等嘘寒问暖?”
吴录事神情大窘,连忙摆手道:“庞公折煞小吏!某这就去喊市丞,这就去喊!”
庞忠和:“站住!”
吴录事紧张的问道:“庞公?”
庞忠和:“咱家买婢的奴牙郎正是周二郎,我听说你们要收了他的官贴?”
吴录事张大嘴巴,震惊的看向周钧,接着反应过来,连忙说道:“绝无此事!”
庞忠和:“那为何我刚才听你说了什么……严查牙行,以儆效尤?”
吴录事昂首挺胸,义正言辞:“这几日,有那心胸狭窄的小人,想要诬告周二郎,吾等彻查一番,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正打算还他一个清白。”
庞忠和微微颔首:“这就好,速去把事办了!”
吴录事一个激灵,推开围观的人群,飞奔向市署阁去了。
周钧先是看了眼不远处的金凤娘和萍婆,又低下头朝庞忠和行了一礼:“庞公,大恩不言谢。”
庞忠和闭上眼睛,轻轻说道:“这大唐,倘若少了你这个奴牙郎,那定是一大憾事。”
第25章 酒宴
俗话说的好,朝中有人好办事。
周钧现在,可是彻底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
本来,需要一个月才能拿到的奴牙官贴,被庞公随口这么一催,今日就被市署加急给做了出来。
办理完庞公买婢的官契和市券,周定海留在市署之中,处理一些后续事务。
周钧出了中市的大门,见金凤娘和萍婆抱在一起,哭的悲切。
庞公在一旁见怪不怪,倒是周钧心里有点慌,总觉得做了什么坏事。
萍婆泪眼婆娑,低声说道:“这几日的晚上,夜露正凉,小娘记得补些衣裳,莫要冻坏了自己。”
金凤娘眼泪流个不停,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萍婆放开金凤娘,又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说道:“玉萍去了。”
金凤娘看着萍婆上了庞公的马车,一把拽过周钧,扑进了他的怀中,泪水不止。
周钧看着往来的行人,面上有些尴尬,只能轻轻拍了拍金凤娘的背,开口说道:“先上车吧,这儿人多。”
金凤娘一边抽泣一边点头。
马车缓缓前行。
周钧骑在马上,听得车上的哭声渐歇,便说道:“萍婆与那庞公在一起,重拾音律一道,凤娘应是为她高兴才是。”
金凤娘掀开马车的帷幔,双眼发红:“谁说我不高兴了?庞公待萍婆不薄,我自是知晓。”
周钧看了一眼马车里,数口装着上好绢帛的大箱子,将车厢堆了个满满当当。
庞公的确是待萍婆『不薄』啊。
二人这般说说笑笑,转眼间便到了周钧的家门口。
周钧见家门口的厩架上,停着两匹从未见过的承马,面上一愣。
家中来了客人?
金凤娘也看见了那两匹马,她本来还想出言邀请周钧去家中吃饭,现在也知道不是时候,便先道了别。
周钧牵着马进了宅内,刚打算把马缰交给下人,却听到堂内传来一声高呼:“衡才,你总算是回来了。”
周钧转头看去,却是大哥周则。
后者和另外一位年轻男子,一起走了出来。
那位年轻男子看上去,比周钧还要小些,性子活脱,只听他大声说道:“人来齐了,吃酒去!”
周则指向那个大呼小叫的年轻人,介绍道:“衡才,这位是我在私塾中的好友,骆英才,字敬贤,他家中……”
骆英才不耐烦的打断道:“介绍的话,吃酒的时候再说吧,观文怕是要等急了!”
周则无法,被骆英才拉着,上了马,转身又催促起周钧。
听见『观文』二字,周钧想起一人,不动声色翻身上马,跟上了周则和骆英才。
三骑一路向西,最后停在一家名为『明石轩』的酒肆门口。
将马匹交给店家,周钧走入酒肆,顺着旁道,来到里方的雅间。
周钧掀开帷帘一看,只见长安县的县丞邵昶,正坐在那胡床上,旁边有一貌美的年轻女子,正在为其斟酒。
邵昶看见进来的三人,笑着说道:“且过来坐下吧。”
周钧朝着邵昶唱了个喏:“邵县丞。”
邵昶点点头,又朝身边那饮妓(酒肆中负责陪酒的女子,偶尔也陪寝)说道:“让店家把蒸食拿上来吧。”
饮妓应了一声,起身出了雅间。
邵昶对周钧说道:“早先就想请你喝酒,只是前段时间县廨忙了些,今天总算得了空。”
周钧心中清楚,所谓称忙,大概是托词。
倘若蒋育的案子刚刚结束,县丞就请被告去喝酒,一旦传出去,怕是与名声不利,肯定是不妥。
所以,邵昶特意缓了些时日,再找了周则同窗骆英才,让后者牵线搭桥,才备了这一次的酒宴。
周钧也没说破,只是向邵昶说道:“邵县丞公务繁重,还记得我,衡才铭感五内。”
邵昶看了眼门外,自言自语道:“还有个人,怕是还在路上,罢了,不等了。”
说完,邵昶将早已温好的酒拿了出来,周钧连忙接过酒壶,为众人倒上了酒水。
邵昶举起酒杯说道:“这宴席开了,咱们先满饮此杯。”
周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少时之后,那饮妓拎着装满蒸食的餐盒,也走了进来,又将里面的七八样小菜纷纷放到了桌上。
见桌边的四人已经开始喝酒,那饮妓笑着说道:“干喝有何趣?不如趁些酒令?”
听见这个提议,骆英才拍手笑道:“好,这样才是有趣。”
邵昶点头道:“我来做律录事(行酒令中负责宣令、判断对错的人)。”
那饮妓说道:“那小女自然就是觥录事(行酒令中负责倒酒,并督促输家喝酒的人)。”
周则看向周钧,面色有些犹豫。
后者当然知道,这位当大哥的在担心什么。
周钧没念过什么书,这行酒令很有可能会出丑,到时候面子上肯定不好看。
周钧仔细想了想,自己前世虽然喜好历史,诗词一道也略有研究,但万一酒喝多了,一不小心蹦出个千古名句,那定是就闯下了大祸。
一个流连勾栏、不学无术、连文章都读不通顺的纨绔子弟,假如在行酒令的时候,能吟出绝妙的诗句,虽然短时间风光无限,但长久来看后患无穷。
抄个两句诗,就算能用突然开窍这样的拙劣借口瞒混过去,但以后呢?
诗名远扬之后,必定会收到大量酒宴诗会的邀约。
在那些宴会上,想必会有着各种各样的命题作诗或者成文。
周钧脑子里的存货就那么些,能不能匹配上命题先不说,万一存货用完了,以后怎么办?
难不成和别人说,自己得了老年痴呆,再也做不了诗了?
想到这里,周钧笑着说道:“行酒令固然是有趣,但也有些遗憾。”
骆英才一愣,问道:“遗憾?”
周钧:“邵县丞倘若做了酒令中的律录事,就必须负责宣令和判令,不能参与到这赏罚中来,乐趣就少了许多。”
骆英才一听,觉得倒也有理。
酒令一旦行起来,从头到尾只有周钧、周则和他自己,在喝酒开心。
那县丞邵昶,除了出令,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一滴酒都喝不到,的确是有点不大地道。
周钧又说道:“这酒桌上,可玩的游戏可不止行酒令。我有一个更有趣的玩法,咱们四人都能参与进来。”
骆英才一听有新玩法,连忙催道:“衡才有何主意,快快说与我听。”
周钧:“我的这个游戏叫做『寻卧底』。”
邵昶听见这个名字,颇感有趣,于是也问道:“这……寻卧底,是如何玩的?”
周钧取出炭笔,又找店家要了张纸,在纸上写下了『铜钱』和『绢帛』两个词。
接着他说道:“规则很简单,首先,选取两个意义相近的词。”
“接着,我们这里有四个人,其中一人会拿到绢帛这个词,剩下三人会拿到铜钱这个词,拿到绢帛的人自然就成了卧底。当然,我们彼此之间是不知道对方所持有的词。”
“再接着,游戏开始。每一轮,每个人都要描述一番自己所持有的词,不能使用谐音或本义。”
“一轮结束,四人投票选出那个最像卧底的人。”
“倘若选中,游戏结束,卧底饮一杯;倘若错选,被选出来的人就要喝一杯,游戏继续。”
骆英才听着稀奇有趣,迫不及待的要求正式开始。
邵昶沉思片刻后问道:“那谁来出词呢?”
周钧看向身边的饮妓:“她来出就可。”
眼见他人再无问题,周钧便说道:“那就开始吧。”
玩了几把,逐渐熟悉规则的众人,直呼有趣,就连那陪酒的饮妓也玩的乐不可支。
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在众人玩的上头、声音渐高之时,一位身穿华服的俊俏公子掀开帷帘,走进来说道:“某来迟了。”
第26章 认输
邵昶看见那华服公子,从胡床上坐了起来,径直迎了过去。
周钧见状,诧异之余,也赶紧站起身来。
邵昶站在那公子身边,说道:“我为诸位介绍,这位是尹玉尹公子,字妙钏。”
这名,加上这字,怎么听起来有点怪?
周钧抬头向尹玉望去,看见这位公子身穿一件高领氅衫,将脖子遮了个严严实实,走路时胯部微微扭动,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
这尹公子原来是个西贝货,是一位穿着男装的女子。
想到这里,周钧不免有些好笑。
这尹玉扮男人也是一点都不上心,好歹也贴一撇胡子,不然这模样怎么瞧着都会露馅。
尹玉一边听邵昶介绍,一边朝其他人唱喏,动作倒是落落大方,唯独听到周钧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头微皱,眼中流露出鄙夷和厌恶的神情。
“这登徒子为何在此?尹某与此人共饮,怕是污了口,脏了手。”
这话说的,就差直接一巴掌呼到周钧脸上了。
周钧知道自己身体的上一任主人,的确是荒唐,所以挨了骂,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但是他的大哥,周则可不干了。
只见周则站起身,朝尹玉说道:“二郎过去行事的确浮浪,但试问何人年少不曾轻狂?”
邵昶急忙出来打圆场,对尹玉说道:“坊间多流言,也尽不得全信,这周二郎有识人辨事之才,可堪大用。”
尹玉听了,看了一眼周钧,眼神中满是怀疑。
但最后还是坐入了席中,只不过离得周钧最远。
邵昶见所有人到齐,便让饮妓收了桌面,又加了些酒菜,之后对周钧说道:“二郎上次在县衙里,用那索图询问的法子,破了蒋育的谎言,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仅仅就这一句话,周钧明白,邵昶把自己喊出来,恐怕喝酒是小事,这位尹玉尹公子才是事主。
果不其然,邵昶接着说道:“尹府前几日出了一件事,祭祖礼会的时候,有一件祭具丢了,想来是哪个奴婢拿了,但询问后却无人承认。”
周钧皱起眉头,问道:“可曾报官?”
尹玉昂着头说道:“倘若报了官,又何须在这里与你赘言?”
这女人,脾气可真够大的。
邵昶无奈笑道:“尹家是大户,官府牵涉进来终是不好。”
周钧点点头,这事儿说是东西失窃,恐怕真实案件另有隐情,
不过,别人家的事情,只要不干自己,尽量少去牵扯。
周钧说道:“我那索图询查的法子,主要分为两部分。”
“一个是测心,另一个是观相。”
尹玉听了,嗤笑道:“什么测心观相,莫不是那江湖术人,胡诌妄语。”
周钧没理会她:“所谓测心,就是测算心率,常人心跳速度,大致都在一分……”
周钧突然犯了难,唐朝这会儿还没分钟和秒钟的概念,只有漏壶刻计。
一天有100刻,一刻差不多是14.4分钟。
在心中换算了一遍,周钧又说道:“以一刻分十,取其一为段,常人心跳大致在一百次左右。”
“年龄越小,心跳越快;女子比男子更快;情绪激烈时比平静更快;心劳者比体老者更快。”
“除此之外,饮酒、药物、疾病都会影响心率。”
邵昶愣道:“原来测心一法,如此的复杂?”
周钧点头道:“正是,测心需要考虑许多因素,但如果仅仅只是判别是否说谎,那就要简单许多。”
尹玉听到现在,也不自觉靠近了一些,想要听仔细些。
周钧:“将手指搭在对方的脉搏上,如同把脉一样,先让对方平复心绪,尽量保证心平气和。”
“再测算出对方大致的心率速度,作为参照。”
“询问时,要一气呵成,勿要断断续续。可以用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当做铺垫,在对方放下心防的时候,再抛出最关键的问题。”
“对方倘若说谎,必会情绪波动,情绪一旦波动,心率就会加快。”
“如此一来,就能看出对方是否在说谎。”
邵昶听得认真,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原来如此,受教匪浅。”
尹玉摇头道:“尽是些旁门左道,哪做的准?”
邵昶又朝周钧问道:“二郎刚才还说了观相?”
周钧:“这观相吗……”
真要详细解释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话,就势必要谈到犯罪心理学、社会学、组织行为学等等知识。
周钧心道,如果真的在这里说起这些,怕是要惹出事端,还是一语带过为好。
于是,周钧对邵昶说道:“所谓观相,就是观人面相,究查命理。不过,某学艺不精,道行尚浅,必须同着测心,才能明辨原本。”
让周钧意外的是,邵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玄而又玄的说法,似乎连质疑的话都没说。
他却忘了,在中唐时期,道教大衍,就连圣人在宫中都立了道观,民间更是对这道化飞仙之事深信不疑。
尹玉倒是不买账,她哼了一声,开口道:“我尝闻宫中仙师讲道,道法根本就不是这样。你那测心观相,听着就像是江湖骗子常用的伎俩。”
三番五次被这姓尹的女子贬损,周钧也升起了几分火气,他笑着说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说完,周钧就朝尹玉伸出了手。
尹玉睁大眼睛:“你做什么?”
周钧:“你不是不信吗?我现在就试给你看啊!”
尹玉片刻后明白周钧的意思,脸上一红,低声自语道:“当真是登徒子!”
周钧收回手,看向周则和骆英才说道:“她不愿意,要不你们两来试试?”
骆英才在一旁听着心痒,早就雀雀欲试,大声说道:“某来试!”
哪料到他刚伸出手,就被尹玉拦住了。
尹玉盯着周钧说道:“你们二人定是早就串通好了,再来诓骗于我。你要试……便试我吧!”
说完,尹玉掀开袖子,露出胳膊,放在了桌上。
周钧看去,心中不禁赞道,这尹玉当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她的肌肤白嫩光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在阳光的照耀下,甚至还能看到反射的些许莹光。
倘若放在前世,光是这一只手,就能秒杀绝大多数的手模。
尹玉见周钧看个不完,不禁怒道:“你看够了没有?到底试不试?!”
周钧反应过来,连忙将手指放到尹玉的脉搏上。
碰及皮肤的细嫩触感,让周钧硬生生吞下了到嘴边的赞叹。
稳了稳心神,周钧等尹玉心绪平复下来,开口问道:“倘若准备好,现在可就开始了。”
尹玉咬着嘴唇点点头。
周钧:“等会我提问,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即可。那么,第一个问题,今日是不是四月十六?”
尹玉:“是。”
周钧:“今日出门前吃了汤饼?”
尹玉:“不是。”
周钧:“你可是最喜红色?”
尹玉:“不是。”
周钧:“昨晚可是被罚抄文章到半夜?”
尹玉:“是……不是!不对,你怎么知道?!”
见那尹玉恼羞成怒的样子,周钧故意装出一番世外高人的模样。
原因其实很简单,尹玉的眼底有些许充血,坐下来之后就打了几个哈欠。
而且她的右臂内侧、无名指、食指有点点墨斑,而且看那些墨斑的数量、形状和浅深,应是昨晚很长时间忙于文书才留下的。
像尹玉这样的大户小姐,案牍之事自然有人代劳;而她这个年纪,晚上又不大可能忙着工作。
那么,年纪这么轻的大小姐,大晚上的还要写这么长时间的文书,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被罚写抄书。
一试之下,果然猜中。
尹玉收回胳膊,盯着周钧,一脸纠结。
过了片刻,她喊道:“这次不算!”
骆英才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如何不算?明明就是周二郎说中……”
周则连忙拉住骆英才,让他闭上嘴巴。
尹玉:“我昨晚被罚抄一事,你定是从何人那里知晓了,故而拿来戏弄我。”
只见她犹豫片刻,又朝周钧问道:“你刚才说,你会究查命理的道法?”
周钧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尹玉:“我们这几人的事情,你怕是都知道个大概。倘若你真有那神通,不如测测所有人都不知晓的。”
邵昶摇头说道:“妙钏却是为难人了,道法玄妙,岂可一语妄之?再说,周二郎也言明他道行尚浅……”
尹玉不依不饶的说道:“他既然说了有这本事,那试试又如何?”
将头转向周钧,尹玉说道:“我也出个问题,你倘若能答上,我尹妙钏甘拜下风,从今往后见了你,都尊称一声仙师。”
“倘若你答不出,把这三杯酒全部喝了,再大喊一声『某认输了』。”
邵昶听着摇头,这尹玉根本就是蛮不讲理,完全就是好胜心使然。
尹玉没给周钧拒绝的机会,直接说道:“妙钏师从贺监。”
“两京文会,圣人相邀,贺监曾言不日将至长安、主持文会。”
“你倒是测一测,我的师傅贺监,他何日会入长安?”
邵昶听了这问题,苦笑说道:“贺监人在家中,尚未启程,怎么好测入长安的日子?妙钏你这是强人所难。”
周钧叹了口气,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打算直接认输。
忽然,他脑中想起一事。
贺监?天宝三载?
那贺监,其实就是贺知章,乃是大唐文坛的领袖人物,德高望重,当世人杰。
他被授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故而人称『贺监』。
而天宝三年,却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
不久之后,贺监就会在家中去世,享年八十六。
想到这里,周钧脸上神情突变,手中的酒杯也颤抖不停,连酒水都洒在了桌上。
周围人见状,都看出了不妥。
邵昶问道:“周二郎,怎么了?”
周钧放下酒杯,面色沉重,言语之间犹豫不决:“贺监……他……”
说了这三个字,周钧再也没说什么。
只见他慢慢喝下那三杯酒,站起身来,神色怆然。
没有和其他人再多说些什么,周钧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大声说道:“某……认输了!”
第27章 真容
见周钧离开,邵昶从里面追了出来。
快步走到周钧面前,邵昶满是歉意的说道:“妙钏平日里骄纵惯了,但为人并不坏,二郎莫往心里去。”
周钧拱了拱手:“与她无关。”
邵昶见周钧神情有异,便试探道:“二郎刚刚说起那贺监,脸色大变,离席而走,可是测出了什么?”
周钧盯着邵昶好一会儿。
后者被看的心中一紧,小声问道:“难不成,贺监……?”
周钧轻轻点头,说道:“就是这几月的事了。”
说完这话,周钧翻身上马,离开了酒肆,只留下邵昶一个人在那里惊惧不定。
周钧骑在马上,面色沉重。
他之所以心中有结,并不是因为贺知章大限已至,而是因为这一年发生的另一件大事。
天宝三年,安禄山升任平卢节度使兼范阳(今北京)节度使。
礼部尚书兼河北(今北京、河北、辽宁大部,河南、山东黄河以北地区)黜陟使席建侯在公文中称赞安禄山公直有才,李林甫和裴宽也附称其美。
这一次升任,再加上大唐高层的三位大佬一起称赞,让玄宗对安禄山更加信任,甚至在私底下称呼其为『胡儿』。
这一事件,意味着安禄山彻底站稳了脚跟,也为十一年后的安史之乱埋入了祸根。
周钧现在开始纠结。
面对十一年后的那场兵灾,自己究竟应该如何过往。
是赚够足够的钱财,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还是匿名进言,想办法警醒一下高层?
还是……
思来想去,周钧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家中。
屋外日头渐斜,饭菜的香气飘荡在宅子之中。
在酒肆中光喝酒,也没吃什么东西的周钧,将马缰交给下人,打算先回一趟屋中换件衣服。
穿过回廊,走进厢房的大门,周钧看见画月背着身,坐在前厅的桌前,正在写画些什么。
“晚食可吃过了?”
周钧随口问了一句,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朝卧房走去。
画月站了起来,转过身来。
周钧瞄了她一眼,顿时身形停住,惊讶到嘴巴都合不上。
只见画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身上那些可怖的红疮,统统洗了个干净,整个人露出了本来的容貌。
她身材纤细、五官精致,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虽然年岁尚小,但完全就是一副西域美人的胚子。
周钧看着她,张开嘴巴,一时半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憋出一句话:“你不大像是大食人……”
画月点头道:“我的父亲是大食人,但我的母亲是月氏人。”
周钧挠挠头:“我倒是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模样。”
画月盯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身上那些伤疤是假的了?”
周钧嘿嘿一笑,没回答。
画月:“既然你知道了,那我留着那些伪装也没什么用了,洗了也看着清净些。”
周钧:“那种东西长期附在身上,对身体也不是好事,早点洗了才是。”
画月用着警告的眼神看向周钧:“我提醒一句,你莫要有什么过分之举,不然的话,我就是自己不活,也绝不让你好过!”
周钧连忙保证道:“我当初从沙石清那里买了你,就是看你命运坎坷,想要帮你一把,绝无其它心思。”
画月看着周钧,过了好一会儿,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嘴中说道:“救命之恩,画月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必当重谢。”
周钧摆手说道:“无须多礼。”
画月:“用过晚食,画月还有一事请教。”
周钧:“但说无妨。”
画月:“何谓勾股定理、多元方程式和三角函数?”
周钧:“……”
画月:“郎君为何不言?”
周钧:“画月啊,我问你一事。”
画月:“何事?”
周钧:“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晚上喝醉,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一天里,周钧难得有了空暇。
忙了数天,全身疲惫的他,打算好好休息一番。
先是睡到日上三竿,接着爬起来锻炼体能,又陪罗三娘说会话,再到街上去寻点零食,到了中午吃了饭,再睡一觉,太阳落山之后,就开始教画月前世的一些知识。
周钧混了一天,周定海看不下去了。
在晚饭的时候,周定海敲打周钧道:“新入行的奴牙郎,要出去多和人交际,不然哪来的生意?”
周钧想了想,说道:“这几日,中市都不开门,那市署和市馆自然去不了。”
“我是个新牙郎,又没有什么老顾客,自然也谈不上交际。”
“至于沉单,该看的都看了,该问的也都问了,没有什么合适的买家了。”
周定海斥责道:“那你从前认识的那些朋友呢?难道他们中就没人要买奴婢了吗?”
周钧眨眨眼睛:“父亲,孩儿从前的可都是些酒肉朋友,你确定要我和他们交际吗?”
罗三娘捅了捅周定海:“钧儿从前的朋友,你难道还不清楚是些什么人?”
“如今钧儿难得开了窍,懂了事,远离了那帮人,你还想着让钧儿去找他们?”
周定海叹口气:“罢了,那你明天去寻庞公,记得把『阚访』给做了。”
周钧愣了愣,问道:“阚访是什么?”
周定海:“买家购了奴标之后,在三日内倘若发现奴标有疾病瞒报,那么是可以退标的,这一点在市券上早已写着了。”
“身为奴牙郎,每做成一笔奴单之后,不是就这样坐视不管了。”
“阚访买家,确认奴标没有问题之后,才能算是一单结了。”
周钧听完点点头:“好,明日我再去庞府一趟。”
吃完晚饭,周钧回到房中,检查了画月刚刚完成的算术解题,喝了口茶,朝后者问道:“明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画月一愣,转过头问道:“去哪?”
周钧:“明日我要去一趟胜业坊,去完之后可以带你去看看这长安城。”
画月眼珠一转:“你就不怕我中途跑掉?”
周钧:“身为奴婢,没有主家开出的路引,你根本就出不了这长安城……再说了,倘若你真的要走,即便把你关在家中,你也能找到方法离开。”
画月低下头,没有言语。
周钧又说道:“你故乡的事情,即便你现在赶回去,也帮不了什么。”
“何况,这去往大食的路途,遥远而又危险,没有万全的准备,说不定又会被人抓起来卖到奴市上去。”
第28章 游长安
第二天的清早,周钧还在梦乡之中,就听见一阵催促声。
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周钧看见穿戴整齐的画月,正站在自己的床前。
只听画月说道:“卯时都过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见画月脸上的表情,周钧知道她急着想要出游,便奋力从床上爬起来。
稍作洗漱,周钧还在犯着迷糊,画月已经从膳房把早饭取了过来。
看着食盒中的胡饼和面粥,周钧挠挠头:“把这些都送回膳房吧。”
画月:“你不吃了?”
周钧:“走,今天带你去街上吃!”
画月眼睛一亮,拎着食盒小跑向膳房。
片刻功夫,画月返身回来。
周钧带上她,走向堂前的正门,让仆人准备承马。
罗三娘早起遛弯儿,看见周钧和画月在一起,不禁开口问道:“钧儿,你们这是……?”
周钧:“阿娘,我今日去胜业坊一趟,带上画月,也好有个帮手。”
罗三娘有点担忧:“带她出去,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前些日子还……嗯?这是怎么回事?”
罗三娘看见画月的真容,一下子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你的身上,还有你脸上?!”
周钧接过下人递来的马缰,朝罗三娘说道:“画月身上的病突然好了,兴许是咱家行善的福报吧。”
罗三娘赶忙念了一声佛。
马匹停在身边,周钧想要托住画月,让她先上马。
却不料这丫头身手矫健,双手抓住马鞍,右脚踩住马镫,一个鹞子翻身,直接就到了马背上。
坐稳之后,画月拉住马缰,稳住马匹,又拍了拍身后的空位,示意周钧也上来。
周钧失笑道:“你见过哪个男子,与女子同承,是让女子控缰的?”
画月悻悻应了一声,放下马缰,身子朝后坐了一些,给周钧留出了位置。
周钧翻身上马,拉动缰绳,带着画月朝门外走去。
罗三娘临了说了一句:“你带着她在外,可要注意场合,莫要堕了周家的脸面。”
周钧听见这话,面露尴尬。
敢情罗三娘以为自己,带着画月出去,是打算找地方去厮混的。
赶忙催动马匹,来到街上,周钧穿过坊门,一路向着西市骑去。
到了西市南侧的食货街,周钧放眼望去,这里倒有几分像是前世城市中的美食街。
笔直而又宽阔的市街两旁,各种样式的店铺整齐排列着,不同风味的食物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萧家馄饨味道鲜美,汤汁肥而不腻。将那汤汁沥出来,甚至可以直接拿来煮茶。
庾家棕子用江米小枣做成,白莹如玉,咬下一口,齿间留香。
驼峰炙是将驼峰切成薄片,再加以各种香辣作料,熟后味道鲜美。
除此之外,还有金乳酥、水晶龙凤糕、金银夹花平截、长生粥、见风消、贵粉红、御黄王母饭、玉露团、八方寒食饼等等吃食。
画月哪里见过这么多美食,兜兜转转,四处看看,竟不知道应该先吃那样。
周钧牵着马,沿着街一路走过去,每一家店铺都买上一些。
转眼间,周钧和画月的手中拿满了食物,就连马匹的裢褡里,也装了个满满当当。
找到一家相对人少的酒肆,周钧在门口驻了马,进了店,朝店家要了些果酒,又将吃食放在桌上。
画月也没客气,拿起食物直接开吃。
一边吃,她一边说道:“长安真是个好地方,有这么多好吃的。”
周钧笑着看了她一眼,接着看向满桌的食物,有些遗憾。
他前世,最喜欢吃的是猪肘子、里脊肉、东坡肉、猪耳朵这一类的下酒菜。
不过,来了这大唐,却是基本和猪肉无缘了。
因为猪肉被称为恶肉,唐人多以为其中有寒毒,食之恐有隐疾。
再加上长安城中胡人也多,许多宗教都禁止吃猪肉,所以想要吃这个,只能去城外的郊野小村,才有可能看到售卖。
见画月吃的欢快,周钧一边喝着店家送来的果酒,一边小口吃着买来的点心。
隔壁桌的食客正在说着些什么,周钧也听了几句。
有人云:“东边来了海贼,船帆如织,听说掠了不少人,圣人闻之大怒。”
又有人云:“那歌伎许合子,声传九陌,喜者闻之气勇,愁者闻之肠绝,听说下个月就要入宫了。”
周钧听着无趣,回过头来,看见画月停下了动作,正望向远方,出了神。
周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在市坊外的远方,有一座清真寺,圆顶的金瓦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想去吗?”
听见周钧的问题,画月看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去了,正事要紧。”
二人又吃了会儿,将剩下的吃食打包,重新放到马背上,接着向庞府的方向慢慢骑去。
来到庞府的大门,周钧翻身下马,走到门房旁,向余福报了来意。
余福收起酒壶,朝周钧说道:“小郎君倒是来的巧,再晚些怕是庞公就要出门了。”
周钧:“出门?”
余福看见周钧身后躲闪的画月,不禁夸了一句:“好俊俏的女娃儿。”
夸完之后,余福又朝里面努了努嘴:“小郎君只管进去吧,庞公就在堂上。”
带着画月走进大门,穿过前厅,来到中堂门前,周钧看见一群仆从正在忙着将打包好的箱子纷纷搬出来。
惊诧之余,周钧走到坐在中堂正位的庞公面前,先是唱了个喏,接着问道:“庞公,这是要……搬家?”
庞忠和摇头说道:“咱家在灞川那里有处宅子,打算搬过去住几日。”
周钧有些纳闷,在胜业坊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到距离长安十几公里外的灞川去?
从周钧的表情中读出了疑惑,庞忠和说道:“这两日和玉萍习奏音律,许是忘我了些,忘记了时辰。”
“还是玉萍提醒了我,这里是胜业坊,邻里都是显贵,总是弹弹唱唱,难免会打扰到别人。”
“所以,我想起在灞川那里还有处宅子,就想着搬过去先住个两天,总不会再有人说什么了罢。”
原来是担心练琴扰民。
周钧心想,在这胜业坊住着,看着风光,实则麻烦。
搬到灞川去练琴,的确是个好主意。
庞忠和上下看了看周钧,开口道:“周二郎,你几日可有空暇?”
周钧下意识的点头称是。
庞忠和又道:“既然有暇,不如一起和我去灞川住上几日,如何?”
周钧一愣。
离开长安,去灞川住?
发现庞公正看向自己,周钧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第29章 灞川别苑
庞家的四辆大车,再加上十一骑,顺着宽阔的官道,一路向北。
画月和周玉萍坐在一辆马车中,周钧则骑着马,行在庞忠和马车的旁边。
庞忠和掀开帘幔,正在与车舆外的周钧聊着天。
只听庞忠和正巧说道:“咱家从前在宫中的时候,就听说过周家女的名字。”
“几次三番,她身上的事,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她被贬至司农寺之时,贞顺皇后看她可怜,还让我给她送了几次东西。”
“唉,身为梨园别教坊的前头人,本来前途无限,却因为一片痴心,落了个凄凄惨惨,真也是命苦。”
看见周钧欲言又止,庞公猜到对方的疑惑,直接说道:“那孩子的父亲你莫要打听,就算问了我也不能说。”
周钧凑近一些,低声问道:“难不成是圣……”
庞公睁圆眼睛,尖声说道:“说什么浑话,圣人那会儿才多大?”
周钧讪讪笑了笑。
庞公叹了口气,又说道:“白日何其短,百年苦易满,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已经老了,事情也已经过去了。”
“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也是时候过一过安稳日子了。”
周钧点头道:“玉萍遇到了庞公,也是她的福分。”
交谈之间,车队行进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岔路口。
平坦的官道再往前,就是灞桥驿,而旁边的小道,却是前往灞川。
灞川这个地方,总占地差不多有八千多亩,其中光是水域面积就超过了两千多亩。
灞川位于灞河的西侧,渭河的南侧,放到如今,它所处的位置,其实大致就是西安浐灞国家湿地公园。
它的内里,不仅包括湖泊、溪流、滩涂,还有丘陵、平原和森林,是一片地形多样,面积广阔的区域。
车队进入小道,庞忠和也向周钧讲述了灞川发生的一些往事。
灞川这个地方,在贞观年间,本是宫中放养水产的泽地。
但因为灞河源自渭河,河水湍急,泥沙沉积,经营水产多有不便,这块地方慢慢也就荒废了下来。
到了先天元年(712年),玄宗即位,贞顺皇后那个时候还是武婕妤。
春兴时分,有一次微服出游,到了灞川附近,武婕妤尝了灞河鱼的鱼鲙之后,对玄宗说道,这里非常像我在绛州的故乡。
玄宗一听,大手一挥,就把当时二人所在的灞川稼洲,封给了武婕妤。
到了开元十二年(724年),武婕妤被封为武惠妃,二人故地重游,玄宗又将灞川的溪洲和榭洲封给了她。
后来武惠妃仙逝,庞忠和自愿放下一切职务,孤身一人去为其守陵。
玄宗感念其忠心,又将灞川的稼洲、溪洲和榭洲三地转封给了庞忠和。
稼洲、溪洲和榭洲,这三个洲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九百多亩地。
和灞川的总面积比起来,虽然听起来很少,但却是风景最优美、物产最丰富的核心区域。
周钧正听着庞忠和说那灞川之事,突然马车一沉,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分毫。
周钧低头一看,原来是这小道泥泞不堪,四处积水,马车的轮子陷了进去,再也没办法出来。
庞公看着这条坑坑洼洼、残破不堪的小路,摇头叹道:“好些年没来了,这条路都破成了这样。”
庞府的奴仆和部曲们,这个时候也纷纷下来,跳进泥泞之中,开始推车。
庞忠和府上的下人大多是旧部和老奴,年纪都颇大。
骑在马上的周钧,看着那些在泥水中推车的下人们,其中不乏满头白发的老者,不禁心生恻隐。
等了好一会儿,马车前行的进展甚缓,甚至还朝泥泞中多陷进去了几分。
下人们只好将马车上的重物纷纷取下,减轻重量再去尝试。
周钧这个时候也不打算旁观了。
他脱去外衣和鞋袜,光脚跳进了泥坑中,和那些下人们站在一起,用力推着马车。
庞忠和看见这一幕,本想开口劝说,后来思虑片刻,却也是罢了。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马车终于驶过了那片泥泞之地,一行人再次上路。
此时的周钧,完全就像是在泥水中洗过澡一般,他拿起马鞍后的麻布,胡乱擦了擦身体,便跟上了队伍。
又向前走了一刻钟的功夫,队伍总算离开了小路,到了一片气势恢宏的宅院之前。
这宅院紧靠着湖水和小溪,不远处就是一片竹林,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飞禽,从天际间飞过,留下几声鸣叫,实在是一处修身养性、躲避尘嚣的好地方。
但是,等周钧骑着马到了那宅院的大门处,他才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
宅院年久失修,墙壁摇摇欲坠,藤蔓和杂草到处都是,甚至淹没了青石和台阶。
原本刷着红漆的梁柱,现在被蛀蚀的千疮百孔;原来价值不菲的家具,也变得松垮散架。
周钧走进宅门,看着院落一旁的爬架,试着用手去碰了碰。
只听轰隆一声,爬架轰然散落开来。
画月这个时候,也从玉萍的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看着如此破旧的宅院,朝周钧问道:“比起这宅子,我觉得还是露宿在外面,要更加好些。”
周钧刚想说话,却看见有下人从马车后取出一口大箱,里面放着大小各异的木制零件。
将那些零件搭成一起,又用钉锤和铆合将其安装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台周钧曾经提过的自力式轮椅。
看见这辆拼装完成的自力式轮椅,周钧不禁感叹,这唐朝工匠也着实了得,居然能用模块化的方式,给庞公造了这辆轮舆。
庞忠和上了那辆轮椅,双手抓住手握把,试着移动了一会儿。
接着,他满意的对周钧说道:“来瞧瞧,你出的主意,林家出的力。”
周钧走过去看了看,赞了一声手艺。
庞忠和又推着轮舆,在院中转了一会儿。
接着,他停下来,看着这杂草丛生的庭院说道:“这里本来就是皇家的别苑,中间修缮了几次,又扩建了几次。”
“后来,这宅子兜兜转转,最后到了咱家这里。”
“上次过来,到如今怕是也有好些年了。”
庞忠和环顾了一圈,看向了这宅院,感慨的说道:“到了这里,好似还能听见当年的欢声笑语。”
周钧:“庞公如果喜欢这里,可以多住些时日。”
庞忠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开口道:“确是应该多住些时日。”
周钧一愣,刚才那句话,不过是随口而言的客套话,不料庞公居然认真了。
他又劝道:“不过,这宅子经年久远,又缺少护养,怕是要花大力气修缮一番,定是会费时费力。”
庞公没有说话,只是自己推着轮椅,在玉萍的陪同下,向着宅子深处慢慢行去。
周钧从马背上取了衣服,又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用清水洗了洗身体,再穿戴整齐。
刚一走到前庭之中,就看见玉萍正在四处找寻着什么。
后者看见周钧,走过来说道:“可算找到二郎了,庞公有一事,想和你说说,快去见他吧。”
要和我说话?
带着疑问,周钧离开前院,走过拱门,又绕过一片假山水榭、池塘庭院,最后终于在一处凉亭里,找到了正在观望风景的庞公。
庞公看见周钧走来,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的石凳上。
周钧依言坐下。
庞公开口道:“衡才,你可有意入我府中办事?”